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曳影鸣剑录

第12回险恶难知2

但见屋中是一间较为宽敞的客室,其陈设饰物与汉地风格甚为不同,完全像是匈奴人的毡房。有四人围案席毡而坐,几上摆放着酥酪、奶茶诸物,品类甚为丰盛,好像是在招待贵客。姚金星和杨普分坐两边客首,当中主位盘腿坐着一名匈奴老者,五六十岁年纪,头戴狐貂尖顶狼兜,脸长口方,虬须白净,眼目精明。另有一名青年匈奴男子陪坐在下席,长得方面大耳,天庭饱满,凤眼朱唇,虎面生威,隐隐然有富贵之相。

数间主屋厢房就在东北面不远,主屋整体座南朝北,四至飞檐斜顶,漆柱雕墙,有点像是仿造皇宫里的歇山式建筑。只是屋后整整齐齐开着一溜明窗,想来是北向的房屋夏日闷热,屋主才作此设计,既方便透光,又容易从南面通风,却不太符合时下汉人的风水讲究。后窗个个斜对着后院,好在正值冬日,各扇窗牖关闭得严严实实,若是洞开着,屋内之人对后院景物一览无余,定会早已发觉有人潜入进来。西侧的厢房与主屋紧挨在一起,当中砌有旁门通向后院,门扉半掩,估计是下人为方便干活,故意留它不闩。

欧阳华敏心想:“自己衣衫破烂,血迹斑斓,此番模样靠近前去,太过招人眼目。”遂不管晾晒的衣物是否得体,即从中挑取一件略显旧色的袍服加在身上,再顺手拿过一条丝棉布巾裹住下半边脸庞。草草将就装扮一下,自信已不易让人瞧出名堂和长相,方才紧贴着东南边的院墙,轻手轻脚向那几间主屋潜近过去。

屋内有数人正在说话,两人的声音听起来颇为熟悉,很像是之前在去西域途中遇到的蟠冢山寨主姚金星和羌王杨普。欧阳华敏大为吃惊,立马警觉起来,但窗门关得太紧,无缝无隙,窥窃不到里面究竟有多少人,正在商谈何事。

要弄明屋内详情,须得另想办法。欧阳华敏约略思索,即转向屋后东侧,纵身跃起,攀住檐下悬梁,轻巧的一个鹞子倒翻身,矫捷上到屋面顶梁的后背。稍稍定神,认准四下里全无异状,便继而踮着脚尖潜行到有人说话的那间屋顶上方,小心翼翼揭开一道屋瓦缝隙,伏身向屋内探看。

胡耆堂心知铢娄渠堂不无测探自己之嫌,漠然道:“贤侄大可放心,叔父我决无窃居单于王位之念。如今召募天下武学高士参加英雄大会,纯粹是受大单于之托,非我本人有意为之。当初得知大单于许诺与不孝侄儿驹于利受举行英雄大会,老夫本来就觉得甚为不妥。但大单于有意试探老夫,非要老夫帮忙物色武艺高强的侠勇之士为其出战。老夫推辞不过,不得已才勉为其难,四处打听,走访了几位高人隐士,均遭婉言谢绝。近日得知姚寨主和杨羌王适好来到长安京城,想他们二位乃是当今豪杰,威镇陇右西海一带,若能相助我方一臂之力,必令大单于稳操胜券,遂约两位英雄今日到敝府相见,告之以大单于相邀之意。两位英雄甚是爽快,满口答应,我等正在商量行止,不期然贤侄碰巧来访。藉此天意,你们正合一同前往漠北龙庭向大单于复命,省得老夫多跑一趟。”

姚金星和杨普皆颌首点头,铢娄渠堂即代呼韩邪单于谢过他们二人,然后问道:“不知两位尊长何日可以动身?”姚金星道:“我们还约请了几位弟兄,等到会齐了,方好起程。左贤王若是等不及,可以先行赶回漠北龙庭,我等随后必到。”铢娄渠堂道:“等个十天半月应当无妨。”姚金星道:“用不了这么久。那几位侠义朋友本来昨日就应与我等碰面了,想必是因他事耽搁,未能依约而至,估料再等个三两日,定可会齐。”

