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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墨儒生

第五章 莽原之上有来人

“顾胖子,老夫的事情还不需要你来插手!”洪戚往前迈出一步,对着缓步向前的顾长康沉声说道。

“可知要那对夫妇命的是什么人?”洪戚双手负后,收敛起了刚见到面前男人时候的那份喜意,盯着他问到。

“属下无能,还……未能查到!”鹿十二再度低头抱拳,略加犹豫的回复道。

“鹿档头是查不到,还是不想查到?”就在洪戚迟迟不开口之后,换了身干净衣裳的顾长康拎了个黑布包裹从夜色里走出来,出现在两人面前。

“或者说鹿档头知道是何人所为,却不愿意开这个口?”顾长康眯起眼睛,注视着那个始终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神色的鹿十二。

瞟过滚落在地的人头,鹿十二心下微凛,脸上却仍是不见任何表情。先前为了隐瞒自己投敌一事,他不惜手刃麾下数名一手带出来的蝇虎儿,也相当于亲手捣毁了自己在江南一带辛苦铺就的一张巨大谍网。

自己这趟现身,本就存着与老东家彻底撕破脸的心思。以防万一,鹿十二不仅随身带上那把北庭百夫长之间都眼馋无比,南北两地都号称破甲无双的狼脊刀,更是预先埋伏好一标暗地里私下接引过来的漠匪,为的就是拿下洪戚这颗靖国府里头最不为人知的谍子头目的项上人头!

别人不知晓洪戚这个大档头的分量,可在其手底下捕蝇捉蚊十几年的鹿十二却了解的真真切切。

昔年的“靖”字号头衔在军中的威望无可企及,可随着朔阳开国以来,历代皇帝一任接一任的打压武将,军中兵不识将,将不领兵,早已把开国的几位虎威将门拔光了牙齿,子孙后代只能靠着祖上的那点荫德,在那些眼高于顶的文官老爷手底下挂个清水职位苟延残喘。

可自上一任大将军开始,靖国府上就有意无意的开始私底下构建谍网,在军中失了势,便在坊间找补回来。数十年来,这张遍布朔阳朝野的谍网规模已经发展的难以想象。府中暗地里撒出去的布衣校尉数以千计,配合各地安插的谍子暗桩,倘若有心人私下以军中建制相合,便不难发现这乃是一支极为僭越礼制的陈氏私军!每一任的靖国府掌事手里一度不乏朝中各色衙门乃至枢密院大人们的黑账,这也是靖国府百年基业能在一众言官的口诛笔伐中仍屹立不倒的重要原因。甚至一度有传言,宫里头那几位紫衣巨宦手中的大网收线,也与靖国府中同气连枝。可见眼前这名老人手中所执掌的是多大一方势力。

本打算纳了洪戚这颗人头,自己就彻底离开朔阳去往北地做那驰骋草原的千骑长,却在节骨眼儿上碰上了这个浑身叫他看不透的顾长康。

鹿十二提刀横放在眼前,借着刀身反射的月光观察对面二人的身影。常年的谍子生活练就了他一身的偏门功夫。虽然在武道一途靠着早年洪戚的传授和自己的经年来与人对阵的不断打磨,早早就破了武人们俗称的小登科一槛,可离真正在武道之上登堂入室的大登科尚有一段距离,不过数年的袭杀经验让他在夜色中面对眼前二人还能保持一份不俗的镇定。

武道一途,穷且益坚。早年间的武夫打磨不过是靠着自身的体魄磨砺和外家的兵器路数,后来佛道二家内修法门被后人传入世,这才有了内家境界一说。在出世人眼里,尤其是佛门中人眼里,拳脚是末技,参禅才是正道。可山下的出世人再有了境界一说之后,便更在乎与人比试之间手脚上技法的高低。千百年传承下来,入世的武夫潜移默化的受儒家一脉的熏陶,便按照官场上的一套品秩高低寻摸出来个境界排名。

内家养气功夫的深厚,决定了武夫一击之力的长短,九品到七品如同刚进入官场上的青头小吏,单单凭借一副自然体魄在江湖中摸爬滚打。七品之上五品以下,在官场上便有了叫得出口的职官名称,养气功夫已初见端倪,武夫一气之长可假借外物而发。

五品之上,便是武道上的小登科一槛。读书人口中的大小登科是那中举与成亲二事,登科之后入黄门,一日看尽长安花,官场平步青云,家中娇妻美妾。武夫修炼亦如此,登科如拾遗,举步歘千里。小登科之后大登科,体内气机盛而不溢,发而不露,武道一途由此登堂入室,在江湖之上便可开宗立派。再往上便是三品小宗师境界,官场上爬到这个位置,想要再进一步便难如登天,只能靠数以十年计的年月打磨积累。武夫修行更是如此,往往很多人一辈子只能堪堪踏入三品门槛,拼尽一身气力想要再拔高一层也只是徒劳。

