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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墨儒生

第六章 可识人间解语花

约莫三百步之后,气喘如牛的胡二在奔袭之中突然感到脖颈处一凉,经年累积的经验让他顺势往地上一滚,整个身子团成了一个肉球,才堪堪躲过身后擦着头皮过去的一记手刀。

“只要这小子不是官家派来的钓饵,等老子擒了他可有的是折磨人的方法。读书人啊,细皮嫩肉的,不知道能受得住多长时间……”一想到这里,胡二脸上也是露出阴恻恻的笑意,看的旁边瘦子一阵胆寒。

随着外围查探的几个喽啰报信回来说附近并无旁余的兵马踪迹,本身有着小登科境界的他仔细感知过后,也并没有在此人身上和周围感知到半点气息波动。胡二脸色犹豫不定,想着难不成真遇上了个胆子大些的雏儿?

果不其然,就在快要命中那人的腰腹时,那支淬了腐药的羽箭却突然从中断成两截,无力的掉落在地。几乎与之同时,死死盯着羽箭的胡二没有丝毫犹豫,喊了声“撤!”之后掉头就往林子里钻。

顾不上理会耳朵旁不断传来的手底下喽啰们的惨叫,胡二凭着自己对林子的熟悉,在一片漆黑的密林里头闪转腾挪,连人带斧几近三百斤的胡二跑起来居然像一头成了精的灵猴,没有丝毫的迟滞感。

“看上边字迹不像是山野匪寇,倒像是出自个识文断字的读书人之手…”少女边翻看册子边喃喃自语道。

“小姐说的是,这个叫胡二的匪首据说原先就是破落士子出身,考取了童生名分之后便屡试不第,二十出头连个秀才名分也没有搏出来,一年一年离乡赴考花光了盘缠。后来听人说自己的文章给同乡抄了去中了州府上的三甲第七名,这才回想起几年来考官明里暗里的数次索要银贿以便上下打点。估摸着是对仕途和日子没了盼头,胡二这才一发狠落了草成了寇,上山以来纳的第一份投名状便是县里头一年主审考官的人头。此后他便专门劫掠过往的名门士子,一心与公门富贾作对,但凡落在他手里的仕人公子们,悉数是被折磨致死,一个全尸也没能留下。”梅竹一边解着腰身上细细裹缠的束缚布料,一边对少女细说道。

“唔,未曾想也是个可怜人。可总将自身所受苦楚强加于那些不相干之人的身上,未免杀孽过于重了些。”轻叹一声,南苓放下手中册子揉了揉眼睛面向梅竹说道:“梅姐姐,那这官府榜文咱们就别揭了,让他们就歇在这片林子里头,就当是替那些死在他们手下的亡魂平些怨气,你看如何?”

“全凭小姐吩咐的便是。”梅竹看着这个从京城深宅偷溜出来的小姐,眼神温存。

这个傻妮子,到现在一直以为梅竹是被她三言两语就忽悠着跟着偷溜出来的,殊不知她们二人这一路上的行程都被那位远在千里之外的府中主母一手掌握。小姐这次偷溜出来也是夫人有意为之,为的是私底下替自己这个在府里没什么依靠的女儿挡下一些本不该背负的担子。除却吩咐梅竹贴身护卫以外,暗中还派遣有数名府上好手以防祸患。

南苓起身挪到林子边上一棵粗壮歪柳旁边,开始收拾身上今日特意换上的一身男子装束。将对襟长衫脱下后,南苓低头看了一眼裹得平直的如同永安城里那条中直御道似的胸脯,再偷偷瞥向身旁梅竹解下上身束缚之后的壮阔波澜,刚满十五周岁的少女仰面兀自轻叹一声,愁啊。

察觉到少女眼神的梅竹也是俏脸微红,同样还是个姑娘的她着实不知道该怎样应对少女的这份“忧愁”心思,无奈只能装作不经意的再度披上一件厚实罩衣来稍稍遮掩下胸口弥漫出来的旖旎风光。

只是没过多久,她的心神就被一股从未见过的磅礴气机给扯向夜空,霎时数名暗地里跟随的护卫已然顾不得梅竹吩咐,从林子中一闪而出将南苓护在当中,骇得这妮子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两息过后,一道黑虹裹挟着白色的破风劲气自夜空之中划过,跟随而至的音爆之声如同一道闷雷骤然降临在这座南方小镇,瞬息而至,绵延不绝。