胡耆堂问道:“那几位侠义朋友是何方高人?”姚金星道:“是昆仑山彤霄宫的六位高手。”胡耆堂道:“他们擅长昆仑剑法?”姚金星道:“正是。”胡耆堂捋须沉吟道:“昆仑剑法与陵归剑法相比,各有千秋,若是能请到剑术造诣精湛的昆仑耆宿,当可与李晚那厮一决高下。昔年李陵归降大胡,将羽林剑法与大漠明月刀法相参详,独创一门陵归剑法,称雄大漠,无人能敌。但将所创剑法取陵归之名,表明其仍有向汉之心,遂不为那时的大单于所重用,被封到离大汉绝远之地做坚昆王,只守北藩,不与汉交。然那剑法传到其子李信、李晚等人,为消弥怀汉之疑,硬将胡地天干五行剑法与陵归剑法融会贯通,更是扬名显世,尤其以李晚年少英毫,聪颖过人,三岁即能知剑习练,最是得陵归剑法之精髓。”

欧阳华敏听到此处,立马竖起耳朵来。那胡耆堂续道:“昆仑剑法横行西域多年,称得上是三尺青锋的极技。当年被汉国大将军卫青赏识,誉其与羽林剑法为无敌双璧,始为汉人所知。延至霍光把持朝政,仰慕彤霄宫玉虚真人的仙风道骨,绝艺高名,多所起用青睐昆仑剑士,使得昆仑剑法当时威风无比,汉地习武之士,无不闻之色变。后来霍光死后,霍家谋逆王道,被诛灭族,昆仑剑法以逆党之技,才渐渐失其声望,昆仑剑士也不得已消遁于朝,隐迹于野。在彤霄宫玉虚真人仙逝之后,弟子弘成子执掌彤霄宫,贪恋尘世功名,儒剑同修,兼好妖术,时常云游至长安京城,与朝庭经学博士通才论争,阴谋奸巧,工于心计,昆仑剑法始为不专。所幸的是,彤霄宫久历数代经营,弟子遍布天下,昆仑剑法作为旷世绝艺,终不失得其真传之人,只是这些弟子大多不齿弦成子为人,纷纷归隐山林,各成其道。当下须觅得此类隐士高人出面,方有把握对付得了陵归剑法。”

姚金星道:“老英雄不必多虑。那六位侠义朋友均是彤霄宫拔山扛鼎的弟子,精研昆仑剑法长年累月,深得其道。且彤霄宫是昆仑剑法之源,法之正宗,以那六位侠义朋友的武功修为,对付区区一个李晚,当不在话下。”

胡耆堂道:“姚大侠有所不知,即使那六位侠义朋友的昆仑剑法能敌得过陵归剑法,也未必能执英雄大会牛耳。听说天山楼兰王府的安比罗迦为破解昆仑剑法,专门自创一门摩天剑法,功力非凡。之前他一直对郅支单于言听计从,如今接继效忠郅支遗孤驹于利受,若果他愿为驹于利受参战英雄大会,昆仑剑法但怕难有胜算。”

姚金星不以为然道:“以老英雄之意,天下应当还有更胜于昆仑剑法的武功了。”胡耆堂道:“此乃必然之事。天下之大,千百般武艺,无所莫有其极。若仅以剑法而论,西域诸地应数昆仑剑法和摩天剑法最强,漠北当以天干五行剑法为先,可惜后继乏人,被陵归剑法取而代之,但漠南大汉也有羽林剑法和荆楚剑法,皆是叱咤风云,大可问鼎争锋的高深剑派。羽林剑法作为强汉羽林将士必修之技,深谙其道之人自不必说,那荆楚剑法乃是一位名叫章成子的归隐达儒所创,其搏取巧技之长,集锋锐之精华,以临敌对决变通为要,剑法套路不求定式,招数变化多端,神出鬼没,虚幻离奇。其门弟子武功强弱大多取决于修炼之人悟性深浅,若遇之强,确也不易对付。今世荆楚门下出了两位弟子,一个是游侠四方的剑牍先生,一个是身为西域都护的甘延寿,均是异乎常人之辈。那甘延寿不仅精谙荆楚剑法,更是羽林剑法高手之中的翘楚,功力造诣非同小可。他敢深入绝远异域斩杀郅支单于,便是依仗一身超群武功,出入万军之中如履无人之境,毅然成就其事。不过他虽真有万夫莫当之勇,但身为汉军大将,想必不肯应邀插手胡人的英雄大会之争,否则有他替大单于出面,大单于何愁战局的胜负变数。”

