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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后被迫基建养人鱼

70-80

“得,你好好想,我提醒你一嘴,早上出门的时候我碰见李二,怀里揣着银两正往学堂那去。”

“你个老迂腐!当初石岩那个捡天上掉馅饼的告诉村长村后头要建一座水泥厂,给咱一个机会参股,你非舍不得那三两银子,年初分钱的时候好了,每人五两!听我的早就回本了,现在好了,村里人人都比你家风光,就你关起门来被你家婆娘骂了一个月!”

“哎,你小点儿声。”

“若你担心银子不够,负责招人的官爷说了,纸、笔、墨、书官府全部包揽,只需要交束脩的费用就行。”

“你让我想想,再想想。”

皇帝被气笑了:“你怎么不说建州那些招纳哥儿女子的工坊也是朕授意的呢?”

“……”

魏游和乔应选没说话,气氛有些许尴尬。

皇帝的笑容渐渐消失。

“朕现在就下令停办学堂,关闭工坊。”

皇帝需要政绩,魏游又不揽功,利大于弊的事情怎么可能说停就停,魏游自然不慌不忙:“父皇莫说笑了,建州有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全倚仗父皇的英明指导,吃得饱又有钱赚,百姓个个对父皇感激涕零。”

说起来,皇帝年少时曾陪先帝一同下过江南,那时只觉东岭一带蛮风瘴雨,百姓衣不蔽体,总而言之不是人呆的地方,时隔多年再上东岭,早有心里准备,可亲眼所见才知道变化究竟有多大,现如今虽比不上江南以及京城繁华,可已有不可挡的崛起之势。

想远了。

日渐富裕是一回事,允许哥儿女子抛头露面是另一回事,皇帝始终不赞同:“你这番做法是为了江家的哥儿?”

不然同为男子,为何对哥儿和女子的社会地位这么上心。

“父皇也被大哥和五哥影响了吗?”魏游脸上多了几分冷漠,“不知道父皇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男子体格占优更适合出力,哥儿女子心思细腻又能言善辩,亦有可取之处,阴阳平衡方能安定持久是亘古不变的道理。若真要说,儿臣只关心船是否能顺利前行,并不在意是男子造的船还是女子哥儿造的船。”

皇帝蹙眉:“凭你的说辞,你认为女子哥儿与男子一样,应有为官为将的权利?”

问出来的几秒钟内,马车里安静地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声,过了好一会儿,魏游的唇瓣动了动。

“有何不可呢?”

目光不再唯唯诺诺,魏游注视着那双威严但稍有浑浊的眼睛,一字一顿说出来。这是魏游第一次在皇帝面前表露自己真实的想法,其实装久了也会累的,与其猜忌不如坦白。

说实话,皇帝见过的“演员”比他多,有时候偷懒演的也不认真,他不相信皇帝没看出来。

皇帝定定看着魏游,蓦地笑了:“清泽,你不怕父皇怪罪你欺君瞒上?”

“父皇,您会吗?”

皇帝摇了摇头:“你变了很多。”

“人本就是善变的物种,更何况是在经历手足残杀和九死一生之后。”

“头狼并非天生,登顶靠的是拼杀,是头脑,是强者之心,这条路异常艰难,是用无数头颅和滚烫的鲜血铺就而成的。”没有否认大皇子在东岭派人手埋伏他的事情,也没有隐瞒不立太子的真实意图。

莫名,魏游觉得挺好笑的,毕竟皇帝真正的儿子早就死了。

乔应选一动不敢动,从皇帝开口提问的时候他的脑袋就无限放空,从纠结话题为什么跳转这么快,到怀疑人生,他今天为什么坐在这里?他知道的是不是太多了?该怎么通知家里人替他收尸?

马车停稳后,魏游率先起身下车。

不算宽敞的马车记录父子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交心,魏游下车后,皇帝靠在车厢内吸收魏游下车前最后说的话。

“我对那个位置没兴趣。”

“我与盛哥儿一世一双人,母后缚以高墙之内,深知后院之苦,她会祝福我的。”

来时兴致冲冲,到后兴致缺缺,皇子和大臣面面相觑,纷纷猜测瑞安王在马车内惹怒了皇帝。尽管心里好奇地不行,可真要去问又没有这个胆子,只能默默跟在人群后面假装不在意。

火药用于矿山开采一事皇帝事先并不知道,目前京城仍然将火药定义为打仗利器,不允许运用外流。走了一遭发现有其他用途,皇帝让工部的人记录下来后准备回去也研究研究。

例行对采矿场和水泥厂走了一圈,简单吃过饭,皇帝决定去附近的农耕和拓荒地逛一逛。

东岭气候种出来的米没有江南的软糯,卖不上价钱,再加上多丘陵,收成又不行,质量和产量都一般,从前没有其他挣钱办法时种田至少能保证不饿死,现在有更多选择了,比起种田普通老百姓更愿意去建州打工。

因此对比就会发现,种田的村庄行人越来越少,面色蜡黄的人却越来越多。

“朕左思右想,在钱塘那日是朕被气昏了头,冲动了,”皇帝见状,叹了一口气,“十万石粮食对于江南和中原百姓众多、气候尚佳之地来说并无困难,若说东岭和北部戈壁,一年内缴十万石怕是痴人说梦。”

在石村换了一辆更大的马车后,车内能容纳的人更多了。

户部伴驾臣子道:“北部干燥无雨沙漠纵横,自然难产粮食,可要说东岭一年内缴十万石难,恕微臣难以认同。”

皇帝示意他继续。

“陛下体恤东岭百姓,常年免除东岭之地税收,可如今东岭富饶安居肉眼可见,他日定有富商贫民汹涌而来,何愁人口不足?”见皇帝沉思,他加了一把劲又道,“微臣听闻建州玻璃水泥,明州番薯,饶州蜂蜜柚子茶等皆受江南一地百姓喜爱,一年之内稀奇古怪之物层出不穷,用银两抵税怕是不在话下。”

看似夸赞治理有方,可潜藏在背后的人心、财富、土地才是真正暗示的内容。东岭天高皇帝远,这位臣子只是有意无意把皇帝心里头担忧的事情摆到明面上而已,至于皇帝怎么理解,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魏游缓缓转动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视线与大皇子在空中相撞,后者弯了弯唇角。

看来这位户部伴驾是大皇子的人了。

“大人何出此言?”魏游不急不慢,敬了皇帝一杯,“火药、琉璃、水泥皆是造福百姓之物,本王早已呈给父皇与工部,剩余银两皆用于百姓,每一个铜板支出皆由建州官吏白底黑字记录在案。番薯与蜂蜜柚子茶更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一年营收怕是抵不上大哥几间丝绸店铺。”

魏游捣鼓的东西多,但每一样都第一时间呈给皇帝,这一点,皇帝心里有数。

皇帝拿起酒盅抿了一口,又回想起魏游之前同他说的话。

户部当然知道每一项支出的明细,正是因为知道魏游捣鼓的东西有多挣钱,才更加眼红。

大皇子幽幽道:“六弟的意思,是要抗旨?”

说起来,当初离京时皇帝还允诺魏游免税三年,十万石粮食也当包括在内,可如今皇帝闭口不提。

魏游坦言:“今年秋收后,东岭拿不出十万石粮。”

大皇子嗤笑一声,众人沉默。

三皇子打了个圆场:“父皇所言十万石粮食,儿臣理解并非真要每个行省拿出十万石粮食来,若真要勒紧百姓裤腰带挤出十万石,岂不是劳民伤财的祸事?十万石粮食又是真,真在父皇有一颗改革积弊、整肃贪污渎职之心。”

皇帝颔首,只是对魏游却没有了在京时的溺爱,又把话题绕了回来,像是针对他一样:“小六作何想?朕观建州百姓似并未大刀阔斧退林还田。”

四月,山谷黄澄澄的油菜花迎风招展,却不见一丝水稻的身影。

统治者厌恶面子工程,可连面子工程都不做,让人不免怀疑瑞安王对大荆皇帝的态度。

“荒地开垦后土壤肥力不足,儿臣担忧种植水稻将颗粒无收,轮种可增加土壤肥力,等这批油菜结果后再播种水稻更合地利。”魏游解释。

有几分道理。

大皇子讽刺:“未见东岭加派人手开垦荒地、种植粮食,反倒对市井趋之若鹜。”

也有几分道理。

“大哥只见了建州,又怎能以一盖全,”魏游见招拆招,“父皇,东岭虽无法缴十万石粮食,但儿臣与东岭各州知府商讨数日,琢磨出一项可有效解决坡耕地水土流失的法子。”

大荆南方雨水充足,可多是山地丘陵,坡耕地难以留住水土,自然不适用于种植粮食作物。其实,朝廷每年拨给司农寺的银两中,尚有改良田地一项,可多年下来成效甚微,如今魏游有办法,倒是奇了。

皇帝:“哦?又是小六你的奇思妙想?”

“是儿臣途经岩州时见一部落所创。”

魏游从袖口取出一张白纸,似是没察觉身后侍卫伺机而动的行为,平稳地将白纸递给附近的太监,太监确认安全后呈递给皇帝。

皇帝拿到示意图本是随意一扫,渐渐地神色凝重起来,大皇子将一切收进眼底,摸了摸袖口的金丝云纹。

皇帝呼出一口气,把图纸放在一旁,目光在魏游俊朗的脸上来回逡巡。

六皇子和三皇子的脸是所有皇子里最出挑的,剑眉星目,仪表不凡,那双墨色的眸子倒映着明亮的光泽,让人不觉被沉溺其中,全挑了他和其母亲的优点长。

皇帝的思绪慢慢飘远,脑袋里熟悉的刺痛又将神智倏然拉回,他揉了揉眉心,略感疲惫。

寒光一闪,魏游转扳指的手顿住。

“父皇?”

“父皇!”

几名皇子和大臣惶恐不安,皇帝摆摆手,示意稍安勿躁:“无碍,老毛病了。”

就是最近头疼发作的越发频繁了。

虽然皇帝表示自己无碍,不过马车还是中途停了下来,太医兵荒马乱地为皇帝诊了脉,又查探之前魏游带来的白纸,确认真的无碍后,叮嘱皇帝切莫太过思虑才退下。

架在魏游脖子上的刀刃也随之抽离。

马车重新启动,皇帝拿起图纸再细看一遍:“依山而建,状如阶梯,层层向上,妙哉,‘梯田’一名再合适不过,去,拿去让大司农看看。”

“儿臣征聘附近农户在不远处的林丘县开垦试验梯田,若父皇有兴趣,可绕道前往一观。”魏游道。

午后的天渐渐阴沉,空气潮热,似乎有下雨的征兆。

他们一行原定去西边的井田平原,绕道林丘县再回建州或许会淋到雨。皇帝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走一遭:“假使真有实用,朕便免了东岭今年十万石粮。”

“儿臣提前谢过……”

马车骤停,谢恩的话卡在喉间。

车内的人猛地往前冲,魏游因为起身谢恩导致重心不稳,眼见要飞出去,眼疾手快勾住车厢两旁窗沿,人还没站稳右臂就被一个重物重重地砸了上去,魏游吃痛差点脱力倒地。

再看,是皇帝的脑袋。

“怎么回事!”

车内皇子和大臣摔得东倒西歪,在皇帝的怒火中狼狈起身,脸色同样难看。车外太监哆哆嗦嗦掀开车帘,只见马车前跪着两个头发凌乱,脖子被宫廷侍卫架着刀的人。

衣服样式略有显眼,好像是……瑞安王府专用。

魏游眼皮一跳。

众人的视线移到魏游身上。

皇帝胸膛起伏,现在不管是王府的下人还是撞过来的野狗,只要皇帝出声,下场无非就是一个死字。魏游深知皇帝的脾性,在他缓过来前,率先开口询问。

“出什么事了?”

其中一个人挣扎着抬起脑袋,凌乱的头发被甩到一边,魏游恰好看清了他的脸。

是离京时,江丞相府里派来保护江盛安危的护卫。

褚康。

“王爷……”

褚康眼尾猩红,眼眸中积聚着慌乱与不安,在看向魏游时,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眼底氤氲的水花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王爷……主子,主子没了!”

来的路上,这句话在他胸膛里翻滚了千万遍,他嘶哑着嗓子,近乎绝望地喊了出来。

“王君,没了啊!”

远处天空中垂直向下的闪电与他绷直的脊背好像连成一条直线,劈断了魏游名为理智的弦。

第 72 章

雨幕中, 数量马车朝王府方向疾驰。

车轮碾过积水的水滩,发出“哒哒哒”的轻响,不一会儿被骤然急促的雨声覆盖, 一下又一下, 像是在恶意挑拨车厢内不安的心跳。

魏游出门前可谓人逢喜事精神爽, 连大皇子和五皇子两只跳蚤在他面前蹦跶都觉得分外可爱。他早有打算, 不管江盛肚子里有没有小鱼了,今晚无论如何要与夫郎开诚布公好好谈一谈身份一事,从根本上杜绝日后火葬场案件发生的可能。

万万没想到就半日功夫,天都变了。

“你说王君落海失踪了,是怎么回事?”

越是担心, 魏游越需要冷静。

“太医走后, 珍妃娘娘不知怎么的前来探望主子,属下不知两人在房内说了什么, ”褚康已经调整好状态,从失控的情绪中暂时脱离出来,不再像刚见面时磕磕绊绊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片刻后珍妃娘娘和主子去了望海塔……”

魏游倏然打断他,蹙眉道:“说重点。”

褚康抬起头看向魏游, 没有从他冷峻的侧脸中窥出半分情绪,略有些失望。

“珍妃娘娘与主子于望海塔六楼围廊外交谈,事发时我等只听见‘噗通’一道落水声和珍妃娘娘难以掩饰的尖叫便匆匆赶过去,四周却不见主子的踪影。”

“海面上人呢?此前无风无雨,有动静不可能会错过。”

“除了察觉不对时听到的异响, 我等在海边守候多时, 久久不见动静,就像那道落水声是我们的错觉, 可那不是。我们曾派人下海搜寻,可水上水下一直不见王君的踪影。”

褚康说时脸色惨白,显然是联想到了不好的内容,海里比不得河里,更加凶险和难测,万一遇上鲨鱼等恐怖之物,幸存几率微乎其微。

尾巴抽鲨鱼的故事听多了,魏游反而不担心这个。他沉吟:“此前你们在何处?”

“属下该死,珍妃娘娘屏退众人,属下等只好守候在望海塔六通道处听候差遣,事发时未来得及赶过去,才让主子……”

褚康说不下去了。

再次回忆,深深的自责铺天盖地而来,他是从江丞相府出来的人,从小跟在江盛身旁,比起寻常侍卫感情更深一些,更可况江盛是在他保护范围内失踪的,那种懊恼又痛恨自己无能的情绪深深将他淹没。

魏游将一切收入眼底,斥道:“人还没死呢,一脸丧气给谁看?”

对,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候,褚康重新振作起来。

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所以无人亲眼看见江盛落水的画面吗?”

褚康和另一个报信的人对视一眼,纷纷摇头。

魏游努力拼凑事情完整的经过,问了一个牛马不相及的问题:“当初望海塔建造时可曾设有暗室?”

“暗室?”褚康一开始也没有反应过来,寻思着瑞安王这个时候提暗室干嘛,反应过来后讶异疾呼,“王爷您的意思是有人制造主子落水假象蒙蔽我们,趁乱将主子暗藏并转移他处?!”

他的存在已经危及到了不少人的利益,大皇子、五皇子、珍妃、一些大臣甚至皇帝,想要他和江盛命的人太多了,让魏游不得不考虑这背后插进来的到底有多少双手。

魏游不担心江盛落水难逃,他担心的是有人制造假象骗过他。

人消失了又听见落水声,自然而然想到的是刺客把江盛推入水中,下手之人利用他们的视觉盲区和思维惯性,实际上事先把人藏在了某个地方,等护卫赶过去的时候他们趁乱转移。

或者,把人藏在某个地方,刺客混入护卫之中脱身后再折返。

那唯一的目击者——珍妃,在这场袭击中又充当了什么角色

褚康越想,后背的冷汗越多。

紧接着他又摇头,粉碎魏游的设想:“不可能,望海塔没有暗室,当日八层塔身被层层驻守,别说乱臣贼子,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

假设被推翻了,那只能从唯一一个看见事故发生的人入手。

魏游问:“既然只有珍妃看见,她说看见了什么?”

王爷对珍妃娘娘称呼上的怪异让褚康话音一顿,很快又抛之脑后:“珍妃娘娘言,是混在随行队伍中的刺客暗中捣鬼。”

“她不曾见刺客的真面目?”

“不曾,珍妃娘娘道,那刺客带着面具和头巾,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面,根本看不清人脸,然而那人动作飞快,拽着王君就往海里跳,没有半点犹豫,听上去跟大家族培养的死士没什么区别。”

魏游无意识拨弄着手中的扳指,整理思绪。

今日皇帝与皇子大臣有国事相商,珍妃是知道消息的,早膳时未和他们同席,但人却不在行宫内好好待着,而是趁他不在瑞安王府时上门,显然目的性很强,想暗地里对江盛做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

珍妃不喜江盛,在京城时便能窥探七八分,相约游览望海塔本身就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选择这个地方,要么是不经意的选择,要么是与人勾结故意引江盛前去。

魏游不相信这么巧的巧合。

从动机、不在场证明来看,目前珍妃的嫌疑最大。

倒推到褚康一开始说的,魏游转扳指的手一顿:“珍妃在路上遇到杜老太医了?”

说是疑问其实是肯定,褚康也确认了这一点,这事不难打探。

“杜老太医应当对江盛的病有判断,号诊后可有说什么?”

“脾胃虚弱,需要好好休息,但又说有一不确定的疑难杂症需要回去翻阅古籍。”

魏游心里一咯噔,眉间紧蹙:“除此之外,他出门时神情可有异?”

“没什么……”褚康说到一半,想起了什么,“搀着杜老太医的来福回来时嘟囔了一句‘天也不热啊,怎么杜老太医手心都是汗’。”

魏游暗道果然。

只是不知道杜老太医知道多少,又告诉珍妃多少。

见魏游不说话,褚康焦急道:“王爷为何这么问?莫非那杜老太医有问题?”

烟雨笼罩建州城,早已看不清来路,只隐约听见繁复而密集的雨声中夹杂着不同节奏的鼓点,由远及近。

一辆带有王府标志的马车冲出雨幕,来福眼睛一亮,急忙拿着伞上前。没等马车停稳,魏游掀开帘子动作利索地从马车上跳下来,来福正要弯腰去搀,魏游顾不上他,径直往瑞安王府大堂去。

“王爷,伞!”

没有雨伞的遮挡雨水狠狠砸落下来,来福见人脚步更快了,只好举着伞匆匆跟上。

“怎么回来了,你看你,衣服都淋湿了。”

见魏游来得这么快,珍妃讶异了一瞬,又看见他肩膀上落下的大片深色水痕,拿起手帕作势要替他掸一掸。

魏游侧身避开。

捏手帕的手僵在半道上,珍妃扯开一个笑:“儿大不由娘了。”

说罢又怒视周遭候着的下人:“一个个的全是木头人,没长眼睛吗?还不赶紧去给王爷取一身干净的衣服来。若是王爷身体有个好歹,本宫砍了你们的脑袋!”

来福低着头刚要退下,就被魏游制止:“不用了。”

大堂内灌进了些风,透凉的寒意遍布四肢百骸,几个淋了雨的下人冻得打了个哆嗦。魏游高大的身影立在大堂正中,风呼呼往他身上吹,但他一动不动,像是感受不到这股冷意。

“母妃,江盛呢?”

魏游的声音不大,语气平常,但说的每一个字都带有无限的压力,压得下人大气不敢喘一声。

珍妃扯出来的笑一点点垮了下去,直直看着他,不置一言。

没有得到回答,于是魏游又问了一遍。

记忆中要糖的孩子悄然褪去,珍妃已经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只觉得无比陌生:“怎么,我儿也怀疑是本宫心肠歹毒想害他?”

“人是母妃你带来的。”

“刺客混在人群当中,本宫事前并不知道。”

魏游垂眸,那双与皇帝相似的深邃幽暗的眼睛,仿佛能够穿过污仄的皮囊洞察一个人真实的内心,叫人不敢直视。珍妃脑子轰的一下空白,咬紧牙关才忍住后退的冲动。

不可思议,她竟然在害怕?害怕她的儿子?

真实荒唐。

藏在袖间的手心吃痛,珍妃紊乱的呼吸渐渐平复,她仰着头看向背光的人:“不管你相不相信,这件事不是本宫做的。”

魏游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问:“母妃来找江盛何事?怎不等儿臣一起?”

“自是知晓盛哥儿身体不快,做母亲的合理也该来关心一二,再说你们这一年半载的还不见有孕,本宫当然需要来看看。”

魏游视线扫过珍妃身后几个妙龄女子,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来干嘛的。

“既然如此又为何要去望海塔,母妃在路上该碰见了杜老太医,当知道盛哥儿身子骨不好,吹不得风。”

珍妃冷声道:“这你可猜错了,是江盛自己提议要去望海塔逛一逛。”

魏游不动声色地观察珍妃的表情,适才提及杜老太医和子嗣时,并未从她脸上窥探出细微的变化,心下微安,但有些细节魏游还想再确认一下。

“盛哥儿自己想去,这话可有旁人听见?”