确定完这道骇人气机并非指向二人本身后,梅竹才挥手退去围拥上来的南府护卫。饶是从小被培养成为府中死士,在同江湖上各类武夫的角力厮杀中打磨出来一副坚韧心性的她此刻也是神情恍惚,一双杏眼直直地望向远方黑虹所坠之处,眼神之中满是炽热。

习武如登山,一步一重天。未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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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景象,便永远无法参透境界隔膜,这也是很多武夫一辈子拘泥于自身蜗角视界,却从未在大道之上迈出真正一步的症结所在。观旁人之道以证己道,揽宏阔气象砥砺己身,正如儒生遍览天下群书,采百家圣人先贤之法门,方在浩瀚书卷长河中留下自身胸中斗墨。

儒生汇百川,灼灼渴圣贤。武夫逾千万,几人望归真?见到这股浩瀚气息的梅竹,此刻便如同池鱼羡龙,心生仰慕。

但可能这道气机的主人也未曾想到,正是这场连见面都称不上的相逢,为以后的朔阳江湖,种下两棵冠盖千里的参天巨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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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眼前气浪炸的倒滚数十个跟头的洪戚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双耳鼓膜如同洪钟大吕般隆隆作响,使得他不得已沉下心神坐照自观。在看不见的刀光下活了近一甲子,早就打磨出一份浑圆心境的他在经历这一拳之后竟然有了劫后余生般的激荡心神。那股子霸道拳劲就如同在其心湖之中掷下一颗巨石,让其数年间古井不波的平稳拳意炸起一重重滔天巨浪,在濒临崩碎的边缘也隐隐有着一丝破境迹象,这便是武夫在与人对敌之中所说的福祸双至。

相比于心境拳意上涌起的强烈波动,挨了尔绵穹庐倾力一击的洪戚本身却并未受到多少实质性伤害,究其原因便在于那杆自天外而来的形似断枪的齐眉长棍。

洪戚虽说与突如其来的尔绵穹庐以及这长棍主人有着境界上不小的差距,但自认数十年习武和在靖国府中里外忙内而打熬出来的眼力不输一品高手,相比于尔绵穹庐的凌厉拳术,那杆眼熟的漆黑铁棍所持者的救人手法更叫洪戚感叹于那人对于世上武夫的心性把控之纯熟。

先前洪戚故意挑起尔绵穹庐的嗜血心性,为的就是使其打出这一往无前的凌厉一拳。据府中谍报所言,尔绵穹庐的拳术以霸道刚猛著称,气机浑厚深远力发千钧,一击既出便断无收势的可能,这才让他借其拳罡向后退了一个身位,当尔绵穹庐身随拳势行至其跟前时,那杆漆黑铁棍也恰好坠至尔绵穹庐拳锋之上,替洪戚挡下这记真正的杀招。也就是说这支铁棍的起始落点就并非是二人相隔之间,而是原先洪戚身位所在之处!洪戚自身对于尔绵穹庐拳势的精确把控,以及铁棍主人对于地面二人的心境推断,二者缺少了任何一环,都会把洪戚送入重伤乃至毙命的下场。

“来的倒挺快!”拳锋被阻的尔绵穹庐收起拳架,眯眼看向不远处巷子里的一道人影。

早早躲向一旁的顾长康也是趁此机会一跃来到洪戚身边,骂骂咧咧的扶起老头子的同时,也不忘顺手捡起掉落在不远处的狼脊刀。

在看清那支漆黑长物的真容之后,顾长康今天晚上一直悬着的心才真正踏踏实实的落到肚子里。

鹿十二的反水是他私底下藏在这座忘暑镇的桩子放出来的消息,本想着就是个猪油蒙了心的小崽子,自己捎带手随老头子收拾了便是,没想到跟着背后牵出来这么大一尊瘟神来。

看向那个出现在巷子里的身影,顾长康神色复杂。二十年未见,远远望去那人依旧身姿挺拔一身锐气,而他却早已不再是当年在其身侧披甲持矛的清俊少年。揉了揉滚圆的脸颊,顾长康伸手握住那杆仍是颤鸣不止的齐眉铁棍,将之猛然拔出后甩向巷子里的人影说道:“别在自家地界上丢了咱铁碑营的脸!”话毕便搀着洪戚走出这片被眼前二人气机所笼罩的压抑巷口。