昔年至圣先师引三千弟子入世游学,靠的不仅是胸中万卷圣贤,还有一身浩然气象。有典籍记载:圣人所到之处,水行不避蛟龙,陆行不避虎狼,虽举国门之关,而不肯以力闻。可惜后辈儒生只知在书卷中问道求学,而轻于体魄之砥砺,不知通天地之人方曰硕儒。

也有传言记载,最后三重境界乃至圣先师游学悟道所创。

三品拓路,恰如求学之人读完世间万卷书,怅然若失之际,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在武道一途登科后,从心所欲观山河自在,见了峰顶之上的宏阔气象,便不再拘泥于招式技法,需另辟蹊径方可见宽广后路。

二品敛气,圣人注曰: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习武之人打磨气机,无终日不可停。探得蹊径之后需终日砥砺,体内气象由盛入衰,再成之时,便可沟通天地气象,踏入天下武夫梦寐以求的一品境地。

一品归真,到了这一步,万般诸法便回归质朴二字,恰如灯火回眸已阑珊,一招一式纵然是旁枝末技,也能迸发浩然气机。

前朝天子尚武,民间好勇成风,武夫如同过江之鲫于江湖之中层出不穷,是千百年来中原南地从未有的武运大气象。可朔阳开国百年来,各大门派纷纷被宋氏铁蹄踏破山门,江湖武人便如瓮中之鳖般被捕捞殆尽,顶尖高手或是流落异域、或是郁郁而终,从前朝承继过来的好端端一份山河武运被一杆杆大枪撕得粉碎。

如今的鹿十二虽说只是五品境界,可在当下鱼虾遍地的朔阳武林也算个不大不小的高手。但任其计算周密也没想到,那一标常年活跃在南北两地边境的漠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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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如此不济事,未曾一个照面便折在了那个浑身肥膘的胖子手里。

洪戚看着眼前横刀在胸的鹿十二,嘴唇翕动,终究没有说出话来。随即破天荒地侧身对着顾长康拱了拱手,老头子神情不变地说道:“不用顾将军出手,且在一旁看着,老夫这就自己清理门户!”

平日里习惯了跟老头子使绊打闷儿的顾长康没有打破他脸上挂不住的那份窘迫。先前搬出府上名头压人时,话刚说出口他就有些后悔,其实他大可以闭口不言,任由洪戚一手处理手下这档子反水茬,可自己一句话把眼前的鹿十二归到府里头,便有些逼着老头子赶尽杀绝的意味了。

叹了口气,顾长康没辩解什么,只是默默往后挪了几步,将这条狭长漆黑的巷子留给对峙的老少二人。

横刀在侧的鹿十二见状率先发难,右脚重踏青石铺就的地面,整个人如同一支射出去的箭矢,直奔对面的洪戚而去。

一身布衣的洪戚面沉如水,头顶几缕灰白的发丝被迎面而来的凌厉劲气吹得飘向脑后,眼见鹿十二刀身上的气机随着整个人的前行而越发暴涨,这个微弓着身子的老人竟然在远处顾长康的错愕眼神中闭上了眼睛。

鹿十二眼见洪戚面对自己合眼,心中的羞恨陡然间爬上顶点,一个呼吸间便来到洪戚身前,咬牙切齿地对着其头颅劈出生平最为狠辣的一刀。

在那柄狭长战刀快要挨着洪戚发丝那一刻,一只苍老的手掌突然自其眼前伸出,握住了微弧的刀身。鹿十二刀身上的浑沛气机,霎时便如同撞上一堵极为坚实的墙壁,在周遭空气冲出一道道涟漪。

而眼前这个老人,似乎只将脊背稍稍挺直了那么一点。

一击被阻,鹿十二骤然间再度发力,双臂肌肉瞬间鼓涨,将刀身从那人手掌中抽出,然后横刀一抹,直取洪戚首级。

洪戚双脚站定,腰身带动身子往后搭了个街头把式中常见的铁板桥,待横刀劈过之后,身子便如同被压弯了的竹竿猛然弹回,同时右手一记炮锤直直锤向鹿十二心口。

来不及躲避的鹿十二横刀在胸,背后衣服仍是被炸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破烂窟窿。在双方接触的一刹那,那柄造价极高的狼脊刀发出了极为震耳的刀鸣,声音如同村头寺里边的那口沉重大钟。

这手以寸劲发力的近身炮锤,顾长康没少领教。虽说每次打到自己身上的都是老洪头卸了五六分力气的次等品,可照样锤的他这两百来斤肉浪翻腾,浑身吃痛。时间长了,顾长康也对着门洪老头的独门手艺有了些颇为独到的看法。这手无名炮锤虽然算不得上乘武学,可其凌厉之处就在于它的发力空间极小,攻势迅猛,极为适合贴身肉搏。不同于其余拳法,这门炮锤在发力之时更多是以腰间盘口蓄力带动上身,出拳时腰身微拧,拳至时双臂弯曲,声如骤发之雷。研习这门拳法除了需了解发力窍门外,再有的便是十年如一日的勤恳收发,以达到浑身肌肉可在一瞬之间张弛的境地。

