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离歌

“我不知道。”宋见秋看着后视镜里的自己，这个晚上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怎么了？”她隐隐猜到宋见秋或许要说些什么，赶快抓住这个机会追问，是担心宋见秋反悔。

宋见秋静止着，一直到沈未明又发动了车子，晚风又灌进来，她才终于开口。

沈未明攥了攥方向盘，对于这个问题，她给不出确切的答案。

“为什么这么问？”

她开始“解决问题”时，并没有松开沈未明。

“你也知道，我这种应酬平时基本没有，如果你是为此而生气……”

“不，”沈未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一如既往，温暖而坚定，“我不会干涉这些的，你去，我就当司机。我不在乎这个，也没资格管你这些。”

“你有资格，”宋见秋松开她，抬起头来，用一种十足威严的眼神看着她，“在我目前对我们关系的认知里，你完全可以提出这件事。”

她对自己的控制欲有清晰的认知，既然这样，她就也要给沈未明一些要求她的权利。

沈未明看着她的眼神，竟一时分不清自己是被她的理性允许了、还是被她的感性放行。

“所以是为什么呢？我承诺你会回家吃饭，结果没有履行吗？”

沈未明还是摇头，到现在她还在纠结要不要说出她那点心思，她有预感，这种话一旦说出来肯定很像是没事找事。

宋见秋不说话了，眉头微微蹙起来。

沈未明轻轻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开口道：“其实也算不上生气……只是，我希望你能调动一下我的力量。”

“这个月你忙得脚不沾地，”说到这里，她满是疼惜地抚摸过宋见秋的脸颊，“感觉你完全没想过让我帮忙分担一点。你一旦忙起来，想的全是怎么把我剥离出去。”

宋见秋很意外，她不仅没想过沈未明是为此而生气，甚至，她根本没意识到这也是一件会让人生气的事。

感受到宋见秋被自己“说蔫了”，沈未明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哎呀，感觉还是不该说的，这搞得有点奇怪了。”

宋见秋摇摇头，有些疑惑道：“你真的在为这件事生气吗？”

“算不上生气啦，但你要问我在烦什么，确实是烦这个。”

“可——”宋见秋顿了顿，“那你是想听我每天的计划吗？还是什么？”

“我想让你心烦的话向我倾诉。”

“可我没有这种情绪。我的工作本来就会一段时间清闲一段时间紧张，这是我早就习惯的事。像这个月这样紧张，虽然罕见但也不算太意外，按部就班地做就好了。”

沈未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此刻竟有些语塞。她清楚自己并没有因为宋见秋的这段话而心宽，却好像被强行堵住了嘴。

她还没能想明白如何接着说下去，宋见秋便再一次开口了。

“你是因为担心我？不用的，这些事我都应付得来，这么多年都这样过来了，也没有什么时候觉得烦——”

她突然若有所思地停下来，似乎是被某种想法打断。她想了一会儿，接着，饶有兴趣地笑了笑，缓缓道：“好吧，好吧。”

她抬头，看着沈未明的眼睛，目光里尽是温和柔软：“今天的确心烦。”

“为什么？”沈未明问。

“本来以为晚上能直接回来的，”宋见秋轻笑着叹了口气，好似在对什么投降，“恐怕就是因为这份期待，才会相对有了心烦吧。”

她的表达很不直接，两句话在沈未明心里绕了好久才绕出逻辑来。是这样，如果没有剧烈的欢喜，悲痛自然也不会来袭。

眼下话题其实早已远离她心中的问题，但宋见秋的这句话，倒让她再一次认识到自己在宋见秋心里的地位，也再一次感受到，宋见秋的规则真的已经容纳了她。

那么作为罪魁祸首的她，要对这份伴生的烦忧付出什么代价？

她始终被宋见秋盯着，这会儿歪歪脑袋，丢出两个字来。

“完了。”

宋见秋露出疑惑的表情来。

“完了，我成罪犯了。”

宋见秋笑起来，确实如此，沈未明会这么说，看来是真懂了她的意思。

“怎么办？”沈未明问。

“怎么办？”宋见秋笑着复述。

“可我已经全身心都交给你了，还能交给你什么？”很自然地，沈未明再一次提出了自己的诉求，“所以啊，你多差使我几次，就当我赎罪了。”