立于原地不动的尔绵穹庐眼见二人带刀走出巷子之外,眼神犹豫后终究还是任其离开。巷尾那人自出现起,气机便一直锁定在自己身上,若是自己此时贸然出手,失了与人对敌的先机不说,甚至有可能被那隐有破境感悟的洪戚抓住机会从而落入前狼后虎的下乘境地。

半月之前尔绵穹庐绕过朔阳边军进入朔阳北境以来,此人就如同附骨之疽一般死死咬在自己身后,跟在自己数里开外的地方,既不主动寻衅,也不派兵围杀,就那么一人一棍跟着自己跑遍了半个朔阳。

数日下来途中几次试探性的交手让尔绵穹庐意识到此人不仅在境界上与自身持平,就连那份在行伍中呆足了时间的杀伐气与他也是如出一辙。这让尔绵穹庐对待此人的心境由一开始的厌烦变为如今的乐在其中,毕竟像他这种身份的武人,与人对敌对方大多有所忌惮,在草原之中几次寻衅各大宗门都不如这几次跟那人的粗略交手来的畅快。

这一路南下期间尔绵穹庐还曾几次与之主动攀谈,虽然都以碰壁告终,可越是如此,越让其感到一份以前从未受过的阻挠快感。三日之前,通过多方打探知晓了那人身份的尔绵穹庐,在一家酒肆中让小二提了一坛当地有名的青麸酒置于其跟前,以草原北地官话向其问询当年名动边关的流金河一役的诸多事宜。

不曾想那人同样以熟稔的草原官话悉数回应,还一语中的讲出包括他的檀檀铁骑在内的草原骑军制器不精的重大缺弊,使得一向心气高傲的尔绵穹庐对其大加赞赏,同时也愈发困惑眼前这位当年在流金河打出惊世一战的铁碑军主将,近年来为何会在朔阳边军之中销声匿迹。

而后的几日里尔绵穹庐便一直在这片江南边陲小镇以草原商客的身份游览,再时不时的与身后之人来几场互相隐匿气息的猫鼠围猎以切磋身手。直到今晚寻摸到一支同样来自草原的漠匪踪迹,出于猎奇便主动隐匿了气机跟随至此,这才目睹了这一场颇为精彩的反水斗窝。

对他而言那把颇为眼熟的狼脊刀,只是纯粹的意外之喜罢了。至于剩下的两个南朝贱民,本将军说杀也就杀了,后边跟着的那人如何去想,尔绵穹庐并未多做考虑。

感受到来人身上散发出来未曾有过的浓郁杀机,尔绵穹庐因为这几日的过手情分而升上来的些许悔意,也是在顷刻之间就给抛的丁点不剩。双手扶在腰间那块血玉扣带上,尔绵穹庐眯眼狞笑,看向来人说道:

“两个贱民而已,将军何必动这么大气?”

正是当年跟随靖国大将军身侧,如今已是朔阳军中正三品云麾将军的陆幼安缓缓自巷中走出,单手拖棍,沉默不语,身上气机随前行步子一涨再涨。

尔绵穹庐见状冷哼一声,同样不再言语。双手一前一后摆出一个古朴拳架,整个人身上也开始逐渐笼罩一层淡金色的罡气,配上头上那顶黑色幞头,远远观之如同阿鼻判官执笔,也似广寺持宝天王。

煞名遍布草原的僧面阎罗此刻面对杀意弥漫的陆幼安开始真正对外显山露水。

“武业七年,木芒哨骑南袭陇西李寨,村子二十七户只余九人……”陆幼安脚步不停,嘴唇翕动。

“武业十三年,草原漠匪洗劫边防驻马寨,掠杀村民三十六人,其中包括九名六旬养马老卒……”陆幼安眼神冰冷,望向尔绵穹庐说道:“他们,可也是贱民?”