“自然,宋嬷嬷和琴芳在。”

闻言,魏游脸色更冷了。

红着眼眶一直未出声的兰哥儿终于忍不住,噗通一声跪在魏游跟前:“那是娘娘的片面之词!宋嬷嬷和琴芳是娘娘带来的人,无论娘娘说什么都偏颇娘娘,王爷,奴求您了,您一定要救救主子,求求您了。”

兰哥儿完全豁出去了,哪还管自己说的话是不是得罪了当朝贵妃,会不会砍她的脑袋。她哐哐磕在地板上,森*晚*整*理嘴里不停念着“求您了”,不一会儿越来越多的鲜血印在地板上。

“你这个贱婢!找死!”

一位穿着嬷嬷服饰的妇人指着兰哥儿,气得一脚踹了上去,脚还没碰到兰哥儿一脚,被魏游一脚踹翻在地。

“清泽。”

珍妃生气了。

她的脸色同样不好,当初要给江盛一个下马威,怎么可能会让江盛的人踏进房门一步。

魏游看也没看她,示意兰哥儿继续说。

“王爷您不在,谁人敢拦娘娘,娘娘来了之后勒令近卫把我们几个留在门外,独留主子一人在屋里头,主子身子不好又无人照顾,在里头不知受了什么折磨,奴看见主子出来后手臂上还多了一片淤青!”

“那双手刚刚端着杜老太医配来煎好的药,主子把药一滴不漏的喝下去,还说难喝死了,要等王爷回来讨个赏。”兰哥儿擦了擦眼泪,哑声道,“可不过是随娘娘出去了半个时辰,好端端的人就不见了!”

“奴该怎么向大公子交代,该怎么向江丞相和夫人交代。王爷,求您一定给主子做主啊!”

自江盛失踪的消息传来之后,兰哥儿一直提着一口气等王爷回来。他在赌,赌主子没看错人,没喜欢错人。更在赌,赌王爷是真心待自家主子。

他赌赢了。

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被压制在心里的怒火一点点窜了上来,魏游脸色冰冷,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屏风后面传来暴怒的声响:“他娘的,有种别拦着我!”

声音来源处,只见江少卿提着剑冲破几个侍卫的阻拦,几步并作一步跨到魏游和珍妃前面,在众人未反应过来前,冷冽的寒光从魏游眼前一闪而过。

大堂内寂静无声。

一滴。

两滴。

鲜血沿着小臂破开的布料滑落,在地板上留下粘稠的艳色。

江少卿似是没想到魏游会反应这么快,而且是挡在珍妃的面前,他的动作一顿,眼底的怒火重新积蓄,连带着魏游也被他纳入仇恨范围。他再次举起手中的利剑,这一次,魏游先发制人,用完好的手钳制住他的手腕。

“江少卿,冷静点。”

“都这个时候了,你他妈让我怎么冷静!”

魏游眼底含冰,手指更加收紧,用仅两人可闻地声音怒道:“江少卿你脑子被门夹了,你他妈想被满门抄斩也别连累江盛!”

也就是这一相持的功夫,王府的护卫夺过他手里剑柄,将人控制下来。

大殿内所有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失声,珍妃没感觉身上有任何痛楚,小心翼翼放下抱头的双臂,仓皇睁开紧闭地双眼。

眼前一片猩红。

魏游要控制住与他力量相当但异常狂躁的江少卿,用了两只手,受伤的手本没有止血,这下无疑雪上加霜。袖口大片的鲜血晕染开来,珍妃距离魏游近,咸腥味直接冲撞进鼻腔。

“太医,太医,快宣太医!”

“来人啊——给本宫杀了这个乱臣贼子!”

尖锐的怒吼声中,魏游沉稳的声音传了进来:“江丞相大公子受刺激神志不清,把人给我捆起来。”

皇帝等人姗姗来迟,入眼就是一片混乱的场面。

第 73 章

绷带一圈圈缠到手臂上, 魏游“嘶”了一声,强烈的刺痛感令他失血过多的脸看上去更加苍白,生在和平年代, 魏游还是头一遭受这么重的伤。

而罪魁祸首现在……魏游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地板上昏迷不醒的人。

“皇上, 您要为臣妾和清泽做主啊。”

“皇上, 江大人是冤枉的。”

哭哭啼啼的, 皇帝被珍妃和兰哥儿扰得心烦,语气愈加不耐烦:“查出来没有?”

那太医跪在地上,对江少卿的身体检测了一遍又一遍,听见皇帝催促的声音,冷汗从鬓角滑落, 他克制住因为害怕掉脑袋而抖动的双手, 终于在死亡期限前检查出了问题所在,差点喜极而泣。

“陛下, 江丞相家大公子确实吸入了大量引人狂躁和令人神智不清的药物。”

检测结果出来,魏游紧绷的神经松开少许。

要不是看过原著某人的成长史,与现实的行为举止差距太过明显,魏游一时半会儿还真不会往嗑药方面想。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江少卿身上下药, 想利用江盛消失一事引他发疯伤人?”

江少卿醒来便听见这一句,跪在他身旁的太医颤颤巍巍:“皇上,臣不知,但此事过于巧合……”

蓄意谋害本朝皇贵妃,和被下药遭陷害, 这两者之间的性质天差地别。

皇帝脑壳一阵阵发疼。

先是江盛失踪, 又是江少卿发疯,一环扣一环, 看似针对江家,谁有能断言不是在针对他们魏家的皇位。

江家虽是文臣,可背后关系错综复杂,动一发而牵全身,不到非不得已之际绝不能恶交。如今他远在东岭,一旦江少卿遇害的事传回在京主持朝堂的丞相耳朵里,他会怎么想。

朝廷内乱,坐收渔翁之利的是谁?

想到这,皇帝顿时怒火滔天:“若不是小六察觉不对,朕差点错杀一位朝廷命官!究竟是何人这般歹毒,竟想挑拨朕与江丞相的关系?查,给朕狠狠地查!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朕揪出来!”

气急攻心下,皇帝眼前阵阵发黑。

耳蜗嗡嗡作响,连身边人说了什么都听不清楚,他单手撑着椅子扶手缓了缓,才把头晕目眩的翻腾感压下去。

犀利的目光来回逡巡,皇帝似在辨认周围人脸上的担忧有几分真切,最终,目光停在距离他最近的珍妃身上。

珍妃小动作不断,受惊后不安又委屈,试图引起皇帝怜香惜玉之情,可先前皇帝一门心思全在推测背后搅乱风雨的人,压根顾不上她,现在注意力回归她身,又觉得如炬的目光令人害怕。

“不是说要与淑妃学学茶艺,怎么跑瑞安王府来了?”

“原是想同淑妃姐姐说说话,又听闻盛哥儿身子不适,臣妾心里也担心的紧。”

哪知皇帝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把珍妃骂了个狗血淋头:“担心江盛,所以寻几个貌美的女子塞王府里?你这是担心江盛还是担心气不死他?朕昨日同你说过,瑞安王府子嗣一事莫要再提。”

珍妃张张嘴想说什么,被皇帝冷冷瞥了眼,识趣地闭上嘴。

旁人不清楚,昨天在场的人还不清楚吗?皇帝前脚在众人面前答应魏游此事暂且不提,后脚珍妃自作主张往他被窝里塞人,岂不是打皇帝自己的脸。

不过是做戏给他们看罢了。

“行了,”皇帝沉声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把你到瑞安王府后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不得有隐瞒。”

珍妃复述的内容与魏游知道的无甚差别,没有更多线索,至于珍妃涉嫌谋害江盛的嫌疑,被皇帝轻飘飘一句“尽快找到幕后真凶”带过了。

魏游低着头没吭声,皇帝下令把搜寻江盛下落的事交给魏游全权负责,其他人配合,便回行宫了。

除大理寺大臣外,其余皇子和大臣缀在皇帝身后一同离开。

大皇子落在最后,与魏游错身而过时偏了偏头,魏游盯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直到人影消失在门口。

“刘和德。”

魏游突然唤了一声。

“奴才在。”

他状似随口问:“你跟着本王有两年了吧。”

好端端的怎么问这种问题?

刘和德心里咯噔一下,心跳剧烈震荡:“是,再有一月便满两年了。”

刘和德是在魏游封王后被陛下派来的管事,察言观色是太监的必修课,照理来说在主子身边两年,也该了解这个人的行为性格,可魏游不同,两年了,刘和德从没没摸透过这位王爷的性情,也跟不上他的思维节奏。

未知才是最可怕的。

摸不透人的想法,就无法提前准备下一步打算。就像现在,他不明白魏游为什么突然提这件事,心下惶恐:“王君之事,奴才……”

魏游安抚道:“跟这件事无关。”

刘和德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心又提了起来,和这件事没关系,那和什么有关?

魏游看他一眼,吩咐:“其他人先退下。”

下人匆匆离开,大堂内仅剩下来福、柴正峰、江少卿和刘和德,魏游让来福扶江少卿回去休息,又派柴正峰去处理剩下的事,才看向这位神色不安的瑞安王府管家。

“本王原本以为,你是父皇安插在本王身边监控本王一举一动的人,对你暗自戒备了许久。”

魏游直白的话把刘和德吓坏了,一把老骨头毫不犹豫地跪在地上。

“王爷明察,老奴没有——”

魏游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先听他说:“本王已经查清了,那个人不是你,是本王误会你了。”

刘管事舒了口气,身上的痛感姗姗来迟,刚干脆跪的那一下太痛了,膝盖疼得要命,差点还闪了老腰。魏游见他起身的动作十分僵硬,伸手帮了一把。

“多谢王爷信任。”

魏游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有件事需要刘管事你帮个忙。”

刘和德努力挺直腰身,深怕魏游怀疑他,语气铿锵:“老奴不过是个奴才,当不得王爷用帮忙二字,王爷尽管吩咐就是。”

“有你这话就够了。”

魏游笑容不减,他很少笑,笑起来却有种如沐春风的味道,刘管事受其感染跟着展眉咧嘴,随后就听见魏游说起要他办的事情。

“知会你主子一声,让他改道去望海塔,就说本王想和他合作。”

陡然变化的声音冷若寒霜,刘和德猛地攥紧了吹落的衣角。

大殿内寂静无声,不存在幻听的可能。

魏游嘴角弧度不变,但刘和德的笑却僵在脸上:“王、王爷,奴才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明白吗?刘和德,本王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魏游朝刘和德走近两步,他比刘和德高了大半个头,站在刘和德跟前时极具压迫感。刘和德顶着压力,强装镇定:“王爷,奴才从未有二心。”

“你确实没二心。”

“毕竟一直不是本王的人,不是吗?”魏游拍拍他憋红的脸,话锋陡转,“下房第一间壁柜第二层,还要本王说的更详细一点吗?”

始料未及的话令刘和德瞳孔骤缩,再也克制不住情绪。

砰砰直跳的心脏像是要突破胸膛的束缚蹦出来,刘和德脑子里一片混乱,刚起身没多久的腿再次软下。魏游有所预判,一把托住刘和德的手臂,或者称之为提拎起更贴切,阻止对方下跪。

见对方不说话,魏游嘴角抿成一条直线,松开手:“去吧,相信三哥能明白本王的意思。”

没了做戏的心情,语气也不似往日一般温和,听的人心惊肉跳。

刘和德想装不知情,可视线刚触及魏游看透人心般的双眸就慌忙低下头,这时候再想解释也晚了。

王爷怎么会知道他把信件放在那?

王爷又怎么知道那个人是三皇子?

王爷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刘和德跪伏在地上,表情来回变换。

魏游冷冷看着,这一次,没有再扶他起身。

好半晌,刘和德才干涩着嗓子道:“……奴才这就去。”

骤雨初歇,凉风携着海浪拍打在岸礁上,溅湿衣摆,站在岸边的人却一步未退。

“王爷,三皇子来了。”

望向海平线的视线渐渐收拢,魏游朝来福点点头,目光往右偏移一寸,来福身后高耸的塔身映入眼帘。

江盛就是从这个地方落下来消失不见的。

“六弟。”

不知不觉中,三皇子已经走至他跟前,神情与往常无异,仿佛不知道刘和德已经被他揪出来。

魏游颔首,回道:“三哥你来了。”

登至望海塔六层,三皇子越过外廊栏杆眺望远方。

既然魏游不介意在这个地方谈话,那就说明事情大概的脉络对方心中有数,他也不会再这方面多嘴:“自六弟离京后,咱们兄弟之间好久未敞开心扉聊聊。”

“皆道皇家无血肉亲情,本王认为不尽然,”魏游笑了,“至少三哥对我推心置腹,始终真心为我着想,若是三哥是我亲哥该多好。”

三皇子看向魏游,仔细辨别话中意味,后道:“此话让珍妃听见怕是会气出个好歹来。”

两人对视而立,齐齐笑出了声。

紧张的气氛好像消散了。

“记得八岁那年,三哥你们被父皇允许前去围场狩猎,图留我一人,我哭着闹着要去,好不容易父皇应允了,却闯下大祸,害你左手受了伤。”

三皇子左手上还留有那年留下的疤痕。

“你回宫后一直梦魇,我原以为你已不记得了,”说起小时候的回忆,三皇子眉目间蕴起一屡温情,“是我没顾好你,一心为了猎捕远处的小鹿,惊动了隐匿在树丛后的母熊。”

“三哥不信我记起来了,否则怎么把诓骗父皇的说辞又骗我一回,明明是我逞能捉兔子脱离队伍,三哥最先找到我,甚至替吓傻的我挨了一爪子。”

三皇子但笑不语,未反驳。

魏游清楚三皇子在借机试探他身份,旁人恐怕遭不住三皇子的试探,可魏游与狸猫换太子的行径又有本质区别,他当然没有经历过围场一事,但原身记忆中有。

事情也没有两人说的这么简单,三皇子年岁尚小,也就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渴望皇帝的父爱,绝无可能主动招嫌。原身记忆有些模糊,但对心虚的事情印象深刻,比如当初是珍妃一口咬定,他受伤是三皇子心高气傲下疏忽了,而三皇子不知原因竟也默认了。

一个吓晕一个默认,无对证,罪名就定下了。

“是我对不住三哥,事后要不是我软弱害怕父皇责备未坦白真相,三哥那一个月的禁闭和二十个板子原可以免了。”魏游愧疚道。

“早已翻篇的事你还提它做什么,”三皇子毫不在意,反而叮嘱,“日后可别再冒冒失失的,万事多做思考,你我一南一北,远水救不了近火。”

望海塔东临大海,魏游转身背对大海,余光扫过望海塔背后的密林,夜幕将至,树林里光线阴暗,恰好一阵风吹来,树叶左右摇摆似有人头攒动,无端生出些诡秘来。

自信建立在自身强大的基础上,羊入虎穴的典故与心思缜密的三皇子从来不沾边,引蛇出洞才配得上这位开辟大荆盛世的未来皇帝。

魏游玩笑道:“三哥对我不设防,也不怕我行大皇子那般阴人的手段。”

“我信六弟。”

三皇子毫不犹豫。

真挚的眼神看不出半分虚假,魏游揶揄一笑:“我算是看明白为何江少卿对三哥如此死心塌地了。”

明明是正经话,说出来添了几分暧昧,三皇子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魏游耸耸肩。

“行了,说说吧,六弟想让我怎么做。”

夜幕降临,昏暗的氛围十分适合密谋。

魏游正色道:“我不追求那个位置。”

三皇子微怔,似乎没料到他这么直白。

魏游没有给他消化的时间,又道:“我愿意辅佐三哥。”

三皇子眉间紧皱:“你——”

“三哥不必担忧,六层楼仅你我二人,”魏游说起正事来反而干脆利落,“但我有一个条件。”

巨浪拍打在暗礁上,溅起朵朵浪花。

“我要一人生不如死,也要一人绝望而死。”

魏游大逆不道的话敲在三皇子心口,震耳欲聋。

昏暗中,三皇子定定看着与他齐肩而立的弟弟,第一次认真打量他,心惊竟没发现眼前之人成长到了这个地步。

他没问两人是谁,沉声道:“六弟不怕我背后捅刀?”

“一本万利的事,三哥为何要拒绝。大皇子身后有国舅撑腰,尽管大皇子平庸无为又如何,有国舅运筹帷幄,日后还能捡个傀儡皇帝当。国舅深耕朝堂数十年,背后势力如网般紧密相连,三哥想利用朝堂之内的无用之辈翻身可不容易。”

低沉的声音极具蛊惑:“丞相是纯臣,我不是。”

三皇子脸上总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连同那双极具欺骗性的眼眸也带有温和的色调,可当他不笑的时候,旁人才能窥见面具背后的冷血。

魏游上前一步,与三皇子面对面,三皇子如鹰般锐利的眼眸同他如出一辙,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魏游却笑了。

“最重要的是,我信三哥。”

把话还给对方。

望海塔上的交谈内容无人知晓,就像大皇子不知魏游背后哪来的高人,一年半载时间令东岭百姓民心归集。

“三弟媳的事还望节哀。”

斟酌半宿,三皇子还是提了一句。

魏游捏着栏杆的手紧了紧,三皇子有些惋惜,江盛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

三皇子离开后,魏游又独自在塔上待了半个时辰。

刘和德亦步亦趋跟着魏游,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不知所措。三皇子和瑞安王之间交谈句句没提怎么处理他,刘和德一路提心吊胆。

行至王府。

“提心吊胆的滋味不好受吧?”

魏游突然开口,戳破刘和德的心思,刘和德老脸先是一红又是一白,一脸愧疚。

门槛距离身体半步远,刘和德却没有踏入的准备,他深吸一口气,犹豫半天最后还是没憋住。

“王爷,那奴才日后……”

王府的两年是刘和德过得最快乐的两年,没有尔虞我诈的阴谋诡计,没有勾心斗角的后院之争,只需要做好分内之事,偶尔听王爷和王君拌嘴逗趣,说实话,听见魏游说不能留他的时候,刘和德心里是失落的,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做了就没有后悔的资格。

况且王爷没有追究他的责任,已经是万幸中的极幸了。

“留肯定是不能留了。”魏游道。

万分之一的希望破灭,刘和德收敛失落:“多谢王爷不杀之恩,待奴才收拾收拾便自行离去。”

总管太监是皇帝任命,非必要谁也不会去动他,不过瑞安王真要处理,皇帝也不会为了一个奴才破坏父子之间的感情,废了一个还能重新派一个来。

“不过,”魏游突然的转折让刘和德大喘口气,“本王可以给你个选择的机会。”

安静的大门口无人吭声,听魏游缓缓道:“回去跟着他或者去江南帮本王守家业,选一个。”

“奴才、奴才……”

刘和德重复两个字,却无法给出肯定答案,心下不免着急。

好在魏游也不需要他立刻给予答复,相反,若是刘和德不假思索地决定追随谁,魏游反过来质疑他的忠心。

“本王给你一段时间考虑,不过若是再发现此类情况——”

魏游扫过他脖颈要害,没有多言。

尽管如此刘和德感激不已,他眼眶微红,说话时竟有些哽咽:“谢王爷。”

暴雨过后,王君坠海失踪的消息再也瞒不住,传遍了整个建州城。一开始流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大家气愤之下把传播消息的人打了又骂,压根不相信是真的。

自从王爷和王君来建州后,百姓的日子日渐好转,用街坊话通俗地讲,饭能吃饱了,衣服够穿了,还有活干。一边是实打实的变化,一边是朝廷虚情假意的空谈,谁真正为他们出力,他们有眼睛,会看。

后来衙门的动作多了,众人才不得不相信。

“王爷,去望海塔的马车备好了。”

“走吧。”

王府门前马车就绪,路过百姓纷纷避让。

“多亏了他们。”来福隔着车帘子感慨道。

自打百姓知道江盛出事,一个个自告奋勇。

衙门人不够?他们顶上。

没人看见江盛落水的场面?他们一一通知。

声势浩大之下,第二日,有渔夫找上门表示曾在海上捕鱼时看见望海楼有东西从楼上坠下来,当时船只离岸较远,看不清人,还以为是扔了什么垃圾,这名渔夫并未深想。后来得知王君一事,才隐约察觉不对劲,急急忙忙找到王府。

经核查,时间上基本没有出入,说明江盛被人拖入海中的可能性极高。

自打那之后,晚膳过后魏游必去望海塔岸边静坐半宿,王府的人已经习惯了。

马车渐行渐远,王府的角落时不时有人轻声议论:“连续去望海塔五天,一天没歇。”

“今天比昨夜去的更早了。”

“哎,王爷对王君情深,可惜,海里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大鱼,留个全尸也难。”

“哎哟你脑袋不要了,这胡话你也敢说。”先不说王君有没有死,议论王君的话被听见,他们头顶的刀先落下。

“王君待我等不错,若换一位伪善的王君,日子还不知道过成什么样呢。”

“如今王君不在,不知道王爷是否会性情大变,变得残暴不仁,咱当奴才的近段时间都注意这点,需谨言慎行。”

王府内的小管事路过,几个议论的下人赶忙噤声。

皎白的月光洒在海面上,微风轻拂,如钻石般璀璨的点点流光轻柔飘动,无端让魏游想起江盛那如琉璃般清透的尾鳍。

算上失踪当日,已经第六天了。

这条不着家的鱼到底跑哪里去了?

