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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云直上九万里

100-106

虽然?孟端阳不擅劝说,但也试图从中周旋,“老师,鸢儿私见刑部重犯一事,除了我和几个狱卒,没其它人知道。回?来的路上?我教训过了她?,她?已?知错。”

回?到赵府, 赵太?傅坐在高?堂之上?,他的手里拿着一本家训等待赵鸢。

赵家是大儒之家, 自祖辈起家风严谨, 赵太?傅年轻时没少被其毒害, 他因此发誓绝不用家训来规劝自己?的儿女。而不加规劝的后?果?,就是前?有谨辞, 后?有赵鸢。

那日女皇面前?, 他否认在青云川见过李凭云的瞬间,便失去了赵鸢的敬重。

一个目带嘲讽的女儿, 一个铁面无情的父亲,气氛剑拔弩张。

赵鸢摇了摇头,“我爹他认为我年少无知,认为我不识大体,看不起我阅历浅,看不起我年轻气盛,我若照你说的做,他只会更看不起我。”

小甜菜不解道:“可是,你们是父女,老爷一定是为你好的。”

赵鸢看向窗外的一道道瓦片,“如今是我看不起他。”

“这两日,孟侍郎带了几位年轻公子过来,我长了个心眼儿,偷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似乎是在谈论你的婚事。”

赵鸢目光失焦:“好啊,他敢逼我嫁给我不喜欢的人,我便从这里跳下去。”

小甜菜真怕她?做傻事,跑上?去抱住她?的腰,“赵大人,你别跳,李大人那么厉害,他一定不会有事,他一定会来娶你。”

巨大的迷雾笼罩了赵鸢。

长安四?通八达,道路千百,没有一条是属于她?的。

小甜菜走后?,她?重拾笔墨,借着蜡烛的微光,写?下一封长达千字的申诉状。

一封不够,她?便写?一千封,一万封,写?到长安人人都知道李凭云的冤屈!

这样笔墨不停地写?了两天,赵鸢终于病倒了。一场高?烧将她?烧得不省人事,梁国郡主得知她?病了,立刻从青云川赶回?长安。

赵鸢能下床行走,已?过了三日,这日长安下着绵绵细雨,辉煌的城池被烟雨笼罩,一片灰青色,万物寂无声。

赵鸢甚至想不起来她?与李凭云分别了几日。

她?连鞋都来不及穿,穿着单衣就冲出门。走廊里,一人长身?玉立,赵鸢高?兴地大喊:“李大人!”

那人缓缓回?身?,露出面容,赵鸢脸上?的欣喜逐渐消散。

“裴瑯?你来做什么?”

看到赵鸢这样子,裴瑯心中内疚,若当初他没有退婚的心思,赵鸢也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他故作轻松说:“听说你前?几日在大理寺门口伸冤,被你爹抓回?来了,我来看看笑话。”

赵鸢了解裴瑯,如果?不是有紧要的事,他不会主动上?门拜访。

“是啊,好笑么?”

“鸢妹,你要告的人,是九五之尊,是让你参加科举,让你入朝为官的陛下,你不觉得,这是个天大的笑话么?”

赵鸢嫉恶如仇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陛下的女儿杀人,陛下与之同谋,我爹,孟先生,你,你们都知道内情,你们都是包庇犯!”

“你啊,真是读书读坏了。鸢妹,睁眼看看真实的世道吧,先有君,而后?有臣民,而后?才有规矩,才有律法,才有书。这世道,和书上?写?的不一样。”

赵鸢知道自己?是个书呆子,她?只是不甘心,为什么他们是俎上?鱼肉?因为他们年轻么?因为他们是女子,是贱民么?

赵鸢不想在这个时候接受说教,她?强颜欢笑,“你今日不必当值么?特地来教训我?”

裴瑯欲言又止,低头看到她?光着的脚,“进?屋吧。”

赵鸢仰首:“我已?与李凭云有约,你是外人,我不便与你共处一室。”

裴瑯不禁苦笑起来。

赵鸢啊赵鸢。

赵鸢啊赵鸢。

你真傻。

“今日我来和赵太?傅商议你我的婚事,沮渠那边,我会尽量平衡,不会让你受委屈。”

赵鸢当自己?是在做梦,她?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发觉没有痛感,看来的确是梦,于是她?僵直地转身?朝屋里走去,试图回?到床上?继续安睡。

“鸢妹!三日后?李凭云就要处决了,你明知陛下要他死,还敢去大理寺伸冤,他亲口求我娶你,这是唯一能救你的办法。”

赵鸢面无表情地回?头,“那就让陛下杀了我,死于她?私念的人,不多?我一个。”

“你还不明白吗!你父亲也好,李凭云也好,还有我,我们都在想方设法地保住你,你怎能说出这种话?”

赵鸢发出连连冷笑声,而后?笑声戛然?而止,她?箭步冲到裴瑯面前?,“不是定的秋后?行刑么?为何变成了三日后??”

李凭云千叮万嘱,不必让她?知道太?多?。

三天时间很快,她?睡两觉,吃几顿饭,就过去了。而后?花个一年半载忘掉他,她?也不过二十岁,正当人生好时节。

裴瑯打算照李凭云的话做的,只要狠心一时,就能帮赵鸢一辈子。

可是

赵鸢哀切地看着他,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下,“裴瑯,你别骗我,行吗?”

裴瑯一手紧紧攥着佩剑,一手砸向柱子。

“御史?台有人写?了一篇问罪书讨伐李凭云,陈国公在朝会上?带头逼陛下尽快处死李凭云。”

御史?台的人是陈国公的鹰犬,当初国子监之乱,御史?中丞唐茂清被当场砸死,想必鹰犬虽亡,爪牙犹在,他们一直在等这个机会。

人心啊,怎么可以坏成这样。

“得罪陈国公的是我,是我”

裴瑯喃喃道:“鸢妹,声讨李凭云的不是陈国公的人,是高?程。”

赵鸢错愕地抬起头:“高?程?”

“他这篇声讨李凭云的文章写?得文采斐然?,陛下爱才,已?将他从御史?台调入了礼部,难得你爹和陈国公同时赏识他,他此次不是平调,而是升迁,礼部郎中,专门负责明年科举。”

赵鸢寸步难行,雨声淹没了她?所有的思绪。

她?感觉自己?成为了一只离岸的小舟,岸上?狂风乱炸,摧屋倒檐,而她?被这阵风越推越远,既安全,又孤独。

赵鸢拭去自己?脸庞的泪水:“我不嫁你,我的婚事,陛下说了不算,我爹娘说了不算,李凭云说了更不算。”

“鸢妹,别任性。”

一些?人的成长需要历经数年,一些?人的成长只需要一瞬间。

赵鸢用笑容粉饰一切:“你和沮渠公主已?有婚约,事关两国邦交,你想让我做平妻还是做妾?”

裴瑯哽咽道:“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鸢妹,咱们一起长大的,你不信我吗?”

赵鸢摇头说:“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我没有办法相信任何人了。”

不过是一个转瞬,赵鸢就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她?冷静地说:“你若想帮我,就让我见高?程一面。”

“你想哭就哭,想骂就骂,别憋着自己?我帮你。”

赵鸢笑意浓深,“天还没塌下来,有什么好哭的?”

