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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溺

50-60

“小满, 万事小心,你还有我。”

“你觉得怎么样?”

“很合理,小满,我一向相信你, 觉得你有能力将所有事都解决好。”

当然, 她肯定能将所有的事情处理好的。

“我还是那句话, 如果你有任何事需要我的话,请跟我说。”

“小满,我有个不情之请。虽然现在看来这不是一个好时候,但不说就来不及了。”

“什么邀请?”

时祺的话就说了一半,像浮标上的饵料,将她好奇的欲望吊起来,不上不下,让她迫切地想知道时祺究竟问的是什么。

“是最近有什么调律的工作需要帮忙吗?”

“还是有临时要参加的钢琴讲座?”

当初面试后,她就将时祺的所有日程都写在记事本上,倒背如流。

难道是突发的紧急事件需要她帮忙?

温禧的脑海里已经自动开始计划如何调整近日的既定安排,按轻重缓急有条不紊地梳理时,却不防被他的声音打断。

“不是工作内容。”

时祺清冷的声音放缓,显得极具诱惑力。

“任家的叔伯要在津嘉举办一场宴会,我想邀请你成为我的女伴一同出席。”

津嘉离南江仅有两小时的车程,温禧松了口气,不算太远。

等等,宴会?

她后知后觉第抓住话中的重点。

她怎么忘了,时祺之上还有个尊贵的主姓,姓任。

温禧对宴会心存芥蒂,最后一次参加的宴会,还是二十岁那场鸡飞狗跳、不欢而散的生日宴。

“这是调律师的工作吗?”

她反问,想起当初与他约法三章。

“没有,这是我私人的邀请,所以才说是不情之请。”

他观察温禧语气中并没有不悦的意味,才继续往下说。

“抱歉,这次是我急需,应该事先再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全部费用都由我来出,你耽误的工作也由我来解释。”

他知晓温禧经济拮据,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妥帖。

“公费旅游吗,时老板?”

温禧轻笑一声,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

“乐意之至。”

时祺答。

她难得虚晃一枪,调侃他,时祺觉得久违了。

八年独自经历的人情冷暖,让温禧学会自我保护,生出抵御外界的坚硬外壳。

重逢后,他才偶然能看见她收起那些防备与客套,在不经意间显露出那颗天真烂漫的灵魂。

希望这样的时刻能多一些,再多一些。

因为他本就不是她需要步步为营,时刻提防的对象。

原本,时祺准备了许多话要说服她,最后一句解释也没有用上。

“宴会带调律师去参加,怕是要做实你钟爱音乐事业的人设。”

她漂亮的杏眼中有光狡黠闪过,可惜时祺看不见。

“你说的没错,我这些年一直都忙着工作,并且早已心有所属,没有空余的时间花在寻找合适的伴侣上。所以,拜托小满行行好,帮个忙吧。”

时祺顺坡下驴,深以为然。

这和被家人勒令相亲用她挡桃花的行为有什么区别?

任家势大,无论他是嫡亲,还是旁门,只要是本家适婚的青年俊秀,自然会有无数豪门贵女将如意算盘打到他的头上,期待依靠婚姻做买卖,一嫁升天。

所以女伴的位置,烫手又诱人。

“明白了,我会好好演的。”

她一瞬间感觉任重而道远。

“是那种活泼俏皮的人设比较合适,还是那种温柔优雅的样子更讨长辈喜欢?”

演戏她虽没太多经验,但好在一点就通,只是人设把握不准。

时祺因她的冥思苦想而竭力克制嘴角的笑,嗓音温柔。

“不用,小满,你只要做自己就好。”

我要的不是合格的女伴,只是你而已。

“想带你去还有一个原因,当初你说想要多了解我一点,现在正是时候。”

上次时祺终于取得突破性的进展,获得光明正大地追她的权利,这次邀请她一起去参加宴会,势必也会有机会与任家的人打交道。

他不愿意与任家那些牛鬼蛇神虚与委蛇,只是温禧说想了解他的处境,他就愿意带她一探究竟。

时祺很聪明,好像慢慢掌握了与现在的温禧相处的某些节奏,他不再冒进,只是用温柔如滴水穿石,不动声色地侵入她的心。

但温禧又有自己的担忧。

朱门高户最重门第,她几乎能料想到她的出席,必然引来旁人的闲言碎语。

或许是她想多了,温家远遁国外之后,名利场上更新换代,说不定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

现在时祺邀请她,也许正是放下心结的好时候。

于是她选择同意。

“我答应了,你准备怎么谢我?”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时祺引经据典。

“既然没问题,我们现在就走。”

任家并非在南江发迹,自然也不会选在这座二线城市来准备自己的宴会。

其实说到底,津海也不是任家的主场,但以他们雄厚的财力,在全国各处主要城市置办宅邸也是稀松平常。

任家的发迹之地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宁,龙脉纵生。

司机驱车数十公里,将他们一起接到目的地。

津海滨海,也是座不夜城。发展势头明显比南江要强劲许多,宴会当前,各方势力都蠢蠢欲动,夜上浓妆,笙歌也奏得比平日更柔媚。

时祺在津海饭店的顶层为她订下海景套房,隔着落地窗,窗外蔚蓝的海洋一望无垠。让人心旷神怡。

他自己则先回家了一趟。

听闻时祺当初在独奏会上出的事,家主便立刻派了人来接管他的日常事务,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忙,魏越费尽唇舌才将人打发走,足见对这位少爷的在乎。

他们两人在套房的会客厅,相对而立。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时祺的声音微喘,细碎的刘海下一双担忧的眼。

时间倒退到半小时之前,温禧拨出的最后一个电话。

“时祺,忘了跟你说,我没有合适的衣服出席这种场合。”

温禧原有的礼服,都被她当初折价时卖得七七八八,弥补赔偿的亏空。

等到津海之后,温禧才后知后觉想起这件事,匆匆忙忙地拨打时祺的电话,却因为电量耗尽,传到对方耳里的只剩下她呼唤的焦急的名字。

谁知道时祺二话不说,半小时不到就到她套房门口按响了门铃。

“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她只是担心晚礼服这样的小事,但看见时祺进门紧蹙的长眉,还以为是性命攸关的意外。

“没事,我该高兴你将我的话听进去了。”

站定几步,时祺的声音又恢复清朗。

“小满,我随时都在你身边。”

他一遍又一遍地强调这一点,让她愿意敞开心扉,暴露软肋。

温禧再说了礼服的事。

“衣服的事不用担心,我帮你准备好了。”

时祺说话时微微偏转,乌眸朝着她的方向。

“我们早到一日,就是想有时间留给你,选选自己喜欢的礼服。”

“你有什么喜欢的吗?”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还是由你全权代理得好。”

温禧摇摇头。

“那恭敬不如从命。”

时祺笑说。

“你想的可真周到。”

温禧赞叹。

“是我拜托你帮忙,自然是要将你的服装一起准备好。”

时祺说。

说是仓促通知,他却是有备而来,温禧没来由地想起华顺大厦那个衣帽间的秘密,那些沉默的时装,在暗无天日的角落中等待垂怜,每件都是她的尺寸,连腰围也严丝合缝,不差毫厘。

话音刚落,酒店卧室的门铃声就响起,发型师、品牌设计师与化妆师鱼贯而入,看见温禧心下了然,明白了自己的服务对象。

好在套房面积大,会客室与卧室也做了区隔。

是不是太大张旗鼓了一点?

只剩女主角一人还在晕头转向。

好在移动人台只推进来三款礼服,没有搬来一整个衣帽间让她目不暇接。

她做好心理准备,竟然觉得这一切都还可以接受。

温禧猜想这些都是某个高奢品牌的新款的高定,她在陆斯怡家中的杂志上看见过原图,但却隐隐设计上有些差别。

“我精挑细选的三件礼服,请小满过目。”

平心而论,这三件礼服都是霓裳羽衣,是万里挑一的珍品。

会客厅透白的灯光流泻在它们身上。

第一件是白色调,纯净中又显着活泼。衣料用缎面面料,裙摆蓬松,花纹从腰间向下延伸,礼服的腰间丝绸缎带束了蝴蝶结,好像山间融雪,顺着山谷蜿蜒成的清澈溪流。

第二件则是另一种风格,高贵典雅,是件紫色丝绒长裙。胸前点缀的大片的刺绣,更像是效仿宫廷式穿着,有岁月沉淀的魅丽。

温禧最终将目光放在第三件礼服上。

第52章 王冠

她几乎是看到第一眼就被它吸引。

这是一袭粉色的连衣礼裙。胸前是仿巴洛克卷草纹, 腰间有法式蕾丝。裙摆人为设计出多重褶皱,模仿蔷薇舒展的花瓣,用金丝线绣着晶莹剔透的珍珠, 佯装花蕾。

几种元素错落有致地设计在同一件礼服上, 却没有堆叠冗余之感觉,自由浪漫, 却又温婉可爱。

关键是它美得低调,不张牙舞爪。

再有就是,她最喜欢的颜色就是粉色。

温禧选了第三套。

平心而论这些礼服都是珍品, 时祺的眼锋扫过身侧站着的设计师, 对方立即会意, 取来放在沙发上的黑色丝绒套盒。”这是配套的珠宝,请温小姐过目。”