失踪的事情真要查起来一点都不费力,无非那几个人选,更何况对方连掩饰都不屑,魏游在江盛失踪第三天便查清了。

查清事实又怎么样,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谁会当真。皇帝即便知道,数不清的替罪羔羊,随便抓一个背锅事情就解决了。

说到底,羊毛不出己身,不知疼痛。

所以不痛不痒的惩罚对魏游来说,太轻了。

这也是魏游和三皇子合作的真正原因。

几天时间,魏游借机把安插在他身边的势力里里外外清理一遍,连同建州官府和八大家族也无一例外。又和三皇子联手拔除大皇子党盘踞在大荆南部的诸多暗部,就算没有伤筋动骨,也是大出血。

大皇子自顾不暇,建州尽在掌控范围内,魏游不会再给人谋害江盛的机会,也是时候把人接回来了。

但人却失踪了。

更确切地说是,躲着他。

海水轻拍沙湾,与魏游脚尖相处后快速褪去,像是在讨好他又像是在害羞。

沙滩上一片淡蓝色鳞片被人弯腰拣起,又被无情地扔进海水中,被正在褪去的海水卷着消失在夜色深处。

没过一会儿。

透亮漂亮的鱼鳞再次被海流推着冲到沙滩上,第一次距离魏游有半米远,随着海水一次一次契而不舍地挪动,鱼鳞来到了魏游跟前。

无人涉足的海底世界绚烂多彩,人鱼遨游其中,但岸上呈现仅空无一物的水面。魏游垂眸看着静静躺在沙滩上的鱼鳞,梦幻又美丽,和某条人鱼一样,近在眼前又好像远在天边。

说实话,昨夜若不是无意中瞥见某片眼熟的鱼鳞,魏游已经在想怎么让大皇子横着走出建州。见到之后,魏游现在只剩下一个念头。

不乖的孩子被抓到是要接受惩罚的。

“王爷。”

来福原想说什么,不经意间被脚底下粼粼的淡蓝色荧光吸引了注意,他提着灯笼靠近稍许,发现是一片手心大的鱼鳞。

“好漂亮,居然是半透明的颜色,它是从海水冲上来的吗?这是什么鱼的鱼鳞,太漂亮了。”

“王爷要是喜欢,洗洗干净回头当果盘用。”

为了看得更清楚些,来福弯下腰,打算想把它从沙子里解救出来清洗干净,可手未碰到鳞片,眼前阴影落下,鱼鳞消失了。

抬眼看去,半透明的鳞片被王爷捏在手中。

来福:“?”

不是,看了半天不捡,凭什么看见他来了就捡起来了?还一脸警惕地看着他?王爷是不是海风吹多了,吹出毛病来了?

想归想,来福是万万不敢把心里话说出来的,只能眼睁睁看着魏游轻柔地清洗鳞片,又贴身放好,微微侧身遮挡地动作怎么看怎么像在防贼。

贼是谁?

视线范围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不用说也知道。

来福心想,至于吗?

“你找本王有什么事?”

对,他不是来看鱼鳞的。

来福总算想起正事:“刘总管说今夜后半夜有雨,提醒王爷早点回府。”

不知不觉中,月光已经被厚重的乌云遮挡,隐隐有下雨的意思。

魏游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人笔直站在原地,没有回去的意思。来福欲言又止,唇瓣张合几次也没发出声音,陪着魏游立足片刻后他自行告退,返回望海塔旁静静等候。

空气中的水汽沉甸甸的,海边的风拂过颊面,湿湿黏黏的不太舒服。

不知过了多久,来福困意四起,脑袋一下下点地,下一秒,冰凉的水珠砸在他的额头,彻底浇灭朦胧的睡意,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自然而然投向昏暗的海岸边。

顷刻,又倏然瞪大眼睛。

微弱灯火下,沙滩上哪里还有魏游的影子!

细雨绵绵中,一只冒冒失失的小船在海浪间跌跌撞撞,随时可能被一个巨浪打翻。

魏游双手撑开稳住船身,可风浪像是和他做游戏似的使劲颠簸,好几次魏游差点掉到海里去,等他暂时稳住船只回头,望海塔的微弱灯光早已消失在雨雾中,天地间只剩下一只浮船。

突然,左前方有沙沙的水声传来,魏游似有所觉,一个巨浪汹涌而来,弱小的船只被颠倒后被拍进海水中。

咕咕噜噜。

魏游落入海水中,他闭着眼睛没有挣扎,窒息感扑面而来,就在他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一双冰凉的手托住了他的脸颊。

柔软一触即离,新鲜的空气渡了进来。

意识渐渐模糊,魏游紧绷的心却松弛下来。

抓到你了。

第 74 章

紧贴的热意逐渐远去, 骤然失温的寒意撬动魏游灌铅般沉重的眼皮。落水湿透的衣服并没有全干,潮潮的挂在他身上。

一阵风吹来,有点冷。

鱼呢?

周围空荡荡的, 没有一丝人气。

魏游摸了摸身上发现只着了单衣, 他出门前穿了三件, 现在被脱的只剩下一件了。魏游食指缓慢敲击胸口处残留的温度, 嘴抿成一条直线。

第二次了。

王爷家落跑的小娇……鱼,又跑了。

魏游支起身,喉间残存溺水窒息的不适,他轻咳几声,借机打量周围环境。

漆黑的环境伸手不见五指, 很难通过视觉直观判断他现在躺着的位置, 但身下汩汩流动的水声提醒他并未远离大海。

海上仍然有雨水滴落的声音,显然是在一个避雨的地方。

又是一阵强风灌进来, 魏游皱了皱眉,这里不是密闭空间,而是前后贯通的场所,感觉更像是一个通道。

或许是一个海蚀洞。

魏游判断。

危机暂时解除,魏游有精力串联落水前后的事情。江盛的出现不是他的幻觉, 否则把他一个落水的人放在通透的海蚀洞里,早就已经冻僵了。

毕竟,五月的天昼夜温差并不小。

魏游自言自语:“我知道你还在,一个人在海里很难过吧,是我不好, 才来找你。”

寂静的洞穴没有任何动静。

没有月光, 没有照明物,魏游看不见东西, 面朝风吹进来的方向继续说:“坠海的事情我已经查清了,是我掉以轻心没有考虑周全,让人钻了空子。连江少卿也中招了,被人下药。”

说起这事时,魏游眼眸中沁着寒冰,随即恢复如常:“都处理了,剩下的我会加倍还给他们,现在建州很安全,你不想回去看看吗?兰哥儿、锦哥儿十分记挂你。”

仍是没有反应。

鱼往家里走一趟,心肠变硬了,软硬不吃。

魏游思忖片刻,道:“饿了吗?在海里只能吃到腥味十足的鱼,馋不馋松花糕、火锅、串串?”

不远处洞口有动静。

屏住呼吸细听之下又无异常,好像仅是一阵幻听。

魏游加把劲:“想不想吃红烧肉、佛跳墙、海鲜大咖……回去给你做。”

洞口的动静更大了。

居然美食诱惑,躲在暗处的江盛恨恨想。

眼前一片漆黑,但魏游脑海中不自觉浮现一个鬼鬼祟祟的小脑袋,踌躇着探出水面。

水声离魏游越来越近,近到两人呼吸纠缠道一起时,远处传来低沉又特别的炮音,像是某种生活在大海深处的凶兽在确认领地。

倏然,近在咫尺的人扑入水中。

水花四溅,魏游探出的手指只来得及触碰到滑腻的鱼鳍,鱼就消失在茫茫大海中。

第三次了。

夜间的风越来越冷,魏游手心脚心一片冰凉,身体逐渐失温,若是江盛一直不回来他真的有可能冻死在这里。

周围的森*晚*整*理环境过于糟糕,魏游摸索过,仅他躺着的地方是一块凸出水面的岩石,岩石周围被海水包裹。

他被困在了一块石头上。

乌云笼罩着天空,海蚀洞内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光线,魏游轻易不敢冒险。

等待的时间格外长。

又饿又冷,魏游抱膝枕在手臂上保存体力,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当手心的寒意攀附至小臂,水下又隐隐传来动静。

黑暗中,一个带着大海湿气的身影跃出水面,攀上岩石,魏游屏住呼吸毛骨悚然,黑影快速凑到他跟前,定了一会儿后紧紧抱住他,万分熟悉的气息令魏游放松下来。

一只冰凉的手在魏游身上四处摸索,停在心脏位置,没一会儿,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贴靠在近心处。

像是抱住了一块冰。

好不容易保存下来的暖意被彻底浇没了,身体不自觉打了个冷,但圈在他身上的手臂更紧了。

魏游忍着牙齿发颤的冲动,轻唤:“江盛?”

“嗯。”语气沉闷。

“怎么了?”

魏游没听见人出声,试探问:“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又不是我遭罪。”

果然生气了,但魏游心里暖暖的。

江盛贴着魏游的胸口,能近距离听见魏游强健有力的心跳,更能清楚听见那不思悔改的闷笑,顿时火冒三丈。

劈头盖脸道:“还笑,明知道下雨还独自一个人划船入海,甚至你还不会泅水,你知不知道很危险,你故意的。”

“夫郎教训的是。”

认错太快,江盛都没心情继续指责他。只能一个人气鼓鼓生闷气,一边抓起魏游冰凉的手贴在自己颈侧,一言不发地为他取暖。

魏游靠近江盛,额头相触:“知道夫郎水性好,才敢肆无忌惮。”

“这次运气好,那要是我不在你身旁呢?”

滚烫的鼻息肆意纠缠着,吹得江盛鼻尖有点痒,想拉开一点距离,被他亲手放置在颈间要害的大手拉了回来。

黑暗中,视觉消失了,但感官却灵敏。

“那么漂亮的鱼鳞都送来了,夫郎还会远吗?”

江盛隐隐觉得魏游话里有话,可没等他的小脑袋反应过来,高大的黑影倾身而来,话被堵在喉间,隐约混杂令鱼害羞的喘息。

热意沿着紧贴的肌肤蔓延至四肢百骸,冰冷的手脚在细心的对待下逐渐回温。魏游揽住江盛纤细的腰,下巴搁在江盛肩上,等待江盛平复紊乱的呼吸。

担惊受怕好几天,魏游已经很克制了,但还是把人吻的一塌糊涂。

没一会儿,气息平稳了许多,人却在他怀里挣扎着扭来扭曲,想要溜走。

不知道是气恼还是害羞。

“别动,让我再抱一会儿。”

江盛停住不动。

虚弱的尾音就像一剂特效药,拿捏江盛那颗担惊受怕的心,江盛撇撇嘴,重新缩回魏游怀里。

可过了一会儿,江盛又想挣脱他的怀抱。

魏游漂浮的心已经在抓到人之后安定下来,有精力关注更多的细节,终于察觉江盛的不对劲。

“是不是胖了。”

搁置在腰间的手绕过后腰轻柔地往前探,却摸了个空。

被人躲开了。

“哪里胖!”江盛恼羞成怒,“胖、你全家都胖!”

“是不是受伤了,让我看看。”

魏游一巴掌拍在江盛屁股上。

人安静下来,但也只是安静了一下。

不知怎么的,江盛全身的肌肉突然紧绷,而后飞快撅着屁股往后撤,慌慌忙忙从魏游身上起来,坚决拒绝:“不行。”

死活不让魏游碰肚子。

魏游不明白了,怎么走了一趟大海更怕痒了。他刚要加重力道,若有似无的血腥味飘过鼻尖。

眼神一凛,轻拽住快要挣脱的人,生怕碰到他的伤口。

人靠近,血腥味愈加浓郁。

魏游拧紧眉:“你受伤了?”

江盛东躲西藏,语气慌张:“我这么厉害怎么可能受伤,不是我的血。”

魏游不信。

手脚并用把人禁锢住,大手游走在光滑细腻的肌肤上,避开江盛十分抗拒的地方,但没有发现伤痕,魏游迟疑了一下,又朝最后一个地方确认。

“真的没受伤,你别碰我肚——”

话音未落,魏游宽厚的大手已经覆盖在滚圆的肚皮上。

江盛整个人僵住了。

大掌下,明显圆润的肚子快速起伏,魏游沿着鼓起的弧度自上而下抚摸,肚脐下光滑的皮肤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细小的鳞片,他放柔动作,像是在确定什么。

“你……”怀的是哪吒吗,怎么肚子圆的跟怀胎六七个月似的。

话没说完,一滴水落在手背。

乌黑一片的洞内安静极了,只剩下两个人轻重不一的呼吸声。

沉默的时间越长,更多的水珠砸落在魏游的手背上,魏游看不清江盛的表情,但能感受到身前的人在伤心。

怎么了?

魏游手足无措,但手臂已经先他脑子一步,把人拥入怀里,顺着单薄的后背轻轻安抚。

“你不害怕吗?”江盛问。

魏游摸到了。

藏不住了。

江盛后背肌肉紧绷,声音哑涩,惶恐、无助、绝望无声禁锢他。仿佛一旦魏游说一个“害怕”,怀里的人强撑起的那点力量就会崩溃。

魏游手指一紧,后知后觉江盛情绪剧烈起伏的原因。

他错了。

江盛不知道他已经猜到对方的身份,心里一直彷徨,但他却没顾虑周全江盛的心情,拿这件事情和江盛开玩笑。

“抱歉。”魏游愧疚道。

江盛却误会了,擦擦眼冷漠道:“既然这样,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两不相欠,再也不见。”

黑暗是脆弱的保护色,他庆幸,现在天色还没有亮,魏游看不见他脸上难过的表情,他也看不见魏游厌恶自己的表情,他可以体面的离开。

可为什么心口那么酸。

他明明一点都不想两不相欠。

可是他好害怕。

他害怕魏游怕他。

他害怕魏游用恶心的眼神看他。

他害怕失去魏游。

脱困后为什么不敢回去找魏游?他不敢回去,不敢让魏游看见他。他的尾巴因为怀孕收不起来了,但是他好想见魏游,偷偷看一眼就好,可见到了又想再见一面。

人真的好容易贪心啊,他也变贪心了。

所以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江盛失魂落魄地想要逃跑,却被早有准备的人圈入怀中。事不过三,魏游断不会让他再从眼皮子底下逃了。不过江盛的情绪跳跃太快,魏游还需要理一理。

“是我不好。”

又听见魏游的道歉,瘦弱的肩膀细微发抖,无声的哭泣终于忍不住化为低抽的呜咽。

魏游有点心疼,放弃从头开始的长篇大论,直戳两人之间矛盾最深的点:“没关系,不用害怕,你是一条人鱼的事情我一早就知道了,也猜到你怀孕了。”

江盛惊愕抬头。

汩汩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要掉不掉,萎靡的尾巴更是竖立在空中,不敢相信魏游所言。

魏游:“回建州时,你出现了许多症状,起先我以为是赶路所致,后来有所怀疑便问了兰哥儿和锦哥儿,知你近来沾不得荤腥,但喜食酸味,我便想或许是孕期反胃。因为是猜测,本想请太医为你确诊,不料意外发生,害你孤单一人在海上漂泊多日。”

“至于人鱼的事,我知道的更早,不是为了哄你,早在饶州时我就知道了。”

“饶州?”

江盛的话音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魏游托起江盛的下巴,摸索着吻去江盛眼角的泪珠。

“对,还记得我们初到饶州时,你梦魇了,坦白自己是小神仙,预言饶州将有地动发生。”

“不可能,”江盛坚决不信,为自己辩解,“我清醒时才不会露尾巴。”

“那时你未醒,我比你早醒片刻,”江盛一脸怀疑,魏游继续道,“真正确认是在腊八时,你喝酒醉了。”

回想起江盛醉态的模样,魏游忍俊不禁。

但江盛断片忘了往事,又不知道联想什么不适宜的,闻言无比震惊:“你居然趁人之危,对我严刑逼供,让我变尾巴玩,你变态!”

魏游:“……”

同款震惊。

“你真忘了?”

“我该记得吗?”

“……”

魏游沉默片刻,幽幽道:“你喝醉了,尾巴控制不住变不出来,着急的不行,好不容易变出来了,你又拿尾巴尖挑逗我的下巴,勾引我,问我是不是喜欢你的尾巴。”

这是矜持、羞涩、腼腆的他?

这不可能是他。

江盛脸似火烧,捂着耳朵不想听。

魏游偏不随他愿,一本正经复述:“你还委委屈屈地问我,喜欢你的尾巴凭什么不愿意碰碰它。你亲自带着我的手抚摸你的鱼尾巴,一寸寸,沿着腹部到尾巴尖,不愿意遗漏一点。”

江盛的脸轰的一下彻底红透了。

不知是被自己醉酒后羞耻的行为震惊到,还是为魏游露骨直白的话感到羞耻,总而言之,恨不得立马跳进海里淹死算了。

“我才没有那么不知廉耻。”

苍白无力地为自己辩解,声音小小的,自己都不相信。

魏游忍笑:“接着你又……”

“不不用说了,我全想起来了!”江盛羞愤欲死,脑袋都快爆炸了。

借着没有几分光线,魏游唇角悄然勾起一个弧度:“真记起来了?那你展开说说。”

魏游三言两语把江盛带跑,江盛抓狂半天纠结自己还干了什么,忽然觉得不对,猛地回过神。

重点是他以前醉酒干了什么羞耻的事情吗?

重点是魏游一直知道自己是人鱼,但没告诉他!

江盛回过味来,气愤道:“所以你瞒了我半年时间,一直以来都在看我笑话?”

想到自己在魏游面前竭力掩饰自己,因为害怕暴露身份而惴惴不安,而魏游耍猴似的看他丑态百出,江盛顿时委屈了,好不容易收住的眼泪更是忍不住夺眶而出。

“这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但我发誓,绝对没有戏耍你的意思。”魏游诚恳道歉。

江盛不依,在他怀里奋力挣扎,魏游紧紧圈着人,道:“原本计划等我回来后开诚布公穿越时空的事情,却不料出了意外。”

魏游猝不及防的话打了江盛一个措手不及,他努力用不太灵光的脑袋消化着魏游透露的意思,挣扎的力道弱下来。

静静听着魏游坦白自己身份,毫无保留地告诉他来历,包括如何在发小婚礼上喝醉后穿越成瑞安王,又如何一步步试探自己的真正来历,再如何展露破绽引江盛怀疑。

“我就说前段时间怎么你不对劲的地方变多了。”江盛后知后觉,嘟囔一句。

见江盛听得入迷,魏游再接再厉说起自己是如何被江盛这条小人鱼吸引,然后就被江盛羞恼地打断:“这个我知道!”

洞内隐约有人轻声笑了下。

江盛满脑子疑问,但最迫切想知道一件事:“那我第一次来情潮那日……”

“与夫郎行周公之礼的,”魏游停顿一下,江盛屏住呼吸,“不才,正是在下,不过人鱼的情潮甚是长久,差点折了你相公的老腰。”

谁问你这个了!

某鱼吐出一口气,瞪了魏游一眼,很快意识到对方这会儿两眼摸瞎看不到他恶狠狠的眼神杀,又发泄似的在他胸口撕咬一口。

皮没破,印子挺深的。

魏游摸了摸胸口,暗道还是嘴下留情了。

江盛郁闷道:“你什么都知道。”

“除了隐瞒穿越的事情,其他事情未曾对夫郎隐瞒过,与夫郎长相思守是魏某真心所求。”

魏游认真的语气闹了江盛一个大红脸,幸亏现在魏游看不见,否则他立刻跳海里去。

等冷静下来,细想自己也瞒着魏游,江盛心中发虚:“我是不是很矫情?”

“是有点娇气,”魏游调侃道,“别人是午夜十二点消失的灰姑娘,你想学什么,嗯?王爷的落跑小娇夫?还是天才宝宝:阿父是美人鱼?”

