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曳影鸣剑录

第20回生死相依6

甘延寿听不出个所以然来,思索片刻,改将话头转到了其等一行当前面临的事情上。原来此番大单于南下谋求大汉出兵助其平定内患,汉帝虽已当面婉拒其计,却突然下诏免究甘延寿昔日矫诏用兵、私吞战利等悬而未决之罪,召他速速回京,晋封他为关内侯,钦命他为全权使节,率领十名使臣前往漠北龙庭摆平胡耆堂与呼延丕显的内哄纷争,解除两位匈奴封王对大单于所构成的旦夕威胁。其西域都护之职,改由时下名吏杜陵县令段会宗替任。

闵儿兀自在舍内落寞伤怀,对欧阳华敏就在附近的一举一动似浑然不觉。欧阳华敏回到受降城下,天已尽黑。见城门紧闭,不便喊门入城,只好在城墙外将就一宿。因怕坐骑太老难以胜任从受降城至漠北龙庭之劳,次日到城中想拿它对换良驹,但已囊中羞涩,无法补足良驹的价差,找了几处卖家都达不成交易。

正在艰难拮据之时,忽然在南门城头下遇见一人,简直是救星陡从天降,令欧阳华敏惊喜过望。那人不是别个,正是久未逢面的师叔甘延寿。但见他身着皂色官服,骑着高头大马,手持旄节,精神抖擞,春风得意,正领着十骑大汉使臣,从南来大道哒哒驰入城中。

两人并骑边行边叙说了一番阔别想念之情。甘延寿对欧阳华敏的别后境况知之不多,除了哀痛唁慰其家门不幸,余下最为关心的,便是这位师侄前年被匈奴人涿邪王夫妇的阴毒内力重伤之后,诸般医治复元之状。欧阳华敏告之以详,且言幸得痴诺头陀传授般若菩提内功心法,日常修炼,如今不仅完全无碍,而且更比以前康健。

甘延寿至感欣慰,对般若菩提之功不免好奇,仔细过问了一些有关情状。欧阳华敏心知一时半回无法说清此门奇功的奥妙之处,也不好意思在尊长面前夸口称道自己悟之所创的降魔般若掌和开山菩提剑,便只约略说明此门心法的道理,叹其深不可测,自己修炼之后,功力大为长进,受益匪浅。

欧阳华敏表明自己须得重去匈奴龙庭一趟,恳望甘延寿资助一些盘缠。甘延寿以为他纯粹要去找胡耆堂算账,莫问缘由即道:“你无须独自前往,与我等同行便可,见到胡耆堂之时,我定会伺机帮你拿他是问。”欧阳华敏欲知其计,问道:“师叔可有妙策对付那胡耆堂?”甘延寿道:“眼下其人状况未明,不能草率决断,待我等一行到了匈奴龙庭见到大单于之后,再酌情定夺。”

欧阳华敏心想,这般公然跟随甘师叔前去单于龙庭,多半会遇上雕陶莫皋和乌夷昆次四将,他们与自己打过交道,到时不知会如何对待自己。遂道:“侄儿寻仇乃是私事,恐怕不宜与朝廷使臣同路。”甘延寿直爽道:“这点儿顾虑不难解决,我把你召为贴身侍卫,你便可先公事后私仇,两不耽误了。”

欧阳华敏道:“还有别的妨碍,侄儿不得不谨慎防患。”甘延寿诧究其详。欧阳华敏敬而不欺,只好将当日雕陶莫皋率领乌夷昆次四将和乌海老四搜拿自己的前因后果说了,当中免不得提到闵儿与自己的分分合合。甘延寿听毕,约略想了一想,便道:“见到对方五人的话,我自会有应对的说法,到时你无需多作解释。”接着又问:“那个闵儿现在何处?为何不见她和你在一起?”言语间对两位晚辈的情谊显得甚为关切。