三套礼服有匹配的三套珠宝,这件粉裙他挑选了一套镶钻的日出色的帕德玛钢玉, 她慧眼识珠,一眼就能看出它是三套之众。

有价无市, 华贵不显老沉, 活泼却又能镇得住场。

“我先回避, 你有什么需要尽管跟她们沟通。”

时祺转身进了书房,安静地带上门, 给她留出试衣与化妆的空间。

“一切按温小姐的意见为准,不必问我。”

门剩下最后一条缝,留下他最后一句尾音。

那些人白手套,黑礼服, 立身在真皮沙发后, 毕恭毕敬地等待她的吩咐。

温禧感觉在众目睽睽下更衣有些异样,就拿着礼服, 进了房间。

落地镜前,温禧好久没有穿上这么张扬而漂亮的礼服。众生芸芸,她只是其中普通一个。她已将自己从前的习惯都落锁封存,藏在不见天日的阁楼里。

作为普通人,不该有这么奢侈的爱好。

现在拜他所赐,温禧感觉冷寂已久的少女心又蠢蠢欲动。

在造型设计师的帮助下,温禧整好衣摆,将所有的首饰依序佩戴好,她的肌肤生来白皙,欺霜赛雪,衬得粉玉面圆润细柔,

最后温禧抬手,对着镜面扣上精致的同色宝石耳坠,衬着圆润的耳垂,如雪中粉莲。

端坐镜前,看见镜中珠光宝气的自己,温禧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服装设计师功成退场,接下里轮到发型师为她服务,看到她时就几乎眼神一亮。

温禧是中长发,发质条件又好,发型设计师删繁就简,做了款公主编发,将装饰物放在脑后。

发尾用卷发棒做了一次性的大卷,海藻般的乌发,松散地垂落在锁骨与肩膀上,若隐若现白皙的肌肤,黑白对比,平添了几分妩媚与韵致。

眼前容貌标志的女子,根本不存在改造,她所能做的只是锦上添花。

那件一字肩晚礼服穿在温禧身上,好似突然有了生气,胸口是丝绒蔷薇,露出她小巧的锁骨,腰身盈盈,身段窈窕,面庞灿若春华。

更妙的是,鱼尾裙摆是重工的粉蔷薇花瓣,层层堆叠,好像簇拥着从海浪中纤足舞蹈的小美人鱼,将她身材的每一寸发挥到极致。

造型师又为她拿了一双蝴蝶水晶的绑带高跟,量身定制,鞋尖上是打磨后的碎钻,衬出足弓漂亮的弧度。

亭亭如玉,好似漫山遍野中最矜贵的娇姝。

高跟鞋音清脆地落在地上,她拎着裙摆,轻轻敲了敲书房的门,无端地生出几分忐忑与紧张。

他应该觉得还可以吧?

就像新娘会期待试纱后丈夫的表情,温禧也在揣度时祺可能会有的神色。

眼前有朝思暮想的公主,因为身高差微微仰头,杏眼桃腮,亮晶晶的耳坠晃动,闪烁的光弧为她姣好的容貌勾勒上一抹淡雅的柔晕。

温禧的美经过时间沉淀,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粉蔷薇,嫣然一笑。

几乎是一瞬间,将他美得神思恍惚。

“很好看。”

时祺的神色依然保持平静,漆黑的眼却像暗流涌动的冷潮,不自觉地就要将天真的她吞没。

眼底的情动,如同临到极值的野马,要脱缰而出。

他尽力克制,牵着缰绳的手指还是微微发颤,连着心脏。

公主啊,怎么会不好看。

旖念情不自禁地涌入脑海,他又不自觉地往下多想了一步:倘若她穿婚纱的时候,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他起身随她走入客厅,目光却舍不得从她身上偏移一寸。

“还差一点。”

温禧疑心地到处检查,将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确保自己已将所有的珠宝带上,项链,手链,耳坠,并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还差什么?”

“等我一下。”

他从丝绒礼盒里取出礼物,走至她的身后。

时祺站在她身后,这是一个精致的小王冠,他的身高正好,不用刻意抬手,就能将那个小巧的皇冠放在温禧的头顶。

中间是心型蝴蝶结,旁边是水滴状的宝石,璀璨夺目,在顶灯的照射下闪闪发亮。

顺着头发的纹路,时祺轻轻地将那顶小巧的王冠嵌入温禧的发间,小心又谨慎地将她的碎发理顺。

大功告成。

他几乎是比身而立,垂下眼睫便看见她凝脂般的锁骨,呼吸频率加快将自己的心跳出卖,猛烈地撞击着自己的胸膛。庆幸温禧不曾听见。

方寸之地,就是他的天堂。

站在落地镜前,她从镜中看见时祺复杂的神情,他眼中的惊艳并未转瞬即逝,而是像投星入湖,一层一层地跌荡,经久未散。

永恒明亮的火花,只属于她。

“好了,现在可以了。”

镜子前的时祺轻抿薄唇,眼尾带笑,目光纯净得不染一丝杂尘,好似心尖的珍宝。

她感触到时祺指尖的每一次轻抚,心跳轻易地被勾动,像三角钢琴上的钢弦,微颤,发音。

“这才像公主。”

他扯唇笑,好像实现了经年的夙愿-

温禧的记忆像车窗中的城市夜景,顺着时间的油门不断倒退。

她与时祺在一起不久,就收到发小轮番的消息轰炸,怂恿她办一场姐妹聚会,说想知道能俘获温氏千金芳心的,到底是怎样的青年才俊。

温禧单纯好骗,想借这个机会将时祺介绍给她的朋友,起初他不太愿意,她撒撒娇,他就再没有拒绝的权利。

时祺心知肚明那些富家千金在打什么鬼主意,但却不想让温禧伤心。

然而那日的宴会顺利举办,男主角却缺席。到最后人走茶凉,塑料姐妹们的坏话也不知说了几箩筐,温禧却依然没有等到他的白马王子。

众人议论纷纷。

连她心里都有几分失望。

只有时祺知道前因后果。

这事从他终于提供了一次有用的线报开始,辗转卖给私家侦探,对方大有所获,给了他一笔四位数的酬金。

他为母亲交够了在疗养院的费用,想起温禧的宴会,就到了南江最大的百货市场去,看得眼花缭乱,最后被舌灿莲花的店员诓着进了溢价严重的珠宝店。

那家店常被作为高奢的平替,专门哄骗那些手头拮据的花季少女,月月省吃俭用,狠心买下同款。

他对珠宝一窍不通,只是时常看到温禧的长颈与手腕上经常挂些亮晶晶的珠串,就猜她应当会喜欢。

最后,时祺相中了一顶王冠。

款式精美,上面串着些廉价感十足的晶珠,重要的是,他一看就觉得适合他心中的那个公主。

耳畔是导购絮絮叨叨说珠宝是爱情的见证,时祺毫不犹豫,咬牙决定买下它。

可惜他的公主最终却没在宴会戴上。

时祺急匆匆地往温禧的别墅赶,却在穿越胜利巷时刻意守着他找麻烦的混混,寡不敌众,来回了几个交锋。

宁肯自己摔伤,多被揍几拳,也要将怀中藏着的王冠安然无恙。

然而事与愿违。

那些人发现他身形上的破绽,也很快锁定他的软肋。

有目的的攻击下,那个王冠自然也从怀中跌出,重重地摔在地上,晶珠掉了几颗,但却顽强得没有被摔裂。

“我当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原来是一个女人用的破王冠。”

那人嫌不解气,又踩了几脚,觉得羞辱够了,扬长而去。

后来是他在昏暗的感应路灯下,一颗一颗将那些散落在泥土地里的水钻捡回来,然后眼睛都不敢眨,在台灯下绞尽脑汁,跟时间赛跑,又一颗一颗把那些钻石粘回原位。

这是他买过最贵的物件,但在温禧价值连城的礼物中不值一提。

他有一分,便给一分,有千万分,便给千万分,实在是山穷水尽,将自己的血肉掏空了,毫无保留,挖出无限的爱意。

等温禧将所有的客人都一一送走,才在别墅后看见姗姗来迟的时祺。

等待时下过一场阵雨,他的衬衫被雨浇湿,刘海也粘在额间,脚却像被钉在原地,生了根,一步都不敢多移。

灰头土脸,甚至下巴上还有被碎石割伤的血痕。

“又受伤了?”

温禧看见他狼狈的模样,脱口而出。

时褀胡乱抹了一把脸,露出清俊的五官,点点头,不敢说话。

“怎么了,我不出来,你还打算永远躲在这里了吗?”

