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曳影鸣剑录

第6回魑魅魍魉1

楼兰翁主毫未提防,来不及躲闪。闵大宽大惊,无暇多想,急将楼兰翁主拽护在身下,以己之躯挡住来剑。只听得卟哧一声,剑端利刃穿透其左肋,顿时血光四溅。杜青山不肯收手,抽剑又再刺来。闵大宽顾不得伤口血如泉涌,抱住楼兰翁主奋力向外跃出,远远躲开来剑锋锐。杜青山连剑刺空,忣忣立稳身形,持剑竖起两耳,听辨其二人所处方位。

楼兰翁主察觉闵大宽已心神崩溃难以自持,看见他举步欲前,急道:“子政哥哥,千万不要上他的当,你若走近前去,他不将你一剑刺死才怪。”闵大宽不甘毕生披罪蒙辱,萌发舍身雪耻之念,言不由衷道:“安祁霞儿,我既是一个罪不可赦之人,死有何辜?五年前欠杜师兄的冤债,此番当做了断,你莫要管我。”言毕,迈腿径向杜青山走过去。楼兰翁主使尽气力拉扯住他,两人踉跄后退了几步,险些一跤摔倒在地上。

闵大宽拗挣着仍要往前,楼兰翁主苦苦劝阻道:“子政哥哥,你怎会这般糊涂犯傻?且不想想看,你早已成了汉军将士操练的箭靶,罪名板上钉钉。即使你心甘情愿背罪悔过,哪个汉军将士肯稍加体谅放过你?哪条大汉王法能明断当中曲直宽饶你?他们除了仇恨你,羞辱你,哪有人会管你死活,有无冤情?无论你舍身赴义也好,脱皮换骨也好,到头来都不过是给他们藉以图添功名的一粒棋子,枉自赔上性命罢了。”

楼兰翁主挽起闵大宽的胳膊,不无深意的温柔道:“子政哥哥,你现下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你得替我们想想,若果你平白无故的送了性命,往后我们可怎么办?”拉着他便要离开坟场。闵大宽不解其言,问道:“你们?除了你我,还有谁人?”楼兰翁主约略迟疑,随即垂眉娇羞道:“你问那么清楚做甚?我是张口随便说来。”闵大宽以为她着急开劝自己偶尔失语,没有再加细究。

杜青山缓过神来,勃然大怒,厉声斥责楼兰翁主:“你这个妖女,我和闵大宽这傻瓜落到此种下场,全都是被你害的,你还想凭般妖言蛊惑他么?”直趋而前,挺剑恨极向楼兰翁主的后背当心刺去。

安比罗迦奉命撤入伊循城内,带上亲随在城防各处仔细巡检加固,下令将士们誓死坚守城池,然后独自来到伊循城主家中。由于此战凶险,胜负难料,安比罗迦敦请伊循夫人携举家上下做好两手应备,一旦城池不保,便设法从速逃出城去。伊循夫人忐忑透露,府中隐秘凿有地道直通到城外甚远的偏僻所在,乃祖上为防不测暗地里修筑的工事,因从未遇到启用之需,除她和城主外,其余家人皆不知此机密,外人更是全然不晓。安比罗迦匆促察看秘道可用,立让伊循夫人抓紧照计部署。刚刚安排停当,即有兵士前来禀报,伊循城主不幸已被敌方擒拿,尉屠耆的大队人马正火速攻城。

安比罗迦激愤忧惧,无暇究问详况,亲领府中丁壮赶往城头督战,得知却是杜青山等汉军将士追杀他和楼兰公主未果,迅速返回伊循城外增援尉屠耆之军,使其一方实力大增,把伊循城主的人马团团围困起来鏖战。伊循城主无法再弃战脱身退入城中,只能率军竭尽全力相抗。岂料杜青山熟习战法,知道制敌先擒王,挥引一众汉军兵士强破中路专取伊循城主,终将他擒下马来。

