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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日记本剧透之后

20-30

励志故事的主人公现在就在池竹西的面前。

个人对接大企业不够格怎么办?那就从门槛更低的文娱这一块开始做。

也是在那个时候,池樊川认识了正在准备RISD毕业展的安澜娅。

同年,两人坠入爱河,年底正式结婚,并成立了自己的文娱公司。第二年,安澜娅的父亲拉来大量投资, 经过多年的经营, 逐步成为现在这个综合性娱乐集团。

如果不看后来池樊川和安澜娅离婚的事, 这似乎是个再正能量不过的,www.youxs.org。

“没人这么觉得。”池竹西说。

池樊川仍盯着他,和池竹西如出一辙的深色瞳孔聚焦出瘆人的黑,几乎看得人浑身汗毛竖起。

“许若愚说你在问池淮左的事,我这个秘书似乎还没意识到被你套了话。”池樊川笑起来,笑容发自内心,“十几年前我就知道,你比池淮左更像我。这么多年安澜娅居然没把你养废,简直是奇迹。”

“你没必要对着我这么虚伪,我们都清楚彼此是怎样的人。”池竹西冷冷道。

池樊川摇头,颇有耐心地解释:“从别人口中听见的东西要自己验证后才能得出结论,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才对。不管其他人说了什么,事实是,当初离婚我争取过你,比起池淮左,我更想把你留在身边。”

“是吗?我以为人人都更喜欢他。”

“你太看重池淮左了。”池樊川说,“这会让你变得看起来比以前坚强,但只要你太在乎一个人,你就不可能获得真正的坚强,尤其那还是一个死人。”

“他是你儿子!”池竹西的声音跟结了冰似的。

池樊川戏谑道:“我说了,那是个死人。”

他在兜着圈子想激怒你。

池竹西很清楚这一点,也很清楚对方的确将他激怒了。原本打算好的虚与委蛇在须臾间被甩至脑后,他胸腔不断起伏,每次呼吸都带着冷气,情绪不断化为支撑躯壳的动力。

“他是个死人,还是你想让他变成死人?”

池樊川挑眉:“所以这就是你今天找我的原因,嗯,原因之一?你觉得是我把他逼死的?”

“不是么?”

“安澜娅觉得照顾小孩会影响艺术创作,我找来保姆看护你们,结果她为了所谓的自由和我离婚闹得风风雨雨;池淮左大学毕业要求进入集团,我建立了西浦分部,完全放权,结果他从十五楼当着你的面跳下去,给我留了一堆烂账,现在轮到你了。”

池樊川像个苦恼的好父亲一样露出不解之色。

“我倒想问,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一套和夏实截然相反的说辞。

区别只在于池樊川说的每句话都有依据,而夏实却完全拿不出能摆上台面的证据。

如果不是日记本上池淮左的那些话,池竹西产生动摇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眼前这个拥有宽厚肩膀的男人就和窗外转暗的天色一样。

他的言行举止和夕阳西下没有区别,没人会尝试去阻止落日,只能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孤独等待黑夜的来临。

你反抗不了自然,你也反抗不了他。

意识到这一点让池竹西不寒而栗。

“你哥死后,安澜娅找过我几次,都是在争那些遗产。只是6%的股份就让她坐不住了。”

嘴角拉出嘲讽的弧度,池樊川轻声说:“我挑明那些股份经过市场稀释后还是会交给你,可怜的艺术家却完全不能接受这一点。很难去判断她是为了你和我争取,还是为了自己出一口恶气。竹西,我问你,你觉得安澜娅在乎你吗?”

不在乎。

甚至不用思考,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池竹西不断变换的脸色让池樊川很满意,窗外已经彻底黑下去,秘书称职地在秘书处将办公室里的灯调亮,明亮的灯光下,那些细节也暴露出来。

相似的发色、相似的眸色、相似的五官。还没彻底长开的池竹西和池樊川记忆中的自己逐渐重合了。

更令他满意的是,池竹西不像池源那样,说好听是单纯,说难听就是愚钝。他也不像池淮左那样,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憎恶眼神总是如影随形。

蔡闫不想让池源被池淮左针对,于是把他养成了个小傻子,安澜娅自以为儿子需要得知可笑的真相,于是灌输给他仇恨和愤怒。

只有池竹西,他看起来还是那么干净,自小建立的防御机制让他下意识隔开了人群,自己的这个儿子谁也不相信,这样才能拥有独立又健全的思维与人格。

他从来不觉得池竹西有什么心理疾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爱好,不被人理解的表征就能叫疾病么?那世界上缺乏的就是这样的“精神病人”。

池竹西很快镇定下来,眼底沉下浓郁的暗泽:“对我来说,你和安澜娅没什么区别。她不在乎我,你也是,除了自己,你们不在乎任何人。”

“继续说,我在听。”

就像镜面的两端,池竹西也微微后靠,下颌绷直,流露出和池樊川不同但又相似的神态:“你知道王邱。”

池樊川没有否认:“知道。”

“你也知道池淮左的遗嘱。”

池樊川问:“你说的哪一份?”

“这才是你找安女士的原因,但是你发现她并不清楚池淮左决定把所有东西留给我这件事,王邱没有找她。所以你想和安女士谈判,即使退让一小部分也可以,只要把事情确定下来,这样至少你不是完全无所得。”

“你比我预料的还要聪明。”

“王邱既然没有找安女士,那他一定是来找我,于是你一直等着,一个小孩子当然比成年女性更好糊弄。”

“我现在不这么认为了。”

“你没必要当着我的面挑拨我和所有人的关系,也没必要把自己塑造成复杂的父亲,我原本也不在乎那些。”

“你在乎什么?”

“你不是很清楚吗?”

“你很像我,我在十九岁想拿到第一笔投资的时候也和你一样,青涩、固执、觉得一往无前就能获得结果。”

“你获得了吗?”

“很可惜,没有,没人喜欢和一个把不对等底牌摆上桌的赌徒合作,不是太过于自信就是太过于愚蠢。”

池樊川低低笑起来,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火苗蹿升,他给自己点了一根,深深吸了口,缓缓吐出。

香烟静静燃烧,白雾挡在他们中央,把双方的视线都模糊。池竹西没有追问,池樊川也不再开口,直到那根烟燃得只剩烟蒂,池樊川才慢慢前倾身体,视线透过淡开的白雾刺入池竹西的眼。

“你怀疑池淮左的死另有原因,并且怀疑是我干的。我可以开诚布公的讲,我没有。就算他再和我对着干,我也不会对自己儿子下手。就像当年我没有对安澜娅赶尽杀绝一样。”

池樊川语调放缓,这是一种不低头的示好,他观察着池竹西表情的每一寸变化,低声道:

“相反,我很楓乐意给你提供帮助。你查到现在也只查到本来就放在我办公桌上的那点东西,太没效率。”

“如果他是自杀,那这件事到此为止,如果他不是自杀,我的儿子死了,我站出来替他申冤,这很合理不是吗?”

“只是,池竹西。”他一字一字说,“你能给我什么?”

被点到名,池竹西不自觉后缩了一寸。

夏实说得没错,池樊川不是他能轻易对付的人,宽阔的视野和信息不对等的自信让此刻的男人像是手持□□的猎人,正漫不经心对着脚底试图发起反叛的学徒展示漆黑的枪洞。

句句不带血,硝烟味却浓郁得使人窒息。

池竹西反问:“你又能给我什么?”

“会问出这个问题只能证明你根本没打算和我谈判。”池樊川的口吻里带了不易察觉的遗憾,他俯视着自己的儿子,“想清楚了再来找我,联系许若愚,她随时等着你的电话。”

他说:“回家注意安全,竹西。”

***

离开池氏集团大厦已经是晚上九点过,连加班的人也没剩几个。西浦这个地段不好叫车,路灯被变得幽绿的绿植遮挡大半,池竹西一边在手机上和人联系一边往外走。

他很疲惫。

和池樊川对话是一件很费心神的事,他话里有真有假,时而冷酷时而温情,又随时在父亲的和蔼与商人的市侩间转换。

池竹西还没和这样的人打过交道。

【你是故意的。】那个声音不赞同说,【夏实警告过你,不要当靶子,也不要和他交易,但你还是直接站出来和他对峙。】

“和池樊川兜圈子没用,只要我不提,他会一直在亲情关系上打转。池淮左说他是个控制欲很强的男人,那代表着极度的傲慢,如果不挑衅他的神经,他永远不会正眼看我。”

池竹西把手机放回口袋,室外的温度只有个位数,露在外的手指没一会儿就冻得发僵。

他对着双手呼了口气,回忆着池樊川的那些话。

男人对池淮左的死毫不在意,有底气放话这件事和他绝无干系,甚至将协助调查当作筹码和他谈判。

是觉得他绝对查不出来什么,还是有其他原因?

池竹西靠着槐树静静思考着,突然整个人往后一倒,是被谁拽住了后领,巨大的力道将领口绷直,前领卡住咽喉,根本无法呼吸。

变故来得突然,池竹西来不及有多的思虑。

身后是一片绿化,连灯都很少,也不知道有没有监控,他下意识伸手去找能抓的东西,指甲扣掉树皮也没能阻止背后的力道。

转瞬间,池竹西仰着被拖入草坪,挣扎中在草地上留下一道明显的痕迹。

他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低骂了一声,接着后领被稍微松开,还没等他大口呼吸,一只胳膊勒住他的脖子,同时,一只戴着黑皮手套的手死死捂住他的口鼻。

池竹西被迫仰着头,反手抓住那只手套,但力气根本无法撼动铁钳般的挟制,时间一久,缺氧让他大脑一片空白,浑身上下麻痹一片,很快就使不上力。

【听……有……】

【你……】

他在说什么?

【狗的叫声……就在……】

【不是……是真的……】

狗的叫声?

听到那声被宽敞环境拉长的狗叫声只是一瞬间,又像被拉长至整个世纪。

池竹西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就在下一秒,或许是最后一秒,脖子上的力道突然一松,捂着口鼻的手也离开他的面部。

没了支撑,他一下子倒在地上。

嘭——

池竹西猛烈地咳嗽起来,每咳嗽一下都有浓厚的铁锈味从嗓子眼漫入口腔,空气的流动让他有了喘息的机会。

“池竹西?池竹西你还好吗?”有人影在他眼前打晃,或许是因为自己现在耳鸣的缘故,那个声音嗡嗡的。

池竹西撑着地面,狗的叫声又成了不可查的幻听,而救下他的男人清晰的面容出现在视野中。

之前联系来接自己的高集将一个大块头反扣在地上,膝盖死死抵住他的后背,正面露焦灼看着自己。

“我刚到就看见他对你下手,你没事吧?”

第 22 章

刚想说没事, 脚掌踩入草坪传来钻心的疼,池竹西皱起眉,缓缓从地上站起, 嘶哑道:“脚踝扭了。”

高集粗略扫了眼, 受光线限制,现场可视条件极差,除了少年有些走样的站姿外看不出异样。

他一摸后腰,当场给嫌犯铐上, 不顾挣扎把人拎起来后问池竹西:“能不能走?”

池竹西:“能。”

高集松了口气:“那先跟我去分局, 调查结束我送你回去。”

“……”池竹西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沉默的时候回头看向不远处的大厦。

写字楼高层灯火通明,数不清的人正被锁在工位上为了所谓梦想前仆后继, 他血缘上的父亲显然不属于其中一员。

他仿佛隔空与那双黝黑的眼瞳相望, 与在办公室不同的是,池竹西这次确切的嗅到了血的气味。

不是池淮左被暴雨稀释后的红,是从嗓子眼逐渐溢出,不知不觉填满口腔的, 本应名为恐惧的陌生味道。

可惜了。池竹西在一瘸一拐跟着高集上车的时候想。

第一个教会他恐惧的人死在他面前, 而现在,为了那个人,他或许不能,也不愿再屈服于心跳。

像小时候那样哭闹着最终妥协的经历,他绝对不要再体会第二次。

***

“真不用把咱的心理疏导给他喊来?又不收费, 喊来杵这儿吧, 就当寻个安心。”

常青市公安局西浦区分局, 扒着玻璃门往会议室里瞅来瞅去的赵彦苦着一张脸。

因为前不久的几桩案子他熬夜盯监控快把自己熬瞎,秉承着人道主义原则, 加上他的确破案有小功,严怀明大手一挥,把他从监控员这个费眼睛的岗位暂且调职,也算是给他的眼睛放个假。

今晚刚好赵彦值班,高度近视的四只眼大老远就看见一高一低一瘸三个身影,正纳闷呢,等人走近一看,惊得他直接从椅子上蹦起来。

“高,高副!”他推推眼镜。

高集简单概述了一番前因后果,他本来和池竹西约好晚上六点左右碰面,结果局里有案子耽误了,等他结束重新联系上人,车刚一开到就看到嫌犯把池竹西往树林后拖。

要不是他来得及时,这后果谁也说不清楚。

嫌犯被押送到审讯室,高集作为半个证人旁听,池竹西在做完笔录后就被安排到会议室休息,瞧他的意思似乎是在等高集。

赵彦在门外打量着池竹西,他比上次来局里还要惨一点,外套上沾满了草屑和泥巴点,脖子前有一道又宽又深的淤痕,只是看着就触目惊心。

人也没什么精神,蔫答答的。

同样是今晚值班的小民警凉凉说:“你当心理疏导员是什么吉祥物啊,大晚上没事喊人来加班?而且这事儿又不稀奇,民风淳朴西浦区,啧。”

赵彦心想你小子怎么不懂我的良苦用心。

那段时间参与过池淮左坠楼案调查的基本都看过池竹西的笔录,或是文字或是录像,谁看了不觉得瘆得慌!

他还是没提,挑着废话侃:“咱这地儿治安是一般,您能不能对新区宽容一点,加班怎么了!没见高副还跨区加班往这儿塞人,今天抓一个,明天抓一双,哥谭市常青分市欣欣向荣指日可待!”

“得了吧,今天抓来那小子你就不觉得瞅着眼熟?”

赵彦一愣,快速眨眼从自己脑子里扒拉着能匹配的画面,半晌,有了结果:“他是不是上个月才进来过。”

“不止上个月,这人小偷小摸惯犯了,金额不大,态度良好,每次关几礼拜就给放出去,跟来打秋风似的。”

这头对话的音量引起了池竹西的注意,他觅声抬头,看见门外聊得正起劲的两位警察,戴眼镜的那个满脸愤恨:“抢劫未遂按照抢劫定罪!诶这给我气得,还得让池竹西去伤情鉴定,怎么也得给他三年大礼包吧?”

“抢劫未遂?”池竹西和赵彦对上视线,双方都有片刻的茫然,“已经调查清楚了吗?”

小民警给了赵彦一个倒拐,轻摇头说:“还在问话,结果很快就能出来。”

赵彦侧过头小声问:“我怎么瞅着池竹西自己不觉得这是抢劫啊?”

小民警微笑:“那你瞅着他其实听得见你在这里屁话连天吗?”

赵彦:“…………”

结果也正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嫌犯交代,他本来在园区晃悠,准备蹲个加班加得神智不清的小白领偷一波,结果看见了浑身名牌的池竹西,光是背的书包少说就得四位数,自己一时恶向胆边生就下了手。

本来想着这也就是个小孩,被抢了威胁一通也不会怎么样,没想到直接撞枪口了。

高集在转述的时候略带疲惫地捏捏鼻梁,他大概也清楚池竹西这个时期的敏感和特殊,一时间不知道该说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有些值得注意的地方必须要继续审,我先送你回家。”

“高警官。”池竹西抬起头,白冷的皮肤绷直,脖颈的紫痕比一开始更明显,深得发黑。

他指着脖子,因为仰着头声音有点抖,“我这样回不去。”

高集沉默片刻,最后抄起外套和钥匙:“那你跟我回家,我把房间收拾出来,明天案情确切了我和你一起回去说明情况。”

池竹西乖巧配合点头:“好。”

在车上,池竹西给安澜娅打了一通电话,不出意外地没人接,他从善如流发了通短信,说晚上高集找自己了解情况,时间太晚回家不方便,在对方家里暂住一晚。

“您说有些值得在意的地方是什么意思?”池竹西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响起。

高集瞥了眼车前镜:“只是一些还没证实的口供。”

“我无权知道吗?”

“……也不是。”

“那我能知道吗?”

“……”高集拿他没辙了,思考了一下措辞后才徐徐开口,“抢劫未遂应该是真的,他有前科,上一次犯事就很暧昧,只不过受害者怕他报复,最后才定性成偷窃。”

池竹西莫名有些失望。

车驶入十字路口,红灯拦在前面,高集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方向盘。

“不过他说,除了他,现场一直有其他人在,并且不止一个。”

池竹西眼皮一跳。

车里昏暗的光线因为穿过十字路口的其他车辆明灭交替,池竹西注视着前方,黑眸倒映出闪烁的光泽。在高集张嘴想说什么的时候,他突然侧过头,脸上居然带着笑:“他的话可信吗?”

