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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日记本剧透之后

30-40

这太奇怪了。

池淮左:「上市公司的继承者是杀人犯, 这对任何一家公司来说都是很严重的舆论灾难。别忘了池樊川是做什么的, 公司市价会受到很大影响,我们是死是活的重要程度远不如他公司的估值。除非他真的想要玉石俱焚, 不然不会做这种蠢事。」

池竹西愣了一下, 全身发冷。

在什么情况下,池樊川那种人会想要玉石俱焚?

他可是察觉到局势不妙,立刻干脆收手, 不再和池竹西就池淮左6%的股份继续纠缠的果断的男人。

池淮左:「那我说得再清楚一点,容岐那段时间是不是都不在。」

乍一看到这个名字,池竹西半晌没回过神,接着他便看见池淮左利落地下笔。

「所以我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听到狗叫声的,都是在什么情况下,身边都有什么人。这种事是陌生人的概率很低,而且他必须是对你的日常生活了如指掌,才能随时跟着你,这么多年都不被发现。」

听到狗叫声时身边出现的人很多,有霸凌他的同学,有夏实和王邱,有池源和蔡闫,还有很多并不那么重要的人。

——可没有容岐。

只要是容岐在的场合,他一次也没有听见过那个声音。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思维便开始不断发散起来。

容岐会主动询问他最近是否听到异常的声响,却只说那是幻觉。

池淮左出事的那天晚上,容岐恰好为了他出国的事情离开了。

在郊外的别墅,容岐发来短信说晚上安澜娅让他回家吃饭,平时的容岐一定会问他去哪里了,注意安全,但在别墅他什么也没问,事后出现不耐烦的异常反应,也没有提到这件事。

在和夏实交换信息的咖啡店,他接到了容岐的电话,出门便听见了狗叫,心底的声音提醒他有人在暗中盯着,但他没有发现任何人。

老教授出事近期,容岐说自己忙着田笑的事情,一直没空碰面。

以及出国……容岐一直想带他走。

就像梦里牵着自己手的那个人一样。

他让他不要看,不要管,不要问,只想要带他离开。

【狗叫声第一次出现是从和池淮左分开后不久,认识容岐则是在那之后。】

池竹西:“你觉得不是容岐。”

那个声音异常肯定:【不是。】

【别被感情裹挟,池淮左本身就对容岐有偏见,他只是你的心理医生。用他的方式帮你,用他的方式帮田笑,如果真的是他,那你十几年的过去就真的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

【你想要把那些年变成一场笑话吗,池竹西。】

“别搞笑了,我现在又能好到哪里?”池竹西说,“我不知道我的主观情绪倾向于哪一边,池淮左疑似依旧瞒着我一些事,容岐的行为值得推敲,这才是事实。每个人的立场都不一样,严格来说,我才是不受情绪摆布的那一个。”

他说着,打开手机翻到和容岐的短信记录,面色沉寂地敲下一行字,点击发送。

短信发出去后池竹西等了会儿,三分钟不到,容岐的电话打了过来。

“怎么?”那头的环境有些嘈杂,容岐说,“我在聚餐,这边信号可能不太好,找我什么事?”

池竹西:“田笑已经安顿好了吗?”

容岐的那头的声响模糊了一瞬,像是把电话拿远了些,一阵风声后,他的声音变得清楚了,周围也安静不少。

“差不多吧,还有一些手续要走,不过不用我跟。‘有时要你帮忙’是什么意思?”

“余陶来找我。”

“余陶……余陶?”容岐似乎才想起这是谁,语速快了些,“你还好吗?”

“不算好,”钢笔在手指间快速转动,池竹西依旧没什么表情,却刻意压低声音,像是有些委屈,“看着他的脸我就回想起那段时间,那片山林……我想回去看看。”

“回去?”容岐思考了会儿,“暴露疗法不是不可以,只不过……你真的没关系?”

“所以你什么时候有空。”

电话那头一直没有回应,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池竹西也不着急,钢笔转得越来越快,视线在日记本上漆黑的字迹上打转。

池淮左已经在问他怎么不回话了。

他能耐着性子在大一那年布置下大四毕业后的打算,却等不及池竹西的一个结果。

在担心什么呢?觉得十几年没见的弟弟可能会选择相信和自己相处得更久的心理医生?

池竹西漫不经心的想着,终于等来了容岐的回答。

“抱歉,刚才在翻我的行程表,可以,我安排出时间。明天到周五可能不行,我全天都有会诊安排,而且你也还要上课,那就周末?”

“明天到周五全天?你不是早九晚六?”

“因为处理田笑的事,工作堆了很多,我也不能放着咨询室的合伙人单独加班,估计得早六晚十。”

“那周日上午方便吗?”

容岐笑:“你怎么这么客气。没什么不方便的,我陪你去一趟就是了。”说着,他突然打了一个喷嚏。

“你感冒了?”

“可能有点过敏,没事。”

池竹西“嗯”了一声:“那我就不打扰你聚餐了,周日上午我等你来接。”

“好。”容岐迟疑了会儿,说,“关于你妈妈的事。”

“我已经和她谈好了。”池竹西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达到目的后也不继续废话,“我还要写作业,先挂了,你玩得开心。”

容岐叹了口气,也没继续纠缠。

挂了电话,池竹西才开始在日记本上写:

「我会去调查之前余陶被咬的地方,余陶被咬伤的地方很偏,如果不时有人及时发现他甚至可能活不下来。如果能找到当初救下他的人,说不定能问出点什么。」

池淮左:「你一个人?」

池竹西:「不,我和高集一起,当年有人报警,他那里也应该有存档。」

池淮左:「你把具体的地址告诉我,我这边也同步调查。」

池竹西先将地址写了上去,然后问:「你不查车祸了吗?」

池淮左:「你现在的安危更重要。」

池竹西:「如果养狗的主人对我没有杀意,反而一直在以某种角度“帮助”我,那么其实你现在也有了猜测,只不过不愿意承认。」

「我的车祸就是一场意外,是我发疯的结果。害死你的人一直盯着我没错,但他们的目标是你。」

池淮左:「我记得你说你绝对不会给我打电话。」

是的,当时他是那样说的。

「我躲在窗下被窗外那个黑影发现的时候吓懵了,后来才想起小时候的别墅,那个晚上如果我凑到玻璃窗外不依不挠,是不是也会看见这样的画面。」

池竹西一字一字写。

「你在日记里写的是对的,池淮左,我不懂人与人相处的常识,不懂藏在常识背后,令人后怕的幸运。那个时候的我没有勇气接受这件事,你保护了我,而我怀恨在心。」

「所以我改主意了,如果我开始发疯,那一定会给你打电话。」

池竹西写出这些看似真挚的话,心里却毫无波澜,甚至有些讨厌这样的自己。

可要和池淮左对话就得这样,你激不起他的情绪,那他就坚不可摧,总得用一些连自己都看不起的方式来得到自己想要的反馈。

池竹西:「万一,我只是想给你道歉呢。」

那你做的所有调查都是徒劳的,没人应该对池竹西的死负责,除了他自己。

那些阴谋甚至还没来得及发挥他的作用,在此之前,池竹西就因为幸运或是不幸死了。

虽然不知道池淮左现在的反应,但日记本上突兀出现的墨点清晰又深刻,是拿钢笔用力抵在纸面才会出现的痕迹。

池竹西见了,慢慢将自己上面那几行字划掉。

一条直线从头划到位,像尖锐的手术刀割开肌理那般,动手的人快准狠,只有挨刀的人才知道那种精密的疼痛,和暴露在视野前狰狞的创口。

若无其事的,他转而写:「你想要找到养狗的人,从他那里知道是谁要陷害我们。并且你不认为这件事是池樊川做的。按这个说法,现在盯上我们的有三伙人,一是养狗的人,二是池樊川,三是陷害我们的人。」

池淮左:「是。」

池竹西:「那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池樊川想要鱼死网破了。」

池淮左:「可他不能确认你——」

这句话断在了这里。

池淮左:「我还有事,先不聊了。」

——他逃走了。

【池淮左手里有足以让池樊川不管不顾的东西,他和你见面应该就是想把这个东西交给你,但是没赶得上。】

【可池樊川不确定你有没有收到,所以和你对峙的时候才反复试探,并不确认你是真的不知掉还是装着不知道。】

【因为之前的事,池淮左不敢让你知道有这样的东西,或许是怕池樊川那边发现端倪,又或许是觉得你什么也不知道才是最安全的——他一直喜欢这样做,自大又傲慢,不是吗?】

“我也没好到哪里去。”池竹西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合上日记本,他又给高集拨去电话,问他明天一大早有没有空陪自己去山里调查。

高集答应了。

和容岐打完电话已经能确认,他从明天到周五都有全天会诊,这种事情不管是撒谎还是再调整时间都会很好查。

因为之前野兽伤人的事件,那座山被限时进出,早七晚九,从容岐的咨询室开车过去怎么也要一个小时。

到了晚上,山下有路障,山上还有人巡逻,半夜摸去不光找不到可能存在的“证人”,还很容易被巡逻的人发现。

池竹西还特意空出了周六,如果他想提前动什么手脚,最大可能就是在周六。

但这是建立在“容岐就是那个养狗的人”的前提上,也可能并不是他。

【不是他。】那个声音还在笃定地说。

——就像他自己在心里否定一样。

第 32 章

“那件事当年的确留有案底, 是山上的便利店老板报的警,警察赶到后有热心群众带路找到了余陶。因为多方家长都主张和解,这事最后好像是交给了林业局。”

早上五点半, 天还没亮, 车里的灯照在高集沉着的脸上:“我翻看记录查了一下,那家便利店垮了有几个年头,不过当年带路的热心群众是山上有名的‘钉子户’,因为他死活不肯搬, 听说停摆了不少项目。”

池竹西在副驾上垂着头, 随着车辆的颠簸头也一点一点, 听见高集的声音后捂着嘴打了个小哈欠。

“昨晚没睡好?你要不眯会儿,等我到了叫你。”

“不用。”池竹西揉揉眼, 坐直了些。

有警察在, 上山或是问话都不是问题,等到八点过,他就让高集给班主任打电话请假,即使班主任通知容岐也无所谓。

那个时候自己和高集已经在山上了。

池竹西看向车前, 已经能看见不远处的上山公路口, 值班的人在亭子外伸懒腰,见到有车辆驶来后挥手将他们拦下。

“怎么这么早上山,七点这路才开。”

“查案。”高集将证件露出来。

值班的人瞬间清醒,一边开路一边试探着问:“这山上没出事儿吧?这一整晚也没人从我这口子上山,要有事应该也算不到我头上?”

高集哭笑不得:“查老案, 你紧张什么。”

“啊老案, 老案好啊老案好, 警察同志辛苦了!”

“你。”高集顿了一下,见值班人员有些僵硬的脸, 多问了一嘴,“昨晚真没见着人上山?”

池竹西的视线也被那边吸引过去。

只见值班人员有些尴尬的讪笑两声,目光躲闪着。

“我,我夜班就晚到了半小时,老区太堵了这不是没法嘛。打车还花了我一百五,那天杀的黑车司机坐地要价,要不是我赶时间可得和他好好掰扯——绝对没人上山,我查过监控!工作上的事怎么敢耽误呢,警察同志您不会去举报我吧……真只是耽误了一会儿,没出岔子!”

“行了。”高集不再看他装作哭丧的脸,摆摆手,“你忙吧。”

车辆重新启动,山弯很险,就算知道这个点山上应该没人,高集在每个大转还是按喇叭示意,等天色彻底转亮,他们也到了目的地。

山上风大,水汽重,刚下车池竹西就被吹得一抖,摸摸脖子,有些后悔自己没带条围巾出来。

热心钉子户姓江,人称江老三,据说在文旅局和开发商那边都是软硬不吃的硬茬,有个已经在外念大学的闺女,平时不怎么来往。

这人也不穷,在市里似乎有几套房,但说这山是自己和亡妻定情的胜地,在老婆死后就住在这山上愣是不挪窝。

他的住处也很好找,半山腰,在一堆层峦叠翠的绿色里黑掉的那一阵就是他的“小别墅”。

高集上前敲门,第一下便停下了,门似乎是只是虚掩着,一敲就开。

“这……”

高集的第一反应是江老三忘了关门,他转身想和池竹西同步情况,却只见池竹西白着脸,嘴唇打颤,却不是冷的。

“您听见了吗?”他警觉地左右张望,脚却凝固在原地无法动弹,无意识重复了一遍,“您听见了吗?”

高集:“听见什么?”

“狗。”池竹西说。

高集也四处探视了一圈,没有见到池竹西口中的“狗”,这里安安静静,只有狰狞的风声掠过树林的声响。

“没有——”高集的话戛然而止,绝佳的动态视力让他在如波浪起伏的树林中瞥见了一个黑影,那个影子在意识到自己被发现的瞬间便扭头就跑。

池竹西突然也动了,如灵敏的兔子般蹿出,跟着那个身影一路疾驰。

“……”高集没拦得住他,咬咬牙,也飞速追了上去。

那个身影冲进树林,完全摒弃了鹅卵石铺出的小径,在杂草丛生的地方乱窜。池竹西跟得很艰难,地面不平展,树枝一骨碌刮在衣服和脸上,他不认识周围的路,四周的树木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在里面穿梭,不觉徒生“我该不会是在原地打转吧”的迷茫。

追了接近十分钟,池竹西早就体力不支,他身体本身就不算好,一大早的狂奔让他眼前不时发黑,全靠一口气撑着。

在那口气也即将消耗殆尽的时候,他听见了水声。

不是汩汩的水流,而是非常清脆地“噗通”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坠入水中。

两分钟不到的路程,面前出现一片湖。

——池竹西记得这片湖。

就是在这个湖边,他被余陶一伙人堵住殴打,体会到濒临窒息的恐惧,以及劫后余生的迷茫。

依旧是静谧的山水,四周静得不可思议,在这里,似乎连风声都消失了。

【湖里有东西。】那个声音冷冷的,【站着别动,等高集。】

飘在湖中的或许是垃圾,池竹西站在湖边看不清楚,但他的心却缓缓沉了下去,有些还没得到证实的猜想一股脑涌入脑海,每一条都不是什么好事。

高集几乎是马上跟了上来,这个经验丰富的市支队副队在看见湖面荡开的浅浅波纹后立刻变了脸色,掏出手机飞快联系同事,还不忘提醒池竹西:“后退,尽量不要破坏现场。”

等高集冻着脸打完电话后,池竹西才轻轻出声:“湖中央那个……是人吗?”

高集:“还不能确定,但十有八|九……”

池竹西:“江老三?”

高集:“……得捞起来才知道。”

很快就来了人,整座山被限制出入,警察开始封锁现场准备做初步勘察。

一群民警和山上巡逻的值班人员赶到现场,花了接近十分钟才把湖里的飘着的东西搬上了岸。

事实证明,池竹西在推测事态的恶劣程度上堪称天赋异禀。

那是一具尸体。

有几个年轻小民警面露菜色,捂着嘴在一旁干呕,随行法医对捞上来的尸体做了简单的处理,一边摘手套一边恨铁不成钢说:“说了没事跟我多见见世面,一个二个平时跑得飞快,现在觉得恶心了?就这,还不如人小弟弟……”

法医口中的“小弟弟”正看向直勾勾盯着那具肿胀得几乎看不清原貌的尸体,脸色依旧惨白。

高集打断他:“怎么样?”

“死者脚步有绳索的勒痕,按照皮肉的肿胀程度,应该是为了把他拴在水里捆上的,绳子不知道被什么咬断了,尸体才浮上来。

“尸体瞳孔放大,胸膛上方有多处伤口,脖子都快泡断了,全身处经过长时间水泡变形糜烂,恶臭明显,看腐烂程度,少说泡了有小半个月。脸也全烂了,得DNA比对才知道是不是江老三。”

法医招呼着还在呕吐的小民警,“搭把手,小伙子!没见过巨人观啊?那就多来看两眼,争取以后见了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快点!”

“高副!”痕检的人急匆匆上前,“周围没有明显痕迹,前几天不是下过雨嘛,是有那么几个脚印,但建模有点难,老崔在那儿骂个没完,我们琢磨着该有的痕迹可能早被破坏得差不多……不过我们找到了这个。”

一个用物证袋套着的黑色物品送到了高集手上。

“这是什么?”高集翻转着观察。

绵软的材质在吸了水后变得有些厚重,像是毛线编织的东西,但不大,不像毛衣马甲一类,上面有一个浅棕色的商标。

“像是……”

“围脖。”池竹西插话。

高集闻言转头。

池竹西的瞳孔几乎缩成一个点,眼瞳黑压压如淤泥,看不清视线的焦距:“这是……我的围脖。”

***

“这的确是池竹西的东西。”两个小时后,痕检科的同事拿着结果来预审这边找到高集,“上面有池竹西的DNA。另外,我们在现场靠近江老三住处方向的矮灌发现了痕迹,那边的枝条有少量压痕,折断明显,碎叶被压实,鲁米诺反应有血迹,不知道能不能提取出脚印。”

法医的鉴定结果也出来了:“确定是江老三没错,死亡时间是五天前,在死者的指甲盖里提取到少量波斯纶纤维,和围脖的毛线材质一致。”

高集看着坐在预审市沉默的池竹西,扭头皱眉问:“可现在是冬天,湖水温度低,尸体没半个月不可能腐化成这样 ,而且你之前也说至少泡了小半个月?”

法医露出十分复杂的表情,像是有点嫌弃:“虽然湖水的浸泡稀释掉了大部分,但还是从死者口腔、鼻腔、肛周提取到了保加利亚乳杆菌和嗜热链球菌……”

迎着高集求知的眼神,法医说:“就是有人在他死后往他身上的所有‘洞’里塞了酸奶,酸奶知道吧,牛奶发酵出来的,这玩意儿可以大大加速尸体的腐化。”

一旁的痕检也露出了相当难以启齿的复杂表情:“我这半年都不喝酸奶了!!什么玩意儿这都是……”

“池竹西说听见了有人跳入湖里的声音,有什么发现吗?”高集问。

“暂时没有,湖里打捞了,前段时间有一群吃饱了撑的在这儿放生淡水白鲳,湖里原本的鱼都被咬死不少,估计江老三腿上的绳子就是这鱼咬断的。

“树林外有警告牌,一般没人往里蹿,监控也很少。树林里提取到的脚印比较明显的就是你和池竹西的,还有一些中小型兽类吧。”

“中小型兽类?”高集想起了池竹西在跑出去之前问他的那个问题,“犬科?”

“看着像,怎么,要查吗?”

“查。”高集捏捏眉头,怎么也没想到陪池竹西走一遭还能发现这样的命案,“江老三家里呢?”

痕检:“财物完好,也没有争执痕迹。门外的摄像头拍到五天前江老三出门了,之后监控就被关闭,怕是有人又摸了进去,更具体的现场还在提取信息。”

“杀了江老三还回来关监控?”高集思索着,“去山下的保安亭也问问。”

“问了,把这半个月的来往记录都调出来了,给。”

接过文件,高集翻看起来,上面有步行上山的人员列表,还有来往车辆登记,人数太多看不出什么东西。

就在高集比对近五天的上下山名单时,旁边的民警开口:“对了,池竹西不是想让我们给他的法定代理人打电话吗,打了。”

“容岐?”

“对,他在医院呢,听到消息说要过来,但是好像在打吊水,医生不建议他现在离开。”

“他怎么了?”

“昨晚就进医院了,他也纳闷呢,就是和朋友聚餐,聚餐之后突然过敏性哮喘。”

“接触了什么过敏?”

“据本人说,好像他一直对动物毛发过敏,但是昨天就坐一起喝酒吃饭,哪来的动物毛发。可能是其他过敏原?”

高集合上文件夹:“行,我知道了,你忙吧。”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拍掉身上浓郁的烟味,拿着文件夹进了预审室。

又一次,他坐在了池竹西面前。

刚一落座,高集就听见池竹西问:“容岐呢?”

声音有些颤,像是在害怕些什么。

高集也知道容岐和他的关系:“在医院,暂时来不了。”

池竹西一愣:“他怎么了?”

