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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心:失物集

4. The bear

“你是说熊吗,鲁里玟?它们确实是很可爱的——护卫。”

“对不起。” 它先开口了。“我只去过树林、小溪和山丘上。山顶太远了。我没去没有洞穴、裂缝和井里面。”

(这个小镇到处都是荒野和黑暗的树林。它的好奇心时常处在严峻的考验之中,想进到洞穴和未知的深处,只在最后被脑内一声声鸣响唤回:别去这里,别去那里!呆在家里!世界很危险。)

甜蜜伴随着危险。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将它揽进自己怀里,用自己身体,温暖它的□□。“每一种甜蜜都有它的护卫,就像每家商铺都有主人。万事都是有价码的。”

这比喻触动了这个孩子——它咯咯笑起来,夹杂着一点不确定,因此抬起头,偷偷看她的表情。

她的唇瓣分开,但到底,一言不发。对她说话的这声音,是谁的呢?是自然的声音,还是恐惧在对她发言?她无法言说。她勉强站立,浑身酸痛,疲倦得好像从未睡过,也从未进食,听到一连串的脚步声靠近;某人手上的蜡烛顺风而燃,点亮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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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决定她要在规定时间之外就离开塔时,这女人竟然镇静得出奇。她正要违反塔的规定——总之,是某一个规定,不管它的官方名称。她做这件事时没有任何英雄气概,也不见丝毫反叛者的凶猛,然而,当她挺直身体,走过这些倒着,沉睡的女人身边时,她好歹是鉴定而镇定的,延续着,或许是一些她早年的习惯:在主人的房子里时需要无声无息才好。到她快要出门时,她的嘴唇上甚至有一抹宁谧的微笑:是了,她现在应该回去了。

回去——尽管她的脑海响彻着不详的警告和预示,这个想法仍然给了她莫大的安慰。她想着那个山洞,她在遥远北方的灰白色海边的家——如果她能称呼它为“家”。无论怎样,她怀着温柔的心情想到它,虽然她的确对这个念头有非常轻微的排斥。倘若反感这一心情也能用数量衡量,应该说她对“家”这一念头的反感数量并不庞大,然而,在质量上——这种拒绝的性质变得非常强烈。通过重新考虑,她会在一个感觉自言自语,带着那种奇怪的、柔和的决心,争辩说这个洞穴在各种情况下对她来说都是一个很好的避难所,但不是家。

身为女奴,她在出生时就没有家。然而,正是穿着她世俗意义上的标志,这身无意义的白袍,她确实曾经凭着自己陈垦的努力和一些对未来的期望,建造过一个——家。但那是以前了;它已经不在了。再也不回来。现在,她想起海边的山洞,不知怎么的,隐隐之间能见到那石头做的冰冷居所,面对着月亮和泛着微光的冰冷大海,然后为自己描画出一夜舒适的好眠;但那不是家。

家——

先前,她的同伴问她,是否抚养过任何孩子——是的,她有过。她有过;当她几乎走完人群的堆积,到门口的时候,她再度听到那个催她离开的声音,充满警示,在她的脑海中响起,像夜间绽放的钟声,它的芬芳令人着迷,回答中却满溢骄傲的态度,说:“是的,她有过!”她登时一震,感到困惑而不安,几乎悲从中来,想要请求声音停止,尤其是终止这个话题。这话题给她带来的痛苦,任何其余的理由都无法触及,因为它不仅扎得十分深,还无人可以分担。所有的一切都要她一个人默默承受。我们不谈这个了——然而可悲的是,她的恳求和拒绝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多大意义,甚至对于这个无形的声音,都是如此。

孩子,她不仅照顾过,它简练地宣布道,她还拥有过它。奴隶被铁链捆到孩子面前,她的孩子却是被给予她的。她拥有它。

“别这么说,请。” 她颤抖地反驳这过分的声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没有孩子。我没有任何东西。那孩子——消失了。我也如此。”