欧阳华敏听着那胡耆堂纵论天下剑法,见他如数家珍,鞭辟入里,深明其中奥妙,且对自己的师门渊源知之甚详,不由得心生钦佩,暗暗称奇。原来欧阳华敏拜入剑牍先生门下,虽极得剑牍先生器重,却很少听到师父谈及师承之事,也从未拜见过祖师爷,只偶尔听说过章成子其人。剑牍先生平日所教,经传诸子,算箫棋医,无不尊崇百家,单单向弟子传授荆楚剑法之时,从未秉持门户之见。众弟子以为恩师仅是设坛讲经的宿儒,研习剑法武功不过为强身健体,全没想到所学的荆楚剑法竟是自成一门之神技,世所罕见,早有威名。后来欧阳华敏跟随剑牍先生行走江湖,才慢慢晓得荆楚剑法的一些来头,略解师门之秘。如今胡耆堂对荆楚剑法似了如指掌,将之与其他剑法相提并论,比长度短娓娓道来,教欧阳华敏岂能不至感意外吃惊。

铢娄渠堂对甘延寿顿生向慕,立马接话道:“可否让大单于上书汉帝,专请此人前往大胡为我方出战?”胡耆堂移目睨了他一眼,颇含深意问道:“大单于愿将英雄大会公然知照大汉朝廷么?”铢娄渠堂微微一怔,似感失语,低下头去。

姚金星却甚为不屑的道:“鄙人与那个甘延寿交过两次手,其武功并不见得有老英雄夸赞的那般厉害。”胡耆堂转过目光问他:“你与其人比试,胜负如何?”姚金星道:“彼此相当,未决出高下。”胡耆堂饶有兴趣追问:“两次都是这样么?”姚金星道:“正是。每回他见鄙人斗得来劲,就中途作罢。若非皆因人多掺杂打扰,鄙人决计放不过他。”

胡耆堂不冷不热道:“想必姚大侠的武功更是出神入化,要胜过那甘延寿一筹。”姚金星傲然于色,假作谦逊道:“哪里!哪里!鄙人就不惧怕他神功盖世而已。”欧阳华敏伏在屋面上听了,止不住心里偷笑,知道姚金星即便依凭事实而论,仍免不得要往脸上贴金,多有夸张借口之词。

胡耆堂又道:“天下剑法之中,更有一绝,古称勾眉剑法,据说是越王勾践的宫人所创。越国称霸诸侯之后,勾践日日为王事奔忙,无暇顾及后宫妃嫔,众嫔妃为求宠爱,个个费尽万般心机,浓妆艳抹,画眉修面,争相献媚。有一名宫女曾习练过武功剑法,心思奇巧,遂将众嫔妃勾眉之法运用到剑术之上,创就一套奇门剑技,大受勾践赞赏。勾践对那名宫女大肆宠幸,雨露恩深之余,命画工将那宫女所创的剑术图谱记载,赐名勾眉剑法,并传令宫女教授后宫众人尽皆习之。众嫔妃妒忌那名宫女恃才得宠,遂向国人诬传勾眉剑法早已有之,是一名越国野女从荒野神人处求得,献于勾践击败吴军,助其成就霸业,那名宫女只不过是借来媚惑越王罢了。外人不知由来,只道真有野女授剑之事,更不知有勾眉剑谱。

