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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照不到

52、靠岸

林韵声从口袋里取出香火钱投进了功德箱,然后走向自己的妹妹,说:“好了。”

而林韵声的愿望是什么?

她看见林韵声走到殿内,安静地跪在蒲团上,面前是巨大的佛像,显得林韵声尤为渺小。

她凝着她的背影,等待着她拜身。没想到林韵声却在这时回头看了她一眼,四周好像都没了声响,而这个世界里仅剩她和姐姐,以及那尊佛像。陈谨悦屏住呼吸,在这眼神里不自觉向前迈了一步,随后林韵声转过头,仰望着佛像许了愿,拜身叩首,停滞几秒,旋即起身。

好像那个回眸只是意料之外的差错。

“你怕妈妈发现不对劲,是吗?”

林韵声愣住,看着妹妹的眼睛,然后问她:“你从哪里来的温城?”

“江镇。”

她其实不意外,毕竟和陈芳通完电话没多久妹妹的消息就进来了,问她在温城哪里。

但如果陈谨悦突然这样提起大年初二的事情,她便开始感觉到微妙的不安。

她拿起茶杯,开始思考下一句话该如何问出口,

却被陈谨悦抢了先,“周三你睡醒就直接来了温城吗?”

“嗯……”

“为什么先走了?”

林韵声轻轻笑了一下,问她:“非得总是看着你走吗?”然后换来了眼前人的沉默。

她又补了一句:“结果哪知道你又跑来这里……”

“你已经不想见我了吗……”

她喝了一口水,选择不回答,随即问:“所以你来这里……想对我说什么?”

服务员正好端着菜上来,打断了对话。碰巧陈谨悦也不认为现在是聊这个的好时候。

“先吃饭吧。”

“嗯……”

她夹了一片藕到林韵声碗里,对方抬头用奇怪的眼神看她。

“干嘛……夹个菜要这样看我。”

“你今天好怪。”

她撇撇嘴埋下头吃饭去了。

阳光落在山脚下,整个温城都冒出了春天的感觉,好像云在等待升温,土里的种子都在想发芽。

她吃过饭和林韵声走在阳光下,问她还有想去的地方吗?对方摇摇头。

“你来这边,只是为了去寺庙吗?”

“嗯。”

“那你许了什么愿?”

“不能说。”

哦。

风也被太阳晒暖了,混着山脚泥土的清香,酝酿在陈谨悦的鼻息里。

她停下脚步,拉了拉林韵声的臂弯,她说:“姐姐……”

“妈妈和我说了一些事。”

林韵声赶忙回头看她,吃饭时的那点不安,又重新绕了回来。

“说了什么?”她试探。

“嗯,说了一些你小时候的事。”

“这有什么好说的……”

“还有……”

“还有什么?”她开始有点急躁。

“我能先抱抱你吗?”

“什么?”

“可以……抱一下吗?”

林韵声莫名觉得现在像她给高一结课的妹妹开完家长会的那晚。陈谨悦一句一句都想好了应对,而自己没有被赋予给出否定回答的天赋。

她把自己送到陈谨悦前面,没有伸手,任由她抱住自己。

“还说了什么?”

陈谨悦紧了紧自己的手臂,把姐姐圈在怀抱里。“你紧张?”

“小谨,别闹了。”

“说了十八岁生日那晚的事……”

她说完感觉怀里的人身体开始变得僵硬,然后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气息不平稳的音节,最后想要挣开怀抱。

陈谨悦庆幸自己是抱着她的,因此很快拥有了安抚她的机会。她连忙说:“林韵声,你别怕……你别怕。妈妈没有怪你。”

“你不要怕。”

她讲完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开始掉眼泪了。

她想林韵声的人生里有过多少觉得慌张的时刻,有没有人这样抱着她,说不要害怕。

——「林韵声身边有人像我陪着你一样,陪着她吗?」

她其实早就知道答案,所以那时才觉得难过——她当然没有。

她缓缓松开怀抱,看到了姐姐的眼泪。她赶忙伸手去替她擦,“你是不是觉得很委屈?你别哭,姐姐。”

陈谨悦的眼泪也掉得厉害,她顾不上为自己擦,继续说:“对不起,以前我不懂事……”

她把袖口捏在手心里为姐姐擦脸上的水渍。

林韵声用一双泪眼望着她,问她:“为什么会聊到这件事?”