“过敏。”

高集简单将同事问到的事告诉了池竹西,本以为这孩子会更加不安,却不料看见了一个很古怪的表情。

像是在笑,有些恍然大悟,又有些如释重负。

“关于围脖,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高集问。

池竹西收敛了表情,摇头:“上学期就丢了,在一个咖啡店,你们应该能查到。”

“如果不是我很一起,等到尸体和围脖被发现,你会被当作嫌疑人……第二次。”高集重重叹了口气,“有人死盯着你不放。”

池竹西却说:“不太像是同一个人。”

“为什么?”

“上次我去见老教授的事稍微问问就能问到,可我今天上山的事只有你知道。而且上下山都会留有记录,我的行踪完全可查,嫁祸不到我头上。”

高集虚起眼:“那个黑影你看清了没?”

“没有,他跑得太快了,我没追上。”池竹西顿了顿,问,“是江老三吗?”

高集沉声道:“是。”

“死了……多久?”

“五天。”

一窗之隔的预审捧着每个预审人手一个的保温杯,吹开上面的浮叶,慢悠悠喝了口。

旁边跟着他实习的徒弟还没见过高集这么好说话的时候,他印象中的高副一直雷厉风行,审谁不是硬着一张脸,哪有现在这样平和。

“这……池竹西什么来头,怎么咱高副这么……慈祥呢?”

预审乐呵呵:“要不我让你进去问问他?”

“别,别,我这不是在观摩审讯技巧嘛。”徒弟赔着笑,“放以往这小子就是嫌疑人乙啊,查他准没错!就,高副还在那儿闲聊啥呢。”

预审继续乐呵呵:“你要不还是进去问吧,我怕在外面看把你憋死。”

徒弟:“……”

池竹西定定思索半晌,然后开口:“五天前老教授没死多久,我也没开学……您记得我说过那个救了我的男人吗?”

高集点头:“我们还没查到。”

“窗外的人想对我下手,那个人脸上全是被撕咬的痕迹,我也确实听见了狗叫声。”

“你提过,但现场没有发现犬科的痕迹,也没有其他动物。”

“之前我被余陶他们……霸凌的时候也听到了狗叫,然后余陶被野兽袭击了,我让你陪我上山就是想调查这个,我怀疑那个救了我的男人……一直都是他。”

高集眼神一凛:“你确定今天也听见了?”

池竹西肯定点头:“听见了。”

高集想着树林里那些动物的痕迹,说不定真的能查出点什么,只是还需要时间。

“您拿着什么?”池竹西突然问。

高集翻开文件夹,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池竹西的嫌疑并不算大,如今还被限制在这里只是因为那个咖啡店的事还在证实。

他将记录摊开:“这半个月进出山的记录。”

“我能看看吗?”

记录被推到了池竹西身前。

窗外的预审叹了口气:“老高还是感情用事了啊,不该给他看的。”

徒弟憋了老久了,马上应和:“对啊,给他看什么,保不准他脑子里现在正在琢磨怎么圆谎,现在小孩不容小窥啊!”

“你觉得池竹西有问题?为什么?”

预审的话让徒弟思考了很久的措辞,就像在大学对着导师答辩一样,他拿出了百分之五百的端正态度回忆自己见过的卷宗。

“假设有那么一只狗,我是说,假设有那么一个人。以前池竹西遭到霸凌,主事者被野兽咬伤,他得以逃脱,并声称自己听到了狗叫。

“后来在袁怀民的案子里,他遭到袭击,下手的人又疑似被野兽咬伤,他得以逃脱,继续声称自己听到了狗叫。

“前两次高副都不在现场,这次高副也在,看见了人影,并没听到动静。池竹西先他一步追了出去,最后在湖边停下了。”

预审:“所以呢?”

徒弟咽了咽口水:“他一停,高副也停下了,没人去追那个黑影……万一池竹西和那人就是一伙的呢。”

预审不说话。

“不然哪来的神经病十几年了一直跟着他,还没被发现过,每次出什么事就出现,事情一结束就神隐。如果不是高副这次的确见到了那个身影,我甚至觉得根本没什么其他人,都是他自己干的。那什么来着……精神分裂!”

“你,”预审又喝了口茶,在徒弟期待的目光中缓缓说,“电影看多了吧?”

徒弟:“……”

“少看点电影,一定要看的话去看点纪录片。”预审说,“现在年轻人啊,不讲证据,怎么惊险刺激怎么想。我说老高不该给他看是因为看了也没用,那么多未经筛选的记录只会混淆池竹西的记忆,就算脑子里有点东西也得被带跑偏。”

预审叹了口气,还想说什么,却突然停下了。

因为池竹西突然坐直了,将面前的记录推回到高集面前。

他指着单子最后一行,冷白的脸上带着惊疑:“这个车牌号怎么被划掉了?”

高集看了眼:“是那辆送值班人员上班的黑车,因为没上山,但是摄像头扫到了,就记了上去。”

池竹西又将单子翻到五天前:“它在五天前也上了山,然后下山。”

高集有些惊讶池竹西只是扫了一眼就能从数十页里翻到这几条,他前倾,思索着开口:“间隔时间不长,如果是黑车的话,有可能是送人上去——我会去查。”

当他再抬起头,却只见池竹西煞白的脸,少年的手紧紧扣着桌面,视线在单子上凝固了。

“车主要价150,即使是宰客,溢价也不会太高。而且值班的人迟到了半小时,证明路程是不近的,愿意跑这么远的车很少,半个月内跑两次的几率非常低。”

池竹西觉得自己很混乱,脑子却运行得异常灵敏,几个月前的回忆如电影重放那样出现在眼前。

在那个作为一切起点的暴雨夜,在寒风和满怀期待的路途中一波三折的心态,一丝不落的被他回想了起来。

“常A865993,我记得这个车牌。”他低低说,“池淮左死的那天,就是这辆车送我去了池氏集团。”

“我记得那个时候,你们没联系得上车主,只是拿到了网约车公司的语音记录,后来因为结案不了了之……这是偶然么?”

预审室外一片安静,直到有人厉声吼道:“调出池淮左自杀案件的卷宗!调口供!让交警协管治安大队协助,排查监控,我要看到常A865993全部行踪轨迹!立刻!”

高集也立刻起身,验证去了。

一片混乱中,池竹西缓缓垂下头。他把脸埋在掌心,手指按住眉骨,后颈颈椎的棘突将白皙的皮肤顶出脆弱的形状。

隐隐抓住什么的兴奋让他浑身战栗。

【他为什么杀江老三?】

“江老三或许是余陶那件事的目击证人,在老教授的事情后他暴露了,怕被查到,所以灭口。”

【他拿走了你的围脖,却留在了湖边,这样做没有意义。】

“除非是不小心丢下的。”

【所以他一定是很慌乱,因为他完全没想到会被你发现,他不知道你今天要上山。可五天前他就杀了江老三,尸体也处理好,再次出现在案发现场是想做什么?】

“不,他知道我要上山,所以才再去检查,只不过没料到我会立刻上山,还是和高集一起。”

【知道你要上山的除了高集,就只有容岐。】

“不是容岐,他从昨晚开始就在医院,并且对动物毛发过敏。”

【所以有一个人,一直在你身边,对你的一切都很熟悉,不是容岐,却没和容岐一起出现过。】

“……”

【你不觉得这个描述听起来有些耳熟吗?】

还在实习的小徒弟民警一直盯着池竹西并从耳麦里听着他喃喃自语,那些低低的话通过电流的传递更加鬼魅了,配上池竹西裸|露在外的苍白皮肤显得无比诡异。

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转身看向预审,只见预审也在凝神观察着房间里的少年,不一会儿侧头吩咐:“再去给他的法定代理人打电话。”

徒弟:“啊?”

预审瞪他:“啊什么啊,想被投诉吗?顺便把心理疏导员也喊来。”

徒弟慌不迭跑去喊人了,刚一出门,一个传话的民警进来:“池竹西家里人来了,说要见他!”

“家里人?”预审过了一遍脑子,挑眉,“池樊川?”

“不是,是蔡闫,他的继母!”

第 33 章

蔡闫看起来没有之前那样光鲜。

她还是漂亮得让人动容, 只是眉间的愁郁几乎冲淡了相貌带来的温婉,只是远远看见她,池竹西就感觉到她的精神很不好。

在腾出来的会议室, 蔡闫碰着纸杯装着的热茶, 见到进门的池竹西和民警立刻起身。

“你还好吗,小池?出什么事了?”

池竹西在两米左右就停了下来,一直不应声。民警见状有些尴尬地打起圆场:“配合调查呢,没什么大事。”

“没事就好, 你爸爸忙着工作, 你妈妈又在国外, 我只能跑一趟,我知道你也不想看见我……”她声音越来越小, 接着苦笑一声, 看向民警,“有什么问题可以跟我说,能解决的我就帮着解决了,我们家……有些复杂。”

民警自然是大致知道池竹西家里的情况, 心道这豪门继母还真不一样, 十几年没联系也能跟对亲儿子一样“慈爱”,怪讽刺的。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加上高集那边忙得焦头烂额,他也没打算在这里耗下去。

“你们先聊着吧,就是池竹西暂时还不能走, 聊得差不多了喊人就行。”说完民警就离开了会议室。

会议室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后, 池竹西才慢吞吞走到桌前坐下。

他其实是不想来见蔡闫的, 有这功夫不如去高集那边了解情况,之前的思路就差临门一脚, 突然被打断后怎么也续不上。

还是蔡闫开口打破了沉默。

“你不用这么戒备我。”她离池竹西隔着一个位置坐下,幽幽道,“池樊川接到电话后什么也不管,我怕你有什么事才来的。”

池竹西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态度的转变,尤其是在提池樊川名字的时候。

很生硬,甚至带上了一些不易察觉的怨恨。

“你和安女士不是都知道吗,池樊川家暴的事。”蔡闫声音柔柔的,“是,他一直家暴,不止对池淮左,家里唯一免遭毒手的只有我那个傻儿子。”

池竹西看见了高领毛衣也险些没能挡住的淤青。

他别过眼:“您找我有什么事?直说吧。”

“我知道你在查些什么,是你哥哥的死吧。”蔡闫的声音更轻了,“池淮左的死让我心惊胆颤很久,我不知道池樊川是怎么想的,他的脾气一直阴晴不定,没人敢提,我也不敢。”

这种兜圈子的对话让池竹西很不适,他很难站在别人立场去审视整件事,尤其是蔡闫。

不管怎么看,她都是受益的一方。

于是池竹西也直说了:“你应该高兴才对,即使没有拿到池淮左那6%的股份,你的儿子得到的也比之前更多。”

“我不能否认这件事,可这没什么高兴的,我会把池源教成那副天真的样子,也不指望他能有什么大作为。虽然你哥哥在家跟我和池源都不怎么来往,但不可否认的是,我们都很……怕他。”

蔡闫迟疑了下。

“坦白讲,你哥哥死后我们松了一口气。”

池竹西骤然看向她。

“他聪明得让我们都心惊胆战。你知道吗,他经常在黑暗中用瘆人的眼神盯着我们,那双眼里泛着绿光,像是要把我们活剥入肚……我知道他对池樊川有恨,可说白了这和我们没关系,我跟池源和他能有什么仇?”

“你在池樊川和安澜娅还没离婚的时候就怀了池源。”池竹西说,“我们不能恨你们?”

蔡闫摇头:“但他们离婚从来不是因为我们,如果不是安澜娅主动提离婚,池樊川这辈子都不会放她走。他们离婚后池樊川需要一个听话的花瓶,没有我也有其他人。当年我以为我是最幸运的那个,后来我才发现我是最不幸的那个。”

她用指尖轻轻挑开高领,青紫得发黑的印记比池竹西预想得还要更严重,光是看着都觉得痛。

“我没办法反抗池樊川,和你母亲不一样,我甚至没有提出离婚的底气。安澜娅有自己的事业,有池淮左帮他,我什么也没有,我还要照顾池源。”她收回手,垂眸说,“我们都没太多的选择,你的哥哥保护你,而我保护我儿子,就这么简单而已。”

“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池竹西不想听她继续诉苦,起身就要离开。

“我知道你在查池樊川。”蔡闫急匆匆伸手拉住他的衣摆,为此险些摔倒,不得已一手扶住桌子。

她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但又断在了这里。

她似乎在颤抖,视线一直落在自己保养得白皙娇嫩的指尖,整个人呈现出紧绷的状态。接着,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蔡闫抬起头,蕴着泪光和池竹西四目相对。

“我可以帮你,你只是在边缘调查是没用的,池樊川他……他不是会在外面留把柄的人。如果你不想这么被动,我可以——”

多么惹人怜爱的面容,她似乎有一种超越认知的脆弱感,不管是谁,不分性别,不分年龄,看见一个连狼狈都带着美感的女人,再铁石的心肠都会为之动容吧。

池竹西甚至有些可惜站在这里的是自己。

他就像当初和池樊川对峙时一样,只不过现在却充当着池樊川的角色,将那股充斥着漫不经心的遗憾学了个十成十。

“阿姨,被动从来不代表弱势。更何况,我从来没想过要和您做交易。”他俯视着自己的继母,并伸手将握着自己衣摆的指尖一根一根卸下,“我猜,池淮左当初也是这么拒绝您的,是么?”

“……”蔡闫脸色摧枯拉朽般崩塌,瞬间变为真实的惨白。

不再去看蔡闫,池竹西走出门,正在值班的民警带他离开了会议室。

还没等池竹西找到高集,带路的民警又接到了什么通知,侧身看向池竹西。

“又有人要见你。”他走向走廊的另外一边,表情似乎是有些纳闷怎么一个二个都赶着趟儿来公安局一游,“似乎是你的律师,还有据说是你朋友的人。”

——那就是王邱和夏实。

见到池竹西后,夏实立刻迎了上来,辫子一甩一甩,比民警还快一步把人拉到身边,开口就是一段连环轰炸:

“怎么回事啊老板,这都是你这个月第几次进局子了,是不是没听我的,把纸条贴床头避避邪?”

“你茶姨终于坐不住来找你了?还记得我说的,没答应她什么吧?王律这龟毛男,出个门磨磨叽叽半天,要不是他和你爹结了梁子,我都怀疑他是不是被敌人买通了刻意拖延时间。”

“诶不过容岐怎么不在,这种时候不来捞人干什么去了。不会你妈再婚了,他伤心太平洋了吧?平时也没看出来他有这想法啊……”

民警同志被她的机关`枪唬得一愣一愣的,王邱连忙上前打圆场:“我们和他简单说几句,您不用担心,池竹西配合完调查应该就能离开吧?”

“啊……是这么回事……”

“那您忙嘞,我们就不耽误人民警察办案了哈,或者您还有什么想了解的可以和王律聊,反正他在这儿也没用——警察在你就敢动手啊??”

王邱把夏实揪回来,皮笑肉不笑:“您见笑了。”

“没,没……”民警也算是开了眼,还没在公安局见过这类的相声表演,摇摇头,走了。

虽然公安局的每个房间都有监控,也没办法避讳什么,但夏实还是等人彻底走远了才褪去嬉笑的表情,再次开口。

“说说你的情况?”

“我和高集一起去查余陶当年的事……”池竹西将整件事情连同和蔡闫的对话都简单描述了一番,语音结束便看见两张神情各异的脸。

王邱是不可置信,夏实是若有所思。

“先不说凶案,这我们不了解,警察也会查。就单看蔡闫,她……不太对劲啊。”夏实一点也不客气去饮水机接了杯水,边说边找位置坐下。

池竹西和王邱对视一眼,也坐到她旁边。

“因为警察那边通知得不是很详细,她看起来是想趁你摊上事儿来卖个好,表现和发言却完全不像那么回事。”夏实咬着纸杯边儿,慢慢抿着热水,“她平时也喜欢这么表演吗?”

王邱不是很理解:“池樊川在败诉后心情不好拿她撒气,压弯了最后一根稻草,刚好池竹西疑似出事,她赶来看看能否重新站边,这个逻辑是通的。”

夏实又露出那副“你个小年轻在我面前瞎盘什么逻辑”的鄙夷眼神,配上娃娃脸杀伤力翻倍。王邱克制住自己不去进行一些言语攻击,转而看向池竹西。

池竹西的神情还是一贯的晦暗,坐在椅子上弓着背,眼眸低垂,藏着所有的心思。

“你觉得呢?”王邱问。

池竹西抬起头,墨色的眼又深又沉:“我知道走投无路的人想抓住浮木是什么样子,脆弱的人会直接崩溃,留有一口气的人恨不得将所有底牌摊开让人挑。”

“蔡闫不是,她没看上去那么可怜,甚至有功夫用话术诱导我。”

王邱:“诱导?”

常年和容岐对话,池竹西太熟这一套了。

“给我看伤痕是告诉我她能证明池樊川现在还在家暴,但这只是‘赠品’,最关键的是池樊川有一样藏得很好的把柄,她认为我找不到,所以提出可以‘帮’我。”他说,“而这个把柄必须是能扳倒池樊川,却不能是她出面的。”

王邱沉思起来:“这基本无从下手,之前我一直在跟你哥哥那案子,也顺带查了池樊川,就像蔡闫说的,他很谨慎,不然我们最后也不会不得已将池淮左的诊断书拿出来,以现在的情况……”

王邱话说到一半,突然被夏实伸出的手打断了。

“看看这个。”夏实将自己手机递到池竹西面前。

上面是一个登录页面,账户是一行乱麻,密码栏空着。

“我不是之前在查清洁工的事吗,也的确查到了些东西,不过那个等你回家再说。总之,我拿着工具干完坏事之后觉得血亏,就顺便逛了一圈你家几口人的云盘,然后在池淮左那里找到了这个。”

王邱:“……什么清洁工?”

“你个被版本淘汰的男人没有资格介入我们的对话!”夏实瞪他,接着说,“只有找到端口才能链接,并且保密程度比我的作案工具还要高,没办法强行破译,整得跟五角大楼似的。你哥之前投资互联网,我以为是时代的弄潮儿,现在想来他应该就是偷偷烧钱弄这玩意儿去了。”

池竹西接过手机,先是输入了他们兄弟的生日,但不管是年月日,还是月日,顺序倒叙都不对。

“我试过了,我还试了你们兄弟俩的名字简写,也不对,把各种纪念日算进去都不对。”

池竹西问:“你试过12月1日吗?”

夏实:“那当然试了,这点脑子我还是有的,可是不对。”

握着手机,池竹西一时间也没什么思路,王邱问:“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设置密码?”

“我?”池竹西想了想,“我会每天修改,把当天日期当作密码。”

夏实怔愣几秒,露出有些匪夷所思的表情:“小老板,有点变态的啊,每天改不累吗?”

“不是特殊日子所以不会被破译,也不随机,所以我不会忘。可是我不确定池淮左他……”池竹西试着将事故那天的年月日输入进去,窗口弹出密码错误。

他卸了一口气,想着回去在日记本里问问池淮左也不算迟,夏实却鼓动他:“再试试月日,我觉得你们兄弟是有点玄学在里面的。”

输入月日,手机屏幕瞬间黑掉了。

和屏幕一起变得漆黑的还有夏实的脸,她拿回自己手机捧在手机点点点,半天没反应,按掉屏幕也没动静,组合键关机也不行,因为手机型号的缘故,电池也取不出来没办法强制关机。

夏实整个人都傻了,一双悔恨的眼睛夺命般凝视池竹西:“他就整了这么个玩意儿来陷害我???我刚买了两年的新手机啊!还想当传家宝使呢!!!”

池竹西:“…………”

王邱:“……两年就别叫新手机了吧,你想讹谁?”

“手机里有多少资料你不清楚吗!”夏实勃然大怒,“之前查的清洁工的视频不也在里面吗!!池淮左这个狗日的怎么到处挖坑!!!”