一并消失的还有她的家和她其余的一切;这就是她想到洞穴而不是,她的家的原因。她走进阴暗的走廊,黑暗压抑,但一扇长窗户通向狭长的光明,在浓黑雕刻的塔中无疑是一处和蔼可亲的标志,因为余下的事物,乃至这座建筑存在本身对她来说都是彻头彻尾的敌对。当人靠这扇窗户越来越近,也能看见越发广阔的开放空间:原野正被柔和而寂静的夜晚笼罩着,一缕缕玻璃般的明光,如拱顶的水包裹下方的陆地,预示或许通过——冒险的一跃,下坠,即可退出塔楼,前往片刻的自由之中。

她脸上有种温柔的恐惧,当她想到她要重获那对于她自己来说更大,更完整的身体时;她要丢弃现在这具无力的□□,好获得能够滑过北方荒野,回到海滨的爪子和翅膀,但这想法就给她带来疼痛。她永远无法习惯那种撕裂般的痛苦,压过全身,将她的精神吞没在一个短暂却无垠的瞬间,留下一声压抑在心底的尖叫,无法在空气中释放。然后,她想象——她会漂浮,仿佛她变成了另一样东西,感受身体撞在沙岸上,被灰尘和砂石淋湿,再跋涉回自己的洞穴,沉入浴缸中,睡个好觉。

她对这一想象——微笑。是不是想得太好了些?

太好了些。当她走近那条隔断半条走廊的光线时,脚步声就在很近的某个地方响起,她正在深呼吸,给自己做心理准备,差点被这声音噎到。“谁在那儿?” 那个声音问道,虽然不是在她的心中,而是在现实里;在这片光之池的另一边。光画出了那个人影的影子——黑暗被拉得很长,这影子又高又瘦。长袍下垂。

她正抚摸着窗沿,手指在流淌的光中,仿佛在白色的火焰中燃烧。

“谁在那儿?” 那个声音又问。她屏住呼吸,脚在颤抖。当那个人影靠近窗户时,她可以看到他手里拿着蜡烛的微弱火焰,微弱的灯光照亮了他在灯光另一侧的脸。她退缩了,以一个对她来说太过猛烈的动作,逃避他的视线,进入黑暗。

她现在看见他的脸了——一张放弃幸福、快乐和喜悦的脸,表现出一种无声的厄运,充满着伤害的气质。

这张脸灼伤了她的视线,让她的舌头无助地,哆嗦地想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来缓解淹没她的剧烈痛苦。

“是你吗?” 她不知道男人有没有看到她。也许开放的视野应该永远是相互的。她只看到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轻轻询问着。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

她尖叫起来。这么一声尖叫,理应能将一整座塔吵醒,但时下她一点也不能在乎了。她跳出窗外,便感到两种痛苦同时袭击了她,还从没这么剧烈过;她听见这男人也大声叫道,等等。“等一下!” 这声音同身体内部皮开肉绽的骨刺一起,冲击着她的血肉,一时间,她的脑海浸没在血色的模糊中,被那化龙的痛苦完全压倒了——即便是像她这么小的一只龙。

她在天空中跌跌撞撞地滑行着,身体不规律地下坠,抬升:有一阵她简直要撞到地面了,但在恍惚中,又设法抬起了自己——森林现在变得有点小,在她的翅膀下,它们在风中的舞动也随她的移动而变得僵硬,静止,像幅苍翠的画。她好歹是飞起来了。

但这并没有持续多久。那个女人,当她看到这阵像积雨云一样落在她身上的阴影时,她作为蓓蕾蒂的龙身几乎呜咽起来。影子,在形状上是个超乎想象的庞然大物,然而在力量上几乎显得邪恶了;当追踪者滑破空气,几乎带来雷鸣般的碰撞。要是她能说话,她恐怕会请求宽恕。她会的,即使在胡思乱想中。因为她能做什么呢?在一个玟塞尔的阴影下?甚至,一个多米尼安!