宋见秋听懂了她的意思，话题一下被拉回去，这下她感受到了沈未明对这件事的在意。

“要坐一会儿吗？站很久了，”她把右手边的小凳子拉过来，沈未明坐下之后，她才继续道，“我忙的是工作上的事，排练、开会，这些事只能亲力亲为。而且我应付得来，没有撒谎也没有逞强。”

沈未明想了想说：“那也有不是工作上的事啊，你明天不是要再去一趟医院吗？拿药这种事我就可以帮忙啊。”

“但我明天不忙，这两天我很早就空出来了。你去医院，难道我在家里闲着吗？”

说到这里，沈未明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正确性。宋见秋的每句话都很有道理，让她都有些忘记自己一开始在纠结什么了。

见她在思考，宋见秋便也保持了沉默。她不知道沈未明心里的这些弯弯绕绕，不知道沈未明有什么没想明白。

“可能……”很久，沈未明终于再次开口了，但她“可能”了半天也没接着说下去，反而道了歉，“对不起，我是不是有点太多事了？”

“为什么呢？”宋见秋握着她的手腕，说出了刚才的沉默中她自己的猜测，“你想让我把工作分给你？这样才觉得有安全感吗？”

沈未明抬头看着她，不点头也不摇头。但她心里的钟铛铛响，她很清楚，宋见秋其实已经摸到了真相的大门。

“可能……我想得不太对吧，我总觉得要共患难才能变得更亲密，但好像这种要求对你来说完全没必要？”

“我们还没有共患难吗？”宋见秋发自内心地感到意外，她还以为她们的关系就是从共患难中建立起来的。

“奥——”沈未明好似一下被点醒了，恍然大悟道，“好像是哦。”

“而且我完全没有把你剥离开啊，我今天跑了一天医院，晚上打电话让你在家做饭等我，就是考虑你会做饭，否则就在医院门口随便凑合点了。

“还有，”她继续道，“晚上我出去应酬，还不是拜托你接我送我？怎么能说我把你剥离开呢？”

她这番话说得沈未明茅塞顿开，一下子，她不仅扫清了心里的愁闷，还额外萌生出一种愧疚。

看到沈未明的眉峰舒展，宋见秋拧着的心也终于放松了。她松开沈未明的手腕，用手比了一个手枪的形状：“不要多想了。”

沈未明低头看去，被这把幼稚的枪惹得发笑，她握住朝向自己的“枪管”，笑道：“这是什么？”

“这是禁令，”宋见秋任由她握着，“我和小忻订契约的时候就会这样，你已经被下禁令了，以后这种事不必多想，就算真的想了也不能装在心里不说——我不问，今晚你打算什么也不说吗？”

沈未明望着她，很是动容。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这段感情里更为成熟、也更具经验的一个，原来在她未曾察觉到的时间里，宋见秋已经飞速成熟起来。相比之下，今晚的她敏感而幼稚，她已经料到，自己会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反复反省这一晚的过失，然后翻来覆去地讨伐这一晚的自己。

她嘴边挂着浅笑，也不回答宋见秋的问题。宋见秋晃晃“手枪”把沈未明的手拨开，重新对着她：“你同意吗？”

沈未明缴械投降：“我同意。”

“好。”宋见秋把枪收了，她其实并不知道这种做法是否合适，说起来，就算是她和宋佘忻之间，这种禁令也已经荒废很久了。但如果能在她和沈未明之间奏效——虽然有些幼稚——但也真不失为一种好方法。

“对不起……”沈未明趴在她膝盖上，呐呐自语，“都这么累了，我还没事找事。”

“不用道歉，恐怕谁都有会多想的事。”宋见秋摸着她的耳垂，平视前方，视线没什么目的地落在墙上。

她们就这样保持着安静，感受着沈未明均匀的呼吸，宋见秋也像是被抚慰了一般。她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又好像只是放空，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开口，淡淡地，把她的心也交出来。

“既然解决完你的问题了，麻烦你也解决一下我的问题吧。”

沈未明猛地抬起头来：“嗯？”

其实，此时此刻，看着沈未明颇有些紧张的目光，宋见秋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接下来的话。她的大脑好像有一半都浸在白酒中，这让她联想到了自己坐在旋转木马上的怠惰。

惯性一样，她还是继续了：“评价一下你的上一段感情吧。”

沈未明不无惊讶地抬起眉来，她以为宋见秋早已不在乎这件事——或者说，她以为宋见秋根本不会在乎这种事。

“怎么评……”