“小偷的警觉性都很高,而且他没必要撒谎,就算真的查出其他人他也没什么好处。不过你是什么情况,为什么……”

池竹西不知在想什么,偏头看向窗外,半晌后才开口:“绿灯了,高警官。”

高集的家和他的职位并不相称,笼统的来说,三室一厅,两间卧室一个小书房,夫妻俩够住,如果添几个小孩,平日亲朋好友来了甚至不能留宿。

他的妻子对池竹西的到来有些诧异,把人接进来就打算去打扫房间,被高集拦下,帮忙撑着她的腰:“没事,你休息你的,我来就行。”

挺着大肚子,女人给池竹西倒了一杯温水,也不多问,回自己卧室了。

池竹西没动那杯水,他去卫生间处理了一下其他挫伤。水流哗哗作响,掌心细密的伤口里混着不少草籽和泥屑,伤口的痛感细密,被凉水一浇,比起刺骨的冷,那点阵痛反而不值一提。

但池竹西对此毫无反应,洗干净双手,他抬头看向镜子,从眉梢打量到唇角。

的确是像的。

嘴角扯出一个怪异的弧度,池竹西一直在观察池樊川的表情,那是他在面对自己时最常流露的笑容。

当池竹西自己摆出这幅面容时,他才意识到这个笑意味着什么。

就和他在车里听到高集说现场有其他人盯着他时一样,是那种伺机很久,冒着巨大风险后终于等到有东西送上门的窃喜。

这也让池竹西决定得找池淮左问清楚。

如果说自己露出这个表情是因为知道了有不怀好意的第三方尾随,于是可以顺藤摸瓜找到背后的人,而那个人多半和池淮左的死也有干系,那么池樊川又是为什么?

夏实说池樊川有动机,但远不如蔡闫大。因为单从收益来看,如果池樊川不是一个完全无法忍受“自己所有物”不受控制的疯子,他的风险和收益就是不成正比的,除非有一个收益压过风险的理由。

而这个理由,死去的池淮左必须知情。

——池淮左一定在隐瞒着什么。

这是池竹西和池樊川交谈后唯一能肯定的事实。

走出卫生间,高集刚把房间打扫出来,池竹西抱着书包进门,听高集说:“是秋天的棉被,如果觉得冷的话把暖气调高一点。”

房间原先似乎是客房,现在已经有了育婴室的雏形,角落放着一个木制婴儿小床,杂七杂八的小衣服和玩具都堆在上面。

高集简单叮嘱一番后就打算去给池竹西找些外敷药,时间紧急,在局里只是找人简单给他诊断了一下脚踝,脖子上的钝伤还没来得及处理。

刚迈开步,高集就感受到身后传来的拉力。

高集回头,看见池竹西修长利落的手,指骨分明,白净又纤细。

他抬起眼,目光放在一手抱着书包一手拉着他的少年:“怎么?”

“我能相信您吗?”池竹西问。

高集:“……”

那个瞬间,高集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也有这么一个孩子用黑得发亮的眼神看着自己,那时他眼里噙着泪,躲在兄弟身后一言不发。

那时自己什么也没做,木纳得让人生厌。

高集看着他的眼睛,十分郑重道:“我是警察。”

“好。”池竹西松开手,垂着头,任由额发挡住了眼,他打开一直抱着的据说至少四位数的书包,从里面拿出了什么,递过来,“这是池淮左留下来的。”

把东西交给高集后,池竹西没有太多解释的意思,比起自己一股脑的将没有证据的推断灌输过去,还不如等高集自己思考之后再交涉。

他后退一步,委婉道:“我想先睡觉,明天还有早自习。”

高集看着手里用塑料封口袋装起来的纸条,东西很轻,拿在手上却沉甸甸的。

房门轻轻合上了。

池竹西坐在床边,一边掏出日记本一边翻出笔,咬开笔帽,翻到最新一页正准备落笔,余光扫过前行,倏而惊觉这一页并不是上次结束的那一页。

池淮左居然又写了满满一页新的内容。

「今天我见了容岐。」

「我一直以为他迟早和安澜娅结婚,才一直不近不远的照顾你。」

「安澜娅他妈的是不是疯了,我把你交给她,她都干了些什么?」

「容岐又是个什么烂人,知道你那副状况最好的办法不是让你找我开诚布公的聊一聊,他都治了些什么狗屎?!」

「你的自尊心就那么强,电话一次打不通不知道再打一次吗?我不接你就不知道冲到我面前指着我鼻子骂我臭傻逼吗?你都在干什么?」

「我他妈熬了这么多年都熬了些什么,早知道最后会成这样我初中就该带着你离家出走,我们死外面,我们死一起。」

「所以你那天才会那么大的火,即使气得恨不得捅我两刀也把自己的情况瞒得死死的?」

「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池竹西,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池淮左的语序混乱,前言不搭后语,写到哪里骂到哪里。就通篇的笔迹看起来……他似乎快要崩溃了。

就和那天的池竹西一样。

而在句末,他的字迹恢复了正常,写:

「你问我默哀的时候在想什么。」

「我答不出来,我不会默哀,我只会报复所有对不起我们的狗杂种。」

「但现在最对不起你的人,是我。」

第 23 章

池竹西:「上一次你这样冲我发火又后悔, 还是小时候在别墅的时候。」

写下这行字,他松开笔,翻身躺在床上。

天花板上挂着小行星外形的卡通灯, 光线从灯罩上投射在墙上的蔚蓝色简笔涂鸦上。池竹西向天花板伸出手, 光束贴在他布满细碎伤口的掌心,轻飘飘的没有一丝重量。

看得出来,高集很期待这个孩子的诞生。

池竹西小时候在绘本上看到过很多家庭,父母在草地上铺开野餐布, 坐在木屋前摆放食物, 孩子抓着风筝满地跑。

他抱着绘本去找池淮左, 池淮左不屑一顾,说这画里就一个小孩, 是你还是我?

池竹西回答不上来。

池淮左说那你是要一对我们那样的父母, 还是要一个善良迷人又和蔼可亲的老哥?

池竹西纠结了会儿,说那还是要哥哥吧。

池淮左气笑了,说你选得还挺勉为其难啊,我怎么不好了, 你给我八百字详略得当阐述一下?

话题就这么被扯开了。

后来池竹西发现绘本也是会更新换代的。

以前只提倡生一个, 所以就连小孩子看的连环画里都全是独生子女,现在鼓励生二胎,画里的小孩都成双成对了起来,以后画里的人或许还会越来越多。

池淮左当初拿来转移话题的那些话瞬间毫无用武之地。

这个时候想起这些不相干的事情也不是因为别的,池竹西认真思考了阵, 惊觉自己其实并不羡慕高集这种家庭。

不知道之前池淮左看见他的愤怒感想是怎样的心情, 他现在的内心被不应该存在的诡异满足感包裹着。

他不懂你, 你也不懂他。

你想要他理解你,他想要你理解他。

就连采取的途径也一模一样, 兄弟俩不约而同选择了愤怒,和口不择言。

这种特质甚至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跟着经历和见识产生的隔阂而改变。

此时他才骤然领悟到自己和池淮左似乎一直维系着一种守恒的关系。

一定要有人剖肝沥胆,另一个人才能感受到宁静。

池竹西在这种久违的宁静中嗅到了那么一点名为“家”的气味。

这个荒唐的想法让他捂住脸笑了很久,低低的笑声从指缝钻出,融入这个房间的小小宇宙。

笑够了,池竹西翻身拿起日记本,上面出现了新的回复。

写下之前那大段话的时间应该很靠前,池淮左直接跳过了那段很难继续下去的对话,转而说起了正事。

「我拿到了现场的一些信息。」

「虽然暴雨冲掉了周围的信息,车里又因为爆燃被毁没留下什么东西,但痕检在现场勘察过,根据尸体的摆放、血迹检测和其他痕迹还原出一些细节。」

「你和司机身上都没有系安全带,但并且不是在车祸发生后解开的。另外,你的手机出现在离车祸现场五十米左右的草丛里,除了屏幕有轻微裂痕外,没有其他损坏痕迹。」

池竹西将日记翻页,也选择对那些隐秘的情绪避而不谈,他盘起腿,若有所思在日记本上写。

「车祸的时候撞出去的?」

池淮左:「暴雨天气,司机在行驶的时候不可能开窗。」

池竹西:「如果车祸足够严重,有没有震碎玻璃的同时手机摔出去的可能?」

池淮左:「除非是被爆燃的气浪掀翻,不然飞不了那么远,那样的冲击不可能只碎个屏角。」

池竹西不浪费笔墨了:「警方是怎么解释的?」

就和池淮左的“自杀”是多方证据相互证明的结果一样,如果车祸已经以意外收尾,官方一定有符合逻辑的说辞才对。

而池淮左却又将前页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今天我见了容岐。」

嗯,见了容岐。

然后呢?

上下文停顿的时间长到池竹西怀疑对面是不是突然有什么事,暂时离开了。

过了大概三四分钟,笔迹才再次出现。

「容岐说你在和我见面之前断药数日,那个时候的精神状态不一定稳定。」

「一个精神状态不稳定的人在雷暴天气出门,任何具有强烈刺激的事物都有可能引发他的应激。」

「所以警方认为你可能在车上和司机发生了争执,解开安全带打开窗想要下车。那样危险的情况下司机不可能放着你不管,于是也解开安全带,想要转身阻止你,导致没能躲开那辆酒驾的卡车。」

「车里没有行车记录仪,我不相信容岐,所以来问你。」

池竹西:“……”

他想不到任何能反驳的点。

在那次乘车过程中他也确实连续几次疑神疑鬼,可司机没有问题,安全将他送到了目的地。

想了想,他写:「我没有发生车祸,如果你要查,只能去调查那通电话,或许我会因为应激作出一些违反理智的行为,但绝对不包括给你打电话。」

池淮左:「为什么不——」

池竹西直接抢断:

「网约车运营公司有乘客从确认上车开始的完整录音,我不清楚上传片段是否受网络波动影响,警方应该取证过,你可以试着从录音里找有没有线索。」

那句停在半途没有补全的话被两行黑线利落划掉,池淮左应该听进去了:「我会找高集。」

终于等到一个合适的开场,池竹西坐直,左手将日记本的纸张捋得更平,考虑再三,写:「我正在高集家。」

他将自己今天去找池樊川的经历简单叙述了一遍,删掉了晚上险些遇害的事。

故事从他走出池氏集团大楼断开,直接承接到高集按照约定来接他。还贴心地找了个挑不出错的理由:

「晚上没人在家,高集怕我一个人出事,而且我也打算把纸条给他。」

表述带有大量信息,随便拎出来一个都能轰得脑子反应好一会儿,果然,池淮左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

他的重点要更靠前:「你给池樊川的印象会是他最喜欢,也最讨厌的那一类。」

池竹西:「我和他不熟,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

「但我们很熟,熟到让你不得不再三斟酌有哪些消息是可以告诉我,哪些是碰也不能碰的。」

池淮左:「……你想说什么?」

池竹西:「那天晚上,你打算交给我什么东西?」

对话停在这里,五分钟过去了,池淮左还是没回复。

透过纸张,池竹西仿佛能看见书桌前的池淮左。

宽肩撑平衬衣,指尖架着钢笔,视线在白纸黑字上凝视许久,眉头紧皱,表情严峻得像有谁正站在他身后扼住他的咽喉,逼他作出某项艰难的决定。

池竹西也看见了,站在池淮左身后,缓缓合拢掌心的人理所应当地是自己,因为他正在这样做。

黑墨在日记本上徐徐淌开:

「上次我问你为什么约我见面。你说想把东西给我,却不指明是什么,只问我有没有收到。」

「在我回答之后,你说对不起。」

「池淮左,你这辈子只把对不起当动词用,真正表示歉意的情况仅有两次。第一次是在那栋别墅,第二次是在你死前的纸条里。」

「现如今,你在为什么道歉?」

时间漫长得像是过了一个世纪,池竹西无法确认现在池淮左是不是已经合上了日记本,就像以前不接他电话那样拒绝交流。

可他又觉得应该不会,池淮左应该再清楚不过,他现在已经没有冲到池淮左面前指着他鼻子骂臭傻逼的机会了。

没人想把遗憾变成更大的遗憾。

终于,他的哥哥松了口,写下的内容极具夏实在偶然才会出现的简洁风格。

「我有能上法庭的,池樊川家庭暴力的证明。」

池淮左解释:

「池樊川主业文娱,公关起家,他的商业价值和自身形象挂钩,这些东西看起来没什么重要,只要交给合适的人就会有难以遏制的效果。」

不,这还不够。

这些内容池竹西从夏实那儿听过了。

只是举证池樊川家暴的话,只要安澜娅愿意付出代价也能做到,他没有动安澜娅,为什么要动池淮左?

更何况还存在同样被家暴可能性的蔡闫和池源,这说不过去。

池竹西沉默地等着后文。

「我还有能让蔡闫手里的遗书变成一张废纸的资料,准确的说,是让他们所有准备好的后手通通化为乌有,百分百保证我的财产归属权属于你的东西。」

「池樊川想找你要的是这个。」

池竹西盯着那段字,总觉得这种描述很怪异,但隐隐又抓不住哪里不对,大脑放空后只剩下潜意识在尝试捕捉什么。

他神情恍惚,池淮左的笔锋却锐利起来,属于青年的意气轻狂自从笔墨中纤毫毕现。

「我的确不清楚杀害我的凶手到底是谁,但是如果你执意怀疑池樊川,想让他露出马脚找到证据,你就要了解他,就要比他还狠。」

「他用牙齿咬你,你就拔掉他的牙,他用爪子抓你,你就剁掉他的手。你得让他知道,他没有可以威胁你的东西。除了滑稽的父子关系,你们现在正站在平等的位置。」

「那会让他比死还难受。」

池竹西甩开萦绕在心头的不安,定了定神,写:「我要怎么做?」

池淮左写下了一个陌生的号码,池竹西将号码输入进手机,归属地显示是常青市本地。

「和王邱一起去找她,不用担心,我应该都准备好了,王邱会知道该怎么做。」

池竹西有些木然:「如果我不追问,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瞒下去。」

在见不到对方表情,也听不见对方声音的时候,似乎下笔的轻重缓急成了唯一判断对方情绪的方式。

而现在,池淮左下笔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我相信我能保护好你,那是我从小就一直在做的事情。可你死了。」

楓 「在日记本上看见你的字迹,我脑海中却只能浮现出十几年前你的模样。」

「我不敢去看你的尸体,明明最后一次见面,你还是哭哭啼啼的小孩,满脸眼泪和鼻涕,说句重话就会马上哭背气。你要我怎么办?」

「当池竹西在我身边时,我无能为力。现在我们相隔了一个世界,池淮左那个自小脆弱又敏感的蠢弟弟,谁去保护他?」

第 24 章

第二天, 池竹西五点半就醒了过来,他轻手轻脚去洗手间把自己整饬干净,等到六点左右, 高集从书房出来。

男人一整晚没睡, 眼睛里全是红血丝,下巴也冒出胡茬,粗眉浓眼弥漫着散不开的疲惫。

看了墙上的挂钟,高集揉揉眼, 从茶几上捞起车钥匙和钱包:“一起去吃早饭, 吃完送你去学校。”

池竹西没拒绝, 背着书包跟在他后面。

今天天气不算好,妖风刮骨, 天灰蒙蒙的像是随时要下雨。这个点出门的只有学生和上班族, 不少人边走边打哆嗦,恨不得马上返回家里裹上棉被直接冬眠。

小区外就有一家面馆,老板认识高集,见他进店熟稔的打招呼。

“早啊, 老高, 还和平时一样?”

高集两步跨坐到塑料椅子上,点头:“一样。”然后转头问池竹西,“吃点什么?”

池竹西只点了一碗白粥。

电视放着早间新闻,女主播用标准的普通话播报着近日的大事,提到最近西南地区遭遇冬季罕见强降雨, 日降雨量达特大暴雨等级有64个乡镇。江渠水位疯涨, 各市做好防洪准备。

老板叼着牙签, 暗骂这鬼天气。常青市是山城,江渠横亘划穿城市, 水利大坝按照惯例冬季截流,也不知道这一股强降雨会不会造成影响。

“又是暴雨又是寒流,这日子要怎么过……”老板的叹气一声接一声。

嘈杂的环境中,池竹西安静地喝着粥,注意到视线一直持续不断在自己身上,他缓缓抬眼,高集冷不丁被抓了个正着,有些狼狈地避开了。

碗里的面吸饱了汤变成黏糊糊一团,犹豫再三,高集终于放下手里筷子,语气严肃:“你应该在发现纸条的时候立刻通知西浦分局的,案子一结就不属于我的管辖范畴,找我没用。”

池竹西慢条斯理将最后一口白粥咽下,放下碗,抽了张餐巾纸擦嘴,然后才说:“那我下午放学去西浦分局。”

高集皱眉:“可是——”

池竹西双手搭在膝盖,摆出全然接受的聆听姿态,由下至上的视线让高集把后半句话哽在喉咙里,如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你哥的案子已经定了。”高集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看那张纸条的意思,他很担心你会遇到危险。”

“我已经遇到危险了。”池竹西说。

“所以你就不要再掺合下去,你不是高三吗?专心学习,那些事情……有人会管的。”

“谁会管?”池竹西的语气是单纯的疑惑,“这件案子已经结了,所以我才来找您,我只认识这一个警察,可您说案子一结就不是就不属于您的管辖范畴,我该找谁?”