她甚至自己都没有和陈芳聊过这些。

“你不要哭了,你这样我好难受……”

“就是妈妈联系不上你,她着急,聊着聊着,就告诉我了。”

“不哭了,好不好呀……”

林韵声的眼泪根本就不听她的话。

“那……妈妈说什么了吗?”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慌张,还有乞求。

陈谨悦再一次把她抱进怀里,她说:“没有……你别慌,她不会离开你……”

“那你呢?”

“……什么?”

“你会怪我吗?”

她明明先问的是会不会离开她,等第二遍再来时,却改口成了会怪她吗?

陈谨悦右手抚上她的发丝,轻轻揉着她的头发,说:“我怎么忍心怪你,我恨自己都来不及。”

“……”

“我也不会离开你。”

她在阳光里抱着自己的姐姐,等着她平息。像她小时候抱着自己那样。

而人们常说太阳平等地爱着世间的每一个人。那林韵声这一刻是否能感受到——在阳光里被摊开的怀揣多年的阴霾,拂去旧日的尘埃,终于得以见到天日。

她和林韵声之间还有许多未能说清楚的话,都将在寺庙的山脚下,等来她虔诚的忏悔与告白。

她让阳光把彼此的眼泪晒透。

然后又一次慢慢松开怀抱,看到眼睫毛湿成一缕一缕的林韵声,哭得鼻头红红的,说:“不要恨自己。”

都什么时候了,还要反过来回应这一句话。

“那你不哭了……”

“嗯……”

她牵着林韵声的手,和她一起回了酒店。到达门口时,林韵声要抽出手去拿房卡,她牵着不让,问她卡在哪里,然后伸手替她去拿。

刷开门,又用脚轻轻带上,直到牵着姐姐坐到椅子上,才愿意松开。

“干什么,我又不会跑。”

“因为好不容易才牵到。”她靠在窗台边,背对着阳光,看着乖乖坐在那里的林韵声,安静的、沉默的,让她心疼的。

陈谨悦将自己和妈妈的对话原原本本告诉林韵声,还有那本被她遗忘在客厅的纪念册——实实在在的一本导火索,如今也不好说当时的粗心是福是祸了。

林韵声听完了久久没有回应。

而此刻,她讲完这个故事,终于意识到林韵声的爱比她要伟大的多。

她爱她,是因为她具备这样的能力,她在爱里长大,获得爱又付出爱。

可林韵声爱她,是因为她为自己建造了这份能力。她幼时没能瞥见过爱,长大后陷入爱里,惊慌忐忑,最后靠着牺牲自己来爱陈谨悦,笨拙又赤诚。

陈谨悦蹲下身来,坐到地上,重新牵起姐姐的手,“你还生我的气吗?那几天……”她掌着她的手,印到自己的脸颊上。

那几天她残忍地掠夺林韵声的爱意,在每一个身体的起伏里,将它们挥霍在情欲中,让珍视过的爱变得一文不值。

她那时候觉得自己痛,现在终于明白——林韵声看着自己小心雕琢的爱被这样的方式亵渎,才最痛。

“我没有生过你的气。”

可她永远是这样温柔。

“你知不知道我小时候总是想惹你……”

“怎么会不知道……你有段时间特别不听话。”

陈谨悦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但现在,又好怕你真的生气……”

“现在你也不是很听话。”

“啊……是吗?”她偏过头靠在姐姐腿上。

“别坐在地上了。”

“不要,这样比较好看着你。”

“……这都是哪里学来的?”

“不知道啊。”——可能是跟小林韵声学的吧。

她感觉快十年没有这样纯粹地和她讲过话了。

她问她现在有觉得轻松一点吗?林韵声点点头,光洒在她脸上,将瞳孔变成深褐色。

直到她们在房间里共同欣赏温城漂亮的日落,她拿出手机点了外卖,吃完饭,又拉着姐姐去楼下超市买点喝的。

“今晚还喝酒吗?”她站在货架前问她。

林韵声挑了一瓶低度酒,说:“再喝一点吧……你呢?”

“不喝了,明天要早起。我要这个。”她拿手指点了点旁边的旺仔牛奶。

好奇怪的小超市,怎么会把这两个毫不相干的东西摆在同一区。

等付好钱,她又牵着林韵声回房,一下都不想放开。

“这几天是不是都没睡好觉?”

“嗯……”

“那今天早点休息。”对方没有答话——她有点舍不得。

“不过你怎么会来温城请香呢?”陈谨悦钻进被子里,从背后抱着姐姐,问她。

她的呼吸打在林韵声的脖子上,让她不自主缩了缩肩膀。

“因为南城没有寺庙啊。”

啊。

陈谨悦左手绕过她的脖颈,把怀里的人圈起来,说:“你好可爱,林韵声。”

“所以到底许了什么愿望啊?”

