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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纯臣

第 528 章 五二六

而今沈书见到的大都,就像在流光溢彩的纳石失下,裹着一具枯瘦的老人身躯。

沈书的脸色煞白,额头也冒出一层汗。

纪逐鸢担忧地望着他。

沈书的爹常常勾弄着幼时小沈书圆圆的双腮,念给他听那些北上做官,终又南下回乡隐居的文人雅士晚年写下的诗词。那些词句中无一例外把大都描述得宛如是一座汇聚了天下金银财富,闪耀着万世不灭的光华流彩的神明之地。

对于记事起就在江南水乡生长的沈书而言,几乎是难以想象的,他少时甚至没有到过杭州,整个江南的民风民俗,同那些诗歌里形容的大都,常让沈书生出一种感觉:这世上有两个大元。大都的大元,是蒙古人的大元,而江南乡里的大元,是南人们的大元。纵然各地都有蒙古官,似乎还没有北地那么多,更不像北方那样,汇聚了为数众多的蒙古显贵。

沈书快速调整了心情,赔着笑说:“这位也是我师父的弟子,他手里这东西,是他千辛万苦找来的,不好叫我一人揽了功去,大人您看……”

“你先去,若陛下有意召见,他再入内。”怯薛道。

眼看着不能通融,沈书只好从纪逐鸢手里拿过木匣,他转身,阴影里脸上的笑意杳然无踪。

沈书一只手托着木匣底部,手里的东西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重,令他的手臂变得僵硬无比。

同时,已经化为焦土的赌坊废墟里,一具完整的尸体被人抬出,静静躺在地上,面目全非。

戴沣的靴子踩在泥里,听手下汇报昨夜的情况。戴沣派人刺杀老僧,不料自己人还没到,赌坊就起火了。整个赌坊里烧死了十几个赌客,昨夜的风大,连排的屋舍都遭到了连累。

“是他自己放火?”戴沣一手摸下巴,若有所思。

一名手下从外面跑进来,附到戴沣耳边小声告诉他沈书和纪逐鸢已经在宫里了。

戴沣点了一下头,拉起黑色的斗篷兜帽,宽大的斗篷完整地藏住他的身形,也掩盖了他那条惹人注意的断臂。

“太子在何处?”

“在淇露坊逛着,塔尔古金大人的家臣捎来的信。”手下递上一张字条。

戴沣瞥了一眼,随手撕碎字条,扔在地上。碎纸屑在他的鞋底与火烧过后的灰烬融为一体,墨汁一般附着在赌坊的遗骸上。

一切和沈书想象中完全不同,妥懽帖睦尔竟是个难得的美男子,他坐在窗格漏进的阳光里,头上的冠珠闪闪发光,他整张脸都蒙着一层白色的光,辫子梳得油亮。

妥懽帖睦尔坐在巨大的御案之后,一边手肘压在桌上,他的面容气度甚至让沈书觉得随和。

沈书先规规矩矩磕了头,起身,手里抓着木匣。

妥懽帖睦尔第一眼就看见了那只匣子。

沈书听见哈欠声,抬头恰好看见妥懽帖睦尔伸懒腰,皇帝放下了手中的笔,用手指按了按鼻梁和眉心。

太不一样了。沈书想到自己最近常做的噩梦,反而是眼前真实的蒙古皇帝变得虚幻起来。

“斯钦巴日叫你带来的,就是你的怀中之物吗?”妥懽帖睦尔伸手一指。

这本应该是纪逐鸢在场时,亲自献给妥懽帖睦尔,当妥懽帖睦尔打开察看,必定会震惊于他派出脱脱和穆华林遍寻不得的传国玉玺竟在一个他完全想象不到的时间点,出现在他的面前。趁妥懽帖睦尔震惊时,就是纪逐鸢动手的最好时机。

沈书摇头,从怀里摸出穆华林的信,双手呈放到案上,依照礼数,他不能直视天子。

“不用怕,朕又不吃人。”妥懽帖睦尔懒洋洋地说。

沈书听见撕拆信封的声音,信纸在妥懽帖睦尔手里被展开。

空气凝滞住了,沈书感到胃像被一只手紧紧攥着,背上开始出汗,手脚一片冰凉。

直到妥懽帖睦尔开始说话,暖意才重新回到沈书的身上。

“抬头。”妥懽帖睦尔道,“让朕看看你。”

当妥懽帖睦尔打量沈书时,沈书也借机看清了这位蒙古皇帝的脸,他比沈书想象中更加清瘦,离得这么近,沈书才看清他眼角和嘴角的皱纹,他的眼白发黄,布满血丝,眼下也有明显的乌青。