高集有些急了:“你怎么不明白?就是因为你一直抓着不放才会有人跟着你!”

“那我现在什么也不做就能安全了吗?”

高集嘴唇翕动,没做声。

池竹西轻声说:“我不知道,您也不能肯定。”

高集久久凝视池竹西平静的面容,昨晚的险情还历历在目,纸条上,池淮左预言般警告了他的弟弟,这是无法否认的既定事实。

不知过了多久,高集终于再次开口:“我会跟进昨晚的事,如果真的有人在跟踪尾随你,我会把人翻出来。但也仅此为止。”

“你总得接受的,池竹西。”他长呼一口气,说不清是劝说还是叹气。

***

在周三的一个晚上,池竹西拨通了池淮左给他的那个号码。

接电话的是位女性,姓廖,听说他是为池淮左的事而来后,廖女士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给了池竹西一个地址,要求面谈。

上了一周的课,池竹西终于等到了周六。

家里一如既往没人,池竹西收拾好东西出了门,王邱在楼下等他。

将地址输入导航,王邱看着被划出来的路线,手在触控面板上下移了移,说:“怎么这么偏,不堵车的话过去得有三个小时。”

“安女士今晚会回家,我要在晚上八点半前回来。”池竹西系好安全带,“麻烦你了。”

目的地在远郊,下了高速还得绕过常青市著名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峰峦重叠,被车流甩在身后。

车里放着舒缓的音乐,池竹西望着窗外的翠绿,突然开口:“池淮左是个怎样的人?”

王邱有些诧异:“怎么突然问这个?”

“夏实说你是他大学室友。”

明显的答非所问。

王邱的指尖在方向盘摩梭两下,说:“我和他并不是一个专业的,你哥学的金融,因为偶然才分到一个宿舍。”

“熟起来是因为夏实的那个项目,她以前定期会参加社会公益,给需要帮助的人提供免费的法律援助。暑假前,她接下了‘茗启地产’拖欠工人工资的社会项目,来学校找需要社会实习的学生。不知道为什么池淮左也报名了,最后以财会顾问的身份参与进来。”

池竹西安静地听着。

“项目组的很多人都对你哥……有些意见。”王邱说,“大家都知道池淮左的家庭背景,‘茗启地产’又和池氏集团有长期的业务关联,一开始,很多人都觉得他是来捣乱的。”

池竹西:“他没有必要来小打小闹。”

“夏实也是这么说的。”王邱想到什么,失笑道,“夏实说,只要一日没登基,太子爷就永远是可怜的太子爷,他老子和对方关系好不好干他屁事。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他老子亲自来小打小闹,她也举手举脚欢迎,免费劳动力谁不爱。”

这话一出,夏实眉飞色舞的表情瞬间浮现在两人脑海,这的确是夏实会说的话,张牙舞爪,初听令人啼笑皆非,细想满是警告,带着刺。

“向社保局劳动监察部门投诉需要完整的材料,劳工合同、工价工量、考勤表等等。但那些工人大多是周围乡镇的农民工,文化程度不高,被乡亲介绍来工地就直接干活,只有包工头有合同,包工头拿到钱就开始和稀泥,不管他们死活。”

“夏实在不干律师这一行之前也是有名的律所大par,对方可能顾及到这一点,派了律师想和我们庭外和解。我们初步的打算是,让步可以,拿到工资也比长时间拖延欠款要好,他们一个人养活一大家子,再拖下去是会出人命的。”

说着,王邱的思绪飘回到大一那年。

他还是个青涩的法学生,而项目组里除了夏实这个项目主理人外都是学院里最顶尖的学长学姐,任意拎一个出来都算得上未来律所骨干精英。

每次例会中,最边上的两个位置就是他和池淮左的,大家都默认他是运气好才混进来躺资历,而池淮左……说不定是夏实为了和池氏集团打好关系放进来的吉祥物。

但池淮左只安分了几天,当他把那些入门级别的法学书快速翻了几遍后,很快就在例会上崭露头角。

“池淮左主张不仅要拿到工资,还要拿到大额赔款,他要让企业家知道什么叫肉痛,痛到以后就算不得不申请破产保护,也会因为这股持久弥新的痛不敢再作出什么黑心的举动。”

王邱嘴角带着笑。

“我们都觉得这小太子太异想天开了。这话轮得到他说?每个学法的人哪个不是壮志满筹想要为世间伸张正义的,案例见多了心也冷下来,知道社会并不是我们想的那个样子。”

“他做了什么?”

“他差点把茗启地产的老总送进监狱。”王邱光是提到这件事就觉得内心一股热流涌入肺腑,令人畅快得想要大笑出声,“他拉着我找夏实要权限,去查茗启的财务支出,他是池氏集团默认的继承人,以业务为由头三言两语就从茗启地产的经理那边套了点话。总之,最后夏实扒出来他们老总偷税漏税的数额占应纳税额的28%。”

池竹西想起什么,轻轻说:“几年前那次常青市闹得很大的房地产逃税案……”

王邱:“对,就是那次,因为数额巨大,整个房地产市场都轰动了,补税的公司一天能从城南排到西浦。因为有大案压着,劳动监察整治行动进展得非常迅速,农民工不光拿到了工资,还有一大笔赔偿金——池淮左要是再抖点东西出来,茗启地产的老总就不是补上税款那么简单了。”

轻描淡写的描述听不出当时事态的曲折,只有王邱知道,那段时间自己和池淮左是怎么熬的。

咖啡喝得比饭多,一日两餐靠外卖。通宵到凌晨五点是常态,天亮了就在夏实给他们安排的那个十五平米的办公室随便找个地儿躺两个小时,听到闹钟后爬起来继续工作,离开房间的唯一原因是得洗澡。

有几次王邱熬不住了,两点阖上眼,等他心绪不宁地惊醒,发现身上搭着池淮左的外套,而外套的主人正依在小窗边上抽着烟。

见他醒了,池淮左把烟头按进满满当当的烟灰缸,晚风把他笼罩在他周遭的烟雾吹散,露出懒散的那张脸。

王邱问他你不困吗?

池淮左耸耸肩,只说自己早就习惯了。

说完他调笑般补充,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就这你就不行了,以后要是女朋友比你能熬你还活不活?

王邱说去你妈的,傻逼。

案子轰轰烈烈结束后,他有些担心池淮左会不会因为这件事被人记恨,这毕竟是池氏集团的合作公司,出了事就算没有连带责任,影响也不好。

在商场上混的没几个傻子,大家奉行的都是杀人不见血的阴狠招数,哪有像池淮左这样大咧咧站出来挥刀的?

可夏实骂他才是个傻白甜。

就在他们熬夜整理资料的同时,池淮左早就联系了茗启地产的竞品公司。

“和有隐患的房地产暴发户有什么好合作的,能换一个不被查的下家不香吗?”

夏实坐没坐相把腿翘在办公桌上,旁边是摞得比人还高的资料文档,最上面压着的咖啡杯里放着几颗还没融化的棒棒糖。

“你以为池淮左为什么要来法律系的社会实践?有那功夫去股市游一轮,以他的本钱在常青捞套房不是难事,真当人来做慈善了?”夏实哼哼唧唧,“别看他嘴里什么爱与正义,都在扯淡,那小子就是冲着把茗启地产整垮来的。狠毒,就是说非常的狠毒。”

事实也证明确实如此,池淮左在那之后没有再继续参与任何跨专业项目,毕业之后,靠着大一时候谈下的新合作,成功从池樊川那里谈判到了西浦的自主权。

“你要问我他是个怎样的人……他很强硬,自主,是个会成功的人。”王邱说,“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池竹西有些走神。

那样的池淮左对于池竹西而言是完全陌生的,他离这个哥哥的生活很远,离他的工作更远。

在池竹西还在矫情地心生怨恨的时候,顶着痛苦的池淮左依旧做了这么多事,轰轰烈烈,万众瞩目。

楓 所以你拿什么和他比付出。

他在十九岁的时候就会为了几年后的一个目的赴汤蹈火,他知道用什么包装自己的野心,知道有失必有得。他喝过的咖啡、抽过的烟、熬过的夜都挣得了回报,而你呢。

你只是个,成绩稍微好一点的普通高中生而已。

池竹西又想起那晚池淮左教他的,带有浓烈的个人风格。

他不轻易做出决定,一旦做了就一定要波澜壮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但是,”王邱又说,“你哥也经常犹豫。”

池竹西抬头看他:“什么?”

王邱叹气着笑:“那两支钢笔是我陪他一起去买的,就在项目结束后不久,夏实那个铁公鸡难得慷慨了一次,给我们发了一笔奖金。”

“他说那是他的第一笔‘工资’,得买点有意义的东西,但是买了之后又不敢送出去。我笑他是个窝囊废,他说是,他怕你还在生气,不收,更怕你收。”

池竹西:“……”

“他总说池源是傻子,我看他才傻。你们两兄弟要是早把话说开——”

王邱正要接着说,车前突然一阵巨响,左右的车辆纷纷急刹,喇叭声异常刺耳。

王邱踩下刹车,第一反应是看向车前的行车记录仪,接着开窗,探出头,只见前方人行道跌坐着一个号啕大哭的小孩,书包掉在一边,里面的书本文具散了一地。

旁边人行道冲出一个成年女性,惊恐万分扶起孩子,忙不迭检查他有没有受伤,还有一群和他差不多大小的小孩在路边不安地等着。

“我草,怎么看孩子的!红灯看不见啊就往外冲!”

“别骂了,你还不挪车看看情况,堵这里后面的人还要不要走了?”

“就你会说风凉话?妈的,把老子吓一跳,服了,真他妈晦气。”嘴上骂着,司机还是把车停到一边,下车协商去了。

车流缓缓启动,王邱坐回来,摇上窗:“没事,一桩意外……这附近也没学校,怎么会有这么多小孩……”

车辆与路边的人群擦过的时候,池竹西看见了正在询问情况的两个大人,和那个吓懵了的小孩。

小孩脸上脏兮兮的,眼睛瞪得滚圆,大颗大颗眼泪顺着脸颊向下掉,但因为大人的争吵死死咬住牙不敢出声。

“没出事就好。”池竹西低低说,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五分钟不到,他们就抵达了目的地,现在已经快十一点半,正是饭点,不知道廖女士是不是还在等着。

顺着廖女士给的准确地址,池竹西找到了那栋普通矮楼里不起眼的招牌,有些年份的立牌,白底黑字,牌子边上还贴着几张花花绿绿的小广告。

“廖氏心理咨询所……”王邱愣了。

第 25 章

“我也从新闻里听说那件事了, 哎,怎么会这样……”

“他从二十岁开始就来我这里咨询,一开始我也很奇怪, 很少有人来这么偏的地方找我。”

“但他说这边保密性比较高, 他不想别人知道这件事。”

“他出手很阔绰,我这里其实收费不高,但他每次都按照常青市最高规格的价格给。”

“说实话,要是没有他, 我这间咨询所可能早几年就开不下去了。”

狭窄的咨询室, 空调呜呜输送暖气, 茶几上摆着三杯热茶,一个穿着白衬衣的女人坐在沙发上, 四十来岁, 眼角攒了一堆细纹,笑起来有种超越年纪的慈眉善目。

她叫廖小娟,是这小地方唯一的心理医生。

“池淮左说如果有必要让我来找您。”池竹西规矩坐在她的对面,给自己的到来寻了个由头。

廖小娟不疑有他, 点头:“他也对我这么说过, 说以后可能会有人来找我,如果他叫池竹西,请求我尽可能的提供帮助。”

她苦笑,“我有什么帮得上忙的你尽管说,过不了多久我也要停业了。”

池竹西和王邱对视一眼。

池竹西:“池淮左说有东西留在这里, 和他父亲有关。”

廖小娟的笑容一僵:“他, 他是这么说的?”

王邱递上名片:“他们和家里人……有些矛盾, 现在关系闹得很僵,我是池淮左生前的律师, 正在按照他生前的遗愿和他家里打官司。如果您这里有什么消息请务必告诉我们。”

廖小娟的目光闪动了几下,流露出明显的迟疑,但最终还是站起身,从边上的柜子里翻找出一份纸质档案。

回到沙发,她犹豫了半天才把档案轻轻放在桌上。

池竹西弯腰拿过档案袋,绕开上面泛黄的绳子,把文件抽了出来。

“其实一开始做心理咨询的时候,我对他说过,他没有必要一个月来一次,如果是失眠的话,去医院开助眠药,平时生活作息注意一些就好。”廖小娟说,“可后来我发现不对劲,每次他来,心理状态都越来越差。是那种……有自知之明的差。”

池竹西翻看着档案,上面有每次会面的时间,大致的咨询内容,结尾则是廖小娟的批注。

“我不知道要怎么形容那种感觉,池淮左对自己太清楚了,清楚到我怀疑他其实并不需要任何咨询。比起寻求一个舒缓方式,他更像是在找我确认自己在标准检测下的状态。”

“就像把所有知识点都嚼烂了之后,找老师要一套试卷来自检……么?”池竹西问。

听到这个比喻,廖小娟先是一愣,想了想:“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

档案上的批注印证了这个说法。

「根据患者自述,失眠,间歇性胸闷气短,情绪波动强烈,症状不明显,待观察。」

「失眠情况加重,持久的忧愁、不安和焦躁情绪相较上次较为明显,出现幻觉、妄想、行为紊乱等行为,待观察。」

「出现偏头痛,轻微哮喘等现象。疑似躁郁并发,需要与精神分裂症进行比对,建议患者进行甲状腺功能、药物血液浓度、性激素、电生理学、以及头部影像学检查,待观察。」

……

「检查报告已出,植物神经功能紊乱情况严重,CCMD-2情感性障碍的诊断标准初步判定双相II型障碍。」

每条诊断都相隔一个月左右,到最后一条,情况已经严重得让池竹西也不由得呼吸一窒,拿着文件的手都开始颤抖。

王邱在池竹西边上,也看了那份文件。

“我和他住一起四年……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

廖小娟:“躁郁症也就是常说的双相,和精神分类症不一样,精神分裂症患者的临床表现更突出的是认知和行为的不协,双相患者主要表现在情绪上,情绪这种东西……只有自己才最知道。”

“装乖谁不会,只要他想,他完全可以在所有人面前装成完全正常的好同学。”池竹西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池竹西的发言对于王邱来说已经算得上激烈,他还没听过池竹西用这样的语调说过话,一时间有些哑然。

紧接着王邱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他是在多少岁得出的诊断结果?”

廖小娟:“二十二岁左右。”

“……”王邱双手撑在膝盖上,抵住额头,“双相……是包括狂躁和抑郁是么?”

廖小娟说是。

“虽然法律规定重度抑郁患者仍然具有民事行为能力,但具体情况还要进行进一步但是要鉴定、判决。如果池淮左真的是这样,那蔡闫手里的遗嘱……有很大可能不具备法律效应。”

王邱突然感觉有些荒谬,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这位朋友一样。

“他每个月花几个小时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吗?”

池竹西将文档放回档案袋,轻轻说:“您还有池淮左的父亲家暴的证据。”

王邱骤然失声。

廖小娟的表情已经非常难看,那是一种愧疚和无能为力交织在一起的浓烈情绪。池竹西也见过很多心理医生,心理素质和容岐一样好的几乎没有,显然,廖小娟也不是。

她捂住脸,声音沧桑不止一个度:“那是池淮左第二次来的时候,他说家暴除了伤痕鉴定外还需要一份心理诊断。”

她的声音透过指缝断断续续的。

“家暴一般发生在夫妻间,成年孩子受到家暴的概率不是没有,可是很小,除非是长期行为,孩子长大后也没有反抗的勇气。池淮左,池淮左他明显不属于那一类,但他还是要求做鉴定,并把伤情鉴定和心理诊断一起留在了我这里……”

“我,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他后续没有再提。直到前段时间我看新闻才知道……我不知道他的状况已经这样了,要是早知道,我,我……”

廖小娟抹了抹眼睛,深呼吸几次后才稳定情绪。

“我不适合做心理医生,我没办法面对这些,我……我什么也做不了。只是拿着钱浪费他宝贵的治疗时间,他本来或许可以……”

池竹西说:“这不是您的责任,有的人就是好不起来,也不想好起来。”

王邱低喝道:“池竹西!”