“真的不能说。”

哦。

她左手手臂痒痒的,低头去看,林韵声的枕头底下有一根红色的线头冒出来。她伸手去扯——是那根发绳。

如今没有了那些让她疼过的小物件在上面,看着倒真的像一根缠着命运的红线了。

“林韵声。”

“嗯?”

“你到底是怎么长大的呀?那么不容易。”

怀里的人翻了个身,和她面对面。她伸出手去点妹妹的鼻尖,陈谨悦便正好将手里的红绳一圈一圈缠在手指上。

“没有不容易啊……不是遇到妈妈了吗?”

“妈妈她真的很爱你啊,你不要害怕她不要你了。”

“嗯……”

“那晚你见到她,后来哭了吗?”

“哭了好久。”她难得说了实话,没有隐藏自己的脆弱。

“你走了之后,我觉得难熬的不是时间,是……怎么说呢,是一些无法再挽回的事情,让我……难受。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还有妈妈。”

她说着,眼睛又红了。

陈谨悦倾身去吻她的眼角,“……你知道吗?我那时候觉得人生有遗憾,因为不明不白的结束。”

“现在觉得更遗憾了,我错过了好多为你擦掉眼泪的时刻。如果我早点发现你的害怕和孤独,我能陪着你就好了。”

她把绕在手指上的红绳取下来。问她:“可以吻你一下吗?”

林韵声没说话,闭上了眼睛。她凑过去轻轻舔她的嘴唇,柔声叫她:“姐姐……”

等松开后,再帮她把湿漉漉的嘴唇一点点擦干净。

“你真的信佛啊?”

“你……干嘛在亲完之后问这种问题。”

“就是想到了嘛。”

“嗯……也不是很信。这么说是不是不太好,我的愿望没实现怎么办。信吧,信一点。”

陈谨悦被她逗笑了,说:“差点以为你要出家。”

“出不了啊。”

“嗯?”

“七情六欲根本断不了……”

也是。她又上前去亲她一下。

“我也不怎么信,我感觉你已经像我的信仰了,活了二十几年,全都是你……”

“啊……但我,不怎么好,不要把我摆到这么重要的位置吧。”

陈谨悦拿鼻尖去碰姐姐的鼻子,“嗯……可以不那么好,不用完美。如果你落下了,我就接住你,好不好,林韵声。”

“但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的了。”

她如今触碰着的人,像时光转换了二十多年,再与她重新相识,重新认识她的挣扎与破碎,不完美与痛苦,当然还有爱。

林韵声之所以能成为她的安抚物,是因为把自己纯净无言的爱全都给了她。

她又去和她额头相抵。

“我感觉现在好像在做梦一样。”

“嗯?”

“我有时候,不敢太幸福,有一种害怕被发现的感觉。”林韵声目光缱绻地望着妹妹。

“但那时候和你在一起……真的好开心,像梦一样,然后就被命运开了玩笑。”

“现在又是这种感觉。”

“那你现在梦里还有我吗?”陈谨悦问她。

“有啊……一直都是你。有时候还在梦里和我吵架。”

“那对不起嘛。”

林韵声笑了一下,说:“我前两天好难过,我就想,我这辈子还会不会爱上其他人啊,会不会轻松一点。”

陈谨悦立刻就瞪起了眼睛,“什么啊,林韵声,你都开始想这些了啊。不行。”然后有点霸道地吻上去,说:“不要抛弃我。”

“那你还走吗?”

陈谨悦看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

然后赶在失落沉到林韵声心间之前,抬起住她的手腕,将手里那根红线轻轻系了上去,打了一个漂亮的结。

“但我的线在你手里。”

“我等你把事情理顺好不好?”

林韵声红着眼睛点点头。

所以,她的姐姐到底被困在了哪一年呢?

是意识到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被爱的七岁,还是被生活又一次剥夺希望的十岁,亦或是更早。

陈谨悦不知道自己手上到底有没有可以解救她的钥匙,但她明白林韵声需要时间去和自己和解,和妈妈沟通,然后才有可能心无旁骛地成全自己的爱。

她不要林韵声是破碎的,她要她圆满;不需要是完美的,因为不完美也同样让她心动。

她被林韵声和妈妈的爱滋养了这么多年,长成如今「完整」的模样,而她想她和自己一起变得完整,一起站在阳光下,没有患得患失,也不要自我责备。

而无论林韵声最终变成什么样,她都清楚自己的爱不应该牵绊她,不可以停滞她。

此时失眠的常客,早已记不清入睡的要领。褪黑素在这一夜不被需要,疲惫的两人,都成了想睡但舍不得睡的那一个。

陈谨悦又缠着林韵声问了她好多好多问题,比如她小时候真的会和人打架吗?自己调皮的时候她到底有没有被气到?现在两人到底谁比较高呢?甚至要问那辆老式自行车到底好不好骑呀?