欧阳华敏心知自己和甘延寿、闵儿曾经生死与共,他们两人久不相见,自己一旦说出闵儿就在城外不远,保不定甘延寿便要前去探视她。彼此会面叙旧,闵儿若不小心透露出嫱儿与自己的私情,自己就断难在这位师叔长辈面前交差了。提防及此,答道:“晚辈不愿因仇事拖累她,暂时与她分开了。”

甘延寿果然道:“我倒是盼望她随你在这里,好与她见上一面,给你们俩说个媒约,将来讨杯喜酒喝哩。”欧阳华敏道:“若是有那么一日,师叔必为上宾,晚辈定当领她好好孝敬师叔一番。”甘延寿正在兴头上,听见欧阳华敏的话中似有弦外之音,探问:“你们还没定下亲事么?”

欧阳华敏不想被他抓住话柄深究下去,遂摇头不答。甘延寿以尊长的慈爱教诲道:“世上难得这么一个美貌聪慧、伶俐可爱的女子对你恁般痴情,你们俩简直就是上天专门安排好的一对儿,你可千万不能辜负了她。”

此言触及了欧阳华敏心底的歉疚及至难处,诸般情感蓦然间纷扰而来,聚缠绞结成一团乱麻,错综混杂,莫知如何分说是好。为遮掩此种理不清道不明的渺茫心绪,情不自禁和甘延寿攀谈起过去那些曾与闵儿共同经历的生死劫难,从长安城到鞮汗山,再从鞮汗山到三危山天禅院,又从三危山天禅院回到长安京城,坎坎坷坷兜了一大圈,心里面才觉得好受了些。

甘延寿忆起往昔闵儿的机智勇敢,赞不绝口,以致不无感慨道:“闵儿身为一介女流,能像大丈夫一般处变不惊,多谋善断,无畏困厄,也称得上是时不多见的女中豪杰了。”

欧阳华敏听着从沉湎中醒悟,不敢续往下回想,以免被甘延寿发觉其对闵儿并无男女之私的相思眷恋,又要刨根究底,开导责备。念及若有甘延寿共同对付胡耆堂,应当更易于查清自己的家仇真相,干脆转回话头来,答应随其等一行前去单于龙庭。但情知相助嫱儿脱身之计,决不能泄露给甘延寿等人知晓,大可到了单于龙庭后,私下寻嫱儿商量,独自见机行事。

甘延寿对欧阳华敏的心思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得了他的应允,大是欢喜舒心。欧阳华敏请教随行抵达匈奴的具体方略,甘延寿没有说出来,让欧阳华敏到时一切听从吩咐即可。但特意叮嘱,对待胡耆堂须得公私分明,万万不可因仇冲动,鲁莽行事,操之过急。欧阳华敏并非不顾大义之人,当然知道私仇应以大局为重,且对甘延寿又极为敬重信任,当即满口答应。

甘延寿唤人取来侍卫装束给欧阳华敏换上,并从驿所给他调换了一匹千里马,然后教他随众使臣在受降城稍事休整,次日便率队起行,一路北进。在离开受降城之前,欧阳华敏为防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时刻小心谨慎。因从无意中听到的闵儿的心思推断,觉得她随时都有可能入城打听自己的声讯,故而躲在住处不出门外一步,以免彼此不期然撞见。众使臣不清楚欧阳华敏的底细,虽觉得他有些异样,但听说他是甘延寿的师侄,皆处处关照,未加过问。

甘延寿率众日驰夜歇,途中依次经过嫱儿随大单于一行所走的草原荒泽,戈壁大漠,浩瀚黄沙,但就是错过了嫱儿一心为望有助于欧阳华敏而葬的雁冢。想那沙海之中,处处一般光景,流沙时时随朔风移徙,途无恒道,雁冢或已被流沙掩埋殊不可知,且南北往来之人唯求顺利通达,所取路径多避开风暴狂沙,自然没有定数。甘延寿一行也不例外,只管择便而前,天意使然,教欧阳华敏无缘领受嫱儿的一番苦心。