她刚骂完,屏幕突然亮起,重新开机的logo显现,伴随着开机音乐,搬砖样的手机恢复了正常。

怒容转笑只在一瞬间,夏实立刻查看起自己没同步到线上的资料,看有没有遗漏,手指在屏幕上没划两下就顿住了。

她又一次把手机递给了池竹西,在看屏幕内容前,池竹西先看到的是夏实古怪的表情。

带着疑惑,他接过手机。

本地文件夹里堆着数十个g的文件,略缩图有大有小,图标最大的那一个新建日期显示是今天,就在刚才。

之前的端口登录进去似乎直接将文件下载了下来。

点开略缩图,一张表格弹了出来。

看了几行,池竹西的表情也变得和夏实一样,因为两人神情过于相似,一旁的王邱不得不也凑上来。

比起其他两个的平静中酝酿着波涛,王邱在看到第三行开始就倏地抬起头,眼镜后是惊疑不定的双眼。

目光和池竹西对上,王邱第一次在对方眼中看见这样快要溢满的情绪,不能确切描述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只是黑压压的涌动,又被玻璃般的虹膜压住。

池竹西的血液从来没有流得像现在这样快,与之相对的是清晰又冷静的心跳声。

他早就知道池淮左瞒着自己一些事。

笃信池樊川会对他下手的原因,池樊川的那句“你能给我什么”,池淮左的“玉石俱焚”。

蔡闫说,坦白讲,你哥哥死后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池竹西突然意识到,蔡闫口中的那个我们并不是她和池源,而是她和池樊川!

池源那个傻子懂什么,他害怕池淮左就跟害怕学校的教导主任没什么差别。

蔡闫松一口气是因为没人和池源抢财产,而池樊川松一口气则是因为这份资料。

一切都有了答案。

这是池樊川以及和他站队的股东在这三十多年来挪用公款的证据,不仅有企业和旗下公司的各个招标,里面甚至还囊括了这些年常青市大大小小的慈善公益项目,数额……大得惊人!

第 34 章

夏实收回了手机, 说话声音很低,嘴唇几乎没动:“你不能做这件事。”

王邱皱起眉,也压低声音:“你在说什么, 这可是——”

“我没有说不做, 但不能是池竹西。你知道都有谁吗,和他们比起来,池樊川算个屁!”夏实难得带上了火烧屁股的焦躁,她捂着嘴快速喃喃, “池淮左拿着这东西, 他不出事才怪了。当初我就不该趟这趟浑水, 你以为我是为什么不当律师的?王邱你跟我走。”

“我——”

夏实没被手挡住的半张脸面无表情,声音冷如寒冰:“别他妈废话, 跟我走。”

王邱鲜少看见这副模样的夏实, 即使是在以前跟着她经手棘手case败诉,被委托人痛斥废物律师的时候,她也总是嬉皮笑脸的。

以前他问过夏实,都做到大par, 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 夏实嘻嘻哈哈说,不是说律师做久了都不像个人嘛,我得重回人间找找味儿。

姿态尽显洒脱,现在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夏实既是王邱的学姐,也算四分之三个老师, 说他是由夏实一手从萝卜坑里拔`出来的也不为过。即使平时看起来是互相嘴臭的平等关系, 真当夏实摆出架势后, 王邱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回过神,他已经跟着夏实走到了门口。

池竹西没有阻拦, 他坐在位置上思考着什么,因为过于专注,像是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完全注意不到外界的动向,直到夏实叫他。

“池竹西。”

池竹西如梦初醒般抬头。

夏实看见他的表情,语气不可避免的松弛了一些,但还是生硬的:“其他的资料我会发给你,但这个,你得想清楚,想的非常清楚,然后再来找我。”

她握着门把,手指越扣越紧,“池淮左委托我守好他的遗产,你就是他最宝贵的遗产,我不能看着你去……”

“可我觉得不对。”池竹西说。

“没什么不对的,这不是你能介入的事。”

“不是这个不对,是蔡闫。”

夏实松开手:“蔡闫怎么?”

池竹西面露迟疑,似乎还不能肯定,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摇头:“我会再找你的。”

夏实重重叹了口气,也知道这里不是谈话的好地方,她最后深深看了眼他,干脆地和王邱离开了。

他们前脚刚走,高集后脚推开玻璃门,看见池竹西一个人坐在桌边发呆,敲敲门:“池竹西?”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高集觉得他看过来的眼神有些冷。

是那种没来得及收敛的眼神,但也仅出现了一秒不到,在转瞬间就恢复了正常,池竹西只是单纯听见了声音后看向他。

不过高集现在也顾不上深究这些细节。

高集将门抵住,手里拿着一叠资料,严肃道:“我们查到了常A865993的车主,和他近半个月的轨迹,有些事需要你来确认一下。”

***

“常A865993的车主叫姜正伟,常青市本地人,43岁,未婚,父亲死的早,有个住在养老院的阿兹海默母亲,以前会经常去看望母亲,三年前嫖`娼被抓,留了案底。”

“我们没能联系上本人,只在山脚找到了他的车,行车记录仪几个月前就坏了一直拖着没修,车里有明显的清洁痕迹,后备箱有个工具箱,千斤顶,还有一个积灰的蛇皮口袋。技侦还在搜查,痕检一直跟进。”

刑警在投影上调出常青市地图,红色标注的就是他的行径路线,每翻一张就是新的一天,他指了指地图,又用指节敲敲桌上的案情资料:“从网约车公司调出了他所有的单子,排除掉有具体录音的客运路径,剩下他去过的地点全在资料上了,大家都看看。”

池竹西移走进会议室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烟味,室内烟雾缭绕,每个人都沉着脸,聚精会神看着资料。

看见池竹西,主座的刑警一愣,问:“老高,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李副局,他脑子转得快,又是当事人,让他回忆一下线索。”高集简单说了几句,把池竹西带到旁边座位坐下,还不忘让旁边同事把烟掐了。

“这不合规矩。”掐了烟的同事和高集咬耳朵,“你知道多少人盯着你吗还这么干,别仗着你和李副局关系好就乱来啊,这可不是扣奖金的事。”

“我担着。”高集说,“而且这事本来就避不开他,事后还得费功夫转述,浪费时间。”

同事看了眼盯着资料的少年,又看到李副局让人把记录会议的摄像机关了,耸耸鼻尖,也投入了进去。

“五天前他上山的时候并没有载客,但在山上停留时间不长,山上的摄像头完全找不到他的踪影,如果是那时候杀害了池老三,那一定很缜密,干脆利落,典型的蓄意谋杀。”有人说,“而且很长时间没去养老院,目前看来嫌疑很大。”

高集思索半晌,话锋一转:“就没一个摄像头拍到他的脸?”

“监控拍到的画面里他全都带着帽子和口罩,没有正脸。其他信息对的上吗?”

数十个目光直刷刷转向痕检,被盯着的人慢条斯理发言:“按照技侦在车里找到的发丝和方向盘指纹,还有身高身型比对,对得上。”

高集:“他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去养老院的?”

“有半年了吧,之前拖着钱一直交不上,养老院的人催了几次,前几次还支支吾吾说会交,后来直接找不到人,就跟我们现在找不到人差不多。因为他母亲的痴呆得严重,养老院也只能认栽一直养着,拖到现在。”

江老三住得偏,独居,不怎么和人来往,又有钱,这样看起来为财杀人的可能性很大。

可他屋子里财物并没有任何损失,这又说不通了。

而且这和池竹西的情况也对不上。

高集在案情资料里找了一圈,看到在老教授死亡当天,姜正伟的车跑到了离城南老大学城不远的地方,又在当晚离开了。

到这里又能对上了。

“你认识姜正伟吗?”高集问坐在身旁的池竹西。

池竹西很确信自己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否定后继续看着打印在纸上的那些地点。

因为零散,没办法做三角定位,也不足以支持模型分析,所以一个个单独列在了表格里。

姜正伟去的地方多得能铺满整整五页A4纸,油墨字迹密密麻麻叠加,从头扫到尾看的人头晕眼花。

池竹西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当看到蚂蚁字其中一行后,他停了下来,立刻掏出手机在地图上搜索,定位后又不断将地图拉大,直到周围的店面设施也显现出小字。

那个声音之前问,你不觉得这个描述听起来有些耳熟吗?

当时他的思路被蔡闫的到来打断了,在看见那个地名后终于想了起来。

他见过那个地名。

池竹西扯过高集的袖子,指着资料上的那行字:“远郊,下了高速再绕过常青市著名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姜正伟去了那里。”

高集顺着他的指尖看:“对,那边很偏,除了去郊游的人外基本没人往那边走……怎么?”

池竹西说:“我也去过那里。”

这话说得很轻,但屋子里的人几乎都听见了,所有人的视线集中过来,高集的眼神也变得锐利:“他跟着你一起去的?”

“不,他在我去之后几天才去。”

“那你怎么……”

池竹西舔舔嘴唇,后靠在椅背上,仿佛这样能带来一些支持。

一个很离奇的推论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型,可那太天马行空,连他自己也不愿意去思考这样的可能性有多大。

“高警官,您记得我给您说的狗叫声吗?我认为一直跟着我的那个人养狗,不管是余陶还是出现在老教授房子里的杀手都明显有被野兽撕咬的痕迹,虽然后者只是我目睹,还没有证据证实。”

高集点头:“我们也在排查山上出现的动物脚印。”

“之前我怀疑容岐,因为他从来没有和狗叫声一起出现过。”

高集愣了愣,跟之前和容岐对话的民警对视一眼,得到肯定的眼神后再看回池竹西:“但是他从昨晚到早上……应该是到现在还在医院,并且他对动物毛发过敏。”

“对,但他从来没和狗叫声一起出现是事实,而且在我去远郊的时候也看见了他。”

池竹西顿了顿,视线从那叠A4纸上挪开,有些飘忽地缓慢移动到高集脸上:“如果,那个人认识容岐,所以只要同时出现在我和容岐面前就一定会暴露呢?”

翻看着姜正伟生平资料的刑警否认了:“他的交集圈很窄,绝对不会和容岐交叠,不可能认识容岐。”

“除非……他不是姜正伟?!”高集的思路瞬间被打开,高声吼道,“小张!小张人呢!”

“在呢在呢,怎么?”

“江老三的女儿找到没有!”

“在做笔录,江晚倩提起江老三又哭又骂,在念大学前就和她爹因为住处的问题闹得不可开交,后来更是打死也不想上山,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估计这会儿还在哭。”

“把姜正伟照片给她看,看看她有没有什么印象。余陶出事那个时候她应该还没念大学,说不定知道点什么。”

“啊?她能知道什么……这就去!”

高集眉头拧死:“江老三不是因为财杀,那一定有其他原因才遇害。之前我和池竹西上山找他就是想了解当年的事,只不过被快一步。灭口和财杀两条线明显是矛盾的,中间一定还藏着什么。”

池竹西将自己还没说完的大半推论先吞进肚子,等着那头的结果。

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效率很高,没几分钟,离开的小刑警匆匆回来,刚推开门就喊:“江晚倩说没印象,她那个时候在家看电视,没和江老三一起出门救人!”

线索就这么中断,高集眉头锁得更死了。

小刑警喘了口大气,接着说:“不过她真的想起了什么,说当年江老三的确看见了一个人影,但是太诡异给吓懵了,后来光顾着救余陶,就没把这事儿上报!”

“你能不能一次性把话说完!”李副局猛地拍桌,吓得小刑警浑身一抖,“说重点,别唧唧歪歪废话,再这么业余就滚去和老徐混!”

老徐就是坐在最边上的法医,听到这话有些不乐意啧了一声。

“江老三看到那个人浑身裹得严实,带着帽子,看不清脸,但是一直在大弧度咧嘴笑。”

这话来的命名奇妙,听得人直皱眉:“什么玩意儿?”

“她就是这样转述的,大弧度咧嘴笑,从头到位弧度都没变,就跟印脸上似的,她爹说得很含糊,也不愿多提。”

什么印脸上不印脸上,越听越玄乎了。

“那不是笑。”池竹西声音哑得莫名,猜测得到证实后的震惊满到溢出躯壳,同时溢出的还有细思极恐的后怕,他说,“那是一道疤。”

“之前我坐上这辆车去西浦的时候觉得司机遮得严实很不对劲,当时司机摘掉了帽子,解释说自己是因为感冒所以才戴口罩,但其实……戴口罩是为了遮住那道显眼的疤。”

高集:“什么疤?”

“开在嘴角,像是笑容一样的疤。”池竹西能回忆起那天在白桦树福利院和容岐的所有对话,还有那张旧照片,光是想着手心和后背都在冒冷汗。

那个站在容岐身边的男人,笑容咧开的弧度深得有种非人的诡异。

“容岐说,在他很小的时候,他母亲在戒毒期间发狂,把螺丝刀当奶嘴塞他嘴里,所以留下了那道疤。他在城郊的白桦树福利院长大,后来成了容岐的大学同学。”

“他是谁?”

“李路达,前路四通八达,李路达。”

吐出这个名字后,池竹西语速越来越快,似乎这样就能盖住语音间的颤抖:

“这些年,容岐很少同事出去聚餐,即使聚餐,也不怎么喝酒。能和他关系好到这份儿上的只会是工作外的朋友,比如大学同学。可能是容岐提到了周末的安排,他立刻知道了我要上山的打算,所以在第二天上山确认自己没有遗漏,所以才被我们意外撞上。”

高集给了刚才的小刑警一个眼神,后者立刻心领神会,找容岐确定去了。

池竹西还在说,像是要把这辈子的话都一次性说个干净,到最后脑子甚至跟不上嘴的速度:

“他们都是学心理学的,我是容岐的病患,我知道他这些年模糊掉我的姓名和特征发了很多论文,作为案例,和同为心理学的同学进行交流再正常不过。

“更何况他还一直跟着我,随时随刻,在学校外,在咖啡店,在别墅,在老教授家里,只要是容岐不在的场合都有他的影子。还有那天晚上,那天晚上……”

声音戛然而止。

高集很耐心,声音是和同事对话是截然相反的温和:“那天晚上怎么了?”

“那天晚上,我们遇到了一场车祸,当时他立刻掉头,说前面会堵很久,换了条道。”

这不像是会让池竹西骤然变了脸色的内容,果然,在停顿片刻后,池竹西接着开口——

“在急停的时候,我听到“砰”地一声巨响,是重物撞上什么东西的声音。”他灰白的脸色比幽灵还要空,说着令人后脊发凉的话,“可车里什么也没掉。”

“后备箱!”痕检的人早没了之前的淡定,多年的刑侦经验在此刻鸣起雷达,“那个蛇皮口袋——!”

从痕检脸色大变到他拿到新出的结果只花了十分钟,有目的性的检验效率比泛检要高效很多,新鲜出炉的报告很快甩上桌。

蛇皮口袋是全新的,里面没有装过任何东西。

没等他们松一口气,技侦那边又传来消息:在后备箱缝隙里找到了一个坏掉的拉链头,似乎是不小心卡住后被拽掉的,因为被夹层压实了所以一开始没发现,等他们拆开后箱后才找到这个小东西。

而那个拉链头根本不用送去痕检,银色的水滴形拉链头上覆满了血痕,应该是带着手套抹上去的。

“他带走了另一个蛇皮口袋。”技侦的人凝重说。

去确定容岐那边信息的小张也回来了,同时带回来的还有李路达的生平资料。

“确定了,昨晚容岐的确和李路达在聚餐没错!常A865993也出现在聚餐附近过!”

李副局看着递上来的资料,印在纸上的男人横跨嘴角的疤痕又深又狠,乍一看就像是印在面具上的笑容一般。

他环视一周,庄严道:“痕检进行血液比对,看那是不是姜正伟。”

“正在做!”

“立刻发布三起恶性凶杀案嫌疑人李路达的通缉令,在机场、火车站、高速路口安排监察人员,外勤技侦去嫌疑人家重勘,痕检随时跟进!老高——!”

高集:“到!”

“这件案子是你在负责,尽快拿出结果!”

“是!”

一声散会,会议室里的人在瞬间一扫而空,全部人员都回到各自的岗位,力求最快抓住嫌疑人。

高集多留了会儿,他看得出来,池竹西还在惊魂未定中没能回过神。

他很聪明,不用想也能知道为什么后备箱会多出一个蛇皮口袋。

江老三的尸体早就沉湖,想要打捞一具高度腐烂的巨人观腐尸不是易事,还很容易留下痕迹,按照李路达这么多年的行踪,他不像是会做出这么没脑子事情的人。

而且那个新的蛇皮口袋已经积灰,算算时间少说放了几个月。

原本是用来装谁的,不言而喻。

池竹西或许,数次,数十次,数百次,甚至数千次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最令人恐惧的永远不是发生了什么,而是差点发生什么。

这话甚至不用高集说,可能池竹西是最清楚的人。

因为那就是他一切不幸的开始。

池竹西之前提到那个晚上,其实不是指池淮左死的夜晚,多年的条件发射让他立刻住嘴。

他想说的是邻居的老奶奶死亡的那天。

不管是他的记忆,还是池淮左的日记都清楚地写着,那晚老奶奶的音调很陌生,在离开的时候,还用怪异的声音说,生日快乐,小小池。

可不管是家里的秋千,还是别墅的信箱,上面都只写着「小池专用」。

只有在他和池淮左都很小的时候,池淮左会偶尔喊他小小池。而在他们搬去别墅之后,不再去争夺秋千,池淮左也就再也没这么喊过他。

所以老奶奶是不可能叫他小小池的。

加上后来去老奶奶废弃的那栋房子,夏实在二楼主卧的木床下找到的玩具和衣服……现在想来,他和老奶奶的关系很好没错,但怎么会在她家留下衣服。

李路达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人生里的?

那天晚上隔着门和他对话的人……到底是谁?

一件件,一桩桩,当生活中那些琐碎的怪异居然能全部串联起来……

池淮左写的日记从来一针见血。

「他不懂人与人相处的常识,不懂藏在常识背后,令人后怕的幸运。」

「我也不懂,可我品尝到后怕,我卑劣地迎接幸运。」

池竹西根本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幸运,一直伴随着他十几年的恐惧麻木了他的感知。他对恐惧的阙值一步步被拉高,在自我怀疑中精神恶化到连容岐也无能为力的地步。

狗叫声从来不是什么危机来临的提示,也不是拯救他脱离于水火的保护伞,那是在暗处如影随形的可怖魔鬼,让他变得支离破碎的源泉。

——那双眼睛的窥视几乎伴随着池竹西的整个人生。

【别愣神了,别忘了那晚的车祸。】

那个声音不分场合地骤然出现,仿佛凭空一道惊雷。

高集问:“什么车祸,你又想起什么了吗?”

“不是,我只是在自言自语。”池竹西指甲掐进掌心,有些僵化的脑子再次飞速运转。

半晌后,他白着一张脸,背挺直的时候微微传出僵直太久的关节脆响。

“抱歉,我有些不舒服,我现在可以回家了吗,高警官。”池竹西说,“我想回家,马上。”

第 35 章

由于池竹西和李路达关系的扑朔迷离, 高集不放心放他一个人回去,自己又确实抽不出手,一直等到从医院赶来的容岐抵达, 同样作为线索人员做完笔录后才放人。

“翻查李路达留有记录的所有档案, 排查他的社会关系,和池竹西进行交叉比对。走访询问他周围的人,重点关注白桦树福利院和他现在的任职机构,找人去拉他线上账单流水, 储蓄提款记录, 手机通话记录。还有姜正伟, 近期三个月……不,半年, 姜正伟的查至少半年。动作要迅速!”

“高副!江晚倩不知道哪里听到了消息, 说这事儿和池竹西脱不了干系,要找他谈。”

高集:“池竹西人呢?让容岐赶紧带他走。”

“走了!”

“走了你不去安排江晚倩?对了还有江老三,技侦、外勤、材料处抽人重新去山上他的住处扫一遍,找, 李路达关掉监控一定有他的原因, 掘地三尺也得查个清楚!”

高集一边大步走向办公厅一边向身边围簇的人手安排工作,刚带容岐做完笔录的预审实习警一路小跑,喘着气弱弱举手:“高副,容岐这边有新信息……”

“说。”

“容岐说他是经李路达介绍,才和安澜娅搭上线的。”

李路达介绍……的?

高集倏地停下来, 险些被身后埋头记事的直接撞上, 他飞速问:“容岐人呢?”

“他, 他带池竹西回去了。”

“知道他身上有线索你还放人?!老张怎么教你的,你不懂他也不懂?老张人呢?老张——!”高集面色不善, 高声喊预审。

您刚才还让容岐赶紧带他走……?

小伙子和他另一个同期实习性格不一样,没那么大大咧咧,也不够圆滑,哪见过高集这副模样,一下子懵了。

一转头,端着保温杯的预审不缓不急跟上来:“急什么,以前的重案也没见你这么急。都问清楚了你还想扣人?那你怎么不扣池竹西?”

