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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墨儒生

第三章 谁人曾道江南好

习惯了乡野里粗野言语的少年也只是笑着骂了回去,并无任何不忿。

江南之地的雅致风情自古便深深为人所好,然而最为各地士子魂牵梦绕的还是南地小娘滑腻的肤脂和软糯的嗓音。太祖皇帝三下江南,也于温柔乡中流连忘返,曾亲口赞誉江南路群芳摇曳齐争艳,不输瑶池御花园。

眼下之处便是江南东路歙州所属的一处偏远小镇,名为忘暑镇。虽说地处偏僻狭窄,但吟咏风流之风却不输任何一处。小镇最为出名的便是这座位于廊桥之后的烟罗巷,临水源而建,芳香顺着水流而下,终日不绝,给整座镇子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脂粉香,这条穿梭于整个镇子的小河便有了个极为狎昵的名字—浣香河。

王竹杆儿便是早先蹲在巷子后边院墙脚下听里头动静的一排乡野汉子之一,可就在两个月前,不知道在哪里发了笔横财,自此脱离了队伍,隔三差五便从镇上绕一大圈,甩开自家那位半点没有江南女子婉约身段的婆姨,奔着烟罗巷里头去了。

一次王竹杆儿喝大了酒,蹲在镇子里那口古水井边溅着唾沫跟人讲述巷子里的姑娘腰肢是如何如何柔软,皮肤是如何如何滑腻的时候,恰好碰见这位锦袍少年打眼巴前儿走过,边趁着酒意调笑了他几句,诸如说他是红馆里的小相公之类的话语,无非就是心眼儿里想多跟周遭人再炫耀几分自己对那条富贵巷子里的门道摸得清楚,显得自己阔气罢了。

“小相公可是要进巷子?”

看着眼前女子,常年在镇子上婆婆婶婶间游走的陈雪芦竟然凭空生出来几分扭捏情态,一时间语塞。

那女子见他不说话轻笑了笑便直起腰,头上挽着的发髻随之轻轻晃动,拉起陈雪芦的手就往巷子里去。

莫名其妙就被牵著手的陈雪芦侧首抬头看着眼前不知姓名的女子,高高束起的飞仙髻上点饰着钿头罗钗,耳上缀着价值百金的民间俗称雀儿眼的水滴环,与寻常女子喜爱的桃花妆不同,面前女子的妆看起来颇为隆重,脸上先是涂抹朱砂,然后再用脂粉盖在上面,谓之飞霞,唇边两点朱砂更衬托其貌雍容。

先前陈雪芦与人躲在那颗歪脖树后边就让这位凭空冒出来的美艳女子颇为好奇,两个看起来连束发之年都不到的少年鬼鬼祟祟的躲在这烟罗巷前头,再加上他这一身不比寻常人家的衣衫,就免不得旁人往别处去想。

她自小在风尘中长大,见惯了许多打着冠冕堂皇理由却行着为人不齿的风流事,最恼怒的便是那些富贵人家本该心明如镜的少年郎却因早早沾染了风月而满肚子的男盗女娼。

眼瞅着锦袍少年打发身边穿着寒酸的仆从离开,她便越发笃定眼前少年是那类早经人事满眼龌龊的纨绔,便起了存心捉弄的心思。先前开口本以为那少年定会出声调戏,自己也好趁势打骂教训两句出出心里头憋了几天的委屈。

没想到在那少年回头后,自己便被那对极少见到过的清澈眸子扯走了心神,她便知晓了先前的种种猜测便只是猜测,这才有后来牵起他的手,想着跟着自己能让他不受巷子口那些莺莺燕燕的无趣叨扰。至于他来这巷子的原因?反正不该是之前猜测那样便是了。

世间疾苦尝个遍,观眼便可知为人。

这是带她的妈妈曾跟她说过的一句话。眼前少年的这对眸子,让她对这句话更为笃定几分。

陈雪芦被牵着手过了巷子最前头那段最为惹眼的蜂拥蝶簇,终究是少年心性,只觉得一路过来百花扑鼻,脂香粉腻的极为热闹,倒是忽略了周遭女子对身侧之人的些许避讳意味。行至一栋门前斗拱之上挂有六枚巨大琉璃盏的六层阁楼前,陈雪芦才顿觉清净。抬头仰望一块巨大匾额映入眼帘,上以草书“潇湘”,眯眼细看左下穷款竟是“伯高”二字,为这潇湘阁题款的竟是先帝御封草圣的张旭张伯高!

可惜当下少年心思全然不在此,只是伸长脖子往巷子更深处瞟,看的身侧盛妆女子哑然失笑,正当其将要开口之际,从外边赶来了个衣着破旧的少年边跑边喊道:“阿娇,来了!来了!”

陈雪芦听见同伴呼喊,忙伸手招揽,甩掉那只半座江南路的男人都想捧在怀中的玉手,就往巷子更深处跑去,等跑到一处转弯时才转身对着这边喊了句:“谢谢这位好看的姐姐领我进来,等我赚了钱请你吃镇上最好吃的鱼子糕!”便不见了踪影。

“阿娇?”被早早迎在门外的青衣小童扶进馆内的女子掩嘴轻笑,“果然很贴切呢!”

转身跑进巷子深处的陈雪芦在拐了三道宅口之后终于看到了那个竹竿儿似的身形,眼见其搂着一位身穿大红对襟绸衣的姨娘将将要踏进对方阁楼里头,陈雪芦抹了把汗便守在了那栋宅院拐角。片刻后那名衣着寒酸的少年穿着粗气也跑至跟前。

“人到哪了?”