池竹西还在说:“他需要的就是疾病鉴定,只要他需要,就算您掏心掏肺也没用,世界上最好的医生来了也无计可施,他就是这样的人。池淮左应该向您道歉的。”

王邱想阻止池竹西的口无遮拦,刚抬头,视线移到池竹西脸上后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和廖小娟相比,他可以说是面无表情,和池淮左相似的眉眼平静舒缓展开,甚至带有着几丝极少时候才会出现在池淮左脸上的懒意。

但当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那其实不是懒散。

只是一个人在心如死灰的情况下,失去了对面部的控制,麻木的心情无法提供任何表情。

就像尸体那样平静。

而现在,那股平淡的面容对向王邱:“有了家暴证明,有了精神诊断,您还需要什么吗?”

王邱很想用手捂住池竹西的脸,他或许不知道自己的模样会给人带来多大的无力感。

“已经够了……”王邱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

池竹西点头:“这样的话,我建议您晚上和我一起回去见安女士,有胜算的情况下她是不会拒绝您的。”

他似乎有些疑惑,“这样您的委托就能顺利结束了,按照我们的合约,您能拿到相当丰厚的一笔报酬。而且这也是池淮左的遗愿。您为什么是这样一副表情?”

王邱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池竹西也不追问,拿起档案袋,问廖小娟:“这份档案我们能带走吗?还有池淮左留在这里的那些证明。”

廖小娟不清楚池竹西的事情,反应倒没王邱那么大,她也起身,“可以,有需要的话我也可以上庭作证。”

说罢便去保险柜里翻找。

就在她找东西的时候,咨询室的门被敲响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站在门口:“廖医生!廖医生,院长妈妈叫你过去!”

廖小娟从一堆文件里探头,她看了眼墙上的日历:“今天不是有别的医生吗?容岐呢?”

听到熟悉的名字,池竹西和王邱的脸色都变得有些奇怪。

少年有些急:“小田刚才差点被车撞,吓得半死,现在还在哭个不停。他来院里不久,和容先生不熟,院长妈妈让我来找您!”

“被车撞?”廖小娟“腾”地起身,差点撞上桌角,她焦急问,“人没事吧?看医生了吗?”

“人倒是没事,不过他不是一直胆子很小,又不爱说话吗?就,就,就……”少年说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哎呀,您赶快和我一起过去吧!”

见状,就算有满肚子的疑惑,王邱也不好耽误时间:“您要是有事就先去忙,我们在这里等就行。”

倒是池竹西站起来:“可以的话……我可以和您一起过去吗?”

廖小娟有些诧异,但没多说什么,点点头,匆忙把东西收拾了一番,带着池竹西和被迫跟上的王邱一起走出了咨询室。

见他们打算用跑的,王邱主动提议:“上车吧,地址给我,我送你们过去。”

作为中型豪华SUV,林肯航海家塞下四个人半点不显拥挤,后座的少年从来没坐过这样的汽车,上车之后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把位置给弄脏了。

池竹西若无其事问:“容岐……是不是高高瘦瘦,看起来脾气很好,和谁说话都带着笑那种人?”

少年吃惊地前仰,说:“你认识容先生?”

廖小娟拍拍少年的背,示意他坐好了注意安全。

“他们是儿童福利院的孩子,自咨询室成立以来,院长就邀请我定期会去做心理疏导,社会服务,不收费,因为离得近,我平时又没什么事,就答应了。”廖小娟说,“说是心理疏导,其实也就是陪孩子们聊聊天什么的。容岐定期也会来这里帮忙,他那样的心理专家,愿意来这种小地方实属难得。这里的孩子都很喜欢他。”

少年仰起头:“我们最喜欢您!”

廖小娟失笑:“得了吧你个小滑头,他比我还早认识你们,你说这话自己信吗?”

少年有些为难:“那就……那就都喜欢?”

这是池竹西第一次知道容岐还在做这样的事,不知道为什么,他隐约感觉有些不安,或许是因为廖小娟认识容岐这件事太突兀了,又或许是他下意识不想让容岐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扯上关系。

按照廖小娟的说法,容岐比她还早在福利院提供援助,而池淮左是后来才找上廖小娟的,这证明容岐和池淮左扯不上干系。

日记本上,池淮左表露出的态度也是这样,他是在自己车祸后展开调查才认识容岐的。

心理医生会慈善性质地做一些社会服务是很正常的。池竹西这样告诉自己。

咨询室离儿童福利院只有五分钟不到的车程,车停下,池竹西刚出门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男人。

他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衣袖被旁边另一个小女孩拽着,身边还围着五六个年龄各异的孩子,嘴里说着什么,脸上挂着无可奈何的笑容。

那正是容岐。

第 26 章

看见池竹西后, 容岐罕见地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廖小娟的到来瞬间吸引了所有孩子的注意,不少孩子直接欢呼着奔向这个笑得和蔼的心理医生,留在容岐身边零星的两个孩子也被他拍拍背, 哄劝着往廖小娟那边去了。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你。”容岐大步带起一阵风, 他走到池竹西身边,视线上下扫过,含笑说,“一周没见, 你好像瘦了些, 没人盯着, 你不会又忘了吃饭吧?”

池竹西拢了拢领口,下意识想挡住之前那次意外在脖子上留下的淤痕, 又想起来淤已经好得差不多, 应该是看不出端倪的。

“我也想这么问你。”池竹西含糊说。

“我?我在首都吃好喝好,参加完讲座就回了常青。到饭点了,这儿也不差你一双筷子,等会儿你可以尝尝福利院的妈妈手艺。”

好像什么都答了, 又好像什么也没答。

池竹西不知道要怎么开头, 即使对上池樊川他也没有这样踌躇过。

容岐之前说得对,他们的关系的确是不一样的。

如果一个人从你小时候开始就一直和你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偶尔介入,时常抽离。而你身边的其他人来去匆匆,谁也不曾回头看你, 那么即使你和那个人并没有很深的羁绊关系, 他在你心中的信任栏也始终有一席之地。

那是用时间一点一点烙印下的痕迹。

池竹西正在犯难, 刚停好车的王邱恰好凑上来。

他的到来使现场的气氛活络起来,两个成年人开始公式化社交寒暄, 池竹西莫名松了口气,望见廖小娟的背影,于是便一言不发跟着往福利院里走。

王邱想叫住他,被容岐笑着拦下:“能让竹西感兴趣的事情很少,就让他自己到处转转吧。”

王邱与容岐只有几面之缘,上次见他还是在池淮左的葬礼。

这个面相温和的心理医生似乎十分受安澜娅的信任,不光让他充当池竹西的法定代理人,很多自己不出席的场合也让他代为出面。容岐也没有辜负她的信任,一直将池竹西保护得很好。

如果需要池竹西出庭的话也需要和他通气,想到这里,王邱也不去管池竹西,在原地和容岐谈起公事来。

***

儿童福利院全名“白桦树儿童福利院”,门外牌子上的白桦树三个字只剩下“白华对”,两个木字旁不知所踪,足以看出这里的环境。

越往里走,荒凉的感觉就越重。

福利院里的树品种没选对,冬天的枯树不发芽,黑灰的质感狰狞地张牙舞爪。这里的人直接将其当作晾衣架,树枝上面搭着不少摊开的衣服,仔细一看上面都或多或少带着补丁。

院子里的儿童娱乐设施都变了色,跷跷板的暖黄变成土褐,滑梯的嫩红变成绛红,铁锈把光滑的表面变得粗粝不堪。

池竹西走到院子中央。

面前是一栋三层高的矮楼,表面石灰脱落,有大块深色的暗渍附着。楼上的窗户都有歪歪扭扭的防护栏,几双胆怯的眼睛在窗口看着他,在注意到他视线的瞬间如兔子般飞速缩回。

他的心情有些复杂。

很难想象这么一大群孩子要怎么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下去。

原来常青市还有这样的地方吗?

池竹西又绕到矮楼背后,这里靠山,恐怕是担心孩子会跑往后山,一面两米高的铁网将后面封死。

他正打算转回去,回楼里看看,突然听到了什么动静。

【谁在那儿!】

出声的瞬间,那个动静瞬间消失了,视野的一切都没什么异常。

“你是不是弄错了,这里没人。”池竹西低声说。

【爱信不信,有股视线从你绕过来开始一直盯着你。】

池竹西立刻想起了那个抢劫犯说的,有人在跟着他,还不止一个。回想起的瞬间,他莫名觉得山里的风有些冷,自己身上那么厚实的衣物完全挡不住凉。

他放空思维仔细听,只能听见呼啸的风声,仔细看,也只能看见被风吹得飘摇的铁网外的树叶。

极度的敏感下,池竹西甚至觉得眼前的所有一切都是活物,只是心照不宣保持沉默,地上的蕨草,石子,灌木,只是在安静地等待着什么。

池竹西深呼吸甩开那些念头,在原地驻足半晌,但从这个位置,依旧只能看见被铁网拦住的山路,和这头蔽塞狭窄的后道。

端详一阵后,心底的声音突然说:【后门对着的铁网有个小洞,有人躲在那里。】

顺着指向望去,池竹西只瞧见了一堆和周围没什么区别的野草堆。

可他没有对那个声音提出质疑,那个声音所陈述的观点有时候或许只是单纯的宣泄,没什么意义,但从观察事实的角度讲,他从来没说错过什么。

要去看看吗?还是找人来?找谁?王邱还是容岐?

数个念头在池竹西脑海里打转,没等他思索出个结果,脚步却先行一步,毫不迟疑地向他盯着的方向走去。

一阵窸窣的动静,从草丛里突然冒出来……一个破破烂烂的小熊玩偶?

池竹西再定睛一看,原来是个拿着小熊玩偶的小孩子,他蜷缩在半米高的草丛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的身影。

那张脸池竹西不久前才刚见过——那个险些被车撞到,在路中央号啕大哭的男孩。

池竹西一怔。

廖小娟不是为他而来吗?他怎么躲在这里?

被称作小田的男孩在看见走到面前的阴影后缩得更小了,恨不得把自己完全藏进草丛里。

池竹西蹲下来,这才看见那个脏兮兮的玩偶上用黑线缝着一个标签,标签上写着「田笑」。

田笑脸上乱七八糟的,有眼泪有鼻涕,他胡乱摸了两把,手上的灰糊上去变成泥,又擦到玩偶上。池竹西看不下去了,从口袋里掏出湿巾递过去:“擦一擦。”

田笑没有接。

【他被吓傻了,别和他废话,你不是想找人问容岐的事吗?】

池竹西耐下心警告:“我说过,有人的时候闭嘴。”

【别在这儿假惺惺的池竹西,你根本不在乎他听到什么,你知道小孩子的胡言乱语没人会信,看到他这副惨样你也没任何感觉。】

“我——”

“你在和谁说话?”田笑突然小声问。

他往外挪了一点,整张脸只剩下那双大眼睛亮闪闪的,见池竹西看过来,他又缩了回去,依旧露出那双眼,又问了一遍:“这里果然还有其他人对不对?”

这问题来得毫无缘由,可池竹西就是懂了。

池竹西:“对,是我的一个朋友,你能听出来?”

【你好恶心。】那个声音说。

田笑嘴角扬起,小脸上还挂着眼泪,又哭又笑显得有些滑稽:“因为我也有朋友,但是其他人都没见过他,所以他们都说我是骗子,是在撒谎。”

池竹西也笑起来,干脆盘腿坐在他面前:“是,以前也有很多人说我是个骗子,是在撒谎。”

“然后呢?你怎么说的?”

“我已经有朋友了,为什么还要和他们说什么?”

田笑呆呆的,似乎不能理解池竹西说了些什么。可他没有之前那么抗拒了,紧紧攥着小熊的手也放松了一些。

池竹西依旧拿着湿巾:“你坐出来一点,我给你擦一擦。”

见田笑一动不动,池竹西只能俯身把湿巾塞到他手里,感觉到对方浑身一颤后,池竹西又坐回到原来的位置。

田笑看着手里的湿巾,愣了会儿,居然拿起湿巾开始擦拭起手里的玩偶。

小熊上面的泥巴印越擦越脏,他越用力,深色的污渍就越明显。

田笑浑然不觉,又拍拍小熊表面:“好了,现在干净了。”

“是挺干净的。”池竹西应和道。

“我从来没见过你,你也被丢到这里了吗?”田笑把用过的湿巾塞进兜里,抱住小熊,“这里不好。”

“为什么不好,因为他们说你是骗子?”

“也有这个原因……这里的人都好奇怪。”

“哪里奇怪?”

“和我住在一起的妹妹没有脚,隔壁的三三看不见东西,经常抢我熊熊的大块头说不清楚话,每次院长妈妈罚他都会在他手上画什么,从来不骂他。”

池竹西:“……”

田笑把头埋在小熊背后,声音小下去:“我朋友说留在这里的全是这样的怪胎,我应该也是这样的怪胎,我不想当怪胎,你也不要当怪胎。”

【他是该做心理咨询,容岐怎么搞的,平时不是把你糊弄得很好吗,连小孩子都搞不定?】

池竹西头一次被这种明明不关自己事的刻薄搞出火气,就在他想做点什么让那个声音彻底安静的时候,田笑又抬起头:“容岐?”

池竹西硬生生压下火:“你认识他?”

“认识,我来这里之前他就在了。他不是怪胎,所以不用一直呆在这里。”田笑说,“但是我很怕他,你应该也会怕他。”

“他不是脾气很好吗?”

田笑点点头,又摇摇头:“所有人都很喜欢他,所以我怕他。”

似乎是把池竹西当成了自己人,田笑犹豫再三,说:“我觉得他不喜欢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也不喜欢他。每次容岐来的时候我就找不到我的朋友,我觉得是因为我吃了他给我的糖,我的朋友生气了。后来我偷偷把糖给扔了,很久之后朋友才会来找我。”

他煞有其事叮嘱:“你记得不要吃他给的糖啊,你和他走得近了,你的朋友也会生气离开的。”

池竹西听懂了。

田笑恐怕和自己一样,有差不多的临床症状,吃了容岐开的药物之后暂时恢复了“正常”,可这么大的孩子不能理解自己身上出现的变化,也没人能给他解释这些变化,所以他感到非常不安。

福利院的孩子太多了,容岐不是一直呆在这里,廖小娟也不是。院长不了解这些,也就没人继续关注田笑。

池竹西欲言又止,矮楼里突然响起音乐声,是很多中小学下课的时候会播放的那种。听到音乐,田笑不情不愿地从草丛里爬出来,站在池竹西面前:“你不去吃饭吗?得去吃饭,去晚了的话又会……”

池竹西坐着没动:“又会?”

田笑咬住下唇:“不吃饭的孩子是不听话的孩子,院长妈妈会生气,我朋友告诉我不要让她生气,她是个好人,所以你也不要让她生气。”

“小田——!”之前来咨询室找廖小娟的少年在矮楼拐角看到这边的身影,急匆匆跑过来,在看见池竹西后有些奇怪他怎么坐地上,但没多问,拉起田笑的手,“你躲哪里去了,廖医生找你半天!该吃饭了,快和我去吃饭!”

田笑又开始一言不发,垂着头被拉着往矮楼正门跑开了。

池竹西这才注意到那个少年的脚似乎一跛一跛的。

池竹西慢慢站起来,看着投下巨大阴影的福利院,回忆着之前的事,只觉得这个福利院哪里都奇怪。

他想起什么,回头看向田笑藏身的地方,那里的铁网被凿开一个脸盆大小的洞,洞口直通后山,成年人很难通过,也只有田笑这样的小孩能蜷缩着钻进去。

而有些奇怪的是,铁网被凿断的边缘非常整齐,铁丝还被掰出一个弧度,保证人不小心碰到了不会被划伤。

【田笑差点出车祸,受了惊吓,却宁可躲在这里。他不喜欢这里,但从来不往后山走,听到吃饭的铃声就像巴甫洛夫的狗。】

【问题在于,容岐和这里有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池竹西心头,直到他跟着音乐声走进矮楼,在一楼楼梯旁的展示栏看见一张已经开始泛黄的旧照片。

照片上是整齐站成三排的人群,背景是白桦树儿童福利院的大门,那个时候白桦树三个字的两个偏旁还没掉,拍照时间应该是夏天,巨树繁茂。

镜头前,孩子们扬着大大的笑容,两三个成年人站在孩子两侧,在树下的阴影中,池竹西准确认出了容岐。

他实在是太好辨认了,照片虽然模糊,但依稀可以看出姣好的五官,和现在没什么太大的改变,只是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笑容比现在还要明显,人生得高瘦,背笔直,光是站在那里就流露出和周围人迥然相反的舒和气质。

而在他身侧,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男人把手臂搭在他肩膀,那个男人也在笑,可笑容咧开的弧度深得……有种非人的诡异。

池竹西用手在照片上轻轻划过。

“那是我的大学同学。”

阴影从身侧投下,听到容岐的声音,池竹西往旁边撤开一步,恰好留出一人的位置。

“你不是想问我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你下车看我的眼神就像是我干了多大的错事一样。想问就问,我不会瞒着你什么。”容岐先是挪揄了一番,接着看向照片,露出有些怀念的表情,“他是我的大学同学。”

池竹西别开眼:“也不是很想问。”

“是,是,你不想问,是我想说。我好像从来没对你说过我的事。”

池竹西还在岔开话题:“不是要吃饭吗?”