“后来越国为楚国所灭,勾眉剑谱流落到越王次子乌程欧阳亭侯手上。时值诸侯纷立,战国争雄,欧阳亭侯令子孙后代无论男女,尽皆照谱习练勾眉剑法,以避乱世之难。自那以后,欧阳亭侯的传人便改以欧阳为姓,以勾眉剑谱为方,精练剑术,以图自强,勾眉剑法遂得以显扬于世,欧阳一族也成为赫赫有名的武学世家。历经二三百年,欧阳家族后人固守一隅,无人能敌其剑刃锋芒,世人始知武学奇葩勾眉剑法之强。

“传至当朝文景之世,吴王刘濞串通七国诸侯王谋反,威逼尽起欧阳大族善剑之士以强兵。结果事败国除,欧阳后人悉数遭受牵连,倾族皆诛,勾眉剑谱随而不知所终,世上也不再听闻有研习勾眉剑法之士。时至今日,此门剑术虽已失传,但听说其创制缜密,招法神奇,极尽剑术精妙之能事。灵巧处如织女之棱机,攻守间如匠作之巨擘,行云随影,锋芒夺命,以蛛丝之细,能拨千钧,以尺寸之长,能摄敌于百步之外,仗剑之辈无不为之侧目,但求目睹一招一式而无憾。”

胡耆堂说得兴起,声色具厉,危然动容,直令座上其余三人听得瞠目结舌,腹背生寒。姚金星将信将疑的道:“世上哪有如此高超的剑法!而且还是出自女流之手?”

胡耆堂嘿然笑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老夫适才所言,还只是勾眉剑法的端倪而已,若得机缘领教,亲眼目睹,诚恐何止于斯!”姚金星仍不以为意,回应道:“就世上剑法而论,此门剑法可能确有其长处。但纵观武学众强,勾眉剑法也无非沧海一粟罢了。”

铢娄渠堂对胡耆堂的广闻卓见甚是叹服,转过姚金星的话头道:“以叔父大人的武功造诣,已算是人中龙凤,尚且对勾眉剑法心生敬畏,可见天下武学博奥精深,非世人所能穷极。眼下正是我大漠胡族强弱兴衰之关键,父单于恳望叔父能亲率漠南各路英雄回去龙庭,共商大计。”胡耆堂道:“大单于当是想让老夫为其出战英雄大会。耐何老夫已经年迈体弱,不似当年之勇,对舞刀弄剑争胜负之事,定然是力不从心了。”

铢娄渠堂诚挚道:“父单于的确寄望于叔父大人出战。古称汉将廉颇八十高龄尚未见老,叔父大人远较他壮年,必能力挽狂澜。”胡耆堂道:“老夫焉敢望古人项背。”铢娄渠堂戚切道:“叔父不愿再效力强胡之业,甘做一名默默无闻的汉吏,实乃大胡天下之至憾。”

胡耆堂见他言重,默然良久,才徐徐道:“若是定须老夫前往,也得等老夫详细斟酌后决断。目前老夫正潜心研习汉人的一本经书,期许其与所习武学、医术或有相通之处,能够从中参悟出一些强身健体、治理疑难杂症之法来,以助人助已,颐养天年。此事未了,叔父我实在是无心他顾。”

杨普一直听而不言,此时忽然插话道:“原来老英雄还有此等雅兴,敢问那是一本什么样的经书?”胡耆堂约略迟疑,忽然放开嗓门朗声道:“老夫本不想提它,但说与你等知道也无妨碍。那本经书便是大汉留侯张良所得,用以匡扶刘邦夺取天下的《太公兵法》。不知诸位可感兴趣?”其口气端端就像已知欧阳华敏潜伏在屋面之上,故意向他道破天机一般。

欧阳华敏乍然一惊,差点儿没暴露出行踪来。他万万想不到《太公兵法》会在胡耆堂手里,不知胡耆堂是如何得到此书,杜青山的处境又会怎样,止不住重疑顿起,难以遽去。因见胡耆堂在异样的举动过后即恢复原状,对室内瓦梁连瞧都不瞧一眼,以为其人实未发觉自己,便继续伏身凝神倾听。

屋里其余三人显然皆听闻过《太公兵法》,一时神色各异,尽向胡耆堂注目而视。姚金星脸面生光,沉着道:“《太公兵法》不过是一本兵书,当不会记载什么高深武功、医术,其于行军布阵,两兵相交,可能会不无裨益,但对修炼武学之道,强身健体之法,按说应无甚相干之处。不知老英雄何以会心生奇念?”