安比罗迦在城头上怒视强敌,仇火中烧,鼓起勇气,与众随从奋力压阵,号令留在城内寥寥无几的将士孤力守城。然而众留守将士眼见城主已落入敌手,攻城之敌数十倍于己方,形势岌岌可危,皆无甚斗志。安比罗迦回天乏术,自知城陷迫在眉睫,一面暂且稳住防守,一面暗派一名伊循城主的家丁潜回府上告急。伊循夫人得悉大势已去,即速带上那名家丁及府中上下,依照预先定计悄然从地下秘道出城,星夜逃走,并将秘道两头毁塌堵死,不留后患。城池虽坚,但终究敌众我寡,己方军心涣散,难以抵守。众守城将士与强敌相持不到半个时辰,便纷纷弃守溜逃。安比罗迦独力难支,不得已引领伊循城主的一众家甲及小队亲随退到城围另外一侧,借着黑夜未被敌军发觉,合力缒城而出,落荒隐遁而去。

杜青山和尉屠耆等敌众攻进伊循城中,发觉伊循城主的府宅连个人影儿都找不见,莫知其家人藏在何处抑或悉数逃去,也查不出安比罗迦如何弃城而逃,无法追拿。尉屠耆大发雷霆,刑审伊循城主一无所获,恼怒杀之,改押守军降卒百姓是问。奈何众皆不知城主府中掘有暗道连通城外之秘,也不清楚安比罗迦领随从心腹何时从何处弃城而走,哪个说得出半句隐情?更不可能得知安比罗迦和伊循城主一众家眷的下落了。尉屠耆惶惧难安,毒恶残暴,大逞淫威,索性将众投降将士尽皆烹杀,以绝早晚生乱。

安比罗迦事先已和伊循夫人约好出城之后会合的大致去处,到得城外,确认后头全无追兵,才领着一同出城之众连夜赶去找到伊循夫人及其诸多家眷,然后百余人骑踏黑觅道、马不停蹄朝西北向逃亡。为防万一被敌兵察觉行踪追来,安比罗迦教一行众人以厚布包裹马蹄,专走偏僻小道,不敢留下一丁点儿蛛丝马迹。到得天明之时,一行人骑已近楼兰北面疆界。

安比罗迦在前引路,越过茫茫沙漠,到得尉犁河边,幸好未到丰水季节,河流浅窄,一行众人策马过河,进入山国地界。由于经常往来西域诸国,安比罗迦对山国的川途地貌和民情风物颇为熟悉,谎称是邻邦富贾,借道山国前往北面车师投亲开埠,带着大队人马大摇大摆越过山国之境,继后悄悄改向东部天山而行。在荒芜的崇山峻岭之间行走了三日三夜,到得天山东南支脉山麓人迹罕至的群峰茂林深处,自忖其地偏僻,远离险境,尉屠耆应已鞭长难及,才敢歇脚安顿下来,临时搭建起此座山中王府居住。

楼兰翁主诚挚谢过安比罗迦对自己的众多家人一路不弃,与他相商绸缪行刺尉屠耆之计,或招兵买马杀回楼兰,着意要和他一道强报弑父之仇,且言也是为楼兰百姓除害。安比罗迦却有另一番想法,认为大仇早晚必报,但光复楼兰故国更是大计,碍于尉屠耆有大汉驻军庇护,成事不易,须得联结匈奴从长共议。

表兄妹俩同仇敌忾,不免说到那晚安比罗迦意气擅闯尉屠耆军营的惊险及两人逃生经过。往事历历在目,二人嘘吁嗟叹不已,均道幸得闵大宽出手相助,才有今日劫后重生之机。伊循夫人原本见闵大宽是个出身行伍的汉人,多少有些介怀,待得知闵大宽不仅陪同照应楼兰翁主回到自己身边,之前还违抗军命力救爱女和安比罗迦逃脱敌手,于国于家皆恩深义重,大是感激。楼兰翁主深知母亲的脾性、好恶,至时仍不敢透露、提及自己和闵大宽的婚事,暂只禀明要山中王府收留闵大宽,以表谢意。伊循夫人尽管顾虑重重,觉得多有不便,但还是勉为其难点头答应。

楼兰翁主明白母亲不过迁就于己,暗嘱闵大宽在府上勤快一些,用心赢取母亲和安比罗迦的信任,以早日成全自己二人的百年之好。安比罗迦念及闵大宽为救他和楼兰翁主前途尽毁,出于报恩,抚慰其人愧对大汉朝廷和惨遭汉人羞辱、指责、唾弃的悲苦,待这位本是仇家的昔日汉军勇将甚是客气周到,奉为上宾,日日把酒言欢,敞怀相得。楼兰翁主从旁察言观色,感觉安比罗迦好像不似母亲那般固执,便试探着向他表明自己已和闵大宽私订终身,恳望这位表哥能帮忙开导、说服母亲,撮合自己和闵大宽的姻缘。岂料安比罗迦听后立显不悦,虽未当面回绝,但难掩龃龉怪责。不久,王府上下便尽皆获知这门亲事,无不坚决反对。