容岐:“你吃得下?”

池竹西:“…………”

容岐摇头失笑:“诚实一点,池竹西,好奇心不可耻,有什么话就说。”

“……他是你的大学同学,然后呢?”

“我们都是心理学专业的,还在一个宿舍,所以关系很好。在暑假需要社会实践的时候他邀请我来这所福利院。”容岐顿了顿,说,“他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可这里的孩子都……”

“这里全是没人愿意领养的孩子,你应该也看出来了,要么是身体有残疾,要么是心理疾病,要么是年龄太大了不适合领养。出于各种原因他们被留在了这里,由院长妈妈和她的女儿两个人照顾。”

容岐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怜悯。

“我的同学也是,瞧见了吗?他的脸上有一道疤。他很小的时候,他母亲在戒毒期间发狂,把螺丝刀当奶嘴塞他嘴里……后来他被送到了这里,在社会好心人士的资助下念书,考上大学。”

“……”池竹西的视线不自觉看向照片,那个夸张的笑依旧让人心惊肉跳,可没有之前那样诡谲了。

“虽然会有很多人用异样的目光看待他,但他一直都很乐观。大学毕业后我出国继续念书,回来之后偶然联系上他,他在从事着社会公益的工作,提起了福利院。反正我的工作也不忙,就定期抽空过来帮忙……这边很多孩子都需要帮助。”

池竹西:“田笑他……”

“小田?”容岐看了池竹西一眼,“刚才到处找不到他,你看见他了?”

“他不喜欢你,你当然找不到他。”池竹西低低说。

容岐:“正常的,你以前也不喜欢我。”

池竹西:“……”

容岐:“不过过段时间我应该会把他带去市内的咨询所。”

“你要……收留他?”

容岐摇头:“有你一个还不够?……好吧,不开玩笑,我的确没时间,也没条件。”

他说,“我联系过市区的同行,他们愿意免费给小田提供帮助,继续呆在这里对他没什么好处。”

池竹西皱眉:“你不能这样擅自决定什么,你甚至从来没和他好好谈过,问他愿不愿意换个环境。”

容岐有些意外他会为这件事生气:“那你觉得他愿意继续呆在这里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他不应该被这样忽略。”

“池竹西。”容岐缓缓念出他的全名,他快速看了眼周围,确定没人后才继续说,“我知道你觉得田笑和你很像,你很容易代入他的视角,可你不是他,他也不可能是你。”

他的每个字都重重敲在池竹西心上。

“不是每个人都能和你一样,有家庭作支撑来创造各种选择。我的同学当初没得选,田笑没得选,这里的所有小孩都没得选。”

池竹西沉默了。

“而且心理医生的工作不是和小孩掏心掏肺,每个人都有他的秘密,你小时候也不愿意和我聊自己的事。”他唏嘘道,“不光是小时候,现在也不愿意。”

话题开始拐向不那么沉重的方向,池竹西立刻就知道容岐想说什么,他喉咙微耸,想转身直接去找王邱,却被容岐的话卡在原地。

“王邱都跟我说了,他找上你,经过一番不为人知的调查后,你和他拿到了一些资料,他现在有把握能从池樊川手里赢下官司。听起来像是好事——我和安澜娅都不知道的好事。”

“……”池竹西的目光一点一点转回去,他看见容岐的脸上依旧是平和的表情,只是能从语气中听出非常强烈的不赞同。

不应该是这样。池竹西想,应该他来质问容岐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系列巧合的,没人愿意相信巧合。

可容岐深谙和他谈话的技巧,直接把话摊开,就这样稳健地站上了道德制高点。

他甚至想到了池竹西现在肯定会有些许的不甘心,觉得自己本来就没有义务告诉他这些事。

“竹西,这件事绕不开你的母亲,她为了池淮左的事和池樊川周旋很久,你等于是打乱了她的所有打算。”容岐注视着池竹西的双眼,“不和我说完全没关系,我知道我算是外人,不应该插手你家的事,但我还是持原先一样的态度,你应该和你的母亲好好谈一谈。”

“我……”池竹西的嘴唇有些干涩,“今晚我会找她说清楚。”

容岐笑起来,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眼神一动,抬手将池竹西发梢中的碎叶摘下来:“你去后门那边了?”

池竹西撇了眼碎叶,似乎是刚才坐在田笑对面的时候落下来的,他也没在意。

“十几年前那里还没铁网拦着,福利院人手不够,不少孩子都会去后山玩。李路达觉得太危险了,才花钱装上铁网,说起来我还赞助了一小笔钱。”

“李路达?”池竹西咀嚼着这个名字。

“就是我的那个同学。”容岐说,“他叫李路达。”

第 27 章

说要和安澜娅好好聊, 但其实母子俩谁也没想开诚布公的谈话。

在从王邱口中得知“高清无夏”版本的整件事来龙去脉后,安澜娅的脸色迅速沉了下去。

“我不清楚您是怎样想的,这么大的事您选择率先联系一个孩子, 您不认为这样有些有违常理吗?”

看在王邱并没有胡乱提高代理价格后, 安澜娅好歹没有说出更激进的话,但语气也绝对称不上友善。

王邱的委托人一个是池淮左,一个是池竹西,自然没必要顺着安澜娅的态度, 他也见多了脾气各异的委托人, 公事公办道:

“作为池淮左的代理律师, 我百分百尊重他生前的意向,希望您不要只把我当作他的朋友, 我是一名律师。”

他的态度也很强硬。

“池竹西已经十九岁, 目前表现具有完全民事能力,所以不管是您还是他的法定代理人都无法左右他的决定。望您知悉。”

安澜娅冷冷看王邱。

池竹西坐在书房的角落,完全没有介入的意思,容岐也没有。

他们就像两个局外人, 看着安澜娅和王邱就起诉池樊川的事相互推拉, 安澜娅非常强硬,要求将这件事移交给她的律师处理,王邱直接拒绝,并表示安女士没有权利要求池竹西这样做。

协商未遂,安澜娅眼神一棱, 看向池竹西:“你就不能不插手这件事, 安安分分念你的书吗?”

眼看着战火烧了过来, 池竹西心平气和:“我可以。”

安澜娅脸色稍霁:“那就——”

“但我不愿意。”池竹西说。

安澜娅似乎也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种话,她虽然时常搞不懂这个儿子平时想什么, 但池竹西从来没反驳过她的任何决定。

更别说是有外人在的场合。

王邱很有眼力见的适当插入了逐渐变得凝固的气氛,十分专业地将自己的打算告知安澜娅,并将可能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全部说清楚,包括但不限于池樊川那边会做出的回击,以及舆论的操控等等。

事情谈完已经接近晚上十点,整理好材料,王邱心满意足告辞了。

容岐原本就是作为池竹西的法定代理人出现在书房,看看时间,也提出了离开,临走之前还看了眼池竹西,眼神的含义不言而喻。

把两个人都送走,池竹西不急不缓回到书房,刚一开门就看见明亮灯光下,安女士那青得发白的脸。

有时候池竹西也会奇怪,容岐怎么就这么热衷于调节他们的母子关系,一个心理医生活生生干出了居委会大妈才会管的事。

池淮左以前是向池竹西是这样解释的:

从人类的角度出发,孩子其实就是自私又贪婪的寄生者,汲取母体的养分不说,呱呱坠地后还会强势挤占她们的生活,愿意养那是得磕响头的恩情,不愿意养才是正常人类的思维吧。

你看安女士,她毕竟都忍了我一年,忍了你一年,谁愿意在大好年纪浪费两年时间啊?反正我不愿意。

池竹西无法对此做出评价,但最基本的他还是能明白,两个几乎没怎么接触过,交流最多的是指令和接受指令的两个人,哪来的时间去培养感情呢?靠所谓的母子之间的天然联系吗?

如果真的有那种东西,安女士为什么会那么多年对他们兄弟不闻不问,连提到都觉得浪费时间?

所以结论也就自然而然出来了,他和安澜娅之间没有感情那种东西。

就像现在,就算他蹩脚的想装出好儿子的模样上演一出母慈子孝,那也充其量是基于对其他家庭的拙劣模仿。

可容岐说的一些话也让池竹西意识到,安澜娅的确给他提供了别人没有的物质,全靠那些东西他才没有像田笑那样被丢弃在福利院,可能一辈子也没有离开那里的机会。

所以池竹西现在只能走到安澜娅面前,将桌上被扫乱的文件全部叠好,在风雨欲来的氛围里保持安静。

“出去。”安澜娅说。

“好。”池竹西回答道。

这就是他们今晚所有的谈话了。

***

开庭的日子在寒假。

作为原告方,王邱并没有让池竹西出席,他也担心池竹西对上池樊川和对方的律师会出什么岔子。而令他们没想到的是,池樊川也没有来,代替他出现在法庭的是蔡闫。

池竹西坐在法庭外的长椅上等,按照王邱说,今天也不一定能出结果,如果对方执意纠缠,这场官司的战线会被拉得很长,就看最后谁先熬不下去。

“我说你是怎么回事?一副‘王律你个废物这都能输’的表情。再说,你知道王邱这一波能赚多大名气吗?那小子心里肯定早就求神拜佛哈利路亚,只求能搏一搏单车变摩托了。”

许久不见的夏实冲池竹西努嘴。

“哪个律师看见你这样不气得虚空打拳的,换我以前早就……早就喊这得加钱了!”

池竹西朝她打了个招呼:“你查到什么了?”

“喂喂喂,怎么跟黑心甲方似的一见面就催进度的,我就不能单纯地想来见识一下传说中的池总落败时的颓废模样吗?我跟你说以前我就看池樊川不顺眼,以前招合作律所的时候眼睛横在天花板上,非必胜客不要,这不扯淡吗!”

池竹西移回目光:“那你见不到了,他没来。”

夏实叹气:“是啊,来的是蔡闫,等于直接投降,我连看的兴趣都没有。”

两人相顾无言,但夏实的性格就是这样,没有她热不起来的场子,如果有,那就一定是她还没施力。

她大大方方道:“你不是想查那堵薛定谔的墙嘛。我就想着去找清洁工的排班表,按理说这玩意儿也不难查,但是你猜怎么着?他们十二月的记录在归档的时候全部删了,说是流动临时工太多不好做财务报表。”

“是有人故意删的。”池竹西说。

夏实嗤笑一声:“但这世界上发生过的事情是删不掉的,总有线索扒开土从坟墓里爬出来嚎两嗓子。”

“你拿到了?”

“不然我也没脸来找你啊!话都撂出去了,要是这点事都干不好,你要我这十八岁的嫩脸往哪儿搁!”

池竹西:“……”

夏实那张神气的脸皱起来,一副很受侮辱的委屈模样:“干嘛,你怀疑我不是十八岁啊?”

表现出来的性格挺像十八岁的。

然而这话池竹西还是没能说出口。因为夏实在嘟囔着抱怨了几句之后立刻说起了正事。

“公司在10月以手脚不干净为由解聘了一批清洁工,还给他们发了N+1的赔偿。”夏实说,“我查到这里就觉得不对。”

“哪里不对?”

“N是工作年限,满一年付一个月工资,+1指的是额外再支付一个月。”夏实啧啧,“你知道劳动仲裁局每个月收到的仲裁申请比高三生刷的卷子还要多么?多少大企业为了小几百块就像老总户口本只有一行似的往死里拖。如果真的是因为清洁工手脚不干净,法务早就跳起来直接辞退了,谁愿意当冤大头给N+1啊?”

“所以……”池竹西缓缓吐出一口气,“那是……封口费?”

“可以这样认为。”夏实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张折叠成小方块的纸,打开后有A4大小,“11月中旬,找了一批新来的,这是名单。”

不止名单那么简单,上面一行一行还有整个十二月的排班表,左边名字中间时间和地区,右边是员工确定签名。

池竹西一行一行从时间找着12月1日那天的排班,再按照负责的区域进行排除,最后目光落到偏下的一个名字上。

——就是他!

“许安国,男,46岁。不是本地人,没有家庭,平时除了上班一般都泡在麻将馆,赚得没有输得多。听起来很可疑是不?还有更可疑的。”夏实又掏出来一张纸,这次是十一月的排班表,“你看看。”

十一月下旬招的人,就算全勤也没几天,看这个做什么?

池竹西没弄懂夏实是什么意思,但也接过来仔细看了起来。

只是快速扫了一眼,他立刻发现了不对,又重新拿起12月的进行比对:“对不上。”

寒假一段时间,没有校规的约束,池竹西也就没有去剪头发,比之前要稍长的额发堪堪盖住眉尾。当他垂下头的时候,发梢甚至触到了睫毛,他的眼睛也被挡住了一部分,从旁人的角度看不真切。

只是那目光深得惊人,几乎是透过发丝死死钉在纸上,想要把指尖的文字灼穿一般。

夏实明知故问:“哪里对不上?”

“签名。”池竹西的目光抬起,黑沉沉的,“11月的签名和12月的签名对不上,这不是一个人的字迹。”

“如果不是许安国在11月手出了事,右手换左手,或者左手换右手,签名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变化。”夏实想起什么,咬牙切齿说,“我去他那个麻将馆混了几天,他奶奶的,裙子都快输没了。牌友说他打麻将的时候可遛了,没见着有什么伤。”

池竹西坐直了,追问:“有谁看见他出勤了吗?池氏集团大楼的监控呢?”

“不是,我说小弟弟,我又不是警察,能查到这个已经付出了巨大的金钱代价,哪里来的权限去调监控啊?”夏实骂骂咧咧,“我知道你很相信夏姐的能力啦,但我也不是哆啦A梦,就是哆啦A梦来常青市也要遵循基本法的你懂得伐。”

池竹西缓缓坐回去,脸色复杂晦暗,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看着薄薄两张纸,不用谁说池竹西也明白夏实带来的消息的重要性。

如果能有确切的证据,但凡能查出有那样一堵墙,墙上曾经出现过不应该出现的字迹,那么就可以立刻找高集重启调查。

就差那么一点。

“不过呢——”夏实嘿嘿笑两声,“也不是拿不到,就是得花点时间。”

池竹西:“要多久?”

“在找人呢,别催。催也没法,你也不想惊动某些狗日的吧?”

池竹西点头表示知道了。

夏实从他手里抽过那两张纸,重新折叠成方块塞回去,起身,说:“这个你拿着也只能退一步越想越气,还是我收着吧。得了,事情说完我差不多该走了,你最好也提前走,等会儿我估计一大堆媒体得来堵门。”

她每说一句,池竹西就点一下头,表情却说明他是完全没听进去的。

夏实走到他面前,俯视着伸手拽住他脸颊两侧向上拉。

看着控诉中带着不赞同的眼神,夏实满意道:“对嘛,都说了别整那副表情。我是真的会叫嚣得加钱的哈,你懂夏姐,不来虚的!”

她撒开手,“不过你倒是比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状态好多了,那个时候你也太恐怖了,像是随时都要嗝儿屁,要么就让别人嗝儿屁,不管哪个好像都挺吓人。”

池竹西揉揉脸:“是么?”

“你忘了吗,你还说你听到狗叫,我琢磨着就算你神智不清也应该听见池淮左不甘的怒吼啊,怎么能是狗叫呢,这老哥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狗逼形象你才能出现这种幻听。”

其实不是夏实说的那样,但池竹西没解释,只是被她的话逗得嘴角止不住上扬。

他笑起来其实很乖,眉眼舒展开,平时的郁气和倦意一扫而空,有种雨后新空下的宁静。任谁见了也得和他一起笑起来。

夏实也是这样,她还有些得意:“以后见我就直接半永久这个表情,就这么说定了啊。”

转身没走两步,夏实又转头,这次罕见地踌躇起来。

“怎么?”池竹西问。

“就那个,那个……”夏实琢磨了会儿,“我在麻将馆输的钱能不能报账啊老板?”

池竹西这次是真的被她逗得笑出声:“你输了多少?”

夏实扭扭捏捏报了个数,然后立即补充:“不是我技术不行,主要是要套话就得输钱,我要是赢他个盆满钵满谁还愿意和我唠嗑,是这个道理吧?”

见池竹西只是定定看着她半天没回应,夏实这样的脸皮也受不住了:“行行行,不报行了吧,少拿‘又菜又爱玩’的表情看我啊!有空约你打麻将你就懂了,我五局,不,三局就能赢回来!!”

池竹西摇摇头:“我只是觉得,太好了。”

夏实一愣:“不是吧,我就贷款口嗨,你真信我技术好啊?”