高集沉吟道:“这能一样吗,池竹西是受害者。”

张预审笑呵呵:“这不是巧了吗,严格说来,容岐也是。”

“……”高集尽量让自己保持平和的心态,他的确有些焦躁了,对于刑警而言这是致命的缺点。

他解释:“李路达和池竹西的关系将是我们侦破这桩大案的关键,目前他们的联系仅停留在容岐身上。他这里应该还能挖出更多东西才对。”

张预审没有否认。

就在此刻,材料处的同事拿着一碟材料飞奔而来,他头上冒着汗,将东西递给高集。

“按高副你说的,我们一群兄弟把李路达和池竹西之前的档案全部翻了个遍,翻出来这个!”

看着备份档案上的记录,高集微怔,目光如鹰隼锐利。

“联系池樊川和安澜娅求证,立刻!”

***

高架上,川流汽车呼啸而过,道路尽头是城北的“家”。

一路安静无话,抵达目的地,“咚”地一声,池竹西推开房门,径直走向卧室,却在门口被人抓住手腕。

“我有急事,容岐,现在没心情和你闲聊。”

“给安澜娅打电话。”容岐的脖子和手上还有没褪去的红色细点,脸色也不太好,但声音还是一如既往。

他知道说什么能让池竹西改变主意,“当初是李路达把我推荐给你母亲的。”

闻言,池竹西果然停了下来:“他们认识?”

容岐松开手,摇头:“当时安澜娅想找一个常青市的心理医生,中介机构先推荐了李路达,被你母亲以伤疤容易吓坏小朋友给拒了,李路达才以私人名义推荐了我。”

“他……为什么推荐你?”

见池竹西的戒备已经放到了明面上,容岐苦笑一声:“我是他认识的最优秀的心理医生——他当时是这么说的。后来也经常问我你最近怎么样,我以为他是在关心你的病情……”

容岐后撤一步,用安全距离来舒缓气氛的紧绷。

“现在想起来,毕业后他一直从事社会福利方向的工作,按理说不应该在中介机构名单上。心理医生遇见自己处理不了的病人互相介绍是很常见的事,所以我没怎么追问原由,如果你想知道更多只能去问安澜娅。”

“安女士在准备婚礼吧。”池竹西半笑不笑,“如果有必要,警察会找她问话。我不想拿这件事去‘打扰’她。”

“我……很抱歉。”容岐摸索着手上的红点,十分罕见的流露出了焦躁的情绪,“那个时候我本来要出国,李路达说国外不一定能找到这么好的案例,安澜娅给我看了你的就诊记录后我才答应下来。如果早知道他是抱有其他打算,我是不会——”

“你是不会认识我的。”池竹西定定看着他,轻声问,“你后悔了吗,容岐?”

“你并没有因我而变好,这是事实。不管是不是作为医生,我都是不合格的。”

“我记得你说过,对曾经的自己悔恨是一种补偿心理的自我苛求。”

“……你的记忆力很好。”

“嗯,”池竹西说,“可这只是你的工作,你的事业,放弃接触我你会少一个极佳的案例,要是再来一次你还是会这样选择。”

“……”

“而且,”池竹西记忆的确很好,重复别人说过的话可以做到一字不漏,他说,“心理咨询师是不可以和患者做朋友的,交心的瞬间,我们的咨询关系也就结束了。你想要这样吗?”

容岐瞳孔微缩。

从来不曾叩响那扇门,在得知门里的不幸后才心生懊悔,这是完全没必要的事。人的心智只允许他在选择的节点做出自己能承受范围内的最优解。

过去也无法逆转。

池竹西看着他的样子,笑了,转身回到卧室,反锁住门。

他坐到书桌前,从锁上的抽屉里抽出日记本。

记录停在昨晚和池淮左的对话里,谁也想不到只是短短半天能牵扯出这么多事情。

现在不一定能收到回复,池竹西酝酿了很久才把发生的事用最清楚的表述写了下来,即使这样也足足写了三页之多,等他停笔,惊觉笔触已经很硬涩。

日记本只剩下几页可写。

看起来新增了很多线索,但还有很多谜题等着去挖掘。

如果那晚池竹西发生了车祸,那么和他一起死在车里的人理所当然是李路达。

可从池淮左的写下的信息来看,警方明显查过司机,并且没有起疑。后续容岐也配合了调查,他和李路达是熟识,不可能没认出来。

【李路达在发生车祸后没有死,将后备箱姜正伟的尸体挪到了前座,最后动了手脚让车祸发生爆燃,最大可能毁尸灭迹。】

【现在他还在暗中注视着你,池淮左那边也一样。】

“我的确不认识他,所以就算之前池淮左说他一定是我身边的人,也想不出什么结论。如果真的在别墅时期就有他的影子,那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和我有牵扯的。”

【你不认识,但你还记得。】

那个声音笃定的口吻让池竹西一怔,他松开钢笔,靠在椅背望着天花板,视线随着思路的放空而变得模糊。

窗外的阳光热烈得刺眼,在他脸上投下错落的光斑,墙上的挂钟一圈一圈走,等屋内的光线由亮转红,夕阳变为燃烧天空的火焰,坐在椅子上的人才隐隐有了动静。

池竹西坐起来,又看向窗外,视野里的红印在他漆黑的眼底,逐渐与他的梦重叠了。

小男孩被束缚在巨木中,火焰吞噬了周身,化为开启另一个世界的祭品。那场火是那样势不可挡,仿佛要将世界都点燃。

那个孩子就是自己。

池淮左死于坠落,池竹西命丧大火,两兄弟因为不同的原因不得善终。

这都是现实发生的事,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梦。

他被鬣狗般的人牵着,本不该感到恐惧,因为对方的手是那样宽实,温暖。自己是信任他的,或者说是完全没有危机意识的相信。

因为单纯的小孩就是那样,他不懂什么是险恶,连害怕都需要提醒,只需要一颗糖果,或是一个笑容就会卸下心防。

一切恐惧都是后来附加上的心理暗示,他的认知变了,对方带来的感觉也就发生了变化。

池竹西一定记得,就算小时候的记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模糊,被生活中更重要的事所取代,但他的潜意识不会忘。

而要说起小时候,比他了解得更清楚的恐怕只有池淮左。在家长都缺席的童年生活,只有池淮左是一直和他在一起的人。

“所以我那个时候才会打电话问池淮左小时候……”座位上的人喃喃道,“我到底想起了什么呢,需要立刻打电话向池淮左确认……”

就在此时,他的手机响起来,是一封新邮件。

邮件附带了一个外链,夏实清楚地说明了十分钟后会删除下载地址,如果没下载完再联系她要备份文件。

不出意外,池竹西拿到了事发当天清洁工进出池氏集团大楼的监控视频,还有被剪辑出来的十五楼记录。

从头看了一遍,视频中的男人带着帽子和口罩,身型容貌无法识别,进出大楼都刷员工卡,在十五楼除了清洁墙面和处理垃圾外没有别的可疑动向。一定要说的话,大概就是他在总经办门口停留的时间有些太长了,像是在关注着里面的动静一般。

手机屏幕因为视频的结束而转黑,屏幕倒映出池竹西充满郁气的脸。在他要退出播放器回复夏实的时候,却发现进度条还在走。

还是那晚的视频,角度却是从来没见过的,似乎是在园区外的某个摄像头,时间是晚上十点一十五。

暴雨将画面模糊了一大半,只能模糊看见树叶被猛拍的动静,整个段落从头到位没有变化。

池竹西不明白夏实为什么要剪进去这一段,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只是看起来。】

那个声音提醒了池竹西,他立刻找出耳机,将声音拉到最大,暴雨倾盆的哗啦声炸响,雷声也断断续续。

在嘈杂的环境音中,一道几乎被爆雷盖住的轰轰声被高分辨地耳机捕捉了。

那个声音出现在片段中间,很快彻底消失在雨里。

“是车辆发动的轰鸣……”池竹西反复听了几遍,越发确信自己的判断,“在我发现池淮左坠楼,到警察抵达现场的时间段,还有其他人在那里!”

池淮左坠楼事件是九点五十五,犯人在目睹池淮左坠楼后没有立刻离开……

反向推导,那栋大楼里除了安全通道外几乎布满了监控,要想拿走证据,以及消除墙上尚未查明的字迹,只能是在停电的那段时间里,那个时候池淮左还没死。

【停不停电反而不重要,只要他们想,只要去控电室拉下电闸,也是一样的效果。】

【更重要的是,是什么让池淮左去秘书处的?】

——只可能是蔡闫那通电话。

假设一,证据在总经办,对方要支开池淮左,所以将人骗去了秘书处,趁这个时间拿走了总经办的东西。

假设二,对方不确定证据具体放在哪里,在那通电话后池淮左立刻去了秘书处,这才锁定了具体位置。

这么一来,不管哪个假设成立,那通电话都绝对没那么简单。

要么是池樊川让蔡闫转述了一些旁人听起来没什么疑点,只有池淮左才知道具体含义的话,要么就是蔡闫自己在暗示什么。

池竹西更倾向于前者,蔡闫假借池樊川的名义撒谎的代价太大了,她承受不来的。

他应该找高集问清楚,那通电话里到底说了什么。

深思中,王邱的电话打了进来。

“夏实说把东西发给你了。”

池竹西抽出思绪,他捏着鼻梁:“我看完了。”

“剩下的那些……她说还不能给你。她也不让我看,说知道的越多下场越惨。”

“嗯。”

“我才知道原来你一直在查池淮左的事,不过现在基本可以确定了吧,只不过证据……”

“那只是能作为池樊川动机证明的证据,动机不能作为事实,就算全世界知道池樊川想杀了他儿子,他也不会因为谋杀被判决。”

“如果你想要的只是池樊川受到惩罚这个结果,这份证据已经足够。上市公司挪用资金罪数额特别重大,情节恶劣的至少判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对池樊川来说,他这辈子就算完了。”

“听起来你是站在我这边的。”池竹西淡淡道。

“……”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王邱的声音有些不稳:“他是我的朋友。”

“池淮左也是夏实的朋友。”池竹西说,“你也是,夏实只是不想在失去了池淮左之后再失去你。”

“没想到现在反而是你在劝我。”王邱苦笑道,“我有些理解夏实为什么不想再当律师了。当钱没办法把沉默的愧疚按捺下去,那些求助的视线就会变成一种凌迟。夏实现在甚至不敢自己来打这通电话。”

池竹西说:“没关系,她在你旁边吗?”

“在。”

“能让她把那份资料发给安澜娅吗?”

王邱有些卡壳:“……安澜娅?”

“嗯。”

电话那头出现窸窣的动静,池竹西安静等着,一分钟不到,夏实比往常低沉的声音从听筒传来,带着一丝愠怒。

“你想让安澜娅去做这件事?她可是你的母亲。”

“你只需要发给她,要怎么做是她的事情。”

“池竹西,你让自己亲妈把自己亲爹送进监狱,然后呢?不说池樊川那个畜生,你现在只有安澜娅这么一个亲人,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你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你说得……”

“什么?”

“你说得就像我有过一样。”

池竹西的神色晦暗,嘴角却是上扬的。电话那头的人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那种介于嘲讽和平静中间的微妙语气,不像是池竹西,完全像是另外一个人一样。

“安澜娅想做个好母亲,想要赎罪,还想要报复池樊川。她想要的我都送给她,这样不好么?”

“池竹西。”夏实说不出任何话来,只能一遍又一遍念着他的名字,“池竹西,池竹西!”

池竹西又说:

“其实只要你给她,她一定会检举池樊川。就算她顾虑着其他迟疑了,出于对我的愧疚,容岐也会说服她,并且从头到尾将我瞒在鼓里。”

“他们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我只需要乖乖呆着,等着那些令我瞠目结舌的事一件一件发生。我应该伤心,悲痛,最后走出阴霾,迎接新生活。”

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必须听得仔细才能听见,像水滴砸入鹅卵石上的轻响:“你们不都是这样想的么?”

夏实:“…………”

“如果不这样,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做法。”

池竹西冷漠的声音经过手机电流变得更加不近人情,那是一种脱离了感情的无机制表述。

“把证据给池源,他是藏不住事情的,只要把东西给他,池樊川发现不对劲是早晚的事,他发现不了,我帮他。我也不用去考虑蔡闫是在诓骗我,还是真的想要扳倒池樊川获得自由。自己和儿子,她总得选择。”

夏实和王邱要被他逼疯了。

“你怎么比池淮左那个傻逼还病!”夏实在那头咬牙切齿,“我就不该趟这浑水,赚几个钱啊够我住精神病院还是够我买棺材。池淮左到底是怎么教你的,你其他好的不学全学会怎么让人崩溃了是吧?王邱你给我滚开,我骂人你也要管?你是我爹?”

王邱的声音又高又远:“你是我爹!你是我亲爹!现在能不能闭嘴,你要不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夏实直接在电话那头和他吵了起来:

“我听个屁,池竹西这小子才该听听自己说了些什么,他才刚成年!我他妈浑身鸡皮疙瘩不要钱一样蹿。蔡闫就算了,池源?池源就是个弱智,这年头有点良心的人谁会利用弱智,就算是池淮左那个丧心病狂的也不会想对池源下手!这是人能干得出来的事儿吗?!”

“可是。”池竹西的声音把暴怒中的夏实拉了回来,“可是池淮左没教过我。”

夏实:“你和我嚼字眼——”

“从来就没谁教我,夏实。”他说,“没人教我要怎么做,但是很多人告诉我不能怎么做。你们不能什么也不管,只是一味的指责,我不需要指责。”

“而且你又怎么能肯定,”池竹西看着日记本上新出现的字迹,“万一,池淮左也是这么想的呢。”

第 36 章

「让夏实把证据给安澜娅。」

兄弟俩的思路在这一刻不谋而合了。

没人比他们更清楚, 安澜娅在人生中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即使是当初说着“愿意养那是得磕响头的恩情,不愿意养才是正常人类的思维吧”的池淮左, 在现在也没办法维持原先的观点。

这是一种无法避免的迁怒。

利用池源这种事池竹西也不想做, 他只是提出一个最不可能的选项,对方权衡下自然会选择没那么过火的一种。

只有证据在安澜娅手里他们才有赢的可能。

而池淮左还在写。

「我从来没听过李路达这个名字,我这边没有证据可以让高集介入,只能从容岐入手。之前因为容岐, 我调查了白桦树福利院, 没有查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你对李路达有什么印象吗?」

「没有。」池竹西写,「但我应该有, 只是忘了, 你记得我小时候有什么动静吗?」

“什么意思?”夏实在电话那头气笑了,“池淮左托梦告诉你的,我们两兄弟就是要不择手段了,管你做什么也要给他报仇?”

一边写字, 池竹西一边说:“是, 不管我做什么也要给他报仇。”

夏实:“你就不怕我把证据烂我手里?”

“你不会。”池竹西平静说,“我说过,夏实,池淮左能认识你们,真的太好了。”

夏实:“…………”

池竹西甚至能补全夏实的心理, “池竹西是个卑劣的人”, 他甚至能把那些光是想起来都会会心一笑的温馨回忆变得不堪, 拿这种不堪当作道德绑架的武器。

他不否认,自己的感言是发自肺腑的, 现在的胁迫也是发自肺腑的。

正如夏实所说,他只是个刚成年不久的孩子,手上空荡荡没有武器,只有满腔的惶恐和仇恨。你要他怎么保护自己,你要他怎么报仇?

——用卑劣。

漫长的寂静没有影响池竹西和池淮左的对话,日记本上很快有了回复。

池淮左:「你还带着我给你的护身符?」

池竹西摸索着对方赠与他的红绳,回话:「带着。」

池淮左:「记得我是什么时候给你的吗?」

池竹西:「三岁左右?我记不清。」

新出现的字迹划痕很重,日记本原先就没剩下几页,每一笔一画都像是要将为数不多的纸页划穿。

池淮左:「不是三岁,是四岁,那个时候你出过一次意外。」

「在幼儿园放学的时候,你主动上了一辆套|牌车,老师比对过车牌号,又看你那么高兴,以为是家长那边换人来接,但那其实是绑匪。」

「绑匪要求一个亿的赎金,池樊川和安澜娅知道这件事后立刻报警,不清楚绑匪那边是怎么收到的消息,在报警后立刻失去了消息。」

「等到第三天,警方判断你存活可能性不大,你却完好无损出现在街上,被热心市民报警送到了公安局。我们问你发生了什么,你说有一个游乐园的大哥哥和你一起玩。你玩累了,说想回去找哥哥,他就把你丢在了街上。」

「记得吗,池竹西,你小时候有一段时间经常问我和安澜娅,说有大哥哥想和你做朋友,隔天又哭个不停,说大哥哥不见了。我们决定让你忘了这件事,所以这么多年谁也没再提。」

池竹西想不起来,但他将日记翻到前面,在池淮左之前的日记里有这么一行:

「这件事本来可以和以前的所有意外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消失在他的记忆中,小孩记不住那么多东西。」

——「之前的所有意外。」

池竹西浑身都发麻,李路达居然比原先预料的还要更早出现在他的生命。

幼儿园的事他记不清,但知道自己小时候没什么朋友,父母不管,能陪他玩的只有放学后的池淮左。对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毫无警惕心是有可能的,池竹西就是那么蠢。

蠢得会把绑匪当玩伴,蠢得把骇人的疤痕美化成游乐园工作人员的装扮。拿着小狗气球的小丑滑稽又好笑,不管他要的是一个亿还是他的命,只要知道有谁愿意陪他玩,无论多少次,他还是会主动坐上那辆车。

因为没人教过池竹西。

他一直是被动接受的小孩。

池淮左觉得自己能保护他,所以用那些歪门邪道的话告诉他宽容,告诉他天塌下来你还有老哥在。

容岐觉得病人需要安稳的心态,所以和安澜娅一手操办起对他最好的安排。

夏实也觉得他不应该去面对那些不能承受的危险,宁可自己攥着危险的东西也不轻易给他。

他们把丑陋的事情像是隔绝病菌一样隔绝开,创造出温室,温室里只有温顺的鲜花和青草。所以期待也就这样凭空产生了,你是用美好培养出来的人,不要恶毒,不要刻薄,击溃困难要堂堂正正。

【你不是那样的人。】

“你不是那样的人。”

夏实的声音和那个声音完全重叠在一起,说的却是截然相反的意思。

她隐约听见了被自己声音盖住的呢喃,也不追问,继续说。

“我没立场要求你做什么,也没立场指责什么对什么不对,社会的概念诞生开始,世界上就不存在对错。只是池竹西,人一旦做出决定,那他在此刻付出的代价,一定是为了捍卫拥有同等重量的东西。”

“池淮左觉得你的生和他的死等价,那你呢,你觉得池樊川那种狗杂种配的上你付出什么,比池淮左的死还要重吗?”夏实说,“我讨厌责任,早在几年前我就发誓,不要为任何事负责。最安全的关系就是金钱关系,这是完全可以用法律丈量的尺度,我收了你的钱就要完成你的委托。现在你告诉我,你需要我怎么做?”

而池淮左在此刻写:「让夏实把证据给安澜娅,然后离开常青市。」

「别再继续深入了,池竹西,我想你好好活下去。」

两个人相互交错的语言转化的重量一下子砸穿了池竹西。

这两个人说出这样的话并不算什么意外的事。

夏实就跟她的名字一样,虽然废话连篇,但是总是在关键的节点用实话刺穿人心。

而池淮左……他一直是这样的。

池竹西的这个哥哥,傲慢又自大。这似乎是所有“家长”的通病,唯一好的地方就在于他从来不宣扬家庭关系中的权威性,这点或许还得感激池樊川作为反面教材。

他也不会一直强调自己的付出,尽可能地将亲密关系中的“牺牲感”压到最低。所以在夏实把事情挑明之前,池竹西可以当那些压力不存在,不看,不听,不去管,就这样让水坝越筑越高,高得遮云蔽日。

然后就在此刻,水坝坍塌了,洪水一泻千里。

社会歌颂家庭中牺牲的美德,歌颂付出者的无私,歌颂受益者的愧疚,唯独不考虑痛苦。

感受比起美好的未来不值一提,只有能用肉眼看见的东西才存在。池淮左的死成就了池竹西的苟活,却从来没人问他,你愿意牺牲你的哥哥吗?

去他妈的,怎么可能愿意!

他比较不出自己的未来和复仇谁更重要,还是那个原因,没人教他怎么比较,他茫然无措,却不得不做出抉择。

但如果你问他,你会后悔吗?

