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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鸾

第19章 眼泪

谢洵看?着沉默的少女, 平生第一次这样紧张, 整个胃像是被人捏紧, 泛起?痉挛的痛苦。

他都?经历过什?么,才会这样心如死灰。

谢衡璋的投诚, 她要接受么?

就算不是夫妻, 他们照样藕断丝连。

到那时?, 再后?悔也甩不开。

就在三年?前?的那个秋日?,他一个人守着母亲的灵棺,每日?只有前?院送来的素食。

那是什?么素食?已经馊了的白菜,和稀的根本看?不见?米粒的粥。

谢洵一开始没有吃,可是每一顿都?是一模一样的饭食,他不吃,来送饭的婆子会把那些饭收走,当着他的面骂骂咧咧地喂狗。

后?来谢洵变了主意,他吃,无论是馊掉的生菜,还是夹生的饭,他通通吃掉,一口不剩。

杂使婆子们围在一起?,站在灵堂外指指点点,话里话外都?是嫌弃。

“真是下贱,这东西也吃!”

“就是,喂狗都?不吃的东西。”

“哪里有候府正经主子的模样,恶心。”

……

谢洵不理睬,他得吃饱,倘若他的身体垮了,没人会为母亲守灵。

就在第七日?,母亲出丧的最后?一夜,他倒在了灵堂,胃中痉挛,口吐白沫。

他昏了整整三日?,因此没能?为母亲送葬。

整个人也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形容枯槁,干枯如木柴,从此再提不起?半分胃口。

没想到今日?旧景重复,他倒在了靖阳公?主面前?,她要把他送到哪儿??

谢洵想,大概是宣宁侯府。

他野心勃勃,大逆不道,可与野心不匹配的是他看?起?来如此不堪重负的能?力。

一个庶子,只比寒门略好一点。

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又怎会因他这样低贱的人垂眸?何必冒险留他在身边。

谢洵再也忍不住,沉沉地闭上了眼,送回去?,想必又是一顿毒打吧。

这么想,公?主待他要好上许多。

只可惜,他大概无缘留在公?主府。

只能?继续苟延残喘地活着。

但没关系,谢洵想,只要完成了母亲的遗愿,他就自由了,他就可以无所顾忌地死去?。

不必活得这般辛苦。

……

瑶华宫内殿拉起?屏风,一众宫人守在外殿,宽大的拔步床上躺着个青年?。

一张脸毫无血色,眉头紧皱,分明极其痛苦,睡相?却很乖巧,只咬紧了唇,连丝毫嘤咛都?没有。

太医给他搭完脉,走到外殿,恭恭敬敬地对着坐在圈椅里的少女道:“回禀公?主,驸马脉弦而涩,乃气血瘀滞,又有寒邪内侵,腹胀亏损之象,还需要尽心调养。”

元妤仪揉了揉额角,关切问道:“他平日?倒并未显露这些病症,如今是怎么了?”

太医叹了口气,如实道:“驸马虽是男子,却有气血虚的症状,至于胃寒是陈年?旧疾,恐怕是近日?心绪滞塞,才会引发胃病。”

说?罢他又一拱手道:“公?主放心,这样的病不会要人性命,臣开些行气化血的药,日?后?多加调养,以食进补,驸马年?轻,自然容易恢复。”

元妤仪这才放下心,他方才突然昏过去?,整个人仿佛迅速枯朽的枝条,吓得她不轻。

不消片刻,已经有宫女端着太医开的药进殿,元妤仪心绪不宁,将谢洵身边跟着的小厮岁阑喊进来,摆手道:“去?给驸马喂药吧,记得动作轻些。”

岂料谢洵唇咬的极紧,任岁阑再努力,药汁还是顺着他的下唇淌了出来。

岁阑实在无法,一脸苦涩地跪下,“殿下,我们主子他病得浑浑噩噩,这药实在喂不下去?。”

元妤仪下意识想到景和帝小时?候,病的厉害,也喝不下药,每次喂药都?颇费一番力气。

看?着内殿隐约的人影,她最终妥协,对岁阑道:“把药给我吧。”

接过药碗,绀云给她搬了个锦杌,坐在床边。

一喂才知,并非岁阑夸大,他这张嘴未免闭得太紧了些。

让人取了帕子,将他吐出的药汁重新擦干净,苦涩的药味立即盈满四周的空气。

元妤仪这次长了教?训,她舀了一勺药,先凑近谢洵,轻声道:“郎君,张开嘴,喝药了。”