“不是。”池竹西认真说,“池淮左能认识你们,真的太好了。”

“……”夏实突然露出悲愤交加的表情,看得池竹西还以为自己说错什么话了。

他很少和人闲聊,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句话踩了雷,只能收了口,有些笨拙的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难以理解。”夏实突然骂了句脏话,“妈的,池淮左这个逼怎么会有这种弟弟,这不是基因突变真的很难解释。”

这话池竹西没法接。

夏实没有再说什么,逃一般跑了。

池竹西脸上的笑还没褪,“膨”地一声,法庭房间的门开了。走出来的不是别人,是蔡闫。

她还是和以前差不多的穿着,毛衣外面套着肃穆的黑色羊毛大衣,虽然不是高领,但毛毡围脖将脖子挡得严严实实。只是脸色过于苍白,有人扶着她往外走,不时小声提醒:“您慢点,往这边。”

蔡闫虚弱地摆摆手,表示自己没有大碍,在看见椅子上坐着的池竹西后,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分辨不出的情绪,不过那只是一瞬间,快得让人抓不住。

两个人谁也没有开口打招呼,就像完全不相识的陌生人一样。

接着,王邱从里面步履匆匆走了出来,只是见到他的表情,池竹西就明白了结果。

“赢了!”王邱快步走到他面前,精英范儿也掩盖不住他话语的兴奋,“按照池淮左十八岁的遗书判决,他的所有东西,包括那6%的股份都是你的!”

池竹西没办法和他一样高兴,他本来也不是很看重那些东西,所以只是应和着点头。

正如夏实所说,法院的门口已经蹲了不少媒体,他躲在边上等王邱开车来接,脑子里还回想着蔡闫的那个眼神。

刚抓到点什么思路,蔡闫的车从他面前缓缓经过。

似乎是为了透气,车窗没有彻底摇下去,从那个半米不到的间隙,池竹西这次清楚地看见了。

在她摘掉毛毡围脖的脖子上那清晰的痕迹。

——那是花很大力气掐上去才会出现的淤痕。

第 28 章

就像一颗石子投入水中, 池氏集团的这桩官司成为当季最炙手可热的话题。

原告方只有代理律师露面,被告方则是继母出庭,真正涉及的人完全隐身——各路媒体恨不得将捕风捉影的小片段拼凑成一个话题度最高, 转折最多, 最吸引眼球的娱乐故事。

因此,街头巷尾流传出不同的版本。

有的说是池式两对母子为了家产的争斗,池樊川一直神隐就是因为手心手背都是肉。

有的说这是安澜娅对池樊川的报复,谁都不知道当初他们分手的原因, 可之后两人老死不相往来, 光是听到彼此的名字都会露出膈应的表情。

也有稍微靠谱一点的, 说是死去的池式长子的安排,他不想自己的东西留给继母和继弟——最接近真相的一个反而成为最少人相信的说法, 大多数人认为池淮左没办法预料到自己死后的事。

出于安全考虑, 整个寒假池竹西都没怎么踏出过家门,财产的事情全权交给了王邱,安澜娅在事情结束后一言不发飞去了国外,而容岐忙着帮忙协商田笑的事。

因为清洁员的事陷入僵局, 池竹西这段时间一直在帮池淮左梳理日记本那头的事情。

他看着日记本上的记录。

池淮左:「我调取了那晚网约车公司的录音, 没有发现问题。司机在上车后提醒乘客高架被封,必须绕路,然后他絮絮叨叨抱怨天气,还问你是否需要返程服务,你拒绝了。」

池竹西:「和我这边没有太大出入。」

池淮左:「和我电话期间, 你的声音本身就不连贯, 录音没有听清你在说什么, 电话挂断后不久就发生了车祸,在此之间有一些动静, 但高集判断是正常噪音。」

池竹西:「如果录音无法说明问题,你的调查方向就断了。」

池淮左:「我委托夏实调查了你的生平。」

池竹西:「你可以直接问我。」

池淮左:「不一样,她可以直接筛选出可疑的内容,或者我现在问你,你想告诉我什么?」

池竹西答不出来。

池淮左:「你说不出来那就让我来说。」

「你在小学的时候被高年级霸凌,在山上遭遇意外,你侥幸没有出事,而霸凌你的人被山上的野兽咬烂了半张脸。安澜娅没有追责,只是让你转学,在那之后给你介绍了心理医生容岐,他的到来并没有使你的病情好转。而现在你决定在高中毕业后出国留学,是这样么?」

「池竹西,你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告诉我,你是觉得我不配知道这些,还是觉得把这些事藏着掖着就能让我的心里好受些?」

池竹西:「因为这些对我来说并不算可疑。」

池淮左:「你说没什么可疑的,好,那我问你。」

「山上的野兽为什么那么精准扑向霸凌你的人?还是领头人?」

「安澜娅为什么会认识容岐那个等级的心理医生,你知道他以前接手的都是什么人吗?他为什么会愿意为了你留在常青市?又为什么完全没疏导你的心理,而是一直积压着问题不解决?」

「安澜娅为什么那么放心容岐,甚至让他做你的法定代理人?」

「你出国的事情是谁提的?如果留在常青市会让你痛苦,你又不参加高考,为什么一定要等到高中毕业才走?」

「你知道夏实是怎么评价的吗?」

「池竹西就像一直被什么控制着往既定的方向在走,谁也不知道明里暗里盯着你的人是谁,但一定有一个人。保护也好,破坏也好,一定有那样一个人。」

池竹西:「你怀疑容岐?」

池淮左:「我也调查了他,他的故事太干净了,清白得不像个人。」

池竹西:「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们……」

池淮左:「瞧,你到现在还想为他说话,这不算可疑吗?你说你在廖小娟那边意外见到了容岐,我根本不认识他,他为什么能那么好出现在周围?」

池竹西不知道要怎么向池淮左解释,在他看来,所有的可疑之处归根究底都是他自己的问题。

被霸凌是因为他的孤僻,山上的意外谁也解释不清,你要怎么和野兽讲道理?没办法的。

容岐也曾提议过让池竹西找池淮左聊一聊,解除兄弟的误会,是他用沉默拒绝了。

安澜娅为什么让容岐做他的法定代理人?因为他没有拒绝出国,而安女士根本不想管那些繁琐的流程,是容岐抽时间耐心地准备一切。

为什么在廖小娟那边见到容岐,因为那所儿童福利院是他大学同学从小长大的地方。

池淮左:「你怎么还不明白你的处境?你什么也不说,把所有的不正常当作一种正常,这到底是谁灌输给你的常识?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对话在这里停了很久,看见这行字,池竹西五味陈杂了许久。

起先是过往被肆意揭开的难堪,接着是不被肯定的难受,最后的那句话将所有情绪引燃。

他刚刚回忆了自己的人生,然后池淮左一点一点地掰碎了,说这就是狗屎不如的人生。

他对自己痛心疾首。

凭什么?

只有光鲜亮丽一路坦荡的生活才算生活吗?他就是稀里糊涂在泥淖里站不起来,不可以吗?

你凭什么否定我的不堪回首。

池竹西:「这话应该我问你。」

「你说池樊川有很严重的掌控欲,你呢?」

「我没有按照你想象的那样长大,变成了你不想看到的样子,你后悔了?」

「你说我什么都不说,你说了什么?」

「池淮左,你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告诉我,你是觉得我不配知道这些,还是觉得把这些事藏着掖着就能让我的心里好受些?」

两个人再次不欢而散。

他们的对话就没有一次是以平和收尾,互相缺席对方的十几年积压着的埋怨填不满山壑,以至于好好的分析最后一定会演变成争吵。

池竹西合上日记本,因为长时间的翻阅,日记本早就不如刚到手上那样新,侧页有了褶皱,里面写下的话将本子变得千钧重。

他将日记本锁紧柜子,推开椅子起身。

现在已经是晚上七点,而池竹西打算出门。

几天前,王邱给他打电话,说的却不是遗产的事,但这件事的确和池淮左有关。

池淮左的大学导师想要见他。

“你不是还向我打听池淮左的事吗?池淮左在大学时候熟悉的人不多,老教授算一个。他对池淮左就跟对亲儿子似的,只不过大四那年因为未来发展的问题闹过不愉快,很多年没再联系。”

“老教授刚回国,听说了池淮左的事后联系我,想和你见一面。”

“当然你也可以拒绝。”

池竹西当然没有拒绝。

就跟池淮左调查了他一样,他也想知道池淮左的过去。

***

老教授白天有其他事,见面被安排在了晚上,地点就在教授家里。

顺着地址找去,池竹西来到了城南的一片宽地。

这里以前是大学城,随着常青市的发展,主城区迁移,在这里的大学纷纷建立新校区,时间一久,老校区也就荒废了下来,只有之前学校给引进教师分的房子里还零星住着人。

老教授是二级教授,正儿八经的江河学者,大学财大气粗直接分下接近两百平的单层小院拎包入住。池竹西站在院外,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门铃在哪里,只能拨打了王邱给他的电话。

院子里传出来电声,不一会儿,一个雪鬓霜鬟的老人出现在黑栏后。

老教授比池竹西想的年纪还要大,中等身材,银白的白发像覆上一层雪霜,高颧骨挂不住肉,垂出一层层褶痕,精神倒是很好,步履稳健,眼里带着睿智的光。

“池淮左的弟弟……池竹西?”老教授给他开了门,眼睛笑眯起,连连招手,“好,好,你跟我进来吧。”

教授的热络让池竹西有些拘束,进门后他才想起自己应该带一些慰问品拜访的,而不是两手空空像个呆子。

能看得出来,老教授平时并不住这,院子已经荒芜很久了,外面的藤椅和石桌上都积了灰,还有生命力蓬勃的细藤攀附着向上疯长。

走进内室,里面大多数家具都被白布盖着,只有沙发、茶几和一些简单的摆件露在外,应该是才打扫出来。

“你和你哥哥长得像。”老教授把他带到沙发上坐下,一落座就用怀念的眼神看着池竹西,“太像了,大一时候我见到他就是这个模样。年轻人抽条快,没几年就又成了另一副样子。”

“这些年我也听过他的事,他的师弟师妹对他可是崇拜得很,耳朵都磨出老茧,不想听都没办法。不说你家里的产业,能在一年内将基数不小的利润增速提到百分之三百以上的有几个?他不是耕耘深,是那双眼太毒辣,知道这个社会的运行准则,他这样的年轻人……”

老教授说着收住话口:“瞧我一直在只顾自唠叨,听着烦了吧。”

“没有。”池竹西摇头,“很少有人能和我提他,我们……不怎么来往。”

老教授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了然的遗憾。

“所以我很高兴能从您这里听到有关池淮左的事,这也是我来见您的原因。”池竹西说。

老教授又高兴起来。

他这个层次的人按理说应该很少对本科生投以关注,可就像王邱说的那样,老教授简直是把池淮左当亲儿子看待,提到他的时候眼底熠熠,那股真诚让人动容。

池竹西从他这里听到很多王邱没提过的。

比如池淮左曾经和老教授的女儿交往过一段时间,后来因为性格不合和平分手,恰好那段时间女儿出国,所以大学一直流传着「池淮左渣男论」,校园BBS骂他的高楼数不胜数,和标红的表彰帖子混在一起,一度成为他们学校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又比如他这个人是出了名的卷王,每次参加什么竞赛不光折磨对手,还折磨队友。

金融系的竞赛除了单纯的知识竞赛外基本是合作项目,他在大一的时候被夏实拐走,没能参与,大二骗来隔壁信息工程的学生,差点把人逼得递交转专业的申请。大三参加CVA协会全国高校估值建模大赛,被隔壁学校的同学怀疑找抢手代写报告,害得学校连夜出申明。

大三结束着手准备全国优秀大学生经济金融论坛,也是在那个时候他突然停手了。

谁也不知道池淮左是怎么想的,他提交了退赛说明,每天在宿舍闭门不出,专业课也不上,老教授找他谈过几次,被语焉不详含糊了过去。

“那段时间他简直一塌糊涂,绩点下垮,宿舍的烟味浓得能触发烟雾警报,他的情况也不适合联系家长。我想着他可能是对自己要求太高了,一下子反弹,搞学术的哪个压力不大……”老教授的声音开始抖,喉咙含糊着挤出来几个字,“他毕业的时候我还拒绝替他拨穗,他来找我道歉,我拒绝接受,还骂他自甘堕落,我……”

池竹西嘴唇翕动,最后什么也没说。

“我对池淮左寄予厚望,也的确把他当亲儿子看待,我还以为我们能成为一家人的。现在想来根本不是这样,谁也想不到他怎么就,怎么就……”

池竹西:“您节哀。”

老教授花了很长时间才平复下心情,他扶着沙发把手站起来:“你等我一下。”

池竹西等了会儿,老教授从房间里拿了个方形小盒子,递给他,解释说:“这是几年前我女儿送给他的,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分手了,但还是朋友。我女儿在国外听说了他的事情后托我转交,可那个时候我正生着气,就压着没给。”

“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我只是没脸告诉她这东西还在我这儿,你……收着吧。”

灰绿色的盒子小巧精致,上面用同色系的细绸绑了个蝴蝶结。

“我能拆开吗?”池竹西问。

老教授:“拆吧。”

拉开绳结,掀开盒盖,里面是一对小巧的细绵耳塞。

“池淮左是个很优秀的人。”教授反复重复这句话,又说,“但是他总是一种被什么东西拽着往前走的感觉。我女儿和他通过电话,淮左那孩子神经太紧绷了,还会说自己像是被谁跟着,或是听见了狗叫声这种话,或许是因为这个,她才想送他一副助眠耳塞吧。”

“听到了……狗叫声?”池竹西拿着盒子的手一顿,下垂的眼睑瞬间挑起,露出有些错愕的神情。

老教授似乎会错了意:“学校有很多流浪狗,学生平时都爱买些火腿肠什么的喂着。”

不是那样的。

池竹西的思维出现了片刻的空白,他没想到会在教授这里听到这个消息。

廖小娟的批注里提到出现了相关症状,但没有具体说明是什么,心理咨询的具体内容按照最低限度保密,池竹西自己也经常做心理咨询,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也没有详细过问。

如果说自己听见狗叫声是因为“幻觉症病理表现”,那池淮左又是为什么?也是“幻觉症病理表现”?

两兄弟出现完全相同症状的可能性有多大?

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不舒服吗,孩子?”老教授关切问。

池竹西摇头,尽量让自己的异常不要太明显。他问:“除了……这些呢?他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就是在他最糟糕的那段时间,他……”

池竹西话音未落,被院子里一声骤然巨响打断了。

似乎是重物相继砸入石板路的声音,一声又一声,清晰得令人心惊胆战。

老教授面露疑色,安抚性拍拍池竹西的手背:“我去看看,是不是风把篱笆吹倒了。这老房子就是这样,哪儿都不结实。”

说完他就起身去往门口。

池竹西本来已经起身打算去看情况,又缓缓坐下,他心里乱成一团,不断埋怨自己为什么不在日记本上问清楚。

他不想池淮左揪着自己的问题不放,所以也没把廖小娟那里的事甩池淮左脸上,可他应该问清楚的,如果狗叫声不是幻听……

又是重重地一声,这次的动静更大了,像是直接砸进池竹西心底。

【出事了!】

池竹西二话不说起身,立刻向门外跑去。但紧接着,那个声音喝止住他。

【往里跑!你这小身板能干什么?马上报警,误报也没关系,立刻!】

这变故来得猝不及防,池竹西甚至能听到玄关处传来的脚步声,不急不缓,踩着心跳声慢慢靠近。

风从门口蹿进来,将家具上的白布吹得猎猎作响,仿佛有无数个白色幽灵在暗中隐匿,阴冷的眼神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将池竹西钉死在原地。

他握着手机,电话还没拨出去手指就停了下来。

——没信号!

这不可能,刚才在门口他还给老教授打过电话,那个时候的信号还是满格!

一瞬间,池竹西脑海中涌现出无数的可能性,他甚至在想老教授的事是不是一个把他从家里引到荒郊的圈套,可手中的降噪耳塞和老教授充满愧疚的面容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所以结论就清晰起来,有人跟着他这件事是肯定的,现在那个人不愿意继续呆在暗处,带着莫大的恶意显形。

门锁“咔哒”合上,客厅的灯熄灭了。

余光撇到逐渐浓郁的阴影,池竹西的冷汗已经滑落到下巴,他不再犹豫,立刻往反向跑。

冲进最近的房间,池竹西反锁住门,这里应该是老教授的卧室,木床上的被褥整齐叠放,几件厚外套搭在上面,室内的窗户紧闭,外面黑黢黢的看不清。

他两步跑到窗边,正准备从窗户离开,却眼尖地看见院子里的人影。

在茂密的草丛中,一个浑身漆黑的影子如黑夜的亡灵般静静伫立。面部的方向左右移动,最后直勾勾看向池竹西所在的窗户。

——不止一个人!