他绝对不会。

在当时的心智下做出的每个决定,在以后看来或许只是踩在鹅卵石上的磨砺,只有过去的自己知道那是滚烫的仞锋。

站在未来的人没有资格对过去的自己指手画脚。

「你也没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池竹西有些麻木地写。

厚实的衣物包裹住他的躯干和四肢,让他在寒冷的天气也能够体面地转动笔尖。除了皮肤过于冷白,表情过于疏离,周遭的气息过于孤独外,一切都和其他家庭的孩子没什么区别。

「你甚至一直死死藏着关键的证据,你知道我为了你的事上下奔走,你也知道我一直愤怒,你觉得这些都不算什么,只因为我还活着。」

「活着是我的错吗?只因为我是幸存者,死人就可以站在道德制高点摆弄一切?你不是从小就指责我什么想法都不说,闷在心里。那我现在清楚告诉你,我很内疚,很痛苦,我觉得不管是李路达还是你的死都是我的错,是我造成的恶果。你还想听什么?我一起说给你听。」

池淮左:「池竹西你冷静一点。」

池竹西太冷静了,表情平淡,下笔很稳,面对日记本就和平时在学校做语文试卷一样,洋洋洒洒就能写下八百字命题作文。

「你也很烦我,我知道。从绑架的意外后,我从小就一直都在你的保护伞下,因为老奶奶的事受到影响的不止有我,还有你。你只是没有我疯得那么明显。」

「我不能接受自己无能为力的事实,你呢?保护伞破了一道口子,你觉得这是对你的一种挑衅,你不能接受这种事出现第二次,所以像个殉道者那样隔开了池樊川。」

「池淮左,你问问自己,在受难的时候你到底是在恨,还是在笑?」

池淮左:「池竹西你少说这些屁话,我因为你的事焦头烂额,你又知道什么?」

池竹西:「是啊,焦头烂额,现在你也不清楚那晚的车祸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比这个更折磨人的事么?这是第三次事情脱离你掌控了,你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谁不知道城西池淮左的厉害,他们挑衅你,你得报复回来,你报复不回来,所以转来安排我。」

「付出就那么能让你满足吗?你在乎的到底是自己的弟弟,还是能让你满腔的自负能安放的东西?」

池淮左的脾气直接爆炸开:「你说的是人话?你要不试试落在池樊川手里的滋味,我被打得皮开肉绽进医院还得说是自己犯混和同学起冲突的时候你在干什么?我顶着威胁搞到证据的时候你又在干什么?」

「池竹西,你不能那么贪心,什么都不给,又什么都想要。我们都不是那么幸运的人,我已经把这辈子的好运气都留给你了。」

池竹西:「那是我要求的吗?」

池淮左:「那你要我怎么做?让你和我一起在那个狗屎不如的地方挣扎?还是让你和我一起下地狱?你他妈是我亲弟弟,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弟弟,你说你很内疚,很痛苦,我就不内疚,不痛苦吗?」

「没人想对你指手画脚,池竹西,可是你得看看现实。李路达盯着你,池樊川很快也会盯上你,你现在想让一个死人看着自己弟弟越陷越深,你是怎么敢的?」

日记本早就翻了几页,只剩下一面还是空落落,等着人用文字填满。

用来沟通线索的日记本仿佛笑话一般,不厚的纸页里记录下的绝大多数长篇大论都是兄弟俩的互相指责。

都说死人留给世界的永远是最美好的东西,记得他的所有人都会在每个夜里反复挂念飒爽的笑容,每个视线,每个拥抱。如果没有那些单纯的爱,幸存者很难从长时间的悲痛中走出来。

池淮左会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好哥哥,池竹西会是一个体贴内敛的好弟弟。

可惜日记本没有给他们这点酝酿的时间。

于是那些美好的回忆又化为被火焰灼烧后的漫天灰烬,纷纷扬扬铺撒开,烫伤所有触碰到的东西,在上面留下疮和疤,黑黝黝的,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有些话早就该说了,却只能等到对方死后,才用这种形式爆发出来,换做任何一对正常的兄弟都不会这么“浪费”日记本的吧。

在沉默的争执中,池竹西很惊讶自己还能抽出空来思索这些有的没的。

他也很惊讶自己完全没有之前几次发现池淮左的隐瞒后那样愤怒,反而有种解脱。

*未被表达的情绪永远不会消失,它们只是被活埋了,有朝一日会以更丑陋的形式表达出来。

他们原本就是扭曲又畸形的兄弟关系,没有人干净,也不会有人能得到救赎。

池竹西合上日记本,被书写后的纸页比崭新的更厚,当初到他手上还算新的本子现如今有了明显的痕迹。

摸索着封皮,池竹西靠回在椅背上,电话还没挂断,夏实默认了他的安静是正处于内心的思索。

窗外已经转黑,星星是黑幕的剖口,是被包裹得密不透气的世界与外面唯一的连接。

池竹西觉得脸上滚烫一片,像是灰烬也落了上来,一点一点,又烫又痛,他抬手去擦拭,指尖触碰到的却是已经变凉的水渍。

未被擦到的沿着脸颊下滑,经过唇角,挂在下颌,汇聚得多了后一滴一滴下坠。

非常咸涩,比池竹西喝过的所有药都要苦,从舌尖蔓延到咽喉,再被吞咽进五脏六腑,直到里面的空洞也被这种味道所灌满。

本来就空的胃开始痉挛,突如其来的刀绞般的痛让池竹西重新坐直。

他拿起电话,忍着痛,声音是一点一点挤出来的,眼里却满满盛着天上的星光:“把东西发给安澜娅,夏实。”

“你确定吗?”

池竹西说:“我只有他这么一个哥哥,除了这个,我还有什么是必须捍卫的?”

第 37 章

池竹西在家呆了快一个月, 这个月他向学校请了假,完全闭门不出。

安澜娅比他想象的还要更快下决定,或许池樊川一直是横在她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只要他存在, 就算逃到国外,安女士也彻夜难安;又或许是容岐说了什么,因为最近容岐总是用那种像是叹息的眼神注视他。

池竹西全当看不见,每天除了三餐外就是在房间里刷卷子打发时间。

不清楚她的举报途径, 等通报出来, 池樊川已经被游记检委移交至公安局经侦科, 以涉嫌挪用资金罪抵押与看守所。

这件事一下子在网路上爆炸开,但舆论的离奇程度远不如上次的池氏继承者, 牵连的人实在太多了, 官方不得不限制热度。

按照高集含糊的措辞,一夜之间被拉下马的企业家和“上面的人”几乎把看守所塞得满满当当,所有的取保候审申请都被打回。

在这里面,已经死了池淮左“出了不少力”, 他留下的那堆东西之前就被经侦盯上, 顺藤摸瓜查出了一些东西。可人已经死了,他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已经无从得知。

池竹西顺势问了一嘴蔡闫打给池淮左的那通电话。高集翻看完卷宗后才回复。

蔡闫说自己收到消息很惊慌,一时间也记不清准确的表述,大致是:你爸爸想让你确认一下和黎业房产几年前的合同,最近得和他们续签了。

“不过因为这份证据经过池淮左的手, 他生前的产业也存在疑点, 省里派了人对他的自杀案重启调查, 来的都是‘专家’,应该很快就能有定论。”

高集在电话里说。

“本来李路达的事需要安女士和池樊川参与问话, 现在安女士因为证人保护方面的考量不方便露面,池樊川他……在这方面很不配合。”

池竹西问:“是关于李路达小时候绑架过我这件事?”

“目前还只是有嫌疑,当年留下的记录很少,池樊川不想这件事闹大,后续没有跟进,而你也应该忘得差不多了吧。不过在你被绑架的那几天,他的确没有露过面,所以可以顺着这条线索查……”

“李路达为什么要绑架你,或许是他行为动机的关键。我们现在还没抓到人,你自己注意安全。”

李路达彻底从常青市消失了。

这其实也很正常,常青市是山城,如果他提前做好了充足的准备,直接找个人迹罕至的山头蹲着,或是顺着还没开发的山路逃走,以现阶段的人力物力很难抓到他。

值得一提的是,警方在江老三的院子里挖出了姜正伟的尸体。

经法医鉴定,姜正伟头部有不致命钝伤,呼吸道没有明显泥土,胸腔肋骨断裂,是典型的受外力压迫导致胸腔无法收缩扩张,缺氧窒息而死。

也就是说,他死于活埋,在头还没被彻底埋进土里之前就死了。

李路达的行为有非常明显的凌虐倾向,活埋本来就是一种酷刑,只有李路达知道他在宣泄什么愤怒。

其实了解了事情始末的人都差不多能猜到,只不过估计到池竹西,没有直接说出口。

那晚李路达已经准备好了口袋,为什么没有直接带走池竹西?

因为那个时候被塞进口袋里的姜正伟还活着。车辆急停让他撞上后备箱外壁,或者其他东西。

李路达察觉到了池竹西的警备,这个残忍的刽子手在对待池竹西的事情上意外的有耐心,一直竭尽可能的让他远离“恐慌”这类情绪。

这个原因虽然不可思议,但是池竹西能想到的唯一解释,因为在别墅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做的。

他感觉到了池竹西的不安,所以始终没有打开那扇门,只是隔着门以老奶奶的名义和他对话,让他回家。

李路达想带走池竹西,但必须以和当年绑架他一样的形式。他想要那个愚蠢的小孩高兴又期待地坐上那辆车。

整整一个月,池樊川挪用公款的案子终于有了结局,池樊川自愿全数还款,其中包括涉案核数费用及律师费用。

常青市人民检察院法官指出,因为该案涉案金额巨大,被告犯案时间长达十余年,严重违反诚信。但因被告向公司全数还款,属重大求情理由,因而给予被告45%刑期扣减,最终判处池樊川□□75个月,即6年零3个月。

在高集交上纸条后,池氏集团西浦分部的大楼被彻底调查,在十五楼的墙上提取出了二苯乙烯三嗪,也就是荧光增白剂挺进31#。

不过即使是用荧光药剂涂写的字迹,在夜晚也是肉眼不可见的,除非有人将十五楼应急灯更换成了紫外线灯束。

而池樊川否认了关于池淮左死亡的一切指控,无休无止的问话和审讯没有让他松动半分。在高强度的密集审讯下,他露出明显的疲态,却依旧没有破绽。

最后,他要求和池竹西面谈。

***

因为池樊川现在还处于被交付执行刑罚阶段,看守所的人数着凑齐七八九十个再一起移交,池竹西和池樊川的“父子”会面最后就定在了这里。

特意开出的房间,不管是布局还是构造都和审讯室没什么区别,一群警察设备齐全围坐在单向玻璃后,而高集作为池竹西的熟人被破格安排进了专案小组。

池竹西摊开双手,让高集给他装上他不了解用途的设备,装好后,高集替他整理了外衫。

“池樊川很狡猾,他能坚持这么久不是没道理,我们也不期待你能问出什么,不用有压力,按照提前说好的和他对话就行,剩下的交给我们。”

池竹西一声不吭,眼神虚焦不知在看哪儿。

这一个月他的气色好了很多,似乎终于张了点肉,黑眼圈没那么明显了,又长了不少的头发被一根细的皮筋扎在后颈上,整个人精神了不少。

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池樊川。

池竹西第一次见到池樊川这么狼狈的模样,短短一个月,他瘦了一大圈,脸颊两侧凹陷下去,眼角的细纹拉拽着皮肤,看起来像五六十岁的人。

当他缓缓抬起头,池竹西立刻明白这些或许都只是这个男人刻意为之的手段。

池樊川的眼神还是和当初在办公室里看见的那样,照镜子般如出一辙的深色瞳孔里聚焦出瘆人的黑。

“好久不见,竹西。”他偏过头,带出一股浓郁的烟味,寒暄似笑说,“你这个岁数的孩子还真是一天一个样,下次见面恐怕就完全认不出来了吧。”

池竹西坐到他对面:“没有下次了。”

“也是,你毕业就要出国,就算几年后我出来应该也是见不着的。”

“你那么确定自己能出来?”

池樊川眼尾加深:“总是得念点好的。六年多啊……你们两兄弟还真是给我送了份大礼。”

“不过我不生气,一点也不。”他漫不经心说,“ 阿尔贝·加缪说,成年就是成为父亲那样的人,而成为父亲那样的人,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就是杀死父亲。这也算是池淮左给你送上的成年礼,可惜他自己没能亲眼看到这一天。”

“你以为是谁让他等不到这一天的?”池竹西冷冷追问。

池樊川摇摇头,那态度竟然算得上和蔼:“还记得我教过你的吗?从别人口中听见的东西要自己验证后才能得出结论。或者你让池淮左从坟墓里体面地走出来指认我,我绝无二话。”

池竹西的厌恶完全不加掩饰,他的表情说明了:如果特意找他来就是为了说这些恶心人的话,那他还不如一直呆在家,等着他被收监的喜讯。

耳麦里,高集提醒道:“别急。”

看守所潮湿的空气让池竹西皮肤隐约起了疹子,池樊川在警察眼里是难缠,而在他眼里,不管男人的身量是宽厚还是瘦削,是优势还是劣势,他都是梦魇,是造成兄弟不幸的源泉。

池竹西扣住自己右手腕,说:“你找我来不会就是说这些吧?”

“正如你所说,如果不这样,我这辈子可能都看不见你了。”池樊川轻声道,“我总得看看胜利者,看看摧毁我人生的亲人,不是么?”

“当初我给过你选择,问你到底想要什么,现在你给了我回答。我从小就教池淮左,你不能那么贪心,什么都不给,又什么都想要。你不是那么——”

池竹西掩饰住心底涌出的酸涩,接话:“……你不是那么幸运的人。”

池樊川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意外的神情,带着惊喜。他忍不住笑出来:“瞧,我就知道,你是我两个儿子里最像我的。”

“别做梦了,你只有一个儿子,那是唯一一个把你当父亲的。”

“那个傻子?”池樊川觉得好笑,“在我被警察带走的时候他的模样倒是很有意思,完全看不出来蔡闫在一旁忍笑忍得有多辛苦,倒也挺可爱。说起来他也只差了你几岁,怎么能差这么多呢。”

池竹西看起来已经失去了耐心,有些急躁道:“当初你提出交易,说如果池淮左不是自杀,你会站出来替他‘申冤’,你知道些什么?”

“现在早就过了谈判的时机,竹西,先掀桌的人是你。”

“可你压根没想认真参与赌局。”池竹西语气淬了冰,冷笑说,“就算我同意,选择包庇你,难道你会主动站出来认罪?”

池樊川往前坐了坐,镣铐撞着椅腿发出清脆连贯的声响。他的眼窝凹陷下去,顶光下,目光如黑洞,怖似死魂灵。

“我一直很好奇,也想趁这个机会问问。”他说,“我承认家暴过安澜娅,也对池淮左下过重手,但应该从来没碰过你。相反,之前我就说过,我很喜欢你,竹西,我知道你不在乎安澜娅,而即使你以前和池淮左的关系很好,但那也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所以,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对我有这么深的恨意?”

“你不如去问池淮左。”

池樊川叹气:“那还得等几十年。”

“也或许等不了多久,别以为自己做的事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你以前也觉得自己挪用公款的事天衣无缝不是么?”

池樊川沉沉地点头,然后噗嗤一声没忍住笑,笑声越来越大,回荡在整个审讯室。

他笑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被皱纹压得细长的眼里是再明显不过的嘲弄:“直到现在你还觉得是我干的,池竹西啊池竹西,你应该是我们中聪明的一个,到底是谁在误导你。”

池竹西久久沉默着,等着眼前的男人笑够了,用带着镣铐的手抹掉笑泪,最后才听见他说:

“我可以很明确告诉你,不是我,不管怎么说池淮左也是我儿子,我还没丧心病狂到会对亲儿子下死手。”

池竹西不置可否:“是吗?”

“当然是,你很清楚,我现在的案子只要有一丁点风声传出去,你的日子绝对不好过。但既然你让安澜娅来做这件事,那我也乐得配合你,败北者也有败北者的姿态,没必要弄得那么难看。”

他的慈祥诡异又癫狂,

“你看,我现在恨你入骨,但还是不会想要你的命。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意思,真的很遗憾,我们始终是一类人。”

读出了池樊川的送客令,池竹西直接起身推开椅子,一刻也不想再呆在这里。

在门即将合上的时候,他听见了池樊川饱含遗憾的声音。

他说:“回家注意安全,竹西。”

***

不是池樊川。

高集将结束了交谈的池竹西送上车,表示感谢他的配合,警方会分析今天的对话展开行动。

在出租车上,池竹西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街道,风从窗户的缝隙钻进来,扬起他脸颊的碎发。

这个念头从池樊川说出“现在早就过了谈判的时机”的时候就出现了。

池樊川当初的遗憾不是假的,他罕见地挤出了那么点耐心,和自己几十年没见的儿子进行谈判。

——没人喜欢和一个把不对等底牌摆上桌的赌徒合作,不是太过于自信就是太过于愚蠢。

他的确知道些什么,并且是足以拿来用来和他交换证据的东西。挪用公款牵扯的人太多了,池樊川担不起这个责,所以这不可能是幌子,那是他的「底牌」。

道路两旁的大树投下斑驳的光影,不断在池竹西眼前闪过,同时在他眼底闪过的还有无数人的脸庞。

安澜娅、容岐、夏实、王邱、蔡闫、池源、高集、李路达……

那些画面闪得太快了,像单帧画面拼凑出的段落,每幅都被视网膜捕捉,却快得让人抓不住。

直觉般,他突然涌起了一个离奇的猜测。

李路达和池淮左的事……真的没有关系吗?

李路达不止盯着自己,如果他的目的想要带走自己,那为什么还会跟着和自己十几年没联系的池淮左?

如果不是池淮左突然的电话,按照池竹西的性格,他们这辈子都很难再有联系。两兄弟的疏离是完全肉眼可见的,李路达没道理不知道这一点。

风突然停了。

【拉开车门,下车!】

在时速至少60公里的出租车上,那个声音骤然炸开,不管不顾地发出尖锐的警告。

【立刻下车!逃——!】

已经来不及了,在听到、或者说在低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池竹西下意识地去勾车把,门是锁上的。

他条件反射看向前视镜,女司机的眼睛正直勾勾盯着他,冷漠又无情。

不是李路达。

池竹西掏向兜,还没把手机摸出来便听见司机幽幽的声音:“开了信号屏蔽器,别想着逃了,安静呆着和我走吧。”

池竹西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会在拘留所门口,在高集的眼皮子底下拦人。掌心出了冷汗,他问:“去哪里?”