林韵声都一个个耐心回答完,等后来身旁没有回应,她以为是妹妹睡着了,抬头去看她,发现她正笑着看自己。

“……怎么了。”

“姐姐……”

“嗯?”

“谢谢你给了我这么多爱。”

“……”林韵声在这么简单的告白里偷偷红了脸,她重新把头埋进陈谨悦的怀里。

“……那,那你还有要问的吗,天都快亮了。”

忘了,已经忘了要问什么,但是没关系,答案永远都是林韵声,永远都是很爱她。

她坐起身,看到了床头柜上的那瓶香水。她拿过来打开,朝空气喷了一下,问她:“你喜欢这个味道吗?”

“喜欢。”

“我是说真的喜欢吗?不是因为我。”

“嗯,真的喜欢。”——但怎么样排除妹妹这个变量,她也真的不知道。

陈谨悦笑,她往窗外看,已是破晓,此前离岸的人,恍惚自己又一次靠岸了。

她回头看自己的姐姐,看她紧张又敏感的灵魂,而自己先前说她像她的信仰,似乎也没什么错。她是陈谨悦允许其坠落的神明,而她带给了自己永远的关于爱的启蒙。

她低身吻了一下姐姐的额头。

陈谨悦拖着行李箱离开前,将那本纪念册留在了床头柜上,并用那瓶香水郑重地压住微微翘起的封面。

她走出酒店前厅,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回过头隔着玻璃与姐姐相望。林韵声向她挥手,她看见那根系在手腕的红绳也跟着飘摆,比在梅园的那天更加灵动。

她拿出手机,对着玻璃后的林韵声拍下一张照片。

存下她新的永恒与期盼。

陈谨悦摇摇头说:“不用,我陪着你就好。”

林韵声用火烛点燃线香,缓步走向香炉,四周是一并来祈福的人们。有人自己带着佛香来,香体粗长烟雾缭绕,想必有非常重要的愿望在心里才做如此大阵仗。而林韵声比起他们,则要简单得多,她作揖过后,便将香插进了香灰中。

“嗯……”

林韵声说完便往山下走了,陈谨悦想去牵她,可她的手一直放在衣服口袋里,没给任何试探的机会。

四周古木参天,伴随着漂浮在空气里轻微的烟香味,让陈谨悦心里也跟着变得肃穆起来。

陈谨悦看着香炉旁乌泱泱的人群,心想人世间是否真的有这么多人们无能为力的愿望,要祈求神明来帮忙实现。

两人没走多远,在山下选了家小饭馆就餐。陈谨悦倒茶水,林韵声则是点菜。她没有多问妹妹想吃什么,自己做主点了三个菜,最后告诉服务生“不要香菜,谢谢。”

陈谨悦低下头,右手紧紧握住茶杯,被烫红了也不移开。林韵声看到了,把手伸过去轻轻将她的手挪开,揉了揉她的手心,问她“你怎么了?”,语气仍然十分平淡。

“就是想到远茂府邸的事了……当时还为了香菜不开心。”

她迈过石阶苔痕,跟着林韵声跨过山门,去一旁僧侣处请香火。那人说三炷香为自己祈福,六炷为两代人祈福。林韵声垂着眉眼,数了六支香。

她回身问妹妹:“你要吗?”

净山寺是华东有名的寺庙,坐落在半山腰,陈谨悦费了些力气才和姐姐一起走到。不知道今天是有什么大型请愿活动,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周六,来往人群络绎不绝。

她这才回过神来,问她:“今天还有其他事吗?”

“没有了。”

“我们去吃饭?”

话音落了,没有人再继续。

半晌,她说:“姐姐,那天……你是不是不高兴我提前回海城?”

陈谨悦不知为何,看到这样的姐姐,陡然觉得她好孤单。身旁有人愁容满面,有人挂着笑,而林韵声只是淡淡地跪在那里,她看不见她的表情。

事实上她没信过这些,也从没听林韵声提过烧香拜佛的事宜。

她一向觉得,与其祈祷,不如争取。可如今她姐姐,似乎与她选择了截然不同的方法——放弃争取,选择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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