不等对方回话,陆幼安右手掌心抹过铁棒,手过之处铁棒由原本的漆黑之色而逐渐变得赤红,通体嗡鸣之声大作,周遭空气也随之不断扭曲。

“武业十四年……”

随着陆幼安口中一条条血案的吐露,对面的尔绵穹庐的神色也逐渐变得嗜血起来,两人的战意在此刻不断攀升。

“朔阳边军尚在,安能忍我百姓惨死于本土!”列数完新历边防惨案后,陆幼安低头浅语道。

与之近乎同时,他身上衣袍的瞬间鼓胀,脚下青石如同湖面一般怦然炸开,整个人在夜空下化为一道赤色长虹,直刺数十步开外的尔绵穹庐!

这场极有可能是南北之中庙堂武夫第一人之间的巅峰一战,在历经半个月之久的试探拉扯之后,终于在这条名不见经传的街尾小巷中,一触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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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家门口稍远处的大成巷口,席地而坐的顾长康一言不发,注视着几条街道外的上空因为二人交手而不断涌出的气机涟漪,眼神沉稳,丝毫没有往日里的轻浮样子。

一旁的洪戚也是双腿盘坐,趁着体内尔绵穹庐拳劲尚在,细细感悟那份无双的霸道拳意。一场肃反下来,虽说失了这条经营多年的潜哨伏线,可让其数十年未曾松动的武道境界有了那么一丝触壁体味,也算是因祸得福。

调息过后的洪戚瞥了一眼顾长康,犹豫过后还是强行压下心里头的那份好奇。自从认出来人的身份之后,这胖子的神情就一直不对,不提对于陆幼安那份近乎于不负责的信任,单单是他嘴里的那句“铁碑营”就让洪戚对这个胖子的看法大为改观。

铁碑营,这支在朔阳行伍里有着极为浓烈的传奇色彩的骑军建制,是在经历数任朔阳兵制改革之后唯一保留原有番号、乃至升格成为一支万人规模的骑军队伍。

朔阳初定天下之时,隶属于骑伍第九军团的铁碑营便以四千人不到的建制,在嘉陵一带拖住了前朝在彼时号称水陆无双的八千狩虎军两天一夜,为主力大军直插京西路搏得良机。据从军刀笔吏记载,此一战后,嘉陵一带尸骨堆积如山,血流漂橹,八千狩虎军只剩千余而四散,铁碑营四千将士十不存一!当时尚未封侯就爵的陈老将军亲赞此营“儿郎三千八百九十六,拒马断江如铁碑!”并将之独立出第九军团,独设一营,自此便有了这支传承不断的朔阳边军铁碑营。

此后每逢战事,铁碑营将士必身先士卒,经年的战功累积使其在朔阳边军中享有赫赫威名,也让其成为除却皇城甲卫以外唯一一支独立于枢密老爷们掌调的朔阳骑伍。新历七年仲夏,在建制以来第三任主将陆幼安的统领之下,铁碑营以一种谁也未曾预料到的奇袭之姿,横穿整个北部草原,在流金河一域重挫角都大军,打破了其尚未迈出步子的南下构想,在草原之上一战成名。铁碑营也因此被皇帝亲允扩充建制至万余,独立成军,成为朔阳狠掷在西北边塞的一颗锋利獠牙。

自打洪戚认识顾长康以来,这个胖子就是一副没心没肺的世俗样子,哪怕是今日正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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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那尊僧面阎罗,顾胖子也不忘私底下碎嘴调侃几句,以至于洪戚在面对他时,时常忘记眼前这个胖子也是行伍出身,也是血泊里头打过滚,头枕尸山睡过觉的边塞悍卒。

回味起顾长康方才对陆幼安远远抛出的那句话,才让洪戚知晓以前顾胖子口中的“在骑伍里头混过几年日子”是何等自贱的说法,要知晓在朔阳兵制的历年繁杂约束之下,近三十年里能入铁碑军者,无一不是久经沙场搏杀的百战老卒!