江盛又想抽人了。

东方吐白,魏游借着微弱的晨光捏了捏他的小脸:“还想问什么,为夫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江盛摇摇头,不想问什么,反而告诉替魏游补充:“我不只是穿越,还是穿书!比你厉害一丢丢。”

语气还挺骄傲的。

魏游嘴角噙笑,比起只敢偷窥他的小可怜,他更希望江盛永远活泼开朗,不被外物所伤。

“对,比我厉害,地动时咱们的在世小神仙救了好多人。”

什么鬼畜“小神仙”。

之前借用神仙的名头替穿书打掩护,如今说开后再提,羞耻感扑面而来。

江盛不自在极了。

垂落在岩石边的尾巴自然甩动,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水面,无意中中伤恰巧路过的鱼群。

遭殃的鱼越来越多,魏游大手一捞,一条剔透的鱼尾巴横到胸口,江盛慌慌张张卸了力道,尾巴尖上柔软的鳍扫过滚圆的肚皮,留下一道明显的水印。

不知怎么的,江盛不好意思起来,别扭地在魏游怀里扭动。魏游在他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别动。”

低沉的嗓音中带着几分危险气息,吓得江盛不敢动了。

魏游的手光明正大地在漂亮的鱼尾游走,心满意足的抚摸过整齐排列的鱼鳞。带着水珠的鱼鳞在光线下闪闪发光,就像点缀在蓝色水幕上晶莹的宝石。

天际又白转红,映衬着江盛小脸潮红。

一下能抽晕一条鲨鱼的尾巴失力地垂着,任由人清洗打架时染上地血迹,等污浊去除,江盛已经大汗淋漓。

“难受,魏游。”

魏游亲了亲圆润泛红的耳垂,又亲了亲一尘不染的尾巴尖,尾巴尖颤巍巍跳动一下,又羞答答落回魏游手里。

江盛又闷哼一句:“魏游,肚子、肚子好难受。”

□□中带着一丝明显的痛楚,魏游心头那点旖旎瞬间荡然无存。

鱼尾巴早已清洗干净,但周遭的血腥味却萦绕不散。魏游仔细检查肚子,确认正面没有受伤,他又打算为江盛翻个身,然而手指刚触及身后的皮肤,便僵住了。

温热粘稠的液体附着在他的掌心,却像腊月的积雪冰冻住重逢的喜悦。

莫大的惊慌遏制住魏游的喉咙,他克制住胡思乱想,小心翼翼将人抱离地面,露出被身体掩盖的岩石面。

霞光自天边亮起,一滩深色的血迹刺进魏游的眼睛,在红色霞光映衬下显得触目惊心。

“是被深海中的怪物所伤?”

声音无端发颤。

他找不到任何伤口,但江盛一直在流血。

江盛冷汗涔涔,耳朵嗡嗡作响不知听不清魏游说了什么,他用仅有的力气攥紧魏游单薄的内衫,声音虚弱如蚊:“找、找个水坑,把、把我放下去。”

说完指尖再没力气,顺着魏游的胸膛滑落一旁,魏游呼吸一滞,低下头去。

怀里的人双目紧闭,唇瓣因为疼痛早已失色,下唇上还挂着一个被牙齿咬出的凹陷,是疼痛所致。

在魏游脑海一片空白中,江盛唇瓣微微翕开。

“别、别傻愣着了,我要生了!”

第 75 章

绯红水滩中趴着一个人, 一动不动,若非偶尔痛苦浅吟,活像是没了呼吸。

日出后涨潮, 淹没海蚀洞内大大小小石头堆砌而成的石台, 魏游和江盛身下的岩石也没有逃脱被埋的命运。

海水持续上涨, 处境雪上加霜。

洞内正中心留有一处石头垒成的干涸的水池, 那是目所能及的最高处,魏游和江盛商量着决定转移落脚点,海水又上涨了些,最终在水池下约一尺的距离停下,魏游见潮水不再涨, 终于松了一口气。

但周围水茫茫一片, 脱困的同时,也意味着他俩被围困在洞里。

魏游有太多疑问想问江盛。

比如当初拖拽他入水的人去哪里了。

比如他是如何控制水流送鳞片到他跟前。

比如他入海和谁打架沾满一身鲜血。

比如七天之内他的肚子是如何从一个扁平的小丘吹成即将破碎的皮球。

……

但他无暇顾及这些。

日上三竿, 江盛连续阵痛三个时辰,姿势翻来覆去几百遍,可肚子里的小子死活不肯出来。

更糟糕的是,江盛已经快没有力气了。

缺水、缺食物、缺稳婆,什么都没准备, 什么都缺。

茫茫大海之中,只有孤零零的一个海蚀洞,魏游什么都做不了,除了为水池里一点点加水,只能守在江盛干着急。

江盛耷拉着眼皮, 一阵阵抽痛令他全身无力,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挤出一句话:“给我吧,这几天在海里我天天吃生鱼, 不碍事。”

失血过多的脸色难看至极,魏游心疼不已,又担心吃生鱼喝海水容易进寄生虫,一直犹豫要不要喂他,听江盛主动提及,犹豫片刻还是捡起远处被江盛拍死的鱼。

魏游扶起他的上半身,调整位置,将肩膀作为支撑点:“委屈你了。”

既是指吃生鱼。

又是指江盛差点独自生产的事情。

三条鱼下肚,江盛恢复几分力气,让魏游放开他,背对自己。魏游的注视会让江盛无法专注,更何况他也不愿意魏游看到自己一塌糊涂的样子。

“有任何不对叫我,我一直在。”

魏游亲了亲他的发旋,又拉起江盛的手。

小手冰冰凉凉,因为疼痛而发颤,连回握的力气也没有。

魏游替他梳理鬓角凌乱汗泞的发丝,柔声道:“别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话音中莫名带有一种安抚人心的魔力,让人听了平静下来。

江盛未来得及说什么,肚子又开始抽痛,他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双手,深吸一口气,集中注意力专心应对。

一个时辰转瞬即逝。

忽然,魏游的手被用力的一拽。

猝不及防下牵扯尚未好全的伤口,魏游手臂青筋凸起,但他没有松手。

他的这点疼痛,不及江盛承受的万分之一。

一次用力过后,大概过了几分钟,相握的手再次收紧,紧接着身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吟,魏游顾不得事先承诺,红着眼转过身。

却见江盛早已在等他,眼眶闪着晶莹,仰着沉重的脑袋一眨不眨盯着他。长时间的生产让他筋疲力尽,看上去下一秒就会晕死过去。

“魏游……”

见魏游转过身,那沁在眼眶许久的再也忍不住,跟不要钱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掉。

“我好疼啊。”

魏游心里一咯噔,各种不好的预想在脑海中轮番过了一遍,就听江盛抽噎说着:“但我生了两条!”

话中带着无与伦比的自豪感。

魏游:“……”

魏游心中五味杂陈,看着江盛没有一丝血气的小脸,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最终,他没有多说,只是小心翼翼地将江盛揽入怀中,宛若对待一个珍贵的易碎品。

“辛苦你了,我们家小鱼真棒。”

明明是分享喜悦,希望魏游能轻松一点,但好像适得其反,不会安慰人的江盛一脸无措,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拥抱他的人身体在轻微发抖,即便迟钝如江盛,也能从魏游身上清楚感受到一种名叫劫后余生的后怕。

宽阔的肩膀总能在关键时候撑起江盛头顶的一片天。

但都是血肉之躯,谁都有脆弱的时候,更何况江盛比谁都明白魏游的心疼。他慢慢把脑袋搁在魏游的肩头,头轻轻蹭了两下,试图安慰:“魏游,你别怕,我已经不疼了。”

不料魏游的手臂又紧了几分。

怎么会不疼呢?

四个时辰,八个小时。

没有干净的环境,没有舒适的病床,没有止疼的药剂,没有托底的稳婆,什么都没有,全凭江盛一个人努力。

甚至一开始,如果他没有打定主意出海来寻这条傻鱼,江盛压根就没想过来找他,甚至打算躲起来一声不响地一个人生!

魏游说来就气啊,恨不得……恨不得……

但他舍不得,他怎么舍得。

多傻一条鱼。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傻这么令人心疼的鱼。

八个小时,魏游的神经就没有松弛过,他根本无法想象,如果江盛出事他该怎么办。

海蚀洞里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喧闹,唯有细腻的海风见证了世界的一角。

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才再次响起:“别再吓我。”

春末夏初的午后温度适宜,有种促人平静的闲适感。魏游说完后不见人回答,偏头看去才发现人已经累的睡着了。

呼吸均匀,心跳平稳。

魏游悬空的心彻底回落。

水池被鲜血晕染成红色,总能让魏游回忆起江盛痛苦的模样。他轻轻抱起熟睡的江盛,轻柔清洗鱼尾的血污,又脱去还算干净的外衫替他擦拭干净。

江盛太累了,一直没有醒来。

等将江盛放置在干净的地方后,魏游挽起裤脚,准备去捞被遗忘许久的“两条崽”。

在被污染的水中待太久容易窒息,魏游必须得抓紧时间。

生产的画面魏游没有亲眼见到,但既然江盛用的是“条”,他也没有听见属于婴儿的哭声,魏游已经做好了孩子是非人类的心理建设。

红色的水模糊不清,但没有完全遮掩住两个幼崽的身影,魏游把手伸进水里,借着依稀的暗影一点点靠近。

水流随动作荡漾,两个黑影被冲移半寸,魏游手缓慢地靠近,生怕惊扰了两个初到世界的精灵,动作缓了又缓。

兴许是魏游浑身都是江盛的气味,崽子们并不害怕魏游靠近。甚至在魏游靠近时,一鱼一个抱住魏游的手指。

碰到了。

双手离开水面,魏游一下对上两双无辜的小圆眼,呼吸微滞。

两条,都是他和江盛的孩子。

圆圆的脑袋,胖嘟嘟的身体,个头只有魏游手掌大,上半身是人身,下半身是鱼尾,活脱脱是大人鱼的翻版。小脸蛋看着十分稚嫩但五官精致,集结魏游和江盛所有的优点,足以想象日后是如何祸害四方。

不过从外表上瞧不出性别,也瞧不出谁是老大。非要说区别,大概左手边的鱼尾巴颜色更深一点。

魏游心不自觉软下来。

幼崽弯弯的眉毛下有一双水灵灵的圆眼,忽闪忽闪,像是在问眼前没尾巴的巨人是谁。

啵——

右手传来异响。

抱着魏游食指吸|吮的小人鱼仰起圆圆的脑袋,小巧的鱼尾巴偷偷翘起,自以为警惕地看着他。见他没有危险,珍珠眼滴溜溜地转悠,目光打量了魏游半天又闻着血腥味定在魏游开裂的伤口,叫了一声。

左手边,另一条人鱼幼崽专心干饭,因为吸不到东西还不满地“嘤嘤嘤”叫,两耳不闻窗外事。

魏游既欣慰又好笑:“我是你们的阿父。”

也不管两个刚出生的幼崽是否听懂,魏游将他们小心带离水池,用海水清洗干净后放在江盛身边。

嗅到熟悉的气息,两个幼崽很快安静下来。

潮水还没褪去,附近没有更多的水池供他们休息,魏游担心小人鱼不能离水太久,思索后拿中衣扎成水娄浸泡在海水里,让两条小鱼崽进入其中,另一头系在腰上固定。

小人鱼只有巴掌大,要是被海浪卷走,魏游哭都没地方哭。

“嗯嘤——”

被抱离江盛身旁,两条小人鱼明显不乐意。

魏游挨个摸摸他们的脑袋,同他们商量:“乖乖的,你们爹爹累了,让他休息一下。”

“嗯嘤——”

应是应了,就是不知道是怎么个意思。

魏游陪他们玩了一会儿,心想一直叫小人鱼也不是个事儿,于是无良爸爸魏游随意地为两条不知事的小人鱼取名小一小二,那条吃货十分荣幸摘得“小二”桂冠,不过他们自己并不知道。

安顿好小人鱼,又一个问题摆在魏游面前。

他们吃什么?

小人鱼被困在衣兜里,小二着急得“嗯咦”叫,那叫声与熊猫饿了有几分相似。一条叫了连着另一条也跟着叫,此起彼伏,自带节奏感。

应该是饿了。

熊猫饿了喝奶,人鱼饿了……

魏游若有所思,视线不受控制的往江盛身上飘,想象某个画面,可疑地红了红耳朵,暗道自己耍流氓。

没有奶,两个小家伙怎么办?

魏游环视一圈,目光盯在某处,不算平坦的水池边安详地躺在两条死鱼,那原本是给江盛补充能量的储备粮。

耳畔小人鱼的叫声越来越急促,魏游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捡起其中一条海鱼放在两个小崽子面前。

一条庞然大物从天而降,吓得小二惊慌失措地摆动小尾巴向边缘逃窜,等缓过神,回头看清庞然大物的模样,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张开双臂飞快扑到鱼身上,嗷呜一口咬下去。

看上去饿坏了。

小二进食速度很快,一排袖珍整齐的牙齿一闪而过,海鱼腹部指甲盖大小的一块肉没了。

魏游有点惊讶。

要知道这鱼的个头可不小,大概有小人鱼五倍这么大。皮也厚实,一般的成人都咬不动。

小家伙个子不大,胆子和牙口倒是不错。

果然,不能拿人类幼崽推论人鱼幼崽。

相比之下,小一警觉多了。

他围着海鱼东瞧瞧西嗅嗅,没有立刻开动,而是迟疑地游向魏游,在魏游诧异下抱住他的手指,用脑袋轻蹭手背,才慢吞吞开始进食。

贴心的小棉袄。

念头一闪而过。

一条鱼很快被两个幼崽分了,魏游摸摸他们的小肚子,又圆又硬。

小吃货不满足,又嗷嗷乱叫,尾巴在水中剧烈甩动,溅了魏游一身水,魏游食指点住他的小脑袋,失笑:“不能再给你了,已经吃撑了。”

小人鱼应了一声,像是在说“还能吃”。

魏游没答应。

夕阳西下,潮起潮落。

被海水淹没的岩台重新露出水面。

原来的水池是不能待了,魏游奶爸再次忙碌起来,让一大两小三条人鱼搬到更舒适的地方。

小人鱼不知是不是在爹爹肚子里睡久了,生龙活虎不见困,眼神一直追随魏游。

“嗯咦——”

“不行。”

“嗯咦——”

“不行。”

小二契而不舍地围着魏游圈,魏游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主要还是怪魏游不小心,挪窝时一不留神被小吃货瞧见那条藏好的鱼,于是闹不停了。

被接连拒绝好几次,再好脾气的小人鱼都要生气了!

小二摆动同他爹爹如出一辙的尾巴,奶凶奶凶地扑腾着,企图把水拍到魏游身上去,甩完还“咯咯咯”笑。

橘色霞光满天,父子俩嬉闹的身影被无限拉长,温馨又美好,江盛醒来后静静地看了许久。

直到被小一注意道:“嘤——”

爹爹醒了!

第 76 章

“人在海边怎么会说不见就不见, 你们一个个的眼睛全是白长的吗?!既然十几双眼睛盯不住一个人,朕看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天子一怒,底下跪了一半人。

来福和柴正峰等人眼球布满血丝, 头发凌乱不堪, 显然彻夜未眠, 魏游失踪多久他们几人马不停蹄地找了多久。

“来人, 把这几个狗奴才拖下去,给朕狠狠地打。”

几人被侍卫架起往外拖,脸煞白一片,但不敢为自己辩解一句。

“父皇息怒。”

三皇子硬着头皮劝说,暗骂留烂摊子的魏游千百次。

“吉人自有天相, 来福最后见六弟时, 六弟距离海面有一段距离,被海水卷走的概率不大, 兴许六弟有意外发现,来不及告知旁人也不无可能。”

五皇子不知吃错了什么药,附和道:“是啊,既然沿岸的船只少了一只,那必然是六弟主动所为, 并非遇刺遇害,六弟兴许是有意外发现,寻着什么线索了。”

不少人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五皇子眉眼狠戾闪过,嘴角轻微勾起一个轻蔑的笑:“或许是跑海里寻江盛去了。”

皇帝闻言果然脸色骤变:“放肆!”

时间过去八天八夜, 即使建州百姓如何不想承认, 江盛生还的可能已经不足一成,五皇子故意提魏游去找江盛, 不正讽刺魏游为爱殉情吗?

窝囊!

丢人!

为了一个哥儿寻死觅活的,没出息!

皇帝气急败坏,头疼得想杀人:“还愣着干什么,把这几个没用的东西拖下去杖毙!”

门外脚步声“噔噔噔”由远及近,众人不敢抬头,心中腹诽哪个没眼力劲的侍卫在这节骨眼上出风头,怕不是脖子痒了。

不只大臣,皇帝也是这么想的,但没等他发作,来人高呼:“陛下!找到了!找到王爷了!”

皇帝噌的一下从椅子森*晚*整*理上起来,焦急道:“人现在在哪里?”

“在建州沿岸的一个小渔村,马车约莫一盏茶功夫。”

得了确切时间,知道人也安全了。皇帝脸冷下来,重新坐好:“好,朕在这里等他,倒要看看是什么急事惹得我儿连侍从都未带上!”

在场大臣纷纷窃窃私语,喜忧参半,人群边缘,站在阴暗处的五皇子死死盯着报信的人,眼神阴翳。

七天内,他在江南那几处深耕多年的店铺生意,莫名其妙不景气,几名管事一夜之间消失不见,单子砸的砸,店铺关的关。

他不信与魏游无关。

心里的气没处撒,本想着出来透透气,巧的是撞见魏游。天知道他亲眼看见魏游出海时多激动,心里祈祷着赶紧下暴雨,果然,上苍是眷顾他的,半个时辰后果然下起了暴雨。他又在岸边等了片刻,见瑞安王府的下人心急如焚地搜寻才大笑离开。甚至夜晚入眠后辗转反侧,兴奋地彻夜未眠!

但魏游居然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他为什么没有死在海上?

他怎么没死在海上?

很快,五皇子得到了答案。

灼灼目光下,一道颀长俊朗的身影从容地迈入大堂:“儿臣向父皇请安,劳烦父皇为儿臣担惊受怕,实在是儿臣之过错。”

皇帝怒道:“跪下。”

魏游利索下跪,没有半分不情愿。

此前魏游消失一天一夜,所有人都偏信五皇子地话,怀疑他出海去了,如今见身上毫发无伤,只是衣服和头发被风吹得有些许凌乱,又不似传闻所言。

皇帝收回打量的目光,脸色缓和半分:“小五说你出海找江家哥儿去了,是与不是?”

“是。”

竖起耳朵听的大臣被魏游不怕死的话吓得心脏乱跳,心里直呼好一个大胆的瑞安王。

没等皇帝和大臣们深吸上一口气,魏游又道:“又不是。”

“……”

到底是还是不是。

皇帝训人的话堵在喉间不上不下,难受的很。

好在魏游没让他们大喘气太久:“寻江盛是真,出海是假,倒是听说五哥对本王行踪了如指掌,笃定本王出海殉情了?”

“哪里听来的混账话,”五皇子心中一凛,大殿内的消息魏游知道的真快,“六弟称出海寻江盛,言语又模凌两可,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皇帝的食指在扶手上有节奏的敲打着,皇子之间的暗潮汹涌,他看在眼中,也不无纵容和考量的意味。

“本王不过事出有因离开一日,回来无人担忧本王安危,反倒像是犯了滔天大罪三堂会审,着实令人心寒。”

大殿内若有似无的视线落在魏游身上,思绪转圜不定,魏游半垂眼独自跪在地上,挺直的脊背似乎略显疲惫。

失落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皇帝眼眸深处划过一丝愧疚,未表露出半分,就听魏游道:“不过五哥若对本王的私生活感兴趣,左右不过一句话的事,本王好带五哥好好逛一番建州,这地方本王逛了一年多,摸得和皇城一样熟悉,哪儿的酒烈,哪儿的花红,哪儿的曲儿好听,都能说上两句。”

说罢,魏游旁若无人地朝五皇子挤眉弄眼。

皇帝:“……”

大臣们自行脑补吃喝玩乐一条龙,再看向五皇子时眼神也变得奇怪了些。

几个大臣年纪正当中年,家里孩子也不少,府上或多或少有一两个犯浑的纨绔,一日一夜不回是常有的事,有些事情他们年轻时一样干过,甚至有过而无不及,轮到子孙犯错他们平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总有几个特别较真的儿子或者姨娘硬在他们面前透露消息。

这不就是争宠吗?

大臣们悟了。

也有心思活络的大臣,悟透其中关键,瑞安王失踪的事情原本没有多少人知道,还是五皇子“碰巧”有事找瑞安王才得知消息,又劳师动众寻魏游,最终传到陛下耳朵里。

皇帝瞧着大臣的心思,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混账!”

几番扯皮终于折腾得皇帝耐心告罄,但语气却柔软了些:“少耍贫,到底去哪了?”

皇帝发话,魏游哪敢怠慢:“儿臣一日一夜未归,是因为儿臣找到江盛的线索了。”

大殿内哗然一片。

皇帝眉间微挑,显然有些意外,大殿内却有比他更意外的人:“江盛还活着?”

他不过是随口一说!

不等魏游开口,江少卿怒道:“五皇子这话什么意思?江家从未承认盛哥儿过世。”

自打江盛消失后,江少卿已经憋了好几日火,特别是查清自己弟弟落水真相与几个皇子相关,一肚子火没处撒,偏生五皇子专往他枪口上撞。

下一任皇位继承人还未确定,就这般嚣张,若真是大皇子五皇子得势那还了得?

再说,当今陛下人前还礼让他们江家三分,五皇子又是个什么东西,皇帝都能换,一个皇子算什么。

大臣们心思各异。

除了江少卿,在场的大臣和五皇子想法一样的比比皆是,甚至皇帝都认为江盛凶多吉少,只不过五皇子口无遮拦,旁人多少不敢明面上说,毕竟得顾及江家的感受。

五皇子自知理亏,摸摸鼻子不说话,暗地里记下江少卿驳他面子的事。

“好了,”皇帝出声,大殿内无人敢吱声,皇帝示意魏游继续,“既然找着了,怎么不带回来?”