“怕打扰你们。”

他的苦笑中有几分自嘲。

时祺匆匆赶到时宴会已经开始,别墅内灯火通明,众人举杯致贺,他莫名不想闯入破坏气氛。

他越爱她,便发现自己越胆怯,像是局外人。

温禧见他愣着不动,就伸手拉了他一把,将他往屋内推。

他却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被挤得变形的纸盒。

“送给你的宴会礼物。”

王冠被他揣在怀里,甚至劣质的水钻都粘不牢,取出来的时候摇摇欲坠。虽然不值钱,但却是少年能捧出最好的一片真心,

她与时祺在一起的那一刻,知晓时祺的经济状况,就从未要求过他给自己购买礼物。

她要的分明不是这些。

“你来就好了,还带什么礼物。”

温禧嗔怪地看他。

她们举办宴会并不需要什么理由,有时是心血来潮,随便寻个由头,呼啦啦邀请一大片闲情逸致的小姐妹。

虽然礼尚往来,大家都会在赴宴时准备一份礼物。

但时祺并不需要。

但温禧看见盒子里的王冠,还是情不自禁地眼神一亮。

正当妙龄的少女,很少有不喜欢款式鲜亮的珠宝。

她仔细将王冠拿在手里端详,坑坑洼洼镶嵌了廉价的水钻。少年用笨拙的手工将王冠复原的时候,胶水滴得太多,从凹槽里渗出来,凝固了。

温禧只看一眼,就知道那个款式是仿的某个高奢的珠宝品牌,不是多精妙绝伦的仿品,与真品不可同日而语。

而她恰巧有同款。

时祺却较真,问她是不是喜欢。

“我很喜欢。”

看见时祺期待的眼神,于是她将舌尖的话咽了下去,只冲他扬起一个漂亮的笑。

“喜欢就好。”

少年终于放心,将她揽入怀中,像被她驯服的小兽,终于找到慰藉,从她的颈处获得新生的力量。

“在想什么?”

“走吧。”

现在光影变幻,狼狈的少年脱胎成眼前矜贵优雅的男子,再次将最好的一切都献给她。

“没什么。”

温禧微笑着揽上他的臂弯。

时过境迁,桩桩件件,他兑现的承诺又何止这一桩。

第53章 饕餮之宴(一)

黑色轿车驶进鎏金铜艺大门, 宴会的黑衣白衬的仆从在门口等候多时,毕恭毕敬地对两人行礼。

“四公子。”

家仆西装革履,精神抖擞, 引导他们进入曙庄, 称呼却沿袭旧时。

温禧轻提裙摆,款款下车。

任家香火绵延数百年, 任怜月又是老爷子的四女,所以家仆称呼四公子也不奇怪。

任家主宅一南一北,南方是绵延数里的中式园林, 曲径通幽。普通宅邸多如牛毛, 现在宴请宾客的, 不过只是彼时随手置办的一处家产而已。

曙庄始建于民国,后又历经战火翻修,是西式装修。主体别墅外还有一片小型庄园, 他们从车上下来,正好身临其境, 望尽庭院中的盛景, 一派欧式风情。

适逢早春, 前园草木葱茏,中间是汉白玉砌喷泉池, 细流涓涓,池底清澈是五彩斑斓的鹅卵石,不知沉着多少庄园少女许愿时旖旎的旧梦。

他们缓步而行,且走且看。

厅内水晶灯白光明灭, 马蹄楼梯下缘是精致的细线浮雕, 落地窗帘用金线缠织的棕丝绒布,窗沿作帝国式波缦。厅内四角是名贵的玉雕木件, 留出空间广阔,极简又尽奢,容纳得下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他们两人龙章凤姿,并肩而行,成为视线的焦点。

时祺戴丝质领带,有淡粉色的暗纹,与温禧身上的礼服裙的颜色相得益彰,一路走来,擦身而过的人都不免侧目。

各家宾客觉得温禧眼生,不知道这位小姐的深广背景,在脑海里仔细搜刮,也找不出半点相关的线索来。

众人跟在身后窃窃私语。

「那不是家主当初认回的那位少爷吧」

「也是,年纪轻轻,听说是钢琴家吧,好像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的。」

「出生在罗马的人,哪还用费什么心力?」

「他身边那位是她的女友?倒长得好像以前姓温的那家人。」

豪门聚会,向来是联姻场上的兵家必争之地。小道消息说任家家主会出席,再加上这位仪表堂堂的四公子,两者均是单身。

所以贵女翘首以盼,极尽解数装扮。

谁料时褀身边突然多出一位风头无两的女伴。

任家老爷子任长鹤早已退出权力的漩涡中心,颐养天年,将家主之位移交给长孙任慕,这次宴会以任三叔庆生的名义的友宴举办,整个三房都牟足了劲要办到极致。

任家几位旁支的小辈都不成器,唯有长房长孙的家主一人出类拔萃,将祖辈本就辉煌的家业顺应时潮,发扬光大。

众人议论纷纷之际,却没见到在雕花立柱后站着紫色西装的身影,任君昊。

任君昊是三房独子,从小受尽荣宠长大,偏生是个废材,剑走偏锋学艺术,在外风花雪月的作派,实则钱砸了不少,却还是半吊子水平。

他在那里听墙根,指甲快要嵌入指缝里,酝酿着满肚子坏水。

今日他全权主办宴会,大权在握。虽然不敢明着给任慕使绊,也要给他器重的人难堪。

一个半路出家的表弟,是哪来的野种还难说,哪能跟他正统的三房少爷相提并论?

父亲拖着病体好说歹说,任慕才肯将曙庄借他一日办宴。他一定要借助难得之机,让三房扬眉吐气,打赢漂亮的翻身仗。

闲言碎语落在耳间,温禧与时祺却是不为所动,置若罔闻。

“我从未参加过大型的宴会,还要劳烦小满在旁边提点一二。”

时祺温声,在众目睽睽下俯到她的耳畔,又惹到众人眼热。

他将自己包装成莽撞的愣头青,假装是给自己请了个礼仪指导。

“我去跟三伯打个招呼。小满,你跟我一起?”

时祺又说,认真端详了温禧的神情,见她并无兴趣:“你如果不想去,就在这里等我也好。”

宾客盈门,时祺却很放心她的能力。

“我去见见三伯,很快就回来。”

任家三伯是任弘新,任弘新年初一场急病掏空内底,身体每况愈下,不便社交周旋。

虽说是给他作寿,他却匆匆露了一面,旋即在家人的陪伴下在二楼偏厅休息。

无论远近亲疏,作为小辈,他按照礼数也要去拜会一番。

想到生人面孔,又免不了虚与委蛇,温禧摇摇头:“我就在这里吃点东西填填肚子,等你回来。”

横竖占了身份的便宜,没人管她,她就在场上做透明人。自助餐区的菜肴糕点都是上品,还能大快朵颐。

“好好照顾自己。”

于是时祺端起香槟,转身上了二楼。

宴会的正厅上放着三角钢琴,弦和今年新推的皇室至尊限量款,配备了最高级的自动演奏系统,露在面上的琴弦在聚光灯下银光闪闪。

温禧多留意几眼,将钢琴内外都观察一遍,眉尖紧蹙。

怎么会去买他们家的钢琴?

弦和的老板她也认识,那人人品不佳,起初靠打价格战发家,靠钢琴粗制滥造的零件来榨取低廉的价格,被业内诟病多时。

在完成资本的原始积累之后,他也有样学样,拉起几条高端制造线。

现在竟也登堂入室,将产品放在豪门晚宴上崭露头角了。

明知道时祺本身也在做钢琴品牌,颂音在国际国内的口碑都是翘楚,正常的亲戚都会帮衬一二,他们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即使不挑,也该选择另一个相同档次或是享有盛誉的产品,可任家倒好,偏偏选择了同等价位下更次一些的产品。

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

原来那些传言是真的。他在任家本就腹背受敌,如履薄冰。

她的心如日渐西沉。

眼见时祺像蒸发的水滴没入人群,宴会人声就像无头的绿毛苍蝇,围着温禧像块骨肉相间的肥食,称斤论两,评头论足,

「看起来光鲜亮丽的,还真有本事,以往四公子从来不出席宴会,偏偏带了她」

「谁知道呢,有名有姓的姑娘我们不可能没见过,估计是小门小户出身。」

她充耳不闻,视线还胶着在钢琴上,却招来另一位不速之客。

“温小姐,你对钢琴有兴趣?”

因在思考,温禧的视线胶着在钢琴上,被任君昊捕捉在眼底。他看见温禧落单,就走到她面前搭讪。

他自我介绍一番,又问温禧芳名。

“这台钢琴看起来真漂亮啊。”

她柔声说,声音听得任君昊骨酥。

“当然,这是为爸爸的生日专门定制的。”

他微微一笑。

“是吗,那这样真的很厉害啊。”

温禧说话真诚,再抬眼时,纯净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仰慕,将美貌无脑的人设演得入木三分。

“温小姐感兴趣,我带你上前去看看?”

被温禧吹捧了几句,任君昊就欢喜得找不到北。

“真的可以吗,你们特意准备在现场的钢琴。我乱动乱碰,怕是不好。”

她低首,故作为难。

“温小姐这话就说得见外了,你是我弟弟带来的女伴,自然也是我的客人。”

任君昊听完她说这话,就将她当作见识短浅的小家碧玉,想要卖弄的心思愈发呼之欲出。

她毕竟是时祺带来的人,不仅明眸皓齿,冰肌玉骨,性格还温软文静,跟那些眼高于顶的富家千金可截然不同。

倘若还能得到美女垂青,真是意外收获。

想到这他就心有无名火,怎么好处全让他那个便宜弟弟给占了?