伊循夫人甚至变得不可理喻,前后判若两人。在她眼里,闵大宽仿佛一下子褪去了伪装,现出了赤裸裸的仇人面目。她非但不再顾念闵大宽对其女儿和外甥有相救之恩,人前人后恶斥闵大宽居心叵测,当面更是毫不客气起来,含沙射影的直指汉人破口大骂,声泪俱下数落汉人的不是,谴责汉人袒护尉屠耆,同恶相济,把自己好端端的一个家毁坏成如今这个可怜模样,故土难归,家破人亡。恨言若还让女儿嫁给汉人,简直是仇上添辱,她断然不允;即便上天有意,她也决计不从。而且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背地里强命安比罗迦一定要把闵大宽赶走,阻止其人和爱女成亲之事。

安比罗迦也想让闵大宽走人,但不好忘恩负义做得太绝。且虑及强拆鸳鸯必遭楼兰翁主力拒,指不定这位心性刚烈的表妹会以死要挟甚或离家出走,继与闵大宽私奔。斟酌自认设法暗教闵大宽远离山中王府较为妥稳,便独自找来闵大宽一人,以实情相告,要他放弃之前与楼兰翁主的婚约。闵大宽对楼兰翁主情深难舍,坚执不肯听从,加之其二人合卺共欢,夫妻名份已是不争之实,岂能受逼一刀两断,置爱妻于不顾。安比罗迦不敢使出强硬手段,遂以对伊循夫人需假以时日慢慢磨劝才可能让她抛开心结接纳女儿这门亲事、操之过急只会伤害她们母女亲情为由,支使闵大宽暂先舍下楼兰翁主离开山中王府,待他和楼兰翁主说动伊循夫人,再请闵大宽回来补办亲事。

闵大宽虽然恋恋不忍,但深知国仇家恨,一时实难相容共处,只好苟且从计,将情由告知楼兰翁主,依依作别。楼兰翁主恩爱不肯分离,苦苦哀求母亲和一众亲人将闵大宽留下,却被母亲坚决拒绝,其余亲人皆躲躲闪闪,不敢也不愿多说半句。伊循夫人生怕爱女闹出岔子来,既精明又狠心,竟将楼兰翁主锁入深闺,不给她再和闵大宽见上一面。

楼兰翁主伤心至极,痛楚怨命,肝肠寸断。事已至此,闵大宽万般无奈,只得给楼兰翁主留下口信,托安比罗迦转告,自己孑然一身离开王府,回到伊循城外山崖下的庐舍中郁郁等待,期盼楼兰翁主尽快能得母亲开恩,和自己重续夫妻情份。然而岁月匆匆,日日空等,望穿秋水,就是毫无佳音。这般忍耐等候了一年多,起初安比罗迦还捎来一些安慰之词,渐渐却变得音信全无,路人绝影。

闵大宽左等右盼,日夜挂念,想到伊循夫人恁般无情,担心楼兰翁主会有意外,便冒昧赶回山中王府去打探消息。府上奴仆差役见到他尽皆避而远之,只有伊循夫人独自在堂前冷漠接待,不仅见不着楼兰翁主,甚至连安比罗迦也没能谋面。伊循夫人恶言相告,楼兰翁主已经嫁给了安比罗迦,并已育下一女,讽诫闵大宽往后不要再厚着脸皮登门打扰,接着便强行驱客。

闵大宽暗感情形有异,不相信楼兰翁主会另嫁他人,尤其是她的表哥安比罗迦。但因见不到其二人当面质证,便找到山外常和王府有生计往来的乡民打听,哪知所闻皆如伊循夫人说的一样。那些乡民三流九等,有的甚且和山中王府不睦,对府上之人戟指唾骂,若疑他们悉被伊循夫人收买窜通一气,决不可能。

