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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照不到

53、自白书(林韵声 · 五)

她又问我想不想妈妈?我又将头点了两下。

——她真的好狡猾。

我合上册子,轻轻将它放回原处,随后打开香水朝枕头边喷了一下。

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我梦到了我的小时候。

梦里,我在老房子的门外,和妈妈的发小坐在竹椅上晒太阳,她的怀里抱着自己还没足岁的女儿。我在阳光里伸了个懒腰,听到她轻轻问我,最近有什么开心的事情发生吗?我木讷地摇了摇头。

我走过去,坐在陈谨悦身旁,热气腾腾的家常菜摆在我眼前,陈芳端给我一碗鸡汤,里面有个鸡腿,我下意识把它挪给陈谨悦,她拦住了我,说:“这碗是你的。”

“啊……谢谢妈。”

我忘了我在这个梦里沉了多久,等我睡醒时,眼睛又是湿润的。我不知道最近是怎么了,好像变得很爱流眼泪。

我缓了一会儿情绪,坐起身来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小谨的航班应该已经起飞了。我犹豫半晌,拨通了陈芳的电话。

“喂,声声啊。”

“妈。你在哪里?”

“我在回家的地铁上呢,我刚送完悦悦。”

我猜小谨应该很开心吧,妈妈最后去机场送她了。我的心情也跟着明朗起来,“吃饭了吗?”

“吃了呀,你呢?”

“我待会儿去吃。”

“你还在温城吗?”

“嗯……再过两天就回来。”

“好,那你提前跟妈说。”

“好。”得益于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不用藏着我的笑。

而窗外今天也还是大太阳,春天似乎真的快来了。不然为什么我觉得蓝天白云搅乱了我的心脏,一些东西正要破土而出。

两天后,我回到海城,不过说真的,陈谨悦当时的目的确实全达到了。

好烦。我从进家门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想她了。我在这间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都不受控制地想念她的声音、气息和触感。

真的全都乱套了。

我强迫自己回到原本的节奏,将自己投入工作里。倒是赵曼,三不五时用一副若有所思的眼神看着我。我后来受不了了,请她吃饭,我在饭桌上说:“你之前不是好奇我和我妹妹之间发生什么了吗?”

“嗯?”

“陈谨悦不是我亲妹妹。”

“这样啊!”她好像恍然大悟参透了什么一样。

那么剩下的话我就不说了,她也没多问。我想她应该都猜到了。

我转变话题,问她部门里那两个新人还在吗?

“在啊,你又想干什么?”她给我一个警惕的眼神。

“不干什么……还在就好。”其实我当时在会议上确实有点失去理智了,四面楚歌,执拗地将脱离我掌控的一切怪罪到这起工作事故上。我总觉得如果我还在南城,陈谨悦就不会提前回来,也不会被妈妈发现端倪,导致最后的一切。

细细想来也不过是我掩耳盗铃的拙劣手法。还好赵曼拦住了我。

不过王成帆还是得开除的,这个多亏了任筱筱帮忙。上次我说想请她吃个饭,她借口有些忙抽不开身,下次再说吧。到现在也没有回信。

而在这件事情解决后,我花了些时日补齐工作进度,重新让团队回到正轨。李广圣没追究我什么,只是又给我画了个饼,让我接着好好干。

好吧。

这期间我没有和小谨联系,也没有和陈芳提起过任何事。我知道她在等我开口,但我觉得,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和她说。

既然陈谨悦说给我时间把一切理顺,那就仔细认真一点,让我把这一切都想好了,再重新爱她。

一个月以后,海城也慢慢步入春天的气息里。

那天我坐在工位上审批邮件,有点累了,便靠在椅子上,从19楼的落地窗往下看。看繁忙的十字路口,人小得像蚂蚁一样,成群地从马路这边走到另一边。看阳光很暖,追着草坪上摇着尾巴的小狗跑。

我数着那盏红灯读秒,三、二、一,然后排在第一的那辆公交车,唰地一下起步,一路开到我看不见的道路尽头去。车上应该载着许多人吧,她们心情好吗?在充满希望的春天里。

——「最近有什么开心的事情发生吗?」突然想到了梦里妈妈发小问我的那句话。

我自顾自地点点头,我想有的。

李广圣坐在我对面,他的眼神绕过电脑屏幕看我,好像在奇怪我的动作。我顺便就说:“我想请个假。”

他眉头一皱,意思好像是,怎么又请假?之前长假还没休息够?