“去见你一直想见的人。”司机说。

***

出租车在路边又停了一次,副驾上迅速坐进来一个人,他上了车后面不改色从包里摸出一套和池竹西几乎一模一样的衣服换上,等车开进了池竹西的小区,那个人垂着头走进了公寓楼。

出租车再次离开小区,这次驶向了远郊。

大概是确定了监控盲区,女司机下了车,把池竹西从后座拽出来,搜走了他的手机、钥匙、钱包,和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这里还等着另一辆全黑的SUV,由另一个戴着口罩的男人接手。

SUV上完全看不见窗外的景象,池竹西被曾经见过一次的黑洞指着,被迫坐在后座。

他也认出了正用枪指着自己的男人,虽然戴着口罩,但他脸上的疤痕还没彻底好全,新生的肉芽攀附着鼻梁和眼窝,光是看着都让人生理不适。

是在老教授家里,想要嫁祸他,在被李路达中途插手后差点痛下杀手的男人。

几乎是在瞬间,池竹西终于想通了一切。

池樊川或许知道,并且在某种程度上默许了一切,但不是他干的。

车在行驶后不久池竹西就被蒙上了双眼,路程大概三个小时,池竹西不能肯定,他现在没有能计时的工具,全靠在心里默念着时间,数到后面甚至有些麻木。

男人把他拎下了车,磕磕绊绊地走了一段路,眼前的黑布终于被揭开,陡然出现的光线让池竹西不自觉虚起眼。

等视线稍微适应,他看见了一片绿色。

周围是崇山峻岭,树林的繁茂程度显示这里已经离城区很远,是即使抛尸灭迹也不会被轻易发现的偏僻地带。而池竹西眼前是一间以前林中巡查的人遗留下来的破旧木屋,后腰被什么硬物抵住,男人示意他去开门。

木屋的门被吱哑推开,一个纤细柔弱的身影站在里面,脸上带着温柔的笑。

在她身边,一名高挑的男人正在擦拭着手里的枪,他浑身裹的严实,嘴角两侧的疤痕几乎横亘过半张脸。

迷雾被拨开,猜测也被证实。

“我早该想到的。”

线索串联的舒畅与血液里涌动的不安相互交织,最后化为一声低低的叹息。

当对方将最后一步棋放置上棋盘,整个局势终于明朗,足以让池竹西一点一点看清全貌。

“你一直想让我检举池樊川,甚至不惜亲自来公安局想给我送证据。”

“因为只有池樊川被逮捕才是你再次向我动手的最佳时机,即使警方发现了,也会觉得是挪用公款案里其他人对我的报复。”

蔡闫抿着唇,眼里带着令人心碎的暖意:“小池,你比你哥哥要聪明。”

“没有你聪明。”池竹西说,“你知道池淮左查到了什么,也知道他和池樊川水火不容,不管是谁扳到谁对你都没好处。所以你逼死一个,把刀递到我手里,等我把池樊川送进去,自然有被波及的其他人对我展开报复。”

蔡闫叹了口气:“只可惜我没想到池樊川对你居然还有可笑的父子情,为了你,他选择向警方隐瞒我的事,还把你藏得死死的,我只能冒险自己下手。”

“父子情?”池竹西冷笑,“他只是想看我和你谁是最后的赢家罢了。”

“可他一直压你赢。”蔡闫说,“池樊川真的很看重你,不然他不会在查出是主犯是我后什么也没做。我当了他十几年的金丝雀,暴露的时候还以为会被一把掐死。”

“他只是拿我做筹码,想要在你那边换回证据,看不出来吗?他在保全你。如果那个时候你识相一点,和他交易,进监狱的人就会是我,为了保证池源的安全,我也不会把他的事捅出来,这才是最优解。”

池竹西:“你做出这些事的时候就没想过池源?”

蔡闫笑起来,声音如山里的黄莺般动听:

“要不是这个儿子,早就在十几年前我就活不下去了,人总要给自己找点寄托。等池源知道你的死讯后一定会难过一阵吧,那孩子从小就善良得有些蠢笨,不过这样也好,太像我或是太像池樊川都不是什么好事。”

“听起来你算好了一切。”池竹西并没有为对方口中自己的死讯有什么感触,他面无表情,站在那儿背挺得笔直,恍惚中甚至给蔡闫一种看见了池樊川的错觉。

“李路达也是你的人,我小时候遭遇的绑架案也是你策划的,我应该没说错?”

蔡闫含笑:“我和李路达也是认识很多年的老朋友。可惜出了意外,让你逃了。”

“逃了。”池竹西咀嚼着这个词,又说,“老教授那晚也让我逃了吗?”

“说起来你的运气真好,小池,要不是那条狗突然发疯,事情也不会拖到现在。”

池竹西却突然扬起笑,双眼弯成两道弧,墨意之中漾着星星点点的碎光。他笑得单纯又无害,像是小孩看见了小狗气球一般。

蔡闫眉眼微滞,心里平生一股不安:“你笑什么?”

池竹西轻轻说:“你不是一直想来接我吗?我跟你走。”

那股不安被无限放大了:“你在说什么……”

“砰——”地一声,蔡闫的声音戛然而止,那张保养得极好的漂亮面容凝固了,上挑的眼睛瞠圆,几乎是惊惧地看着池竹西身后的男人轰然倒下。

血从男人的眉心汩汩流出,死不瞑目的男人直到最后还死盯着对他下手的人——举着枪的李路达。

李路达阴冷又死气沉沉的目光从男人身上移开,他将平举着的枪|口对准了蔡闫,眼睛却看着池竹西,眼神在这瞬间变得温和又耐心。

“最近过得还好吗,小小池?”

第 38 章

常青市, 城北。

警车停在公寓楼下,高集上了楼,外勤和痕检把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容岐站在客厅一隅, 半垂着头看他们在房子各处翻看取样, 一向温和的面容冷得刺骨。

瞧见高集,容岐抬起眼,双手插兜等着他。

“交警大队协助查了道途监控,那辆出租车在送池竹西的途中还拉了其他人, 估计就是在那会儿掉的包, 误导我们往失踪的方向去查。”

三天前, 容岐一直打不通池竹西电话,因为池竹西有过闹脾气把人拉黑的前科, 一开始容岐并没放在心上, 直到自称夏实的女性联系上他,说昨天是池竹西交付尾款的日子。

巨额数款听得容岐差点以为池竹西被套进了赌|博诈骗盘。等他亲自去找人,这才发现池竹西失踪了。

“我应该开车送他回家的。”高集通宵了几天,眼里的红血丝根本压不住。

旁边的民警小声抱不平:“谁知道他们会丧心病狂到在拘留所门口抢人, 那些歹徒——”

“行了。小区情况查了吗?那个伪装成池竹西的人还没找到?”

“他拿着钥匙进了门就没动静了, 跟人间蒸发了似的……那真不是池竹西?虽然监控没拍到正脸,但不管怎么看都是他没错啊?痕检的兄弟快把屋子翻天了,没有他人痕迹,出租车司机也审不出来,只说把人送到后跑了一趟郊区……”民警直嘀咕。

高集扬手打断他:“接着查, 邻居和上下楼都问, 去。”

把人安排好, 高集咬着烟,烦躁地在兜里翻打火机, 摸半天都没摸到,这才想起来好像是被局里那帮兄弟给顺了,这几天大家压力都很大。

有人递来打火机,顺着手视线上移。握着打火机的容岐还是一言不发。

“感谢你及时报警,后续也尽量配合我们的工作。侦查还在进行,你也不要太着急,我们会尽快把人找到。”

他接了过来,有些麻木地说着官话,心里忍不住嘲弄起自己,屁话谁不会说,谁比谁着急还说不准。

“还没找到李路达?”

烟雾里,高集虚起眼:“你觉得还是他?”

“您不会真的觉得池竹西是被池樊川那边的事牵连的吧。”容岐的每个字都淬着冷,“失踪三天,如果真的是有人报复,现在安澜娅也该收到他儿子的死讯了,哪儿能还在国外安心度假。”

“出于自身安全考虑,安女士不回国才是正确的。”

容岐嘲弄道:“是,所以我没有指责安澜娅。”

他一向是站在安澜娅那边的,这么多年也老是劝池竹西好好和他母亲聊一聊。母子之间的感情本来就复杂,更别说是他们这种家庭。

可现在他完全不这么想了,天底下没有哪个母亲会在得知自己儿子生死不明的时候还坐得住。

安澜娅总是很擅长在事后用悔恨去开解自己,容岐以前诊断这是人类自我保护机制的一种。

因为年轻时候的错误决定导致自己人生陷入不幸,从而害怕任何选择,强迫她正视事情可能会导致更严重的自主神经功能紊乱,甚至在病理层面更严重的后果。

——可能比池竹西可能遭遇不测更严重的后果吗?

现场突然安静了一瞬,双方都因为各自的原因陷入短暂的沉默。

这股沉默一直维持到有人从门外冲了过来,比人影先到的是她越来越近的嘀咕:

“我算搞明白了,欠账的就是大爷。都要结款了还这么折腾乙方,认识池家这俩小王八羔子算我倒霉……”

一个娃娃脸女性风风火火走向高集,杏眼瞪得滚圆,戴着眼镜的正装男人被她远远甩在身后,一脸欲言又止。

高集在记忆中搜索了一圈,最后终于把人和脸对上号,烟也抽不下去了:“夏实?”

“我还以为您早就把我忘了,高副,大忙人啊,上次在分局没见着你怪遗憾的。”夏实阴阳怪气道,“这次池樊川的案子又给你蹭上了,升官发财指日可待,恭喜恭喜。”

“你怎么——”

“我?我来给祖宗擦屁股。放心,池竹西的代理律师不是我,这次就算没检察官拦着也没人指着你鼻子骂,我早就不当臭律师了。”

王邱终于追了上来。

他似乎也清楚作为曾经出庭律师的夏实和如今的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副队有点龃龉,岔开话题:“情况怎么样了?”

这边气氛古怪的交流着信息,分局探员捏着证物袋来了:“高副,我们在锁上的书桌里找到了这个。”

高集接过来,证物袋里是一本黑色封皮的本子:“有指纹?”

探员摇头:“这应该是池竹西的日记本。”

“应该是?”

“……”探员的脸上出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勉强,似乎也找不到什么概述来进行汇报,只能说,“您看了就知道了。”

***

常青市郊外,半山腰。

天气放晴,山上的空气比城市更清新,阳光穿过缝投在树下人的身上。

躺在藤椅上的少年穿得厚实,透明的脸色晒了几个小时后终于没那么寒,他闭着眼,眼皮微微打颤,瘦削苍白的手握着一根黑色遛狗绳,一只成年虎斑犬趴在旁边闭目养神。

虎斑犬外形毛色酷似鬣狗,这种中国的传统犬种一直是被视为猎犬或是看护犬,虽然有着鬣狗的凶猛,却非常忠诚。

李路达从木屋里走出来,虎斑犬立起头,耳朵耸动两下,嗅到熟悉的味道之后重新趴了回去。

遛狗绳传来的动静让池竹西缓缓睁开眼,刺眼的日光模糊了视线,只见李路达悠然迈着步子站定到他面前挡住阳光,嘴角的疤拉开一个笑。

“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晒不到太阳,风一吹就有些冷。池竹西慢吞吞坐起来,眼眸安静垂落,他一伸手,虎斑犬就凑上来蹭他的掌心,发出凶兽不该有的温顺呼噜声。

“想吃辣的。”他说。

李路达嗯了一声:“饮料呢。”

“随便。”

“好。”

拿着车钥匙,李路达给Suv换上假牌,开着车下了山。

池竹西把脚边的玩具球扔远,虎斑犬瞬间来了精神,猛扑向球的方向,可怖的獠牙叼着球,晃起尾巴往回跑。

“小池。”池竹西叫它。

虎斑犬松开球,对这个称呼感到陌生,只是蹲在原地等着指令。

池竹西摸了摸他的头:“叫小池挺好的,池淮左本来就不如一条狗,把称呼让出来怎么了。”

也不知道虎斑犬听懂没有,池竹西又一次把球扔远了。

一人一狗玩了半天,池竹西拍拍它,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这三天他过得异常安稳,即使没吃药也可以入睡。

狗叫声近在咫尺,李路达的存在和容岐也没什么区别,问他吃什么,喝什么,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在一些细节上甚至比容岐还贴心。

那个死了的杀手被李路达埋在木屋后,看着两个提前挖好的坑洞,和池竹西一起站在坑洞旁的蔡闫面无血色,而李路达也没解释另外一个空着的洞,把尸体埋好后面色如常问池竹西明早吃什么。

闻着土腥味,池竹西表情没什么起伏,说想要松饼,如果有热咖啡就好了。

李路达擦擦脸上沾上的泥污,一口应下。

李路达白天就呆在一旁看池竹西无所事事,晚上把木屋让给池竹西,只让虎斑犬守在他身边。

这是条很乖的狗,它很熟悉池竹西的味道,在他面前收敛了所有凶性,只是偶尔在面对蔡闫的时候才露出獠牙,仿佛只要对方有任何动静就会冲上去咬断她的喉咙。

就这一点而言,和李路达挺像的。

想到蔡闫,池竹西决定去看看她。

堆积着杂物的小仓库里没有窗户,地面用塑料布粗糙铺了一层,泥土的腥气被潮湿的环境放大。

蔡闫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四肢都被捆扎带系得死死的,手腕因为挣扎而肿了一圈,保养得很好的细腻皮肤上凝固着血痕,看起来触目惊心。

她被捆了三天,除了最基础的简陋饮食外就只有早晚会被定期带去上厕所,即使睡眠也只能直挺挺坐在椅子上。

或许是在吃食里参杂了什么东西,也可能只是单纯的长时间束缚,她浑身发软提不起力,大脑昏沉,只有李路达骤然变卦的惶恐,和池竹西平静如死潭的态度还留在脑海里久久不能消散。

不知过了多久,蔡闫听到了门被推开的声音,新鲜的空气终于涌入,脚步声和狗喘息的动静越来越近。她抬起头,只见池竹西和慢吞吞跨过门槛向她走来,那只该死的畜生紧跟在他身边。

“好可惜。”池竹西从一旁拉过来一把椅子,坐在她对面,“你差一点就能如愿以偿了。”

蔡闫躲避着那只四处乱嗅的畜生,疲惫道:“你是什么时候和李路达搭上线的?”

“如果你指的是熟悉起来的话,三天前吧。”

“三天前?”蔡闫嗤笑一声,嘲讽的表情依旧漂亮动人,“我在池樊川那里学了十几年,还是不如你。你才是他的衣钵传人,轻飘飘又高高在上,简直令人作呕。”

池竹西双手搭在膝盖上:“话不能这么说,我现在和你一样,是以阶下囚的身份待在这里。”

虎斑犬嗅了一圈,威慑性冲蔡闫呲牙,然后才贴在池竹西腿边趴下,蹭蹭他的裤腿。

“倒是一条好狗。”蔡闫怨毒说,“现在和我虚与委蛇有什么意思,池竹西,你们想做什么?弄死我,然后以受害者的身份回去?别做梦了,李路达怎么可能会甘心当一辈子的逃犯帮你隐瞒一切。”

“你和池樊川学了十几年,他没教过你吗?败北者也有败北者的姿态,没必要弄得那么难看。”

“轮得到你教我?”

“有一件事你说对了,我的确是受害者。”池竹西淡淡说,“我哥哥和他的恩师都被你害死,父亲进了监狱,池氏集团的股价一落千丈,就算股份全部到我手里也是一堆烂摊子。不如让给池源吧,我看你一直在为他争取,我也挺喜欢他的。”

提到池源,蔡闫终于维持不住基本的体面了,咬牙切齿:“池源什么也不知道!”

池竹西不为所动:“可人都是会成长的。你看,我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以前我什么也不懂,全靠别人来一点一点掰碎了给我讲,托你的福,现在反而能看得很清楚了。”

“池樊川留下来的烂摊子可不止池氏集团,那么多人恨不得生啖其肉,安澜娅躲在国外,我和你被关在这里,你猜池源会怎么样?”

“池源和你有什么仇?你要报复池樊川和我还不够吗?!”蔡闫保持了十几年的贵妇教养在这一刻完全被撕开,她歇斯底里喊,“我就知道,表子养的东西,你妈只教你怎么犯贱吗?”

两人在昏暗的仓库里对视良久,一堵看不见的墙将彼此的情绪完全隔开。

池竹西漠然良久,他注视着这个因为自己孩子受到威胁而变得癫狂的女人,这十几年来安澜娅冷硬的面容一幕幕回闪在眼前,又在转瞬间从他眼底溜走。

“很遗憾,我妈什么也没教我。”他惋惜道,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手垂下,搭在虎斑犬的皮毛上有一下没一下摩挲,“你这个继母倒是称职,从你身上我学了很多。你把不能教给池源的全部丢给了我,这么说,我算不算是你‘养大’的?”

蔡闫反讽道:“我也配?”

“别激动,蔡女士,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稍微聊几句,不用那么大火气。”

“…………”

池竹西说:“我很好奇,那天晚上你给池淮左说了什么,他又看见了什么,才会像个傻逼一样跳楼。”

蔡闫深吸一口气,观察起池竹西的表情。

——平淡得反常。

他一直很容易因为池淮左的事冲动,之前和池源产生冲突那次也是。池淮左的包裹当然是蔡闫拆开的,就算清楚他不可能把证据用这种粗暴的形式寄给池竹西,但万一呢。

池淮左一直是热衷于博弈的冒险分子,万一他就真的采用了这种形式呢。

这俩兄弟在某种程度上幼稚得可笑,一个觉得自己能承担下所有,抱着不切实际的愿望想结束池樊川的暴行,另一个安静发疯,装出一副自己很好的样子,骨子里全是烂的。

池竹西想知道,那告诉他也没什么,他应该更疯一些,最好疯到面目全非,丑陋又不堪,那自己才能咽得下一口气。

“我打电话说,池樊川让他去看和黎业房产几年前的合同,最近得和他们续签。”她说。

“这个我知道。”

“黎业房产是池淮左在搞垮茗启地产后的新合作对象。他就是靠这个从池樊川手里抢走了第一块蛋糕,你猜池樊川会不会关心和黎业房产的续约?”

池竹西想起来了。

是王邱曾经和他提过,池淮左在大学期间参与的项目。

于是池淮左才会反应过来,他猜到这是蔡闫的提醒,跑上楼检查证据,却被钻了空子。

他轻轻问:“那墙上呢?”

“墙上?随便写什么,你和你弟弟只能活一个、要么你死要么池竹西死……谁记得住那些。”蔡闫无不恶毒道,“要是早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那晚就该让老李扣下扳|机,让你和池淮左死一起。”

“你让杀手瞄准我,在安全通道的池淮左看到了……他怎么看到的?”

“他不瞎,要不是黑伞上的红外瞄准,他会那么干脆跳楼死在你面前?”

“……这样啊,所以池淮左才一直觉得是池樊川,你一直是那个好心的继母。”池竹西仰着头,用一种非常放松的姿态半躺在椅子上,他看着仓库的天花板,思绪放空了一瞬。

裹着灰的蛛网上还残存着蜘蛛冬眠前留下的昆虫尸体,已经完全干瘪,只剩下一个破破烂烂的壳。

也不知道在死亡的那一刻,昆虫有没有后悔过,曾一无所知地踏入蛛网。

“那为什么要让李路达绑架我?我那个时候才四岁吧?”他的声音因为仰着头的姿势被拉得有些干涩。

蔡闫一改之前的歇斯底里,垂下头沉默起来。凌乱的头发盖住她的脸,乌黑中隐约可见几根显眼的白发。

等了很久也没等到回答,这股萦绕再沉寂中的紧绷气息让虎斑犬有些蠢蠢欲动,池竹西也没拦,转瞬间,虎斑犬已经扑到蔡闫身上,血盆大口正对着她脆弱的咽喉。

她不得不尽力向后仰,畜生的唾液在狂吠中四处乱溅,那个黢黑的土坑瞬间出现在蔡闫脑海中。

“那是你活该!”慌乱中,她口无遮拦,“你知道那几年我和池源是怎么过的吗!他只比你小两岁,从小就被骂没爹养的贱种,池樊川看他就跟李路达看这畜生没什么两样。你呢?在豪华的大房子里玩着玩具,所有人都要好好哄着你,凭什么?你怎么不去死!”

那就是没有目的,只是单纯为了池源而妒忌,记恨。

池竹西觉得有些好笑。

一个因为母爱而不择手段到歹毒的母亲,在为了自己的儿子妒忌一个真正爹不疼妈不爱的小孩。

蔡闫这种狠毒的女人养出了池源这种人,被嫉妒着的池竹西却成了现在这样。

他才想问凭什么。

凭什么?

虎斑犬突然转头,它听见了远远的声音,便跑到池竹西身边,小心地叼住他的裤腿往外拽。

蔡闫还没从劫后余生中缓冲出来,听到了椅子拖动的动静,接着就是池竹西近在咫尺的声音。

“所以你瞧,也不能说我和池源无冤无仇,你为了他想弄死四岁的我,又为了他杀了我兄弟。那我为什么不能为了你对他做一些过分的事?”

蔡闫惊愕抬起头,池竹西居高临下俯视着她。

细软的黑发,密不透光的墨色眼瞳,微勾起的嘴角吐露着平和却令人想要尖叫的话,完全像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阴冷魔鬼。

“其实我随时可以走,很难相信吧,李路达没有限制我的自由。可我还是留下来了,因为你在这里。”他说,“想想办法吧,蔡闫,你一直比我聪明,所以应该能做到我朝思暮想也没办法完成的事。”

蔡闫的牙缝都在打颤:“什么事?”

魔鬼温和地指出了两条路。

“要么让池源拿着你犯罪的证据找上警察,等你的通缉令出来,我让李路达放你走。”

“要么你就一直待在这儿,是坐在这张椅子上还是躺进那个坑洞,这要看李路达还有没有耐心。”

蔡闫崩溃地想要尖叫,比自己的溃败更不能让她接受的是池竹西端着游刃有余的疯样,拿池源威胁自己的事实。

明明一切都很顺利,池竹西的死会被推出去,她和池源终于能过上不用心惊胆战的,一直梦寐以求的优渥生活!