一行快骑走不到半月,便抵达单于龙庭所在地余吾谷城。甘延寿向守卫城寨的匈奴兵将递上汉使官牒,主事的千夫长看见是大汉使节,不敢怠慢,立马快骑飞报龙庭。大单于刚回到龙庭不久,听说汉使接踵而至,莫知何意,指派雕陶莫皋代其接洽。

雕陶莫皋带上乌夷昆次、乞力罗、朐留不京、尸逐道皋四将,赶至寨门处恭迎。宾主双方禀明身份,相互问候寒暄。雕陶莫皋与四名牙将对众大汉使臣颇为热情,但随即发觉欧阳华敏夹杂在众使臣当中,止不住大显惊异之色。

甘延寿已知悉欧阳华敏与其等之前的过节,镇定自若。雕陶莫皋惑疑难解的将甘延寿单独请到一旁,避开众人耳目,向他核实欧阳华敏的身份来头。甘延寿坦言欧阳华敏是自己的师侄,此行担任使臣的护卫,佯装不知他与雕陶莫皋之间曾发生过什么事,反过来切询雕陶莫皋因何见疑。

雕陶莫皋约略向甘延寿说明之前为找回胡耆堂丢失的宝物,而与欧阳华敏发生不快。甘延寿呵呵笑道:“原来皆事关胡耆堂,此节本官倒是知之端由。”遂将欧阳华敏因家人惨遭恶徒杀害,疑心与胡耆堂有牵连,故私下只身潜入胡耆堂军中追查仇人等实情,言简意赅告知雕陶莫皋,暗示胡耆堂的所作所为,实是要陷害欧阳华敏,以消除雕陶莫皋对欧阳华敏的惊疑、误解。

雕陶莫皋尽管觉得甘延寿所说的情节离奇,但见他是堂堂大汉使节,又威名早已传遍众胡,当面不便对其言质疑,转身叫来乌夷昆次四名牙将,指令不再追究欧阳华敏过去的是非。此一决断并不全是给甘延寿面子,暗地里其实还另深有隐因。

须知此前雕陶莫皋率领四名牙将搜拿欧阳华敏,纯是受命替胡耆堂办事。后因铢娄渠堂之死,胡耆堂大受嫌疑,大单于麾下不无对他疑仇暗恨。雕陶莫皋等人不仅不会再替胡耆堂着想,反倒要怀疑他当日声称欧阳华敏盗走其欲献给大单于的宝物,并非实有其事,而是为了除仇栽赃诬陷。而且大单于后来已私下秘密告知雕陶莫皋,胡耆堂未献即失的宝物乃是单于藏宝图,雕陶莫皋更加不信胡耆堂所言,认定他诸多说词纯属阴谋。恰好此时甘延寿替欧阳华敏的开脱与其等的推测判定不谋而合,是以在听过甘延寿的一席话后,雕陶莫皋对欧阳华敏非但不计前嫌,且同情胜过猜疑,当然要交待手下不可照旧为难欧阳华敏了。

甘延寿待雕陶莫皋将己等一行领至客所安顿妥当,方才告知他此来意图,是要相助大单于去除内患。雕陶莫皋得知汉帝鼎力扶持父单于,大为感动,即速赶回龙庭向大单于奏报。大单于也是喜不自胜,暂命雕陶莫皋代其好好款待甘延寿一行,为众汉使接风洗尘。因当日已晚,遂定明日在龙庭主帐接见甘延寿,共商定胡大计。

至夜,十名大汉使臣酒足饭饱,早早睡尽。甘延寿独自秉烛帐中,思虑良久,忽将欧阳华敏叫去,怪怪的探问道:“侄儿是南郡秭归人氏,与新嫁为单于宁胡阏氏的大汉宫女王嫱是同乡,此前可曾听说过其人其事?”