胡耆堂道:“姚大侠必定没有翻阅过该书,不知其详。《太公兵法》虽着重讲述阵法、战法,但却将许多武学经纬、医理成论融入字里行间,随布阵、攻防之要略分类推演,佐助操练行伍,成为增强士率擒拿搏击之术的根基。内中机理混沌磅礴,博大精深,若能明其诀窍深加探研,便可悟出习练武功的诸般奥秘来。”

杨普跃跃然几欲得而观之,恳切道:“此书若是这般神奇,敢望老英雄赏赐我等在此一阅。”胡耆堂婉言拒之,言明情由道:“老夫本当满足诸位此愿。可惜该书除了兵法、武学、医理,尚有不少荒谬怪论引人误入歧途。杨羌王身为羌族豪酋,理政安民为要,这些良莠不分、晦涩难解的旁门左道,想来还是不要阅知为好。”

杨普不便强求,微有讪然之色。铢娄渠堂见缝插针道:“既然叔父大人只是放不下一本兵书,不妨随身带着它回去漠北龙庭。一来不致耽误相商英雄大会之急务,二来大可从容参研该书之玄妙,岂不是两全其美之举。”

胡耆堂道:“道理虽然,但贤侄有所不知,此书其实是一个祸害。它原本藏在大汉皇宫兰台御览库被定为禁书,前些日子有人冒死把它偷盗出来,大汉朝廷正在暗中四处追查。老夫侥幸得之,若将它带至漠北龙庭,难保不会传入汉人之耳,至时强汉以此书为实据,认定是我等胡人故意偷盗禁书,有背逆强汉朝廷的图谋,大兴讨伐之师,那还了得。”

铢娄渠堂道:“大汉朝廷当不致为着一本兵书骤起干戈。”胡耆堂郑重道:“汉人见怪大胡边民侵扰由来已久,本就有欲加之罪,如今我等再授人以口实,添是非于危局,大单于即使有一百张口,也难分辩。眼下大胡各支仍旧四分五裂,国力羸弱,尚不足与强汉对峙,贸然招致战事,徒然戕害大胡无辜子民而已,实非善策。此中大义,不可不知。”

铢娄渠堂恻然道:“叔父大人有此顾虑,更当亲将《太公兵法》献交龙庭,劝谏大单于以此书为引导,操训胡族强兵。等到我们大胡当雄崛起,哪里还怕与强汉兵戎相见!即便雪洗昔日强汉大兵横扫漠北之耻也必指日可待。”

胡耆堂叹道:“贤侄有此胆略,诚属可嘉!但要想有那样的成就,没有数年甚至数十年之期,断难做得到。以目前而论,只怕你我前脚刚离开汉地,强汉大军后脚便已拔营都起,狂飚而至,如同扫荡郅支单于那般,直袭漠北龙庭。”

铢娄渠堂道:“我们一行将《太公兵法》偷偷带走,神不知鬼不觉,汉人不可能迅即查出端倪来借口生事。”胡耆堂道:“贤侄太过小觑汉人的耳目了。就拿召募四方英豪出战英雄大会之事来说,叔父我已尽量做得隐秘,自认是滴水不漏,岂料大汉朝廷还是很快听到了风声,时下正不知道他们会采取什么对策,利害如何。至于这本《太公兵法》,老夫乃从一名曾为国家披肝沥胆的汉人奇士手里强借得来,估计他旦夕就会来取,指不定一眨眼即到。如果他发觉我将《太公兵法》带回漠北龙庭,必能猜到我等的意图,到时想办法将消息告知大汉朝廷鹰犬,事情就变得不可收拾了。”