察觉到自己的问题让沈未明实在为难，宋见秋缓和道：“实不相瞒，我最近在看陆小姐的文章。”

“啊？！”沈未明简直目瞪口呆，一瞬间，惊讶和雀跃从她心底一并涌出。

“哦，这个月很少了，主要是前一段时间。”宋见秋解释道。

关于她去看那些书的初衷，沈未明追问了半天也没有结果。

“总之……”宋见秋直接忽略了她的问题，说出了她自己一直未曾想清楚的事，“我不知道她哪来的自信，认为你一定放不下你们的感情。沈老板，你对此有什么见解？”

她的态度可算不上友好，沈未明不由得咽了咽唾沫，好像自己已经做了什么错事一样。可她想了一会儿，连陆笙所谓的自信也没搞明白：“她在文章里说我放不下吗？具体怎么说的？”

“你没看过她的书吗？”

虽然是这么问的，但宋见秋心里却是：你如果真的去看了恐怕要吃点苦头了。

“没啊，”沈未明很果断地摇了头，“我完全不感兴趣。”

“竟然不好奇一下么？其实也是人之常情……”

“不不不，”沈未明狠狠否定了她的话，“对她……之前我是念念不忘没错，后来也恨过她一段时间，但现在，早就连恨都没有了。”

她想了想说：“应该说是无所谓，她的一切，和我再无半点关系。你明白那种感觉吗？”

宋见秋不回答，可她看着沈未明，在心里点了头。她当然明白什么叫做无所谓，区别于喜欢、憎恶，这才是一种最为冷漠的关系。但是对她而言，这倒是一种立身之法。

“我解决了吗？你的问题。”沈未明晃晃宋见秋的膝盖，充满恳切地望着她。

“你竟然还会想这些，”见她不回答，沈未明自顾自又说了起来，有些气不过似的，“我都这么忠心耿耿了，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你要不掏出我的心来看看吧，说不定你看了还觉得被我的喜欢束缚住了呢。”

“哦？”宋见秋饶有兴趣道，“怎么说？”

“我这种、乱七八糟的充沛感情，要把你这根竹子压折了。”

宋见秋表面不显，其实被这几句话哄得很是满意。忙碌了这么多天，以这样的夜晚来收束其实也不错。解决问题带来的舒心就像是真空，让两人进入了一种无间的状态，相较平常更为放松、也更加亲密。

“解决了吧，”她现在终于惬意起来，懒洋洋地支着下巴，“暂时解决了。”

“什么叫暂时解决？”沈未明蹙起眉来，不依不饶道，“不行，你说要解决问题的，那就都解决了。”

她学着宋见秋的意思，也用手比了个手枪出来：“快，现在不说以后不许说了。”

谁知宋见秋一下把她的手按下去：“驳回。”

“怎么还能驳回？！”

“没办法，规矩是我定的。”宋见秋耸了耸肩，一副真的很无能为力的样子。

沈未明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这哪里是什么竹柏、什么大提琴家，这简直是一个大无赖。

她的手还被按着，撇嘴道：“也太坏了……”

宋见秋笑了起来，她把沈未明的两只手都攥住，弯腰给了她一个吻。轻吻就像是安抚，让沈未明整个人安静下来了。

“好啦，”宋见秋柔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剩下一点我放着不说，是因为上次你让我学的事还没有学会……”

沈未明的手还被她攥着，听明白宋见秋的话后，她感觉自己的那一小片皮肤都开始变得敏感。

“它们之间有些关系。一旦时机成熟，我会主动说的，”宋见秋承诺道，“这样你满意吗？”

沈未明看着她的眼睛，忍不住地吞咽。她一下变得很乖巧，刚才的情绪荡然无存，只剩下这片刻的羞赧。

宋见秋看得很喜欢，又低下头来亲她。分开的短暂间隙里她问，我有酒气吗，问完，沈未明毫无征兆地伸出舌尖来舔她。

“没有。”她再舔舔自己的嘴唇，好像在回味宋见秋的味道。

宋见秋定定地看着她，眼神还是平淡，但沈未明已经能看出这平淡中的细微差别。她明白宋见秋是在努力用大雪掩埋心里的火焰，于是更为热烈地望着她。

“过来，坐这儿。”宋见秋用气声说。

沈未明依言移到她正对面，在她两腿之间坐下了。

这样就不必隔着四条腿，也不必努力够着身子，对于宋见秋来说，甚至连腰也不用弯，她只需要低着头，沈未明便会仰头配合她。

缠绵的吻其实早就超出了平常的范畴，宋见秋的右手灵活地解开沈未明的纽扣，轻车熟路，找到那温暖的、包裹着心跳的地方。沈未明的手不知该放到哪里，她一会儿揽着宋见秋的腰，一会儿又情难自禁地环住她的手腕。

