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音

“臻昀殿下，德源守不住了！慕泽殿下最后的命令，是要末将护送您平安离开！”

可如今……

“殿下！”嫫莎急声喊道：“慕泽殿下他……殉城了！”

残破的王旗正插在兄长血肉模糊的身躯上，随着那血腥的风烟，和这城池一并飘摇欲坠……

但，臻昀知道，他们的王旗永远不会倒下，生生世世不会倒下。慕泽是那么一个谪仙般的人物啊，平素忍不得半点尘污，而今却用血肉之躯，撑起了邓川最后的挣扎。

的确，她是公主的近卫统领，只能唯公主之命是从。

“殿下，您再守下去，唯有死路一条！”嫫莎急声嘶吼道：“伽罗将军以身殉国，布颉奸贼倒戈叛变，活着的守卫不足半百，您拿什么来背水一战？”

“我……还有这副血肉之躯！”臻昀执拗的目光扫过枪头，这是兄长无畏的象征。“慕泽，这一次算你赢了，可我也不会输……”

那一副铮铮铁骨，撑起腥红的战甲，那一抹鲜亮怒色，比火焰骄烈万分。www.zuye.org 石头小说网

嫫莎浑身一震，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她看着长大的公主，她竭力守护的殿下，已不再是只会争强好胜的无畏稚子了。雏鸟已成为翱翔于九霄之上的雄鹰，用一己臂膀，扛起邓川整片血色天空，留一身孤胆，捍卫王族殆尽的骄傲。

“嫫莎姑姑，我将夫人托付于你，因为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殿下……”嫫莎已睁红了眼睛，这一声情深意恳的姑姑，仿佛是最后的道别，而她能做的便唯有服从，为她的殿下守护好仅存的牵挂。

“为臣者，当誓死尽忠！”嫫莎握紧袖中最后十二只飞刀，竟重重地鞠了一躬，“殿下保重！”

黑云压顶城欲摧，烈火焚天战鼓碎。

还剩几个忠勇死士，还有一身拳脚武功，臻昀锋锐的眼神，穿破漫天血色狼烟，定定地落在王旗上，落于兄长永垂的头颅。

眸中忍痛，更忍怒。

“慕泽，我们说好的，你守王旗不倒，我守城池不破。你未曾食言，我怎能失信……”臻昀缓缓地摊开手掌，拭去枪头上半涸的血渍，就像是温柔的情人，在爱抚着心尖儿上的恋人，炙热的眼里满是执着。“我在，城在……”

怎奈，敌寇铁蹄踏破尘烟，故园繁梦一夕破碎！

利箭穿身而过的那一瞬间，她竟有一种羽化登仙般的飘然。黑羽箭矢钉在她的左臂上，暗红色的血液汩汩流涌，她孤身一人，跪在千疮百孔的城门前，伤痕累累的躯干沾满淋淋血色，徒留一身孤胆，奈何寡不敌众。

越过她，城便破了。

昔日威赫六诏的邓川小霸王，已然沦为了亡国之悲徒。为她遮风挡雨的人死了，替她挨枪挨箭的人死了，而现在，冰冷的刀锋终于也砍上了她的脖颈。

“我从未想过，到最后取我性命之人，竟是你……”

凛凛朔风嘶吼着悲痛，滚滚狼烟熏腾着愤恨，臻昀泠澈的声音也已被战火熏得沙哑而粗粝，像是被砂石割破喉咙，她微微张口，便溢出一腔浓稠的污血。

她拄着半截银枪，捩断了臂上的箭羽，“箭上喂了什么……”

“醉萝。”

“难怪飘飘欲仙，像是那年庐下煮酒，我贪杯喝得酩酊大醉……”臻昀竟戚戚愤愤地笑了，“只可惜啊，你再不会是那个灌我醒酒汤，骂我蛇吞象的兄长了。”

“臻昀，降了吧。”一声低叹随风而至，“邓赕大势已去，无论你如何挣扎，都不过是负隅顽抗，徒劳无功。”

隔着烽火狼烟，隔着白骨血河，往日里那道熟悉的身影，此刻却陌生得骇人，臻昀的视线也越来越模糊了。

眼中是泪，也是血。

“你当知，我臻昀生了一副宁死不屈的硬骨头。”

“你不降，便唯有一死。”

“成王败寇，与人无尤，只恨我识人不清，竟未看出尔等的狼子野心。我邓川臻昀，乃是威震苗疆的小霸王，不曾输给任何人，今日也不过是败给了自己，败给了这颗该死的真心……”她恨而睁目，字字泣血，捶胸顿足道：“悔不该，对尔等，以真心相待！”

“成霸业者，何谈真心。”

“好……好一句何谈真心！”她悲嘲参半地笑了笑，“阁罗凤，是我臻昀瞎了眼，错将贼人作手足，枉付了一番赤诚情谊……”