温禧点点头,应允,她也正想看看这台钢琴究竟有何玄机。

任君昊领着温禧到台上参观,喜不自胜地给她介绍,然而他并非音乐专业出身,尽管尽力画圆,但夸夸其谈专业知识,还是错漏百出。

温禧佯装捧场,说得话让任君昊心花怒放。

然而,这台钢琴在温禧的眼里粗制滥造,她拆琴组琴多了,视线如庖丁解牛,任君昊粗粗敲了几个键,她就能听出,出厂时连最基本的调校都没有做好,真是丢人现眼。

当然,这番话他是绝不可能在任君昊面前说的。

任君昊正欲再美言几句,孰料这时候有一西装革履的仆从跑来,神色慌张,边跑边喊

“干什么,没看到我正在陪”

他面上愠怒,用指尖揉搓太阳穴。

宴会一应事务都由他负责,这帮手下的蠢货,一个个就害怕担责,一个确切的主意都拿不定,细枝末节都要拿来问他一遍。

仆从脸色惶惶,温禧却出言先解了围:“三公子先去忙吧,我随便看看就好。”

三公子人人都会叫,偏偏这声称呼从她的樱唇中叫出来,好像出谷啼啭的黄莺般清脆。

“待会宴会开始,我会亲自上台演示,温小姐到时候可睁大眼睛,一定要好好看看。”

他意犹未尽地再看温禧一眼,方才转身离去。

趁着任君昊转身的瞬间,温禧四下匆忙扫了一眼,爱惜地婆娑过琴弦,掌心却有银光一闪即逝。

紧接着她轻盈地从宴会台上往下走,连心情都明快像是彩色琉璃瓦。

倘若遇上南江原本的名媛圈,温禧多少会觉得有些尴尬,好在举目四望,她并没有看到几个认识的人。

殊不知早在她入场之时,已经有几拨目光像巡查的探照灯,来回在她身上审视。

那些挑剔的目光从头看到尾,却没有在温禧的身上找到一丝不合规矩的错处。

她颈上的首饰在水晶灯下散发着柔和的清光,本人却很随和,端着瓷白的餐盘,正准备去取感兴趣的甜点,眼中晶亮。

名媛圈略有耳闻往事,但当众不好发难,却也有不长眼的人跳出来,按捺不住试探的闲心,走上前去攀谈,主动做发难的第一人。

“小姐,你难得到这任家的宴会上来,可别光顾着吃啊。”

第54章 饕餮之宴(二)

“兰熙坊的八珍桂花糕, ”温禧被不怀好意的女音打断,兴致缺缺,眼看着那块晶莹剔透的糕点近在咫尺, 轻声遗憾:“没吃到可惜了。”

她还是低估了豪门的无聊程度。

“那请问小姐, 我现在该做什么?”

眼前的女子回首,容貌昳丽, 海藻般的长发散在白皙的肩上,一双杏眼雪亮,如箭簇劈空, 直穿心底。

让名媛的眼为之一震, 又心虚不已。

长得好看又怎么样?

“善意提醒罢了, ”她嘴硬如死鸭,试图套取更多温禧的信息:“小姐真是别致,请问贵姓?”

“我姓温。”

温?没听说过。

名媛倏然觉得脚下生了些底气, 更不肯善罢甘休。

温禧的思绪也转得飞快,倘若顶着时祺女伴的身份招摇撞骗, 捅出的篓子他大概也会负责。

会负责吧?

“那小姐在何处高就?”

果然来了。

温禧感觉先前发挥不错, 演戏上瘾, 杏眼灵动一转,流淌出无可挑剔的标致笑意:“我呀, 自由职业,是调律师。”

“调律师?”

细调女声喋喋不休,调律并不在见识短浅的小姐不在认知范围之内。

她看着对方困惑的眼,收敛脾性, 好脾气地与名媛解释了一番, 名媛听得云里雾里,却自以为抓到了精髓。

“调律啊, 就是修琴呗。”

名媛话音刚落,身边有几个姐妹跟着掩面而笑,眼睛里是遮不住的嘲讽,她那颗悬着的芳心也放下。

四公子找她做今日宴会的女伴,大概只是贪图美貌,心血来潮。

现下身上穿的高贵行头也是时祺对她的恩赐。

真正联姻,自然是要选个门当户对,知书达理的,方才能将两家的姻亲纽带系得牢靠。

她这么想着,心中又觉得志在必得,燃烧起奋斗的火焰。

“温小姐参加宴会,“ 那位名媛先出言呛声道:“还以为是哪家的千金,原来四公子竟然带了个助理。”

一言说罢,那些高门贵女更加肆无忌惮地嗤笑出声。

调律师是技术工种。富贵人家绝无可能选择这样费心耗神的专业,她们去学艺术,音乐绘画舞蹈,为金贵的身价锦上添花。

“我劝你,想进我们这个圈子,还是尽早换个职业。”

名媛继续说,故作好心地提点一二。

“不然孤陋寡闻,怎么抓住四公子的心?”

她们儿时都在家庭的贵族教育下,接受英美古典与浪漫主义的文学熏陶,熟习所有的礼仪与规范,时刻便准备着当家主母。

调律这种职业怎么上得了台面,说难听点不就是维修工吗,靠一身精致装扮后的好皮囊,就配和她们站在同一个宴席之上。

名媛余光转眼看见时祺朝着这个方向走来,步如流星飒沓,那双刻薄的眼立刻变得含情脉脉。

倘若攀不上家主,那她倒退一步博这位四公子的好感,也是可以的。

她稳操胜券,要让四公子好好看看这位温小姐败絮其中的真面目。

“她是我的调律师没错。”

一道清冷的声音像春日融雪,落在耳畔。

“还有这位小姐,你误会了。”时祺的眼神如冰锥如骨,他站在温禧身前,矜贵无两。

“你说她孤陋寡闻,只请问你一个问题,钢琴有多少个琴键?”

立刻打散了名媛的如意算盘。

“这。”

她巧言善辩,正想说这不是我擅长的领域,撒娇说他强人所难。

却见时祺连正眼都没瞧她。

“我是钢琴家,对调律师自然会另眼相看。小姐你博闻强识,却连钢琴有多少个琴键都不知道,真是可惜。”

时祺的一番话说得明白晓畅,人家专业对口,自是高山流水,伯牙子期,她在这里搬弄是非。宛如跳梁小丑,

那名媛被呛,脸色难看得好像喉间被噎了个青皮鸭蛋。

“我出身贫寒,高攀不起小姐这样的名门千金,劝小姐费心再找找其他人,至少不要将心思用在我身上。”

名媛以为胜券在握,殊不知初入局时就已被淘汰。

她欲张口,却又无法反驳,知道自己沦为彻头彻尾的笑话,满心愤懑地走开,将高跟鞋在地面上跺得咔咔作响。

“谢谢四公子仗义执言。”

“你跟我客气什么?”

温禧连声跟他道谢,却收获满眼温柔。还没来得再说什么,宴会上却因设备调试,麦克风发出尖锐的啸叫。

下意识地,时祺快人一步地伸手,他掌心温热,紧贴温禧的双耳,将恼人的噪音隔绝在外,自己却因持续的高分贝长眉紧蹙。

众人的目光也集中在发出动静的舞台上。

“抱歉,诸位,刚刚调试出了点问题,”

任君昊调整脸上的微笑,举起一只香槟,在台上遥敬。

“今天感谢大家拨冗出席我父亲的寿宴。还望诸位客人,今日双喜临门,也正请诸位与我一同见证公司与弦和的合作。”

任君昊每日打扮的像只花枝招展的雄孔雀,不过是半刻钟的时间,又装扮一新,喷了摩丝的背头油光发亮,换了件橄榄绿的西装。

人逢喜事精神爽。

“我们今天将弦和最新研发的产品放在这里,让大家体验。”

“这款产品负载了世界上最先进的自动演奏系统,可以模拟从前世界级的钢琴大师的节奏和力度。”

温禧知道他说的话不假,钢琴自动演奏系统发展到现在已日趋成熟,通过电子计算机对琴弦震动的频率控制,都经过专业的精准计算,甚至可以模拟近百年前钢琴家的演奏习惯与演奏风格。

他用心险恶,还要邀请时祺从旁见证。

明显是对时祺的刻意刁难。

“诸位都知道我的弟弟是世界知名钢琴家,我一介俗人,知道他规矩多,不敢劳烦他当众演奏。今天他正好也在这里,随我们一起感受一下自动演奏技术的日新月异。”

这句话说出来明褒暗贬,用心如针尖刺身般险恶。

时祺作为世界级的钢琴演奏家,本就不该屈尊在祝寿宴会上对牛弹琴,演奏助兴。他恶人先告状,将不演奏的理由归咎于时祺的心高气傲。

无论弹或不弹,都骑虎难下。

那些话听在温禧的耳中,比别人质疑她自身的专业能力还要让她伤心。

“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人类在先进的技术面前,是真该自愧不如啊。”

任君昊意有所指,目光故意去看时祺的反应。

没说出来的那句话,就是现在自动演奏技术发达,还需要钢琴家做什么?