“就今天半天。”

我看他松了一口气,准了假。

随后我去了赵曼的工位,想在她那里找本书,结果翻来翻去都是些团队管理、市场营销之类的,摞在她的办公桌旁。好无趣。

“干嘛?”

“想找本打发时间的书。”

“你都不忙的吗?”

“请假了。”

她斜睨我一眼,用手指了指另一摞,说:“找找这里。”

我的目光随后停在那本名叫《荒原》的诗集上,我将它抽了出来,说:“过几天还你。”,便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然后我买了两束花,开车去了妈妈的墓地。

我什么也没做,只是从后备箱取出了一把折叠登山椅,然后把它架在了太阳下,我坐上去,翻开这本书,读了一下午。

这本书实在是……阴郁又晦涩,大段的隐喻和抽象描写,但我还是津津有味地读了大半。

太阳打在我身上,十分温暖,我脱了外套留在车里,身上只穿了件毛衣和小谨送我的那条围巾,风偶尔让它摆一摆,我就用手拂下它,让它安静一点。

等我合上书时,太阳还没到要落山的时候,春天果然将白昼进行了延长。我起身去车里拿出那束花,委身放到了妈妈的墓前。我坐在地上,看看她的墓碑,又看看爸爸的。心里其实想问,你们现在住一起吗?说真的我不是很懂当时为什么要葬在一块儿。

问得有点越矩了……

我重新看回妈妈的墓碑,我说妈妈,老看到网上说人要花一辈子去治愈童年,但我的一辈子难道只有三十岁吗?因为我感觉,我好像快好了。

我最大的病症或许是认为不被爱才是安全的,在我的大脑学会运算的阶段,这便是我的课题。我熟悉于不被爱的过程和结果,习以为常人们的离开,你也好,爸爸也好,还有……我的另一个妈妈陈芳。不过运算过程好像被陈芳给更改了,她没有离开,她把我带走了。

妈妈,你在天上如果看得到的话,你应该知道我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吧。你会怪我吗?不过怪也没办法了,已经发生了。

其实我对「爱」这件事真的很没有自信,一来觉得它们终究要离开我,二来觉得我有揣摩他人心思的坏习惯,总是不自主地表现出迎合,所以那些映射在我身上的爱,真的是给我的吗?或许是给了一个我伪装出的表象。

但怎么办啊……我觉得陈芳和陈谨悦好像都是在爱那个真正的我。我突然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不堪了。

唉,陈芳要是没有对我像对待亲生女儿那样,或许我就不会这么纠结了。因为我一直觉得我是个有点心硬的人,就像爸爸出事的那天,我的眼泪有一半是为自己流的。

说到这里,我看了一眼爸爸的墓碑,小声讲了一句:“对不起。”

但是陈芳她……她在爱我这件事上一直毫无保留。我不愿意看到自己成为破坏这份爱的人,有那么多爱都离开我了,只有她留在我身边,我实在不应该伤害这一切。

我逃避了好多年。有点惭愧,没想到最终又是她出面更改了我的运算结果。

我做了这么多年商业分析师,整天和数据打交道,永远执着于一个唯一解和最优解。但她,总是出来告诉我,生活和爱不是这样计算的。

好像拓扑学一样——一个圆环和一个咖啡杯是可以等价的,而我也配得上她给我的爱。尽管我罪大恶极爱上了陈谨悦,但她还是会在联系不上我的时候着急得流眼泪。

好难啊,妈。你说是不是。人生如果只是像数字游戏一样简单就好了。

我想我真的需要和另一个妈妈谈一谈了。

我站起身,从车里拿了湿纸巾,擦干净两人的墓碑,随后把地上那束花摆正。我说:“下次再来看你们。”

然后在日落里回了家。

陈芳没想到我会这么早回来,她当时坐在沙发上嗑瓜子,看到我还有点惊讶。我走过去,把手里那束康乃馨递给她。她愣住了,看着我,好像不知道我在耍什么把戏。

我看她不接,就只好放在茶几上了。然后我坐到她身旁,靠到了她的肩膀上。我和她其实通常不会这么亲密,我好像不管过了多少年,都还是觉得有些别扭。

我知道她也不习惯,因为我立刻感觉她背都挺直了,僵硬得连手里的瓜子也不嗑了。

“妈。”

“啊?”