她想乞求,但她不是她自己,甚至不是她软弱无力的自己,而是一只受惊的动物,在空中飞奔、飞奔、飞奔,寻找安全;智者说没有安全,尽管如此,她还是这么做了。那个影子处处跟着她,她拼命的想在那巨大的影子下,找个更窄更暗更小的地方,容下她,放逐他。

当她进入通往北方的峡谷时,黑影笼罩。他没有走,因为影子一直在头顶上,但他也没有跟上。那人就是不肯

它恳求道。“告诉我吧,鲁里玟。”

孩子哀求,母亲皱眉。她忧愁地皱着眉头。她的手从那些承载着甜蜜的果实旁边掠过,轻轻抚摸着孩子的手腕、脸颊、肩膀。到处都是水,水滑下来,水攀上去。地板上的水迹,也沿着鞋印蜿蜒而过,伴随着那天早上,更早些时候踩到它们的小靴子从树林里带走的许多树叶;孩子边走,雨边下,她在睡觉。

它将一些红色浆果放在她的手掌上。鲁里玟;它说。这些是熊给我的浆果。它笑了。尝尝,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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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一片寂静,渗透到每一个角落:锅里的沸腾声无声无息,灰暗的墙壁小心翼翼,孩子手指的动作也是如此。那天早上,当它从树林里走回来的时候,从空中看它的身影,好比以猎鹰的眼睛俯视,这肯定看上去像一个小斑点,在这个充满野性,甜蜜的无名小镇附近的树林里,快乐而好奇地翻腾,磨蹭着。这孩子毫无戒心地徘徊在任何感兴趣的事物里,不急着返回自己的安全屋,显得几乎有些吵闹。然而,中午很快就要过去,抬头时,回家的路便在脚下,于是它也就顺着它的指引,回到了木屋里,正在这女人身旁。

她俩一起转头,目光顺着木地板上雨画的路线移动。孩子脸红了。她们的目光在被风雨敲打的门上相遇,又在回过头的时候看到了一处去。

这个女人——刚刚和她的两个潜在诱拐犯(她虽然不曾知道她们的真实意图,但千真万确被吓坏了)分开,此时正摇摇晃晃地企图在人群中衡量现实——通常回避对自我的思考,也不对周围的事情做什么道德上的判断。要理解这一点,其实只要回忆这么一个事实:她在来塔之前,早就过了许多年与世隔绝,不曾与任何人交谈,见面的生活了。只要看见她是如何在人群里变得越发苍白和安静,人不会否认这一声明的准确性。人群虽然成功将她和迫在眉睫的危险分开,但不可避免地也成功孤立了她,就和过去的每一年,每一天一样。这些奴隶一致的欢乐同她如此不匹配,乃至消去了一切她可能做的交谈,询问,甚至是观察。这一群人如今被融合成了一只活泼靓丽的野兽,让她缩回了自己健康,麻木的冰冷世界里,不向任何外界宣告自己的存在,而是在一种无声的恐惧里对它噤若寒蝉。在这里——这间由一个她不认识的领主提供的成排房间中,成群的女人彼此推搡,叫嚣着,盘子被端上来,盛满酒水和杯子;手臂互相编织,仿佛繁复纹样。从地板下传来的呼喊声和低吼,对她来说也太——壮观了。因为过分的恐惧,她甚至连发抖也做不到。

女人们说起“夜猎”和“真猎”。

“小领主在野外打猎,大领主在塔中打猎。今晚如果你爬上某人的床,明天你可能会加入狩猎,或者,更确切地说,被猎杀。” 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常识带着温情流传开来,随之而来的结论是:“但今晚无论如何都来不及了”。这女人什么也没说,爬到一个角落里,和醉酒的人、迟钝的人以及其余昏昏欲睡的人,像一堆破衣服一样皱在一起,企图钻进衣服的缝隙中,但话语到底却像狂风一样从她身边掠过。她蜷缩着身子,只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女人们拥抱、跳舞、狂欢,那她惨淡的虹膜中,火焰燃烧。如前所述,她没有属于自己的自然倾向,要对事件和行为做出反应,判断自己,是好、坏、体面或不合适的;这种倾向,当没有外在的强加干扰——比如,一只有力的手臂,几根疑惑的手指扣在她的脸颊上,一些刺耳的命令说,“讲话”——就更少了。她会很高兴地沉入默不作声和实际上的,绝不思考中。实际上,她所有的性格和精力,让在这天深夜里她听见的,她脑内的一声声话语,显得很不平常。是的,这天深夜,当吵闹的女人筋疲力尽了,整个七个房间都陷入了狂野的喷鼻声的交响乐中,夹杂着平稳噩梦中的呼吸,抽泣声,她听见她脑海里有个声音,说,你要离开这才行。