在顾长康看来这种极为朴实的拳技,除了洪戚怕是再没旁人能悟得出来。就像一头在田间地头犁了一辈子地的老黄牛,练得浑身是块儿却只会对付蹄子下这一亩三分地,偶然间撞见旁人欺负自家主人了,便冷不丁的一发狠抽头就撞了上去。

早几年俩人一次出游期间,顾长康嘴上又犯了占便宜的毛病,不出意外的被一锤锤下马车。在地上打了个滚儿的顾长康起来拍了拍屁股,笑着说了句:“老洪头使老牛炮,不红眼睛不尥蹄。”自此后顾长康便颇为戏谑地把这门寸劲炮锤称作老牛炮,洪戚也懒得去辩解什么。

扭头吐了口鲜血,鹿十二提刀再起,以持剑姿势朝洪戚面门突刺而去。这把出自头曼城贡字号机关厂的狼脊刀不同于北庭寻常的弯月战刀,刀身弧度极小,形制上更像中原的环首直刀,刀尖开双刃,刀身两侧各有三道血槽,因而比之马上破甲来说更适用于步战突刺。

鹿十二双手持刀,每一次刀尖突刺,便紧接着一手横刀抹脖或斜撩劈砍,半息之间已出刀二十余次,却始终离洪戚脖颈差上约莫一指的宽度。

两息过后,始终不得手的鹿十二向前一步,刀刃刺向洪戚左边脖颈,然后双手骤然离开刀柄,一步绕至洪戚身后,朝其背心处轰出一记有模有样的炮锤,同时那柄离手的狼脊刀竟是突兀的绕着洪戚的脖子转了一圈,再度回到了鹿十二手里。

“离手刀!”远处观战的顾长康心神一紧。

挨了一记炮锤的洪戚仍站立在原处,在鹿十二绕到其身后的同时低下身子,右肘顺势往后一顶,没来得及站稳的鹿十二左胸结结实实的挨了一肘,身形倒退五尺后拄刀而立。

抬手摸了摸被刮出一道细微血丝的脖颈,洪戚嘴角似乎往上翘了翘。方才那一手离手刀,他躲得其实并不轻松。那柄细长战刀看似离他脖子尚有一指距离,实际上却受鹿十二的御气引导,在转弯时不断逼近他的喉咙。在完完全全受了鹿十二一记炮锤的时候,洪戚的身形也是被逼的稍微出了偏差,才让削铁如泥的锋刃有机会触到他的皮肤。

洪戚转过身来看向半跪在地上的鹿十二,眼里的决绝很快遮盖掉自己方才露出的一丝欣赏,自己差不多有五六年没看到别人使出这招寸劲炮锤了吧。

嘴角溢出鲜血的鹿十二直起身子,大口地喘着粗气。比起结结实实挨了一记顶心肘,那一手以气驭“剑”更为损耗他的心神。这手离手剑,不,应该叫离手刀,学自前来送他这把刀的人之手,鹿十二每每想起那个人只觉浑身热血翻涌,只因那个在他面前从未露过真容的魁梧汉子曾一气驭剑两千里!

本身作为杀招的离手刀不得已提前露了相,鹿十二的气机也萎靡到了极点。强行咽下不断往上翻涌的气血,鹿十二弓步起势,脚下一双玄色绣靴鞋面儿怦然炸开,双手横握狼脊刀对着洪戚再度劈出。

以站桩姿势而立的洪戚再无多余招式,左手探出,以手掌擒住刀背,然后反手一拧,整个刀身在其手中转了个圈,连带着鹿十二手臂也被扭成麻花状,整条胳膊从腕上的皮质缚臂到上臂衣袖如同开出一朵朵布花一般层层崩碎。

“这刀不适合你!”

在坦露身份之后,鹿十二终于听到老人对其说出的第一句话。

“总好过那几把日日在怀里揣着,连睡觉时候翻个身都要被硌醒的破攮子!”鹿十二咬牙说道,被反拧的手臂仍死死地抓住刀柄。

听闻此言,洪戚不可置否的叹了口气,布满老茧的手掌握紧锋刃,将刀身抽出后双手拄刀,将其直直的插入地上,没入青石两寸。刀首处那颗狰狞的狼头划过鹿十二手掌,带出一串飞溅的血液。

眼睁睁看着刀身擦着自己的鼻端插向地面,鹿十二仍是双目圆瞪,没了整截衣袖的右臂筋脉寸断,颓然的垂在身侧,血液顺着手掌流下,一滴滴落在地面。

“你不该对那些蝇虎儿出手……”洪戚看着废了一条手臂的鹿十二,脸庞抽了抽,再度开口说道。

“反正都是早晚的事,天天把脑袋别在裤带上干活,稍不注意就没了命,早死晚死对我们来说都一样……”鹿十二挣扎着站起身,抬头看向西北处的远方,神色悲戚,“死在我手里起码留个全尸,总好过将来被草原马蹄踏成肉泥……”

“住口!”洪戚厉喝一声,打断了鹿十二的自语。

远处的顾长康听闻此言也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行伍出身的他,最是知晓这种消极情绪的蔓延在军中的可怕。一个底层暗桩,几乎从未在边军队伍里呆过,处理的都是自家内部的腌臜事,尚且知晓朔阳武运不济,难御大敌,何况那些常年在塞外与北地蛮横之师对垒的将士。