池竹西来不及多想,避开视线蹲下身,尽力把自己隐藏在窗下。他也没有再拿出手机,任何光源都可能在玻璃上留下反光,从而暴露他的位置。

可门外的脚步越来越近,门把被转动的声音是那样明显。

他被困在了这个房间,宛如困兽,随时都可能被发现。

空气凝结了。

池竹西维持着蜷缩的姿势,盯着地板。月光将窗柩透出十字架般的影子,影影绰绰,他的侧脸也浸泡在月光里,冷白的脸色晦暗不明,冷汗还在止不住往外溢。

门外的声音响过几轮后恢复了沉寂,四周寂静无声,好似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等了足足有十分钟,池竹西的腿早就麻了,即使有一条离开这里的康庄大道他也跑不动,只能在心里默念着那些人已经离开。

事情似乎也正在向他希望的方向发展,然而,正当他打算悄悄换一个更安全的地方藏匿的时候,突然手里的手机响了,铃声在空荡的房间惊雷般炸开。池竹西仓促间挂断了电话,屏幕亮起,安澜娅的未接来电提醒出现在屏幕上。

她从来不给池竹西打电话的,可为什么是现在!

心跳如狂鼓,池竹西屏息凝神,地板上的十字架一动不动静静伫立,呼吸将时间越拉越长。

突然,他满心的不安都被命定如此的绝望笼罩了。

阴影逐渐覆盖上了十字架。

“…………!”

池竹西憋着的那口气瞬间散开,猛一抬头,顿时与窗外的黑影四目相对。

那是一张已经看不出原貌的脸,脸上的的伤口翻卷,红白的肉外露,汩汩冒着血。眼眶外已经没有好皮,眼珠挂不住似的外凸。

黑影扯出一个狰狞的笑,森森白牙露出不加掩饰的杀意。他抬起手,一个黝黑的洞口对准池竹西。

他还没意识到那是什么,浑身毛孔张开,危机感刺入五脏六腑,不断咆哮着让他赶紧离开,刚打算转身,后颈的钝痛袭来。

天旋地转,池竹西昏沉沉,眼皮沉甸甸抬不起来,恍惚间听见了窗户被打破的声音,还有姗姗来迟的狗叫声,接着耳朵仿佛灌了水泥,所有声音都离他越来越远。

一双冰凉的手搭上了他的侧脸,替他拨开了刺入皮肤的碎玻璃。

谁?

池竹西想看清蹲在自己身前的人,意识却越来越模糊。那双手粗粝却轻缓,像摆弄着自己心爱的玩具一样小心翼翼。

“睡吧,睡一觉就好了。”有人温声哄道。

终于,池竹西彻底被黑暗包围,失去了意识。

第 29 章

“别往外看。”有人在黑暗中轻声提醒。

为什么?

“别看。”那人又说。

他不理会那个声音, 从地上慢吞吞爬起来。

远处有一扇门,门虚掩着,成束的光线从门外钻进漆黑的房间。

他听见了门外窸窣的声响, 小手搭在门上, 一只眼向外看。就在视野被照亮的瞬间,一双手捂住他的眼。

还是那个声音:“池竹西,别看。”

“有什么不能看的么?”他想说,可张嘴却只能发出意味不明的咿呀童声。

自然而然的, 他将挡在眼前的手搬开, 终于看见了房间外。

华灯高悬, 宽敞的客厅在他微微仰视的视角下更是大得惊人。电视放着卡通片,茶几上零食堆积如山, 沙发上两个面容相近的小孩相依熟睡。

似乎是正在做什么噩梦, 年龄稍大的男孩突然翻了个身,毛毯没能包裹得住,那个小小的身影直接摔下沙发。

没有缘由的,他的心突然漏了一拍。那一刻, 世界上所有正在发生的事情都化为慢动作, 在他眼里被拉长,他想去接住男孩,但还是晚了一步。

男孩摔在地上,碎成了四分五裂的水花。

他也被水溅到了,身上, 脸上, 眼睛里全是水, 模糊的视线什么也看不清,等他揉干净眼睛里扽水, 却又发现自己站在山中。

炽烈的光将他的脸映得发红,不是日光,而是火焰。他抬起头,巨木直冲云霄,周而复始地燃烧着,远远看去像是一道幽暗世界的裂缝。

他听到碰撞和爆炸的巨响,他在裂缝中看到刚才沙发上年纪稍小的那个,孩子紧闭着眼,灰黑色的枯藤将他捆束至动弹不得,只能一点一点被火焰吞噬。

他的视线又一次模糊了,这次是因为疼痛。

不知道是目睹别人坠落的疼痛,还是被火焰灼烤的疼痛。他很清楚自己正在失去重要的东西,别人或是自己,而这一切都将无法挽回。

当想到这一点之后,他眼里堆积出酸楚的眼泪,一颗一颗止不住向下掉。

“我说了,别看。”那人语气无奈,弯腰牵起他的手,“我们走吧。”

他看着握住自己的手,手掌宽厚,大得令人安心,掌心的薄茧蹭着他小小的掌心。

“去哪里?”他仰起头,稚声稚气挤出几个字。

在看见那人的面容后,他却吓得浑身僵硬。

在人类的身体上长着一颗鬣狗的头,几乎横亘面部的大嘴张开一道缝,粗大的牙齿外露,牙缝中的血沫若隐若现。

那人似乎在笑,眼睛被浓密的毛发盖成一条缝。当他张嘴,令人毛骨悚然的腥臭便在空气中弥散。

“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

“他醒了!”“瞳孔回来了,光反射有,减镇定!”“我去通知高副!”

池竹西从梦中惊醒,眼眶瞠开却什么也看不清,刚想起身又被按下枕头,带着厚茧的手让他下意识想要挣脱,刚有动作头又传来剧痛,眩晕让他生理性干呕。

“病人情绪不稳,补一针!”

手臂的刺痛带来了清明,不知过了多久,池竹西终于有了活着的实感,他的呼吸依旧不稳,但视线终于开始恢复清晰。

空无一物的天花板,纯白的房间,围着他一圈的陌生人。

“轻微脑震荡,有什么话最好等他稳定下来再问……”

池竹西费力掀开被子,手掌擦上被单穿出细密的刺痛,他这才发现自己掌心全是又深又密的刮痕,比上次在草丛中要严重得多,像是在什么凹凸不平的礁石上狠狠摩擦过。

他咬着牙:“我要回家。”

高集刚进病房就听到池竹西说了这么一句话,狠狠皱起眉,但什么也没说,把人扶起来,给他多垫上俩枕头。

池竹西右脸有不少小伤口,肉里的玻璃被挑了出来,消了毒,细长的几道不得不缝上针,深褐色的药剂让伤口看上去更严重了。

他使不上力,只能靠在软枕上,黑发盖住大半双眼,高挺的鼻梁呼吸赢弱,嘴唇又干又白。

瘦弱的青年蜷缩在病号服中,恹恹开口:“高警官,我想回家。”

“现在恐怕不行。”高集从旁边拖来椅子,坐在病床边吁了口气,“池竹西,www.youxs.org,本来应该立刻拉去问话,因为身体因素才被暂时安置在这里。现在市局正在加班加点展开调查,短时间你应该都回不去。”

池竹西:“教授他……”

高集:“他死了。”

“……”池竹西喃喃重复了一遍,“他死了……”

“邻居一家听到动静选择报警,警方赶到发现倒在院子里的袁怀民,正面三刀,致命的那一刀从肋骨刺入肺,然后在院外的栅栏边找到昏迷的你。”

池竹西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坍塌,他强行使自己保持镇定:“我是嫌疑人,你不应该告诉我这些,不怕我编口供吗?”

“我也不吓你,痕检的同事在现场采集到了第三者的血液,和袁怀民衣物上的吻合,如果不是你和其他人联手行凶后被抛弃,你的嫌疑其实不大。”

高集说着自己都长舒一口气,但目光依旧如鹰隼般直直看向池竹西:

“我联系了你的律师,他在局里走完程序就能过来。现在这里没有其他人,如果你真的相信我,我希望你能如实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我……”池竹西的脸色变得有些痛苦,他捂住头,却说,“我记得有人击中了我的脖子,为什么头会痛?”

翻看了医生留下的病例,高集说:“你的后脑有钝伤。”

“钝伤?”池竹西有些意外。

“我希望你能明白现状,池竹西。你很危险,不止是收到生命威胁的危险,我们在找到你的时候,你身边还有一把刀,刀口和袁怀民的伤口吻合,上面测出你的指纹,但反常地没有你的血液痕迹,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池竹西略加思索:“有人……故意把刀留下的。”

高集的脸色并没有因为池竹西快速的反应有些许和缓,反而更严峻了,凌厉的五官呈现出硬挺的坚毅:

“因为之前你给我的纸条和那个抢劫未遂的口供,警方姑且排除了你和他人合伙作案的可能,你也没有动机。现在最有可能的情况是,有人一直盯着你,他杀了袁怀明,并想把事情嫁祸在你头上,但发生了我们都不知道的意外。”

“他受了伤,在现场留下血液逃掉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池竹西沉下眼,半晌后才说,“我和教授约好了见面……”

***

在王邱的保释下,池竹西还是顺利回到了家。

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家里空荡荡的还是没人。

案件还在调查,高集表示处于保密考虑,加上池竹西本人的意见,并没有通知安澜娅。

而手机上,除了安澜娅之前那个致命电话后再也没有其他消息。

池竹西送走王邱,坐在桌前翻出日记本。上面没有新的内容,他想了想,还是将昨晚的事原原本本写了上去。

句末,他问:「狗叫声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大三那年发生了什么?」

和往常几乎可以即时联系不同,这次池竹西等了一个下午都没能等到回复。倒是容岐给他转发了这几天要开学的通知,让他自己做好准备。

晚上,池竹西还是抽空给安澜娅回了一通电话。

安女士先是不留痕迹地质疑了池竹西挂断电话的劣迹,听得池竹西想笑。

她还不知道自己的那通电话差点断送自己在世界上仅存的儿子的性命,也不知道这个儿子刚从医院跑去公安局,身上嫌疑人的身份还没彻底洗干净。

她只是不容拒绝地宣布了她的另一个决定:她要结婚了。

和一个池竹西完全没听说过的法国人。

仔细想想,安澜娅好像和他一直都不在一个世界生活。

如果世界上有什么举措可以像哪吒那样剔骨血肉,将所谓的血缘关系划分得一干二净,池竹西决对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做。

他太累了,完全不想知道自己名义上的母亲是否要开始她全新的生活,也不想她知道自己都在干些什么。

他们要是陌生人就好了。

“恭喜。”池竹西说。

“我和西蒙商量过了,你已经十九岁,池氏的事情也结束了,我也不强求你出国……”安澜娅的语气一转,像做出了莫大的让步,“你自己的事情应该自己决定。”

“池竹西。”安澜娅叫出他的名字,“我对不起你和池淮左,你可能会对此嗤之以鼻,但我的确是存着补偿的心思。我没有其他能付出的了,我想在国外静一静,有什么事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会力所能及的帮你。”

安澜娅含着痛苦的颤音任谁听了都会心头发涩,声音被电流影响后有些失真,那股心酸却被无限放大,回荡在耳蜗里。

但池竹西嘴角弧度都没动,半耷拉着眼,淡淡道:“不用了,您照顾好自己就好。”

他似乎笑了一声:“不过您说得对,我的确嗤之以鼻。”

开学的第一天中午,池竹西找到了池源。

池源本来在教室里和自己的狐朋狗友侃天侃地,突然一女同学红着脸跑过来说门外有人找。

一群人开始起哄,说你小子可以啊,大中午的还有人“找”。

池源骂骂咧咧说不信谣不传谣,拒绝早恋从我做起。身体倒是诚实得很,眉飞色舞冲出教室。

在看见找他的人是池竹西之后,池源一下子就萎靡了,也差不多搞懂了那女同学干嘛要红着脸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才一个寒假没见,池竹西像变了个人。

池竹西的五官面相大多承袭池樊川,骨骼清晰流畅,轮廓感十足,只是年少的青涩将那种锋利弱化至轻柔。现在那张柔和的面容上甚至贴着大大小小的医用胶块。

而当他收敛了大多数表情的时候,内里的那些坚实的东西便露出海面,再柔情的示好都不能动摇被海水千锤百炼的黑礁。

可这本来就是矛盾的。

怎么说呢……有点像包装好的商品掀开了塑料薄膜,露出现在小姑娘最喜欢的那种……破碎感帅哥?

池源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哽得更萎靡了。

看见池源的表情,池竹西眉梢一挑:“你身体不舒服?”

“这话你应该问问自己。”池源捂着脸,“你找我干嘛,我妈让我少搭理你。”

池竹西笑:“你倒是听话。”

池源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有些恼怒:“高年级没事少来低年级转悠!你搞校园霸凌啊?!”

池竹西眼神微动,但那份怔松只存在眨眼的功夫,至少池源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

“上次在门口被你抓住的那个人——”

“疤子哥?他又来蹲你了?”池源也严肃起来。

池竹西摇头:“我想找余陶问些事,你知道他高三几班么?”

第 30 章

“我说到底是什么给了你底气去和疤子哥对线?我知道你在寒假大展拳脚成功让咱爹难受了一阵子, 是个猛男,但疤子哥和咱爹不一样啊,咱爹不动手的啊!”

“真不要我和你一起啊, 余陶真不是省油的灯。我和你一起也安全点, 你不是还带着伤吗?话说你这伤又是怎么回事……诶,池竹西你别走那么快!”

池源在后面絮絮叨叨一些不知所谓的话,池竹西快步穿过走廊,迈上楼梯, 头也不回往楼上走。

到拐角, 他终于愿意停下来, 身后的池源差点直接撞个满怀。

“很谢谢你告诉我余陶的事。”

池源摸摸鼻子,嘿嘿一笑:“好说, 好说。”

“但是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傻乎乎地跟着我了, 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别牵扯进来。”

“你这人怎么用完就扔的?哪来的陋习?”池源差点跳起来,委屈得有点缺心眼,“而且我怎么就傻乎乎?我这是正义执言, 你对上余陶不就是送上门的菜, 他可不管你长得帅不帅,帅哥和歪瓜裂枣揍起来都是一个手感。”

“其实我和池淮左都挺喜欢你的。”池竹西俯视着他,眼神里空空的,带着池源看不懂的的暗,“带着你的好心回家之后对着蔡闫说吧。蔡闫……对你很好。”

“啊, 那是我妈, 我妈当然对我好了, 你妈不也……”想起什么,自认为最近情商突飞猛进的池源狠狠闭上嘴。

这一迟疑, 他就错过了继续跟上池竹西的最佳时间,只是眨眼的功夫,少年的背影就消失在了楼道里。

池竹西也是在老教授的案件之后才明白了一些道理。

很多人警告过他,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池竹西当然听进去了,却没任何反应。

他怎么样都可以,会不会被盯上,有没有危险,只要能揪出幕后的人,他其实是无所谓的,甚至很乐意。

所以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对方躲在阴暗处要的是什么呢?最严重也不外是他们兄弟的命。

而不管是池竹西还是池淮左,他们人生走到现在,清算“资产”,最廉价的或许就是自己的命。

你要,可以,拿去,作为交换,你也得同我一起坠入地狱。

而如果我失败了,死了,那其实也算是一种结束。

池竹西还太年轻,没有很深的社会经验来告诉他,世界上没有所谓的等价交换。

他们的目的是摧毁你,但过程会有很多种,不要低估他们的凶恶程度,否则你就必须付出其他的代价,比如老教授的死。

所以你看,其实你是会牵连到那些无辜的陌生人的。

池竹西终于十分不甘地学会了这一点。

所以他不想再把池源也扯进来,他多蠢,还以为池樊川是什么好人,寒假那一场没有硝烟的斗争只是父母的小打小闹。

他甚至有把蔡闫的警告当耳旁风的权利,依旧用愚笨的正义感来做点什么。

【你是不是应该找时间找容岐咨询了,有自毁的倾向不是什么好事。】

池竹西没理会那个声音,他从余陶的同学那里询问余陶的行踪,得知他现在在教务处挨骂后直接往教务处走。

在四楼的拐角,他终于见到了那个让自己避之不及的人。

余陶依旧带着口罩,佝偻着背,头发挡住了面容,在看见正对着他的池竹西后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周围的学生三三两两经过,推搡着避开了余陶,不时有人用迟疑的眼神看着池竹西,但还是什么也没说,快步离开了楼道。

“我找你有事。”池竹西径直开口,“你找我……也有事吧。”

余陶的喉结动了动,在口罩的遮掩下看得并不清楚,池竹西在他身上感觉不到往昔的那种阴冷与恐怖,仔细观察的话,只能看出单薄。

感觉毕竟是很主观的事情,当你觉得自己备受威胁,全世界都是潜伏的魔鬼,而当你真正见识到魔鬼,从它手底下苟活下来,你就发现平时的威胁其实只是放置在桌面的细针。

你可能被针扎出血,也可以将针拿起来,收纳进它应该在的地方。

凝视他半晌,余陶终于点头,依旧像没有灵魂的木偶一般,他指着楼上:“去天台说。”