李路达!

这一切错误都是因为李路达!他到底想干什么!!!

她难以置信地颤抖问:“我凭什么相信那个见不得人的怪胎会听你的,我认识他二十几年,结果呢?你到底——”

“警察没有从李路达的相关人员里挖到你,应该是被掩盖过了。也是,池樊川在和你结婚前也会调查,要是发现你还有一个这样的朋友,脸上多少有些不好看。”

仓库的门被再次推开,这次的风是冷的,蔡闫下意识打了个寒颤。越过池竹西,虎斑犬欢呼雀跃奔向男人,围着他摇尾巴。

她看见李路达提着一大袋东西站在门口,脸上的疤强迫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露出狞笑。

“因为在你眼里,他是见不得人的怪胎。”池竹西温和地说,“但以前的我却觉得,那疤痕滑稽又可爱。”

第 39 章

厚植苍郁铺满了山峦, 即使站在高处也无法分别是否存在供人通行的小径,更别说大道了。

也不知道李路达是走的哪条道,他从SUV上搬下来几大袋东西, 还让池竹西来搭把手, 半点不提池竹西和蔡闫在小屋里的对话。

“葱、香菜、蒜泥在那个袋子,蔬菜、肉和内脏都带了点,放心,没有海鲜——别拿那个, 挺脏, 锅给我就行。”

砖块大小用黑色塑料袋包着的东西外面占满了泥, 在算得上干净的后备箱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池竹西不热络也不冷淡地“嗯”了一声,只提着那些蔬菜和肉类站在一边。虎斑犬趴在脚边翘起屁股, 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池竹西随便摸出块生肉扔给了它, 虎斑犬眼睛一亮,冲上去叼着肉,尾巴摇个不停。

他说想吃辣的,结果李路达直接把火锅搬上来了。

架好煤气罐, 两个人直接在木屋外的树下点火架锅, 开始吃起了火锅。

李路达和容岐同龄,面相老成很多,将菜下锅的时候挽起袖口,手腕上缠着一条陈旧的红色手编串。火开得大,汤料沸腾之后溅到手上他也只是转了转那条编串, 看见上面没溅上油就不管了。

“给。”李路达挑起一块嫩牛肉片搁池竹西碗里。

池竹西小猫进食, 不怕辣但怕烫, 他捧着碗吹了几口才把肉送进嘴里,就算这样还是觉得烫, 鼓着嘴进气,没两口就放下碗。

李路达又给他夹了几筷子:“放碗里凉着。”

池竹西想了想:“蔡闫晚上吃什么?”

“她有她的晚饭。”李路达搅着锅。池竹西话很少,能让他主动开口,即使问的是晦气的蔡闫,李路达也有问必答,“讲究的阔太太是这样的……花椰菜好了,吃么?”

池竹西把碗推了过去:“看起来你们是老相识。”

李路达点头:“算是朋友。”

池竹西咬着筷子点头,觉得有些好笑。

他笑起来一如既往的很乖,眼睛眯起来,睫毛挡不住眼睛里细碎的光,又比平时都要平静。像山林里蹿出来接受人投喂的小动物,不怕生,就算不清楚这份食物背后的意义也无所谓。

他只是在接受,他已经很习惯只是接受了。

李路达拿着筷子的手却因为这个笑顿了顿。

“那挺好的。”池竹西说,“我没有什么朋友,你比我强。”

李路达:“是吗。”

“其实我不怎么吃火锅,一个人去吃会很奇怪,和人一起也奇怪。以前池淮左倒是喜欢带我去,他什么都想吃,每次点一大桌子的菜根本吃不完。”

“你们不是每次都连锅底一起打包吗?”

池竹西抿着嘴,笑着摇头:“打包回去也没机会吃,池淮左说不能浪费。但是常青市有那么多好吃的,池淮左一天一个想法……等再想涮火锅的时候,之前打包的在冰箱里都坏了。”

李路达也笑起来,嘴角的两道疤快要扬到耳朵边,很古怪:“我知道你小时候肠胃很不好,因为吃坏过肚子。”

“那是因为池淮左不信邪,说高温杀菌,没变质多久的东西吃不坏肚子。进医院几次之后被安女士骂了,说他是个猪脑子。”

“那么小的事你都记得。”

池竹西吹了吹碗上的热气,终于把那块被咬掉一口的肉全部塞进嘴里,含糊说:“但是我不记得你。”

李路达继续涮菜,笑容不变:“不记得也挺好,不会晚上做噩梦。容岐大学认识我的时候没少做噩梦,连着看了几晚上的小丑回魂才适应点。”

池竹西:“容岐和你也算是朋友吧。”

李路达爽快道:“算。”

池竹西是真的有点羡慕了,细嚼慢咽把碗里的东西扫荡干净,看见虎斑犬又趴在脚边,但桌上已经没有生肉了,于是只能拍拍它的头。

“容岐说他也是我的朋友。”少年敛着眼,“心理医生都这样吗?喜欢管东管西,说是朋友但是比老妈子还要唠叨。”

他重新拿起筷子,“虽然我也不清楚正常的老妈子唠叨起来是什么样。”

李路达:“我也是心理医生。”

“那你是老妈子吗?”

“你喜欢老妈子么?”

“不喜欢。”

“那我就不是。”

池竹西让虎斑犬一边玩儿去,又开始咬起筷子来。

李路达说:“嫁给池樊川之前,蔡闫也很唠叨,后来觉得池樊川不会喜欢嘴碎的女人才开始收敛。她很认真的把池樊川当作一份能捞大钱的事业,不是有那么一个说法吗,最赚钱的都写在刑法里了,她当然也不甘示弱。”

“她和安澜雅在某些方面很像,都是池樊川不喜欢的那一类。”池竹西轻轻叹了口气,“池樊川只喜欢他自己。”

此时,关着蔡闫的屋子发出一声惨叫,叫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他们在同时停滞了。莫名其妙融洽的气氛被打破,池竹西的平静成了冷漠,李路达的笑只剩下狰狞。

“池樊川挺喜欢你。”李路达在惨叫声中说。

池竹西不置可否。

李路达吹了声口哨,惨叫变响了,和虎斑犬凶狠的吠声融在一起。

“你吃你的。”李路达站起来,把挽起来的袖口放了下去,看起来倒有几分斯文。

池竹西一声不吭看着他去处理蔡闫那边的事,谩骂的女声取代了惨叫,最后恢复了寂静。

李路达过了会儿才重新出现在池竹西面前,虎斑犬没跟在他身边,估计还是被留在蔡闫那儿了。

“她死了吗?”池竹西抬起头,漆黑的眼瞳比深渊还沉,语气听不出什么感情期待。

李路达有刹那的失神 。

就在这愣神的功夫,池竹西已经放下了筷子,手揣进兜里,弓着背,看起来又对蔡闫漠不关心了。

“我以为你会恨她。”李路达坐了下来,三两下把锅里的菜全部挑进自己碗里,似乎不觉得烫,大口往嘴里塞。

“可能是吧。”池竹西说,“以前他们都会在我面前规避这个说法,可能觉得没到那个程度。”

“以前你恨谁?池淮左?”

池竹西摇头:“我自己。”

“那现在呢?蔡闫和池樊川?再加上我?”

池竹西还是摇头。

吃完火锅,李路达也没让池竹西收拾,他比容岐好说话,在生活上也比容岐更细心。

应该是和他从小生活在孤儿院有关系吧,按照之前查到的,他还会定期回孤儿院帮忙,应该是很会照顾人的那一类。

在池竹西这种不专业的人看来,李路达似乎很适合当心理医生,他身上没有容岐那种肉眼可见的温和。敏感的人甚至不会将温和视为友善,那是想要剥开自己的刀,把痛苦和难堪挖出来,然后告诉你,没事的。

从这个角度看,李路达甚至没有任何身为心理医生的自觉。

用平常的态度,该说什么说什么,该聊什么聊什么。他能看出来的东西都是你给的,你不想透露的,他就不会过问。

同样,你想知道什么,那就问。

看着李路达忙碌的身影,池竹西冷不丁开口:“当初你为什么把我送回去了?”

“你想知道?”李路达一偏头。

“想。”

“好。”

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部堆在车后箱,李路达随手拿了瓶矿泉水递给池竹西,拖了个板凳坐在池竹西身侧。

“介意吹着冷风听一个冗长的故事吗?”

池竹西耸肩:“除了挖坑逗狗,我也没有别的事可干了。”

“好。”李路达说,“我第一次杀人,是在小学。”

从这里开始?

池竹西转过头,只看见李路达嘴角上翘的疤,和完全板直的嘴角。

李路达连眉梢都没挑一下,完全看不出来口中正吐露着多恐怖的话。一边说着,一边用膝盖抵住膝盖,手撑着脸,小拇指恰好在嘴唇边,整个人像蜷缩了起来。

他轻声道:“那是我妈的嫖客,他和他老婆一起来学习接孩子放学,认出了我。”

池竹西:“……你杀了他?”

“一开始没那么想。但那是冬天,太冷了,孤儿院没暖气只能烧煤,碰上市里开始整顿环境问题,有煤也不让烧。所以我找上他,要钱买烤火炉。他问我这算请求还是勒索。”李路达咀嚼了会儿词汇,“勒索,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勒索。”

“然后呢?”

“他付了钱,孤儿院多了几个烤火炉。然后在春天开学的时候,他主动找到我,给了我一大笔钱。至少按我小时候的物价,那算是一大笔了——他要我去捅死他老婆。”

池竹西:“……”

“乡下出来的凤凰男,心眼高眼界低,老婆又管着钱,嫖|娼都只能找我妈那种垃圾货。不过我也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缺钱,勒索过他,脸上这道疤是个人看了都觉得恶心」——这是他老婆的原话。”

池竹西像听睡前故事一样,点头问:“你还认识他老婆?”

“我把这事告诉他老婆了。那位女士除了眼瞎外没有任何缺点,你可以理解成安澜娅和蔡闫的集合体。”李路达真诚极了,“她更周全,打点好了一切,只需要我简单帮个小忙,我和她都不用再见到那个恶心的男人了。我也没有别的选择。”

“你看起来很高兴。”

“有吗?”

“你在笑。”

李路达搭在嘴唇上的手移了移,想要挡住什么,但疤痕一是一直向上的,越咧越开:“瞒不过你啊,对,我很高兴。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平等」,我和那位女士之间的平等。”

呼吸着山间冷冽的寒气,李路达捞了件外套给池竹西披着。

“那个时候我还是太小了,藏不住心思,警察问话的时候一直笑。不过他们不像你,分辨不出是我在笑还是疤在笑。但他们人很好,给我找来了心理医生。那个丝毫不知道我是罪魁祸首的怜悯眼神我至今都记得,还记得容岐是怎么看你的么?我的心理医生也是那样对我的。”

他用池竹西之前的说法:“你说容岐像个老妈子,还有很多心理医生懒得当老妈子。他们的工作只有一个:病人在他们的帮助下,看起来已经恢复了正常。”

“你听起来不是很喜欢那次的心理咨询,但是后来也选择当心理医生。”

“他在很实用的角度委婉劝我不要,我脸上的疤注定了能接受我的人很少。不被吓到都是心理素质好,怎么可能起到什么心理疏解的作用。”

池竹西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

“对了一半。有这道疤,不管我从事什么行业都一样。人们从出生开始被划分阶级,而我在第二批起跑线上被砍掉了腿,到了更次的赛道,去哪儿有什么区别?所以我还是去了,还认识了容岐。”

“他是一个很好的朋友,让我更清楚地看见了赛道间的差距,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上真的有天赋这种东西的存在。你应该知道吧,接手你那天他刚拿到宾夕法尼亚大学PhD,他是真正的天才……容岐在孤儿院帮忙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要在哪里挖坑比较好,那块地得离我的房间近一些,土质好点蚊虫少,毕竟他是我朋友,我也挺喜欢他,得优待点儿。”

“你羡慕他?”

“是嫉妒。小小池,没必要在我面前避讳那些不妙的词汇。”

池竹西拢了拢外套。

“冷了?”李路达的声音柔和了一些。

池竹西发现其实根本不可能从李路达的行为或者神态分辨他的情绪。不管是说起杀人、说起自己不幸、说想对容岐下手……这些时候他都是一副讲故事的语气。

只有在关怀的时候倒是有那么点温度,不多,但让他像个人。

池竹西:“还好。”

“行……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你想埋了容岐。”

“我直接跳到容岐那里了?”李路达笑了一声,“那得讲时间线往回倒,回到我刚遇到蔡闫的时候。蔡闫……我和她是在常青市南郊少管所门口认识的。”

“她应该没进过少管所。”这种记录池樊川能查到。

“我也没进过。”

李路达似乎对池竹西没有把自己和少管所拆开耿耿于怀,反复强调之后才接着说:

“蔡闫在少管所门口卖烟。两块五的大前门,那几年更便宜。她长得漂亮又会装可怜,没什么人管她。蔡闫知道谁才是这种便宜货的受众,但她不敢进去,我敢。我的学费就是在那里赚的。”

“挺励志的。”池竹西应和着。

“但蔡闫不是没胆子,她不敢进少管所只是因为那里能让他赚得还不够多,要是价格谈好,她什么都做。她十七岁的时候跑去找我妈,想和她一起「做生意」。也不知道是听谁说的,蔡闫觉得自己快成年了,未成年出来卖赚的多,她还能额外再讹一笔,被抓了也没那么严重。”

这次池竹西没有能应和的话了。

见他耷拉下眼,李路达也不卖关子:“被我拦下来了。那个时候蔡闫哭得稀里哗啦,说辜负了我这个朋友。我也感动坏了,决定帮她一把,就把那位女士的联系方式给她了——就是我之前提到,成功摆脱凤凰男的那位。她把蔡闫介绍给了池樊川。”

“……”

山林还是那么安稳,看不见浩万千灯海,繁华全部消隐于沉寂,甚至有几分阴森沉郁。

池竹西张了张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他被冷风裹挟着,背后却开始冒汗,太阳穴“突突”地跳。而这些都没影响他牢牢盯着含笑说出这些话的绑匪。

如今的感觉有些似曾相识。

池竹西还记得在小时候,他和池淮左一起被安澜娅带着去圣厄斯塔什大教堂。安澜娅没有信仰,她带着两个小孩一起特意去到巴黎的教堂只有一个原因,那里有世界上最大的管风琴之一。

莫扎特曾称管风琴为“乐器之王”,它至今都是规模最庞大的乐器,能发出几乎所有管乐和弦乐的音色。

乐曲响起,整个教堂变成乐器,窗户在颤抖,令人浑身发麻的原始冲击就像被剥开皮肉,有危险的存在即将炸开。

在那时候,池淮左死死捂住池竹西的嘴,不让他哭出声以防被赶出教堂。池竹西拿他哥的衬衣袖口当手帕,眼泪鼻涕直接往上擦。

池淮左破天荒地没骂人,池竹西正纳闷,一抬头看见自己哥哥瞪着眼睛,眼泪也在莫名其妙地往下掉。

兄弟俩,被音乐笼罩着哭泣。

安澜娅没有批评他们的失态,她单纯感叹着自己儿子完全没有继承到她半点艺术细胞。

教堂演奏的女士解释说,管风琴是由冰冷的铜管、音栓、琴键组成的庞大「机械」,气流推进带动音管震动,声音是由共鸣产生的——这也让它的发声方式像极了人类:吸入,震颤,吐息。

它是会呼吸的庞然大物,又并非认知中的生命,所以人们才会为此感到畏惧。

池竹西现在也能听见呼吸,庞大又无法描述的东西从天而降时发出的震颤,命运如衔尾蛇般相连般可怖。心跳、脉搏、还有不知名的响动在身躯里传来回响。最后化为呼吸般的音符,响应着李路达说的每一个字。

“什么时候?”许久后池竹西才低低问,“池樊川是什么时候开始……”

“那个时候你还没出生,池淮左也就丁大点儿。”李路达比划了一下,横竖也就到小腿的位置,他停了一两秒,“如果你问的是池樊川和蔡闫什么时候好上的,在你出生前一年。”

“池源就是在那个时候……”

“池源?”李路达挑眉,“是,就是在那个时候……你可能不知道,其实池源和你应该一样大。蔡闫在那个时候就卯足了劲想要坐上的池太太位置,她想自己儿子上学的时候就能拥有池家小儿子的身份,所以在给池源上户口的时候把他的年龄改小了,拖延上学时间。加上你是早产儿,你们的「年龄」就是这样拉开的。”

“如果不是池淮左帮忙,安澜娅不可能和池樊川成功离婚。蔡闫……怎么能肯定她能成功?”

“嗯。”李路达点头,“所以蔡闫才来找我帮忙。”

第 40 章

常青市, 城北。

“现在心理医生的钱也太好赚了,妈的,怎么不明抢。”

夏实意有所指, 她的视线从池竹西的日记本上挪开, 后靠在椅背,抬眼正对着坐在对面的人。

在场的几个人脸色都很难看,容岐面色如雪,周围人来人往对他毫无影响。他在回忆昔日的那些对话。

听话的池竹西为了合群拼命掩藏起来的那个声音, 有这样的临床表现在前, 和自己对话写日记也并不算什么稀罕事。

容岐一直在强调那个声音是虚假的, 放纵池竹西自言自语只会加重他的病。不真正和人交流,他就会陷进自己思维的死胡同, 永远也走不出来。

池竹西从他高中开始就再也没和容岐具体讲过和那个声音对话的内容了, 他生活中缺席的对话始终没能补全。

不看他的日记完全不会知道,原来他并不是一个沉默寡言,对外界几乎毫无反应的孩子,他只是不想说, 只是不想对他们说。

他能够放心倾诉的对象摔成了烂泥。

“笔迹鉴定出结果了。是池竹西和……池淮左没错。检验科的兄弟说不排除是池竹西模仿他哥字迹的可能。”小民警觉得这事儿诡异得很, 瞳孔都在抖,“高队,池竹西这小孩一直挺邪门……我看了记录,没人给池竹西提供廖小娟的地址,可安澜娅能打赢池樊川的官司, 廖小娟提供的证据可是关键啊……”

“高队, 您的这个小跟班觉悟还是不够啊, 这不得把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抄个一千遍贴脑门上?”

“夏实!”王邱恨不得把夏实嘴给堵上,喊停了夏实后他也无话可说, 半天才憋出一句,“高队,这本日记……”

“高队——”有人喊他,“李副局让你回去一趟!”

“找我?”高集问,“出什么事儿了?”

“缉毒支队的张队,余处也在。嫌疑人李路达涉嫌一起跨省大型贩毒专案,希望你能将线索分享给他们。”

“贩毒专案?”高集一惊,差点站起身,下意识看向了容岐,容岐则是脸色发发轻轻摇头,表示自己完全不知情,“只说了李路达?”

刑警没摸准这是什么问题:“是只说了……李路达?”

“先把资料发给他们,我马上回去一趟。”

“得。”刑警麻利转身走了,半途又被叫住。

“安澜娅和蔡闫联系上了吗?”

刑警:“安澜娅在斯洛文尼亚办艺术画展,说这件事全权交给警察,有什么事问容岐先生就行。蔡闫三天前买了去英国的机票,联系不上。”

安澜娅不会回国很正常,她刚把池樊川进去,恐怕正在不少人的“待处理名单”上,不过蔡闫……

“联系不上?她在英国没有任何开支,查不到银行卡消费?她之前有兑换过欧元现金的记录吗?”

“应该没有,我们之前一直盯着,银行那边有任何大额兑换记录都会提醒我们。蔡闫提前预订了伦敦当地酒店,但是没有入住记录,消费记录倒是有一笔……”

“说!”

“她买了当地的魔力麦克巡回演出不过因为最近伦敦又在闹工人罢工所以演出取消了没办法确认是否去到现场!”

高集听着这刑警挺胸抬头一气呵成连断句都给吞了,有些气恼,朗声斥问:“演出就演出,你之前扭捏什么?说清楚,什么演出?!”

“呃……猛男之家?”

高集:“……”

刑警咳嗽两声:“咳咳咳……我会继续跟进的!”