铢娄渠堂不解问道:“那名奇士对国家忠心耿耿,为何还会偷盗《太公兵法》?”胡耆堂道:“《太公兵法》并非为他所盗。他是从贼人手中夺得该书,因有难言之隐须暂时留用,才未及时将之送归朝廷。”铢娄渠堂难却奇疑又问:“那名奇士到底是什么来头?”胡耆堂道:“他原是汉国的一名忠勇使臣,后来阴差阳错,受了朝廷的委屈,不过始终未改其忠君为国之心。”铢娄渠堂更显困惑,刨根究底道:“那名奇士处事这等怪异,不知他受的是什么委屈?”胡耆堂道:“此节说来话长,且与我等何不相干,不提也罢。”

铢娄渠堂听出胡耆堂已有不耐烦之意,知趣止住话头。胡奢堂让他与姚金星、杨普继续商定匈奴之行。姚金星、杨普似不敢过多在长安城内抛头露面,借口其等与铢娄渠堂结伴出城容易令京城守卫起疑心,双方约好三日后在长安城北面横门外渭桥附近的万家客馆会齐,再一同前往匈奴内地,北上单于龙庭。

彼此定下行期,铢娄渠堂尚有公务先行告退。胡耆堂吩咐下人送客,自己仍留在室内陪着姚金星、杨普二人。一名下人似已在门外守候多时,送完铢娄渠堂即回入室内,对姚金星和杨普道:“早些儿有五位壮士和一名女子路过府前,托在下转告两位大爷,说担心打扰我家主人,今日不便如约在本府相见,改明日他们专程到两位大爷的客馆拜访。”

姚金星立马挂不住面子,怪责道:“他们六位明知这里是胡耆堂王爷的府第,却过门而不入,真是失礼。姚某已知照在此等候,正打算向胡耆堂王爷引见他们哩。”杨普也显纳闷,但道:“昆仑六剑素好声名,今日举动乖异,必有重大缘故。”

胡耆堂怏然不语。那名下人机敏道:“那六人衣装不洁,行色匆匆,神情沮丧,心事重重,看上去确似有其难处,当无轻视本府之意。”胡耆堂介怀稍解,做出大方的样子道:“既然这样,事成之后本王再与一众豪杰相见无妨。”

姚金星、杨普有些过意不去,挺胸担保所邀之众必为大单于鼎力效命,胡耆堂欣然代大单于称谢。三人接着闲谈了一小会儿,姚金星和杨普便一同告辞。

欧阳华敏琢磨着大清早遭遇六名武功高手追杀的怪事,越想越感到不对劲。觉得那六人使的必是昆仑剑法,且刚好五男一女,十有八九正是姚金星和杨普邀请前去参加英雄大会的昆仑六剑,如果所断无误,那么追杀自己之事肯定与姚金星和杨普有莫大干系。假若姚、杨二人乃因恼恨自己妨碍他们阴谋捉拿太子而欲加害,其等的最终意图多半仍是冲着太子而来,须得顺藤措瓜查个清楚才好。

那四名下人一边忙活一边调笑,看似毫无外人闯入院内惊动打扰的迹象,欧阳华敏不免有些迟疑,怕是自己弄错了,正要放弃入院的打算,倏然心念一动:“以此间后院而论,该户人家应该不大,六名恶人进入其内必定避不过众多下人的耳目,但他们若与这户人家相熟,境况又将如何?莫非院内人家便是贼窝?”想到此节,决定干脆一并探明院内人家的底细再说。

那后院与邻里相隔的小巷甚为宽阔,欧阳华敏自忖凭自己的轻功应当还能够飞越过去。等到那些下人忙完活计离开后院,趁着巷内无人注意,即飞身跃向对面墙头,脚尖在院墙瓦面上轻轻一点,便如飞燕一般悄无声息的纵入院内。落地后屏息静听片刻,确认没有惊动四邻,院内也无人发觉,才迅速躲到晾晒的被褥衣物后面,探头察看院中情状。