欧阳华敏止不住心头一跳,莫知师叔以此见问是何用意,恭谨答道:“王嫱之名在乡里无人不知,被选入宫愈是家喻户晓,敢问师叔有何见教?”甘延寿意甚踌躇,道:“眼下有一件机密要事,让师叔我着实有些犯难。”欧阳华敏毕恭毕敬道:“但凡晚辈能够效力,尽听师叔差遣。”甘延寿郑重叮嘱道:“此事只能你知我知她知,决不可传入另外任一人之耳。”

欧阳华敏指天立誓道:“晚辈谨从约束,决不向他人泄漏半句,否则天打雷劈!”甘延寿略显宽怀,万分审慎地说出了一桩荒唐得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来。

良久,转而哀婉凄切道:“欧阳哥哥,我知道你待嫱儿姐姐真心,可她不一定能像我这般顺着你,和你跋山涉水,辗转千里,不喊苦喊累。她自小有爹娘捧如掌上明珠,到皇宫呆着照样十指不沾尘污,千金娇体,就算她肯愿舍却荣华富贵,也端的不适合陪你浪迹天涯。她若真个想明白了,不搭理你了,很是自然,你大可不必心里难受,冲动犯傻做出绝事来。这里不是还有我么?你回来看看,一定要回来看看,陪陪我……陪陪我……我们再一起去死!啊——不对,我们一起去为父母亲人报仇雪恨!”

话声哽泣而止。欧阳华敏的心里如被打翻了油盐酱醋,五味杂陈。想奔到隔壁与闵儿相拥抚慰,但觉得已有负于她,不能令她对自己更生情意;有心悄悄别她而去,又甚是不忍。正犹豫不定,听得闵儿强抑悲忧,不无自怨自艾道:“欧阳哥哥,我晓得什么是天命。古来燕有燕伴,凰有凤栖,嫱儿姐姐生得像牡丹花儿一样,群芳之冠,无人能比,而你能文能武,英俊神勇,你们二人的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我没有嫱儿姐姐的美貌,配不上你,不敢奢望你待我能顶得上对她一半好。只望你在伤心失意之时,能记起我,回来看看我,让我服侍照顾你。我从小不知父母是谁,身世孤苦伶仃,你若容许我在心里面留着一点儿对你的念想,便是莫大的恩赐了。其实……不管你要和谁在一起,不管你们去向何方,不管别人如何对你,都无法改变我对你的牵挂,都不可能从我心里面将你带走,我这颗心已经注定是属于你的了……”

顾念及此,刹那间家仇、师难、先前五十名羽林勇士之死,一齐涌上心头,止不住悲从中来,忧愤交织道:“皇上真不该要那单于藏宝图,害得这么多人为它丢了性命。”甘延寿感同身受,但忠君之臣,不能陪着欧阳华敏埋怨泄愤,便设法安慰他:“你师父三人久历江湖,身手不凡,即令遭遇凶险,也应当不至丢了性命。想来多半因难决之事耽搁日久,迟迟未归,我们只需继续耐心等待就好。而且此次皇上召我回京,知道寻找单于藏宝图无果,全未见责,依此情而论,你我实不可为找图任重而心生不快。”

欧阳华敏理解其心意,强忍悲痛隐忧,不再去指陈汉帝的不是。甘延寿领众到得驿所,安顿下来,察言观色,觉得眼前这位师侄应当不是追寻剑牍先生三人而到匈奴来,遂重问他因何会在此地,曾与那胡耆堂有什么瓜葛。欧阳华敏见左右无人,难抑悲怀,便将家门惨遭阴恶毒手,自己苦寻仇人,发觉与胡耆堂不无干系,即潜入匈奴想尽办法追查胡耆堂等情由如实相告。