裴瑯今日请了一整天假,中午盯着赵鸢吃饱饭,便带她?去了御史?台的官舍。

高?程早晨接到了告身?书,半月后?将于礼部上?任,白天,他在御史?台进?行交接事宜。

他在朝廷无权无势,没有任何靠山,无人能预料到他的未来,他不敢窃喜,只敢忐忑。他是御史?台年纪最小的官吏,按例,调迁之前?,年长的官吏应该给他办一场送行宴。

但今日御史?台里等待高?程的只有一个个冷眼。

试问朝廷有谁不知道李凭云对他的恩情?他写?问罪书,声讨李凭云,恩将仇报,路边乞丐都要唾弃他一口,更别说这些?清高?的士大夫们了。

高?程交接完后?,膳堂只剩两个冷硬的馒头了。他包起那两张馒头,默默走回?官舍。

御史?台的职责是监察百官,官舍分布在长安四?处,高?程没有背景,他被分配在距离御史?台最远的官舍。

打伞回?到官舍,馒头刚好吃完。

官舍门口,赵鸢掌着伞,一席青衣立于马车旁边。

高?程是个早慧的孩子,终究是个孩子,见到赵鸢,不觉哽咽起来。

赵鸢柔声道:“受委屈了吧。”

高?程突然?扔掉伞,跪在细雨中,大哭道:“鸢姐,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云哥会被提前?行刑,我要是知道了,肯定不会写?的,我不知道!”

他泪眼看向赵鸢:“鸢姐,云哥要怎么办?”

赵鸢举着伞走到他跟前?,替他遮住雨。

“不要自责,明日你照常去礼部任职,如今礼部由我父亲掌管,有我在,你不用怕。”

高?程哭着问:“那云哥呢?”

没了李凭云的他们,就像失去母亲的小兽,而他们要面对的,是吃人的权利场。

“高?程。”赵鸢的手放在高?程肩头,“是谁教唆你写?那封问罪书的?”

高?程咬紧后?槽牙,沉默地摇头。

“陈国公么?”赵鸢试探道,“你若是贪图富贵之人,那便是我当初看走了眼,不过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她?又说:“陛下么?李凭云杀周禄一案,没有翻案的可能,她?不急着除去李凭云。而朝里看不惯李凭云的权贵大臣,不在少数到底是谁呢?”

“鸢姐,我不能说。”

“切。”赵鸢嗤笑,“有什么不能说?李凭云让你守口如瓶,你就以为我不知道是他教唆你!”

“鸢姐你你怎么知道?”

这事别人要用猜的,可赵鸢不用。

她?在学不会自爱的年纪,先爱了李凭云,在尚不了解自己?的年纪,先懂了李凭云。

如今的李凭云被女皇猜忌,被群臣声讨,他几乎没有活路,便以一死为高?程谋个光明坦途。高?程对他最是忠心,会毫不动摇地完成他未完的事业,所以这一招,他除了性命,什么都不亏。

只是她?呢?

在他不断算计的心里面,在他远大的抱负中,她?在何处?

最后的审判2

赵鸢和裴瑯回到府中, 家里已备好热气腾腾的饭菜,梁国郡主坐在桌前,招呼道:“你父亲今日特地早早回家, 亲手?熬了鱼汤, 娘我馋的不行,他非说等?你回来才能动筷。”

赵鸢蹙眉:“你们是不是想给我下药, 让我迷迷糊糊地和裴瑯成亲?”

裴瑯低咳道:“这我可不敢, 不能这样。”

梁国郡主和赵鸢同时笑出声,嘲笑裴瑯胆小。

赵太傅正色:“裴瑯, 若是无事,留下来用膳吧。”

赵太傅留饭, 裴瑯不敢不从。

“是”

赵太傅夫妇并没有问?赵鸢下午去了何处, 晚膳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谈,鱼汤凉了,忠叔端来一个炉子, 把鱼汤架在上面,不多久,鱼汤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冒气沸腾的热气。

透过热气,赵鸢看到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兜兜转转,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裴瑯仍是她?的未婚夫, 父母也未因谨辞产生嫌隙,好像这就是她?人生最好的模样。

那?过去经历的一切呢?要不然, 就当是做过的一场梦。她?不是个记性好的人, 应该过不久就会忘记的。

饭罢,不可避免谈起她?的婚事。

梁国郡主的意思很明确, 赵鸢是前梁国公?的外孙女,往后嫁入裴家,地位只能比藩国公?主更高。

赵太傅话?虽不多,但句句都给了裴瑯压力。裴瑯背后直冒冷汗,想要求助赵鸢,赵鸢直盯着鱼头发呆。

她?切身体会到何为“鱼肉”。在这张桌子上,她?的自由比那?只死鱼能多几分?用力翻腾之后,还是被?称斤论两得?交易,非说不同,无非是比它价格更贵一些。

她?想问?父母,如?果他们知?道自己同李凭云行房,还会如?此?在意嫁入裴家的地位么?

她?想问?裴瑯,如?果不是李凭云所托,他会排除万难娶她?么?

答案如?此?明显。

不论你是贱民之女,还是官家小姐,都是一样的。父权之外有夫权,夫权之外有君权,在强者统治的世道上,弱者是有罪的。

“阿耶阿娘,此?事不单是我们的婚事,更牵扯到两国邦交,我相信裴瑯,给他一些时?间吧。”

裴瑯松了口?气:关键时?候还是得?看赵鸢。

裴瑯提心吊胆离开?了赵府,赵鸢陪梁国郡主念完了佛,深夜时?分,母女躺在同一个被?窝里。梁国郡主为了转移赵鸢的注意力,便讲起了自己和赵太傅的相识。

赵鸢笑着问?:“我爹还有出丑的时?候呢?”

“当年他卖假字画骗人,不但被?我发现,还被?别人告过官呢。也就看他一个寒门书?生生得?不错,娘才出手?相助。”

梁国郡主抱住赵鸢的手?臂,“鸢儿,你也知?道我跟你阿爷,如?今没多少情意了。娘跟你讲以前的是,是希望你能明白,人的忘性是很大的,尤其是男女之间的事,你再看看你容安表妹,以前跟别人也是要死要活的,现在嫁了新女婿,日子合合满满,对以前的事只字不提。”

顷刻间,赵鸢已经泪流满面。

她?明明知?道李凭云是个混蛋,也明明知?道自己一定会忘了他,可是现在的她?不想忘记那?个混蛋啊。

梁国郡主多年来第一次和赵鸢谈心,没想到赵鸢哭成了这样,她?手?足无措地问?道:“鸢儿,是不是娘哪句话?说错了?”

赵鸢抱住梁国郡主,“娘,我已经失身给那?个人了,裴瑯娶我是保护我,你不要为难裴瑯。”

听到“失身”二字,梁国郡主如?遭雷击,她?的心剧烈跳了一阵,强作镇定,“鸢儿,这事不能告诉任何人,你别怕,娘帮你想办法。”

赵鸢摇头哭道,“娘,我什么都不想要,他要死了,我就想见他最后一面,以后我就死心了。”

“鸢儿!他一个贱民!一个死囚!你清醒点!”

赵鸢掩面哭泣,“娘,就让我见他最后一面,我发誓,见完这一面就再也不提这个人了。”

梁国郡主本来就对女儿有愧,赵鸢几乎哭死过去,她?于心不忍,扣住赵鸢的肩膀,郑重吩咐:“鸢儿,见了那?人最后一面,你就再也不许提这个人,失身之事,你就当从未发生过!”

赵鸢不断点头,“娘,我真的能见他吗?”

梁国郡主吸了口?冷气,“孟端阳私下里欠我一个人情,你爹也不知?道,我去同他说。不过鸢儿,这件事,你一定要守口?如?瓶。”

母女二人相依而眠。

夜半,赵鸢听不到雨声,她?睁开?眼,盯着黑暗默然片刻后,冷笑了一声。

她?最厌恶虚情假意,如?今也要用假哭这种烂俗招数来骗母亲了。后半夜里,她?一直在想见到李凭云要说的话?。

想同他道的情意,以前都说过了,没什么可补充的。她?思来想去,只有一句:凭什么?

凭什么他要在定终身以后抛下她??凭什么擅作主张让她?嫁给别人?