至于那个陆幼安,洪戚还是上次护送自家郡公爷回府时,路上与其有过几句言语上的交集,此后的十几年里,他再也没见过那个当时眼神倨傲的骑伍将军。这么些年来,也只是偶尔听大将军提起过,说此人在军中攀升的极快。今日再度相逢,洪戚才深感此人在武道上的精进之快也丝毫不输官场历练打熬。

面对当下缄口不言的顾长康,洪戚也是体验了一把素日里顾胖子面对自己时的无奈,让他寻思着以后在这胖子面前是不是该多开几次口?不过六十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洪戚也只是想想罢了,俩人就这么在月亮底下坐了约莫一个时辰后,还是顾长康率先起身拍了拍屁股,把身上粘的落叶啊、灰土之类的抖落干净,对着他喊了声回咯,洪戚这才收拾起早已没了火星的烟杆,下意识的在脚底磕了磕后,佝偻着身子往巷子里头回去。

待俩人晃晃悠悠回到宅子已经过了丑时,临巷素日里卖炊饼、打糕的人家这时候已经起床破柴生火,而后院晴乔的屋里头还亮着灯。在听到二人的步子后,晴乔才提着一只八角翘檐烛灯轻手轻脚的走出房门,撅着小嘴儿碎碎念着往二人手里分别递了一只钧瓷暖炉,又把手中烛灯塞给顾长康后,这才回到屋子里熄了灯睡下。

院中晓寒湿重,心头且添新柴。

又变回了那个混不吝样子的顾长康略显尴尬的挠了挠头,未曾想这个平日里精怪精怪的丫头,也是一只能暖人心的小炭炉。将手中小盏提至眼前,拨弄两下里头的烛焰后,顾长康便提灯转身往自个儿屋里头去了,只剩院中的洪戚手掌摩挲着那支精巧暖炉,浑浊的双眼之中看不出任何神情。

是夜,洪戚房中灰暗的灯火一直亮到天色擦白,这个在一本随身名册上亲手划去了鹿十二名字的老人就这么枯坐在案前,右手执笔,掩面无声……

第二日清晨,在两条街外吴婶婶家里头那两只油亮公鸡的清长啼鸣声中,陈雪芦带着一身懒意掀开了身上的织锦被,嘴里头照例不停叨叨着迟早要生炖了那两只没眼力见儿的小东西。

照往常时候,还没等陈雪芦楞完神儿的功夫就要被晴乔推门给揪下床了,可今日等他自己磨磨蹭蹭穿戴完毕之后也没人来催他起身。迷迷瞪瞪的陈雪芦也并未多想,只是顺势躺在身下那张铺满锦缎的柔软大床上,趁机睡了个回笼觉。不过还未等他续上昨晚的好梦,屋门就被人轻轻推开,外头的日光便一下子呼啦啦的直洒在他身上,替他驱散了一宿的倦意。

察觉到有人进来,陈雪芦一个挺身便从床上坐直了身子,毕竟自己起身总好过被人揪耳朵不是。在看清来人之后,陈雪芦也是稍稍宽了下心,随即露出一张灿烂的笑脸。

看到少年有些讨好意味的笑容之后,推门而入的碧乔心头也是再度泛起了涟漪,看来自己近年来的刻意疏远给少年心境带来的影响也是颇大,早年时期的二人可绝不会做这些让两人都尴尬的表面功夫。

少女总是早慧,尤其是像碧乔这样自小在府里头当家的姑娘,不免提早为自己的以后做打算。在刚萌生这些想法的时候,饶是被洪戚赞誉有颗玲珑心窍的她,也跟犯了魔怔似的,想着自己说到底不过是个婢子,没名没分的,若是提早跟自家少爷生分些,时间长了这感情也就淡了,倘若是哪天分了开来,自己也不会寻死腻活的后悔。

那段时日里的碧乔在脑子里头错杂心思的盘绕之下,就跟丢了魂儿似的夜夜难安,茶饭不思,越看自家这个刚满十三岁的小少爷越觉得心性凉薄,恨不得当时就离了这栋宅子自生自灭,什么妹妹少爷的,都撇了去才好,免得日后伤心断肠的!