显然闵儿尚未弃舍他往,仅适好外出而已。欧阳华敏将坐骑拴到草舍后侧,到自己先前的那间居室内等她。由于连日赶路,奔波劳碌,靠墙坐在坑席上小憩,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欧阳华敏不敢再听下去,否则闵儿句句锥心,自己必把持不住,取舍纠结,情何以堪!万般无奈拿定主意与闵儿不见而别,即摄手摄脚越窗而出,趁着入夜天黑,从草舍后面绕到坐骑旁,捂住衔辔不声不响解骑而去。经过草舍前侧之时,瞥见正门外的草地上,两只洁白的羔羊一雌一雄,均不过月余大小,正藉着夜光在贪馋啃嚼晚春嫩草,瞟都不瞟自己一眼,煞是可人。心想:“闵儿果真在此间养起羊儿来,看样子她是打算在窑堡草舍长住下去了。等得自己办完仇事,再回这儿来探望她便好。”

甘延寿不动声色听完,叹道:“有关你的家门大仇,本师叔回到长安京城,便已从夫人口中有所知晓,但想不到会与胡耆堂有牵连,更想不到侄儿如此无畏,胆敢只身闯荡匈奴寻仇,为之尝尽苦处,受尽这般折磨煎熬。”

欧阳华敏闻言,如遇至亲,酸甜苦辣一股而涌,满腔悲恨再次急剧袭来,哀恸难制,当着甘延寿之面,滚烫热泪簌簌而下。甘延寿见此情状,甚是怜悯同怀,好言对他善加抚恤,并将欧阳歙活泼成长的景况告知。欧阳华敏感激伏身叩拜,深谢甘延寿一家对弟弟欧阳歙的养育之恩。得知弟弟一切安好,已经在学说话走路,想着他呀呀而语,蹒跚而步的可爱之状,一瞬间温情荡涤胸臆,凄楚稍稍缓解,苦泪含带欢愉。

甘延寿问起欧阳华敏在匈奴的其他遭遇,及其一年多来的所闻所见。欧阳华敏已吐露仇郁,心地宽敞了许多,便从驹于利受和大单于双方举行英雄大会说起,到胡耆堂设计利用呼延镇南害死驹于利受,接管郅支单于旧部,与呼延丕显激起纷争;再到楼无恙为独霸长安九市,设局将其他七家行头引至匈奴,多方谋求匈奴之力媾合除之,最后得与呼延镇南联手,协同围剿七家行头和胡耆堂之众;结果呼延镇南趁乱杀害铢娄渠堂,引致时下呼韩邪单于与胡耆堂、呼延丕显三方内讧冲突等等,悉将诸般经过详尽说来。

说着说着,声音有些呜咽起来:“他们有多少人?武功都很厉害么?你若斗不过他们人多势众,凭你的高强功力,完全可以自求脱身,就怕你为着嫱儿姐姐,执定要与一大帮恶人拼命。……不过,我相信你至今必还活着,因为那日嫱儿姐姐回到受降城时,我远远看见了她的神情。她没有丝毫悲伤,你若遭遇不测,她决不会那般从容做作,若无其事。”

默然片刻,续道:“这倒叫人纳闷了。你若平安无事,该会暗地里跟随嫱儿姐姐回到受降城来。然而我在城外日日守着,直至嫱儿姐姐与大单于一众北去,始终没见你现身,却是为何?你定然是要防着大单于及其爪牙,但即便你怕被他们看到,也不必躲开我啊,况且你并不晓得我在找你,怎会刻意躲着我?又岂能轻易躲过我?除非你舍得放弃嫱儿姐姐,根本没潜返受降城寻她!……莫不成——你与嫱儿姐姐合不来?吵架闹别扭分开了?……抑或嫱儿姐姐吃不了餐风露宿的苦头,不愿和你过颠沛流离的苦日子了?”