然而闵大宽仍不死心,抱着一丝奢望,悄悄偷溜到山中王府后院外的林中,躲在暗处伏候窥察实情。一日果见楼兰翁主和安比罗迦领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女童到后院外玩耍,三人言行举止、欢声笑语亲如一家。那女童时不时咿咿呀呀娇唤爹爹、妈妈,尽管尚还含糊不清,仍逗得楼兰翁主和安比罗迦欢喜疼爱回应。闵大宽至时才彻底绝望,伤心痛苦无地。

悲情难制之下,万分纠结,想到自已一世负罪飘零,决然无法像安比罗迦那样让楼兰翁主享受尊荣,给她安稳舒适的日子,若是爱妻心甘情愿移嫁安比罗迦,岂堪定要挽回她跟着自己吃苦受累?既然她们一家三口过得像眼前这般开心快活,自己怎能顾恋苦情滋乱争扰,令心上人为难?将心比心,自惭形秽,终究下不了决断现身贸然盘根究底,便自个儿隐去,失魂落魄回到伊循城外。

既知伊人不再归来,在山崖下的庐舍中执著守望下去已无意义。面对茫茫苍山,黯忆数载恩爱流离,其时若要回去大汉,真惧身败名裂,非止羞见昔日同僚、远近亲朋,尤怕累及家乡父老。思来想去,难觅立身之地,都是人如浮萍,莫知所归,心头空空,不得已流落西域胡地,靠替往来商贾押货护旅为生。

闵大宽好声好气道:“杜师兄,今日伊循城的守将、驻兵不认得你我,良莠不知,我们前去申诉冤曲,徒添羞辱。您要是不肯和我们俩去见师父,莫如我送你回大汉去,见到傅大人再作商量。”杜青山毫不领情道:“为兄要找什么人帮忙,何须你来多嘴嚼舌!假仁假义,岂安好心!若是真想悔罪,就走近前来让我先刺你三剑,再把你捆绑起来,这样才显得你有那么丁点儿诚意。”

闵大宽明知他疑忌斗气,不和他计较,认真道:“从这里到大汉长安相距千万里之遥,兄弟有忿,不招外辱。等得送师兄回到京城羽林军营之后,为弟听凭师兄怎样处置都行,如何?”杜青山仍是狂傲记恨,讥诮道:“你小子总想在我面前耍滑头,死不悔改。似你这等临阵变节、倒戈助敌的贱逆,大罪昭彰,举汉之士皆望得而诛之,即便现下就地将你处决,都不过分。你岂还有脸堂而皇之送我回去大汉?!真是天大的笑话!”

闵大宽护住楼兰翁主迅速转身跑开。杜青山疾跃急追,但毕竟瞎眼难及明眼人,负气舞剑胡乱赶杀一通,连两人的衣袂衫裾也没能沾着一点边儿。闵大宽和楼兰翁主越跑越远,杜青山追赶不上,强蛮使气在原野间挥剑狂劈滥砍,暴怒发泄,击打得草木枝叶石屑尘土飞扬,口中兀自大声咒骂不已,仿如疯子一般。

闵大宽回过头来,望见杜青山茕茕乱乱,已近癫狂,孤苦伶仃,凄怜至极,想起师父灵虚真人的嘱咐,止步冲着杜青山高声喊道:“杜师兄,师父他老人家很是挂念你,为弟本想送你回大汉澄清事实,禀明冤情,再陪同你去看望他老人家。但你无论如何不肯饶恕为弟之过,为弟只能望你自个儿早些回积石山彤霄宫去看看,以使他老人家释忧宽怀。”杜青山嗓门粗躁,杀气腾腾的道:“少向我唠叨提起师父,你以为去到师父跟前我就不敢杀你了么?待我治好双目,一定不会放过你们两个贱货,凡是陷害过我、冤枉过我的人,我都要统统杀光。”就像和天下人皆有深仇大恨似的,疯癫错乱泄愤不止。

闵大宽将楼兰翁主拉到自己身后躲开来杖,因见杜青山确实是可怜,不忍再行隐瞒,遂道:“杜师兄,当时为弟并不晓得你是被银针刺中双目,只道是你自己出了差池,失足掉下山崖去。随后为弟二人赶到山崖下寻你,可惜未能找见你,没法及时助师兄摆脱困厄,以致师兄这么多年艰难为活,尽遭生不如死的功名愚弄和尘世不公。为弟已知昔时蒙昧糊涂,无意之间铸成大错,深感自责,还望师兄能够宽宥原谅。”