殊不知在碧乔自伤自贱的那段时日里,最苦的就是这个从小依赖在其身边的陈雪芦。彼时的陈雪芦哪里懂得什么女儿心思,只觉得这个平日里最为宠溺自己的碧乔姐突然之间就转了样,变得对自己冷言冷语的。慌了神的他又不敢去问询,只觉得是自己哪方面出了岔子惹得人不高兴了,拼了命的往自己身上揽不是,连晴乔都看见好几次这个花了脸的小少爷在自家院落里头偷偷抹眼泪。

这些个荒唐日子持续了差不多有小半年才因为陈雪芦当时的一场大病而停歇下来。那年发了高烧的陈雪芦小脸儿就跟刚出窑的豇豆瓷盘似的赤红火烫,躺在榻上神志不清的直喊碧乔,饶是当时铁了心的碧乔听着一声声抓心挠肝儿的呼喊,也忍不住的眼泪直流,守在其床边不住的求神告佛。好在当时正好遇上一位北边儿来的游方道士,被晴乔请进门后把了脉说是内症郁结,睹物不发而勾起的外火,随后在其大椎、合谷二穴施了针、辅以独门药剂推开於热,这才让陈雪芦缓过劲儿来。

听了那道士的话之后,碧乔便像是被解了咒似的醒悟过来,守在陈雪芦身旁待了一夜,看着自家公子那张睡梦中还眉头紧皱的小脸儿不住流泪。往后对待陈雪芦的态度也是一天天的缓和起来,只是相比以往,多了些长辈般的严慈。

人心总归是肉长得,何况陈雪芦天生一副知人冷热的慈软心肠,碧乔回想自己当时那般自断藕丝,活脱脱的不就是书上那些个抛妻弃子、寡情薄意的书生模样。何况自己三人自小在这江南边镇长大,虽说暗地里没少有那边的掣肘照应,可毕竟眼前这个年画里头走出来似的小主子,才是真正的身边体己人。

尤其是经历了昨日的事情后,碧乔更觉陈雪芦的纯良心思,是个真正靠得住的主儿,便把一颗心真真儿的全然交出去了。先前觉得藏着自己的那份旖旎心思不被人看见总是好的,可终归是纸里包不住火。现在想想那些个日子里自己终日做的可不就是自己心里头想的,亏得被人说是一副玲珑心思,在这件事上怎的还不如晴乔那个小丫头看得通透?

解开了心境上的疙瘩,碧乔整个人就如同卸下包袱一般轻松,对待陈雪芦态度上自然也回归心里头的亲昵。只是要抹平自己近年因为犯浑亲自划下的隔阂,不知道要花上多少时日了。一想到这,碧乔也是难得的露出几分自怨自艾的小家子神态。

趁着陈雪芦笑脸掩饰的时间,碧乔也是收拾好心境,上前帮他重新整理好略显凌乱的装束,最后在其略显错愕的眼神中双手环过陈雪芦的腰间替他系好腰间玉带。

“怕你昨夜没睡好,所以来的晚了些……”绕到其身前的碧乔低头抚平陈雪芦衣衫上的褶皱轻声说道。

十四五岁的少年郎,何况是这么一只被精心寄养在金丝笼中的小家雀儿,总归是还未到登楼赋愁,伤春悲秋的年纪,再大的烦扰被心头清风这么一荡,也就消失的干净了。

此刻碧乔贴耳的一句话,便让陈雪芦这半年多来受的委屈和近日的焦躁惶恐冰消雪融。

在房中同碧乔一道吃完了餐盒中尚温的早食,在她这里没了顾虑的陈雪芦便毫无顾忌的展开了他的跳脱性子,前前后后里黏着忙于开窗整床的碧乔,惹得其反复想着是不是自己该再端着些管家的威严架势来。

好在陈雪芦从来也不是打蛇上棍的泼皮主儿,趁着热乎劲儿与这个冰冷了小二年的姐姐嬉闹了一番,也就彻底打消了对于其以后再度翻脸的顾虑。眼见碧乔收拾床帏的空档,陈雪芦便端起用过的食盒一蹦一跳的出了房门,说是要替她分担些宅子里的杂活。

碧乔弯腰捧起床上薄被,手指撩开滑在额前的一缕青丝后气笑道:“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去把晴乔叫起来帮我,哪用得着你来给我添乱。”不过待其话音刚落,一溜烟儿的少年早已跑出了院门。