“凶手尚未查清,儿臣怕有人对江盛不利,便自作主张没有带人回来。”魏游道。

皇帝心想是这个理,也没有怪罪:“人没事就好,珍妃整日茶不思饭不想,自责的很,还需早日查清事实。”

“父皇说的是,”魏游话题一转,“盛哥儿不便回来,不过,儿臣带来了另一个人,与盛哥儿落水有关。”

江盛落水,除了本人外,只有珍妃是亲历者,可珍妃坐在屏风后旁听,在现场,还有谁与盛哥儿落水有关?

大皇子瞥见魏游似笑非笑的视线后,眼皮不安的跳动一下。

不,有一个人真的与珍妃一样重要。

答案呼之欲出!

果不其然,魏游身体板直,眉目紧绷:“儿臣抓到刺客了。”

又是一阵哗然。

侍卫出去带人,大皇子与五皇子暗中对视,均看清对方眼中的讶然,大皇子愈发郁闷。

魏游真抓到了人了?

不是在诈他吧?

可那笃定的神情骗不了人,大皇子惊疑不定,又责怪起国舅来。

外公怎么挑的人,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一个哥儿居然还能在插翅难飞的海里让他逃了,逃就逃了,还反被活捉落下把柄。

不对,也不一定是活捉,事情没有定论前他不能自乱阵脚。

视线不自觉又回到魏游身上,大皇子联想到之前一系列事情,多少觉得魏游和江盛两个人有点妖。

魏游已经起身,见他看来,回望过去,视线交锋中魏游嘴角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人还没进来,皇帝对魏游抓到凶手的事满肚子疑惑:“你在哪抓到的人?”

“人并非我擒住的,是一名渔民发现的。”

“渔民?怎么又扯上渔民了?”

“此事还要从昨夜说起。”

魏游回程路上构思好说辞,也不见被会被戳穿的紧张,他娓娓道:“昨夜儿臣照旧在岸边观海,有一渔民带着江盛的信物找到儿臣,说是江盛想单独见儿臣。”

五皇子闻言讽刺:“那陌生渔民寻六弟单独会面,六弟一声不吭随他去了,心可真够大的,也不怕有人偷了信物诱你前往趁机害你。”

“本王不傻,那信物非价值连城的宝物,不会过分张扬,一般人注意不到。儿臣与盛哥儿之间曾有暗语,即便注意到了,拿了信物来寻儿臣,亦不会去三言两语让人骗了。”

魏游前半句话说给五皇子听,后半句话朝皇帝解释,皇帝心中信了几分。大臣听了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他们为官的自知信物有多重要,重要信物都设有暗语,否则被敌对势力利用一万张嘴巴都说不清。

见无人再打搅,魏游继续道:“跟随渔民前往一处偏僻的临海渔村后,儿臣终于见到了失踪多日的江盛。”

江少卿忍不住担心:“盛哥儿怎么样?他怎么会在渔村?”

“不必担心,江盛身体无事,就是受了点惊吓,”魏游宽慰两句,庆幸道,“多亏盛哥儿善水性,入海后,他知有人想害他,拖着刺客在海里憋上许久,兴许是有身孕体力大不如从前,发生意外使两人双双溺水,幸而被出海打鱼的渔民发现,才幸免遇难。”

魏游说完,众人才回过味来。

“你说盛哥儿有了?”

“江盛怀孕了?”

七嘴八舌,一时间整个大殿闹哄哄的像是菜市场,除了真心实意担忧弟弟的江少卿,就属珍妃嗓门最大,最意外。

“你确定盛家的哥儿怀孕了?”

尖锐的问话中带着明显的怒意,好似江盛怀孕是多么令人难以接受的事。

魏游被吼地摸不着头脑,怎么珍妃的反应和他设想的不太一样,珍妃宠爱儿子,见儿子开枝散叶不该是这个反应才对。

透露怀孕的消息有魏游自己的考量,两个小崽子不可能一直流落在外,但如今小崽子对尾巴控制,若告诉满朝文武自家美人鱼生了两条小美人鱼出来不得吓死。

所以需要事先铺垫,等人鱼变成人类婴儿带回家也能自圆其说。

魏游猜测珍妃脸色泛青的原因,抬头发现不仅珍妃,皇帝、大臣们的表情都挺奇怪的。他循着若有似无的视线,皱起眉,忽然,消失的记忆如天雷般滚滚而来。

他记起来了。

记起这群人表情怪异的原因。

因为在知情人眼中,他,原身,目前还是个一不良于行的阉人!

江盛怀孕,等于给他偷人了!

难怪他透露江盛怀孕这群人神色一言难尽,在他们眼中,他魏游就是个被带了一顶明晃晃的绿帽子还沾沾自喜的大冤种啊!

魏游:……

哑口无言,有口难辨,无言以对。

珍妃难以置信的语气让原本传闻中的不确定成为了肯定,果不其然,魏游明显察觉暗落落投注在他下半身的视线变多了。

“……隐疾早就好了。”魏游嘴角抽搐,冷着脸说道。

说完,魏游身上的目光不见少,反而越来越多了。

大臣们恍然,不管现在是不是行了,原来以前的魏游是真的那什么不行啊。

屏风后,珍妃欲言又止,心里头叫嚣着当场找太医为魏游号脉,诊一诊自家儿子隐疾是否痊愈,但大堂内大臣这么多,若是没好……刚才她脱口而出的一番话已经有损皇家颜面,断不能再叫人看了笑话。

只能稍后再议。

皇帝同样心情复杂,但毕竟当了几十年皇帝,表面功夫还是会做的:“江家哥儿为皇家添福,赏。既然有孕自不能让他独自在外,清泽你且带他回来,朕多派些人手给你。”

魏游替江盛谢过皇帝。

经过这么一茬,珍妃是待不住了,寻了个由头匆匆找太医去了。

大堂内的氛围实在古怪,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五皇子憋了许久差点憋到内伤,话断在江盛疑似没死的消息上不上不下,可大伙似乎接受了魏游没有出海的说辞,没有再深究。五皇子一转头,发现皇子失望和怀疑的眼神,一口血堵在胸口,差点蹦出来当堂作证魏游撒谎。

但他能吗?

他不能。

说他亲眼所见?他没办法和皇帝解释他为什么去海边,为什么知情不报,为什么佯装魏游在王府去寻他。

只能拼命找魏游话种的漏洞:“消失的一只船作何解释?”

尴尬的气氛被打断了,原本悄然翻篇的话题被重新挖了出来。

对呀,好端端的船怎么会消失,众人又看向魏游。

魏游不悦:“五哥说的什么话,本王为何要为一只船做解释,船没了问渔夫才是,怎么没系紧船绳被风浪吹跑了。”

来福在魏游这个靠山到场后,胆子也大起来:“殿下,是奴才们找不着王爷着急了,见少了一条船暗自揣度王爷出海去了,实际上并未有人亲眼见到。”

亲眼见到的五皇子:“……”

感觉自己被中伤。

“大胆的奴才,岂有你说话的份。”

大臣们站在魏游这边,言五皇子强词夺理,昨夜大风大浪,船被吹跑一只在正常不过,谁说一定是魏游拿的,巧合罢了。

五皇子心中暗骂,这群愚人!

恰好出去带人的侍卫回来了。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门口,只见一个泛着酸臭味,被侍卫一左一右拖进来。他垂着脑袋没有特别的反应,无人打理的头发交杂在两旁,遮挡住面容,不知是死是活。

见到人,五皇子捂着鼻子后退两步,格外嫌弃,但犯人在路过大皇子跟前时,大皇子抬了一下头。

凌乱发丝下,布满痂痕的侧脸一闪而过。

这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一张放在人群中也不会给人留下印象的普通到极致的脸。

似是察觉到如芒在背的目光,一直垂着头的人脸庞微侧,整张脸清楚地倒映在大皇子的眼帘之中。

大皇子瞳孔骤缩。

此人……是谁?

这根本不是他派出去的人!

无人知道大皇子心中如何惊涛骇浪,大殿内,两名侍卫把刺客强压在地面上,杂草一样乱糟糟的头发再次覆盖面容。

魏游哪管侍卫阻拦,上前就是一脚。

刺客被踹翻在地,拼命地咳嗽,口中鲜血溅染在水泥地上,侍卫赶紧拉住发怒的魏游,怕出人命,只是拦得住魏游的身,却拦不住魏游的嘴:“本王定要诛你九族!”

显然是被气急了。

然而,一旁的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快被魏游这张嘴气死了,审案时面对死气沉沉不愿意开口的犯人最忌讳的就是威胁,越是看不见希望越是撬不开嘴,突破心理防线才是提审关键,结果魏游倒好,直接判个诛九族把后路断了。

他们还审个屁。

本就对魏游主持断案工作不满的人心中愈发糟心。大理少卿向魏游发问:“王爷可从此人身上得知些线索?”

魏游果然停下闹腾,吃瘪道:“嘴被水泥封过,一点缝隙都没有。”

那就是没有套出有价值的东西,刑部右侍郎和大理少卿交换一个不出所料的眼神,上前请奏:“请陛下容我等细细审问此人身份。”

没等皇帝回答,五皇子也冲上去对着他的脑袋狠狠一脚,原本就虚弱至极的人躺在地上奄奄一息,鲜血流了一地。

“就是你谋害我朝瑞安王妃?”

说着,抬起一只脚朝他脖颈动脉处踹去,那凶狠的架势竟是想把人活活踹死。

不少人被五皇子泄愤的举动惊到,又纷纷皱眉,但无人上去阻拦,眼睁睁看着五皇子的脚落在刺客身上。

那刺客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危险,用尽力气偏转脑袋,险险躲开五皇子的袭击,五皇子一脚落空,怒火四起,但侍卫动作更快,上前拦住了五皇子,再看那刺客,早已昏死过去。

皇帝眉头拧紧,训斥:“一个个的成何体统!”

又对那大理少卿说:“速带下去给他治,朕限你们三日之内查明真相。”

“臣遵旨。”

被侍卫拦住的两人相互对视,又很快移开视线。

专业的事情专业的人做,审案的事情交给刑部和大理寺。

人群散去,魏游留下随皇帝带去见珍妃,被早已候着多时的珍妃一把按在座椅上,命令几个太医轮流替他诊断,折腾了半宿,确认魏游的隐疾是真的好全后才放他离开。

深夜。

王府里,魏游还未吃上一口热饭,大皇子不请自来。

“父皇最喜爱六弟言六弟最像他,我原不信,如今看来是我道行浅,一直未参透罢了。”

大皇子站在油灯前,居高临下般俯看魏游,明亮的火光拉长他的身影,巧将魏游彻底笼罩在阴影之下。

怀疑原身藏拙的人很多,只有魏游最清楚根本原因是变了“芯子”,所以对大皇子的挑衅他无动于衷,别说起身,连眉头也未曾皱一下。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大堂内只剩下筷子碰碗壁的清脆声,见大皇子不动不言,魏游抽空尽地主之谊,手转茶壶替大皇子续上一杯。

魏游愈是云淡风轻,愈是叫大皇子恨得牙痒痒。他按捺住怒火,没有忘记此行目的。

“六弟以为三弟又安什么好心,比之豺狼有过无不及,最是心思深沉又心性多疑,与他共谋不若与虎谋皮,又能得落得个什么下场。”

“大哥此言差矣,与谁谋不是刀尖上行走。”

“自有人前正人君子背后两面三刀的伪君子,亦有表里如一,信守诺言的真君子,六弟定是受了人蒙骗。”

“那不若大哥说说,弟弟该如何是好?”

搁下筷子,魏游替自己倒了一盏茶,拿在手中把玩。

大皇子见魏游松动,觉得有戏。

饭菜收拾干净,丫鬟侍从退下,大堂内只留下他们两人。大皇子缓缓道:“自古《周礼》便言,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纵然有天妒之资又如何,长有无序便是崩了礼乐,坏了规矩。”

来了。

大荆皇后没有福分早逝,其子早夭,当朝未有嫡子,按照立嫡立长的规矩,大皇子继承皇位名正言顺。

做他的春秋大梦。

魏游只想大笑出声,他以为大皇子偷偷来挑拨离间,没想到更蠢,企图私下拉拢自己。

他们的关系有何修复的余地:“乡野村夫尚知父母健在不分家,大哥不知?”

意思是皇帝还没死呢,就想着继承皇位,就算继承皇位那也是皇帝突然暴毙未立太子的情况下,如今皇帝健朗他说这些话实属大逆不道。

外头守着人,大皇子自不会放任今日之事传出去:“既然说了,便敞开天窗说个痛快,六弟仍要执迷不悟?以你的聪明才智,岂会不明‘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的道理?”

良木?贤主?

大皇子吗?

魏游终于抬头正眼瞧大皇子,眼底的讥讽终叫大皇子怒意直冲脑门:“本宫最厌恶的就是你们这一副视万物为蝼蚁的高上姿态。”

茶盏扫落在地,几滴水渍溅在衣摆。

大皇子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无法言喻的愤怒,他的双手紧握成拳头,仿佛随时准备爆发。

魏游静静注视着发癫的大皇子,像是在看一只丑态百出的猴子。

又是这种眼神!

又是这种眼神!

大皇子胸前剧烈起伏,压抑多时的怒火喷涌而出:“我能够走到今天的境地,全是你们逼的!一样是皇子,一样是庶出,凭什么你们父子情深,而对我视若无睹?”

此刻,大皇子哪还记得克制理智,眼里满是化不开的深仇积恨。

“你知道为了能让他多看我一眼,我曾多勤学刻苦,每日朝经暮史、悬梁刺股,只为一声肯定,但他呢?像是批阅无关紧要的奏折一样,看一眼便搁置一旁,甚至连一句‘做的不错,下回继续努力’都不愿意敷衍,你们可知我的感受?”

“不,你们不知,”大皇子似乎陷入了癫狂中,自顾自道,“不用争不用抢,我渴望的梦寐以求的,你们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当你磕磕巴巴背完《三字经》时,他夸你‘我儿聪慧过人’,于我,仅冷漠地丢下一句‘你无需用成绩证明自己’!”

“你呢?不学无术是性格活泼,狂妄自大是皇子气质,强抢民女是皇家福气,父子情深,眼里的沙子都是含在嘴里的金子。”

大皇子可怜?

抛开一切前因谈后果,高墙之内的人谁不可怜?

魏游冷笑:“所以你收买我宫中伴读侍从,纵我成为不学无术之人?所以你联合国舅,企图在天高皇帝远的东岭置我于死地?所以你今日来找我,准备翻了这破天自己当主子?”

被当面戳穿,罪魁祸首却不见一丝愧疚。

“弱肉强食,这便是高墙之内的生存法则。既然六弟打算一条死路走到底,那么他日也别怪哥哥我下手狠了。”

大皇子慢条斯理地整理微乱的袖口,嘴角轻扬,又恢复了刚入门时从容尊贵的模样,不见一丝狼狈,甚至颇为遗憾道:“你成亲那日的药下得太轻了。”

魏游也笑:“多谢了大哥帮忙,让本王得了一门好亲事。”

两人不欢而散。

灯芯燃烧至尽头,火焰随风跳动着,仿佛下一刻就会熄灭。微弱烛火下,新灯芯接替了旧灯芯的工作,继续完成照明的使命。

明亮的灯光将魏游颀长的身影拉长,同时也照亮屏风后面的人。

“在想什么?”

端坐在屏风后头的人替魏游倒上一杯清茶,魏游没有喝,接过后拿在手里把玩:“在想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话问的没意义。”

魏游小抿一口,称赞:“没想到三哥还有这般手艺。”

在屏风后坐着,将魏游和大皇子的话听的一清二楚的,正是这位大皇子口中道貌岸然的大荆三皇子。

三皇子盛了他的赞美,笑了笑:“世上可没多少人敢喝我沏的茶。”

一语双关的话,魏游似是没听出来:“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还怕这个?”

话一出,仿佛时间停滞了一般,紧张和压抑的气氛陡然弥漫开来。两人一站一坐,视线相互碰撞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还是三皇子先开口:“所以你选择站在我这边?”

“三哥怎么不先问我如何得知的消息?”魏游眨眨眼。

那双深邃而锐利的眼睛遗传至同一个人,而笑起来时的明媚更像那位已故的女子,三皇子为魏游的笑恍惚了一瞬,回想起曾在丞相家中只是惊鸿一瞥的画卷。

世间留有皇后的画像不多,丞相虽是寒门清流出生,但其夫人与皇后是闺中密友,私自藏了一幅画留作念想。

那是一位梳着垂鬟分髾髻的少女,容颜清丽秀美,眉目如画,眼眸明亮而温柔,画中少女穿梭在桃花丛中,衣袂飘飘,宛如仙子下凡。

在人间渡劫二十载,又回天上去了罢了。

都说魏游更像皇帝,但他始终觉得,魏游和那女子笑起来更相像一些。

“知晓此事的人不多,却也有一两个。”

三皇子说的隐晦,以为魏游是从他们口中知晓的,可惜这回三皇子猜错了,是魏游问了还在海上养胎的某个外挂。

为了安抚江盛,也为了夫夫和睦,魏游向江盛坦白自己穿越的事情,也相互通气,深入了解这个世界的构成,既然回不去了,就该考虑如何在这个纷乱的世界保全自己。

魏游的沉默在三皇子看来是默认,他垂下眼,道:“听说是一位性情中人,也是一位期待孩子出生的母亲。”

魏游讶然,一瞬间明白过来,三皇子是在回答他一开始的提问。

“还有什么想问的?”

在三皇子的目光下,魏游缓慢地摇摇头。

他非原身,无法替已经死去的原身感同身受,倒是有一点三皇子不知道的内容可以展开说说:“没什么想问,不过就是寻常大户人家后院争宠,一家之主受胁于继母和外戚,宠妾灭妻保全自身,掉包嫡子充当庶子的窝囊事。”

三皇子闻言大笑三声,替自己倒了三杯酒,爽得直呼:“痛快。”

也不知道是喝酒开心,还是终于有了个弟弟让人开心。

“你且万事留心,既已到了鱼死网破的地步,小心那饿狼反扑。”

临走前,三皇子叮嘱。

魏游不会小瞧任何一个没有良心的人:“若我没有猜错,大皇子今夜必定派人去监狱那头杀人。”

三皇子提醒:“只怕声东击西。”

“不急,”魏游显然也考虑到了这层,“盛哥儿住下的村我设了陷阱,等的就是他们今夜自投罗网。”

夜深无月。

魏游送三皇子出门,而后视线落在摇曳身姿的树梢暗影上,语气生寒:“慢慢来,杀不死罪魁祸首,这次先砍掉他的左膀右臂,下次定要叫他……”

夜风习习,吹散了余下的话音。

第 77 章

身心俱疲, 魏游沾了枕头后倒头就睡,醒来神清气爽。

但更多的人彻夜未眠,甚至不眠了两天两夜。

“前夜有人暗探建州府衙牢房被当场抓获, 衙门的人不轻松, 刑部的人也恨得牙牙痒啊, 一个个被人从被窝里拖起来, 天亮了人还在牢房呢。”

小将军覃洐来王府看望魏游,与魏游同膳时悄悄递给他消息。

魏游当然知道前夜的事,事实上他还知道临海的小渔村也抓了一批人送进去。

不过,在覃洐面前,魏游装作头一回得知消息, 怒气冲天:“天子脚下公然劫狱, 这幕后之人简直胆大包天。”

“可不是,”覃洐大口咀嚼脆爽的拍黄瓜, 口齿不大清晰,“不过不是劫狱。”

覃洐左顾右盼,凑近魏游耳畔压低声音道:“是去杀人灭口。”

“目无王法!胆大妄为!”

气得一巴掌把筷子拍在桌子上,吓覃洐一跳。

“不行,本王去府衙一趟, 小覃将军请自便。”

说罢起身大步向外走去,还没跨出两步,覃洐眼疾手快拦住他:“哎不着急啊,王爷,那犯人被当场抓获, 没出事, 据说是派了个高手调包关押的刺客,等着人来呢, 看来建州衙门也不是一无是处。”

魏游状似被劝住了,覃洐又学着他家儿子出门前叮嘱过的事情,对魏游和江盛一阵嘘寒问暖。

心意领了。

恰好有人来禀,大理寺和刑部已经将事情原委、背后主谋审问清楚了,正要禀明皇帝,皇帝唤他过去。

行宫。

大臣分列而立,与上朝时一般无二,魏游来的迟,受了注目礼。他漫不经心地扫过会场,一眼就注意到某几位大臣乌青的眼袋。

罪过罪过。

不过值得意外的是,大皇子居然不在。

没等魏游细想,皇帝开口道:“小六来了,开始吧。”

一位头发半白,穿着红色朝服的官员上前一步,魏游认出他,是上回差点被自己“诛九族”之言吓破防的两人之一,大理少卿。

黑眼圈最浓的是他,刚魏游进门瞪他最凶的也是这个小老头。

大理少卿周恒强撑着精神,只想速战速决回家睡觉,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如往常般禀明案件结果和经过:“陛下,臣……”

“且慢!”门外高声打断。

周恒:“……”

人未到声先至,响亮的声音格外耳熟,与前天晚上威胁魏游的一模一样,魏游朝门口看去,果然见大皇子信步闲庭地走来。

与那日癫狂简直判若两人。

魏游与三皇子暗中对视,纷纷凝重。

皇帝面上的诧异十分明显,显然没料想到一贯提前候场的人缺席,甚至压根没注意到大皇子不在场。心中无端的尴尬和被打断的不悦来回交替,最终归为一句:“什么事?”