“巷子口。”

“钱给了吗?”

“我……我没敢说……”少年脸色涨红,磕磕绊绊地说道。

“那哪成啊,等她真寻见了,那就跟咱这报信儿的没啥关系了。”陈雪芦皱了皱细长的眉头,“你在这守着,我先去拦住她!”

陈雪芦顺着来时的方向不停跑着,脑袋里还不停想着怎么能把这趟报信的银钱给拿踏实了。先前前脚听到王竹杆子在水井旁边吹嘘发了横财来了红馆,后脚他便主动找到王若家里头那位身子足有两个自己老爷们儿粗细的婶婶,把这事给捅了出去。没曾想那位腰身生的些许壮硕的女子竟是对陈雪芦许以报酬,让他私下里跟着自家汉子探个虚实,自己好拿下实落落的家中话柄。

陈雪芦略加思索便应了此事,并找来了镇上那个见谁都从未大声说过话的小卷儿一同经营。一来是对那个素日里就口无遮拦的王竹杆儿些许报复之心,二来也是替家里头只有一对可怜母子的小卷儿谋个馒头钱,明明岁数跟自己差不多大,个头却矮了不止半头,着实让这个不满十五岁的少年看着有些心疼。

在离巷子口不到百步的距离,陈雪芦一眼便看到了那个身形,活脱脱像是在一群迎风细柳里格格不入的一株粗壮老槐。随手掸去衣服上沾染的浮灰,陈雪芦放慢了步子朝她走去。

“婶婶,这边!”陈雪芦满脸堆笑朝那人挥着手,配上那张姑娘似的巴掌小脸儿就差把纯良无害四个字给印在脸上。

“我说阿娇啊,这一路可把你婶子给累坏了!”被街坊称做叶娘的壮硕女子一手摇着一方缀花手绢驱赶暑气,一手叉着早已没有丝毫弧度的腰肢向陈雪芦扭了过来。

“婶婶辛苦!”陈雪芦笑意不减,往前又迎了两步。

叶娘上前搭住住陈雪芦的瘦弱肩膀,毫不避讳的弯腰喘起了粗气,还不忘对着那张稚气面庞揉捏了两把。默默承受这一切的陈雪芦脸上仍带着笑意,心里头却不住念叨:“怎的有人吃饭就是离不开蒜呢……”

眼看叶娘歇足了劲儿,陈雪芦不动声色地挺了挺有那么一点不堪重负的脊背,试探着说道:“婶婶,王叔现在就在巷子里头,您歇过了没?咱要是去晚点,恐怕您家的银子就得落到里头哪位姐姐的荷包里了吧……”

“这个不要脸的东西,真个是一辈子的穷命,稍得了点银腥儿就急着往外给人家送!”叶娘在听到银子之后便竖起了两支短粗的蛹眉,顾不得再歇息,捏起陈雪芦的手腕便要往巷子里赶。

“诶,婶婶,稍等会儿呀…”陈雪芦稍稍后挣,不做声色地活动了一下刚被捏的生疼的手腕,对着叶娘眨眨眼继续说道,“您可别忘了咱先前儿说好的事儿啊~”

“婶子忘不了!”叶娘眼见少年模样,心里头止不住的喜欢。这陈雪芦不仅模样生的好,连带着性子也是十分的讨喜,平日里见着镇子邻里,全无半点豪门大户里的纨绔样子,叔叔婶婶叫得极其恳切,虽说镇子上大多数人家都对他那个不见首尾的爹多有惧怕,不过却没有哪家妇人不喜欢这个姑娘似的娇俏少年,对其都权当自家闺女对待。

不过喜爱归喜爱,真要谈到银钱上来,不说市井上的升斗小民,恐怕就连京城里的达官显贵也失是免不了俗的要计较一番。叶娘轻手指轻戳了下眼前少年的单面酒坑儿,从腰间那只绣满了大红牡丹的鼓囊荷包里仔细扒拉了一番,拣选出一粒半截小指肚大的碎银子,摩挲了半天才塞到陈雪芦手中。

后者也不计较,欢欢喜喜揣进怀中后又是一张满面春风的笑脸迎上。看得叶娘竟是露出几分惭愧面容,忙甩开话题问道:“阿娇呀,按说咱镇上属你家住的宅子大,怎的你总出来揽这三五十文的活计?”

陈雪芦笑意不减地回复道:“自己挣的花起来舒坦不是?”

叶娘瞟了一眼陈雪芦今日满是灰尘的锦绣袍子,心想果然豪门大户对这类偏方的私生庶出与底下仆从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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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看似开朗活泼的翩翩少年指不定私底下又吃的是什么苦,于是看向陈雪芦的眼神中又多了两分自顾自的怜惜。

将叶娘领至王竹杆儿所在的阁楼,陈雪芦与郭小卷刚走出数十步,便听见楼内一声巨吼,震得整座楼仿佛都在摇晃。陈雪芦扶着身侧少年肩膀,感叹道:“叶婶果然好功力,这一吼怕是得有小登科的境界。”

“阿娇,你还学过武?”微黑少年脸上兴奋依旧,仰头问向陈雪芦,眼神中满是好奇。

“那是自然!”陈雪芦傲气地挺了挺胸,似乎忘了他与身侧少年的纤薄身形几乎无二,对着墙壁装模作样地打了几拳,不曾想脚底不稳一个屁墩坐在了地上。

满脸尴尬的少年若无其事的爬了起来,丝毫不在乎身上袍子因为倒地而沾染的满屁股苔藓。

偷偷咧了咧嘴,陈雪芦从怀中掏出那粒碎银抛给郭小卷说道:“拿着,咱们这些天的报酬!”