闵大宽瞬间像被刀子深深扎在心头上,痛苦至极,惭仄无地,沮丧道:“愚弟所为实系仁善之举,难不成仅因稍有不慎,这辈子就无法洗清罪名了么?我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罪大恶极之事?教汝等憎恨至斯深恶痛绝?!”杜青山把腰杆一挺,拿出兄长的架势道:“你晓得何谓忠义么?没听说过十恶不赦么?若是愚昧无知,不妨诚心些靠近前来,让为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告诉你。”

闵大宽怅然若失,内心隐隐作痛,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声音嘶哑。楼兰翁主温言劝慰道:“子政哥哥,你已经身受杜师兄一剑,不再欠他的什么了,咱们走罢。”闵大宽亦知杜青山对自己已鸿沟深隔,难有回旋余地,只得远远向他洒泪而别。

回到山崖之下的住处,楼兰翁主替闵大宽包扎好伤口,两人定计去找安比罗迦。依照杜青山所说的地理方位,两人直接来到山国北面的天山脚下,寻访了八九日,终于找到安比罗迦赖以栖身的山中王府。令楼兰翁主倍感欣慰的是,她的母亲、姨娘、兄弟姐妹、丁奴仆役等一众家人也在王府之中。

诸多亲眷突然见到楼兰翁主携伴而至,无不惊喜非常,举家奔迎于道。彼此生死离别之后重逢,免不得抱头痛哭告慰一番。楼兰翁主的母亲尊号伊循夫人,她对楼兰翁主早已望眼欲穿,伤心绝盼,只怕爱女多半已不在人世,此生再无与她相见之期。如今出乎意料能得楼兰翁主平安归来,真是说不尽的高兴,赶忙设坛祭告上苍,虔虔拜天谢地,喜极快慰之情无以言表。

闵大宽不介意其语多挖苦,照实将之前和楼兰翁主去见师父灵虚真人的经过约略说知,恳切道:“诚望师兄和我们夫妻二人一同回去彤霄宫,向师父禀明详情,好教他老人家安心,也便设法助师兄化解眼前困局。只要有师父和诸多同门兄弟为证,何人胆敢置疑师兄不是杜青山其人。”

杜青山神情冷漠,斟酌片刻,忽然发疯似的大笑,疾言厉色道:“闵大宽,你的脸皮可真是厚不知耻!你被师父逐出山门,便来讨好为兄,想哄骗为兄到师父面前替你洗脱罪责。你是不是要把为兄当成猴子,任你耍弄?对你这等卑鄙阴险狡诈之徒,看来为兄这回不仅要拿你们两个送交官府,证实为兄确凿是杜青山,而且还得代师父清理门户了。”说着把竹杖往祭台上猛地使力一敲,杖身迸裂,杖头飞出数丈之外,竹杖之内露出一把明晃晃的利剑来。他迅速拔剑在手,剑尖直指闵大宽和楼兰翁主,顿声吼道:“你们俩成双成对如愿以偿,还来打老子的主意,以为老子会纵恶为奸,善罢甘休么!识趣的就乖乖束手就擒,跟我前去官府认罪伏法。”

楼兰翁主情知自己说漏了嘴,未待杜青山抓到,赶忙闪身让开。杜青山手中竹杖挥起,跟着劈将过来,口中喝骂质问:“大胆妖女!你是不是和闵大宽勾搭上的那个楼兰贱货?!快快从实招来。”

闵大宽怫然惊魂未定,忍住伤痛,对杜青山道:“杜师兄,你也忒狠恶了。不管你我有何恩怨,都不该拿安祁霞儿报复。昔日致其家破父亡,她都没向你寻仇,你怎能反对她下此等毒手?!”杜青山道:“你中了她的美人计执迷不悟,我被她以银针刺瞎双目落难,乃至有而今不白之冤,这番恶账又怎么算?只取她一条小命抵偿,已经够便宜她了!她是你的相好,你若是心疼她,就过来替她再受一剑。”

楼兰翁主看见闵大宽浑身是血,登时红了眼圈,双目如仇,拔剑便欲与杜青山相斗。闵大宽遽忙抢过她手中的利剑,将她制止,对杜青山道:“杜师兄,我们同是遭罪苦命之人,你何必衔仇抱恨,睚眦必报,以死相逼?”