数年不曾披甲持矛的顾长康自顾自摸了摸身上的锦绣袍子,早年间刚穿上这轻如蝉翼的夏凉绣衫时,浑身都是说不出的不自在,总觉着跟光着腚走在街上似的,不如披上那身二十斤重的缀片锁子甲来的踏实。

那会儿的顾长康总觉得咱们朔阳上下虽然文人气息重了些,可好歹有咱这四五十万糙汉子替身后百姓们们守着家门呢。碰上北方那些蛮子,咱也二话没有提着枪就往上冲,半点不怵他们。

可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身边那些个兄弟袍泽开始抱怨起来了,抱怨官老爷们缩了口粮俸禄、抱怨领兵将军换的没几个熟脸儿、抱怨手里头的枪崩了口子也没人打磨。行伍里头老兵油子越来越多,打起仗来能溜就往后溜,拼命就会被人当成傻子。

最后一回上阵持矛,是当年在胡查山碰上一伙漠匪。顾长康跟着一标十三人在探完哨子后往边寨的路上撞见了那伙人,当时的顾长康在边军里头呆的志向已经消磨了大半,终日都是隐瞒着校尉头衔,以骑卒身份混迹在骑军队伍里看一看边塞的大漠风光。他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刚见到那支清一色身穿布甲,结辫盘头的漠匪胯下战马皆有人头在侧,无一例外,悉数是我朔阳子民!领头的那人马身挂着足足九颗人头,甚至一颗略小一圈的明显是刚蓄了发的总角稚童!

十三名携刀持矛的制式骑卒遇上对面二十八人弯刀在手、只配以寥寥数只马弓的漠匪,竟是有一半的人才慌忙取下身后负着的轻弩开始上弦。两只骑伍在接触的一瞬间,己方一直在后头吊着的六骑已然不听军令仓皇逃窜,被追赶而上的漠匪捅了个透心。剩下七骑一个对穿过后,留在马上的已经只剩三人。

穿阵而过的顾长康随手抛下手中的蜡杆轻矛,在捅落对方一骑后,那只明显偷工减料生产出来的制式短矛已经略有松动,不再适合对冲凿阵。身侧仅剩的包括标长在内的两位骑卒,也是不约而同的弃矛换刀,三人互视一眼后,与对面剩余的二十二骑再度对撞而去。

最后是顾长康一人一骑,引着身后约四十匹战马,带着十二具尸首回了寨子。在营寨一众连皮甲都未披上的懒散士卒的惊异目光中,这个脱了铠甲穿上一身平民素服的男人纵身跃马离开了营寨,自此再未踏入任何军营一步。

此时的顾长康再听到这句与营中军士口中极为相像的诛心话语,不由得勾起心里头的种种复杂情绪,将不戍边,士卒畏战,我朔阳将士何至于此?

“为什么杀那对夫妇?”洪戚仰面叹了口气,双手负后问道。

“我还真不至于动手杀两个平头百姓……”鹿十二看了一眼顾长康,朝地上吐了一口血水,稍加犹豫后回答道,“我先前说过背后有人寻上那对夫妇,要他们盯着那个小崽子的动静,应该是他们动的手。”

洪戚听后眉头紧皱,看了一眼同样错愕的顾长康,而后继续问道:“那对夫妻不是替北庭做事?”

“大档头觉得我还不如这穷乡僻壤之处的一对升斗小民?”披头散发的鹿十二笑了一声后继续说道,“除了我手底下那几个蝇虎儿的性命外,我前面所说的并无假话,藏在这镇子上的暗桩不止两家,朝中想动靖国府的人不下一手之数,随便抬出一家来,都不是那么好查的。”

鹿十二顿了顿后偏过头去继续说道:“背后的人应该是察觉到了有人在追查那对夫妇,为了避免泄露踪迹,所以才主动出手杀了那叫王竹杆的男人。据我调查,那胖女人应该不知道其中内情,所做的事情都是按照她男人的吩咐做的。王竹杆死后我便一直派人守在他家门口,想摸清他们身后究竟是哪路人手,不过几日下来毫无建树。那胖女人正如镇子上人么猜测的那样是自缢而死的,大概是猜出了几分真相,觉得对那姓陈的小子有愧?亦或是吓破了胆子,在镇子上没了依靠……”

双膝跪地的鹿十二絮絮叨叨了半天,说完了近日来镇子上各路事情的缘由,最后对着洪戚说道:“大档头,可否给属下一个痛快?好叫我早些去下边给以前的兄弟们赔个不是,若是拖得久了,怕是赶不上他们。”

洪戚无言,右手微颤放在鹿十二头顶,稍施内劲便一掌击碎其天灵盖。这个隐姓埋名数十年,到头来不过而立之年的汉子身子一软,如同被人抽了脊梁骨般的瘫作一团,就此身死道消。