本名郭安的郭小卷手忙脚乱的接住银子,双手将其捧在手心,感受着不同于以往手里紧攥铜板的分量,一双大眼忽闪忽闪,眉眼间俱是喜意。兴奋之余的郭小卷抬眼看了看陈雪芦,刚欲开口,就被其打断。

“都是你的,拿着就是了!”陈雪芦故作深沉的看向一旁,摆了摆脏兮兮的袖子。

郭安听毕仔细将银子揣进衣衫内兜,向陈雪芦告谢一声后便蹦跳着朝外头跑去,走了两步似乎想起来什么,转身抬起手扬了扬喊道:“谢谢雪芦哥!”

眼见这个跟他奔波了一天却连衣服也舍不得弄脏一点的少年跳出巷子,陈雪芦无声地笑了笑。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一件衣服便是一季的保障,弄脏弄破对娘亲来说便是天大的麻烦。

两人晌午出来的时候途经镇上一家生意火爆的火烧铺子,郭安一路上跟陈雪芦叨叨了一路,说什么那家驴肉火烧是北地出了名的美食,来咱们这南方小镇更是卖得声名大噪,那铺子门口的一副楹联“吃了驴肉延年益寿,喝了驴汤万寿无疆。”更是人人皆知,说这趟挣了钱一定要去尝尝这有“天上龙肉,地上驴肉”美名的人间珍馐……

陈雪芦听了一路也不觉得烦,那家铺子他不是没去过,只觉得那火烧面多肉少,分量不足,味道寡淡,至于门上楹联他更是未曾注意过。可他也未曾把这些话对郭安说出口,可能在少年心里,不管味道如何,能在怀中抱上两个火烧,便是有了对生活的底气了吧。

摸了摸还有些疼痛的屁股,陈雪芦眉毛轻轻抽了抽,然后咧嘴大笑一声:“回府!”便将双手使劲伸向身后,在青石路上飞奔了起来,大袖飘摇,如仙人御风。这个世人眼中的娇俏的少年啊,出门时两袖空空,归去也只裹挟一身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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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姑娘,可还需要点什么?”潇湘馆最高那处阁楼里,一位摇着妃子葬花团扇的中年美妇斜坐在一张垫了绣墩的雀羽纹翅木美人靠上,满脸笑意的开口询问道。

“有劳徐妈妈费心了,”被叫做莲姑娘的雍容女子上前轻轻握住这座潇湘馆明面儿上主人的手,“这屋子已是极好的了,方才叫已经秋桐拾掇了一番,什么都不曾缺,倒是这钗钿脂粉之类的物件儿也太过铺陈,反显得妈妈跟莲儿见外了。”

本名玥瑛的鸨母听后脸上的笑意又扩大了几分,拉着眼前可人儿的娇嫩小手说道:“不多,不多,莲姑娘刚到江南不知道,咱这地方虽不比京城那般富饶,可要是论到梳妆打扮里头的讲究门道,连那皇宫里头的贵妃娘娘也是要跟咱们江南女子私底下讨教的,姑娘且放心用着罢!”

莲姑娘低头微笑不语,眼里头却是不见任何喜色。

环视了一圈尚且有些许杂乱的房间,徐妈妈起身说道:“莲姑娘一路劳累,就先不打扰姑娘休息了,倘若缺些什么,尽管差人去我那里要便是了。”一旁的青衣小童见主子起身,便早早的抬起右臂搀着。行至房门,徐妈妈扭腰拿扇子轻点身后,越发显得在裙带勾勒下的腰身紧绷,“莲姑娘别送了。”

步随至房门的莲姑娘瞟过眼前柳腰扭出的紧致弧度,施了个万福后便让底下丫鬟掩上了房门。

“小姐,这徐妈妈怕是没存什么好心思……”一旁的侍女关上房门之后便迫不及待的跟自家主子开口道。

莲姑娘摆了摆衣袖示意丫鬟噤声,轻移莲步走到那张被徐妈妈的丰润臀儿温热了许久的美人靠前,双指拈起绣墩将其扔到房间角落,眼神清冷,毫无刚才的熟络样子。

细想徐妈妈进门之时,里头穿了件百蝶穿花绯色齐胸襦裙,外头罩了件刻丝翠红石榴褙子,胸前有意无意露出大片雪白,额前缀着靛蓝雀形华胜,衣带垂地,比之自己今日装束有过之而无不及。虽说身段儿保养的仍与当年无太大差池,浑身该挺翘的地方也无累赘,但终究是年近四十且退居幕后的半老徐娘,此般装束在其面前也是存了几分故意恶心的心思。

想来也难怪,这屋子原先的主人本就是徐妈妈一手带出来的,这些年她从一位清倌儿掌班青云直上成了整座潇湘馆的话事人,那位清词花魁功不可没。自己刚来就摘了人家的头牌位子,免不得遭人妒恨。

打开那只被誉为世间奇巧无双旋盒妆奁,本名伶嫔的雍容女子开始卸下满头的金钗银篦,随着拔出发端最后一根凤栖簪,一头乌黑长发便如瀑般倾泻而下。位于其身后的丫鬟虽说自小便跟随自家主子,可每次服侍小姐梳妆时都忍不住暗赞自家小姐那一头生来就叫天下女子艳羡的柔顺青丝。正因如此,小姐平日总以简钗长发示人,极少如今日这般钿头银篦,珠钗满头。