大皇子已经习惯了皇帝的无视,此前还会佯装黯然,自从与魏游坦白后,唯有的一点伪装也免了:“儿臣有线索提供。”

贼喊捉贼。

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魏游按兵不动,周恒先恼了。

大皇子这时候跳出来,不就是想推翻他们两部熬夜调查出来的结国吗?

“陛下,刺客的事已经查清,还请陛下过目。”

“不急,既然皇儿带来线索,就让他说一说,总归多一处线索多一份保障,朕不容许有任何谋害我儿,谋害我魏家亲眷子孙的人逍遥法外。”

周恒憋屈但没办法。

皇帝不见得心如所想,只不过那一刹那的对忽视大皇子的愧疚占据上风。

大皇子把握住了,道:“儿臣查获一艘战船,或许与此事有牵扯,请父皇明察。”

一语激起千尺浪。

战船,顾名思义,打仗用的船。建州有水军,自然有战船。但大皇子的意思显然不是说水军拥有的战船。

皇帝可以不关心何人对江盛不利,但绝不容忍有人在他统治下谋逆!

皇帝怒道:“怎么回事?!”

“在陈家船工坊内,有人秘密建造战船,儿臣已派人将其团团围住,并关押制造战船之人。”

两个侍卫将犯人带上来,这副场景似曾相识,与前日魏游带假刺客面圣时有异曲同工之感。

不知为何,魏游的眼皮一跳。

被带上来的犯人十分狼狈,不像假刺客看似触目惊心实则皆是皮外伤,此人不同,手脚扭曲成怪异的角度,身上血腥味极其浓重,呼吸细弱若无,显然在被抓之后受尽非人般的折磨。

细森*晚*整*理看,被大皇子抓来的人穿着靛蓝色丝绸长袍,镶金腰带上悬挂翠绿的宝玉,身形明显富态。

甚至有几分眼熟。

瞧着像是……

陈富?!

“陈富,东岭八大家陈家之子,乃是船工坊的负责人。儿臣在建州城外陈富的一处宅院处搜出一本账目和图纸,请陛下过目。”

大皇子呈上账目和图纸,魏游看不清具体明细。皇帝快速翻阅账本和图纸,被其内容深深激怒:“放肆!一个小小的陈家也想觊觎朕的位置,当海上皇帝,好,好样的。”

图纸飘到陈富与魏游之间,魏游低头瞥见图纸内容后愣住了,脑袋嗡嗡作响。

这分明是,他画给陈富的设计图啊!

殿上的声音像是很远,又很近:“陈家一族之力难以成事,儿臣怀疑背后定有深海之鱼未露出水面。”

皇帝显然也是这样想的,整个殿内的人都承受着当朝皇帝的盛怒。

匍匐在地的人眼皮微颤,血迹斑斑的脸上仅有一双眼睛是干净的,他看向魏游,眼底是魏游读不懂的情绪。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没有背叛。

向来冷心冷情的魏游被这一幕深深激怒。

明州剿匪,魏游心疑番薯来历不明,而江盛为了取信于他,透露知道鲤州有海寇与官宦勾结,番薯也是海寇从南面运来的。

海寇一事牵扯甚广,一不小心容易打草惊蛇,为防万一,魏游没有直接处理鲤州的海寇,而是先去鲤州踩点打探情况,从长计议。只是皇帝比预料中提前半个月,打乱了他的计划。

即便如此,战船也不可能造出来了,因为炮筒还在他手里!

大殿内,大皇子断定:“儿臣带人进去时,正巧遇上工匠组装火炮,五只炮筒架在战船甲板上,虎虎生威,若是不信,本宫可带路与各位前去一观……”

让魏游产生了一种割裂的错觉。

炮筒在不在他手里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大家看到的战船是什么样子。

被摆了一道啊。

大殿内已经谈及如何处理陈富,但陈富现在的样子,如果不尽快救治,极大可能活不过今天。

魏游垂落在袖口的手指微动,大皇子朝他轻微摇头,示意不要轻举妄动。魏游薄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又看向陈富,陈富的身体虚弱得像一张纸,随时能昏死过去,但他仍旧强撑着用最后一丝力气告诉魏游。

不要,不要出面,这些人是冲他来的。

说实话,魏游与陈富之间不过是利益合作关系,各取所需,陈富完全没有必要为一个不相干的人丢了性命。

造战船魏游存有私心,无怪乎皇帝怀疑,一人掌天下的时代,魏游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把身家性命放在一个篮子的打算,开拓海路也是以防万一,让自己日后有一条退路。即便陈富招供受他指使,魏游也有办法洗脱罪名,这条路他不会放弃,只不过从暗处转为了明处罢了。

只是未曾想,陈富竟然扛住严刑逼供,没有供他出来。

沉重和烦躁蔓延至四肢百骸,魏游很难用言语形容这种感觉。但他清楚,他不可能无动于衷。

大步一跨。

“儿臣有事请奏。”

话音被吵翻天的喧闹声淹没,没有溅起一点浪花。

“臣,有事请奏!”

陡然拔高的音量回荡在拥挤的大殿,嘈杂的大殿跟按了暂停键一般,瞬间鸦雀无声。

大臣瞅瞅魏游,又瞅瞅对面的老伙计们,眼神询问这位爷又有什么事,能不能稍微消停点,没看见他们正讨论如何谋反呢?不是,讨论如何处决谋反的人呢?

“什么事?”皇帝问。

很快,他们听见魏游道:“战船的图纸是儿臣交予陈富,让他暗中帮忙建造。”

大臣:?

大臣:!

不是,怪不得你不参与讨论,原来谋反的人竟是你,瑞安王啊!

显然皇帝也蒙了:“你说什么?”

魏游重复:“战船的图纸是儿臣交予陈富,让他暗中帮忙建造。”

皇帝手指魏游,怒极反笑:“哪怕你是王爷也不得建造战船,你可知私自建战船是何罪?”

“私建战船株连九族,”魏游从没见过皇帝真正发怒的模样,原来是这般心惊胆颤,“若是事出有因呢?”

有大臣质问:“有何因竟让王爷连大荆律法也不顾?”

“鲤州海寇猖狂,私下勾结朝廷命官与世家,儿臣本欲暗中建造战船,免得打草惊蛇让大鱼跑了,只是没成想竟被人诬陷成谋逆之徒。”

不管皇帝信不信,大臣是不信这番说辞的。

大皇子嗤笑:“六弟在说什么玩笑话,如今造船谋逆证据确凿,编一个什么海寇出来可无法洗脱罪名。”

魏游反问:“若本王说,同样证据确凿呢?”

“不可能!”

大皇子想都不想,直言:“若是证据确凿,六弟何必藏着掖着,我大荆多少能人异士,还怕他一个海寇不成?”

“有一个海寇,自然也可以再培养一个,不把内贼处理干净,海寇迟早卷土重来,春风吹又生。”

“谁知海寇是否真实存在。”

魏游还是那句话:“证据见真章。”

大殿之上的人总算抬眼,得了皇帝的允许,魏游派人去拿搜集到的证据,大臣又在窃窃私语,不过谈论的对象却变了。

周恒和刑部右侍郎等人拖着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心里大骂大皇子和魏游千百遍。大皇子以为万无一失的事再次失算,脸色难看至极。魏游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是一场比谁脸色差的游戏,没有赢家。

柴正峰取来证据,一并呈递皇帝。魏游见他翻开其中一本蓝色的本子,解释:“蓝本是在明州剿匪中搜查而出的账本,其中记录山匪与鲤州大商户张有光的私下交易往来,张有光表面是位大商户,实则是大荆东南海的海寇,番薯亦是张有光从海外带来。”

“若是他将番薯带入东岭,带入大荆,亦是有功之臣。”有大臣不认同。

魏游讽刺:“张大人不应与张有光同姓而有偏袒,张有光将番薯带入明州,却不是为百姓着想,而是交予山匪,足以见其心思歹毒。”

看完蓝色本子,皇帝没有特别的反应,大皇子暗自得意,魏游却留意到皇帝敲击椅子把手的频率加快了。

第二样是张有光与林家合谋打劫商队和收海上保护费的证据:“八大家的林家,别无二家。”

说完,周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魏游全当没看见。

第三样是张有光的年收支账本:“陛下,可与第四样府衙的税收记录拓本一起仔细比对。”

数目差异过于明显,甚至无需仔细计算。

第五样、第六样……

皇帝看完,魏游说完,已经无人站立了。皇帝盯着证据不置一言,旁人猜不透帝心,无端生惧。

魏游一同下跪:“张有光与鲤州府衙内或是朝廷哪一位大臣勾结,儿臣尚未确定,请陛下责罚。”

无人敢说话。

抨击魏游的大臣一个个冷汗直冒,张有光十几年来偷税漏税的数目都抵得上朝廷一年的开销了,魏游若真无篡位之嫌,实乃大功一件。

不知过了多久,大殿内终于响起皇帝的声音:“战船是你造的?”

没问张有光,问的是战船。

怎么可能没有芥蒂?

魏游身姿挺拔,即便跪在地上仍叫人觉得像是一头永不屈服的卧虎:“是,但火炮不是,火炮筒需反复试验才可用于战船,若是射程短了,面对海寇便没了十足的优势。说来惭愧,战船空置许久,是因为建州的火药厂还未研制出射程长的火药筒。”

“火药、火药筒均设在同一处?”

皇帝问了魏游地址,派人前去探查,而后又问起周恒刺客的事情来。周恒吃着瓜,等待皇帝处理海寇,猝不及防之下被点起来,成为曝瓜的人。

“臣等查明谋害王君的乃是东岭八大族中的林家大房,林家哥儿爱慕瑞安王,因爱生恨,一念之差做了错事……”

“既然如此,林家九族抄家下狱,待海寇一事查明,数罪并罚。”

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否定了一个家族几百年的辛苦耕耘,荒谬又不合理,但皇帝不愿意再往上深究,就得认,即便众人心知肚明林家是被拉出来背锅的。

魏游静静听着,有点可惜无辜的人,又觉得不值得同情,他们无辜,江盛和陈富不无辜吗?既然伙同国舅有心害人,也该做好准备迎接报应的到来。

事实上,林家与国舅的关系,同魏游与陈富有异曲同工之妙。大理寺和刑部只能追查到林家人,是因为林家与国舅的关系简单。林家与国舅非魏游早前猜测的亲属关系,当初詹家抢夺林家玉石生意,林家被打得抱头鼠窜,差点内忧外患下分崩离析,是国舅帮林家度过难关,所以理所当然地成为他的捞金池。大皇子初到建州未带多少帮手,没有地方豪绅的相助无法绕过魏游的眼线对江盛下手,所以魏游才会怀疑到八族头上。

国舅快刀斩乱麻,既然要保住扶不起的大皇子,只能舍弃一枚重要的棋子。

而林家,一条忠诚的狗,一个贪婪的人。

皇帝派出去的人回来了,魏游既然敢造战船,就有为自己开脱的办法,只是私造战船和查明海寇功不抵过。

“那就罚你一年内清查鲤州官商寇勾结一事,剿灭鲤州海寇,并十年内不得出东岭半步。”

“谢陛下。”

人群散去,这一回,大皇子未再看他。

今天的亏魏游吃下了,从今往后,不管魏游做什么,皇帝和三皇子不可能再毫无芥蒂地待他,某种意义上来讲,大皇子的目的达成了,只是代价超出他的预想。

魏游带着陈富离开行宫回王府救治。

事情了结,本该松一口气,但魏游心里头沉甸甸的大石头从未落地。

一路他想不通,大皇子从何处得知他造船的事情,林家告诉他的?不可能,他敢肯定林家不知道这件事。陈家是内陆海运大商户,扩充船只无可厚非,不会被同行怀疑,那么还有谁,谁会知道他找陈家造船的事情?

这个人定熟知他与陈家的关系,也对陈家、建州了如指掌,还有足够的能力在陈家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拓走他的图纸和带走陈富。

范围逐渐缩小,魏游脑海中闪过一张张符合条件的面孔,眉间紧蹙。

侍奉在一旁管理用膳的侍从好几次张口欲提醒王爷该用膳了,均被来福眼神制止。王爷苦思定有重要的事情,至少比一日三餐重要,而沉思一旦打断很难再连贯起来。

为了避免打扰魏游,几个下人默默静候在一旁当毫无存在感的柱子。

从日头西斜至夜幕降临,魏游始终毫无头绪。

光明面上的线索无法锁定那只藏在暗处的老鼠,条件还不够,一定还有遗漏的关键信息。

是什么呢?

到底漏了什么?

魏游回想今日与大皇子对峙时各个人的反应,又倒退回暗中令陈富悄悄做事的时间段,再回忆抵达建州后经历的大事小事。

陈富、设计图、建州八族、大皇子、战船……

等等,战船

建造一条合法的海运船,设计图纸、能工巧匠、建材银两缺一不可,船造好之后若想要航行,还需要打点什么?

是登记备案。

所有来往建州的商队、大船只必须在官府登记,为船只编号拿到通航证才行!

谁有权力查询新建船只的登记备案?谁有资格拿到这张基础设计图?

是建州府衙里的人!

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顺着脊柱一路直窜大脑头皮,他想到遗漏的关键信息是什么了。

是战船,

是战船上的火炮!

噌的一下,魏游自椅子上弹起,飞奔向书房。

智多近妖,慧极必伤的道理魏游懂,所以火炮是覃洐的功劳。

平州攻城战后,覃洐与他商议埋地雷的方式攻城太容易被发现,危险性极大,最好能远攻。世间不乏聪慧之人,魏游不经意点拨,覃洐灵机一动设想出投石车上改装火炮的法子,于是也给皇帝起了奏折。

王府有专人送信,但覃洐没有,他的信必走官道,必过驿站。

谁既有权利查阅船只资料又能拦截驿站的奏折?

魏游行至半路,停下脚步。

幽暗光线下魏游面无表情,树叶沙沙,负责打灯的侍从动作愈发小心。

已经可以确定人了。

熟悉的脚步声快速靠近,魏游调转脚步迎向来人,飞速吩咐:“你走一趟驿站,调查一下乔……”

“王爷,建州知府乔应选死了。”

柴正峰与魏游同时开口,说的话却令魏游沉默了。

第 78 章

乔应选, 那个留有山羊胡,时常穿蓝色官服,有着中年婴儿肥的建州知府。

魏游与他打了一年多交道, 留下的印象不深, 只觉得是一个处事圆滑、左右逢源之人, 有几分爱民如子之心, 但对性命极其看重,非要说,甚至有些胆小怕事。

不像个主动招惹杀生之祸的人。

魏游甚至觉得覃洐的嫌疑大过乔应选,然而就是这么一个无关大局的人捅了魏游措手不及一刀。

林家攀上国舅尚有踪迹可查,乔应选呢?

事发突然, 魏游不得不边走边说:“陛下可得知消息?”

“已派大理寺和刑部前去调查, 只不过——”

微弱的光印在柴正峰脸上,照出他犹豫不定的模样。魏游道:“不必顾虑, 尽管把你打听到的都说出来。”

“非有所顾虑,”柴正峰顿了顿,压低声音道,“王爷有所不知,乔应选乃自缢而亡。”

乔应选死的蹊跷, 魏游赶到乔府时,小小的乔府已经聚集了一批人,人不多,但也不少,恰好不久前与他对峙公堂的老熟人们都在, 一个不拉。

“来了。”

三皇子最先注意到魏游。

魏游的目光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太久, 环顾四周,素以明净为主的乔府一片狼藉, 书房内的珍宝被摔得粉碎,地上到处都是杂乱的册子,房间唯一的一片净土上,躺着一个蒙着白布的人。

死去的乔应选。

“六弟来的倒是巧。”

魏游终于舍得将目光移向立在一旁的人:“大哥何出此言?”

“我听闻六弟与乔大人关系不错。”

“本王与乔知府共事多时,于情于理都该走一趟。”

大皇子靠走近魏游,目光看向尸体:“得此关心,乔大人泉下有知怕是内心彷徨的很。”

“乔大人一直为政清廉,爱民如子,当得起。只不过如今死的不明不白,可查出凶手是何人?”

话出口后,室内人神色各异,魏游不动声色地将每个人的微表情记下。

魏游来的迟,自知落了下成,只能见招拆招,虽有十足把握不会牵连自己,但也不会如大皇子一般狂妄自大,轻视任何一个对手。

“好一个为政清廉,爱民如子。”

大皇子摁住魏游肩膀以示亲近,魏游拍开他的手,不欲与他多言,偏生大皇子今日揪住他不放:“六弟你今日坦护乔应选,可知他如何对待你?”

遮人的白布旁边散落几本册子,大皇子一脚踢到魏游脚尖,魏游低头,一本摊开的册子安安静静躺在地上。

画面上是一幅图,格外眼熟。

只需一眼,魏游辨认出它的来历,正是陈家向官府备案的战船设计图。

大皇子脸上的讥讽犹如实质:“想必六弟已经记起此物来历,大理寺与刑部已经查明真相,下狱的杨家人也招供了,与鲤州海寇同流合污之人正是乔应选!”

“我朝朝廷命官勾结海寇,做尽伤天害理之事,哪里当的了瑞安王一句‘为官清廉,爱民如子’?如今自缢而亡,定是知道无法逃脱清算,才以死谢罪!”

门口一阵狂风灌入吹灭烛火,天边的闪电照亮大皇子半边脸,遮不住大皇子得意的神情。

轰隆——

雷声奔腾而来,大风将半掩的木门吹得吱嘎作响,风雨灌入,寒意从心口蔓延,大皇子若有所感,僵硬回头,只见遮盖乔应选的白布被吹起一角,露出惨白的面庞。

烛火复燃,门扉闭合,室内久久无人开口。

“若真如此,大哥怕什么。”

魏游打破僵局。

“行事坦荡之人何惧之有?”大皇子立在书房正中,语气凌然,任凭所有人打量,不见一丝慌张急促。

一旦细看,就会发现,大皇子自始至终不曾往乔应选的尸体多看一眼。

吹起的一角,无人处理不是无动于衷,是心中有愧。魏游蹲下捏起白布盖上:“事情查清了?可有遗漏或疑点?”

却不是问大皇子,面朝的是大理少卿的位置。对方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证据确凿,人证物证均齐全。”

“乔府中人如何处置?”

“全凭陛下定夺。”

魏游并未多言,大理寺和刑部查不出线索,可见此事安排周密,背后之人胜券在握。

马车驶离乔府,往昔门庭若市的大门上贴着长长的封条,门口聚拢了不少自发前来的百姓,有为乔应选哭冤的,也有在乔府石狮子旁默默撒上白纸的。

来福于心不忍:“王爷,好多人为乔知府伸冤,是不是大理寺和刑部被人蒙骗了。”

“你看。”

魏游没有回答他,指了指一处地方,来福循着微弱的光线仔细辨认许久,终于发现有一小伙人与大多数神态不一。

突然,他们把手伸进篮子,就在来福以为他们准备撒白纸时,一个臭鸡蛋正中匾额,留下了一道稠浓的痕迹。

有妇撕心裂肺哭喊: “乔应选,你个缩头乌龟,不敢得罪八大家族的人,为民伸冤,害我闺女死于非命,如今你不得善终,好好好,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呐。”

很快,妇人周围哭声连连。

来福沉默了。

“小树变成大树,经历风雨,惠及路过乘凉的人,同时也抢夺周围花草的营养,孰是孰非,在树倒下的那一刻,也变得没有意义。”

事实真相或许并非如此,但待树坑填满春泥,和风带来新燕,谁又记得沧海一粟间一粒微不足道的沙砾?

魏游看了一会儿,放下车帘,袖口因为他的动作滑出半截蓝色的书脚。

细看,样式与书房内成列的账本无异。

细微的举动逃不过来福的眼睛,他眉心一跳,在魏游看向他前赶紧移开目光,心脏却砰砰跳得飞快,好似窥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马车越行越远,人群无尽的悲愤与沉痛被雨声掩盖。

乔应选被皇帝判以株连三族之罪,秋后问斩,魏游没有充足的证据替乔应选翻案,皇帝也没有给魏游太多准备时间,料理完乔应选的事,大部队一刻也没有停留就启程了。

北境大捷,陛下回宫主持大局。

环环相扣,魏游不得不怀疑为大皇子出谋划策之人心思缜密,同时,心里愈发忌惮那位只见过两面的大荆国舅。

庞大的船队消失在建州港口,魏游静立许久,直到江少卿和柴正峰找来:“王爷,去渔村的马车备好了。”

“不,去望海塔。”

柴正峰迁来三匹马,本来来福备了马车,被魏游拒绝了:“你们跟在后头。”

来福没有柴正峰想得多,下意识问:“主子,我们去望海塔做什么,王君不是在临海偏远的渔村吗?”