时祺苦练数十载,终究是血肉之躯,不可能比机器演奏得更加精准,被淘汰是迟早的事。

还不如尽早隐退,及时让位。

众人于是又转身看时祺,看见他神色淡淡,唇上浮着淡笑,并不因为这番尖锐的说辞而面色有改,反而是拭目以待的模样。

任君昊说完心满意足,按下自动演奏的开关,正准备欣赏自动演奏系统带来精彩绝伦的乐曲,钢琴却像被按下了暂停键,迟迟没有动静。

深载众望的三角钢琴,在关键时候哑了火。

弦和的老板更是急出一头冷汗来,原本好不容易引进市面上的自动演奏技术,就希望能大展身手,结果在关键时刻却出了纰漏。

让人难堪。

场下安静,紧接着观众们就开始交头接耳。

他们主推自动演奏技术,就是为了当众给时祺难堪的同时,还能借机宣传自己的产品。

没想到这出双簧到关键时候却搬起石头砸到自己的脚。

“什么破钢琴。”任君昊恼羞成怒,伸脚狠狠踹在琴身上。

“君昊,够了。”

楼梯上一声怒喝,任弘新将警告的嗓音压低,拄着紫檀木拐杖,在仆从的搀扶下走下台阶,赶紧将丢脸的草包儿子给拽到后台。

“恶人有恶报。”

温禧轻轻扯一扯时祺的西装袖口,明灿的眼里有得逞后的自得。

视线相交,时祺将目光瞥开。

这场闹剧就这样草率地结束。

任君昊丢脸,跟着任弘新的面子上也挂不住,只好出面来安抚宾客。

“是什么情况啊,”温禧于是就将话接过去,索性将她无脑的人设坐实了。她的声调不高,却在小幅度的范围内激起回响:“还想见识一下三公子说的完美自动演奏技术,没想到这钢琴脾气比人还大。”

她说的话好像增倍镜,时祺眼里的笑因她更加清晰明确。

正在众人喧哗的关键时刻。

红木雕花门却缓缓让道,一人从门外的光影中走入,银灰色西装,像是与宴会上的所有喧嚣隔绝。

眼尖的人认出是任慕身边的特助,他戴一副银边眼镜,斯文庄重,恪尽职守,像机器人一般执行任慕传达的各项命令。

他的手上提了个锦盒,看样子像是正儿八经来祝寿的宾客。

“任慕这次倒是好心。”

任君昊从楼梯上下来,对大哥直呼其名,抚摸自己被父亲揪红的耳朵:“还知道给父亲六十大寿送个礼物。”

熟悉任慕的人都知道,那位特助是任先生的左右手,眼神凌厉,杀伐果决,也将现场的人唬住,代传圣旨。

没想到他却径自略过长辈,朝着温禧的方向走来。

“这一份礼物是任先生特意给温小姐准备的。他知道四公子对你用心,长兄如父,请温小姐跟四弟好好相处,若得空可以去藕园,他随时欢迎。”

藕园是任家的主宅,这份邀请的重量不言而喻。

温禧接过云锦礼盒,掀开,发现其中装着一只青花玉镯,玉生烟,价值连城。嘉德上月破纪录拍出过三千万的高价,成色远不如她手中这只。

“你收着吧。”

时祺对温禧说,她立刻从善如流。

“方特助,替我谢谢表哥。”

特助见她收下,将任慕交办的事情做完,就也不在宴会上逗留,即刻转身离开。

徒留面面相觑的掌权人来参加寿宴,不给过寿的任弘新送礼,却偏偏给弟弟带来的女伴送了个玉镯,表示长辈对温禧的首肯。

众人如梦初醒,知道这位时先生连同温禧小姐都得家主青眼,是被庇护着的,一时时刻准备着见风使舵。

他却有话对温禧说,两人绕开目光,走到众人看不见的身后。

“怎么刚才如此开心?”

“我在执行元件上做了点手脚,将钢琴的自动演奏系统暂时无法正常运作。”她深谙钢琴的内部结构,也清楚自动演奏系统运作的机制,使点小绊子不在话下:“就想看看他们出丑的样子。”

温禧脸上浮出恶作剧得逞的笑,那双杏眼亮晶晶的,碎落着狡黠的光。

“但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时祺背手在身后,好像正藏着不能说的秘密。

她临时插进电子计算机的钢丝,倘若事后任君昊为排除故障,细细检查一番,再查一查是谁最后一个碰了这台钢琴,起了疑心,温禧必然无可遁形。

“宴会没有监控,唯一的证据现在在我这里。”

仿佛看穿温禧心中所想,他唇尾上翘,惑人心智。

当时时祺站在二楼,他居高临下,将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原本还在紧张她为何跟在任君昊的身侧,直到看见温禧到舞台上的那些小动作。

时祺立刻明白自己担心多余。

原来自己的伎俩早被时祺在不经意时悄悄看穿。

“给你个机会,要怎么贿赂我,小满?”

第55章 缠绵

一个吻曾是她最好的筹码。

“这个玉镯够不够份量?”

温禧伸手, 准备将锦盒里的玉镯敬献给时祺。

“物归原主。”

时祺说,伸手接过,却掀开锦盒, 将玉镯取出, 捻着指尖将温禧的右手牵过来,不由分说将青花玉镯笼上她的皓腕。

素手玉环, 相映成趣,任慕的眼光果真毒辣。

“很衬你的肤色。”

“我可不敢把三千万就这么戴在手上。”

温禧摇摇头,苦着脸准备去取, 却被时祺拦住。

“怕什么, 偌大任家, 我就与表哥一人关系不错。你喜欢什么,尽管去藕园搬就是了,记在我的账上。”

时祺温煦地笑。

“既然小满诚意不足, 那这个先留在我这里,我先替你保管。”

时祺看见她怔住, 就顺水推舟地往下说。

他先前寻了个时机, 把温禧留在三角钢琴中的钢丝抽走, 现在钢琴自动演奏系统恢复正常,但现场一片混乱, 没人前去查验。

“你还是还给我吧。”

温禧请求,证据还是要握在自己手里才安心。

时祺却不为所动。

温禧踮脚,伸手去背后够钢丝,可礼裙又长, 未防身形不稳, 趔趄了一下,直接投怀送抱, 时祺温凉饱满的唇触到她的脸颊。

心跳如鼓擂,两个人都愣住了。

完了,现在倒是阴差阳错地兑现。

“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了。”

时祺不气反笑,他确定温禧站好以后才说话。

“不是故意的。”

她越来越像从前那个温禧,他不知道,是自己持之以恒的喜欢给了温禧源源不断的养分,让她敞开心扉,继续做招摇又漂亮的小公主。

“只是本来是我的家事,不小心将你牵扯进来了。”

他努力到此处,就是为了可以有拒绝的权利。

平心而论,时祺在此处演奏,便是对牛弹琴,只有温禧一人是他的听众。

那种牵丝木偶的感觉让人厌烦,被人操纵,举步维艰。

“任家的情况很复杂,今天你也看到了。”

时祺今天明明可以临时救场,但他却头也不回地隐匿在人群中。

不值得。

“你早就知道任慕要派人来给我送礼,所以故意选在这个场合,是不是?”

整个任家,亲情凉薄,只有任慕是真心实意对他这个半路出家的子侄好。

“你可以不必来的。”

只是为了她的高调亮相,让温禧这个名字成为被器重的贵女,也为杜绝那些贵女昭然若揭的心思。

他煞费苦心。

“跟你一样,这种虚伪的场合。”时祺垂首,细碎的刘海下,眼中有比黑夜更浓稠的墨色:“我还是不喜欢。”

“但因为我。”

“不全是因为你。”

“时祺,以后不想弹就不要弹,不想来也不要来,没有人能强迫你做不喜欢的事。”

温禧安慰时祺说。

有谁得罪时祺,她必定要为他讨回公道。

但如果是她自己呢?

十九岁的生日宴,她邀请时祺到宴会上演奏,曾给他留下许多不好的印象吧。

她与温良明关系不睦,往年大操大办的生日宴,今年就做了个姐妹趴,将小型生日宴放在自己在南江的别墅举办,邀请了同龄人来参加。

但任凭这样,来了许多陌生的面孔,还是一呼百应,仍是有人想方设法地弄一张请柬。

“你这次可不能再放我鸽子了,”宴会开始前,温禧与他约法三章。

“遵命,公主殿下。”

他与温禧说好,不社交,只弹琴。

虽然要求古怪,但温禧依然点头。

等到宴会开始,他不说话,穿着黑西装,沉默地与钢琴为伴,甘愿做暖场时最漂亮的背景板。

果真,最令人关注的是时祺。

邻居家的姐姐王微这次也来,乌发红唇,身着抹胸玫瑰色裙,冲她挤眉弄眼:“喂,那个弹钢琴的男生长的不错,就是上次你说要我们见的那位?”

“是我的人。”

王微做经济公司,旗下男模无数。温禧听见别人夸奖时祺的姿容,有些骄傲。

这句“我的人”,听在别人的耳边却意味深长。

“我们小公主开窍了,现在也懂得挑男人了。”

王微又开口,听着这句话越来越不对,

“上次我还投了个赛车手,要不要有空跟我们一起去看看?”

赛车手?

温禧摇摇头,想讲明自己不感兴趣。

谁知道却换来王微爽然的一阵笑。

“人嘛,不要吊死在一棵树上。”

王微揽过温禧的肩,在她耳边不知道低语了些什么,几句话瞬间就让温禧的脸瞬间变得通红。”我没有”

她着急辩白,却好像欲盖弥彰。

但她明显曲解了温禧的意思,将她的满脸通红当作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神色。

那些千金一个比一个观察力敏锐,看见温禧困窘,以为她为情所困,很快有更多姐妹循声加入了这场讨论。

“你当初打赌追到他,花了几天?”

