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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吻下弦月

1. 小寒

贺清越稍一抬眼,满目松林白雪之中,撞入一道纤瘦雅致的身影。

犹记前几年,他与应家长子相谈生意,彼时宴局便设在终南别馆的“上林观”。

入目一架玄青影壁,笔锋遒劲,铜筋铁骨,赫然是司马相如《上林赋》。

此处山清辽远,林庭葳蕤,偏逢凛寒白雪,深青浅绿交织纯洁霜白,他低了眸,抬手,姿态闲闲拂去肩前薄雪。

拐过曲阁高廊,旗袍女郎双手端于腹前,笑意盈盈:“贺先生,您请。”

老人侧低头,嘱咐她一声:“按辈分,你该喊一声小叔叔。”

她倒乖觉,嗓音甜糯可欺:“小叔叔好。”

小脸微微正着前方,眼却抬也未抬。

贺清越微挑了眉,不应,也不答,反转过话:“老爷子好风雅,赏雪品茶,人间自在。”

应老爷子招他上来,贺清越人高腿长,三两步跨了台阶,近了时,隐约可闻他身上很淡的檀香。

初弦不动声色地向后撤了半步。

贺清越眼神睨过她,随意打量。

她不接这场眼神交锋,仍是温顺模样,方才喉间溢出的甜柔化雪消散。

“只怕是赏一次,少一次咯。”

应老爷子示意他先进门,贺清越微微一笑,搀了老人另半边胳膊进到内厅。

一间宽阔茶亭,设有曲水流觞,云木茶几已经滚好风炉,清冽茶香四溢。

贺清越臂弯中搭着刚解下的深灰长款西装,内搭剪裁精良熨帖的白衬衫。

他绕了圈鸽灰绒围巾,随手搭在博古架。

两人于对首落座,初弦并膝而跪,鸦羽漆深的眼睫搭成一弯小桥,眼下的影儿淌成一弯温柔的月。

她信手持着一方铜金长勺,敲开方圆茶饼一角。

学习茶道的手指总是漂亮,修长、精致,彷如一尊琉璃瓷器。

视线上移,不带任何意味,看她。

她是极白的肤,比雪色清透三分,衬着乌浓的发,黑白交错,无意的惹眼。

应老爷子上了年纪,眼神有些不大好使,没察觉两人之中不同寻常的暗流,他起开眼镜,架到鼻梁。

“清越啊,你爷爷最近怎么样?”

贺老爷子在美国养病,是以贺清越适才结束探望回国。

“还是老样子。”

贺清越淡笑,目光重落得端正,眼尾偏又时不时落入一抹欺霜赛雪的白净。

她高抬了手,将筛过的茶末倾入一方小小的匣子,继而注水入茶釜,蒸腾的迷蒙白烟蒙上她纤浓眼睫,有几分沉甸甸的重,好半天才一眨。

应老爷子忆起昔年老友,难免惆怅地叹了叹:“我怕是撑不到去美国看他了——初弦,找个时间,你替爷爷去看看。”

初弦在一沸时加入枝头雪水,正用细长竹夹有序搅动。

两人叙旧才起了头,话题中心猝不及防就岔到了她身上。

贺清越饶有兴趣地移过视线,等待她的慌乱,或是失态。

然而她只是更低地垂下眼,眼睫扫开一剪烟煴,很轻地答道:“嗳。”

接下来是各种与商业有关的谈资,说到某某家联姻,应老爷子又想起家里那位混世魔王,顿时头疼:“我家那混小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懂事一些。”

不知是否错觉,应老爷子说完这句话,初弦绷如琴弓的后颈僵了僵。

贺清越向来不喜攀谈类似的闲言琐事,奈何世家大族的话题总是贫乏,他携一身富贵门户的教养礼仪,替那位应家小公子解了围:“他还小,再等几年也没关系。”

应老爷子不承他这句话,反倒是抬了眼,有些意味深长的探究。

“那你呢?这几年有考虑过稳下来吗?”