甜蜜。此刻香气四溢,语气含柔又紧密地涌来,都是对着一个如梦初醒的女子,诉说着不证自明地甜言蜜语——甜蜜,是吗?她不妨在她朦胧的视野中,一半被孩子的微笑弄得眼花缭乱,一半被迷雾本身所笼罩,问自己这个问题:甜蜜。这就是我们一生都渴望的事物吗?由这样一个小东西宣布?即使这小家伙尚且如此微小,幼稚,不受塔的呼唤,即便它的规则在嗡鸣中咆哮世界,甚至比雷霆更响?这想法砸在这个因过去景象而感到阵阵钝痛的女人身上。

“来尝尝吧,鲁里玟。我有三种浆果:一种来自山上,一种来自树林,还有一种是从溪边来的。你更喜欢哪一种?告诉我吧。”

当孩子带着一篮子浆果回来时,他的母亲睡着了,就在煮着汤的锅边,五指放松,微微摊开在柜台上。孩子将浆果从自己手里的小篮子里取出来,放在她的脸颊旁:它将这些水果装在各个位置,它的口袋里,挂在腰带上,盛在围裙里,其余握在手心里——我们叫这个孩子,“它”,因为它很年轻。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只是一个快乐的小动物,在所有可能的方面都很可爱。这阶段的生命如此纯粹和美好,乃至显得不真实,于是这年岁理所当然地,飞速逝去。

孩子说。她什么也没回答,所以它笑了。啊,熊!它们很友好,很可爱。它们给它浆果,看着它离开。

“熊?” 她很困惑。“它们没有伤害你?”

“不。” 孩子回答。“它们会伤害人吗?真奇怪。他们很欢迎我。”

她不得不听那声音。

温柔的命令在她的脑海中响起六次,每一次都伴随着外部的对应物,一次,余烬闪烁,第二次,从上方传来的门的砰砰声,呼应它,第三次,来自野兽的哀鸣,从底下的森林中传来。第四次,她听见身旁一个残废女人的哭泣,第五次,低语自她身后缠着的身体的藤蔓中升腾起来。最后一次,她抬起头,万籁俱静中,意识到那是第一滴水落在墙上的微弱溅水声。雨。她吓了一跳,这个最像不知所措,误入人群的非人之物的女人,在夜里爬满尸体的沟中取暖,竟被下雨的预兆惊醒了。下着雨,一层寒气从房间的裂缝中升起,鸟儿从无光的角落里争吵、哀鸣;一扇门轻轻关上,另一扇缓缓打开,那声音,说,你该走了,在她的脑海里爬行,呼吸着现实中的一口气。她抬起头,独自一人,在黑暗中,仿佛坐在一个堆满了柔软女人尸体的战场上,听到它耳语,带着使人无法抗拒的命令和信服力:你现在应该离开。声音茕茕孑立,没有一声外界的声响,能像它一样浸没如此深,到人的精神中。房间内,地板被躺着的女人填满,四处都是她们舒展的手臂和张开的胸部。

母亲叹着气。它仍然说它很抱歉——但是浆果——已经熟了——就在它旁边。不是非常丰富和美丽么?它无法抗拒。轻轻一碰,他们都能尝到,她曾经在狂热的梦中带着悲伤的渴望和绝望,提及到的甜蜜。

在她身旁——它沉默、谨慎,小心翼翼,像一片寂静的树叶,慢慢地、温柔地朝女人的方向偷看,不想打扰她,也不想晃动了壁炉中的火焰。孩子把浆果堆在母亲身边,在它用一条丝带系着的发间,燃烧的红叶拖曳着从浓密飘逸的头发中飘落。一缕头发,散落在束带上,散发着温柔和青春的活力,它的颜色乌黑而光滑。

当母亲醒来时,孩子在她面前微笑。它用鼻子碰碰她的鼻子,像两只狗彼此熟悉,亲吻。 ”惊喜哟。”它同她说,”糖果。”它拿指尖拾起一两个浆果,一抹肉红色的果实掠过母亲沉睡的,如梦的双眸。”来尝尝吧,鲁里玟。”这孩子像小鸟一样叽喳不休。你会喜欢的。上次你告诉我,你喜欢吃甜食,特别是在你又难受,又饥饿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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