顾长康远远看着这一幕,嘴唇动了动然而却未曾说出一句阻挠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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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水的暗桩因为其身份的特殊性,无论是在江湖门派还是公府衙门,都是极为惹人憎恶的一类存在。一个暗桩的培养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由无数暗桩环环相扣而形成的庞大暗网,是一个门派甚至一个王朝不可或缺的地下中枢。就拿朔阳来说,明面上有少府监、将作监两大司职部门五千余锦衣校尉替皇帝监理朝中官员,剔除乱党杂派。暗地里有数以万计被称作黄头鱼的布衣郎散布在各地,负责处理谍报和打探消息,一里一外构成一张无形大网,朔阳子民上至枢密大员,下至江湖游侠,悉数为网中之鱼。

一条暗线之中,倘若有一位暗桩被拎出来,上下便会主动与之断去联系,确保桩子被灭活或者被顶替之后,方可一步步逐渐恢复职能。碰上这类反水的暗桩,不仅整条线上辛苦培养的谍子可能毁于一旦,甚至埋在当地的一张巨大谍网都会因此遭到破坏而被连根拔起。所以无论哪朝哪代处理反水的暗桩、谍子,无一例外都是以极刑处之,以此来震慑人心防止变节。

亲手处理掉鹿十二之后,洪戚转过身来坐在青石台阶上,从烟袋里剜出所剩不多的烟丝,点燃后便如同入了定的老僧般枯坐不已。

约摸一盏茶过后,抽完最后一管烟叶子的洪戚直起身子,习惯性的在脚底板上磕去灰茄,对着周遭黑漆漆的夜空说了声:“出来吧。”

在远处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如同站桩一般守了挺长时间的顾长康听到洪戚说出口的话后,浑身如同炸了毛似的打了个激灵,将自身精气神陡然提升至顶峰。从行伍中退出来这么些年,顾长康的武道修为一直处于不上不下的境界,虽说没了战阵的打磨,可总归靠着日子的堆砌和经年来东拼西凑的武道心得,差一步便要跨入号称可借天地之力的二品敛气境界。

凡世间生灵无不拘泥于呼吸吐纳,武夫登科后,武道修为便如同鱼跃龙门,对天地外物的感知较之先前也是云泥之别。习武之人呼吸吐纳定数不同,既囿于境界高低,又取决于各派之内家心法,因而武夫之间往往凭借气机便可分辨来者的境界及法门。

先前正是由于埋伏的漠匪之中,一人泄露了自身气机而被顾长康探查出来,这才让他在来的路上顺带将之打杀干净。刚到此地时,顾长康曾刻意将自身气机收放扩大,探明除去对峙二人外再无他人,这才现身揭示鹿十二的反水行径。倘若洪戚方才所言非虚,那此刻藏匿于此的来人,境界之高很可能超出顾长康的预料,他与洪戚二人正置身于前所未有的危险境地!

“呵呵,洪老先生果然厉害,这手寻踪觅迹的细微功夫怕是我檀檀铁骑中最好的帐前虞侯都比不上,在陈老匹夫那里当个遛马驾车的老奴着实可惜了些!”在顾长康暗自戒备间,自远处巷子里缓步走出个中年男子,操着一口别扭的中原官话,出现在二人眼前。

此人身形实在太过壮硕,九尺余的身长,让原本浑圆高大的顾长康在其面前足足小了一圈。男人一袭粗布短衫,双臂赤裸,腰围半身褐黄麂皮,上头满缀黑色云纹,不同于南朝人的结发束冠,男人头上戴了一顶略显怪异的黑色幞头,后脑处漏出的一缕结辫发尾彰示了其北人身份。最为显眼的是其腰间一条裸露在外的双螭回纹鹅黄玉带扣,兽首处一点斑红血沁格外瞩目。

突兀出现的男子逐渐走近二人,虽说其言语指向一旁的洪戚,但眼神气机却始终盯着立于巷子外头的顾长康,或者说是顾长康脚底下那颗满是血污的人头。先前收拾掉埋伏下的一标漠匪,虽说整体实力并不如何,可为首者也是堪堪迈入四品门槛,加上众人之间的娴熟配合,一仗下来也消耗掉他不少精气神。此时又被此人气息锁定,近年来身子越发见胖的顾长康呼吸不断随之加重,十步过后他便不得不暗自动用内劲调理自身气息。三十步后,拼命提升气机的顾长康已大汗淋漓。眼前的壮硕男人所带来的窒息压迫感,让顾长康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少年时在北地野林子里迎面撞上的一头越冬觅食的阴沉熊罴。

那次的遭遇让顾长康在炕上躺了足足两个多月,期间一度用着长白山里的野参吊命,大雪之下差点没熬过去年关。

神色凝重的洪戚看了一眼顾长康,不动声色的往其身前挪了几步,替他挡下部分来人浓重的气机压迫。得到喘息机会的顾胖子竟是丝毫不顾颜面的往地上一坐,开始调息损耗的心神,期间也不忘朝洪戚背后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先前听闻来人自报家门和其腰上那块儿扎眼的血玉扣带,洪戚大致对其身份有了猜测。男人口中那支有风赴鸟驰,倏来忽往之称的檀檀铁骑,是草原上各支庞杂部落里头为数不多的一支精良骑军,早年间这支骑军曾依靠出色的马弓骑射和骑阵变换一度在混乱的北庭争斗中统领整个东部草原。这支人数稳定在四万左右的铁骑在柔然部落中的地位超然,其骑军主将,有僧面阎罗之称的尔绵穹庐在北地之中更是威名赫赫。