昔年以浪子才情名动京师,被誉为谪仙人的白生曾专门登上那座狮子楼,为小姐题下“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的垂爱名篇。自家小姐当时正值豆蔻年华,为回此篇亲手拔下头上一支点翠步摇相赠,而后不顾世间礼俗约束登高望风,三千青丝随衣带绕梁而飞,飘飘乎如神女临尘,传为京师美谈。据说那一日永安城万人空巷,狮子楼外香飘十里,乌衣巷中三千士子立于楼下提笔弄墨吟咏此景,后经坊间编纂成册,题为《绣口集》,此集一出,京师城内洛阳纸贵。

三日前,在京城成名多年仍风华正茂的颜伶嫔收到一纸邀约,盛妆粉墨,携琴抱裙去往那条荣华之至的逢甲巷。据说呆了不到半日便被人带上马车连日送出京城,连让其收拾行头的闲余都不给,丝毫不顾忌其背后所属狮子楼的庞大势力。

一路上的颜伶嫔只与出门时所带贴身侍女相伴,除去所带一架名为清凰的伶官式梅花断纹瑶琴以外,再无其余长物。

临近这座江南僻远小镇之时,方才有人登上车驾告知颜伶嫔此行去处。两日夜没合过眼的颜伶嫔撩起车帘,往外望了一眼与永安城那般北地截然不同的婀娜风光,便打开了那只被称作一两黄金一两檀的玄机妆奁,给自己数十年从未见过的憔悴容颜补上了去往那座巷子之时繁盛妆容。

女为悦己者容?不过为世人容罢了。

女子不论心里头的想法如何,凡是展露出来给世人瞧的,永远只会是她好看的一面。

遣出身边侍候的丫头,颜伶嫔擦去脸上的最后一点残妆,注视着镜子里苍白的面容。从京城到江南,从誉满天下的狮子楼到如今身旁无人可言的境地,让数年来心气极高的颜伶嫔真正认识到了官场世家的恐怖之处。那张高坐明堂的精致面孔一想起来便让她心里的恐惧一瞬间便蔓延全身,明明还算是稚气未脱的少年人,三言两语便可无情的断人生死。自打进了那座无数显贵挤破了头也要递上拜帖的宏阔宅邸,那种刹那间奔袭全身的无力感一如十几年前自己孤身一人被卖至永安城的时候。

梦幻一朝毕,风花几日狂。

孤鸾徒照镜,独燕懒归梁。

此时的颜伶嫔终于卸下所有防备,懒懒的躺在榻上,身上一袭大袖宽袍在其身下散成一朵浓艳的芍药花,花上之人,泪流满面……

潇湘阁三楼东厢房内,换上一身对襟苏织广袖长袄的徐玥瑛收敛起了那份不合时宜的争艳姿态,整个人侧卧在榻上,明明一袭长衣不露半点肌白反倒显得更添了数分别致韵味来,书上说女人如香茗,真真的就像她正小口啜着一杯采自狮峰的小叶卷旗龙井,时间弥久则色香愈醇。

榻上的徐玥瑛眼光不断地瞟置于桌上的一支精致竹简,神色复杂。

能爬到如今这个位置她自己的心机与能力不可或缺,但真正帮助她坐稳这潇湘馆明面上的主人位子却是源自十四年前的一封密信。

彼时的徐玥瑛还是一名红楼伶倌儿,在众芳摇曳的风月巷里并不如何显眼,二十岁那年得了青州兵营里一位骑军校尉的宠幸,两人私下定了终身,本以为能够结束青楼里的漂泊日子,没曾想临了那位校尉与她言北边战事吃紧,留下盔上一簇红缨便离她而去,自此杳无音信。

后来听旁人说道边关战事已休四十余载,朝内十五路海清河晏,歌舞升平,她方知这世间负心郎不止是那满口清词的读书人。

在楼内一众女子的凭栏讥笑声中,她将珍藏身侧的那簇红缨掷进浣香河中,留下一句“枕前泪与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也一跃而下。

后虽说性命被河里撑篙的渡公救下,可整个人的魂儿也跟着那簇红缨早不知漂到了哪处田地,终日浑浑度日。一次揽了一位年近花甲仍满脑子床笫风流的肥胖商客,自己赤条条的躺在绣床上许久却不见动静,睁开眼才发现那人色魇迷了心脑,下身那条撒花锦裤方才脱了一半就暴毙在绣床前。

房客死在楼中,对于她这样没甚名头和钱财的伶人儿来说不知是多大的祸事。从未经过如此情形的徐玥瑛一时间六神无主。但在其慌乱之际,自窗外进来一位精壮汉子,单手便拎起了那具露着肥腻下身的尸体,将之夹小猫似的夹在腋下,看了一眼不着片缕的徐玥瑛后,便从窗边一跃而下不知踪影。

待徐玥瑛缓过神来才发觉自己的赤裸身躯之上不知何时躺着一封密信,颤抖着双手撕开信封,眼见信上只留二字:“且等。”

惊魂不定的徐玥瑛在床上坐了半晌,方才敢收拾衣裳下绣楼。出乎意料的是与往日一样,除了班头上来索要揽客的花红钱之外,再无他人问询,这让悬着一颗心的她稍微缓了口气。心神不宁的过了三日,徐玥瑛终于又在桌上等来了第二封密信。然而这次信上的内容却格外的出乎其意料,是要助她成为这潇湘馆的主人。