窝在狭窄的空间里，她像一枝脆弱而动人的花，向上生长，一点一点绽放于爱人手中。

“等……”不知是什么契机，她叫了停。她向前伸着手，若有若无地阻挡着宋见秋。

她的眼神湿润而暧昧，就像含了一池爱欲。到这会儿，她早已卸下了所有演出来的东西，所表现的皆为本能。

宋见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低垂粉颈，欲拒还迎，看着这一幕，她的心几乎要被勾得完全失控。那些画面和文字在她脑海里飘过，她在想，或许，或许……

“怎么会没学会呢，都这么久了……”沈未明有意无意地摸摸她的手指。

宋见秋露出很抱歉的表情：“我花了很久才搞清你要我学什么——不然还是你教我吧，我现在已经有点基础了。”

沈未明不说话了。

“我从前不知道我们也能……”宋见秋犹豫片刻，还是没把那些字眼说出来，“抱歉。”

她伸出手去想要帮沈未明系扣子，沈未明却先一步在她膝盖上趴下了。沈未明攥着她的手，小声道：“不要道歉，是我得寸进尺才对。”

这会儿她的心差不多冷却下来，她后知后觉，今晚的她，简直太需要被大骂一顿了。

她以前是这种不分场合的人吗？

宋见秋轻轻拍她，两人就这样沉默了很久。很久，宋见秋低头看着这个温驯的人，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

“谢谢你。”她说。

停了几秒，她差点要以为沈未明在这里睡着了，却听到沈未明的回答：“抢了我想说的话，那我说什么呢？”

宋见秋眉眼弯弯，她往后倒，靠在沙发背上，不再说话了。

宋见秋突然叫了她一声，她倒是被吓了一跳。

“嗯？！”

沈未明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她不知道宋见秋在忙着和谁聊天，如果不是今天这种光景，她兴许还能乐哉地问上一番。可碍于某种说不清的气氛，她什么也没问。

她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宋见秋却把手机放下了。她并没有去拿水，反而抬着头看向沈未明，一直看，用一种欲言又止的目光。

除了沈未明最开始问的那句“晕不晕”之外，她们没再交流什么。沈未明以为宋见秋在闭目养神，也就一直没有打扰她。这个四月，她已经无力到只能尽量不去打扰。她其实因此有些憋屈，可她又觉得这种事也拿出来说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她以为是叫她发动车子了，赶快按下手刹，慌慌张张一顿操作之后，转回头却发现还没有绿灯。还剩十几秒了，她没有再把手刹拉上来，只是踩着刹车。

沈未明的心还沉着，似乎在很深的地方跳动，她很期待宋见秋能主动说点什么，来打破她心里的矛盾。

很突然地，宋见秋伸手抱住了她，埋头进她的腰肢。

“解决问题之前，先让我抱一会儿好吗？”

沈未明瞧了她一眼，头发挡着，她看不见宋见秋的眼睛。

“沈未明。”

大街上已经没有多少车了，一路上畅通无阻。开着车窗，微凉的晚风掠进来，宋见秋靠在靠背上往外看，发丝被吹得飘在空中。

沈未明没有接着答话，这个话题竟然就断在这里了。到家之后沈未明去换衣服，宋见秋坐在沙发上回复孟音白的消息。

沈未明倒了水放在她面前：“喝点水，没醉也喝点吧。”

“嗯，谢谢……”宋见秋瞥了一眼那杯水，点点头又继续打字了。

沈未明好像被棉花拳重击了，她顿住，然后缓缓抬起手来摸摸宋见秋的头，揉揉她的后脖颈，无声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其实也可以不先解决问题的，可以忙完这一阵再说，她是这么想的，才会一直隐瞒自己的情绪。既然宋见秋已经焦头烂额，她当然可以为此迁就一下。

可宋见秋似乎不这么想，她感知到了问题，因为是有关沈未明，所以只想要优先解决。

“你生气了吗？”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决，眼下只能希望四月快快过去。

在某一个红灯处，宋见秋不再靠着，转而将手肘支在门上的扶手上，撑着脑袋，却还是只看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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