有传言这位在北地草原驰骋马背近三十年的骑军主将生的白面慈眉,体长如猿,但秉性嗜血,杀人无数。战阵之中喜好身着黑面黑甲,座下一匹通体赤黑的盗骊马,每逢马战必一骑当先,一人一马重达千余斤,远远望去如一尊携裹着黑云奔来的现世阎罗,未战之时便已骇得对面肝胆迸裂。

柔然帐主极为推崇此人,不仅亲封其为部落骑军共主,还赐予其族传血玉,在王帐之中以王弟相称。

除此以外,这位在柔然军中地位超然的骑军共主还长时间身居草原十大高手之列,平日里除马上征战以外,最喜的就是与人切磋,先天而就的刚猛体魄再加上其传自草原佛门金刚密宗的霸道真气,使得与其对垒之人往往少有全尸。尔绵穹庐对待草原部族尚且如此,更不用提中原武人,据说被其虐杀致死的中原高手就不下双手之数。早年间曾有中原剑宗传人自负一身超然剑术,孤身入草原寻衅尔绵穹庐,据说侥幸胜了一筹,却在力竭之时被其下令以数百骑卒冲杀碾压,最后尸骨无存。

面对眼前之人,洪戚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虽说自己这些年一直静心砥砺武道,在府里头的帮助下成功摸到了一品门槛,可对方早在数年之前已经进入一品境地,在南北两地江湖之中声名鹊起。就算自己临时调用镇子里藏着的全部暗桩,也没把握能在此人手里脱身。至于这位本该在千里以外的僧面阎罗为何突然出现在这江南小镇,当下他可没那个心思去猜。

“将军不在草原上应付狼子野心的木芒大军,跑来咱们朔阳做什么,难道只是为了这个寂寂无名的小崽子不成?”洪戚拔出插在地上的那把狼脊刀,用衣袖擦去上头的血迹,直视着足足比他高出半个身子的尔绵穹庐缓缓说到。

尔绵穹庐笑了一声,在洪戚阴沉的眼神中一脚踢开地上鹿十二瘫软的尸体,向前一步使其整个人暴露在柔和的月光下面,那张白面无须的脸被映衬得愈发惨白。而后开口说道:“洪老先生说笑了,一个背弃主子的叛徒有什么值得在意的,这种人在我们檀檀部落里连做炼铁奴的资格都没有。”尔绵穹庐顿了一顿,眼神看向洪戚手中那把寒光凛凛的狼脊刀,继续说道:“我想要的……是先生手中的那把刀。”

“哦?”洪戚神情微动,左手手指轻轻划过手中刀锋,继续说道,“以将军的名头,需要专门千里迢迢来到这忘暑镇上,来寻这么一把破刀?将军可莫要打趣老夫。”洪戚说话间,身后的顾长康也是站起身子与他错位而站,目光紧盯眼前这个以暴戾狠辣著称的男人。

“破刀?”尔绵穹庐扶了扶头上那顶与他本身装束极为不相称的黑色幞头,然后双手搭在腰间玉带口上笑道,“既然洪老先生如此轻视此刀,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将之赠与在下,本将军保证,绝不向你二人出手,如何?”

“此言当真?”顾长康越过洪戚出声问道。

尔绵穹庐瞥了一眼位于稍远处的顾长康,眼神玩味。然后转头看向持刀立于身前的洪戚,开口笑道:“那是自然!”

洪戚摆手打断身后欲再度开口的顾长康,将刀负于身后眯眼笑道:“连将军这般人物都如此在意这把狼脊刀,老夫倒有些兴趣知晓它的来历了,不知将军肯否透露这把刀究竟是出自草原哪尊王帐之中?”

北地草原,数方割据,自朔阳建国以前便陷入无边无际的庞大内乱之中,宋氏一脉也是趁北地纷争,无暇南顾之际一举兴兵起势,以西北三州之地许诺,联合西南也稽部落推翻前朝赵氏,建立中原朝堂。

时至今日,北庭草原各部族之间仍征战不止,可也算是在连年不休的部族吞并之间形成几方稳定的庞大势力。西域角都,以四姓大族合为军事联盟,分东中西三部,西踞草原,虎视眈眈;北部柔然,也就是眼前尔绵穹庐所在部族,凭借帐下一支来去如风的檀檀铁骑固守草原以北,狼顾之心一日不曾湮灭;东部莫那孤,整个部族皆勇猛好斗,依靠部族中数目极为庞大的下等炼铁奴南征北战,被誉为草原中的独狼;最后是木芒与也稽并分南部与中原接壤的大片沃土,也稽部落主自称狮子王,与朔阳历代交好,也因此成为草原诸部征伐的主要对象,但由于其毗邻木芒,倒也没在不休的冲突中落下实质性的危难;木芒部落,以左贤王拓跋玉灼为王帐首领,占据着草原最为肥沃和广阔的土地,拥有数目最多的草原骑卒,也是对于中原沃土最为垂涎的部族。左贤王拓跋玉灼执掌王帐大权以来,在草原之上厉兵秣马,广发贤王令联合草原各部族,近年来蠢蠢欲动,几欲南下。