青年?依旧紧皱着眉。

元妤仪干脆坐到他身边,勺子凑近他唇边,放轻声音,唤道:“谢衡璋,听话,只有乖乖喝了药,病才能?好。”

不知是哪句触动到沉睡的青年?,他竟真微张开紧闭的唇。

元妤仪眼疾手快,立马将药汁灌了进去?,那张苍白的薄唇沾上些许深色药汁,显出诡异的潋滟。

元妤仪接过帕子,轻柔地擦拭着他嘴唇上留下的药,谢洵却薄唇轻启,喃喃低语。

少女凑过去?,终于听清了他细微的声音,音调压低,带着克制的悲伤。

谢洵一句句嘶哑地喊,“娘”。

元妤仪双眸倏忽睁圆,眉尖微蹙,看?着他竭力克制的悲痛神?情,哪怕在梦里,都?不得安稳。

双亲早逝,她很理解这样的心情。

怀着这样的悲悯,她为谢洵掖好被角,将他散乱的发丝拨到一边,点上根安神?香。

回到外殿,屏退所有宫人,她整个人缩在圈椅里,目光落在沉睡的青年?身上。

对宣宁侯府,谢洵厌恶至极。

可对那位早逝的母亲,他却闭口不谈。

“沈清。”似乎终于下定了主意,元妤仪将暗卫叫了出来。

沈清站在她三步以外,拱手行礼,“公?主。”

元妤仪想了解他的过去?。

不止是他对候府的怨恨,还有他缘何投诚。

她信任谢洵,可这并不代表着她从未生疑。

“你去?查查,驸马生母的身份。”话音一落,她又补充道:“以及,驸马这些年?在候府的生活遭遇,究竟如何。”

是夜,幽蓝色天空闪烁着几粒星子,月光透过雕花窗棂照进殿中,落下一层皎白的残影。

谢洵梦中重复着三年?前?闹胃病时?的痛苦,整个人像是处在冰火两重天,到后?来才觉得有温热的暖流流淌入胃,终于安稳下来。

意识朦胧之间,他听见?有人喊他,“衡璋,听话,快起?来喝药,喝完药,病才能?好。”

这是母亲劝他喝药时?的话。

他很想念母亲。

鼻端是熟悉的幽香,谢洵模糊的意识渐渐清醒,费力地半睁开眼,瞧见?窗外一弯新月。

他只觉得月色冰凉,而后?疲惫地阖上眼睫。

公?主是将自己重新送回了候府么?

原来最后?,还是不想留他啊。

谢洵唇角勉力勾起?一抹弧度,没关系,他从不在意这等小事。

原本就是互相?利用的虚情假意,他若是当了真,岂不是太愚蠢。

桥归桥路归路,他离了她,也照样可以。

药的后?劲蔓延至四肢百骸,青年?最后?一丝清醒的思绪也被荡开,重新睡去?。

……

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喝过药又睡了两日?,谢洵气力恢复大半,懵懂的思绪清亮,看?着眼前?陌生的装潢,他眉间疑惑。

额角带着宿眠的胀痛,他伸手揉开瘀块,打量着周围,宣宁侯府没有这样的房间,倒更像是,皇宫内殿。

这想法骤然冒尖,谢洵一顿。

恰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明显放轻了的脚步声,少女压低声音道:“驸马还在休息,先把药端过来。”

谢洵听见?那道熟悉的声音,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她没走吗?

下一刻,屏风那边走过来一个人影,身着软烟罗裙的少女梳着十字髻,发上鬓着那支熟悉的蝴蝶珠钗,迎面撞上青年?的目光。

元妤仪喉头滞涩,千言万语堵在心里,端着药上前?,“你醒了。”

谢洵唯有颔首。

他掀开被子要下床,看?到身上的中衣愣了愣,略一思索还是站了起?来,接过苦涩的药一饮而尽。

元妤仪坐在锦杌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想到沈清打听的消息,看?着眼前?的谢洵,再也不能?似往日?那样单纯的同情。

她有些敬佩他的心性。

谢洵昏睡又醒过来,情绪也平静下来,他嗓音微哑,主动开口道:“多谢殿下,您对臣的照拂,日?后?无论境况如何,臣将永远铭记在心。”

这是要划清界限了。

元妤仪眉尖一皱,怔怔地望着他。

青年?面色苍白,就算休息了那么久,也没有完全?恢复过来,情绪却很镇定。

“臣知晓自己人微言轻,身份低微,就算入仕,也不如旁人势力深厚,又大逆不道,目无尊长,殿下心有芥蒂,臣都?……”

元妤仪手指一僵,蹙眉打断,“驸马这是什?么意思?”

