秣陵雪

电光石火间，恍然想起两年前的上元夜，在长干里遇到的那个可怜少女，原来她被元显掳走，不但被强纳为姬妾，还生下了孩子。

“桓玄，你不得好死——”

桓玄将目光移到最后一名武士身上，那武士看着襁褓中的婴孩，不禁心生恻隐，犹豫着该不该下手。

司马元显拼命摇头：“瑛娘，你回来干什么？”女子充耳不闻，只顾去抢武士手里的婴孩。殿中群臣窃窃私语，都在议论这擅闯宫禁的女子是什么身份。

晋陵坐在宗室席位的前列，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她望着那女子，觉得有几分面熟。瑛娘却率先认出了她，双膝一软，颤抖着跪倒在地：“夫人，你还认得我么？”

瑛娘泪流满面，从武士手中夺过襁褓，死死拥在怀里：“秀熙，是娘没用，娘救不了你。”她抓住那武士的胳膊，竭力嘶喊着，“你们把我也带走吧，让我们母子死在一起！”

桓玄像是厌倦了眼前的戏码，挥挥手，示意将瑛娘和司马元显拖下去。众臣越发噤若寒蝉，无人敢再多说一句话。捱到傍晚酉时，这一场宫宴在沉默中草草结束了。

等桓玄走后，王神爱才敢扶着痴傻的皇帝从御帘后出来。她回头看了一眼晋陵，正想要开口，不知哪个宫女惊叫起来：“陛下！陛下要出恭……”

只见御床上一大滩洇湿的尿渍，正顺着床脚往下淌，众人顿时慌了神，王神爱一边招呼宦官赶紧去拿便壶，一边哄着傻皇帝别在大庭广众之下解腰带。宫女们见状纷纷凑上来，拿障扇的拿障扇，提熏炉的提熏炉，一群人手忙脚乱地簇拥着帝后二人往后殿去。

看到如此狼狈的景象，席上的宗室诸王各个脸色铁青。武陵王司马遵叹了口气，拍拍梁王司马珍之的肩膀，似乎不愿再多呆一刻，起身便走。

诸臣纷纷离席，唯有晋陵还像个木头似地坐着。人声散尽后的太极殿，空旷的有些疏冷，地上的血迹还没擦净，闻起来有股浓浓的腥气。谢混走过来，轻声劝道：“走吧，天色晚了，阿母还在等着我们。”

晋陵像是丢了魂，木然被他扶上车，青轺车一路疾驰，回到乌衣巷已是入夜时分。朱夫人领着家中老小守在门口，看见他们安然无恙的回来，不禁露出喜色。

谢混扶着虚脱的晋陵下了车，陆氏看他们两个满脸疲惫，关切地问道：“三郎，没出什么事吧？”

谢混摇了摇头，不愿再解释，转头对朱夫人道：“阿母，今日有些累了，我先带阿陵回房去。”

回到西园，天色已经黑透，阿窈和初桃迎上来，打量主人脸色不好，也不敢多问。谢混将晋陵安顿到榻上，回头吩咐道：“去打盆水来，夫人身子不适。”

阿窈立刻去了，一会儿端来盆热水回来，试探着问：“郎君，要不要去太医署请个御医？”

谢混没好气道：“不用了，你们都出去！”阿窈不敢

桓玄伸出两根指头，轻轻勾了勾，那武士拔出腰刀，回肘用力一横，腥红的血色顿时喷溅而出，孩子大睁着双眼，在万般惊愕之中，扑通倒了下去。

“彦璋！”司马元显心如刀绞，向前扑了一下，被身后的侍卫强行遏制住。桓玄继续勾手，就听“噗噗”几声，剩下几个幼童来不及哭喊，便如砍瓜切菜一样，顷刻间尸横满地。

晋陵拂袖而起：“慢着！既然陛下的旨意是按国法论处，就应该将人犯押入大理寺，明正典刑。南郡公凭什么在这大殿之上，动用私刑？”

桓玄闻声回头，见说话之人是个女子，不由来了兴致。他握着手中的珠玉，慢慢走到近前，将她上下打量了几眼：“这位是……”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武陵王司马遵手持笏板，从群臣中走出来：“陛下，臣以为不妥，相王父子纵有错处，可罪不至此。太宗一系本就子息单薄，若是将六位世孙全部处斩，相王百年之后，爵位又该谁来承袭？”

血顺着刀口滴滴嗒嗒地往下流，没多久，地面上就积起了亮汪汪的血泊。司马元显状如疯魔，挣扎着要起来，却被强行按在地上。

宦官伏过头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桓玄顿时领悟：“哦，原来是晋陵长公主，都说江左多丽姝，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语气中带着几分轻浮，晋陵强撑着不肯退让，只是冷冷瞪着他：“我若有说错的地方，尽由南郡公处置，可要是没有错，今日在宴席之上，南郡公就不能再私自滥杀一人！”

桓玄眯起眼睛看了她半晌，忽然“哈”地一笑：“好，听你的。反正大理寺也是走个过场，将死之人，横竖活不过三天。”他凑近了几分，用近乎耳语的声音道，“听说公主下嫁望蔡公谢混，应该称你一声‘谢夫人’，我们桓谢两家交情匪浅，二十年前那笔旧账，是该算一算了。”

就听见殿外传来喧哗和哭闹声，五六个魁梧的武士挟着孩子进来，几个幼童年纪尚小，最大的不过五六岁，拼命挣扎着乱踢乱蹬。

“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娘——”

宦官念完诏书，便示意武士将司马元显拖出去，这时候大殿中有人高喝一声：“且慢！”

瑛娘失声痛哭道：“夫人，求你发发慈悲，救救我儿子，他才八个月大，什么都不知道……”司马元显反应过来，挣扎着向晋陵叫道：“阿姊，往日是我对不住你，可秀熙是你的侄儿，他身上流着咱们司马家的血，你就不能念一丝骨肉之情吗？！”

晋陵藏在袖中的手克制地颤抖着，她透过瑛娘恳求的目光，远远看到大殿深处，坐在群臣百官之中的谢混面色凝重，向她微微摇头。

桓玄早已经等得不耐烦，厉声道：“还不动手？”

晋陵在他的目光威压下，感到有股令人胆寒的力量。桓玄抛下这句话，转身走到殿堂中央，众人都等着他发话，他却沉默了片刻，似乎在酝酿着帝王的威仪。

“来人，将司马元显和这个逆子一并交给大理寺，验明正身后，斩首弃市！”

这时一个年轻女子突然从殿外闯进来，看见武士怀里的襁褓，就要伸手去抢，口里叫着：“我的孩子！你们把孩子还给我！”

扬武将军桓振冷笑道：“会稽王身为宰辅，任用尼媪窃朝，罪不容诛。斩草不除根，留着总是祸患，这六个逆子必须正法！”

两方争执不下，王神爱端坐在御帘后，一言也不敢发。桓玄把玩着手中的珠玉，听他们吵了半天，缓缓开口道：“把那几个孩子带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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