单凭她?爱他这一条,远远不够。

最终,孟端阳在李凭云行刑前夜松了口?,允许赵鸢偷偷见他一面。

出于报复心态,赵鸢盛装打扮了一通,她?想让李凭云后悔——她?这么好的姑娘,舍弃她?,是他的损失。

可是在临近出门前她?脱下了那?身华服,换上了最朴素的书?生装束。

如?果女人只能被?审视,被?赠予,被?交换,被?安排,那?么,她?从此?只做读书?人。

孟端阳不敢保证赵鸢规矩,便说:“鸢妹,我陪你进去。”

赵鸢没有拒绝,“有劳孟老师。”

牢狱里的灯火将赵鸢影子投在地上,孟端阳低着头,跟着那?片影子前行。

纵然孟端阳对赵鸢有别的情愫,但多年后他想起赵鸢,想到的只有她?的影子。

那?是读书?人的影子,不辨男女,清高,不屈。

按照衙门惯例,行刑前的囚犯都有断头酒喝,李凭云的囚室里却只有一副纸笔。

他被?用了黥刑,额头上刻了“杀”字,看上去有几分可怖,而他正闲适地盘腿坐在地上,数着来者的脚步声。

赵鸢好似看到了太和县的那?个李凭云,那?只闲云野鹤终于要回到他的山野了。

“赵大人,你终于来了。”

赵鸢反问?孟端阳:“他没有断头酒么?”

孟端阳道:“断头酒,都是囚犯自己要求的。他不要,我们不能硬塞给他。”

赵鸢呢喃:“原来如?此?”

她?深吸一口?气,当着孟端阳的面席地而坐,平视着李凭云。

李凭云睁开?眼睛,与她?对视。

他们都很平静,至少此?时?此?刻。

孟端阳说:“我去外面守着灯火,你别留太久。”

赵鸢道:“多谢孟老师。”

伴着孟端阳离去的脚步声,二人的目光渐渐深邃。

李凭云先?笑了一声:“来见我,还要别人陪么?”

赵鸢问?他另一个问?题:“李大人,明日行刑,你怕么?”

李凭云摇头。

他的确不怕。

在赵鸢没有参与的人生里,他经历过许多次生死。

“年幼时?,路边的算命先?生说我命不过二十三,我将信将疑,不免提心吊胆,如?今我终于要死了,那?算命先?生的话?算是应验了。”

“那?我呢?你明知?自己如?此?下场,还来祸害我么?”

他转过头躲避赵鸢的目光,“赵鸢,我一直在骗你。我这种人,不值得?你付出。”

“谁说你值得?呢?”赵鸢抱住膝盖,“我太笨了,才想和你这种人长相厮守。”

李凭云素来独身,只有别人欠他,他从不会亏欠任何人,而此?刻他连直视赵鸢的勇气都没有。

他亏欠了她?的情,实在无能偿还。

二人缄默良久,李凭云捧起地上那?副写满文章的折子,递向赵鸢:“赵大人,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陛下想除旧制,必先?有新法。大邺重文而轻武,重虚礼而轻工程,重选官而轻百姓,重刑罚而轻人心,不论是军改、土改、水利还是律法改制,都要由人来做,所以这新法十策的最后一策,是改教育。等?有朝一日,书?生不再为黄金良田而读书?,士人不再怯懦,百姓就能免遭疾苦。”

赵鸢字字认真读过,反问?李凭云:“你说的,就一定是对的么?”

李凭云含笑道:“赵大人,我是贱民,我和士大夫们不一样,我是从险滩赤脚走到朝堂的人,朝中文武,无人比我更了解我们的国家。”

“既然你如?此?自信,为何不给你自己寻一条活路出来,亲手?实现你的抱负?”

李凭云笑意凝结,他低头说:“赵大人,我累了。”

赵鸢简直哭笑不得?:“我就不会累么?”

“国子监之难后,朝中近半数武官被?杀,文官人人自危,陛下不除我,他们难以心安,文官有怨,则朝纲不振,赵大人,我帮陛下杀武官夺之后,已注定今日结局,今年科举选上来的人,没有世族背景,都是陛下亲信,我已不再是不可取代之人。对陛下而言,我死了,比活着用处更大。这江山终究还是一人的江山,万民尽是脚下泥土。但是你你不一样,你是陛下改制科举后的第一位女进士,是她?最大的功绩,于她?而言,你是真正不可被?取代之人,只有你才能完成我的愿望。高程在礼部站稳脚,至少需要三年,届时?朝中已无人记得?我,你可以重得?陛下信任回到朝政,上有你父亲庇护,下有高程辅佐,有劳你替我走完剩下的路了。”

“是这样么”赵鸢喃喃自语,“看来,我对李大人而言,真是很重要的。”

李凭云听出来了她?的反讽,他抿抿唇,朝赵鸢伸出手?:“赵大人,过来。”

赵鸢站起来,慢慢挪到他面前。

李凭云握住她?捏着折子的手?,“有这一策在手?,朝廷那?些庸人,不配质疑你。”

赵鸢说:“你让我拿着你的心血,踩在你的尸骨上去讨功名。”

“是讨我们的功名。”

赵鸢的手?蓦地挣脱,那?折子也随之掉在了地上。

她?咬牙切齿道:“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李大人的大礼,我受不起。”

“赵鸢,你听我说”

赵鸢打断他的话?:“你和我爹他们一样,用自以为是的经验去臆测我的未来,这何尝不是在欺凌我?”

“就当是我欺负你,赵大人,听我这一次,这样对所有人都好。”

“李凭云,你以为你是在做圣人么?”她?后退几步,突然声嘶力竭:“你怯懦!”

这一声“怯懦”,回荡在牢狱之间,也回荡在李凭云的余生里。

“李凭云,死是最容易的,一刀毙命也好,千刀万剐也好,双眼一闭,万事皆空。而活着和爱别人,需要日以继夜的坚持与付出,你以一死来逃避责任,你怯懦!”

赵鸢不知?自己还能用什么样的面目来面对李凭云,她?逃避了。

她?转身朝着牢狱出口?的光明逃去,因为她?也是怯懦的。

赵鸢离开?的瞬间,李凭云的心剧烈鼓动,一瞬间,他额角的青筋凸起,他抓住栏杆,大喊赵鸢的名字。

赵鸢没有回头,他甚至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到他的呼喊。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奋力正争取过,所以不悔今日。

若说有悔,不过是未曾在寒室中守住一颗坚定的心。

最后的审判3

《周礼》:刑人于市, 与众弃之。

大邺建朝以来,规定五品以上的官员范式,赐私下处决。而李凭云以礼部侍郎的身份犯杀人罪, 赐绞刑, 行刑地点为京兆府外。

这意味着,李凭云最终还是是作为贱民而死。

今日赵太?傅沐休, 梁国郡主请了一位佛法?高深的僧人来家中讲经。赵鸢穿着一身?素袍, 伴在母亲身?旁。

眼前的一切,祥和安宁。

她?是?个?一心向上的年轻人, 佛法?对她?来说索然无味,她?灵魂出窍般地盯着僧人身?旁的漏刻, 时间在她?心中无痕地消失。

一股巨大的悲哀莫名而来。

她?突然站起?来, 被附体一般向外跑去,梁国郡主立即站起?来:“鸢儿,你去何?处?”

赵太?傅眼神示意忠叔喊人拦住赵鸢。

家丁黑压压站成一排, 挡在门?洞前,堵住她?的去路。

天大地大,无处可?追。赵鸢转过身?, 用?警觉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父母:“你们都知道李凭云没有杀人!他被冤枉,你们都是?帮凶!”