有人压低声线,八卦他们如何相识相知。

“长得好看是好看,但人真无趣。”

有人划开手机屏幕,津津有味地分享驭男之道。

“要不换换口味,我这里认识可多小奶狗排着队等温小姐垂青呢。”

有人分享链接,燕瘦环肥,将自己感兴趣的男生推荐给她。

“等你玩腻了,把他推荐给我呗。”

有人急不可耐地想做下家。

“我是认认真真跟他在一起的。”

听见讨论的风向渐渐转歪,温禧的好脾气终于按耐不住。

“小禧别着急,大家说着玩罢了。既然是你亲自请的,那我们肯定不敢怠慢温小姐的心中所爱。”

她们却好像听见一个玩笑,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来,唯有王微出声安抚她的情绪。

温禧被说得心发沉,侧眼去看近处的时祺,余光中少年身姿挺拔,下颌锋利得好似雕像,落手抬指,纯粹的心都在钢琴上,只好暗自祈祷他没有听到那些过火的只言片语。

殊不知少年耳力极好,一字一句都落在耳间,早已心乱如麻。

后来酒过三巡,名媛微醺后就跑到钢琴边敲敲琴盖,引起时祺关注,想让他弹几首脍炙人口的口水歌。

时祺硬声拒绝:“我不弹流行歌曲。”

她们碰了一鼻子灰,便跑去跟温禧告状。

“温禧,他脾气好大噢。”

“这么小气。我们温禧请他来弹钢琴,那是她愿意抬举你,这样就以为是大艺术家了,也得听听我们温小姐的话啊。”

她们说话时利齿深深,仿佛恶鬼一般,靠吸食穷人家的皮肉过活,最懂如何伤人。

他好像一件稀罕的艺术品,被温禧收集来,兴高采烈地摆在橱窗里,那些富家千金们勾肩搭背,路过时饶有兴致地端详了他,接着评头论足。

有钱人家的女儿逢场作戏而已,在豪门圈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好聚好散,到时候相看两厌就再换一个。新鲜感就是他存在的最大价值。

“时祺,要不要过来吃点东西?”

温禧也跟过去,他只抬头看她一眼,立刻垂下目光,似乎只有坐在钢琴边才能安心。

怎么办,他好像生气了。

她被簇拥在人群中央,是黑夜中最亮的那颗星,就像当初他站在门口看到那样。

她们习以为常。

时祺在乌烟瘴气的氛围当中,感觉自己的心绪也不知不觉地被搅乱。

她也会有厌倦他的那一天吗?

每每思绪转圜,想到此处,他的注意力就涣散,连手指都不自觉地弹快几拍,将好好一首钢琴曲弹得乱七八糟。

好像有细细密密的针,将他的心扎得千疮百孔。

在三言两语的撩拨下,时祺发现自己从未相信过她会爱上自己这个事实。

只有在音乐中才能麻痹自己。

细密的刘海下那双眼盛满自嘲,他好像默认了那些豪门小姐嘴里的鬼话,相信她总有一天会离自己而去。

他竟然害怕被她丢弃-

曲终人散,温禧将相识的姐妹一一送走,等送走最后一名宾客,别墅内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答应她在宴会上为她弹琴,就恪尽职守,认认真真弹了一晚上的钢琴,期间没有一首曲子重复。

“不用再弹了。”

琴音戛然而止。

“怎么样,今天玩得开心吗?”

时祺脸上的表情却很难看。像是再普通不过的征询,话中却带了些不悦的锐气。

别墅灯火通明,时祺还站在钢琴旁。

看见她明眸皓齿,穿鹅黄色的公主裙,跟姐妹拉拉扯扯,也喝了几杯红酒,此刻白皙的脸上涌出红晕,我见犹怜。

他的心潮忽然回溯到温禧在失乐园胡闹的那一刻。

想着她以后也会睨着眼,在俊秀的男孩的胸口塞下百元大钞,突然气血上涌。

这句话脱口而出。

“你不开心吗,时祺?”

温禧察觉到了他微妙的情绪。

她自然而然地就联想起了那些话。

“你别听她们胡说,她们一直都这样的。” 温禧正欲开口解释,想说的话突然被堵在口中,是他以指封缄,好像伸手将一只信封粘好,不让她再继续下去。

她收声,那只食指却并未离开,暧昧地压过唇珠。

“你不用解释,我不关心。”

少年冷声,好像这个话题是心中禁忌。

“我管不了你们心中在想什么,如果你愿意的话,那就玩玩而已吧。”

他气极,眼中是层层堆叠的冷漠,她好不容易融化的冰,又重新凝固在他眼眶:“我既有时间,又有闲心,让你给我一个机会,就是为了好好陪你。”

“对我来说也没有损失。”

在说话时,时祺想了很多,林林总总,想起母亲无从着落的医药费,想起雨夜的那个碎落的王冠,想起尘封的身份与秘密,又再次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罢了,他认命了。

不是的,不是玩玩而已。

“公主,早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你跟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少年的喉结在滚动,艰难地开口,像是非要证明什么。

从前时祺的早熟与懂事让她觉得心疼,她最讨厌听骄傲的少年自我贬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苦恼地咬着唇。

不是一个世界又怎么样?

他明明已经答应好好在一起,现在又感觉在不经意间弄巧成拙。

说不出口,那她就用行动来证明吧。

想清楚后,温禧踮起脚,极快地在他唇边一啄,又迅速地撤离。

“这样会开心一点吗?”

时祺的脸上不曾动容,耳尖却泛红,被善于观察的她捕捉到眼底。

她毫无章法,去磕少年的薄唇,想与他唇齿相依。

很快就被他反客为主。

少年连吻都像从泥泞的土地里捡起来的一般的野稗,野蛮狂狷,却生机勃勃。

在吻的间隙,温禧努力呼吸,没有忘记再强调一下。

“但当初是你请求我给你一个机会和我在一起,你现在不能反悔。”

为求平衡,时祺的两只手臂压在琴键上,强势地激起一阵琴音,将狭窄的方寸空间留给她。

她身体的本能不想被压制,想挣扎,却一头撞在时祺胸膛,少年肌肉坚实,胸膛坚硬,温禧吃疼,感觉还不如在琴盖上撞一下。

关键时。

“温小姐?”

她忘记今晚还请了仆从来收拾,猝然听见疑窦丛生一声问。

时祺立刻反应,熟练地将她拽入琴底,温禧感觉天旋地转。他的动作仓促,却依然思虑周全,没忘记将自己的手垫在温禧的额角,以防她被撞到。

“你先回去吧。”

她细软的声音从口中漫溢而出,都不似平日清晰。

仆从看见空荡荡的大厅传来小姐的声音,不疑有他,看了几眼,便遵从温禧的话离去。

两人的身体贴得更紧,少男少女躁动不安的心相依相偎,她的脸烧得滚烫,清晰地觉察到身体的变化,好像湿润的荇草。

“真的想好了吗?”

他的语气诱哄。

“公主,你要再这样我可出不去了。”

那些吻又攻城略池而来,旋即在她的白净的长颈上拥兵自重。

是他卑鄙无耻,也是他故意使坏,想在她身上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时祺的长手长脚放在钢琴下有些拮据,难以伸展,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吻得愈发狠了,借着微弱的光,他睁眼,看见温禧眼里的森森水汽,迷蒙又沉醉。

眼为心窗,他透过这扇窗,窥见她的本意。

她是情动,是因他而无可抑制地情动,终于让他卸下心防。

天边月不是施舍盼顾,而是掌中之物。

温禧的理智涣散,在半梦半醒间游移,听见耳畔悬浮的那句喟叹,好像尘埃落定。

“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第56章 金丝雀

“为你演奏, 是我心甘情愿。”

时祺心有灵犀,知道她想到什么。

他低声沉缓,语调温柔, 似是在解释当年的事。

他可以只为温禧一人破例。

“再说, 我不是已经获得我想要的了?”

他在琴底下做的事多少有些荒唐,乃至两人行随意动, 差点失控,现在温禧的脸像熟透的红润番茄,胜过一大半的对白。

她尽力不去回忆后来发生的事。

“现在想听, 也随时就可以听到。”

时祺再给她承诺, 却对上一双饱含歉疚的眼。

十九岁的少女思虑问题不够周全, 放任闲言碎语如利剑刺穿心爱之人。

她现在对少年的那份自卑理解得更深,因为她也如是。

倘若是她,当初在宴会上的反应只会比时祺更激烈。时祺靠近一步, 尚且就要往后退三步,若她被夹枪带棒地羞辱一番, 只怕会与他老死不相往来。

真奇妙, 他们都曾有觉得配不上彼此的时刻。

“回去吧, 我们离开太久了。”时祺将她没说完的话接过来。

“舞会要开始了。”

他的手虚揽着温禧的肩,助她越过人群, 重新走到视线的焦点。

围观的人群见她回来,关注点自然少不了她手腕上的那个玉镯。名媛混在人群中,悄声编排她小门小户,尝到一点甜头就招摇过市, 一点都不低调。

任君昊好像一只斗败的公鸡, 被父亲训斥一顿,也失了斗志, 忙着善后事宜。看见温禧回来,只忿忿不平地抬头看她一眼,不知道她凭何得到家主的优待。

人眼像放大镜,随时准备指摘温禧的错处。

接下来是舞会。

温禧就算家道中落,从前也是富养长大,她跳舞颇有天赋,经常在舞会上艳冠群芳。

虽然生疏,但她踏上舞池,那些记忆就像溯游的鱼,很快回到躯体之上。

只是时祺,他比自己看起来更像老手。

“耳濡目染学的。”