贺清越笑声清朗,声线浮在温水里,磁沉好听:“会考虑。”

他解了一枚银冷袖口,质地精良的衬衣下是削瘦却修长的手腕,戴一枚千万级别的限量款双追针,锋利指针如一把淬着寒芒的利刃,直直劈向初弦眼底。

她默了默,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视线范围。

应老爷子笑得眼尾皱纹连成一道,忍不住点点头:“要是我能讨你一杯喜酒喝就好咯。”

贺清越狭长眼尾挑了弧度,如两汪黑曜石的瞳底蕴了笑意:“现下以茶代酒,不是不行。”

初弦给二人分好茶,推着釉瓷茶盏到他面前,贺清越扶了扶杯,垂眸浅饮半口。

应老爷子不动,镜片后的双目锁着他的神情,忽然问:“我这孙女泡茶的手艺如何?知你要来,卯时不到,她亲自去接的第一捧雪露。”

这话半真半假无需考量,毕竟应家做东他为客,再者,这茶确实是极难得的好茶,半口入腹,喉间润得清甜,回味无穷。

茶香缭绕,浅白清烟浮动其中,透过迷蒙光景,他似笑非笑地偏了下目光。

言简意赅地下了点评:“很好。”

却不知他,是单单在品这茶,还是另说这泡茶的她。

都说贺清越眼光极高,轻易看不上庸脂俗粉,能得他一句“很好”,哪怕是模棱两可的说辞,也足够为接下来的对话铺场。

应老爷子心满意足,他拍了下初弦手背,朝着山水屏风后的内间示意:“去取一块给你小叔叔,包漂亮些。”

她不做声,点点头,起身时浅白的裙角荡开很浅弧度,仿佛正中天缺了豁口的月牙。

待初弦走远,这次会面终于显山露水地现了真面目。

应老爷子取下眼镜,深染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贺清越敛过视线,清清爽爽地笑了声:“从未听过应老爷子有两位孙女。”

应家和贺家是世交,两位老爷子更是亲密如战友,是以彼此家风,或多或少皆有耳闻。

应老爷子一生两个儿子,长子膝下只得一女,现任应家掌权人应如斐,曾与贺清越有过多番商业合作。

次子多年前去世,留下一混世魔王般的独生子。

贺清越不留情面的拆穿,反倒让应老爷子顺了接下来的说辞。

他苍老的眼神向着屏风后一扬,语调百转千回的无奈:“老二不着调,那是他早些年弄出来的意外。”

“大人的事,实在不该让孩子遭罪。但是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没名没分,不好让她进应家的门。”

豪门腌臜数不胜数,却不料家学渊源的应家也有这等不上台面的事情。

应老爷子措辞无辜,语气沉重,可实际里,也不见多少无辜成分。

一个活生生的人,唯有“意外”二字概括。

贺清越端着茶杯,指尖抵着苍青色的釉底。

应老爷子搓了搓手指,在商场驰骋一生的眉眼罕有的低落:“你是小辈,我说这些,也不怕你笑话。应家是个虎狼之地,她那样的进来,

夏有“清凉泉”避暑,冬有“忘川阁”赏雪。

春来可观满山浓桃艳李,秋来可望遍地橙黄橘绿。景色四季皆宜。

铜铃摇曳、清脆琤琤,天地间荡开极轻极脆的铃声,绕耳不绝,惊扰林间飞鸟。

仿古雕花玻璃门应声而开。

小寒,干支历子月的结束与丑月的起始,冷气积久而寒。

今日小寒,风雪料峭,倒是能赏一番极难得的雪景。

身着绣龙唐装的老人拄拐前来,撞铃的少女快步上前,稳稳搀住老人。

台阶落了一层薄雪,贺清越立于玉阶之下,微仰着目。

他是轻薄浪荡的一双眼,奈何身骨里撑着书香底蕴的家世,倒也衬出几分清正。

终南别馆是应家三代传下来的产业。

传闻这里曾是某位贵族的府邸,占地百亩,依山傍水,湖光山色,世外桃源。

十二月节,月初寒尚小,故云,月半则大矣。

赤红飞檐缀着一串花纹繁杂的铜铃,铜铃内饰一条古旧红线,下端悬系木色签片。

她凭栏而立,细白手指捏住边缘泛黄的签片,轻轻一拽。

签片写的瘦金体,看不清,但不难猜,该是是一些寓意极好的托词。

看着老爷子,他笑一声:“老爷子精神矍铄,近来身体可好?”

应老爷子爽朗大笑:“好得很!来,清越,给你介绍下,这是我孙女,初弦。”

贺清越微微停了步,三步开外的旗袍女郎听音辨位,也跟着顿足。

一月五日,大雪凛冽。

应老爷子今日在终南别馆设宴,特请贺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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