梁国郡主求助赵太?傅:“鸢儿这是?怎么了?为何?又同那个?杀人的贱民扯上关系了”

赵太?傅拍了拍梁国郡主的肩, 安抚她?的情绪, 然后遣走家丁, 安排他们退到院门?处守着,再吩咐忠叔招待僧人, 照顾梁国郡主。

“赵鸢, 你跟我来。”

赵鸢失魂落魄地随父亲到了祠堂里,赵太?傅点了三柱香, 祭拜先祖,“鸢儿,去拜你兄长。”

赵鸢不情不愿地给?谨辞上了香,赵太?傅跪在蒲团上,没有起?身?,他对赵鸢说:“当年陛下掌权,要除刘姓,改国号,将这江山社稷改姓为陈,你兄长煽动国子?监的学生,联名写文章声讨陛下,陈家命人抓了其它的学生,折磨致死,你舅父保住了他,他逃了出来,跑到长安最高的地方,斥责陛下,以死明志。但在他死后,没人知道他们当年做的事,连他的生前事也要被编排谣传,赵鸢,你认为他做的对么?”

赵鸢默默跪在赵太?傅身?旁,“不对。”

“你如今想做的,和他有什么区别?”

在赵鸢的沉默中,赵太?傅继续说道:“是?啊,李凭云没有杀人,不但我知道,整个?朝廷知道,大抵长安人也都知道。但正?如他当初国子?监之乱,你我都知道陈家大半子?弟和近臣死于那场动乱,但我们只能?装作不知道。是?为父的错,只教你学会仁义礼智信,却没教你,当官最重要的,是?压抑自?己的良心,学会装聋作哑。”

赵太?傅是?个?节操很高的人,他教导赵鸢的,都是?如何?去做一个?“忠良”。能?说这一番话,也是?走投无路了。

赵鸢问?他:“这些年,你对我哥哥,对当年国子?监死去的学生,心中有愧么?”

赵太?傅面上的表情不着痕迹地变化,他思?考良久,说:“我先是?大邺的太?傅,而后才是?你兄长的父亲,是?学生的老?师。唯一的目标,是?为百姓塑造一位贤明的君王。”

面对未知的前途,赵鸢迫切渴望一个?带领自?己前行的人。

“那我会忘了李凭云么?”

“会有那么一天的。”

赵太?傅话音刚落,忠叔着急忙慌跑过来,附在他耳旁:“老?爷,皇宫失火了。”

赵太?傅扶着忠叔踉跄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祠堂。

赵鸢躲在祠堂里,不一会儿,闪电划过天际,惊雷阵阵,暴雨说来就来。

她?被赵府的高墙保护,不受风雨吹打,也被这四方高墙囚禁,剥夺了得知真相的权力。

赵鸢闷头抱着自?己睡了一觉,醒来时,天晴了,她?从太?阳的方位得知已经到了下午

从此以后,世上再无李凭云了么?

她?没有哭,反而是?疯了一样大笑了起?来。她?一边笑着,一边走回自?己的书房,透过门?洞,她?看到自?己屋门?敞开,一行和尚围在自?己院中,滚滚浓烟从他们中间升起?。

赵鸢跑上前,推开在火盆前念经的僧人,火盆里正?在燃烧之物,是?一件衣服。

那是?她?典狱司的官服,肩膀处有李凭云缝过的针脚。

赵鸢踢翻火盆,其它东西的残屑倒在地上。

李凭云赠她?的稻草蜻蜓,李凭云向她?求婚的圣旨,她?画的李凭云小像

赵鸢字字如刀:“谁让你们这么做的?”

僧人面面相觑,这时,柴火房跑来一个?小丫头:“赵大人!”

小甜菜扑进赵鸢怀里,哭了起?来:“夫人夫人说和李大人有关的东西,都不能?留。”

念经的僧人双手合十:“赵施主,此乃死者遗留之物,当随死者而去。”

赵鸢冷眼看着他们:“李凭云没有死,我同老?天爷打了赌,他不会死。”

在场的人都没有说话,他们不再把赵鸢当成一个?可?以正?常交流的对象。

灰屑被吹到赵鸢的裙角上,她?望着那残存的半身?官服,低语,“佛祖不是?慈悲为怀么?上苍不是?有好生之德么?就这么欺负我啊”

她?自?嘲一笑,摸了摸小甜菜的脑袋,“拿扫帚把这里打扫干净,该扔的都扔了。”

此时她?只想躲在一个?宁静的地方,没有烦恼,没有委屈,也没有李凭云。

赵鸢在祠堂躲到深夜,心一阵绞痛,一阵麻木,两种错觉相互交织着,即使她?只是?静静坐着,也被折磨地疲惫不堪。

入夜后不见赵太?傅回来,她?掌灯回房躺下,她?不敢闭眼,一闭上眼,她?就想到了李凭云。想到他们并不美好的邂逅,想到他在乡间的水渠旁泡脚,想到他穿着女装陪她?洗衣,想到他赠她?绣着一双蜻蜓的帕子?。

这一生,她?再也不会拥有那样的岁月了。

今日受刑的,其实不是?李凭云,而是?她?。

赵鸢刚合上眼,门?口传来了一阵急迫的敲门?声,小甜菜喊道:“赵大人,是?我!”

赵鸢疲惫地给?她?打开门?,小甜菜抓住赵鸢的手:“小姐,你快跟我来六子?哥带着甜枣大人来了我把他们藏在了下人们的伙房,你去看看”

赵鸢还没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小甜菜已经拖着她?朝伙房跑去。

六子?席地而坐,察觉到赵鸢的脚步,他警觉地抬头,露出凶狠的目光。

赵鸢目光落在他身?后的毯子?上,那里裹着的好像是?一个?人。

赵鸢把门?反锁:“六子?,这是?怎么一回事?”

六子?挪动僵直的双腿,几日不见,他面容更消瘦。

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我要十两银子?。”

“小甜菜,去把我屋里值钱的东西都拿过来。”

小甜菜去搜罗可?以变卖的物件时,赵鸢蹲下来,拨开田早河身?上盖的毯子?。

他的半边脸已经变形了。

“你要十两银子?做什么?”

“给?高程安葬。”

赵鸢思?绪扭成一团乱麻。

“你是?不是?骗我?”

六子?抬起?眉目,难看地笑了:“对,我在骗你。”

“到底怎么回事!”

“赵大人,你别激动,我说,我说行吗?今天李大人行刑,监刑的是?你的先生,孟端阳,高程跑到刑场给?李大人喊冤,被他拦住,结果女皇的老?爹也来了,他逼李大人当着所有围观者的面,承认是?自?己杀了周禄,李大人不肯,高程也不肯,他拿着御史台收到弹劾女皇老?爹的折子?控诉他,然后然后他就被活活打死了。田大人护着高程,也被打了个?半身?不遂。高程死不瞑目,然后女皇老?爹又说,看他那双绿眼睛渗人,就让人把他眼睛挖了出来。我上义庄问?过了,可?以安葬,安葬费,十两。”

小甜菜拿着一个?玉镯闯进来,“赵大人,这是?杨家夫人过年时送的”

玉镯在漆黑的伙房里依然光泽莹润,赵鸢呆呆地看着它。

在这个?时代,一个?玉镯和一条人命,是?等价的。

六子?从小甜菜手里抢过镯子?,“田大人有劳你照料几日,等我安葬好了高程,就回来接他。”

赵鸢点头说:“你自?己小心。”

六子?在门?口停足,“你没有别的想问?的么?”