“……毛病!”高集又问道,“……池源呢?”

“池源?呃……正常上下学?”刑警嘀咕着,“这一家子也真奇葩,爹进监狱之后,妈立刻跑去潇洒。这小子学得有模有样,根本不着家,每天放学就约一伙狐朋狗友去泡网吧。”

“行,继续找蔡闫,盯紧池源。去吧。”

现场安静了好久,话最多的夏实此刻一言不发,反而让王邱有些不适应。

“走吧,邱哥,没听见吗,这种时候就算是亲属也得回避,更别说我们这种无关人员了。”

沉默了很久,夏实终于开口,一边说着一边掐住王邱的衣服打算起身。

容岐也站了起来。他不再温和的时候像是一块冰,别人瞧着瘆人,他自己后劲也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说,“我一直在猜,不是李路达的动机,只是这个人。”

“猜什么?”

“大学期间,李路达的成绩很好,情绪平稳,生理机能和行为表现没有任何问题,没有特别喜欢和讨厌的东西,自我调节能力强,人格相对健全。因为脸上的疤,缺钱的时候想出去打零工没人收,想代课代考赚外快都没办法,辅导员私下补贴他几次,毕业的时候他悉数还了回去,一分不少。”

“嚯,乖乖男是吧?”夏实讽刺地笑。

“李路达的自尊很高,但冲突的是,他对自己完全没有任何社会期待。”容岐说,“他不在乎别人对他的指指点点,辅导员说他心明眼亮……我现在觉得那是傲慢。”

“所以呢?”

“李路达诱拐过池竹西,但是他最后把人放了,从那之后开始了长达十几年的跟踪、监视、甚至是保护……李路达对池竹西有非常明显的控制欲,很难说池淮左的死和他没干系。”

听到池淮左的名字,夏实和王邱都皱起眉。

“而池竹西……非常强调自主。他从小被各种人安排。池樊川、安澜娅、池淮左……包括我。他从小就是在他人的干涉下长大的,所以本人也会越来越抗拒这一点,从日记里也能看出这一点——李路达贩毒……他手里有毒品么?”

高集被这几句话说得脸色怪异,显然是想到了什么绝对算不上好的事情。

“当然,这是建立在池竹西是被李路达带走的前提下……蔡闫现在也没找到,可能性还有很多。”容岐点头,打算告辞,“有需要我协助的地方请务必联系我,我去白桦树孤儿院看看,今天一天都会在那里。”

夏实眼珠子转了转,似乎是也想到了什么,拖着王邱忙不迭告辞了。

高集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打算先回局里。

在车上,他翻着前排递来的资料,缉毒专案组对李路达的调查非常详细。

李路达在小时候被她精神不正常的母亲把螺丝刀当作奶嘴塞嘴里,因此嘴角两侧被划开了严重的伤口,留下了疤。

在他上小学前的那个夏天,市里的扫黄行动挖掉了数个卖|淫窝点,抓获了组织卖|淫三人,参与卖|淫的男女数人,他的母亲就在其中。青少年保护组织将李路达送去了当时合作的白桦树孤儿院。

他的母亲在拘留所关了十五天,罚款三千,放出来后又送去了戒毒所。等她真正意义上恢复神智已经是一年后了,那时候她也没说要找回李路达。

不过那笔罚款似乎还是李路达事后缴的……

小学期间,李路达成绩优异。

早晨从孤儿院出发先去卖报,卖不掉的就拿去学校送给老师。下午放学后先不回孤儿院,而是在学校做完作业,跑去市场着老板低价购入吃食,挂着塑料篓在夜市卖瓜子花生。等到十二点左右他才会回去。

不过李路达小学期间曾经被牵扯进了一场“意外”。

他同学的父亲被发现死在酒店里,警方在现场的桌上发现有拆封过的避|孕套和一小袋麻|古。

死者叫安健民,法医判断是吸|毒过量致死。

警察翻看监控,找到了当天和他一起出现在酒店的李路达。

李路达被问话的时候非常平静,说一直都是安叔叔在帮他,在冬天给孤儿院送了很多暖炉,平时也会给他零食和零用钱……在酒店干什么?安叔叔说他太瘦了,帮他检查身体。不过那天因为老师去孤儿院“家访”,他就提前走了,走的时候安叔叔还发了好大的火。

李路达给警方出示了手臂上的淤青,有些担心:“我很感谢安叔叔的帮助,他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妈妈以外对我最好的人。”

当时负责的警察有些看不下去了,还给他安排了心理咨询,咨询师说这个孩子非常“单纯”,因为从小生活的环境就非常糟糕,他不是很清楚“伤害”的概念。

高中和大学都没再出什么能被记录下的意外,李路达在大学毕业之后选择了社会公益的工作。工资不高,看他的支出,应该全部填进孤儿院了。

在往后翻,高集看见了另一个人的资料:付歆。

前年,警方缴获了一批刚运到常青市的毒|品,顺藤摸瓜发现了这些年一直盘踞着的贩毒团伙。

据抓的人交代,他们上下线几乎只单线联系,不过他听上线说漏嘴过,他们的后台是常青最大的建工实业。在交代完后的第二天,那个人死在了监狱里,是自杀。

常青市最大的建工实业是高付集团,这些年和政府合作的项目数不胜数,控股最大的董事长叫付歆。

同样是常青市杰出企业家,她和池樊川的关系一直很近。

这种紧密的关系一直持续到前几年,池樊川的儿子池淮左闷不作声把她私下出资的茗启地产给端了,池樊川完全没有要教训自己儿子的意思,反而给池淮左放权。这让付歆暴怒,和他逐渐断了来往。

值得在意的是,她是安健民的前妻。

警方传讯了付歆,不过付歆表示那人以前是茗企地产的总经理,茗企陷入逃税危机的时候,那个人来找过她寻求帮助。付歆自述自己没有帮他,反而痛斥了他偷税漏税的行为,所以他一直对整个集团怀恨在心。

人证已经死了,加上现有证据不足,警方最后只能把付歆给放了。

在那之后,被抓的其他人再也不敢提付歆半个字,倒是说到了另外一个人,他们叫他仇哥,常青本地方言“仇”和“丑”同音,小丑的丑。

线索到这里就断了,缉毒组的工作一直没有进展,直到前段时间安澜娅手里的东西把池樊川送进了监狱。池樊川一个名字也不肯说,但他暗示警方调查蔡闫的账户,尤其是没有过他手的那些。

蔡闫开销最大的是在公益上的支出,按理说企业家都会让自己家人挂名这些公益活动,以提升自己的企业口碑,但蔡闫奇怪就奇怪在这一点,她和池樊川的公益完全不挂钩,也不宣传自己做的事情。

要么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善人,要么……这笔金钱来往有别的目的。

从事公益事业十几年的李路达因此重新出现在警方视线中。

“……这些是我能看的?”高集合起资料,他清楚缉毒队的作风,张队的性格他也了解一点。

在收网后还拖了一年的案子,缉毒队插进去的特情恐怕不在少数,想让他们在行动前吐点消息比登天还难,怎么可能还上赶着送上来。

前排开车的人朝车内镜里看了眼,恰好和高集对上视线。

高高瘦瘦,带着半框眼镜,二十出头的年龄,四十往上的眼神。

这不是刑侦队的人,但高集见过他,在张奕书刚从刑侦支队空降调去缉毒队那会儿。

张奕书的原话:那小子以前也是干刑侦的,看着文质彬彬很有文化,但实际是个说话不过脑子的话唠。总之,虽然看着怪欠揍,但是个挺听话的小年轻。老高你平时见了帮兄弟照顾着点啊。

“能看,必须看,师傅说就算您眼睛闭死了也得扣出来看。看了才能上我们这条贼船……我们专案组。大伙早就听说了之前您和师傅的丰功伟绩,您俩能作成那样还能各自混到如今这地步,不可小窥。”听话的小年轻说。

高集:……

怪不得张奕书要隔空打招呼托人照顾……

“我记得你叫万…万……”

“宜。”他说,“我叫万宜,您叫我小万就行。”

“……我没收到借调通知。”

“师傅让我过了安定路再通知您,余处把您借给我们缉毒队了,有借有还那种,还提醒我记得锁上车门,以防您气不过中途跳车。我觉得这不算工作上的任务所以没有锁门,您要是真的要跳车的话提前知会我,我好减速,不然造成不必要的伤亡也……”

“停——”

万宜说话几乎没有停顿,一口气下来听得高集脑子嗡嗡的,他把资料搁手边,揉了揉眉心:“我手里的案子也很重要,余处应该知道才对。”

“池竹西失踪的案子么?那您可是找准队伍了。”万宜打着方向盘,在信号灯即将变黄前一脚油门踩到底,“您看完资料了没?”

“看了。你们怀疑李路达是付歆的人,他先是把蔡闫介绍给了付歆,付歆想通过蔡闫和池樊川搭上关系……但是池樊川没接茬?”

“娱乐圈连根拔萝卜太容易出事了,池樊川在这方面很谨慎,他和蔡闫结婚应该是为了付歆的人脉。在婚后,蔡闫一方面帮付歆做事,一方面听池樊川的,离他的那些产业远远的。就这么不清不楚拖了几年……直到池樊川那个孝顺儿子帮他爹把这层关系彻底理顺了。”

高集还是第一次听人称池淮左为“孝顺儿子”,嘴角一抽:“池淮左不一定是想帮池樊川。”

“目的不重要,结果是池家一巴掌把付歆扇了回去。这让蔡闫必须二选一……她是两边的共犯,只要脑子不抽都知道哪边出事后果更严重。而且她还想赌一把,给他儿子谋笔大的——不好意思话扯远了。池竹西他……”

万宜毫无波动的眼神晃了晃:“他精神不正常吧。”

高集下意识皱眉,没忍住:“他没问题,只是压力太大了。”

万宜点头,又摇头:“精神正常的人在李路达手底下活不下来,还不如有点问题。”

高集:“?”

“这是我们组顾问说的,犯罪心理学博士在读。李路达小时候对「伤害」没概念,池竹西小时候应该也一样,虽然造成他俩这种结果的原因完全相反,李路达是因为遇到的烂人太多,池竹西是因为被保护得太好。反正在那个时候,李路达应该是觉得,他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样的。”

“你们把案子告诉无关人员了?”高集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这个。

“……啊,咱组没做违规的事。她和容岐在学术上有来往,容岐前段时间不是帮了一个孤儿院小孩在市里免费治疗么,容岐缺冤大头,她缺论文案例,俩立刻一拍即合。那个孩子简直把她当亲妈,什么都讲,说着说着就提到了李路达……我们知道后找她了解情况,犯罪心理学是要学刑侦的……”

“你们被她套话了。”高集笃定说。

万宜讪笑两声,依旧面无表情,让尴尬更尴尬:“去问情况的是个小年轻,但没犯原则性错误,她以为我们在查这段时间在传的网约车杀人案,倒也没错,反正都是李路达干的。”

“简直荒谬……稍微看看就知道,李路达和池竹西怎么可能一样。”

“稍微看看?李路达不是一直在看着呢么。”万宜说,“一看就是十几年,比他亲爹亲妈亲哥哥还要上心。”

高集:“……”

“总之,您已经大概了解我们这边的情况了。我们初步判断池竹西的失踪和蔡闫以及李路达有直接关系。问题在于,在李路达和蔡闫的关系中谁是弱势的那个。”

“如果做主的是蔡闫,毫无疑问她会直接下死手。”高集回过味来,原本就不安稳的心脏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如果是李路达……”

万宜虚起眼,眼镜的反光挡住了一部分,露出的那截是浅浅的冷棕:“如果是李路达,就要看池竹西和他,到底谁更疯。”

***

李路达很会讲故事。

他先将事情捋一遍,然后站在他的角度去揣摩故事里那些角色的心理,给出一个能让人接受的人物动机,接着还挑出会影响到后续发展的关键节点强调。

他就像幽灵,在出现多项选项的时候,他总是不声不响地让事情走向更糟的一方。

原本不长的故事被揉碎了重组,当整个故事讲完,池竹西像是读完了一本《百年孤独》,脑袋有些发木。

接着,他反应过来:“你还是没告诉我,你当时为什么放我回去。”

“留着明天再说吧,能打发时间的故事不多,讲一个少一个。”李路达干脆站起来,他像是从漆黑山林中瞥见了什么,伸了个懒腰,拍拍裤子的灰,叮嘱着,“我还有点事,你早点休息。睡不着也可以找蔡闫聊天,横竖她也失眠。”

池竹西点头:“早上我想吃小笼包。”

“好。”

可能是八九点,也可能是十来点。池竹西没有能计算时间的工具,他看着李路达把火锅收拾打包的垃圾全部塞进了车后箱,又把之前不让池竹西碰的塑料袋提去了蔡闫所在的仓库。

SUV的车灯大亮,几乎剥掉了车前木屋外墙的颜色。引擎发动,车辆破开黑幕逐渐消失在树林尽头。

在李路达彻底离开后,池竹西盯着木屋那盏被蚊虫围绕着嗡嗡乱飞的钨丝灯。不知道灯罩哪里有缝,一两只小虫飞了进去,撞在钨丝上发出滋滋的细微声响。连着撞了三四次后就化为了粘附在钨丝上的焦着尸体,光热碳化了枝节,最后簌簌掉在灯罩最底下,聚集出类似玻璃罩斑点的黑。

蠢爆了,知道撞上去就是死,干嘛还要一头脑栽进去?

这个问题是无解的。

他和李路达之前一样拍拍裤腿,直接去了关着蔡闫的小仓库。

仓库里安静得诡异,虎斑犬趴在门里侧,看起来像是在睡觉。之前因为不知名原因尖叫的蔡闫垂头坐在椅子上,她看上去比之前要干净整洁很多。

——这个想法在她抬起头的瞬间消失在了池竹西脑海中。

“现在你高兴了吧?哈哈哈哈,你怎么可能高兴!”

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而蔡闫只是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成了坏掉的复读机,逻辑和理性都消失了。她依旧漂亮,眼底的癫狂像火焰点燃了那种被人理解的美丽。

池竹西还闻到了烤面包的味道,有点甜,地上也的确有面包的碎屑,零星还有一些肉松。

蔡闫仰起头,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脖子上,她轻佻的笑声让喉咙都在颤动,当再次垂下头,绵软无力的骨骼像晃动脑袋的蛇。

“你们晚上吃了火锅。”声音嘶嘶的,“好吃么?”

池竹西静静看着她。

“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他也很喜欢带我出去乱吃东西,他那个毒虫妈只要一清醒就找他要钱,有次我们在吃火锅,他妈就蹲在一边怎么劝都劝不走。李路达干脆给他妈加了个位置,给他妈夹了一晚的菜。”蔡闫说,“他妈突然哭得稀里哗啦。李路达让她去卫生间洗洗脸,然后,我看见了……”

“看见了什么?”池竹西问。

“他掏出一个密封的袋子…里面装着粉末。他当着我的面把粉末全部倒进…他妈碗里。”蔡闫痴痴笑,“他妈回来之后拉着他的手,说自己错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李路达温声劝她妈先吃饭,吃饱了送她回去好好休息。那顿饭还没吃完,他妈就又疯了……”

“疯了……疯了……想象不出吗?瞧瞧我。哈哈哈哈哈疯了……”

“他让我把欠你的还给你…那个狗娘养的……狗娘养的!这十几年所有人都把他当一条狗!我警告过她——我警告过她——!!!”蔡闫情绪变化完全不受控,她疯狂挣扎起来,椅子不知什么时候被固定在了地上,被她摇得砰砰作响,这股响动惊醒了虎斑犬。

狗爬了起来,站到池竹西面前压着头低吠,还把地上的面包屑和肉松用爪子刨到一边。

蔡闫的暴动持续了可能有三四分钟,她浑身都在不自然地痉挛,额头蹦出狰狞的青筋,最后像尸体一样瘫在椅子上,冒着冷汗不动了。

“他给你吃了什么?”池竹西轻声问。

蔡闫似乎没有再开口的力气了,她闭着眼,哼着什么。

——是哄孩子睡觉的常青民谣。

在离开仓库前,池竹西才又听见了蔡闫苍老的声音:“池源是个很好的孩子,他知道要怎么做…我教过他……”

池竹西没回头。

“你不用放我走…我不会走…我哪儿也去不了。你要怎么都可以,求你一件事。”蔡闫用气声说,“只有你能救池源……他是你唯一的兄弟了。”

“需要我提醒你我唯一的兄弟是怎么死的吗?”

“池淮左……你哥哥是这个家里唯一的正常人……”

正常得让蔡闫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李路达一直以来的想法,人在出生的时候都一模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天堑般的台阶才逐渐显形。

池淮左生长在光鲜的烂泥中,他有一个如白纸般纯白的弟弟,所以没有太阳就变成太阳,有的人被照耀,有的人被烧死。太阳会逼迫所有幸存者睁开眼,把光刺进眼睛里。

蔡闫一直给池源说,你要成为像池淮左那样的人,自信、率性、执行力高、光明磊落、对别人心怀善意,对自己狠得下心。

你要成为他。

然后替代他。

“池源……池源……”蔡闫呢喃两声,又开始和之前一样不受控制的筋挛。

这才是真正的狼狈,简直不似人类。人类的矜持和癫狂都源于理性,丧失理性的东西连趴在地上的虎斑犬都不如。

逼仄的仓库像是被无限扩大了,四面八方的黑往外延伸,池竹西站在黑的中央,他很习惯这里。

容岐经常说,人不该以幻觉构筑生活。池竹西听得很认真,也肯定了这个观点,顺便还补充了属于他的后面半句——除非那不是幻觉。

这片黑色,是自孩提时代开始,跟随安澜娅生活时伴随池竹西生命的所有。所以他喜欢高的地方,喜欢能看见充斥繁星的天空,霓虹灯光束游荡的地平线。

地平线的尽头是没升起的太阳。

蔡闫的眼泪滴在地上,聚集成浅滩的波浪,黑潮蔓延到了池竹西的脚底,再一看,那又像是红色的。

黑色世界的主宰缓缓开口——

【池源单纯又赤诚,他是你的好儿子,他是所有人的好兄弟,他是还未成熟的小太阳。我们都知道,我们比任何人都清楚。】

【可凭什么?】

池竹西漆黑的眼里有一丝遗憾,转瞬间变为阴冷,一直伪装为正常的声音恢复至包含恶念的低沉。

【你凭什么要求他,要求我们救你的儿子?】

有谁在心底哭,没人哭。

有谁在这里笑,是池竹西。

池淮左:「不可能是他。」

「如果那人的目的是杀害我们,那百分百是池樊川,可如果是想栽赃陷害, 绝对不可能是他。」

池樊川真的会为了那点东西就对兄弟俩痛下杀手吗?

当初他问, 你能给我什么。

池竹西迟疑了会儿, 提笔写:「你就想问我这个?」

池竹西:「为什么?」

我能给他什么?

池竹西沉思了很久, 见他久久没有回复,池淮左那头继续写。

「如果目标不明朗, 那就往明朗的方向查。那个养狗的人见过犯人的脸,找到他事情就解决了大半。之前夏实说似乎每次你遇上什么事都会莫名其妙解决,我猜就是因为那个养狗的人。」

池淮左:「那我这样问, 抛开养狗的人,你认为这件事最有可能是谁做的?谁想陷害我们?」

池竹西靠在椅背:「池樊川?我只知道他的嫌疑一直没消。」

第 31 章

【为什么?】那声音意味深长说, 【没看出来吗?老教授的死让池淮左气疯了,所以没顾得上其他东西——比如,继续瞒着你一些事。】

他说的是对的。

仔细回想,池樊川那么干脆撤走也能说明问题。如果他想要的是家暴证明和池淮左所谓的后手,那官司绝对不会被轻松揭下, 那可是他不惜逼死自己儿子也要拿到的东西。

「可是,在你出车祸那天他却没有出现,是事出突然,还是因为其他原因?」

「他不可能二十四小时跟着我。」池竹西回复。

不是因为嫌疑人的范围扩大到他们无法掌握的程度,而是池淮左的用词。

他知道这可能是很重要的信息之一,但应该没有重要到让池淮左完全忽略现场另一个人的存在。

重要的恩师被杀害,自己又以嫌犯的身份收押了几天, 池淮左的第一个问题却是: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见狗叫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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