***

余陶和他的“朋友”每天都无所事事,讲台上的老师口吐白沫自顾自讲得投入,前排的学生抬头又低头,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没人在乎后排的一群混混在干什么,只要不严重影响纪律,这就是完全透明的一群烂人。

在整个学校里也是这样。

只要不把事情闹大,大多数老师都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觉得自己的责任是教导学习,学习以外的事能少管就少管,他们管不过来,也管不了。

跟那些和余陶混在一起的人不一样,他家里的经济实力其实很好,家人关系也算和睦,一个不着家的爹,一个拿了钱也不管丈夫在外面干什么的妈,还有一个可爱听话,就是喜欢一惊一乍的妹妹。

作为圈子里为数不多的“和睦家庭”,家长从来不要求他什么,他也没什么不满意的。

余陶第一次打架就是因为这个妹妹。

有不长眼的臭傻逼把小姑娘堵在巷尾,嘴里不干不净狗叫,余陶听到动静赶过去的时候小姑娘在原地号啕大哭,一群人在旁边旁若无人的大笑。

等小姑娘怯生生喊他哥哥的时候,余陶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是打架了。

他没有太多感觉,拳头挥向谁,又被谁揍,其实都挺没意思,只是妹妹带着希望的眼神在巷子里就像是一束光。

你不该用那种看待英雄一样的目光看我的,余陶想,我成绩不好,平时翘课通宵受处分,我不是什么值得学习的好榜样。

他们圈子里真正的别人家的哥哥倒是有,姓池,说他小时候听为了自己弟弟横行一方,甭管大人小孩,说冷脸就冷脸,半点面子也不给。

余陶亲眼见过,在池家阔绰得离谱的豪宅,池淮左穿着量身定做的小西装在一众大人间如鱼得水。围着他闲聊的人一圈又一圈,正说着讨喜的客套话,他突然像脑门后长眼睛似的,转头看向靠里的小门。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一直紧闭着的门豁开了一道缝,一双白嫩的小手扒着门。

池淮左跑到门边上,蹲下身,手覆盖在那双手上,低声说了些什么。

没一会儿,门缝拉开了些,坐在里面的那个小孩的身影也显露在余陶视线中。

和他妹妹很像,看起来胆子很小,躲起来的时候眼睛就会睁得圆滚滚的,像一有不对就会立刻逃窜的小动物。

不,池淮左的弟弟比她妹妹还要胆小,不然也不会在看见有陌生大人靠近后就立刻缩回手,整个人都消失在门后。

真是没礼貌的孩子——余陶都能想到那些人会说什么。

即使不说,表情和眼神也掩盖不了,他们总以为小孩什么也不懂,自以为能藏得很好,殊不知这就是最大的傲慢。

池淮左冷下来的脸几乎是肉眼可见的,从大人悻悻的楓表情也可见一斑。

他刺了两句,走进门后的摔门声回荡在整个大厅,那晚再也没出现过。

大人反而不觉得这是什么陋习,只觉得这小孩重情谊。她妹妹听闻池家老大的事迹后也时常露出星星眼,还总拿期待的眼神看着他。有人故意挑事说要不给把你送去池家换个哥哥吧,她摇头,说我也有哥哥啊。

都是屁话。

可余陶在看见自己妹妹如释重负的眼神后,逐渐居然也荒唐地涌生出“原来我也可以被期待”的情绪来。

在那段时间,他像个傻逼一样啃着自己看不懂的书,上课也不跷二郎腿,考试连蒙带猜也要把卷子填满。

可世界是公平的,那些时间荒废了就是荒废了,不是拿着浪子回头的标语每日三省吾身就管用。

也是在那个时候,池家两口子离婚了。

仿佛带来了一股离婚热潮,余陶的父母居然也开始拉扯要离婚。

其实这也没什么,能过就过,不能过就离呗,多大点事。

婚姻的结束也将余陶和他的妹妹分开了,女方强烈要求带走妹妹,并把他扔给了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爹。

他妹妹抱着余陶不撒手,哭得不像是分别,倒像是在给他哭丧。余陶哭笑不得,把小姑娘拎上车,让她没事少哭,听着烦。

才一年不到,等初中的时候,余陶因为好不容易爬上去的成绩又遭遇滑铁卢而被班主任揪着一顿批,刚出校门口就听人说外面巷子好像有谁在闹事,还有人问他要不要去看热闹。

看个屁,作业写完了吗就去看热闹,初三还浪个屁啊。

放在几年前,这种话是绝对不可能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听起来怪恶心。

他不是诚心去看热闹的,只是路过,但也只是路过,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一群人围着一个小姑娘,肆无忌惮又咄咄逼人,尖锐的声音听得他不自觉皱眉。

只不过他的妹妹这次没有被围在中间。

她站在加害者的位置。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那个胆小又怯懦的妹妹,会哭着喊他别打了,我们回家的妹妹,对着他虽然有所提高还是不及格的试卷欢呼雀跃的妹妹。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这个问题也被甩在了当事人面前,余陶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心平气和,耐心比起一年前不知道好到哪里去。

可本该稚嫩的女孩露出了他觉得惶恐的市侩表情,先是讥笑,然后沉默,最后问他,除了那点血缘关系,你以为你是谁?

我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现在想出来管我?你没事吧?

妹妹仇视的眼神在巷子里像是一把刀。

你不该用那种看待仇人一样的目光看我的,余陶想,我成绩好起来了,不翘课不通宵拿了几张奖状,我其实也是值得学习的好榜样。

回家之后他打电话给很久没联系的“妈妈”,对方见怪不怪,还骂了妹妹一通,说她这一年孤僻又冷漠,转而提到当初要是带走的是你就好了。

原来我也是被期待的啊——放屁。

浑浑噩噩一段日子,余陶居然在学校的公告栏上看见了池竹西的名字。

在初一的成绩榜,那个名字居高临下的俯视所有人,余陶瞬间产生了恍如隔世的感觉,那个会躲在门后一声不吭的小孩原来和自己也没差几岁。

那他和自己妹妹也差不多大。

不知怀着什么心态,他跑去初一的教室外偷看,在教室一群人中准确找到了池竹西。

他太显眼了,不仅是姣好修养带来的仪态,还有在喧哗人群中静默的格格不入。

他很孤僻,说好了是不善与人交际,说白了就是冷漠。

可他是所有家长都喜欢的那种乖孩子。

都被抛弃,都被不负责任的家长带走,都不和原来的兄弟来往,他凭什么还能拿着年级第一当个好学生,而自己那个善良又可怜的妹妹却变成了被嫌弃的垃圾。

余陶也知道自己这个想法完全是迁怒,他不想承认自己的愚蠢,不想否认自己这几年空妄的坚持,所以尽数推诿到了池竹西身上。

他谩骂,讥讽,想看池竹西因为怨恨而露出的和自己妹妹如出一辙的丑陋狠毒。

可没有,不管怎样,少年的眼睛都是空荡荡的,安静又干净,倒映出他所有的不堪——丑陋的是你自己,余陶——那双眼睛在这样说。

所以言语上的暴力变为了实质,他被情绪绑架,被冲动裹挟,化身为自己不理解的怪物。

其实在他眼里,池竹西才是怪物。

如果不是怪物,怎么会在逆来顺受的同时说出那样刻薄的话。

他的表情脆弱又可怜,他说的话恶毒又刺耳。这个残破的身躯像是住着两个截然相反的灵魂,柔软的那个将内心的魔鬼死死压制在躯壳里,只是偶尔才流露出备受余陶期待的阴暗。

既然你也是这样的人,你就证明给我看啊!

证明这个世界上不会有被抛弃了之后还澄澈的灵魂,证明他妹妹的情况是完全合理又正常的,证明他现在做的烂事其实是野兽之间的对峙。

可直到最后余陶也没有等到那一刻。

在半山腰,他抒发着内心的暴戾,就在那个时候,他听到了真正的野兽的声音,像是狗,又像是狼。

草丛中的动静终于让余陶感受到了迟来的恐惧,他慌不迭逃窜,却没看准路,等跑进深山他才意识到自己做出了怎样错误的决定。

蹿上来的野兽足足有一米长,扑向他的阴影几乎覆盖住全身,他抱着头,捂住自己脖子,腥臭味笼罩在四周,浑身上下都在痛。

恍惚间,他感觉到自己的脸像是被咬烂了,血糊在鼻孔和口腔,眼珠也快要掉出来,濒临死亡的瞬间,他脑海中浮现的是池竹西平日里古井无波的脸。

到最后他也是那样干净的一个人,和他,和她都不一样。

***

“咬你的野兽……是狗?”池竹西目光微动,不知在想什么。

余陶把那天的事详细地告诉了他,越听越觉得不对。

所以他一直听到的狗叫声真的不是幻觉,真的有那样的生物存在着。在他被霸凌的时候冲出来把施虐者的脸咬了个稀烂。

按照伤口的程度,那不仅是冲着脸去的,野兽也不会有什么毁容的想法——它想撕咬的只有猎物的喉咙。

“为什么选中了你,我记得围住我的有五六个吧。”

池竹西说起当初的时候平静得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他的记忆很好,那些事在他脑海中崭新得像刚发生在昨天。

“我的外套是不是你脱的。”他问,“还有衬衣,你把衬衣塞书包里了。”

余陶反而有些回忆不起来:“……好像是。”

“所以‘狗’才会选中你,它熟悉的是我的味道。可它从来没有出现在我面前过……它是有主人的。”

余陶不知道池竹西在说什么,但池竹西现在坐在天台的台阶上,居高临下产生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余陶从来没有在他身上见过这种感觉,隐约像是当年那个被压制住的东西在和他对话,却又不全,他话语中没有任何刻薄又恶毒的内容。

只是在思考事情的时候下意识变得专注的眼神,目光不再空洞,犹如被打磨之后终于得见天日的白刃,只是不经意触及就会让人从五脏六腑生出寒意来。

“在那之后你还听过‘狗叫声’吗?”池竹西看向他。

余陶露出痛苦的表情:“随时都能听到。”

“……”池竹西收回眼神,忽略了这个没有参考价值的回答。

跟着他的人的确不止一波,除了想置他于死地的人外,还有一个从很早很早以前就一直盯着他的人在暗处。

池竹西不知道那个人是抱着什么打算,目前看来,每次出现狗叫声都是在他有危险的时候,在池氏集团大楼前也是,他已经听见了声响,但高集快一步救了他。

教授院子里的动静应该就是两拨人撞上了,在争执后分开,不约而同地开始寻找他的位置。在窗外的黑影快要得手的时候,“狗”的主人赶到了。

现在想来,窗外的那张脸上全是伤口,当时的画面太过于惊悚,他没反应过来,在看见余陶,想起他口罩后的疤痕后才意识到,那就是被撕咬后的伤。

他没有像容岐说的那样出现幻听,那是真实存在的。

这个世界上灵异的只有自己和池淮左的日记本,其他的所有事都有迹可循。

了解完事情的经过,池竹西也没有继续和余陶交谈的意思,起身就要离开。

余陶叫住他:“你……不问我前段时间为什么跟着你吗?”

“我不感兴趣。”池竹西拍拍裤腿的灰,又把手重新插进兜里,“同样,我对你为什么要霸凌我也不感兴趣。”

“我……是想道歉的。”

“没那个必要。”池竹西说,“我没有义务听你的道歉,你要是想听没关系这种话可能要失望了,我没打算原谅你。”

就像对路边陌生人一样,池竹楓西直接走了。

刚拉开天台的门,池源阴沉的脸出现在眼前,他身后还站着五六个被骤然发现后还没来得及收敛义愤填膺表情的同学。

池竹西有些无奈:“要上课了。”他拨开人群下楼了。

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后,池源沉默着走上天台。

他本来是怕自己这个小身板便宜老哥吃亏,又觉得和上次一样给人跑了说不定还会有第三次,于是干脆喊来自己的兄弟一起蹲门口。

池竹西和余陶交谈的地方离门不远,一群人几乎听完了全程。

要不是池竹西还在问,池源早就冲出去痛快给余陶两拳。

他走到余陶面前,一言不发拽起他的衣领,也不说话,不管说什么都像是在侮辱听完整件事的自己。

人渣不需要和解,不需要交谈,也不需要了解他那些傻逼得不行的心路历程。这样的人就是路边的一坨屎,沾上的人不想纠缠,路过的也得啐上一口痰。

一口痰不足以平息池源现在心头的怒火。

就算平时看见被欺负的同学他也会站出来,更别说那是他的便宜哥哥。

虽然从来没相处过,但就算和他爹妈都合不来,还是会站在楼梯上说“其实池淮左和我都挺喜欢你”的便宜哥哥。

***

天台的事最后闹得很大,www.youxs.org,涉事学生被压到政教处,怪的是挨打的那个一言不发,打人的冷笑着把管事的老师骂了一通。

自然而然,余陶曾经是恶性霸凌事件领头人的事以难以置信的速度传遍了整个学校。很多学生对这个脸上带疤的留级生都有印象,平日里对他的指指点点也不少,这一下更是引燃了学生的愤怒。

池源虽然在气头上,但还是将池竹西受害者的身份捂得死死的。在晚自习下课后,池竹西从班上同学那儿已经听了更新迭代的好几个版本。

有的说余陶这次会直接被退学,他的履历上有了这样几笔后估计也没正规学校敢要他。

还有的说听说余陶下午在政教处想要从窗户跳下去自杀,被送回家关着,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被送去精神病院。

池竹西没参与他们的对话,默默收拾东西打车回了家。

【你明知道自己就那样离开,池源的性格不可能就此罢休,你还是故意把人留在那里。】

【说着不在意,看到他这样的结果其实你还是很满意。】

“这和我都没关系。”池竹西说着翻出日记本。

他是真的不在意,余陶和现在的事比起来根本算不上什么。

从他嘴里说出的事情远比他收到“惩罚”更有价值。

距离上次给池淮左留言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这次,池竹西终于看见了池淮左的回复。

「袁教授回国之后联系了我,在见面的那天晚上出了事。」

「袁教授死了。」

「不同的是,听到院子里的声响后,去开门的是我,有人把我击晕,等我醒来已经成了教授死亡的第一嫌疑人。凶器的指纹,现场的痕迹,警方有充足的证据表明凶手是我。」

「被审了几天,高集在院子里找到了第三方的血液痕迹,王邱才能把我保释出来。」

「你提到狗叫声,一定有一个人,不然我不会也一直听见那股声音。他救了你,也只会救你。那个人同样监视着我,但对我不具有任何善意。」

「现在你死了,他依旧监视我,和另外一拨人撞上纯属意外。他看出对方想做什么,于是立刻抽身,等着我进监狱的那一天。」

「池竹西,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见狗叫声的?」

池樊川也的确在文学的海洋里徜徉过一段时间,后来还学他父母, “淮左名都, 竹西佳处”, 池樊川也给自己儿子取了这类的名字。

但他没有走文学的道路,而是基因变异似的无师自通悟出了文学功能性的一面。

原本还算放松的池竹西瞬间换了副模样,身体本能的戒备起来。

池樊川坐下后的第一句话却是:“你身上有烟味。”

作为常青市的优秀企业家, 池樊川的照片经常出现在各大财经新闻页面。

他从文学系转新闻系, 毕业后直接投身企业公关这行, 跟着老资格一起接过几个震天撼地的大案,刷满资历后便开始出来单干。

池竹西:“别人的。”

“身体不好的话最好别碰烟,池淮左的烟瘾就很大,怎么说也不听。”

“我不吸烟。”

有关池樊川的小作文从他事业腾飞开始就被营销号编了一轮又一轮,并随着版本的更迭愈发完善。

据说他那对早逝的父母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成为一个文学家,所以才把诗人杜牧的号“樊川”借来给他拼上。

第 21 章

秘书叫了声池总, 池樊川颔首示意她出去。等到秘书熨帖关上门,他才从办公桌后起身,扣上西装扣,偏头示意池竹西去沙发上聊:

“好久不见,你长大了,竹西。”

池竹西和他面对面坐着,池樊川和他体格相差快一倍,完全挡住落地窗外的余晖。逆光让池竹西看不清他的表情,当他开口,低沉硬朗的语调顺着男人投来的阴影攀附上皮肤。

池樊川笑笑:“只是随口说说,别那么拘束。”

“我想过找你,但似乎有很多人都不想让我们见面。”他双腿交叠,缓缓靠在沙发椅背,漫不经心说,“真遗憾,可我毕竟是你父亲。”

艺术不需要经营,艺术家需要。刚性需求加上池樊川早年小文青的过往经历, 安澜娅迅速和他熟识, 当年的报刊杂志都以“新锐艺术家和她的伯乐”称呼他们。

也不怪营销号总喜欢拿他当版页,和同龄的企业家相比,他的外型的确算得天独厚。轮廓感十足的面容使他在镜头下的线条利落又清晰, 常年的正装将男人的气质沉淀出醇实的厚重感。

和他比起来, 池淮左充其量只算得上刚换牙的小奶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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