杜青山不依不饶,振振有词数落道:“我是朝廷功臣,你才是罪人,你焉得与我比肩而论!天杀的你们这对狗男女,害瞎我一双眼睛,叫我虽生犹死,一世英名空付水流。今日若不亲手宰了你们两个,难消此生之恨。”彼此言语之时,他循声细辨,已明了对方二人所在的位置,话音未落,立马仗剑飞步杀将过去。

楼兰翁主向一众亲人引见过闵大宽,稍事安顿,即与母亲和安比罗迦细细说起劫难经过,两边才知失去音讯之后对方的一番辛酸坎坷。伊循夫人和安比罗迦等一众亲眷为图活命也是历尽艰险。

原来那晚安比罗迦得有闵大宽、楼兰翁主照应脱身之后,尽速赶回到伊循城下。他看见姨父伊循城主领兵正在城外与尉屠耆的人马激战拼杀,当即抢过一匹坐骑,跨上鞍鞯挥刀上阵退敌。伊循城主见到安比罗迦一人回来,急急问知楼兰翁主的下落,稍稍宽心。然而其时情势危急,已无暇顾及接应女儿,赶即授命安比罗迦回去守城,帮忙照顾好城中百姓和自己的一家老小。

闵大宽听得戚然动容,欲哭无泪,颤声道:“纵然那般受刑身死,若能助杜师兄讨回公道,也是值得。”楼兰翁主道:“杜师兄能不能雪清不白之冤,已经与你切切无关,他也不过是大汉官府、朝廷那些操纵权柄之人利用的一粒棋子而已。千万莫以为只要证实杜师兄正是那个被当成死人在此祭拜的杜青山,那些人便会承认为实,转而敬重尊奉杜师兄,给他好日子过。须知他们在此立下空冢,怎会想不到杜师兄可能还活着?然则杜师兄活生生的回到他们眼前,他们为什么却坚拒不认?甚至咬定杜师兄欺诈,睁眼说瞎话?指明在为杜师兄无尸置冢、记功扬名之时,他们其实已判定了杜师兄有死无生,根本就不想给他再活过来。他们要的只是俯首帖耳、忠心效命、凶残弑敌、葬身楼兰的杜青山,既已把他夸誉宣颂为忠烈殉国的大英雄标榜垂范,岂肯重翻旧案,告知世人真相,打自己的脸面?岂愿杜师兄恢复身份,让那个杜青山死而复生?杜师兄若是不和他们计较,忍气吞声,隐世埋名,反倒还有望相安无事。要是执意非向朝廷申冤辩白不可,十有八九便像那个真无知大人所说的一般,被扣上欺罔之罪,那可就真要难逃死路了,更是冤枉。况且尉屠耆那恶魔全仗大汉扶持,明知杜师兄遭遇不公,却胆敢恶毒加害,恩将仇报,无疑其对大汉某些人的意图和杜师兄的处境瞧得要比你们二人清楚多了,尤而保不准其所为乃是与那些人狼狈为奸,暗受指使作恶哩。”这一番肺腑之言,简直如雷贯耳,顿令闵大宽和杜青山呆若木鸡,半晌说不出话来。

杜青山听出是闵大宽的声音,刹那更是激怒得浑身发抖,气急败坏道:“原来你小子一直留在这里和那妖女偷情成奸,败我大汉名节。既是她施发银针伤我,你们一对狗男女追下山崖去,必定是怕我不死,要更下毒手,幸好当时没被你们找着,否则我杜青山哪可能还有命在!”闵大宽委屈莫辩,诚挚道:“为弟对师兄真的从无恶意,那时实是有愧于心,欲寻师兄的尸首埋葬。后猜盼师兄未死,才敢苟活至今,唯求这辈子还能见上一面,以释负疚之怀。”杜青山忿恨道:“猫哭耗子,兔死狐悲,你这些话说来,普天之下有谁会相信!”

楼兰翁主听着不悦,接话道:“夫君为杜师兄之难,和小女亲到积石山彤霄宫向师父灵虚真人谢罪,甘受笞罚,诚有何欺!”杜青山微显错愕,怪声道:“一骚一蠢果然结成夫妻了,好不快活。不妨说说,师父他老人家给你们二位摆酒庆贺了么?你们两个是不是借机大进谗言,尽怪我杜师兄阻挠你们男欢女爱的好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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