“多大年纪?”妥懽帖睦尔问。

沈书如实回答。

“你同朕的儿子同年,几月生?”妥懽帖睦尔来了兴致,愈发仔细地盯着沈书看。他的后宫容纳了各族女子,沈书的样貌让妥懽帖睦尔联想到书中描述世间美男子的种种说法,但亲眼看到这样一个人站在面前,妥懽帖睦尔还是不禁眼前一亮。

“小民是腊月生人。”沈书垂下双目。

他的眼睛很亮,是属于少年人的意气和潇洒,随着眼睑覆盖下来,便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清冷。

许久,妥懽帖睦尔才不太连贯地说:“比皇太子要小几个月,真该让你们见一见。”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沈书再抬头时,妥懽帖睦尔的眼神明显已经不是在看他。蒙古皇帝像是在回忆什么,嘴角有上翘的弧度。

“来人!”

沈书被妥懽帖睦尔突然下令的声音惊了一跳,侧身让到一旁,门外的怯薛入内听命。

“去把皇太子找来。”妥懽帖睦尔说。

沈书低着头,心想,你儿子不在宫里,看你派的人找不找得到他吧。沈书侧头向殿门看去,纪逐鸢的身影就在门边,而门外还有许多怯薛,都是武艺高强的人。

“为何叹气?”妥懽帖睦尔发问道。

沈书正色答道:“小民想到这数日在京中所见,心事沉重,是以叹气。”

殿内沉静了一会。

妥懽帖睦尔:“是云都赤让你进宫对朕说这话?”

“师父并不知晓,若他知道,恐怕不会让小民觐见陛下了。”

妥懽帖睦尔意味深长地哦了声。

“小民此次进京,除了捎信给陛下,还想为陛下引荐一人。”沈书双手将木匣捧到案上,“先请陛下过目此物。”

妥懽帖睦尔斜倚在扶手上,睨眼看沈书,询问木匣里的东西是什么。

沈书目不转睛地盯着皇帝,答道:“是一件陛下踏遍天下,找寻多年却不见的宝物。”

妥懽帖睦尔疑惑地皱起眉。

“小民为陛下打开?”沈书知道妥懽帖睦尔在担心什么,当皇帝久了,什么事都是旁人操持,第一没有自己动手的习惯,第二也像昨夜沈书和纪逐鸢看到这玩意时一样,怕木匣内有什么手脚。

妥懽帖睦尔点了一下头。

“这件宝物是小民的师兄偶然得到的,我师兄就在门外,不知陛下可否请他进来?”沈书嘿嘿一笑,“总也不好抢我师哥的功劳,难得有窥见天颜的机会,想求陛下一个开恩。”

“这有何难?让他进来。”妥懽帖睦尔随意地摆了一下手。

纪逐鸢进来时,妥懽帖睦尔的视线仍在那只匣子上,他一只手托着下巴,显然在猜测到底匣子里装的是什么,又有什么是他派人四处搜索,却一直不能见到的宝物。

纪逐鸢上前就是一个大礼,磕头发出咚的一声响,不仅把妥懽帖睦尔从沉思里拉回到眼前。

连沈书也被吓了一跳,再看时留意到纪逐鸢额头上磕出来的一片红,心说这个二傻子。

“那你来为朕解答,这是何物吧。”妥懽帖睦尔扬手示意纪逐鸢上前。

沈书一惊,连忙低头。

纪逐鸢则领命上前,亲手解开包着木匣的布,当纪逐鸢的手指触碰到木匣搭扣时,他看了一眼妥懽帖睦尔,眼神略有停顿。

“怎么?”

纪逐鸢的视线飞快掠过妥懽帖睦尔的手指,两人的距离近到妥懽帖睦尔每一声吐息都落在纪逐鸢的耳朵里,他听得出妥懽帖睦尔的呼吸是常年练武的人才有的节奏。

沈书掌心里出了汗,抬头看纪逐鸢。

纪逐鸢却没看沈书,打开木匣盖子,从中小心地取出被绸缎包裹的硬物,托到妥懽帖睦尔的面前,在他的注视下,剥去最后一层覆盖物。

妥懽帖睦尔呼吸一顿。

沈书紧张得胃疼,眼睑也莫名开始抽动。

“这是……”妥懽帖睦尔不由自主地伸手触碰玉石,他手指轻轻弹动了两下,从纪逐鸢手里取过沉甸甸的宝玺,满脸不可思议,浓眉紧锁,低语道,“怎么可能?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一个疑问从沈书的心里冒了出来。妥懽帖睦尔的语气充满了意外和不相信,那也并非喜悦。