“棋逢对手，惺惺相惜，奈何立场不同，终究兵戎相见。”阁罗凤的目光穿过了血雾与灰烟，缓缓地落在了那倔强的人影上。“臻昀，若你肯俯首称臣，念及昔日的情谊，我不会伤你性命。”

凛风呜咽，那是亡魂狰狞的悲鸣。

她望着天空，喟然一叹，“阁罗凤，为敌为友，你一直都是最了解我的人。”

阁罗凤亦难克痛惋之情，“你又何必如此固执，六诏一统，乃是大势所趋，上苍之意，不可违背。”

“天要我救你，天要你亡我，如此便是上苍对我的旨意么……”臻昀竟舍了残枪，从腰间抽出一支柄身绯红的匕首，又将那银白的锋尖对准了自己的胸口。“阁罗凤，这条命我送给你，只愿我邓川子民永世平安。”

匕首没入心口的那一刻，她仿佛听见了海棠花开的声音……

白进红出，鲜血如注，在胸前开出一朵盛世棠花。她转身望着城门，它是那般坚如磐石，又是那般脆弱不堪……

越过她，城便真的破了。

她在，这城就在。

城破，唯有一死，以谢此生！

远山忽然传来阵阵棠花小调，她看见慕泽穿着一身绛紫华裳，如往昔般风骚无二，站在王宫那片馥郁的棠花丛中，踏着万顷烟霞，笑她凶残恨嫁……

呜咽的风声越来越弱，她笑了笑，听见阁罗凤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臻昀，走好。”

数百支火箭倏然射来，犹如流星雨落，瞬间点燃了焚城烈火，将那些是非与恩怨，统统埋进烟火深处，葬在她狷狂不减的笑颜里……

公元七三八年，皮罗阁一统苗疆六诏之地，始建南诏国，定都太和城。

欢声，火海，战歌，死别……

轰隆一声巨响，初春的惊雷震醒滂沱大雨，也震醒那挥之不去的旧梦，往昔如影，历历在目。

那场滔天大火，让他们失去了英明神武的君王，也让公主失去了伟岸如山的父亲。

嫫莎忧忡忡地望过去，此刻她的公主正披着一身火红战甲，静静伫立在桅樯之上。

“殿下……”嫫莎心底升起莫名的恐慌，道：“请快随末将离开，再晚就来不及了！”

“嫫莎，谁都可以离开，唯独我不能走。这场祸事既由我而起，那便该由我来结束。”臻昀从嫫莎手中接过银枪，明澈的眼眸早已被战火灼成了血红色，万千彤丝，尽是悲怒。“父王走了，慕泽也走了，现在，轮到本殿来守护邓川，守护我们的家。”

烈马嘶吼箭戟鸣，刀枪染血铁衣腥，战火从巍山脚下一路连绵数十里，烧红了西洱河圣洁的鳞波，所到之处，皆为灰烬。

碧玉年华的尊贵少女，本该享受着无上的荣宠与爱戴，在父兄家族坚实的庇佑下，度过属于她明如骄阳的一生。更新最快 电脑端:https://www./

“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万万不可辜负慕泽殿下拼死相护的情谊！”

“嫫莎将军，本殿命你率十二骑卫，护送白洁夫人离开。”

“殿下不可，十二骑卫是您的私卫，他们走了，谁来护您！”

那场滔天大火，将太和城的黑夜灼成了白昼，滚滚浓烟冲撞着连天红云，熊熊烈焰吞噬了半边冷月，威赫堂皇的松明楼，在火光中逐渐疏软，仿佛一炷烧红的松香，一寸一寸化为灰烬。

大厦倾倒，无木可支。

城下，烽烟四起。

“嫫莎，你看，海棠花开了。”臻昀朝城下望了望，“开得比往年更红，更艳。”

“殿下……”嫫莎狐疑地看着公主，烽火连天，何来海棠？她下意识地望过去，顿时明白了公主所言，究竟是为何物。

德源城下，一片焦熏，殷红遍野，尸横满地，而那些被血水浸透，又被狼烟重新风干的尘泥，当真像极了一簇簇盛放的海棠。

“这是本殿的命令，别忘了，你是我臻昀的部下！”

这一次，嫫莎彻底怔住了。伤痛没让这位巾帼女将，落下一滴柔弱的眼泪，可望着公主决绝的神情，嫫莎的眼圈终是红了。

公主拳头一紧，目光颤了颤，却没说出半个字。

女将嫫莎提着一杆血色银枪，跌跌撞撞地奔向城楼。腥锈的血汗早已浸透了玄色软甲，正沿着她那重伤的手臂汩汩流下，最后一滴一滴落入赤焦的烟尘里。

戎马二十余载，她从未如此狼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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