赵鸢说:“没有。”

六子?捏紧手里的镯子?,他不懂这是?什么玉,只知道肯定是?值钱的东西,因为它握在手上不热也不凉,而是?温的。

“赵大人,李大人没有死。”

赵鸢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她?微微一笑,“我知道。”

六子?闪身?离去。他本是?侠盗出身?,哪怕是?森严的皇宫也能?来去自?如,区区赵府不在话下。

以前混江湖,没少帮兄弟们处理?后事,但给?高程处理?后事的时候他犯难了。高程一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二是?个?读书人,后事处理?不好,投胎转生了还会受委屈。

长安坟地的等级依然森严,风水最好的地方,只埋皇亲国戚,次之的埋达官显贵。

义庄的人给?高程换好了衣服,问?他:“人埋哪儿?找好位置了吗?”

六子?把银子?拍在桌上,卷起?高程的尸体,“剩下的你们不用?操心了,我自?己埋。”

他拉着高程的尸体,连夜跑了二十里地。

这里是?皇陵。

潜伏到了清晨,皇陵守卫交班,六子?混了进去。

他把高程的尸体带进了大邺高祖的寝陵,“孩子?,以后逢年过节,满朝权贵都会来给?你磕头认罪。来世投胎去帝王家里,没人敢欺负你。”

离开皇陵,他迷茫了。

他自?认是?个?“侠”,江湖侠客四海为家,大道条条,不拘一条。六子?抹了把眼泪,自?言自?语道:“我他娘就是?当狗的命。”

他驾马回到了长安,已过一天,烈日滚烫。六子?回到鬼市,吃了两口饭,睡了会儿,从床铺底下拿出一身?刑部狱吏的衣服换上。

夜里,他来到了刑部的大牢里。

李凭云如今应该在做什么?六子?想,若他是?李凭云,学生挚友因他而死,这会儿就一死了之了。

可?是?事实上的李凭云在做什么?

他在下棋。

囚室里摊开一张棋桌,李凭云和孟端阳各坐两端,各执一子?。

孟端阳这厮破天荒地穿了常服,他说:“李兄,承让。”

李凭云说:“再来一局。”

乘胜追击是?人的天性,孟端阳着了李凭云的道,答应了他再来一局。这局李凭云险胜,孟端阳认为他不过是?侥幸,便再来了一句。

三局里,李凭云胜了两局。

孟端阳终于意识到:“李兄,玩弄人心,你是?高手。”

李凭云说:“李某无意戏弄,只是?想赢罢了。”

他快走时,撂下一句话:“筮官冯洛因在皇宫纵火被关押至大理?寺,他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明日就会来刑部陪你。”

伪装在狱卒里的六子?咂舌,为了李凭云,死的死,伤的伤,被抓的被抓这人到底有什么本事让他们如此信奉?

这是?和李凭云本身?已经没多大关系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他们的信念。

李凭云听到冯洛入狱,依然不为所动,只是?对孟端阳说:“孟侍郎,你我相识一场,请免冯兄于无妄之灾。”

孟端阳道:“我也只能?让他少受些皮肉苦,如何?发落,由不得我做主,李兄,再会。”

李凭云忽然跪下向孟端阳行了一记长礼:“多谢孟侍郎救命之恩。”

孟端阳双手交握,“你误会了,不是?我救你,是?苍天不诛你,愿李兄日后珍重。”

孟端阳走后,李凭云盯着棋盘发了一会儿呆。

几只飞虫在他手旁飞来飞去,他蓦地想到今日刑场上的一幕幕。

高程死了,田早河被打得半死不活,他咬掉了陈公的耳朵而后皇宫失火,再是?一道惊雷劈向了绞刑架。

随后,一场大雨剿灭了一切。

真的是?苍天不诛他李凭云么?

他不为他们难过,不为他们愤怒,他只是?觉得,他们真笨。这么多人的性命、前途,换他一个?,值么?

他走回那张窄床,先是?正?面躺着,而后蜷缩了起?来。六子?在暗中观察着他,过了没多久,他看到李凭云的身?体颤抖了起?来,他发出一声声如同困兽的呜咽。

他被遗弃、被贱卖过,被打压、被欺凌过,也被恨过。

为他而死,为他而伤的那些人,他从没给?过他们真心,尽管如此,他们用?自?己的双手,把他从地狱托举回了人世。

六子?一直等到李凭云平静了,默默上前,“呀,我这是?瞧见什么不得了的事了?”

李凭云听到熟悉的声音,没有瞬间抬头。

他似乎在收整自?己的心情,过了好久一阵,才缓缓抬头。

六子?看到一双比以前更加平静的眼睛,李凭云的眼睛让他想到四个?字——苦海无边。

殊途同归1

一场暴雨后, 长?安入夏。炎炎夏日,家?里?藏个半死的人不容易,很容易发出臭味引人注意?。

小甜菜给田早河擦完身子, 对赵鸢抱怨, “我每次端着水来?你屋子都像做贼一样?,小姐, 你是怎么忍受和这么臭的人共处一屋的?”

还能怎么忍受?去书房呆着呗。

六子三天不见归来?, 赵鸢寻思着,也?不能一直把田早河藏在自己闺房里?。

她拎伞而出。

今日裴瑯在城门当值, 赵鸢来?到城门口,以送伞的借口把裴瑯拉到一旁, 裴瑯白了眼起哄的逐鹿军, 远远对他们说:“等我收拾你们。”

这二人青梅竹马,男才女貌,旁人看来?实在般配的不得了。

赵鸢把田早河藏在自己家?里?的事告诉了裴瑯, 裴瑯皱眉:“高程尸体不翼而飞,田早河不见踪迹,陈老儿谣言田早河是晋王余党, 逐鹿军前天接了密令,碰到有几分像田早河的, 一律捉拿送去陈家?, 你怎么敢把他藏在家?里??”

赵鸢也?不废话:“这忙你帮还是不帮?”

“我说不帮了么?朝我发?什么火”裴瑯出了口气, “鸢妹,我不是帮你, 是帮李凭云。当初要不是他, 逐鹿军跟着我,现在还是长?安人人嫌弃的混子, 我以前觉得,逐鹿军只效忠刘皇室,我一定是对的,但从来?没问过他们愿不愿意?。现在大伙儿谋了正事,你看他们,个个面子倍儿足。李凭云给了我兄弟一条正道?,这回我帮他。”

李凭云大难不死,赵鸢再也?想不起他那些无赖事迹,她能想到的只有那个人的好。

他默默地为所有人选了最好的路,只是没人信他。

赵鸢把伞交给裴瑯,“打着伞吧,仔细晒伤了。”

这么些年赵鸢第一次对自己关照,裴瑯不好意?思地笑道?:“你别对我这么好啊”

赵鸢堵住他的话:“甜枣兄现在只剩眼睛能动了,明天,你借着向我提亲,搬两个大箱子过来?,把他运出去,你只要提供一个安全的住宿就行了,胡十三郎闲着没事做,我会安排他和小甜菜照顾甜枣兄的。”

裴瑯点?头应好,答应完,才说:“你真要我去提亲?”

赵鸢说:“你怕我嫁你?”

裴瑯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以前的赵鸢还好,眼前这个赵鸢,既胆大包天,又心思缜密,他觉得自己不是她的对手。

他含混过关,赵鸢压根没听他在说什么。立夏已过,她手脚冰凉,借着给田早河抓药的功夫,给自己也?抓了一副除寒的药。

回到府上,六子正光明正大坐在她书?房里?喝水。

赵鸢说:“以后来?之?前,先?打声招呼。”

经此一事,所有人都变了。他们因李凭云短暂凝聚,也?因李凭云而认清彼此之?间的不同。

变化最大的还是赵鸢和六子。

他们是李凭云最亲近的两个人,分别成为了那人不同的化身。

“他让我把这个给你。”

六子摊开掌心,一只稻草蜻蜓躺在他手上。

“我能帮你见他。”

赵鸢迟疑了,“我见他有何用?一不能让高程死而复生,二不能让免他的罪。”

六子说:“他行刑那日,雷劈了刑架,那个叫冯洛的筮官在御前大喊,说什么“苍天不斩李凭云,万古长?夜有尽时”。你们陛下最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免了他的死罪,改为流放。七日后,他就要离开长?安,前往北地为陛下修佛像。”

“李大人的命真是强悍,希望此次死里?逃生,能让他珍惜性?命。”

六子咬牙握拳,“你因高程的死恨他么?”

