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吴香

杜家祖母就想让时年十三的孙儿杜匀植跟随褚怀暎学画，不求成为名家巨擘，至少也可锻炼下静心沉气的功夫。

“我偏要说！有些话我憋了太久了。二兄，阿嫂的母亲临终遗命究竟是什么，你敢把真相告诉她吗？”

这句话似乎比前面那些指责杀伤力更大，杜匀植身形一顿，往事陡然涌上心头。

其时奚蕴已经成家，和夫君褚怀暎感情甚好，二人膝下仅育有一女，年方八岁，一家三口甚是美满和乐。

褚怀暎工草隶、善丹青，平素以收徒教授为生。不过他性情散漫，徒弟求上门得多，收不收的全凭他心情。而且他只教书画，不教别的。

那年夏季雨水格外得多，不几日，有人从建康来，说一路上多处出现山洪和塌方，就连褚氏的马车也遭了殃。

奚蕴不相信出事的会是褚怀暎，总要眼见为实。于是便把女儿暂托给杜家祖母照看，另雇了马车，打算往出事地一探究竟。

杜家祖母一则不放心，再者师父出事做弟子的岂好不出面？就让杜匀植陪同她前去。

行至半路，不幸发生——他们也遇上了塌方，马车滚落山坡，又被一巨大的山石砸中……坐在驭位的车夫和杜匀植及时跳车逃过了一劫，奚蕴却没有那么幸运。www.zbcxw.cn 星星小说网

找到奚蕴时，她已气息奄奄，只断断续续交代了几句话，将一块玉璧交到杜匀植手上，就溘然而逝。

杜匀植将她尸身带回云深县，告诉祖母，师母临终将独女相托。同时他业已打听清楚，师父褚怀暎确然出了事，尸身已被带回建康。

杜家祖母看着时年十二，一脸懵懂纯挚的奚骊珠，感到心痛万分。可怜的孩子，她尚不知自己骤失双亲，一夕间变成了孤儿……

原想与建康那边商议，人死为大，再深的仇怨也该了了，不若让夫妻二人合葬一处，也好入土为安。奈何褚氏大门紧闭，根本不愿一见。

无奈，只好将奚蕴独自葬了，而后便带着奚骊珠回了金洛。为了不有负所托，杜家祖母亲自抚育奚骊珠，不曾假手他人。

“奚女医根本就没把女儿许配给你，也没将她托付给咱们杜家。她请你把阿嫂送去薛家，拜托薛家抚养她长大成人。那块订婚玉璧亦是给薛家的信物，被你据为己有，捏造出一桩根本不存在的婚约！”

杜匀植陡然白了脸：“你，你是如何知晓？”

“当年的知情者还有一个人，那个车夫。你买通了他，却不料那是个赌鬼，将所得金帛赌了个罄尽后，辗转又寻到金洛，向你勒索重金。是父亲出面将他打发了，是也不是？”

杜葆珍那时喜欢玩闹，偶尔溜进父亲书房，再不然就是在母亲房里小憩时不慎听到。

她知道的又何止这一桩。

“我还知道，褚家太夫人曾派人来接阿嫂——纵使再看不上奚女医，阿嫂毕竟也是她最疼爱的儿子留在世上的唯一一点骨血。爹娘那日简直要欢喜上天了，拿出那块玉璧，觍颜告诉来者，褚家小女郎已与杜家二子定下婚约。然而他们打错了算盘，对方听闻，当场变色，拂袖而去。”

褚家太夫人不久就过身了，褚氏一族再未来接过人。

杜守川亲至建康也吃了闭门羹，门吏唾面告之：“哪来的白屋伧夫，休要攀亲！褚氏根本没有流落在外的女郎，更不会有与寒庶结亲的女郎！”

“阿嫂没有

杜葆珍并未如他所愿，仍旧言辞如刀，刀刀割人面皮。

“若你心里真有阿嫂，拼却一死相护，免她受辱，就不信那天子一点脸面不要。可你就这样坐着，看着，等着——你在等什么，等阿嫂以死来全你的体面，还是等阿嫂从了那人好成全你扶摇直上的青云志？你的青云路就一定要拿自己的妻子当踏脚石吗？”

褚氏一族世传《欧阳尚书》之学，乃衣冠世裔、阀阅名家，朝中不乏执钧当轴之士，族中亦遍布珠玉琳琅。

排行十七的褚怀暎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少有隽才，工诗赋、书法，尤善绘画，旷迈不群、萧然尘外，风流为一时之冠，有褚家玉郎之美称。

“他们接阿嫂入宫你听之任之，你还纳了柳蓉，分明自作自受，却又倒打一耙，难道把错处都归结于阿嫂，你就不算负心、就情有可原了？背誓纳妾，献妻求荣，所有这些，你怎么可以心安理得……

“我让你闭嘴！”杜匀植羞怒难当，披衣而起。

这样一个皭然不染的冠冕子弟，数年前却突然看上了一个微贱的医女，为与她结缡竟不惜自弃于家族，自此沉沦下僚，隐居于一小小县邑度日。

褚氏家仆带来了一个堪称噩耗的消息——褚氏太夫人，也即褚怀暎的母亲，病危了。

褚家太夫人有言，若他还当这世上有个母亲，就去见她最后一面，旁人就不必了。这个旁人无疑就是指奚氏和她所生的女儿奚骊珠。

杜匀植从没想到这个一向顽劣胡闹的小妹竟是如此的尖牙利齿。

他脸上火辣辣的，斥道：“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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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怀暎虽觉杜匀植于绘画一道无甚天赋，看在自家夫人面上，也同意了。

转眼四个春秋过去。

这一年，建康突然来人至奚家，杜匀植无意间得知了一个秘密，自己那个随性淡泊不修名誉的师父竟出自嘉阳褚氏的长系嫡支。

褚怀暎固然不愿再踏进褚氏大门一步，却也不是铁石心肠，对于弥留的母亲他做不到无动于衷。

奚蕴没有二话，亲自打点行装，挥手目送他登车而去。

杜家祖母生长于吴郡云深县，年年夏月都要回去小住上一段时日，杜匀植每每代父陪同。有一回，杜家祖母旧疾突发，病势汹汹，蒙一位叫奚蕴的过路女医搭救方才转危为安。一来二去，两人竟成了忘年之交。

“你明明知道始作俑者是谁，为何不去找他？冲着自己的妻子逞威风算什么能耐，你有本事就去宫里耍横！我现在就给你磨刀，你敢去吗？

“对方是至高无上的天子又如何？匹夫一怒，拼得个血溅三尺，也总强过关上门冲着女人使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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