脑门被魏游屈指一敲,来福捂着脑袋郁闷,惹来柴正峰一顿狂笑:“那是蒙人的,你还信了,怎么在王爷身边这么久也不见一丝长进。”

“啊?”

“啊什么啊,动脑子想想,就王爷那把王君看得比命根子还重的心眼,舍得将王君的行踪透露给虎视眈眈的人吗?”

“柴护卫胆子不小,连本王也敢调侃,不怕罚你个株连九族。”

魏游勒紧缰绳,居高临下地俯视两人,若不是经历了一系列事情,当真会有人被魏游冷漠的外表唬住。

柴正峰不好拆台,边翻身上马边连连告罪:“是是是,臣怕极了。”

没有多少诚意。

“什么时候走?”

江少卿忍不住催促。

“稍候片刻,”魏游记起来一件事,“来福,命你取的碗莲盆带了没?”

“哎呦,带了带了,瞧我这记性。”

来福跑向马车,小心翼翼从后座上拎起它,交给魏游。魏游单手接过,看似小巧实则重量不小的盆令手臂下沉半寸。

“盆里放了水?”

“是。”

来福掀开蒙布,碗莲盆露出真正的模样。不大,约魏游两个巴掌大,陶瓷做的釉面光滑细腻,优雅的浅天青色和精美的工艺让人眼前一亮,碗莲盆中放了少许清水,点缀几叶浮萍。

虽未明说,但来福看得出魏游对此满意,于是趁机道:“奴才怕如此精致的瓷器摔碎,便自作主张让绣房手巧的绣女编织了一个手提网,也方便来去。”

“有心了,回府自行领赏。”

来福眉眼弯弯:“谢王爷。”

“这下好了吧?”

江少卿从没见过魏游这么磨蹭的人,魏游多无辜,没曾想还有被人嫌弃速度慢的一天,但他十分理解江少卿此刻的心情,想起马上就能见到江盛,古潭的心也渐起波澜。

骑马颠簸,晃晃荡荡容易将水洒出来,清水被倒在地上,魏游只留下几叶浮萍:“启程吧,去望海塔。”

虽然柴正峰解释了,但来福依旧摸不着头脑:“王爷,难道王君躲在望海塔的某个位置?上回里里外外搜了一遍,望海塔四周空无一物,并不适合躲避,总不能躲在海底吧。”

抬头一瞧,眼前哪还有人和马。

早跑出两里路了。

一望无际的海平面上矗立着一个不规则圆形,夹在大海与白云之间。

船只靠岸,魏游浮躁的心被海风奇异地抚平,什么朝廷的尔虞我诈被统统抛在脑后。

“欸,你走慢点。”

魏游喊了好几声,见江少卿一脸猴急,知道是叫不住了。他下船慢江少卿一步,不得不肩负起定锚的重任,可心里越是紧张越做不好事。眼见江少卿走得越来越快,胡乱固定了一处,也不管打得死结活结,快步追上去。

江少卿固执地认为,只要先一步见到江盛,在某种奇怪的胜负欲上就占据了优势。

魏游肯定不放心,江盛什么情况,别人不清楚,魏游能不清楚吗。

会出事。

海水退潮露出整片的沙砾滩,江少卿停在入口,视线内却没有发现江盛的踪迹,不禁心里一慌:“盛哥儿,盛哥儿你在吗?”

魏游后脚刚到,就见江少卿脸上怒意十足:“王爷不是说盛哥儿在此处?莫不是在骗江某?”

魏游眉间蹙起,他无法保证一条人鱼无时无刻留在海蚀洞。

哗啦啦——

空荡荡的海蚀洞内倏然响起一阵水声,背对江少卿的方向传来气鼓鼓的怪罪:“你想对魏游做什么?”

熟悉的声音令江少卿一喜,他转过头去,一眼发现漂浮在海面上的脑袋,可没高兴多久,无边的酸意在他心口蔓延。

弟大不中留。

白白疼了十八年。

遥想共在丞相府时,白白净净的盛哥儿满眼全是他这个哥哥,左一个哥哥长右一个哥哥短,可爱又粘人,哪像现在,不分青红皂白说他欺负魏游。魏游有什么好,整颗心脏就没有一处是红的,谁能欺负的了他,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

瞧,见到人后,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黑心眼装的多可怜。

啊呸。

不管江少卿如何腹诽,小夫夫两个你侬我侬,把江少卿完全晾在一旁,直到江少卿实在忍不住:“行了行了,多大的人了也不害臊。”

闹得抱住魏游才两秒不到的江盛不好意思,挣扎着想从魏游的怀里出来,被一双大手摁了回去。

魏游上下打量江少卿,突然道:“大哥是否比本王大一岁?”

一声“大哥”震得江少卿头皮发麻:“王爷缘何提此事?”

魏游面无表情道:“旁人有大哥年岁的早娶亲生子,大哥一把年纪独身一人,自然不懂有夫郎的快乐。”

江少卿:“……”一把年纪。

你懂,你最懂。

在海里浸泡许久,江盛的衣服早已湿透,魏游早准备一套干净的换洗衣物。魏游没忘记两条小鱼仔的事情,趁江盛换衣,拎起准备好的碗莲盆走到某个角落,蹲下身。

在江少卿视野盲区,躲在水下的两条小人鱼鬼鬼祟祟探出头。

捂着嘴巴偷偷笑。

大人鱼将他们带的极好,白白胖胖,唇红齿白,十分健康。

见到他,两双圆圆的黑珍珠熠熠生辉,下一秒,尾巴轻轻一摆,约好似的像小泥鳅一样窜到魏游跟前,华丽的尾鳍勾住魏游的手指,细嫩的小脸亲昵得蹭来蹭去,发出舒服的咕噜声。

和他们的阿爹简直一模一样。

魏游不禁莞尔。

相比他离开时,两个小崽崽大了许多,只是碗莲盆小了。魏游轻柔他们的小脑袋,顺便比划一圈,发现一只手掌已经不足以容纳两条小人鱼,浮萍也无法完全遮住他们的身影。

小人鱼不知道魏游在苦恼什么,他们欢乐地在碗莲盆里游动,也不嫌弃魏游挑选的盆小,轻盈地在浮萍下穿梭,有时利用浮萍遮住上半身,企图吓到魏游。

幼崽总有一种天然的治愈力,魏游被逗笑好几回。

“嗯咿~”

江少卿竖起耳朵,好像听到了悦耳的声响。

声音来自魏游的方向,但江少卿心里不爽,打定主意不理睬魏游,可又被魏游那处奇怪的动静吸引,心里像是有一根羽毛故意扫过,痒得不行,于是他装作漫不在乎地搔首弄姿,实则偷偷关注魏游的动作。

魏游没有完全遮挡住。

至少江少卿能看清,空无一物的碗莲盆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团白色。

魏游瞥向江少卿,后者咳了一声,被抓包后也不装了,从腰间掏出一把扇子,帅气开扇:“我曾在一本古籍上见过此物,是海兔。”

可魏游并不理会他的显摆,勾起遮布重新覆盖在碗莲盆上,隔绝江少卿的窥视。

“并不是稀罕的东西,只是畏光。”

江少卿不信:“王爷未免归于小气,多一人欣赏又不会缺一块肉。”

说着趁魏游不注意,扇子聊起遮布的一角,被魏游眼疾手快摁下。可一眼能见到的东西实在不少,一闪而过的鱼尾巴自然逃不过江少卿的眼睛。

魏游眉峰轻轻簇起,嘴巴翕动。刚想出声却被江少卿先发制人:“果然,王爷对这海蛞蝓稀罕的很。”

手下的碗莲盆又传来一阵嬉闹的水声,江少卿一脸“我就猜到了”,惹得魏游愈发沉默。恰好江盛换好衣服出来,江少卿将魏游小气的事一通告状。

江盛猜到了什么,脸色古怪。

但江少卿没有察觉:“你瞧他宝贝的,没出发前就命来福定制碗莲盆,一路上生怕磕了碰了碎了,等装进盆里,又是遮阳又是防备,看一眼都不行。甚至怕海兔饿死,在海里逮住两条小海鱼养着当储备粮。”

海蛞蝓江盛知道,是他去海底抓来的,但小海鱼是怎么回事,江盛有点蒙:“哪里来的小海鱼?”

江少卿抬了抬下巴,示意江盛看魏游的手:“盆里,和海兔放一块儿,不止一条,有两条。”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江盛更迷茫了,海蛞蝓吃水母或者藻类,不吃鱼,他给魏游带的时候也没有带鱼。

江盛问:“什么样的鱼?”

江少卿肯定:“蓝尾巴的鱼,尾巴如大海般粼粼生辉。”

蓝色的尾巴,两条,在魏游手里准备带回去。

与魏游对视一瞬间,江盛什么都想明白了,莫名理解魏游沉默的原因。

这不就是他们家的崽吗?!

江少卿惋惜:“真奢侈,为了海兔,居然精挑细选两条漂亮的海鱼作为口粮,简直暴殄天物。”

“太可惜了。”

江少卿灵光一闪,想到一个好主意,“王爷,既然你已经有珍贵的海兔了,不如……”

魏游静静地看着他,一双深邃的眼睛太过复杂,有江少卿看不懂的神色。

他迟疑道:“不如把鱼卖给我吧?我赔你两条膘肥体壮的鱼,绝对比这两条的肉更嫩更鲜美。”

魏游:“……”

江盛:“……”

魏游:“不卖。”

被拒绝了一次,江少卿没有放弃:“我有丰富的养鱼有经验,不信你问盛哥儿,丞相府里有一池锦鲤,生了好几窝,一条死都没有死过,把鱼交给我,你尽管放心好了。”

压根不是放不放心的问题。

江盛恼了,一把夺过魏游手里的编织提手,瞪了江少卿一眼。

江少卿后知森*晚*整*理后觉自己或许说错了话,改口:“这么好看的鱼给海兔吃了岂不是太便宜它了,不然,卖我一条也成,另一条你们养养肥自己分了。”

江盛实在听不下去,撇撇嘴,扬长而去。

留下一脸摸不着头脑的江少卿和全身上下散发着冰冷气息的魏游,吹着海风。

不是,他弟弟为什么生气?

还有,这金贵的海兔非得吃鱼吗?

第 79 章

船只摇摇晃晃一路向前, 魏游和江少卿你一言我一眼将建州的事情说给与世隔绝的江盛听,虽然三言两语一笔带过,简单的言语背后的惊险, 江盛听来心有余悸。

“皇帝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江盛将魏游全身上下摸了一遍, 确认没有缺斤少两后松了一口气, 余光瞄到江少卿的脸拉的老臭了。平日里江少卿看着没个大哥样, 但对他这个弟弟真心好的没话说,此次也是,豁出命去护着他。

当江盛看过去,江少卿又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

尽管江盛不是原身,可他早就把江少卿当做自己的哥哥, 真心实意道:“大哥无事就好。”

这还差不多。

江少卿心里多少平衡了一点。

海蚀洞距离岸边不远不近, 三个人说着说着就拐到乔应选的事情上。

“乔知府死了?”

听闻一个算是熟悉的大活人几日之间与世长辞,江盛说不震惊是假的。错过十天, 像是错过了全世界,江盛本就不灵光的脑袋越发跟不上他们的节奏了。

“他看着不像是会勾结海寇欺压百姓的人。”

“乔应选不是自杀,是不得不自杀。”

江少卿了解的事情比旁人多。

他用故事开头。

一位寒门子弟凭借科举大放异彩,如愿进入朝堂,可朝廷并不像他想象中的一样奉陛下为尊, 甚至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拉帮结派。书生自认天子门生,不愿参与党派之争,拒绝了国舅的招揽,同样也得罪了国舅。后在朝堂上被四处打压,而他眼里圣明的陛下却未替他们清流做主, 心灰意冷的书生在一次针对中被贬建州。

书生是乔应选这一点毋庸置疑, 江盛没想到事事中庸的乔应选也曾忠于自己的信仰,未曾妥协, 只是:“这与他不得不自杀有何关联?”

“你以为被贬建州,国舅就会放过书生吗?”

江少卿的话令江盛毛骨悚然。

书生想法简单,以为远离朝堂之后只是仕途无望,还可施展自己为民谋福的抱负,却不想国舅并不想善罢甘休,甚至变本加厉。

消磨一个人志气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经历无能为力的痛楚。

书生的父亲和一名幼子在被贬途中不幸去世,书生没有被打倒。但复兴建州的道路阻且长,更令人不安的是,抵达建州后的三年,每过一年冬至,书生家就少一名至亲之人。三年,祖父、母亲、女儿相继离世,逐渐书生也意识到了什么。

至此,陪伴书生的只剩下祖母、妻子和一个儿子。

亲人相继离世,死别压弯了顶梁柱的脊梁,书生在绝对的威胁之下妥协了,变得懦弱、无能、怕事。最令人心寒的是,书生妥协后国舅并没有收手,在一个举家欢庆的团圆夜,抓走了乔应选五岁的儿子,一别就是十年。

“乔应选的儿子还活着吗?”

江盛想问又不敢问,就好像不问可以多几份活着的希望。

江少卿无情打破他美好的幻想:“死了,在十年前就死了,只有乔应选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或许他也是自愿蒙在鼓里。”

“其实,乔应选不过才三十六岁。”江少卿说。

江盛还以为他至少四十六了。

唯一的儿子消失后,书生的祖母和妻子郁郁寡欢,没有撑过十年。至亲至爱的人死了,全都死了,乔应选也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得罪一个人的后果比乔应选想象中付出的代价更大,也更让人难以承受,十年寒窗苦读光耀门庭,最终却落得个妻离子散断子绝孙的下场。

他乔应选对不起列祖列宗,他想死,他恨不得立马下黄泉陪伴他们,但他不敢死,如果连他也死了,就没人能够为他们乔家人报仇雪恨,就没有人会记得他们血流成河的一家。

于是他活着,但活着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乔应选边为国舅做事边搜集罪证,好的坏的都做了。

时间足以影响一个人,装久了,也变得越来越麻木。战船的事情没有冤枉他,海寇的事情也没有,他越对百姓愧疚,越发对百姓好,在百姓心里乔应选无疑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官。

到头来,国舅技高一筹,所有的罪证都指向乔应选,乔应选的蛰伏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腔抱负为民请命的清官成为勾结海寇企图谋逆的反贼,可他能怎么办,儿子还在对方手上。国舅想让乔应选背锅认罪,乔应选不从,当夜国舅派人寄来一只血淋淋的手臂。

“痛苦地面对曾经爱戴他的百姓面露憎恶,比杀了他更难受。”魏游替江少卿补上。

江盛道:“于是他选择自缢逃避现实。”

江盛明白了:“所以国舅一直知道乔应选的企图。”

“嗯,”江少卿叹息,“允许乔应选活着,不过是想看看一只跳蚤能蹦多高。”

江盛紧紧抱住碗莲盆,替乔应选不平:“他到死还满怀希冀,以为自己的儿子还活着。可天子脚下莫非黄土,更何况陛下亲临建州,天子之臣蒙受莫大的冤屈,陛下难道还会坐视不理?”

江少卿柔和得摸了摸江盛得脑袋,不得不感叹魏游确实把自家弟弟养的很好,对残酷的世界抱有一丝幻想。

“且不说背后之人阴险诡诈,做事不留痕迹,最重要的是,不到万不得已陛下不敢动他。”

国舅的势力盘根错节,魏游和三皇子虽联手,目前为止也沾不得上风:“就像岩州的事情一样,最后推出一个倒霉的替罪羔羊,草草收尾。”

用亲身经历的事情一类比,江盛明白了,气愤道:“这颗毒瘤害人不浅,真讨厌,死了才好。”

小鱼崽被吓了一跳,悄悄掀起面朝魏游的一头,被魏游一根手指戳了下去。他又伸出两根手指捏住江盛的脸颊,红润的小嘴向前撅起,像是一只气鼓鼓的河豚。

魏游放过他的脸颊,将被风吹乱的一律发丝别到耳后,说道:“放心吧,会有那么一天。”

这一刻,江盛的心仿佛被一股柔和的力量包裹着,让他的心情归于平静。

江盛眨了眨眼睛,体会到了安心的温度。

“别傻愣着了,上岸了。”

等江盛回过神,魏游和江少卿已经在岸边等他了。江盛嘟囔了一句,魏游没听清。

望海塔附近聚集了不少人,江盛下船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密密麻麻的人群一眼望不到头,少说有五六百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

“怎么回事啊?”

江盛靠近魏游,不安地扯了扯他的袖角,魏游眉眼带笑,并未解释,而是在众人注视下接过江盛手里的碗莲盆,轻推江盛的背。

江盛被他推着上前两步,被迫暴露在聚光灯下。

被几百号人注视着,他有些不自在,忍不住退缩,可魏游的手仍放在他的背上,隔着衣服传来的温度令他稍稍心安。

百姓毫无阻挡地看清他的脸,霎时,爆发出一阵阵欢呼雀跃。

“没错,是王君。”

“王君瘦了。”

“上苍保佑,王君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无事!”

江盛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又变得无措,心底热意翻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没有想到建州的百姓这么喜欢他。

明明,明明他也没有做什么。

他磕磕绊绊安慰道:“谢谢,谢谢大家,别担心,你们看我没有受伤,身体倍儿棒。”

却不想,声音更响了。

而人群中,哭的最惨的就属兰哥儿和锦哥儿。

“呜呜呜,主子,你有没有受伤,都怪奴没有保护好你,让刺客有机可乘。呜呜呜,望海塔比王府大殿还高的,好吓人,砸下去肯定很疼很疼。”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吗?哎,你别哭了。”江盛没见男生哭的这么惨过,干巴巴安慰。

“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主子了,奴的眼泪怎么也收不住。”早已红透眼眶的兰哥儿扑到江盛跟前,上上下下来回确认好几遍,“太好了,主子你没事真的是太好了,知道刺客被抓,我和锦哥儿恨不得亲自去牢房揍死他,主子心肠那么好,为什么还会有人想谋害你,太坏了那些人。”

兰哥儿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江盛不会安慰人,任由他抱着哭个够,时不时替他顺一顺背。锦哥儿比兰哥儿稳重一些,但眼眶也红红的像个小樱桃:“主子让您受委屈了,都瘦了一圈了。”

怎么都说他瘦了。

可他明明胖了一圈。

江盛想反驳,余光瞥见两人满眼担忧和心疼的模样,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这么多人围观,兰哥儿和锦哥儿抽泣了好一阵终于不好意思,臊红了脸。兰哥儿退出江盛的怀抱,擦了擦眼睛,突然想到了什么,急急忙忙把视线落在江盛平坦的肚子上,回头与锦哥儿一对视,悄悄背对江盛,死死咬着唇,眼眶又湿润了。

江盛对此一无所知。

来福上前,准备接过魏游手里提拎的碗莲盆,不料魏游避开了:“无事,你去把马车迁过来,该回王府了。”

尽管满肚子疑问,但来福并未问不该问的。

回到王府,魏游和江盛垫了肚子倒头就睡。

魏游与大皇子勾心斗角两天早已身心俱疲,而江盛独自带娃也并不轻松。睡着前,魏游迷迷糊糊中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但很快被铺天盖地的睡意淹没,无法再思考。

应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翌日。

魏游被活生生打醒。

说打醒也不尽然,像是有一块温热的洗脸巾抽打脸庞。不疼,但足以唤醒一个沉睡的人。

黑影在视线中高高悬起,蓄势待发,魏游眼神危险地半眯起,在黑影落下的一瞬间,大手破空逮住偷袭者。

“嗯咿?”

手心滑不溜秋的东西奋力扭动,魏游面无表情地拽着他的尾巴将他提拉至眼前,手里的小家伙不扭了,一双澄澈的珍珠眼无辜地看向他。

很快,小嘴一撇,朝他委屈巴巴说:“咿——”

魏游和他大眼瞪小眼。

小人鱼吊挂在半空的尾巴动不了,叫唤了好几声,魏游都不理不睬。

大滴的眼泪倏然滚落下来。

一滴。

两滴。

砸在魏游的胸膛上,魏游有点心疼,终于舍得放他下来。

小人鱼趴在魏游的胸口,小手攥紧里衣衣襟,红红的鼻子一抽一抽,可怜的很。

江盛抱着另一条小人鱼半坐起,戳了戳小二的鱼屁股,嘴里却说着:“别逗他了,是饿了。”

说完还点心虚。

昨天倒头就睡,全然忘记两个小可怜了。

魏游揉了揉眉心:“倒叫我忘记了。”

他撑着床榻坐起身,没有防备的小人鱼一骨碌从他的胸口滚了下去,砸进被子里,被厚厚的被子盖住,魏游赶紧将他从缠绕的被褥中解救出来。

突然,身旁传来一声抑制不住的笑。

魏游挑眉,发现江盛笑弯了腰:“哈哈哈哈,你的脸,哈哈哈哈哈。”

他的脸?