“我今天去扫墓了。”

“哦……”我们常常比喻一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原来是真的——那一刻,我感觉陈芳就是在漏气的,她肩膀都往下沉了一点。

我在这一点下沉的距离里意识到,在这段主动选择的母女关系里,害怕失去的不止我一个。

我伸手挽上了她的手臂,我说:“我跟她们讲,我现在过得很幸福,有一个很好的妈妈……”

陈芳没说话,皮球好像被充进了一点气。

“还有一件事就是……”

“小谨走之前,告诉我你身体里有节育环啊。”

我抬起头去看她。

“……啊,是啊。”

“我们找个时间去医院做个检查,能取的话,就把它取出来吧。”

“会不会有危险啊?我们以前有个街坊取这个的时候,大出血没救回来。”

“所以先做个检查嘛。”

“哦……那行吧。”

“妈,这件事其实是小谨的主意。”

她看着我。我继续说:“但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所以我先带你去。”

“你想要你妹妹回来啊?”她了然。

我没有逃避,我说:“嗯。”

陈芳把手里的瓜子放回果盘盒里,然后站起身,说:“我先去做饭”

我也跟着站起来,还顺便抓了一把瓜子,重新放到她手里。我让她继续坐着,今天我来做。

“妈,千不该万不该,这件事是从我开始的,你不要怪小谨。”

“我……我现在已经三十了,你和小谨对我来说就是最重要的人,我谁都不想放弃。”

“其实……七年前的那个晚上,我最大的恐惧,是害怕你不要我了。发生这种事,你还愿意把我当女儿,我不敢奢求更多。”

我说到这里,感觉又要哭了。便停止了对话,转身往厨房走,决定先做晚饭。

等后来我把菜端出来的时候,发现餐桌上摆着我送的那束花。陈芳把它放进了花瓶里,还修剪了花枝末端。

比我放在墓前的那束白菊要鲜亮得多。

饭桌上,陈芳对我说:“她回不回来,你们自己决定吧,我是真的管不了了。我想着我要不要过些日子和我离了婚的小姐妹搬到一起去住算了。”

“妈……这些都再说吧。”

“那就再说吧。”她夹了块排骨放进自己碗里。

等我们吃完饭,她放下筷子时,她叫我:“声声啊。”

“嗯。”

“你有没有后悔过当初跟我走啊?”

怎么陈芳直到现在还在问我这个呢?我是不是真的做得很不好?

我起身收拾碗筷,因为这个问题太好回答了,根本不需要我停下一切,以示郑重。

我把碗碟摞在一起,说:“你带走我的那天,5月26号,我一直把它当作我的第二个生日。”

然后我便拿着脏兮兮的碗筷去了厨房。

我回到房间时,已经快晚上九点了。我坐在小沙发上,继续翻开那本诗集,想把它读完。

有一段诗说:

过去的时间和未来的时间,给予人的不过是一点点醒悟。

醒悟不在时间之中,但只有在时间里,玫瑰园里的时刻,雨中花亭里的时刻,雾霭笼罩的大教堂的时刻,才能被记起。

才能与过去和未来相联系。

只有通过时间,时间才被征服。

等我把整本书读完,已经快到午夜了。我算了算时差,小谨那边是下午一点,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忙。

我有些等不及了,没有发条消息先问她,而是直接拨通了电话。

忙音只响了一声,就被挂断了……

我给陈谨悦拨通的第一个越洋电话,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我气结,把书放在一旁,站在窗户前,看那一轮傻兮兮的大月亮,如今她照着我,欣赏着我对她的冒犯与不安分。

我的思绪开始飘荡到几个月前,决定把陈谨悦骗回来的那晚。

她好像从来也没问过我,为什么六年都能忍住,却突然动了要她回来的心思。

不过没问也好,她就算真的问了,我也只会找个理由搪塞过去。毕竟我会觉得……有点难为情。

其实我想要她回来,和她最终决定回来的理由是同一个——我以为她要恋爱了。

我是无意看到了她给妈妈的微信,有一张她在派对上的照片,而身旁一个男生和她很是亲近。

我几经周折去查看了她的领英和脸书,最终找到了那个人,他叫david.