他见温禧眼生疑惑,勾唇一笑。

在国外闲暇时,时祺也将礼仪学到完美,跻身上流,该有的宴会与应酬一样都不会少。

音乐之间都是相通的,他对节奏与旋律敏感,不费吹灰之力,就学会跳舞这项社交基本技能。

“华尔兹就是圆舞曲,三四拍的节奏,三步一循环,最关键的是旋转。”

他弯下腰,在温禧耳畔解她的困惑。

话音未落,旋转时温禧华丽的裙摆起弧,裙尾上的粉蔷薇随波轻颤,绽放出万世芳华,惹人惊艳。

两人舞步默契,动作连贯,优美柔和,又极其登对。

她分出心力看他的舞伴,看见他游刃有余,一尘不染的衬衫领口与西装,为骨血里的优雅矜贵锦上添花,宛如天人之姿。

那些年少时的莽撞都消失不见,又是一个完美的圆弧,是起也是终,温禧想起那个连刀叉都会拿反的野犬少年,有恍若隔世之感。

没有人会在原地等待。

“小满,小心。”

温禧不知不觉看到失神,不慎踏错,急走两步修正节奏,外界无所察觉,但还是被时祺抓了个现行。

可是他还在。

一曲落,现场掌声热烈。

“小满,还想继续再玩一会吗?”

他的任务基本圆满完成,垂眼征询她的意见。

她抛出那句国人最典型的回复。

“来都来了。”

“再说我还没有吃饱,”温禧说,刚刚不速之客一个接一个来打岔。米糕已到嘴边,却又没有吃到。

正餐早已撤去,旁边的桌上还有可口的糕点。

时祺的薄唇抿出无奈的笑,身体却很诚实,绕去远处为她取餐具。

看似和谐的宴会还未持续多久,又有意外陡然发生。

温禧耳间的声音交杂一片,右手一顿,银镊掉在鳕鱼上,也来不及捞出来。

紧接着,她听见倒地的闷响与人群的低呼,匆忙顺着声音索骥而去。

“怎么了,跳个舞都不会,”

只见男人粗暴的手还扬在半空之中,还未收力。

许是因为女孩太过笨拙,踩到那男子的步伐,被他毫不留情揪住她的头发,大力掀翻在一边:“笨手笨脚的,爷带你来见大世面,连跳个华尔兹都跳不清楚。”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女孩捂着脸,瑟瑟缩成一团,一幅楚楚可怜的模样。

“不是看上哪家少爷了吧,眼神到处乱飘。”

那男人无端猜想,怒不可遏。

他看起来比董富明还老,谢了顶,地中海发型,戴个金边眼镜,好似要走气质型男的路线,却又学成蹩脚的四不像起来。

眼前歌舞升平,所有人却默契地选择了熟视无睹。

「这是家事,有什么好管的」

「任家长辈都没说话,我们还是少说两句」

好热闹的人群聚来又散,人人冷漠,纷纷感慨一句有失体面,生怕这件晦气的事沾染到自己身上。

他想再打,蓄力的手扬在半空之中,手腕却倏然被重若千钧的力量抓住,动弹不得。

中年男人回身一看,看见时祺一张冷若冰霜的脸,登时泄了劲。

“抱歉抱歉,我管教她,让四公子见笑了。”

触到那双深似千年寒潭般的冷眼,男人自知不能硬碰硬,只好陪笑道歉,说不慎给众人添了麻烦,扰了大家的兴致。

“好自为之。”

时祺将手松开,低声警告。

“还不快起来,嫌我的脸丢得不够大吗?”

他背对着时祺,低声咒骂女孩。

“多谢”

女孩带着哭腔,又无力地瘫倒下去,一幅我见犹怜的模样,不动声色地往时祺的脚边挪去。

英雄救美的戏码最好看,人群猜测任四公子会不会弯腰扶她的时候,温禧先拨开人群来到时祺身边。

温禧认得这张脸。

在董富明的全家福上看见的,那时候女孩年幼,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一家人其乐融融,笑容灿烂。

现在和从前有天壤之别。

虽然她已浓妆,将那张清秀的脸已藏在粉墨之后,双眼皮上浓重的亮色眼影,身上穿着抹胸油画裙,有博人眼球之嫌。

好像是胡同款爷那只停在烟杆上的小鸟,用细绳拴着小脚,叽叽喳喳,逗来解闷。

女孩看见光彩照人的温禧,眼底一黯,仓皇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闪身去了洗手间。

她不放心,便也跟了上去。

走至门口,就听见女孩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像是一盘老旧沙哑的磁带。

风月场上滚落的,哪有真心。

温禧故意在进门时就闹出些响动,女孩像受惊的雀鸟,立刻噤声,似乎没想到她会跟过来。

她哭得太凶,灰黑色的睫毛膏顺着眼泪脱落,在脸上流出冲刷出两行难看的墨痕。

她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是沉默地递给女孩一张面纸。人各有命,便只有各凭选择。

女孩用惊诧的眼神看她,认出她是时祺的身边人,目光又变得慌张,努力克制住哭腔,颤声说了句谢谢。

她从前在蜜罐中长大,家中生变,坠落得猝不及防。

温禧重新戴上完美的假面,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回复,心里却百味杂陈。

董富明的犯罪,祸及妻女,对女孩而言是无妄之灾。

但她爱莫能助。

“小满,你还好吗?”

回来后的温禧已无心跳舞,时祺看出她状态不对。

他知道温禧去找了女孩,但问的是温禧,却不是她。

“没什么,只是有点感慨。”

如果当初她没有遵从本心,随意攀附了一条捷径,那今天跌坐在地上的,在众人面前打掉的牙齿肚里吞的,大概就是她自己了。

她宁愿风吹日晒,也不愿将全身全心系在一个朝三暮四的男人身上,做只漂亮的金丝雀。

时祺却开始后怕。

他眼中的女孩装扮一新,明艳而鲜亮,却长时间如蒙尘的明珠,在市井中翻滚。

倘若她也遇人不淑,倘若她也铤而走险,倘若他再晚一步才找到她。

像是心有灵犀,温禧的声音细柔,化解他此时此刻的担心。

“我跟她又不一样,好歹当初离开时你教过我怎么生活。”

温禧虽然怪他不辞而别,但正是当初与他生活的那段清苦的时间,帮助她积累了些许生活的经验,少走了许多弯路。

温家大厦将倾时,她也不觉得很无助,至少能将自己照顾得井井有条,没有走上跟董富明女儿一样的道路。

“时祺,我还有件事想问你。”

“你说。”

“当初董富明的事是你解决的?”

她还有些事想求证。

“我根基尚浅,没有这么大的势力,是拜托了表哥。他因此知道你的事。”

一切竟然巧妙地串联起来。

听说后来警方在后续的查案中发现他有多次猥亵乃至□□陌生女性的犯罪记录,案件尚在调查阶段。作为唯一的报案人,她也被警方传唤。

从食物中毒到□□女性,一切都像被计划好似的按部就班,让这个人永无翻身之日。

但她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爆出不是什么巧合。

原来她也狐假虎威了一把。

她将任慕想得太好,任慕是商人,商人从不做对自己利益无关的事,白费心力,他必是提出了什么交换的条件。

“果然是你。”

温禧低低地叹一声。

“说起来,还应当谢谢你。”

骤然与位高权重之人交锋,她不仅全身而退,甚至连遗落在董家的工具箱都没有遗失,全须全尾地包装好,寄到她的调律工作室来。

“交换条件是什么?”

“为一位小姐伴奏。”

时祺答。

温禧心中发颤。

她刚才说不想让他做不情愿之事,转而又在无知时将他架上归还人情的绞刑架。

“你不用担心我不愿意,是表哥在追人,让我帮他一把。”

他笑。

温禧说,语调听起来却不大开心。

“虽然我不希望你为我做这件事,但能有可供利用的资源,拯救无辜女孩脱离苦海,避免那双脏手,那也值得。”

普通人祈盼的公理,竟只能以暴制暴,让他作为权力博弈的输家。

温禧的心很乱,想起女孩那双淌下黑色眼泪的双眼,不知所为是对是错。

“董富明罪有应得,只是连累到无辜之人。”

董富明心疼自己的妻女,却不知别人的女儿一样是掌上明珠。

树倒猢狲散,事情沸沸扬扬,从前却总不见有人来报案。

董富明能在南江大摇大摆地行事数年,背后自有荫蔽。之所以没办法保下他,大概是惹怒了不该惹的大人物。

他欺负的都是些势单力薄的女性,等强压下来,自然成为了砧板上的鲶鱼,不敢多加挣扎。

董富明的恶行报复在他的下一代身上,他的妻女也流离失所,无枝可依。

他们两人相谈,谈及那个女孩今后的命运。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我们能救一次,但救不了第二次。“

温禧无可奈何,却也明白个中道理。

她有手有脚,命运馈赠的礼物都暗中标好了价格,若想不劳而获,就必须付出点与之相称的代价。

温禧在人群中又看见那个女孩,心情始终好不起来。

此时此刻,女孩又乖顺地低下头,跟在男人身边,刚才那些事好像完全没有发生过,

时祺想,她选了,还选了不止一次。

在南江六年的线报经验,让他习惯性地去读每个人下意识的神情与动作。

那女孩坐在地上,分明瞄准了自己作为她的下一个目标,目光闪躲,却有隐隐的兴奋,像是看待猎物的光。

时祺觉得,但凡他再动一份恻隐之心,事情的发展尚未可知。

那句好自为之,说给男人,也旁敲侧击她。

小满善良,他不想与她说这件事。

第57章 醉酒公主

经这么一桩意想不到的变奏过去, 温禧的神色显见地陷入低潮,小而秀挺的鼻梁两侧低垂一双杏眼,耳坠上的粉色宝石都安安静静, 好像所有热闹都与己无关。

“小满, 要再吃点东西吗?”