当时尚在桃李之年的徐玥瑛思忖良久,终于在被班头又一次白着眼嘟囔着索要花红之后下了决心,按信上所说迈出了犹犹豫豫的头一步。此后,每隔一段时日便有一封密信呈现在她的案头,偶尔还会有打点事务所需的银票藏于信中,信中所要求之事徐玥瑛也一次比一次办的笃定。四年之后的她也如信中所言,将身处的这座潇湘红楼的名字由三等“楼”升为头等的“馆”,自己也成为了这座江南路声名远播的红馆主事。

今儿个那位主儿着实来的蹊跷,谁都知道那颜伶嫔是京城狮子楼的头等清倌儿,身价那可是一等一的高,可越是这样徐玥瑛心里头越犯嘀咕。今天早上,懒起梳妆的徐玥瑛在自己房间案头上发现了那枚小巧竹简,本以为是房里哪个手脚笨拙的丫头疏忽漏下的,可当她拿起竹简发现左下角以丹书小楷写就的“十四”二字,徐玥瑛整个人瞬间紧绷起来。自己经营这座潇湘馆已经八年之久,也就意味着徐玥瑛八年来再未收到过任何书信,可那“十四”两个字的笔法早已经如刀刻斧凿般地嵌在她心头。早年间收到的密信虽说内容字迹各有不同,但无一例外,信尾所署皆是丹书“十四”二字。

十数年沉淀心思的徐玥瑛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痴傻的风尘女子,红馆本就三教九流来来往往,鱼龙混杂,尤其是在以丝帛贸易为主的江南路,南来北往更是什么人都有。能将偏居一隅的潇湘馆做成江南路中的头等红馆,徐玥瑛与本地达官显贵的交情自然不浅,凭借着玲珑心思和熟稔经营手段,也博得了个玉玲珑的响亮绰号。

可当她看到丹书二字时,这十数年积攒下来的浓重心思顷刻之间便烟消云散,刹那间的徐玥瑛就像当年那个被人从河里捞上来的小姑娘一样,心神全无。十四年时间,徐玥瑛无时无刻不再猜想密信背后之人的身份和目的,甚至还动用过自己数年间积攒下来的人脉暗地里查访过数次,随着其心智的越发成熟,便越觉得背后之人的手腕通天,那份动荡心思也逐渐的被自己给压到心底,不敢有丝毫表露。

费力稳了心神后,徐玥瑛方才沉下来观看竹简上的内容。一如既往的吩咐语气,字不多,只简单的告知要她安置个人,来自京城,连那人的具体身份也未曾透露。

看完密信的徐玥瑛皱了皱细长的眉头,罕见的如邻家碧玉受了家里头委屈似的跺了跺脚,才勉强消散心里头对于信上语气产生的些许愤懑。不过片刻之后,徐玥瑛便开始动用这些年积攒下的手头势力打探今日或将前往这座忘暑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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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的各方来头。

至于怎么迎那位来客,徐玥瑛是存了自己的小心思的,背后那主子十之八九带有官家身份,至于是朝中哪尊大佛,她也没那胆子去往深里考量。不过徐玥瑛经过这十数年明里暗里的小动作,也吃准了自己在这边山高皇帝远,很多事只要自己办到位了,其余的旁枝末节那位也不会过多掺手,这才有了那时候对颜伶嫔暗戳戳的贬低,纯粹是在她身上发泄一点对背后那位主子的一点点愤懑罢了。真要说对那位很可能是流落至此的当红花魁抱有什么坏心思,本就是青楼出身的徐玥瑛可真真儿的半分没有,毕竟自家人知道自家的苦楚。

处理掉那只精致竹简,动了一天心思的徐玥瑛伸了个懒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仍然紧致贴合的小腹,啧啧自语道:“不愧是那座永安城里出了名的红人儿,那身段儿跟老娘年轻时候比真真儿一点儿不差!”说完便摇着柄团扇去往今儿个才搬到矮一层阁楼里的清词花魁那里。

自家养的闺女给别人让了位,估摸着没个两大筐好话怕是难哄回来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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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过自家门前一对儿被巷子孩童盘的油光水滑的半人高镇宅石狮,陈雪芦从后院儿偏门一溜烟儿窜进了自家宅子。躲在入院处的假山石后头寻摸了半天,眼见四下无人,陈雪芦径直便往一处偏房里跑去,不曾想刚到房门前就被一只纤白小手给扼住了手腕。

陈雪芦一个愣神之后,左手一把抓住那人手腕,右手顺势反拧,企图摆脱搭在自己脉门上的两根水葱般的修长手指。

扣在陈雪芦腕间的那只手只是捏着他的手腕绕了半圈,然后轻轻往上一提,就让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吃痛踮起了脚尖,之后陈雪芦整个人就这么被半拎着原地转了个圈,被人按住手臂缚牢。

“晴乔姐!”动弹不得的陈雪芦无奈回头,对着身后比他高了半个脑袋的少女讪讪的眨了眨眼。

“少爷今儿又不老实了。”身后少女张了一张娇俏的小脸儿,挽着江南少女常见的双丫髻,双鬓垂下两缕稍有些刻意的发丝挡着还未退去的婴儿圆,说话时微微上翘的嘴唇瞧着总是带着些笑意,让人移不开眼睛。

“老爷交代的少爷怎的总是不记在心里,倘若坏了规矩岂不是又要奴婢替您担着?”被叫做晴乔的姑娘眉眼弯弯,说话时攥着陈雪芦胳膊的那只手不经意又加了几分力道,眼中的笑意却丝毫不减。