欧阳华敏自度已不大可能跟上嫱儿的行程,干脆在城中暂歇,以备足独个儿北行之需。孤寂之余,心里记挂着闵儿,便到城外的窑堡草舍中探望她。时值黄昏,却里外不见闵儿的身影。查看舍内日用诸物俱在,陈设依旧,只是闵儿的居室多了自己的一件旧袍挂在正壁上,甚是显眼。袍身本来早已破烂得不能再穿,如今却尽被细心缝补起来,涤洗得整洁非常,乍然看上去,倒还像是一件巧饰百结的新衣。

欧阳华敏只道甘延寿已经收到单于藏宝图密呈汉帝,是以得到汉帝的宽赦和重用,由此及彼,自然关心起师父剑牍先生的下落,问道:“晚辈恩师现在何处?”甘延寿却出乎意料答道:“他许久前受本师叔之托,和了无、光华两位法师潜入匈奴查找单于藏宝图,至今杳无音讯。”欧阳华敏几乎莫能相信两耳,急问:“师叔没有收到那单于藏宝图么?”甘延寿决然摇头。

欧阳华敏顿即赫然心惊,立知事生岔节,便将自己力助师父剑牍先生和了无、光华两位法师从胡耆堂手中夺走单于藏宝图的经过向甘延寿详实禀告。甘延寿对欧阳华敏为何要潜伏在胡耆堂的身边甚是不解,对剑牍先生、了无、光华的去向也是大感疑讶,道:“三位仁兄得图已近一年,不见还报,的确是怪事。莫非他们不肯就止收手,还要依图找出那些宝藏的具体所在?抑或遇上了不测之情?”他熟知剑牍先生和两位法师的为人,深信他们不会贪利私吞藏宝图,故作如是推测。

欧阳华敏想到胡耆堂倾所部而出,踏遍胡地追堵搜拿师父和两位法师,觉得三位长辈遭遇不测的可能性极大,不由得记起前不久施明、吴光与自己相遇时,曾说过他们已无必要捉拿自己的话。那时只当他们是在使诈,如今看来,却很有可能是胡耆堂已从师父三人手上夺回了藏宝图,因而其众手下自然不愿再碰自己这根硬刺了。倘若真是这样,说不定师父三人已经遇害。

他之所以专拣这些与家仇无关的争斗备述具细,乃是想到甘延寿此行重任是要助大单于破解时下匈奴危局,让这位师叔了解有关各方勾心斗角的结怨争端,不无有利于其等绸缪此去的应对良策。至于那些与其等使命相对而言关系不大的章节,尽皆述之从简,一言带过。而且为免提及《太公兵法》,没有说到杜青山其人;也不敢让甘延寿知晓自己和嫱儿的私隐,对与嫱儿刚刚经历的一番波折避而不言,像是全然不知嫱儿远嫁匈奴之事。

甘延寿听得极为专注,时不时深究一些关节,琢磨寻思,直等欧阳华敏说了许久,仍毫无厌倦之状。末了赞许道:“侄儿所言诸情,几同军机要报,非常难得。只不知侄儿目前有何打算?”

欧阳华敏毫不犹豫,快步趋上前去,躬身叩见。甘延寿乍然看到欧阳华敏,也是大感意外,既高兴又不无诧异,立问他因何会在此地。欧阳华敏仓促间不知从哪里说起,只答一言难尽。甘延寿察觉他像是不愿当众明言,便携他前往城中落脚之处私下密谈。

迷迷糊糊之中,蓦地听得室外有羊咩叫,紧接着脚步声响,有人走入隔壁闵儿的室中。欧阳华敏心知必是闵儿回来了,刚要出声招呼,却听得闵儿对着正壁所挂的那件旧袍自言自语道:“欧阳哥哥,你在家中呆得烦闷么?我今天带顽皮巴里和小楼儿游逛了很远很远,它们俩忒乖,没有怄气胡闹,你要是能陪我们一起玩,该有多好。”

欧阳华敏想不到闵儿这般留恋挂念自己,闻言心潮激涌,忽然间不知该如何面对她,竟至出声不得。随即又听见闵儿道:“可你只留下一件衣袍在这里,无人晓得你现在何方,我们该上哪儿才能找得到你?唉,你若是仍在和嫱儿姐姐相厮守,我们也用不着替你操心,但嫱儿姐姐明明又回到了单于老儿的身边,焉知你是死是活?是一大帮匈奴豺狼把嫱儿姐姐从你身边抢走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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