赵鸢摇摇头,反问六子:“你呢?他离开长?安以后,你去何处?”

“我认准了他这个朋友,他去何处,我去何处。”

赵鸢只是喃喃说了句“真好”。

六子离开赵府,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得劲,见赵鸢一面,这是李凭云唯一一次请求他,他怎么就办不妥呢?

他曾经闯入皇宫盗取女皇耳环,从赵府盗个人出去,不是难事。

不过,盗人有聪明的办法,也?有笨办法。他是李凭云的朋友,自然不会选择笨办法。

他换上女人的装束,只奔城门,找到裴瑯。

六子很喜欢这个小侯爷,又蠢又性?情,不像那些读书?人都满心算计。

“侯爷,奴家?有一事相求。”

裴瑯一个哆嗦,这男人扮起女人来?,真没女人什么事了。这人是李凭云的跟班,赵鸢的朋友,裴瑯对他并不排斥。

“你说吧。”

“明夜我要带李大人出来?透透气,劳您把赵大人带出来?,让他二人见上一面。”

裴瑯铁青着脸:“你知不知道?鸢妹是我什么人?”

六子继续笑着:“这我就不大知道?了,我只晓得,玉香楼有位叫绵绵的姑娘有了身孕,若您的未婚妻沮渠公主知道?这事,只怕两国邦交不保。”

裴瑯伸手捂住他的嘴:“你如何得知?”

六子说:“我们混江湖的,混的就是个机灵劲儿。明夜劳烦侯爷您请出赵大人,顺便帮忙拖住刑部的孟侍郎,方便我带李大人出来?,绵绵姑娘腹中胎儿,我会帮您解决的。”

裴瑯的眼神立马嫌恶了起来?:“你们这些人,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六子眉峰一挑,不置可否。他和李凭云是你们这些人,而裴瑯和赵鸢则是另一些人。

他懒得解释,解释只会丢了骨气。

六子款款离去,裴瑯立在原地发?了一阵呆,握着陌刀回到城门,喊来?阿元和几个亲近的兄弟,安排明天去赵府“提亲”的事。

在到赵府之?前,他也?以为自己是要去提亲的。他越想越不对劲,提亲的大箱子是装聘礼的,他要把田早河运走,必然要把箱子带回去,哪有人提亲把聘礼带回去的——

半柱香后。

小甜菜站在院门大骂:“你个负心汉,还敢上门跟我家?小姐提亲?带着你的金银珠宝,有多?远滚多?远!”

裴瑯真恨不得把箱子里?的田早河给扔出来?!这个赵鸢,真越来?越不做人了!

想到还有六子的“威胁”,裴瑯沉下气来?,对小甜菜连哄带骗,“妹妹,我想起还有重要的事没跟鸢妹说,但现在我赶着回去当值,你能不能跟鸢妹传个话,让她去北郊的私宅等我?”

小甜菜把裴瑯的话传达给赵鸢,赵鸢没有怀疑。

裴瑯在北郊的那栋私宅,是他金屋藏娇的地方,赵鸢心烦的时候也?会过去住一两夜。

她按照经验,想当然地认为裴瑯叫她过去是为了赶莺莺燕燕。

现在田早河也?被塞进了那间宅院,她正好过去看看田早河。

既然是要帮裴瑯赶走莺莺燕燕,“正房”气势是不可缺少的。自李凭云出事以来?,赵鸢难得认真梳妆一回,衣服还是从前的衣服,首饰还是从前的首饰,她还是从前的她,装配在一起,却是和以前截然不同的样?子。

她未曾察觉自己消瘦了许多?。

赵鸢少年白发?,在美人辈出的长?安,她从不认为自己漂亮,退去少女的天真稚嫩,便只剩了一把文人清骨。

小甜菜美滋滋说:“还是得打扮,赵大人真漂亮。”

赵鸢漠然说:“漂亮能救人么?”

高程一死,她深刻地意?识到,漂亮和读书?都不能救人,只有权势才能救人。

她坐上裴府送来?的轿子,摇摇晃晃到了北郊的私宅。讽刺的是,这宅子本是当年两家?结亲时,裴家?送她的聘礼,牌匾上写的还是“赵府”。

这里?比平时更冷清,赵鸢张望一番,没瞧见莺莺燕燕的身影,厨房备了点?心,她待在自己的常住的厢房里?,一边翻书?一边把点?心往嘴里?送。

虽然她嘴上说漂亮无用,心里?也?悄悄觉得自己胖一点?好看,于是毫不客气地吃完了整整一碟子点?心。

点?心吃完的时候,正好翻到「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这一页。

尽道?而死者,正命也?。

赵鸢在心里?驳斥,孟夫子难道?没有家?人么?教人“顺受其?正”,不怕被教之?人的家?人打他么?

想到高程那两位母亲,她发?出一声冷哼。

什么警示格言,无稽之?谈,只误书?生!

不知不觉黄昏已至。赵鸢怕耽误回去晚了,起身去推门,手还未放倒门上,房门被从外拉开。

门外站着一个身披斗篷的男人,他的额间刻着一个森然的“杀”字。

赵鸢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李大人”

为何再此四字没说出口,李凭云夺门而入,将她压在门板上放肆地吻了起来?。

李凭云反手拴门,扛起赵鸢扔到榻上,扯开她的衣服覆身上去。

李凭云的低喘传来?,赵鸢无声地承受着,夜幕降临时,她抓住他的手臂,“李大人,疼。”

李凭云慢了下来?,爱怜地亲吻起了她。

她抱住李凭云的脖子,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抱着他而已。

良久之?后,赵鸢慢慢说:“我们离开长?安吧,这里?的人太可怕了。”

“我若是逃了,便要此生背负污名。赵鸢,在长?安等我。”

赵鸢放开手,“好,我等你。作为回报,我想回朝廷,为高程报仇。”

“小程的仇,我会亲手报的。我不在的时候,你能照顾好自己么?”

赵鸢一反常态平静道?,“李大人,我不是只在床笫间给你安慰的女人,是我把高程送到你身边的,你的事我可以不掺手,但高程喊我一声鸢姐,他两个娘亲都把他托付给了我,我无法对他的死视若无睹。”

高程的死,田早河的伤,冯洛入狱,彻底粉碎了李凭云看似强悍的外壳。

里?面躲着的那个人,只是个怯懦的孬种。

他乞求赵鸢:“听我的话,赵鸢,我求你了。”

“听你什么话啊?”赵鸢扬声说,“听你的话嫁给裴瑯做平妻么?”