“反正他又不在…”半张脸紧贴墙壁的陈雪芦只是嘟囔着那个一年没回过几趟家的老爷制定的繁文缛节,倒是丝毫没在意自家婢女的毫无礼数。

松开对着墙壁碎碎念的陈雪芦,被叫做晴乔的丫头食指轻点了一下前者眉心,

“出去玩倒不打紧,好死不死弄这么一身尘土回来,被那位看见了,咱俩都免不得遭她白眼!”说完晴乔便拉着前者袖子往内院里头走,陈雪芦任由她扯着自己,反正俩人打小就是这么过来的。

两人刚走到院子拐角处,就瞅见位青袍女子手捧着一只精巧的攒菊六孔小铜炉,与他们迎面而立。走在前边儿的晴乔刚一瞅见那个身影就嘟囔了一句:“真个是命里该有的,躲也躲不开!”说话间还不忘轻轻掐一下陈雪芦藏在宽袖里的手腕。

青袍女子捧着暖炉走至陈雪芦身前站定,瞥了眼晴乔还扯着陈雪芦袖子的那只手,晴乔便如同被山里个头最大的那种野蜂子叮了一口似的打了个冷战,忙退了两步,侧身站在了陈雪芦身后。

细看之下,眼前的青袍女子与晴乔眉眼间极为相似,只是脸庞要愈发削瘦些,从婴儿圆变成了鹅蛋脸,且梳了个寻常市井不常见的百花分肖髻,整个人比之晴乔添了几分女子特有的风情。倘若两人并肩而立,就如同一支被人养在池子里的并蒂莲,只不过一朵早已开了瓣儿,一朵才刚刚抽了芽儿。

“少爷今日课业可曾习过?”不同于晴乔银铃儿般的脆生嗓音,青衣女子开口便是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绵音,让人心生亲近。

陈雪芦抬头露了一个平日里镇子上妇人们最爱揉捏的笑脸,快步走上前胳膊环住眼前女子的手臂,轻轻晃了晃说道:“看过了,看过了,碧乔姐要不要查验查验?”

碧乔轻推开陈雪芦的手,看向二人的眼神却是柔和了几分。瞥过其身上衣衫几处未抖落干净的污渍,她那对过了午才描画的远山小眉不露声色地抖了抖,然后从袖中掏出一方蜀锦手帕,正要低头替他仔细擦了污渍,忽然闻到了自陈雪芦身上传来的一缕异香。

自家人身上的味道她自然是最清楚不过,除了自己日常熏的三等黄熟外,旁二人身上带的都是沐浴之后留的胰子香,清醇淡雅,绝无这种颇为呛鼻的脂粉气。陈雪芦身上为何会带上这种脂粉混香,她不去想便知道今儿个少爷去了什么地方。嗅到气味的碧乔停了手上动作,慢慢直起身子来,将侵染着醇厚雅香的手帕侧身丢给了陈雪芦,

“少爷习过便是了,怎得说出叫奴婢查验这种折煞话,倘要是奴婢不声响进了少爷书屋,怕不是又要遭受谁家孩子几日夜不依不饶的苦恼熬煎?”丢出丝帕的碧乔仍是那个手捧熏炉的姿势,一袭青白纱裙远远望去跟一株拔了高的小葱似的,整个人浑身上下透着股玲珑气儿,可就是这软糯嗓子里每每说出口的话,着实叫打小对其依赖的陈雪芦别了满肚子的委屈。。

打他记事起,这对年纪相差不大的姐妹花就在这栋六进出的大宅子里陪着自己了。除了偶尔会有个驾车的老仆跟着主子来这里呆上几日外,一年里头的大多数日子都是这姐妹二人在照料陈雪芦的日常起居。

姐妹两个虽说长得及其神似,可这性子却是千差万别。在坊间邻居眼里,那个瞧着没多少笑脸儿的清冷丫头才是这间大宅子的正经管事,平日里几乎从不露面,往往是小阿娇在外头惹了事有人找上门儿了,她才从中门露出半个身子,或是拎着那小子的后脖颈让他给人赔礼道歉,或是捧着只锦缎小囊赔给街坊些口角钱。但这生脆的小丫头也从来不是和稀泥好说话的主儿,约莫四五年前,有外来的青皮口子在宅子外头蹲了点儿,瞅准里头只有仨一个比一个好看的小娃娃便起了歹心,敲开宅门便要对水葱似的小姑娘下脏手,可没见瞅着弱不禁风的小姑娘怎么动手,那名颇为壮实的青皮便飞到了街对面的影壁上,断了脊椎。自此也不见存了讹人心思的街里泼妇上门来讨要缝补衣裳的针线钱。

至于那个总爱挎只小竹篮儿在菜市上逛悠,见了谁都眉开眼笑的圆脸丫头,跟从小在镇子里摸爬滚打的陈阿娇一个德行,只是比他多了几分姑娘家的天然婉约。不过小妮子看着和气,但在外头要是谁欺负了自家小公子,她可是第一个不依,要叉着挺得跟湖边的苇杆似笔直的小腰在人家门口骂个够的,镇子里的好几家门前都遭过小姑娘连珠炮般的和骂,连往常出了名的悍妇在她面前也只能落个红脸儿的下场。

不过就是小姑娘这个泼辣劲儿使得镇上几家性子爽利的婆姨颇为青眼,那圆乎乎的小脸儿和身段儿,瞅着就有福气,平日里没少调唆自家小崽子往人身边凑,这要是给人拐带回家来,可不就是这方圆百里最出彩的儿媳妇儿?