谢洵神?色淡淡,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虚弱,“臣会竭尽所能?效忠陛下,平衡朝局,待江山稳固,殿下便可以恢复自由身。”

他的话音一顿,他如此大言不惭,可此时?此刻,又能?拿出多少谈判的资本呢?

只有一具无用的皮囊和残破的身躯,公?主或许只会讽刺他自不量力。

元妤仪心绪波动起?伏,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强烈的怒气,她眉梢上挑,怒极反笑。

“本宫恢复自由身?那你呢?驸马,你又当如何。”

谢洵不明白她的怒意从何而来,垂眸如实道:“臣自当以死谢罪。”

他利用了靖阳公?主,要替罪臣翻案,又要向所有欺辱母亲的人寻仇。

桩桩件件,皆为不仁不义。

元妤仪站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直视着青年?漆黑的双眸,姿态与冬日?为他撑伞时?一模一样。

只是现在她并不平静。

这些天,她衣不解带地照顾谢洵,又得知了他过去?经历过那样的绝望,心里本就淡薄的不满早就烟消云散。

无论谢洵是不是她的驸马,对这样心性坚定之人,元妤仪都?会抱有欣赏,也愿意帮助这样的人登阁入仕。

可现在看?来,往日?对他的维护,对他的好,更像是一个笑话。

明明是夫妻,他为何偏偏不信她。

少女凤眸噙泪,在眼底打转。

“谢衡璋,在你心里,我就是一个只知利益,满眼权势地位,罔顾旁人性命的人么?”

“你我虽是新婚夫妻,但我自认待你一向真心实意,可你依旧当我是个无情无义的怪物么?”

含在眼中的泪顺着她的脸颊落下,砸在谢洵苍白的手背上,转瞬即逝。

青年?听着她的怨诉,手指微颤,抬眼看?向那双带着哀怨的清澈眼眸。

剔透眼泪几乎要将谢洵的手背烫穿。

他宁愿效力元氏皇族。

元妤仪的太阳穴隐隐发胀,原以为只是因为利益关系绑来的驸马, 现在真的成了自己身边的人, 这本该是一个完美的结果。

谢洵隐约看?见?元妤仪说?了些什?么,他的五感极其敏锐,今日?耳朵却似塞了一团棉花,只能?听到嗡嗡的细碎声音。

疲倦和连日?的压力一同涌上来,谢洵竭力保持清醒,意识却不受控制地渐渐涣散。

晌午的日?头渐渐攀高, 宫墙下是一大片阴影,元妤仪怔在光影交错的地方。

可她为何觉得伤心?

他看?见?靖阳公?主一脸焦急地靠近,又朝着身后?的宫人吩咐着什?么。

终于听见?了,她沉声道:“去?叫太医!”

谢洵勾了勾手指,正撞到元妤仪握过来的手,他嘴唇翕动,想说?没必要去?喊太医,他只是有些累,歇一歇就没事了。

百年?的世家,高风亮节,是寻常百姓提起要羡慕的对象,其底蕴深厚可与皇朝比肩。

这样优渥的家族, 在谢洵眼里是囚笼。

第19章 眼泪

他离开侯府,终于有了少见?的自由,这些天早出晚归, 多番查探陆家旧案, 沉浸在各种旧案宗里,十几日?没好好吃饭休息, 饶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这样的糟践。

面色越来越白,斜阳半倚,直直地笼住他的半个身子,眼睛半眯起?来,交杂的痛苦蔓延至四肢百骸。

紧绷的精神?状态终于在此刻迸裂。

可是他的眼皮却越来越沉重,那股痉挛的疼痛从胃传到肠道,向上蔓延至浑身,让人只想呕吐。

谢洵闭上眼前?,忽然想起?多年?前?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这于谢洵是一场豪赌, 对靖阳公?主来说?也是一样, 她若答不介意, 那么日?后?两人就算婚姻破裂,也会因着今日?的利益牵扯在一起?。

倘若她没理解错,谢洵是要与谢家决裂。

亦或是, 打算与谢家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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