把手中食盒放置在水井处盥洗之后,松了松筋骨的陈雪芦才后知后觉今天的宅子里似乎有些过于清净。不说今日破天荒睡了懒觉的晴乔姐,方才走过内院,就连那昨日刚到的二人也是一反常态的屋门紧闭。不过照他的看法,那俩人整天不出来更好,省的一个老的一天到晚的看自己不顺眼,一个胖的又只会满口瞎话胡咧咧。

在书斋中待了约莫一个时辰左右,略感无聊的陈雪芦正准备出门晒晒太阳时,整座宅子的寂静突然被一阵轻微的叩门声给打破,一会儿过后,院里头便响起了晴乔带着抱怨的应答声。

在房内听到晴乔抱怨的陈雪芦也是轻笑一声,跑出书房后三两步便抢在晴乔前面将其推回房内,笑着说道让她继续歇着便是,难得在家睡个懒觉,别让外人搅了清梦。

“你们两人倒是睡得舒服……”外头披了件鹅黄中衣的晴乔白了陈雪芦一眼,小脚轻跺了跺地面说道。

“姐姐只顾着陪少爷,昨天夜里也不曾想着替我这个妹妹分担些值夜的时辰……”说话间的晴乔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扭过头来眼神促狭地问道,“少爷今早起床时觉不觉得比往日里累些?”

莫名其妙的陈雪芦愣了愣神儿回道:“没有啊,只是比往日起的稍晚了些,约摸着是昨夜响雷惊了梦,累倒不觉得。再说了,哪有人睡完觉会觉得累的?”

“哼~”晴乔闻言只是轻哼了一声便不再多说,转身便往自己屋里回了过去,不过相比与来时的绵软脚步,此刻少女的步子则显得娇俏轻盈,宛如一只在湖面点水的翠眉。只不过这只早春刚刚抽条、卸下了身子上七两婴儿肥的春燕,不知何时已早早羞了眉,红了脸~

立在原地的陈雪芦挠了挠头,望着远处消失的少女背影满脸疑惑,直到不远处的敲门声再次响起时才回过了神,嘴里高喊着“来了来了”朝着前院跑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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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看样子有些不对劲啊,他一个半大小子没理由大晚上的在这野林子里瞎逛,保不齐又是官府的探子……”胡二身旁,一个干瘦盗匪出声提醒道。

“不急,先探探再说,等外围兄弟们的消息。”胡二眯起眼睛,挥手打断身边人的提醒,透过树丛盯着下边那个行为怪诞的世家子。

片刻之后,林子里的一处空地上亮起一摊火光,先前那位浑身锦绣的公子哥正盘膝坐在火堆前,手里把玩着那支之前从未见过的断箭。

“这叫犬齿箭。”从其背后传来一道声音,与之同时,一位同样穿了身玄色箭袖骑射服的女子坐在了其身旁,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杈丢进了眼前火堆里头。

不管是在哪朝哪代,孤身夜行都是江湖大忌。镖行里头走镖押货,有人拢火值夜尚且走的不安宁,更不用说在外孤身一人的游学士子,碰上个鬼狐精怪一类的丢些阳气神精还好。若是碰上野林子里头的剪径蟊贼,失了身上财物不说,保不齐还要被做成两脚羊卖往那些缺米少粮的贫瘠之处。

近年来这伙野匪对周遭过路的官家富商下了不少黑手,官兵们也组织过几场不大不小的清剿,都让他们凭借着对这片地域的熟悉给躲了过去。几次下来衙门里的大人们也都失了兴致,平白耗费库里的银钱不说,也捞不着功名,赚不到彩头。几个蟊贼,只要不在自己坊间闹事,任他们去了便是。大人们任期一到可就离了这地方了,平白无故何必自讨苦吃。

“这种箭尾部藏有倒钩,一旦射中人身,就会触发箭身所藏机关…”黑衣女子接过对方手中断箭轻点箭尾一处,箭身倒钩便如同瞬发之矢般怦然张开,在火光照耀下寒光凛冽。

瞥了一眼眼神错愕的“少年”,黑袍女子从怀里掏出一本略显破烂的羊皮册页递给其之后继续说道:“不是奴婢不相信小姐,委实是这一箭太过凶狠,奴婢不得不出手替小姐挡下……”