他就像从来没有想过古老的传国玉玺还会再现。

“小民被云都赤收为大弟子,奉师命从一位高僧处取回此物,师父的命令是,让我将此物送去察罕脑儿。”

妥懽帖睦尔紧紧抿住了嘴唇,神色不悦。

“那位高僧坚持让小民打开查验,这方宝玺上面写着……”纪逐鸢磕巴了一下,回头看沈书。

这是兄弟俩完全没商量过的说辞,沈书忙回过神,硬着头皮往下接:“师兄发觉此物可能是失落已久的传国玉玺,此次我俩北上,各有使命。小民还是觉得,君命严于师命,国之重器,不可流落在外,便借今日进宫,将此物献给陛下。”

沈书心里一咯噔,下意识便要叫车夫停下。

“别去。”纪逐鸢宽厚的手掌握了上来。

道旁的栏杆下,是一片海子,许多妇人带着小孩,在用网子从水里捞鱼虾和水草,更有人就在道旁支起锅子煮汤羹。

“神仙草。”沈书认出来就是那天晚上和纪逐鸢喝的那玩意,看来果真取之不竭。不过这东西也只能勉强维生,无论吃得再多也会很快就饿,不过还是比观音土来得好多了。

妥懽帖睦尔这个月满四十岁,但在大元历任皇帝中,他已算是在位时间很长的了。他的一生大起大落,落时比贱民足底的尘土更不如,哪怕登基以后,也经历了漫长时间的蛰伏。

沈书霎时清醒,无论赌坊为何着火,昨夜的高僧是否在赌坊里,他是死是活,从他将穆华林所托之物交出,就再与穆华林无关了,既跟穆华林无关,就更不应该同穆华林的徒弟扯上关系。

“那二人一死,城门大开,大家都可以去自谋生路,只要逃离大都,就有一线生机。”

沈书勉强笑了一笑。人挪活,树挪死,再坏也比留在这座无论有多少粮食,都只会源源不断流进贵族和皇室的仓库的死城里要好过。

沈书一路心绪不宁地进了宫,站在大殿外等候时,暑气蒸腾上来,他站在石阶下,脚底虚浮。背上一只手撑了上来,沈书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是纪逐鸢。搜身的时候没人搜出纪逐鸢腰上的软剑,那是专为暗杀准备的兵刃,贴身藏着十分稳妥。除此之外,纪逐鸢袖中还藏了一根金属丝,这也是从穆华林那学来的。

忽然有一股焦臭味从马车窗户钻了进来,沈书皱了一下眉头,从窗帘望出去,眼前有许多人坐在街边的泥泞中,地上的水是黑色,一座废墟突兀地伫立在白得刺眼的阳光里。

赌坊的幌子被火噬去一半,仍余下上半部分在焦黑的木柱上摇晃。

这是沈书得知有机会面见妥懽帖睦尔后,设想过千万遍的事。真到了这一天,沈书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哪怕家乡爆发瘟疫时,沈书也不曾见过现在的大都里每日都在发生的惨况,每一天从清晨到傍晚,都有源源不断的饿殍被运出城外。

不知道李维昌还在不在城里,可能已经离开了,季孟和李维昌向京师输送的粮食也有数万石之多,投入这座死气沉沉的京师,就像泥牛入海一般,连响声也听不见。

“你看。”纪逐鸢掀开车帘,指给沈书看。

“可以进去了。”带他们进来的怯薛从殿内出来,朝沈书点头示意。

待得纪逐鸢走到门口,怯薛伸手往他面前一拦,说:“进去一人便是。”

“有点热。”沈书喃喃道,举袖擦去脸上的汗。天气是真的热,街上更有阵阵恶臭,马车不是密不透风的地方。车厢内的气味总让沈书联想到这些日子里见到的尸体。沈书年幼时听到祖父的故事,也曾经好奇和向往过大都,天子脚下,世间最繁华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又是怎样的纸醉金迷,花花世界,让祖父一去不返。

这样的一个人,在沈书的梦中,是一个耄耋老人。事实上很有可能他会见到的是一个正当壮年的男人。沈书忐忑地看了一眼纪逐鸢,纪逐鸢回应地紧握住他的手,以眼神安抚他。

昨夜沈书心里不踏实,同纪逐鸢纠缠到五更天才睡着,这时一点也不困,心里莫名有不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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