这一家的仨俏“丫头”,自从在这镇子上落了户,就是街里坊间人们最大的谈资,不过随着近年三个孩子的长大,身上穿的缎子越来越考究,还有宅子门前来的比早年频繁了些的车马,让很多人也是打消了心里埋藏的很多小心思。平民百姓,有些事在心里想想就好,至于更往前一步就得看自家祖坟上有没有那个冒青烟的运势了。

比起性子跳脱的晴乔,陈雪芦打心眼儿里黏糊那个平日里瞅着冷面冷心的碧乔姐,倒不是说心里头跟晴乔生分,着实是因为年长了几岁,才让这个从小没见过爹娘的可怜孩子对其有着不一样的眷恋。

其实早年间陈雪芦的一切都是由碧乔打理,连就寝也是由她先暖了床,再揽着陈雪芦入睡。不过随着陈雪芦一天比一天愈发有了男人的样子,碧乔才慢慢让其断了同睡的惯念,平日里的举止也刻意疏远了些,这让陈雪芦在其面前总是如今日这般模样,抓心挠肝的满肚子的委屈。

先前轻推开陈雪芦挽着自己的手,碧乔眼睛里却有了隐戳戳的笑意,不管如何对待他,心里总归是疼爱这个名义上的小主子的,不过女儿早慧,况且又是这样一位心窍玲珑的玉人儿,她的那些小心思可不是陈雪芦能捉摸的。

“带少爷沐浴。”眼见陈雪芦神色略显尴尬,碧乔转身留给二人一个笔直的背影,率先走向中院。背后的两人这才舒了口气,相视吐了吐舌头,推推搡搡的跟随碧乔而去。

服侍陈雪芦钻进调试好水温的木桶,晴乔拿起一块儿手掌大小的澡豆交由他手上,便抱起他退下的衣衫出了房门。

所谓澡豆便是由猪胰去污后加入豆粉、香料之类的物件儿细细碾磨称糊状后压制成块,只有高门大户方用的起的精贵物什,去污滋润清香,极为好用。往前几年,陈雪芦整个沐浴过程都是晴乔在旁侍候,两人性子顽闹,有时候一洗就是个把时辰,水也乌泱泱溅洒了一地,后来也是碧乔下了禁令,才让这两人离了开来。

出了房门的晴乔抱着陈雪芦衣衫嗅了嗅,皱了皱挺翘的玉鼻然后满脸嫌弃的把衣服丢到院子里的木桶中,她当然知晓这一天陈雪芦都在哪里逛悠,因为除了买菜烧饭以外,她最喜欢做的就是悄没声地跟在自家少爷后边看看他今儿个又干了什么事、闯了什么祸,或是有没有镇子里哪个不开眼的家伙拿少爷寻开心了,自己可是要偷偷替少爷记下黑账的。回想今天半晌陈雪芦的动静,这个身子逐渐开始抽条的少女站在阳光底下捂着嘴偷偷笑了笑,眼睛随着两弯天然生成的涵烟眉弯成了月牙,心下暗自啐了一口“被占了便宜的傻少爷哦”,便拎着裙带蹦蹦跳跳的往水井边打水去了。

————

驿道上,一架马车正在不急不慢的向着小城晃荡,车夫是一个发须皆白的佝偻老头,嘴里正叼着一只泛黄的玉制烟杆吧嗒吧嗒地抽着,尾管喷出的青白色的烟随着马车的颠簸慢慢往上打着旋儿。挨着老头坐了个身披宽大缎蓝袍子的男人,男人因为身躯肥硕,只有半个身子探在车外,与被挤在马车边缘的老头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老洪,多长时间没见那俩丫头了。”肥胖男人双指一捏,手里头的一枚核桃应声而碎,胖乎乎的手指从手心里捡起一粒粒核桃仁向上一抛,再张开嘴接住,一个人玩的不亦乐乎。

身边老头对此早就习以为常,永远是那么一副三脚踹不出屁的烂怂样子,在说到那俩丫头的时候,浑浊的老眼里头才稍微闪出点高兴光彩,狠嘬了一口烟杆儿后,他才操着沙哑的嗓子说道:“有小三年了吧,上一次来这还是处理镇子上那个莫名其妙就反了水的暗桩,才顺带看了看我那俩闺女。”

“呸,老不要脸的东西,这么大岁数了还管人家叫闺女,真不害臊。”本名顾长康的肥硕男人啐了老头一口,手指刮了刮肥腻的脸颊笑着说道。

“顾胖子,老头子我可还跟你记着账呢,要不是那年我这把老骨头没日没夜的撵了六百里,我那俩闺女可就为那个臭小子折在那了。”老头转过头对着顾长康哑声说道。

老头自然就是那个在靖国府当了半辈子车夫的洪戚,数十年来,花白的头发已然全白,可那股子神态倒是半点没变。

顾长康一拍大腿,半个身子腾的一下直起来,手里头捏的核桃末洒了老头一身:“老洪头,你个老小子可别说这种背良心的话,老子我当年不是也差点栽在那,要是没我,你那俩闺女指不定落到啥地方呢,你还记我黑账……”

顾长康边说边比划,车子在他肥壮身子的扑腾下被压得吱扭吱扭的乱响,在听到这家伙对俩姑娘没遮没拦的胡言乱语时,老洪一反常态的动了怒,转头一脚就把这个两百来斤的胖子给踹下了马车,然后在马屁股上轻轻拍了拍,那匹浑身赤红如重枣的大宛马就跟晓得老头的心思似的开始撒开蹄子狂奔。

被踹到地上的顾长康打了个滚儿,屁股撅着趴在地上找了好一阵儿,才找齐散落到草窝里的核桃,站起身后拍了拍自个脑门,嘟囔了一句:“这个老不死的东西。”便撒开腿追了上去。

虽说有一身的肥膘累赘,但跑起来的顾长康身躯也是颇为轻盈,三两步便赶上了飞奔的马车。一屁股坐在老头身后,顾长康抓了把核桃递给洪戚,嘿嘿笑了两声,算是“不计较”这老头的突然下手,没办法,谁让自己跟人家差着境界呢。

见老头没搭理自己,顾长康便自己靠着车柱,自顾自的吃着核桃唱起了小曲儿:

“金鼓响画角声震,

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

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

敌血飞溅石榴裙。

有生之日责当尽,

寸土怎能属于他人?