同样是女扮男装的清俊“少年”接过同行女子手里的羊皮册子,挥手打断其话语说道:“好了梅姐姐,真把我当成家里头那个被宠得无法无天的臭小子了。”少女对着其俏皮的皱了皱鼻子,然后翻开手里头那本羊皮册子后继续说道:“这趟出来就咱们俩人,就别叫我小姐了,私底下叫我南苓就好。”

黑夜之下的胡二领着手底下的崽子们埋伏在那人的前行路上,方才光听他们描述那人长相就听得阳火直冒,矮脚巷子里出身的他最是痛恨这类衣着光鲜、满口假仁假义的读书人,平日里在这镇子周边劫掠,碰上老弱妇孺之类的心一软拿了钱财也就抬手放了人,可碰上这种游山玩水、不知好歹的过路贵胄,那是必定要打杀干净,生吞活剥了的。迄今为止栽在他手里的名门士子、游学书生之类的恐怕已经不下双手之数。反正这狗日的天下什么人都缺,就是不缺这些个不识人间疾苦的富贵老爷们。

摸黑钻进这片野林子的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里头穿了身青色穿花箭袖,外边罩一件同色鹤氅,腰身上零零碎碎缀了五六件珍奇饰物,手里头还攥了把缀金百锦折扇,走走停停,不断敲打着沿途的树木。身上的那股子富贵人家养出来的银粉气,胡二隔着老远就能闻得出来。

走马须晴日,远行不夜游。

“咦?”随着身后传来一声略显诧异的呼声,满身冷汗的胡二还没来得及朝后甩出手里的厚重板斧,一只小巧的绣鞋紧接着就不偏不倚的踹在他的后腰上,让其整个身子一软,一头栽在了身下的泥泞地上。

这撵的一众匪徒满山逃窜的,莫非是个女子不成?

可惜还没等胡二转过头来看个真切,就被自己在慌忙中丢下的一柄粗糙板斧给一斧削去了脑袋。

黑衣女子展颜一笑,一双刻意模仿男子而描摹的剑眉随着这一笑也显现出几分妩媚意味来。这段时日跟随自家小姐游历江南,委实比在那深宅大院里头处处谨小慎微要来的舒坦。不说别的,单说小姐处处体谅她一个婢子的细腻心思,就让她对这个府里头素日里见不着几面的小姐喜爱的紧,更不用说小姐那份自娘胎里带出来的温婉性子,又有谁见了不爱?可这么一个心疼人的小妮子,却在府里处处不受主子待见,相反府中上上下下都对那个混世魔王般的小少爷巴结的紧,叫她心里好生替人委屈。

眼见南苓凑近火堆翻看手里头的册子,本名梅竹的黑衣女子按下心里头涌起的种种思绪,笑言道:“这册子是奴婢在那匪首身上找到的,上头记着他们这伙人近年来的劫财名录和杀人数目,与官家所张贴的榜文悉数对得上,应该就是榜文上所悬赏通缉的那伙贼寇了。”

思忖过后,胡二朝身旁喽啰使了个眼色,随即一支山间匪寇惯用的犬齿箭便于丛林中突射而出,直奔那位衣着华丽的公子哥。这一箭若是功成,结果自然是不必多说,倘若是出了偏差,那这趟买卖可就得另说了。这也是常年过惯了刀口舔血生活的胡二的心思细密之处,同样也是他在这镇子周边安身立命的本钱。

近几年盘踞在歙州城周围的一伙凶悍盗匪今儿个就碰上了这么一只雏儿,瞅着身上没二两肉的瘦弱样子,居然敢在夜里大摇大摆的从爷爷们的地盘儿上过,当真好生不给面子!

这伙盗匪当家的是一个名叫胡二的粗野汉子,脸上茂密的络腮胡子直直蔓延到胸前,一身的横练块儿,使两把粗糙的开山板斧。约摸着半炷香前手底下的喽啰报知他有个书生不知好歹,要从咱脚下这片地界过去。正抱着一只刚烤好的野山猪啃得满嘴流油的胡二,闻言便起了兴致,吩咐手底下匪寇们灭了火堆,准备来一场猫捉耗子的围猎把戏松活松活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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