碰巧他最新的动态里轻巧地放了两张照片,其中一张是和我妹妹单独的合影。

唉,当时我感觉到我的不甘心在胸腔鼓胀,甚至还蔓延出来一点生气,我保存了照片,靠在椅子上,仰头望着天花板。我想,六年了,我从来没好过。

我收回我的思绪,按亮手机。

——距离她挂掉我的电话已经过了7分钟,而她还没有回电。

我接着想。

后来她回来了,说真的,我不是为了和她再发展些什么,我只是想见见她。

只是见见她,就这么简单。

我那时清楚我和小谨之间早就没有可能了,她走的时候那么恨我,而我永远也不会告诉她我为什么要结束。

但我同样清楚,我的想念像漫长的落在泥土地上的雨,没有声音,却让我六年来的每个夜晚都变得潮湿。我无法言说,唯有忍受,直到它变成我像呼吸一样的本能。

那么我只是见见她也好,让这场雨短暂地停歇。

于是我在她挑衅地问我她是否漂亮时,凝望她;在她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不理我时,用眼神描绘她。我以为我会满足于这样,但我实在是太贪心了。

我贪恋牵起她的手,让她去录指纹的那几秒。迫不及待告诉她密码是她的生日,这是我隐秘的告白。我也享受和她在桌下瞒着所有人摩挲脚踝的欢愉,像我对她见不得光的感情本身。

可为什么还是不够?

直到我不受控地吻了她,那一刻我明白「只是想见见她」是我自欺欺人的妄想。

没错,想念是一场漫长的雨,它不仅不会短暂地停歇,反而越落越凶狠。

我又一次不可避免地——或者说是命中注定地——被唤醒了爱她的本能。

好烦。

明明六年都忍过来了,结果才几天就功亏一篑。

——11分钟了,手机还是安静得像被人取了电池。

没电了吗?我看一眼右上角,82%.

真的好烦。

我说陈谨悦你到底在,干,什,么,呀?

再不回我电话,我就快把我们这辈子的事情都回忆完了!

烦得要命。

我一点点认真读完她写的话,她最后问我「你可以让我继续爱你吗?我们可以再给彼此一次机会吗?」那些字有几处沾过她的眼泪,字迹被晕开了,纸面也变得不平整。我用指腹抚上去,想跟她说“别哭。”

我又翻到最后一页,原来她还加了新的内容啊。笔迹是新的,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写上去的。在来温城的高铁上吗?或者就在这个房间里,趁我不注意的时候。

我轻轻一笑,牵着她的手,我说那我们进屋吧。我正起身,就听到屋子里有人喊我:“声声啊,快来洗手吃饭了。”

我回头望过去,是陈芳。她正将一碗汤端到桌子上,有些烫,她放下后赶忙用手捏了捏自己的耳垂。

我回到房间时,那本纪念册被她放在床头柜上,我翻开它,里面夹着那张拍立得。

「给自己一次机会好吗?林韵声。」

“来了。”我应声。我手里牵着的人走路很慢,可我肚子有些饿了,索性把她抱起来,她的眼睛因此变得和我一样高。她又叫我:“声声姐姐。”然后吧唧一下,亲在了我的脸颊上。

我突然想起,我还没和妈妈的发小打声招呼呢,我再一次看向门口,想和她说句再见,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那也行吧。我肚子真的好饿哦。

我回神往餐桌走去,家里突然变了一副模样,不再是陈旧的老屋了,而是我现在买下的那套房。而我怀里的人竟也跟着不见了。

最后将这张照片还给了我。

我看到她在册子上写的那些字,原来她真的很早之前就在准备告白了。

我看着陈谨悦一个人拖着那个小小的20寸行李箱上了出租车,到底还是离开了。我低头瞧见我手腕上的红绳,倒也没那么难过。

然后她转过身用很柔情的目光看着我,重复那句她说了好多遍的话,她说:“韵声长得真像妈妈,眼睛和鼻子都跟她一样漂亮。”

“是吗?”,我也跟着她笑。

不一会儿,有个小小的人儿扑到我怀里,大概四岁左右的样子,她抱着我,喊我:“声声姐姐,声声姐姐。”我低头去看她,手指略过她还没长成的眉骨和鼻梁,然后我大拇指和食指一捏,让她肉嘟嘟的脸鼓起来,我问她:“怎么了?”她踮起脚,把两只手往我眼睛前一搭,奶声奶气地说太阳太亮了。

“愣着干嘛?吃饭了呀,林韵声。”我循着声音望过去,是二十五岁的陈谨悦坐在那里。然后陈芳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说:“别没大没小的,那是你姐。”

“哦。吃饭了,姐姐。”

好困,我决定先睡一觉。

——她好狡猾。

她带着所有的答案来到温城找我,又在阳光里抱着我说:“你不要怕。”,然后温柔地吻我,说给我时间把一切理顺,好像她真的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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