眼见洪戚当着来人的面将刀藏到了身后,顾长康一阵头大,这老头子失心疯了不成,把刀给他不就完事了,好端端的你招惹这尊瘟神干什么?咱俩人加起来能在他手里撑多长时间?好嘛,你个老头子刚弄死了自己徒弟,心里不畅快,就想拉着我顾胖子一块儿死?老子可还年轻,可还没活够呢!老子今儿个要是死了,不就白瞎碧乔那丫头晚上才称来的几斤涞水核桃了……

感受到洪戚话语里头口风的转变,尔绵穹庐也是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对着二人甩手说道:“南朝人对这些事情还是不要打听的过于清楚为好!奉劝阁下还是将之早早交出为好,不然休怪本将军动手。”

“将军真想动手的话还须在此与我这个糟老头子在言语上打机锋?”洪戚呵呵笑道,“将军刚到此地时气息波动剧烈,想必是奔波已久或是与人交手后不久才来到此地吧。”

尔绵穹庐闻言后眉头一皱,目光直视跟前的伛偻老人。

将鹿十二尸首扶起使之斜靠在地上石板旁,洪戚开口到:“旁人口中向来好素服、美姿容的僧面阎罗今日却风尘满面,连脚上的靰鞡鞋都磨开了口子。”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洪戚笑问向尔绵穹庐,“将军并非有意来这忘暑镇上吧!”

“哈哈哈,”尔绵穹庐仰面大笑道,“想必你正是趁本将军气机不稳时捕捉到我的踪迹的吧,这样看来倒是本将军一时疏忽高看了你!”说话间的尔绵穹庐不再刻意遮掩自身气机,一身磅礴真气陡然一震,五指成钩直取洪戚咽喉,“取了你们二人性命后再拿刀倒也不迟!”

纵然早有防备,洪戚仍是低估了这一掌的来势凶猛,硬生生持刀护住要紧部位后,挨了一掌的洪戚倒退百余步,胸口闷涨不已,一境之差两人之间竟如天沟地壑!

一击未成后,尔绵穹庐身形大动,原先脚下处所踩青石骤然如蛛网般向周围裂开,右臂肌肉鼓涨,拳风所过响起尖锐的呼啸声,随即而来的一拳直直取向洪戚面门。

就在两人即将接触之际,自夜空中突兀出现了一道刺耳的破风之声,还未等顾长康反应过来,双耳就被震得嗡鸣不止。待其回过神来便看到一杆长约八尺的黑枪斜插在二人之间,炸起层层碎石,生生阻截住尔绵穹庐的霸道一拳。

同样来不及躲避的洪戚被迎面而来的剧烈罡气炸的跪坐在地,待地面上烟尘散尽后才眯眼看清身前长物。洪戚细看之下,这杆漆黑长枪没入地面之处,好似钝器捶地,周围地陷数尺。也就是说眼前这杆乌黑长枪,似乎是缺了枪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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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十二是老头子亲手带出来的那批隐秘桩子的其中一个,本名户籍早已被私下里抹去,在二十八宿里占了张月鹿的位,便得了这个名字。张宿主吉,兴许是应了天象谶语,凡是他经手操办的事情无一不是顺顺当当,毫无差池。

鹿十二手底下豢养了一批结绳织网的蝇虎儿,干的都是跟踪下套的暗线勾当。他们暗地里跟了几回,倒也揪出了几条常年埋在这座边陲镇子里的黑鱼。本想着悄没声的顺着这条线挖出躲在背后的提线人,不曾想那对夫妻的突然暴毙让撒出去的网成了摆设不说,连先前摸出的鱼儿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人家溜了号。

洪戚一言不发,负在身后的双手紧握成拳。

“终日待在这乡间僻壤,干的全是见不得光的蝇营狗苟之事。大档头,我累了…”说话间,鹿十二取下腰间挂着的那把狭长佩刀,解开刀身之上缠绕的一层层黑布,露出了刀鞘上罕见的卷草纹,位于其掌心后方的刀首处,赫然是一颗露着獠牙的狰狞狼头。

镇子上自从出了死人的事情后,家家每每不到亥时便关门闭户,连值夜的更夫也不敢多逛,往往草草巡上一圈便早早收工。洪戚此时便独自坐在头端撰有“己”字号的蒲柳巷子口,远远看过去只有一点零星起灭的火光忽隐忽现。