李凭云狠狠抓着她的胳膊,额角经脉凸起,“三年,最多?三年不,两年。你等我两年,我会弥补你受的全部委屈。”

赵鸢的胳膊被他掐出红印来?,她轻轻说:“李大人,你不能仗着我爱你,就把我当个物件一样?典当给别人。”

她不忍再看李凭云的眼睛了。

他的目光已经完全破碎,赵鸢理解为何会有人说,当一个女人开始怜悯一个男人时,便开始了对自我的欺凌。

她让李凭云靠在自己怀里?,“还想来?么?不来?的话,我要回去了。”

“别这么对我。”

“真该把你以前趾高气昂的嘴脸画下来?,留到今日给你看。”

“随你怎么说。”

“要不然,你放过我吧。我会找个对我一心一意?的好人嫁了,你在外受苦时,也?找个温柔体己的姑娘照顾你。”

李凭云恶狠狠捂住赵鸢的嘴,“闭嘴。”

赵鸢嫣然一笑,舌尖划过李凭云掌心的纹路。

“说笑呢,你别凶我。”她环抱住李凭云消瘦的腰身,“李大人,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李凭云听到这句话,一身傲骨被粉碎。

他以为他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时,至少能让她得偿所愿。

他第一次让人失望,那个人,是这世上唯一爱他之?人。

李凭云拼凑起自己最后的一寸傲骨,阴狠道?:“你可以恨我怨我,单不能忘了我。”

赵鸢终于明白了,李凭云最爱的只有他自己,他活在自己幻想的世界里?,他是那里?唯一的君主,掌握着全部规则。幸得他有几分才智,才让那个虚假的世界不被戳破。

现在,一切都粉碎了。他不伟大,不高贵,只是个自以为是的普通人。

她也?一样?。

她不勇敢,不坚韧。

所以他们的结局,注定和他们一样?,是不完美的。

她只是明白的太晚了。

原来?人不怕糊涂一时,最怕是半路清醒,却回头无路。

赵鸢和李凭云十指交握,柔声说:“好。”

李凭云抱了赵鸢一会儿,感觉自己正在慢慢活过来?。他头脑恢复宁静后,对赵鸢道?:“陛下曾诞下一女,庚申月丁酉日,冯洛已买通宫里?的老宫人,并作好了一本‘无字天书?’放在龟兹和尚那里?,明年陛下寿辰,龟兹和尚会带着这本天书?进宫面圣,按照天书?上的规律算下来?,你恰与那位公主生辰契合,明年陛下寿辰,你一定要想办法入宫。”

赵鸢指腹摩挲着李凭云的掌纹:“李大人,你信命理一说吗?”

李凭云并不迟疑:“我相信。”

“既然你信,那我和老天爷打赌,我赌你长?命百岁,若我输了,我今生不得善终。”

殊途同归2

李凭云离开长安这日, 长安迎来一位意外之客。

北凉的沮渠公主以和亲名义抵达长安,实为送故人。

隔着一片护城河,她看到流放的队伍。和李凭云一同被流放的还有?与?他同届的贡生冯洛, 沮渠笑着对身边人说:“李凭云真是幸运, 不管走哪一条路,身边都有?人愿意?陪他。”

裴瑯困惑道:“我还是不明白, 他到底是个好人, 还是个坏人。”

沮渠燕道:“他只是太聪明了,就像会游泳的人更容易溺水而亡, 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过咱们都得了他的恩惠,不是能数落他的立场。”

沮渠燕吹响短笛, 天边飞来一群鸿雁, 那群鸿雁始终跟随着送刑的队伍。

一个士兵望见?顶头的鸿雁,笑道:“今儿真是个好天气。”

今日是长安入夏以来最好的一天,既不闷热, 也无风雨,万里晴空瞧不见?一片云。

就连路边荒草都知道,李凭云注定会回到长安。

和李凭云同行的冯洛是个贵公子出身, 坐过几年牢,也没?吃过跋山涉水的苦。他带着脚镣, 步履维艰, 李凭云撇眼看他:“你何必呢?”

冯洛擦了把汗, “你不懂,这叫士为知己者死。”

同批流放的其它?罪犯, 都有?家人来送, 冯洛的家人死于冤狱,他和李凭云一样?孑然一身。

他想起那年科举初见?李凭云, 这些?年,他不论在逆境还是高处,从来都是一副泰然自若的德性。

冯洛想起当初,不由笑了笑。

李凭云问他:“你笑什么?”

“想到了咱们太宁五年的科举,当年进士科贡士二?百七十一人,最终只有?你我走到了殿前,只你一人天下留名?。记得么?当年咱们两个是最后出考场的。”

李凭云依稀想起当年结束笔试,冯洛缠着问他策问是如何答的,彼时他只想回驿站大睡一觉,便敷衍了过去。

如果还能重来,那时他一定会认真地?回答了冯洛的问题。

“慢着!慢着!”

队伍后方?传来一个老者声音,送刑的士官回头,看到一个老者风尘仆仆而来。老者的小厮率先?上前,“官爷,我家老爷是国子监的程祭酒,流放的犯人里,有?位他的学生,可否请官爷通融通融?”

小厮把一颗沉甸甸的银子塞进士官手上,士官说:“我们急着赶路,黄河渡口的船不等人,别说太久。”

程祭酒的马车飞奔向前,停在李凭云身旁,他下车作揖,朗声道:“今日长安别君,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是朝堂之悲!愿君长安北去,终有?归期!”

李凭云的眼眶有?些?湿润。他和程祭酒非亲非故,也无私交,自己何德何能。

李凭云回礼道:“多谢程公,程公保重。”

他借着同程祭酒说话的功夫,得以回望长安。

这座恢弘繁荣的城池,素来与?他无关。上一次辞别长安,是五年前,他带着满腔意?气西去凉州,大抵是知道自己总会回来,那时的他没?有?眷恋。

如今的他,到底在眷恋着什么?

后来的多年,李凭云想起长安这座城池,不是风雨莫测的朝政,不是九五至尊,不是他意?气风发的少年岁月。

他想起的是另一个人。

他终会回到长安,因为这里有?等他的人。

纵使那个人,今日没?来相送。

李凭云离开了,远处,沮渠燕问裴瑯:“赵鸢没?来送他么?”

裴瑯道:“谁知道她怎么想的。”

沮渠燕说:“大抵是心里有?怨。”

鲜有?人知今日是李凭云流放的日子,对于长安士子而言,今日有?更重要的一件事。

新一轮科举于今日正式开启,各州、县的官府放榜招生。

经?李凭云一事,赵鸢能想到自己是无法再回朝廷做官了,她早早备好了报考所需的“家状”,将“家状”呈交给长安县衙。

回府时,小甜菜问她:“你不是已?经?考过了么?为何还要考一次?”

赵鸢道:“陛下和我爹是不会允许我再回到朝堂的,这是我唯一能替自己争取的。”

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暖融融的,赵鸢伸了个懒腰:“科举真好。”

“好什么好,赵大人,你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这多耽误嫁人啊。”

赵鸢道:“若没?有?科举,我就只有?嫁人这一条路可走。那不叫选择,而是走投无路。”

“嫁人就嫁人嘛,以你的门第,一定能嫁个好郎君,难道你还没?吃够做官的苦吗?”

赵鸢笑而不语。

做官不但苦,还得泯灭良心。但是,世上大道千千万,只有?这一条路,能还李凭云清白,也只有?这一条路,能还她的心一片清白。

赵鸢去高程的衣冠冢前祭拜过,又去看望田早河。田早河现在是活死人的状态,除了勉强能吃喝拉撒,其它?的一概不能。

小甜菜啧啧道:“真可怜啊谁能想到,他以前也是当大官的。”

田早河眼睛空洞洞看着赵鸢,赵鸢知道他能听到自己说的话。她道:“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田兄,我们一起等大雪初霁。”

胡十三郎端着一碗药进来,“哟,这不是赵大人吗?”

赵鸢说:“小甜菜,你在这里照顾田兄。”

胡十三郎闲了大半年,最怕没?事干,他抱紧药碗:“那我干啥?”

赵鸢说:“陪我外出一趟。”

“去何处?”

“北关楼。”

北关楼是北城门的另一说法,今日李凭云自北关楼出长安。

赵鸢他们抵达北关楼,还看得见?送刑队伍的影子。

赵鸢今日穿着一件鲜艳的红衣,倘若此?时李凭云回头,一定能看见?她。

他未曾回头,她也未曾呼唤。

赵鸢朝着李凭云离去的方?向行了一记长礼。

这天赵鸢一直停留到城门闭门,她擦去脸庞的泪水,笑着问胡十三郎:“你觉得我会飞黄腾达吗?”