番王小丑何足论,

俺一剑能挡百万兵……”

(本章完)

.

眼瞅着王竹杆晃着细长的身子大摇大摆走进那条香气蔓延整条河畔的烟柳巷子,躲在歪脖柳树后边的锦袍少年也猫着身子悄默声跟了上去。

朔阳幅员辽阔,整座天下十四府两百四十州,依照地域被划分为十五路,除了京畿府外,这江南东路所囊括的三州一府便是天下士子最为向往之处。

甚至还扔下了几粒散碎银子作为笑口打赏。自此便人人知晓那位身份神秘的商客对这个不如何上心的儿子并无太多避讳,那绰号也就慢慢传开了来。

以前的陈雪芦经常自己一个人在镇子里瞎溜达,兴许是终日里被放养惯了,时间长了也就与普通人家孩子无二,每日摸鱼逗狗,爬墙揭瓦,就连本地青壮汉子之间的荤话调笑和街头悍妇的跳脚骂街也学的有模有样,俨然混成了土生土长的市井孩童,与镇上孩子唯一不同的便是那张出彩的面貌和在人群中始终格格不入的锦缎衣衫。

“放心,且等着吧,我探了半个多月的点儿,错不了的,这个时候他差不多已经在绕到碧石桥的路上了。”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尾随着王若那竹竿儿似的身板儿,陈雪芦几步路间已经走到了那条香气四溢的巷子口,躲在了一幢被天下读书人所不齿的牌坊后边。

红馆儿前头立牌坊,打这天底下有人气儿的时候就没听说过,可它还就偏偏的立在了这里,且一立就是数十年,你说怪不怪哉?

陈雪芦眼见王竹杆子就要往巷子深处钻,回头却还没见到同伴身影,便准备往巷子里头跟去,可还没等他踏进巷子里头,就被人扯住了后脖颈上的衣领拉了个趔趄。陈雪芦回头刚要张嘴试炼试炼最近从镇子西头猪肉婆婆那里学来的凌厉口舌,就被眼前的一片雪白晃的心神摇曳,张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诶诶诶,来了来了!”衣着考究的少年兴奋地拉着身旁同伴的袖子,“你跑得快,赶紧的,我在这盯着!”

身旁少年被同伴拉扯的摇摇晃晃,但略显黑瘦的脸上也因为兴奋而显得微红,对着同伴用力地点了点头后便飞快的朝镇子里头跑去。

“阿娇,咱不会被王竹杆儿给发现吧?”

锦袍少年名叫陈雪芦,跟大多数人不同,他住在东头那栋镇子上最大的六进出宅子里。据早年间街坊们观察,偶尔会有位体型肥硕的中年男人进出这间宅院,人们便猜测这孩子是哪家富商养在这里的私生子。

陈雪芦生了一副极为出彩的南地相貌,因为小时候总有人将其错认为是哪家的秀气姑娘,而被某些不怀好意的乡野汉子取了个“阿娇”的绰号。

照理说穷人家最担心的,就是不知道哪天就会触碰那些有钱老爷们的忌讳,早年也无人敢拿这个绰号乱开脏口。但是巧在某次本地一个喝多了的青皮无赖,竟当着那位常年不见踪迹的壮硕富户面前糊涂的喊了几声少年“阿娇”,没想到那胖商户竟毫不避讳这个略带些不堪的绰号,大笑着拍了拍当时一脸不悦的少年,说了句“贴切!”

面前那人微微弯腰与他双目齐平后轻启双唇,陈雪芦便闻到一股氤氲香气。

年年花开季,有世间女子采花嚼蕊,唇齿留香。

虽说长时间坐落在这座僻远小镇,但出入这条闻名巷子的却大都是途经此地的往来客商,对于当地大多百姓来说,自己一年到头从稻田里抠出来的那点散碎银子实在是经不住往那销金窟里边霍霍,被那些巷子里的姐姐妹妹远远的看一眼,便让一辈子只会在自家婆姨身上操劳的本地汉子觉得骨头都轻贱了几两,更不用私底下去想想姑娘们不穿衣服在榻上是何种风情了。

晌午的日头已经往西边偏了一个时辰,斜斜地照在一条飘着几片绿叶的弯曲河道上。两个少年鬼头鬼脑的躲在河畔一株巨大的歪脖柳树后边,不时地探着脑袋往前边的巷子口瞅着,两人衣衫差别极大,一个套着一件儿明显大了一号的粗布罩衣,上边还打着新鲜的补丁;另一个则穿着件儿贴合的象牙玉锦边儿绣袍,头上别了一枚细长的白玉发簪。

不过两人的动作却是如出一辙,都高挽着袖子,身上沾着从树上蹭下来的幽绿青苔,抱着乌黑的树干,两颗探出来的脑袋一左一右显得期待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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