原来当年呼韩邪的父亲虚闾权渠单于去世后,遭受冷落的颛渠阙氏因与当时的右贤王屠耆堂私通,不欲立虚闾权渠诸子,而与弟弟都隆奇合谋,僭立屠耆堂为握衍朐鞮单于。新单于即位后,将虚闾权渠单于之时的当权贵人全部杀掉,免去虚闾权渠诸子的官职,大肆排除异己,安插亲信,导致匈奴内讧。匈奴各地名王、贵侯尽皆怨恨于心,不服王庭,各树其党。

握衍朐鞮单于非但不思善政,不予安抚人心平息怨望,反而变本加厉,对不服各部横加征伐,暴虐杀戮,弄得人心离散,惶惶不可终日。匈奴东部的乌桓人见到有机可趁,即派兵侵扰,杀掠匈奴百姓,抢夺牧地。面对内忧外患,匈奴各地名王、贵侯不得已乃养兵自重,划地而守。

六名恶人数次回望不见有欧阳华敏的身影,放心自顾赶路。但见他们穿越几条大街小巷之后,折入一条东西走向的巷道,往东行得数百步,忽然纷纷跃上巷道北面的屋顶,延颈四下张望。欧阳华敏以为其等已发觉有人盯梢,暗暗一惊,作速伏躲在南面屋脊的飞檐之后,不敢逾越巷道靠近前去。

整个后院简陋空旷,方不足亩,花木稀少,无亭无障,除了身旁晾晒的物事,几乎无处藏身。晾晒的衣物都是成年男子所用,大多是用上等好料缝制,更有裘皮大氅、丝棉袍袄、貂尾狼兜等极为珍贵的衣饰行头,但与汉人习俗迥异,尽是胡人式样。欧阳华敏更是怀疑院内人家的身份来头。

稽侯珊的岳父乌禅幕与姑夕王、左地贵族联合,共同拥立稽侯珊为呼韩邪单于,率领数万大军向匈奴王廷发难,推翻握衍朐鞮单于,致其自杀。都隆奇等人改立屠耆堂的堂兄薄胥堂为屠耆单于,击败呼韩邪所部,重归单于王廷。但屠耆单于猜忌乖谬,同样不得人心,于是西方呼揭王自立为呼揭单于,在东面率领重兵与呼韩邪对抗的右奥鞬王和乌籍都尉也分别自立为车犁单于和乌籍单于。一时五个单于相互争立交战,酿成匈奴内乱,呼韩邪单于势单力孤,无力重新统一匈奴诸部。后来遂有呼韩邪单于的长兄左贤王呼屠吾斯自立为郅支单于,攻杀剿灭敌对各支匈奴势力,并将呼韩邪单于驱赶到大漠以南,迫使其最终向大汉归附称臣,结束众单于纷争的局面等经过。

这些故事距时下二三十年,相去不远,大汉朝野常有传闻,欧阳华敏早已知悉。如今得知那老者胡耆堂在匈奴内乱时,曾替呼韩邪单于大败屠耆单于,声望甚众。在呼韩邪降汉后,因不忍心看着呼屠吾斯和稽侯珊两位兄长争斗,才主动向呼韩邪单于请求到大汉来朝拜当时的皇上汉宣帝,归顺大汉朝廷,听候差遣。

后来铢娄渠堂被送到大汉长安京城充当人质,多得叔父胡耆堂的照料。依照匈奴单于兄终弟及的习俗,胡耆堂本当是呼韩邪单于的继承人,但十年过去,呼韩邪单于最终还是召自己的长子铢娄渠堂回国担任左贤王,立其为单于储副,指定为下任大单于的继承人,相当于汉国的太子。从那之后,胡耆堂便将姓名改遵汉俗,以示放弃回归漠北匈奴王廷的打算。

欧阳华敏确信六名恶人已经遁去,便又伏低身段,继续隐秘查找其等可能的去向。留意到东面稍远处隔着一道屋脊和一条小巷有一堵丈许高的院墙,依稀可见墙内是一户中等人家的后院,相较他处更显得可疑,即借着屋脊的掩护顺着屋面悄悄靠近过去,伏在高处隔巷窥探院内的情状。