十几年来在鹿十二手上从没有出过这么大的岔子。据他交待,底下人因为这次被责罚的不下双手之数,甚至于一名做了三年的手底心腹主动揽了责,在当时的一众蝇虎儿前抹了脖子。

“锦衣夜行十三年,大档头,你可知道我娘知晓我在靖国府当差时候的那份高兴吗?可我却从来不敢告诉她我做的是什么勾当!”右手摩挲着刀身,鹿十二继续说道,“朝堂上的官老爷们,那些个读书人们,三年五载的苦寒日子,八篇十篇的干谒诗文,一朝入仕便可一日登天,朝廷还有每年数以万计的应试俸补,最不济也能靠日子堆出来个黄门内品,每日混迹在淡出个鸟来的清水衙门也能吃穿不愁。可我们武人呢,有多少在公府里摸爬滚打了一辈子,却连个衙门小吏都混不上,整日里受那帮子冗官酸儒们的恶气不说,每年少得可怜的俸禄连把像样的兵器都攒不出来。那号称马上无双的行伍用枪第一人郝启山,在边关塞外立下赫赫战功,也只是终日被按在一个从六品振威校尉的武散官上,连领兵打仗还要看枢密院那群文官老爷们的眼色。”

鹿十二横刀出鞘,刀锋在月光的映照下清亮如水。看了一眼身形佝偻的洪戚,他继续说道,“年少时曾有幸往关外一睹大漠风光,那些个北蛮子虽缺了些教化,少了点礼数,但只消一点好处……”说话间鹿十二抬刀抡了一个浑圆的弧度,然后斜刀在侧,“那便是只要战功在手,无论贵贱,人人可封侯拜将!”

“说了这么多,原来是投了北庭,想必这段时间你手里头那把狼脊刀上染了不少自家人的血吧。”顾长康瞥了眼鹿十二手里那把狭长战刀,眯眼说到。

听见男子的声音,洪戚紧绷的心神终于松了几分。扭身扶起那名身形几乎融入在夜色里的黑袍男子,老头子不自禁的拍了拍男子肩膀,然后掏出火折子重新燃起烟斗,坐在触感微凉的青石阶上。

按例听完自称鹿十二的男人陈述完近日发生的事情,洪戚刚刚放松下来的眉头却又皱了起来。按照他的说法,镇上死去的夫妻二人确实是收了哪方的银钱,负责给对方打探陈雪芦的底子,就连臭小子几次三番跟胖婆娘做生意,也是那姓王的有意而为。这点倒是不出洪戚的所料,十四五岁的少年人,连衣食起居都要处处受人的照料,想寻摸点儿赚钱的路子难免不被有心人牵着鼻子走。

朔阳典制,凡国内百姓自出生之日,便需由一地府衙登记造册,籍贯屋址皆须详实无误。这让当初各地州府里头的刀笔吏吃足了苦头,不仅要费力核实平民户籍,甚至还得绞尽脑汁去给一些僻远巷道取个名姓。所以大部分巷子都是草草的被安了一个不甚相关的名字,再按天干地支等次序排了下去,这便是忘暑镇过了廊河那一排蒲柳巷子名字的来源。

“不晓得是哪家的主子给了你这么大的底气,让你不惜剁了一起共事数年的同僚的头去纳这份投名状……”顾长康没有理会洪戚的阻挠,脸上仍是挂着笑意一步步地逼近鹿十二。

“我没猜错的话,镇子里那个被人们叫做王竹杆的,也是鹿档头动的手吧?”顾长康继续说道,“靖国府里的天字号钩子,动手杀一个不会半点武艺的平民百姓,鹿档头就不怕传出去降了身份?”

“哼,”没有回答顾长康的逼问,一直保持低头姿势的鹿十二突然仰面笑了两声,露出了一张年纪不大的清俊面容,直视着眼前那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问道:“大档头,赶了半辈子的车,累了吗?”

“不愧是昔年一枪捅落王帐左胥侯的顾大将军,这么些年眼力倒没落下,就是不知道手里头的把式还剩下多少。”鹿十二看向顾长康,持刀说道。

“不劳鹿档头费心,真要是再碰见姓段那崽子,相信顾某照样捅的来。”对着鹿十二甩出手里拎着的黑布包裹,落在地上滚了一圈,露出里面一颗沾满血迹的蓬发头颅,顾长康伸出脚尖对着头颅的位置点了点继续说道,“来的路上顺带收拾了几个不长眼的桩子,顾某挑了个带了过来,鹿档头瞅瞅眼熟不?不过说实话,这蛮子的刀属实不好用,割起头颅来忒不利落!”

洪戚听完之后没再问其他话,只是那双早已显得浑浊的眼睛好像突然之间失了部分光彩。

他在此已经等了半个时辰,虽说沟壑纵横的脸上仍是古井不波,可那条总是鼓鼓囊囊的烟袋却在短短的时间里迅速地瘪了下去,足以说明洪戚此时的焦灼心境。约莫又过半盏茶的时间,洪戚有些坐不住了,在脚底板磕了磕早已熄灭的烟枪,准备起身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双脚落地的声音。

“鹿十二见过大档头!”一身黑衣的男子突然出现在夜幕里,面向老人单膝抱拳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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