胡十三郎:“我觉得你挺会做白日梦。”

赵鸢:“敢不敢跟我赌一回?不出三年,长安人人都会知道我赵鸢的名?字。”

胡十三郎:“你想臭名?昭著吗?”

赵鸢:“我要青史留名?。”

胡十三郎:“你是不是伤心得脑子坏掉啦?”

赵鸢:“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胡十三郎:“别文绉绉的,我听不懂。”

赵鸢:“你何时改姓作赵十三?”

胡十三郎:“等你青史留名?那天再说吧。”

赵鸢如今最不愿的就是回家。几日前她扔了裴瑯的聘礼,梁国郡主以为她不中意?裴瑯,便请了长安城最有?名?的媒婆来给她说亲。

媒婆刚开始还信心满满,三天之后——

“赵家娘子,你可别挑了,你是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名?声吗?那些?骂的难听的,说你是被贱民?搞过的破鞋,世家公子们哪个不在乎家声?这个杜家郎君,长得是磕碜了点,但人大度啊,等你年纪大了,就知道这多可贵了!”

赵鸢听不下去,暗中吩咐胡十三郎给媒婆下了绊子,而后她再也没?来过了。

这日赵鸢正在书房看书,小甜菜捧腹大笑着跑过来:“你猜那个狐狸十三是如何为难人家媒婆的?”

赵鸢用?团扇给小甜菜扇风:“如何呢?”

“他先?假装是要求亲的公子,委托媒婆下聘,然后又扮作被求亲的娘子,不收媒婆的聘礼。媒婆看出来他俩长得挺像,她就说他们是兄妹,哈哈哈。”

这是一桩很好笑的事,赵鸢发现自己竟笑不出来。

“你回头做点好吃的,犒劳犒劳他。”

“嗯,对了,长安县衙可有?回信?几时秋闱?”

赵鸢放下书,“八成是资质不够,没?接到县衙的文牒。”

“那那怎么办?”

赵鸢道:“来日方?长,大不了孟先?生,程祭酒,我挨个去求他们。”

小甜菜挠挠腮:“这不是多此?一举吗?现在老爷做了尚书省左仆射,你已?经?是进士了,他给你在尚书台安排个活干,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赵鸢道:“尚书省左仆射算什么?在朝廷,真正的高官,是拥有?陛下信任的人。孟老师和程祭酒他们无权决定我是否能回到朝廷,此?举最重要的,是让他们给陛下递话。今年科举没?有?女进士,国子监女学人数也比往年少,陛下会需要我的。”

小甜菜突然抱住赵鸢。

她身上黏糊糊的,赵鸢挣扎:“你干什么?”

小甜菜说:“我就是想抱抱你。”

“小姐在么?”

门外有?人唤道。

赵鸢道:“我在。”

“夫人请小姐去前堂,安都侯府又送来了聘礼。”

赵鸢后背一阵森然,换好衣服去见?客,来者却?出乎她的意?料。

梁国郡主脸色异常难看:“沮渠公主,我家鸢儿的外祖父,是高祖皇帝的结拜兄弟,他在世的时候,最是疼我,我的女儿虽不是一国公主,但她是大邺第一位女进士,是我们梁国公府的骄傲,我这做母亲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受委屈。”

沮渠燕脸色更难看。

赵鸢道:“阿娘

?璍

,我可以和沮渠公主私下说几句么?”

梁国郡主同意?了,“娘去念佛了,鸢儿,不要失礼。”

赵鸢绕着聘礼走了一圈,蹙眉道:“你们非要我嫁裴瑯么?”

沮渠燕一脸讪笑:“我这个正房都亲自来求你了,你说呢?”

赵鸢突然冷脸:“为何?”

沮渠燕怀疑赵鸢故意?装傻,她甩甩手屏退其他人,“为何?你说为何?要不是李凭云不放心你,就冲你娘刚才对我说的话,谁爱管你呢!”

“我很好,不劳他操心。”

“好什么?你以为你能一辈子躲着不嫁人么?你嫁给裴瑯,也不用?和他行夫妻那档事,等个两三年,李凭云回来了,和离起来也方?便,嫁给别人可没?这么容易了。”

赵鸢固执道:“我不想嫁裴瑯,不想当平妻不是说女人要帮女人么?你能帮帮我么?”

“帮个鬼啊。”沮渠燕骂道,“等你被迫嫁给歪瓜裂枣,要跟歪瓜裂枣行房的时候,别后悔今日!”

“你们是想保护我?还是想保护我的贞洁?”

沮渠燕从小舞刀弄剑,没?读过几本?正儿八经?的书,论嘴皮子功夫比不过赵鸢,她手掌拍向额头:“你就听李凭云一回吧。”

赵鸢给她倒了杯凉茶,“我嫁给裴瑯,只能做平妻。我受不了这委屈。”

“就你赵鸢委屈了?我不委屈?裴瑯不委屈?李凭云不委屈?”

“你们委屈,不代表我也要委屈自己。”

沮渠燕对牛弹琴累了,喝口凉茶,坐在放聘礼的箱子上,“那你有?什么安排?你的婚事,总会有?个定数的。”

“你知道祝英台么?”

“哦,那个有?名?的痴情种么?”

“祝英台志在沙场驰骋,幼年习诗文,少年女扮男装游学,入书院读书,才情不输梁山伯,才能与?他一见?如故,她追逐自由,反抗旧礼,如此?精彩的一生,却?只落得一个‘痴情女子’的身后名?,我替她惋惜。”

“你拿梁山伯那软货比李凭云,辱没?他了。”

赵鸢道:“他不是梁山伯,我也不是祝英台。我对李大人的情,自他决定抛下我那一刻,就该结束了。往后的路,我只需要考虑我自己。”

“瞧现在这情况,你们女皇也没?有?想要你回朝做官的意?思,你不嫁人还能如何?”

赵鸢轻描淡写说出二?字:“出家。”

赵鸢贿赂刑部衙差, 私闯牢狱, 在大理寺门口喊冤,这一桩桩事,让孟端阳已?无法再将她?看成一个不谙世事的姑娘。

他不打算骗她?:“我已?将郑东调去了别的地方, 你不能再来了。”

自这一刻起,赵鸢再也没同赵太?傅说过话。赵太?傅给她?下了禁足,她?被关在书阁里,只能透过书阁的一扇小窗看向外面的世界。

她?想起自己?的童年、少年,都是这样度过的。

赵鸢离开刑部, 孟端阳站在一辆马车前,直面向她?。

赵鸢深吸一口气,“好,我跟你回?去。”

如果?没有李凭云,她?的一生都将这样度过,而且她?会甘之如饴,无怨无悔,像个傻子一样。

两天后?,赵太?傅把小甜菜送来陪她?。小甜菜原以为赵鸢应当是形销骨立,满身?怨气,结果?不然?,她?不但吃好睡好,还有心思看闲书解闷。

“嘿,都这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思看书?”

除了裴瑯, 赵鸢在长安没有别的朋友。她顿感无法自立的无奈,父母之命在先, 除了遵从,别无选择。

赵鸢问:“我还能来看他么?”

最后的审判1

赵鸢毫不领情,她?反问:“我去见自己?的郎君,于你们构造的规矩有罪,于我自己?何罪之有?况且,你们不都知道,他是被替公主顶罪的么?”

赵太?傅怒道:“住嘴!”

赵鸢讽刺一笑,“好,我住嘴。”

赵鸢道:“不然?呢?我要一哭二闹三上?吊?”

“你要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也许老爷就放你自由了。”

赵鸢看向父亲的目光带有嘲讽。

她的太阳穴跳了跳,弯腰行礼。

孟端阳穿着常服, 表情还是平素的清冷模样, “鸢妹,老师说你在外面玩够了, 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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