其时已经日上三竿,院内却无人走动,静谧诡异。欧阳华敏猜测六名恶人很可能是溜进了此院人家之中,正欲设法潜入院内详察。忽见四名下人抬着两大箩筐的被褥和衣物从前屋来到后院晾晒,只得暂时躲在原处不动。

长安京城初由大汉开朝宰相萧何依照周代的礼制堪舆兴建,后世悉从其经纬增扩。几纵几横的大街均取东西南北走向,其他街道横七竖八,大多也依南北秩序有条不紊分布,穿插其间的闾里街巷虽小,犄角旮旯无数,难免转折弯曲,但始终难逾主城之定制。欧阳华敏顺着街巷规则而前,很快追至六名恶人上方,居高临下潜行,把他们的去向尽收眼底。

那老者对姚金星和杨普道:“两位高人在此正好合适。单于太子左贤王今日屈尊光临舍下,你们可以就英雄大会之事一起商量切磋。”姚金星和杨普闻言,向那青年男子略略施礼。那青年男子好像是刚到不久,恭敬还礼道:“晚辈久闻两位尊长大名,今日得见,定当悉心听教,并望两位能为我等参战英雄大会出力,执鞭把舵。”那老者道:“眼下大家已是自己人,不必客气。”四人相互寒暄开来。

欧阳华敏细听其等交谈,得知那青年男子乃是匈奴呼韩邪大单于的长子,时任龙庭左贤王,名叫铢娄渠堂。他曾到大汉朝廷出质十年,说得一口流利汉话。那老者是铢娄渠堂的叔父,汉名叫做胡耆堂,过去是匈奴的右谷蠡王,此时则在大汉朝廷中供职,担任一名典属国译官。典属国是大汉朝廷专设处置归降蛮夷及属国事务的府衙,译官多从匈奴、乌孙、西域城廓诸国入朝侍奉汉廷的官员中选任。

铢娄渠堂此次从漠北匈奴王庭前来大汉,是受呼韩邪单于的委托,例行朝贺。公事已毕,专程登门探望叔父胡耆堂,转达呼韩邪单于对这位弟弟的问候,且以英雄大会之事相询。

呼韩邪单于知道这位弟弟必定心有不满,因而每逢派人出使大汉,均密令使者登门拜见胡耆堂,一者化解兄弟间的恩怨,二者也想窥探胡耆堂是否还有觊觎单于王位之心,以防他借助大汉的兵力策反匈奴各支,返回漠北王廷,推翻自己取而代之。

胡耆堂向铢娄渠堂表明心曲,铢娄渠堂甚是过意不去,拜谢过叔父昔日照料之恩,逊让道:“侄儿其实无力担当左贤王之位,更无胜任大单于之能。等父单于百年之后,侄儿定当恭迎叔父返回龙庭继承大单于之位。”

到得主屋的后墙之下,仰见檐底有四道悬梁将主屋并排分作五间,便猫着腰依次在每间的后窗下伏身窥探。到得西侧的一面窗下时,察觉屋内似有人语,即停下来仔细辨听。

六名恶人对欧阳华敏的来向只粗粗扫了一眼,显然不是疑心被他跟踪,也没有看见其人。估计是出于警惕观察了一小会,便展开轻功,踏着瓦楞墙头朝东北向飞快纵跃,起起伏伏越过十几道屋脊,蓦地消失不见。欧阳华敏赶紧跃过巷道,迅速跟到六人消失之处,小心察探,却见周遭尽是飞檐屋瓦,高低错落的闾里人家,再也找不见六名恶人的踪影。

欧阳华敏仍有些担心自己实已落入对方眼底,对方未予声张,乃故意藏身某处伺机袭击。因而丝毫不敢大意,谨小慎微的匍匐在瓦楞之间,暗向附近上下左右窥望搜寻,却始终未察觉有半点可疑迹象。良久,实在沉不住气,大胆直腰站起,赫然显露身形,四下里依旧不见有何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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