是了,魏游是被小崽子扇醒的,他第一反应是脸可能红了,但细想又不是,脸红不至于让江盛笑得抽搐。

“脸怎么了?”

“你照了镜子就知道了,噗嗤。”

魏游抱起小人鱼,起身披了一件外衣,走到屏风后的梳妆台。

光滑的镜子中映出一张冷峻的脸庞,与往日不同的是,本该洁净的脸上糊了几块不规则的黑痕,像是有人用布满灰尘的抹布在他脸上胡作非为。

做坏事被抓的小人鱼被抓住了死穴一般的尾巴,拎起,头朝下。

崽崽感知能力强,察觉眼前的人不好惹,赶紧伸出稚嫩的小手蒙住眼睛,好似这样做就能逃避惩罚。

“他也不容易,忙活半天才从碗莲盆爬过来。”

江盛笑够了,给魏游指路上明显的痕迹,两条明显擦得比周围亮堂的线从破碎的碗莲盆延伸至床头,为了爬床,两个小崽子甚至在垂落地面的床帏上学习攀岩,难度不小。

魏游捧起调皮的小二,戳了戳他脏兮兮的肚皮,终究于心不忍:“生鱼不健康,我让厨房多做两盘。”

“咿——”

饭前,魏游挨个给两幼崽洗澡,一盆清澈的温水,进来时干干净净,端出去时乌漆嘛黑。

江盛接过搓干净的小崽子,用干燥的毛巾替他们擦干,不时吐槽:“小泥鳅。”

“小泥鳅们”不理解阿爹和阿父的坏心眼,见与他们互动,小手在空中挥舞着,还咯咯的笑。

折腾半宿,两条被无良夫夫坑惨的幼崽终于吃上了热气腾腾的食物,狼吞虎咽,嘴巴鼓鼓的一直没有瘪下去过。

“明明才出生几天,牙齿都长齐了。”

人鱼才巴掌大,袖珍的牙齿比成人更尖锐,一口下去,戳进鱼肉中不见一丝停滞。

“他们这样吃没关系?”

“不用担心,不会撑着,人鱼的消化能力十分强大。”

魏游若有所思,把山楂云卷糕喂到江盛嘴边,又喂了一块豆沙酥,山药糕,葱油饼,炸春卷……

接连的投喂停止了,江盛砸吧砸吧嘴催促,魏游摊手示意他看桌上,满满当当的早点被吃得只剩下空盘和残渣。

消化功能确实强大。

三条人鱼端端正正坐好,局促的模样如出一辙。江盛蚊子叮似的说:“在外人面前我肯定收敛。”

两条小人鱼有模有样点点头,还不忘舔干净嘴角的残渣。

“嗯咿~”

魏游无奈:“吃饱了没?”

江盛觑了他一眼,又觑了一眼,不敢多说自己在海里的几天吃饭是按公斤算的。沉默声震耳欲聋,魏游看明白了,让厨房再添几道菜。

江盛为自己辩解:“我真很好养的,不挑食!”

嗯,魏游信了。

一个王府,三条人鱼不至于吃垮。

只是作为家里唯一的另类,魏游有点犯愁:“人鱼几岁能变出双腿?”

人鱼的模样在人类世界总归不方便。

这问题还真把江盛问住了,他对小时候的记忆不深,只知道在海边被养父母领回家的。

他挠挠头,仔细回想:“一、一岁?”

语气十分迟疑。

“记不起来了?”魏游换了一个问法,“你变成双腿的时候心里头在想什么?”

江盛苦思半宿,道:“想着变成双腿,就变了。”

魏游看看两条在玩茶水玩得不亦乐乎,完全没有变成双腿意愿的崽崽:“还有办法吗?年龄到了会自然变换吗?”

江盛头发都快撸秃了,仍然不确定:“可能?”

迷糊的大人鱼靠不住,魏游将两条小人鱼抱到跟前,替他们擦嘴,心里思忖着在变成人类婴儿前怎么瞒住他们的身份。

要不,就说捡来的吧?

第 80 章

一大清早, 兰哥儿从后门出去。

城东的早市格外热闹,兰哥儿熟门熟路找到一处摊位:“朱大哥朱大嫂,你们这儿一如既往地热闹。”

朱大嫂见是兰哥儿, 热情道:“是兰哥儿啊, 如今的日子越来越好了, 但我们这摊子能起来, 还得多亏了王爷王君。”

朱家人是当初饥荒逃难来建州的难民,目睹建州的变化,也感谢收留他们的建州,把王爷和王君的再造之恩记在心里。

“朱大嫂太谦虚了,生意做得好还得靠本事, 你们这儿的菜新鲜脆爽, 朱大哥的野味也是,人来人往谁不说好。”

平日里均是王府的下人采办, 兰哥儿偶尔也会来几次,为江盛解馋,朱大嫂与兰哥儿寒暄几句,心里头说不出的踏实:“听说昨日王君平安回来,我们也跟着高兴。”

又嘱咐兰哥儿好好休息:“你这眼底黑眼圈啊比那川渝的猫熊重, 可得保重身体,不知王君身体如何,可安康?”

兰哥儿心底一暗,一想到未出世的孩子就这样没了,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悲伤又从眼眶夺出, 他含泪笑道:“主子身子安康, 劳烦各位担忧。只是主子好不容易回来,我夜里哪里睡得着, 瞧我控制不住喜极而泣,止也止不住。”

别说兰哥儿,朱大嫂也跟着眼睛红了。

摊边原本聚拢的人群,听闻兰哥儿是王君的贴身哥儿,默默走一旁把位子让给兰哥儿,兰哥儿心里头一暖,他快速挑选一捆缸豆,又抓了一把苔干,主子最爱吃有嚼劲的菜,他中午让厨房多备一些。

一旁沉默不语的朱大哥从背篓里掏出一只毛发丰满,身体圆润的大胖兔子:“昨日新打的,不是老兔子。晚上还摸了几条黄鳝,只不过没多少肉,要么?”

有三四条拇指大的黄鳝,不多,兰哥儿看了一眼,言简意赅:“都要。”

这个时节正是吃莲藕的时候,不过朱大嫂家没有,兰哥儿准备去其他摊位再看看:“朱大嫂,您算算,统共多少银两?”

“今个儿大喜日子,怎的好意思收你钱。”

“那怎么行,您这些东西抓来不容易,断不能让您亏本,这事儿叫王君知道了可得打断我的腿。”

“那我们来出,王君回来了大伙都高兴。”

“是啊是啊,我们来。”

周围的百姓好些受过王爷王君恩惠,你一言我一言纷纷表示替兰哥儿付。

“使不得使不得……”

“使得使得。”

真客气和假客气兰哥儿分得清,这些淳朴又善良的建州百姓的关心如一股暖流,冲走兰哥儿心里的烦闷。

真心换真心。

谁说建州比不上皇城,他瞧建州是最好的地方了。

拗不过热情的人,最后兰哥儿不得不搬出王君,取用百姓的辛苦钱会叫王君伤心,百姓才停歇,不过朱大哥和朱大嫂只意思意思收了兰哥儿极低的银两,堪堪够个本。

兰哥儿又低价从别的摊上买了新鲜的莲藕和螃蟹,见不少摊主各个准备送她菜,只得匆匆回府。

王府。

碗莲盆被小人鱼碎的彻底,只能重新添置一个。

海蛞蝓被临时安置在水缸里,魏游计划改造水缸成莲花缸,成为小人鱼暂居的场所,奈何小鱼崽并不买账。

软软的小手揪住魏游的衣领,一反常态,任凭魏游怎么劝都不肯下水,稚嫩的小手一碰之下留下红红的印记,魏游不敢用力,两项僵持之下,门口传来窸窣的动静。

“王爷,江大人来了。”

建州姓江的大人不少,赶直接闯进王府的只有一个。

正想着,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庭院外。

“捂着胸口做什么,年纪轻轻一身毛病,实在不行了替你找个大夫?”江少卿进门见魏游捂着领口,挑眉道。

“江大人前来有何贵干?”

意思是有话可说有屁快放,不然赶紧走,看着厌烦。

“这便是王爷的待客之道?王爷藏着什么着急赶江某走。”

江少卿摇着扇子,打量着魏游,不着急说出此行的目的,反而目不转睛地盯着魏游,他鲜少在魏游的身上捕捉到慌张的表情,一时来了兴趣。

被一个大男人目不转睛地盯半天,要是别人早就扛不住了,魏游却未理会他。

死鱼脸上没什么表情,江少卿找了一会儿没找到线索,放弃了,转头摧残水缸里的荷叶。

水缸里的水在江少卿嬉弄下荡起波纹,水面下有白色的东西一闪而过,江少卿翻找半天没有找到目标:“两条漂亮的小鱼呢?”

魏游反问:“你觉得呢?”

“就一个晚上,它把两条鱼全吃了?你也不管管吗?”江少卿心痛至极,太暴殄天物了,这海蛞蝓有什么好看的。

“喜欢自己去海里抓,”魏游不欲与他在这方面多言,“江大人圣旨上的任命时间超了。”

江少卿假意算了算:“王爷不说江某还真忘了,王爷也该启程去鲤州剿海寇了吧。”

“这便不劳江大人费心了。”

“此话同样送给王爷,”江少卿又道,“怎么不见盛哥儿?”

“尚在休息,若有事来书房谈。”

躲在胸口的小东西正在扭动身体往上爬,再不加阻止,小二会正面撞上江少卿,魏游越过江少卿往外走,同时摁下蠢蠢欲动的调皮鬼。

避免尴尬的局面产生。

江少卿未立即跟上,一双精明的眼睛危险地半眯起,总觉得魏游的背影有种落荒而逃的感觉。

书房内。

“张有光的资料。”

一捆资料被江少卿随手扔在桌子上,扬起几粒灰尘,魏游取过面上的一本打开,一目十行快速看起来。

江少卿继续说道:“微臣费劲千辛万苦从大皇子身上套来的,王爷不表示表示?”

魏游将其中一页折上一个角,继续往下读,边说:“江大人想要什么?”

“以王爷的聪明才智难道猜不透江某所求?”

江少卿觉得自己的暗示已经够明显了,但魏游只是淡淡看他一眼:“还是那句话,喜欢小鱼去海蚀洞自己找,本王手里没有。”

有也不会卖亲生孩子。

话题到此为止,魏游说起正事:“张有光听到动静跑了?”

“鲤州官扣勾结的根系比我们想象中的更深,建州的事情闹得太大,张有光得知消息后连夜坐船退回首岛。”

“首岛?”魏游问。

江少卿抽出一份东岭舆图,指着某处道:“与鲤州隔海相望,是海寇的大本营,东岭水师中看不中用,王爷若想重用他们对抗海寇恐怕不容易。东岭船商挤破脑袋往北走,海寇占绝大部分原因,往南虽能带回奇珍异宝,但极大几率被海寇抢夺,轻则丢钱重则丢命,利润低还是丢性命,东岭人还是能分得清楚。”

“说起来,东岭水师并未编在驻军内?”

魏游来建州前奇怪,覃将军带来的军队会泅水的极少,更别说海战,那该如何对抗海寇。

“除了津沽,大荆没有一处水师编制。王爷若想缴海寇,怕是不容易。”

无非是人力物力财力,现在他们缺的无非是人力,但这事不难。

魏游不理会江少卿的幸灾乐祸,把水师的事情写在宣纸上,又圈出来做记号,放在一旁。

“王爷真能沉住气。”江少卿感叹。

“本王记得,东岭林家和詹家是最大的两家玉石商,每年从大荆以南运来数万吨玉石。”

“林家已经倒了,”江少卿与魏游对视,明白对方的想法,“王爷是怀疑詹家也参与其中?那王爷猜错了,詹家玉石来自南越国,此条沿海线尚且安全。”

“江大人认为只有林家与詹家?”

魏游的问题把江少卿问蒙了,直道:“王爷手中莫非还掌握什么内情?还有谁牵扯其中?‘陈林半天下,黄郑遍地走’,王爷莫非怀疑这几家?”

魏游头也没抬,出口的话却令江少卿背后生寒:“江大人不妨再胆大点?”

他们的讨论内容里已经包含了东岭五族,比陈林黄郑詹更大胆……江少卿脱口而出:“东岭八族各个与张有光有关?”

“不,不可能,”没等魏游开口,江少卿已经自我否定,“张有光今年四十有二,他们自称定海帮,据了解,定海帮成立至辉煌不过百年时间,而八族中最早来东岭的陈氏迄今已有三百年,最晚的胡氏也已有二百六十年,别说张有光收买八族,八族联合灭一个张有光绰绰有余。”

一捆资料不多,魏游看的速度极快,已经看完了大半。他也找柴正峰暗中调查过,只在陌生的几处标注。

忽然,江少卿见魏游抬起头,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灵光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江少卿明白了什么,喉间发紧:“你怀疑是八族联手搞出一个张有光?”

怎么可能?

江少卿想要找理由反驳,但突然发现这其实是一件极其正常的事情。垄断南下诸国生意,笼络东岭百姓人心,保持八族的地位不得撼动,一举三得的好事。

为什么不可能?

江少卿头一次觉得魏游这个人的可怕,他是怎么想到的?霎时,江少卿明悟为何当初陆知运在见到魏游后,未经上报,暗自想方设法除掉魏游。

对三皇子来说,威胁太大了。

“丞相大人不知知不知道江大人用词如此粗鄙。”

魏游替他倒了一杯茶,唤回江少卿的思绪。

桌子底下,小家伙趁江少卿不注意,从魏游的胸口爬出爬到袖口,又沿晃晃荡荡的袖口爬到大腿上,玩得不亦乐乎。

一根食指摁在小人鱼背部,钳制住小人鱼的动作,魏游施施然道:“若八族真有这番能耐,国舅又怎有机会钻进铜墙铁壁中取得好处,更别说随意拿捏林府和乔应选。”

江少卿是有点草木皆兵,但归根究底是谁引导:“不知那句‘江大人不妨再胆大点’又出自谁的口?”

比起原著中遭遇家庭巨变的弟控,江少卿如今羽翼确实有些稚嫩,至少在魏游处从未讨到什么好处。

“嗯咿!”

“什么声音?”

清脆的叫声在安静的书房内清晰可闻,江少卿盯着魏游桌子下,他敢打一百个包票,这一回绝对没有幻听。

“打一进门江某就纳闷了,王爷你到底藏了什么东西,活的?”

“嗯咿!”

又是一声。

玩过头了,魏游面无表情,叫人看不出来他翻车之后的尴尬。

小人鱼漂亮的尾巴破空甩动,但上半身被摁住,他怎么也动不了了,于是愤怒了,拼命叫唤。

魏游松开手后,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报复,小二头铁似的不管不顾大声叫唤,江少卿说一句,他就跟一句,简直是默契的二重奏。

一边是:“嗯咿!嗯咿!嗯咿!”

一边是:“什么东西,给我看看,你藏了什么?”

魏游的耳朵终于受不了了,从另一处袖口拿出备好的小鱼干,堵住小二的嘴。

世界终于清净了。

魏游轻描淡写地说:“没有声音,你幻听了。”

江少卿:“……”

睁大你的眼睛,淡蓝色的熟悉的尾巴,在空中醒目地摇摆,你听听自己说的话,像话吗?

别把个大活人当瞎子,诶喂。

虽然没看清楚全身,但江少卿敢肯定是那条从海蚀洞带回来的小鱼之一,漂亮剔透的尾巴,谁看见都过目难忘。惊喜小鱼没死的同时,江少卿想到一个极其严肃的问题。

“你快把鱼放回水里!再晚它就要死了!”

魏游没有防备,手心被巴拉开,江少卿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黑珍珠般的玉眼。

大眼对大眼,某双无辜的眼睛冲他无辜地眨了眨,然后安安静静地靠在魏游的手心。

躺尸。

“这、这布娃娃做的还、还挺真精致,啊哈哈哈。”

江少卿恍恍惚惚中带着一丝迷茫,不料魏游“嗯”了一声,见小二的小鱼干快吃完了,又取过一条递给他。

小鱼人捧着小鱼干一点点往小嘴里送,咔咔几下,小鱼干短了一大截。吃完了见江少卿还在看他,默默躺回魏游手心,闭上眼躺尸,安静的像是真的布娃娃一样。

江少卿:“……”

能不能尊重一下他,这样很像把人当傻子!

这时,书房的门被推开。

江盛一脸惊恐地站在门口:“你们……”

两人的姿势实在让人误会,但江少卿已经顾不了太多,他的眼睛瞪得老大,几乎要从眼眶里跳出来。

江盛顺着两人的视线往自己的领口看去,一条蓝色的尾巴从衣领中露出一角,江盛立即将它塞回去,慌张的模样明晃晃在告诉江少卿,此地无银三百两。

但向来乖巧的小一,今天也一反常态,在江盛的怀里待不住,一双白白嫩嫩的小手攀住衣领。

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一张小脸又白又软,五官精致小巧,眼睛也大大的,像是两颗明亮的珍珠,透着出临世界的纯真与无害,可爱极了。圆滚滚的黑眼珠灵巧地转动,透着对陌生环境的好奇,好巧不巧,与一眨不眨的江少卿对上。

突然不动了。

我是假的。

江少卿:“……”

他的嘴巴微翕,仿佛想要说点什么,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惊愕和无法置信的状态,仿佛被雷劈中一般。

“没、没想到还有一个,哪做的,这么像?”

像人鱼还是像夫夫俩?

江少卿脖子生锈了,转头时魏游仿佛听到了咔咔的声音。魏游难得编不下去,沉默了。

再看向江盛怀里的小家伙,已经换了个表情,笑的十分灿烂。小娃娃森*晚*整*理笑起来时露出了一排整齐的小牙齿,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见江少卿看过去,又一动不动,仿佛只是一个精致雕琢的装饰物。

终于,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间内传来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新出生的人鱼智商看着不低,不过到底谁教他们在人类面前要假装死物。魏游想不明白,揣着小二起身往江盛身旁走过去,安抚住仓皇失措的大人鱼,又拍了拍他胸口的小人鱼,示意他别淘气。

最后,不动声色地关上门。

就在江少卿以为魏游终于忍不住杀人灭口的时候,房间内响起魏游低沉的声音。

“上次你说,你很会养鱼?”

以及四双直勾勾看向他的大眼睛。

“你家二娃三娃都是小子当然不用担心,我家老三是个哥儿哪能去学堂啊, 不成不成。”

“哥儿怎么了?混合学堂可是陛下亲自盖章允许的,现在谁敢在学堂放肆就是对陛下不敬。况且建州招工要哥儿女子的大有人在,如今招人读过书的没读过书的来者不拒,等过上几年,不缺人了非得拔高要求不可,到时候你瞧瞧是雇佣能读书识字的人还是你家目不识丁的三娃。”

魏游默不作声,与皇帝、魏游同乘一辆马车的建州知府乔应选紧张不已,恨不得立刻从马车上跳下去。

“混合学堂?朕怎么不记得有亲自盖过章。”

王府内发生的事魏游一概不知, 早膳过后,一行人朝着石村而去。

低调的几辆马车碾过水泥路,车内太监挑起半块帘子,皇帝目光探出车外。路边煎饼摊旁立着两个汉子,其中较为年长的表情一脸纠结。

乔应选的第一反应是,果然,陛下问了!

他低着头用余光偷瞥皇帝,发现对方问的是魏游,于是偷偷擦了擦额间细密的汗珠。

幸好没问他。

“石村老祠堂附近造的那所学堂?”另一人遗憾道,“可我们家也没个合适的娃送过去,老大成年了,老二嫁出去了,老四还在地里挖泥巴玩儿呢。”

“你家老三符合条件, 招的六到十二岁的, 你怎么不送去?没剩几个名额了。”

第 71 章

“什么?!奶奶的,他昨夜还同我说……不行,我得回家拿银子给我家老三报名去……”

“哎,你烧饼忘了!”

马车沿着水泥路一路向西往采石场去,声音被渐渐抛在身后,皇帝一下下捋着胡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父皇的名头响亮好用。”

乔应选被魏游大胆的发言震惊了,额头上的汗跟不要钱似的冒个不停,生怕皇帝一个不顺眼连他一起砍了。

“要不是前几年家里穷,老李头你和嫂子帮衬过我,我才懒得跟你浪费口舌,你自己掂量掂量,到时候邻村的哥儿女子都会读书识字,就你家的大字不识一个,又想嫁个好人家,看你怎么头疼去。”

石村经一年多发展,早已看不出曾经荒凉的模样。水泥路自建州城延伸至石村后山采石场, 宽敞大气, 有暴发户的苗头。采石场最缺劳力, 因此难民与工人在石村务工和安家的不少, 加上采矿存在危险性,靠山的十几户独立人家陆续往远离采石场的山脚村落搬迁,分散的村落聚集扩大,隐隐有小镇规模,为了方便购置生活所需, 村落外靠近水泥路旁还开了一排商铺, 供石村和过往人员日常生活所需。

“昨日学堂招生,老李头你去报名没, 我天没亮就出门了,以为去得早,到了才发现那队伍排得老长了,啧啧,这帮村里人嘴上说着不急不急, 背地里都恨不得第一个报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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