时祺回神,用温柔的语调跟温禧说话, 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她没有反应,端然而立,好像精致又美丽的公主玩偶, 惆怅地看向远方, 视线落点还是那只唯唯诺诺的金丝雀。

看在时祺眼里, 虽然极美,却很易碎。

温禧原本在宴会上就没吃什么东西,几次三番地被打断。

舞池里优雅连绵的音乐还在流淌, 高潮迭起,舞池外名流权贵缔结纽带, 更不是她份内之事。

从前她像是翩跹的蝴蝶, 不知疲倦地流连过一场又一场的舞会, 在金字塔尖大放异彩。

现在时过境迁,她也不自觉会去想那些浪费的食物, 足够多少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果腹。

她在观月时楼下便住了一位环卫工阿姨,室内隔音不好,她又睡得浅,经常天未明时就听见隔壁传来洗漱的响动。

朱门酒肉臭, 路有冻死骨。

现在感觉一点胃口都不剩了。

原来想当只漂亮的花瓶也这么难。

“你在这里等我。”

时祺干脆亲自代劳, 端起白瓷盘绕到大厅的右侧,替她去琳琅满目的食物堆中取, 从回忆中捕捉她的喜好。

或许吃到美味的食物能让她开心吧。

反而是大家讨论八卦时,像长了腿的风筝满场乱撞,她也跟着听了一耳。

关于任慕的事她也知之甚少。

众人旁敲侧击地打听,,询问曙庄外那一大片的花田是为了什么,有知情人神秘兮兮地就开了口,被围在人群中央,说任家的家主任慕在追求商家贵女,两人门当户对。

只说那位小姐是做花艺师,他便从世界各地搜罗了一大堆珍贵的花种,栽在曙庄。

至此,大家知道任家两位公子都追求无望,堆叠的欲望如鸟兽散,却也有人不自量力,妄想能撬一撬墙角。

她看见时祺只身一人,专心致志地用银镊在长桌挑选,却有贵女靠近,与她攀谈,他的侧脸淡漠疏离,连笑都不真诚,但她看不清,只知道他在笑。

偏偏在这个时候,有黑衣白裤的招侍从身畔走过,礼貌地询问她要不要尝试一杯,盘上是金色的香槟酒,涌在鼻尖出奇异的芳香。

她抬杯,却没看见玻璃反光中贵女脸色骤变,怏怏离开。

人有心事的时候,便会很容易喝醉。

等时祺制止温禧时,已经晚了。

其实时祺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那位雍容华贵的小姐来搭讪,急不可耐地等待下文时,礼貌又得体地询问了一句:“请问你知道在哪里吗?我的未婚妻很喜欢吃。”

杀人诛心,但温禧并不是知情者。

她一个人将满盘的酒喝得干干净净,香槟入口顺滑,侍者被她一杯接一杯的喝法目瞪口呆,停在她身边久久没有离去。

但温禧的状态还很好,清醒地睁大眼睛,甚至连白皙的脸都未红过,看不出分毫异状。

在失乐园的教训还不够多,她重蹈覆辙。

“我没事。”

与时祺担忧又无奈的眼神交错,温禧摆摆手,步履却开始虚浮。

“我在角色扮演。”她看见时祺熟悉的面容,扬起一个明亮的笑,像雪地里埋进一面反光镜。

她还振振有词,说自己牛嚼牡丹,是因为在尽职尽责演一个头脑简单的小家碧玉。

时祺不用问,就知道她已经醉了。

“我送你回家。”

时祺说。

“你想走就走。”温禧挽着他的手臂,眼里的光开始忽闪忽灭:“不用在这里拿我来当借口。”

他决定顺从地应承。

和醉了的人是没有什么道理可以讲的。

“是我不想在这里呆了,美丽的小姐,你带我走好吗?”

温禧如宝石般剔透的双眼转了转,像是终于被取悦的波斯猫,欣然应允,食指轻轻地在他手臂内侧勾了勾,表示同意-

逃亡的事他们做过成百上千次,上一次是在南江被百人追逐的时候。

他们悄悄离开,因为时祺喝了一杯酒不便开车,所以临时找了辆司机还在的迈巴赫,吩咐他去南江。

路途遥远,有两个小时的车程。

拜她所赐,他将那些虚与委蛇的奉承,通通都抛诸脑后。他们两人坐在车的后座,温禧看起来自得其乐,在回南江的路上,比第一次坐他的车时放松许多。

上高速时下了一阵暴雨,车速渐缓,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器在持续不断地划断,将高楼大厦切割成不同的形状,将她的视线涣散成虚焦。

时祺坐在身边,大多数时候在观察她的模样,间或问她需不需要喝水,要不要下车去休息站,会不会头疼。

她都摇摇头。

后来雨珠顺着光滑的车窗不断流淌,在时祺的余光中,温禧的手却不安分,顺着雨点欢快地打着节拍。

“是什么曲子?”

时祺终于忍不住问了她一句。

“你没发现吗?”温禧对他迟钝的反应很不满意,轻轻地眯着含满水雾的眼:“现在的雨声跟《骤雨》的节奏一模一样。”

《骤雨》是时祺第二张音乐专辑中收录的曲子,他采集了一段雨声作为乐曲开始时的背景音乐,很小,淹没在琴音之后。

骤雨实为咒语,世界上最短的咒语是爱人的名字。

这是一首写爱的歌。

她竟然知道。

时祺垂眼无话,感觉这阵大雨好像先靠近他,淋湿了他的心口,现在有些潮热。

进入南江市内时,这阵雨才终于停歇。

温禧感觉头晕脑胀,让车窗下降,想让清新的空气顺着缝隙涌入,让意识清醒一些。

潮湿的雨夜,有夜风吹来,将她肩畔的长发卷起,落在鼻尖,酥酥痒痒,终于让她稍稍清醒一些。

“妈妈,快看,是公主诶。”

隔壁车窗的孩子天真无邪,伸出圆润的手指向温禧。那位年轻的母亲顺着孩子的手指望向温禧,对她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

温禧还未卸妆,雨后湿润的空气为乌发重新梳理,将发尾的微卷润直,反而更加端庄美丽。

她哑然失笑,觉得大概是头顶上那个王冠的原因。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她将车窗又按得更低一点,绽开美丽的笑颜,小幅度地冲着孩子的方向挥了挥手。

孩子更高兴了,稚嫩的目光又被吸引过去:“妈妈,是公主在跟我招手。”

年轻母亲连忙低声在孩子耳边制止童言无忌,让小孩不要胡乱说话。

小孩听到,乖乖地坐定,一双圆溜溜的葡萄眼却像牛皮糖似地,始终粘在温禧的身上。

温禧则又回敬一个明媚的笑。

“你住在哪里?”

时祺明知故问了一次。

“观月公寓。是哪栋来着?”

她拍了拍自己的额角,感觉酒劲更上头,自己的记忆功能在迅速退化,苦恼自己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因为暴雨的缘故,小区的主干道难得安静了许多,理发店红蓝交错的光幽暗地闪着,不知疲倦地转动。

以往停在小区中的多不过奔驰宝马,难得见到这样低调奢华的豪车。

近两年房地产式微,经济不景气,连带着租房市场也一潭死水。

每次有陌生人路过,房东都人精似的,嗅到铜臭味的,纷纷围了上来,好像一窝嗅到铜臭味的黄蜂,嗡嗡作响,向他们推销自己的房子。

“你将车停在小区门口就可以了。”

温禧怕麻烦。

时祺置若罔闻,吩咐司机直接将车开到温禧楼下,然后解开后座的安全带,再扶她下车。

如果温禧是清醒的,此时大概会怀疑,为什么自己连地址都没说完,时祺却知道吩咐司机,准确地将轿车停在建筑的门口。

她下车时还强撑着自己走路,后来就缠住时祺的一只手臂,作为自己的平衡木,摇摇晃晃地往楼上走。

相比之下,时祺要做的事就成倍增加。

他一只手被她抱着,另一只手又在身后贴着她的腰,不动声色地将她的裙摆拎起来,避免她绊上摔倒。

楼栋的防盗门早已年久失修,当初房东承诺的马上修理成了空头支票,半年后依旧无人问津,随手一推就能轻松打开。

温禧家住在二楼,这是回迁房小区,房东为了多挣租金,将三室一厅隔断成五个单间,分别租给不同的租户。

温禧的房间需要幽深地转过一条走廊,在最里面那间。

感应灯明明灭灭,温禧骤然看见门上的痕迹。灰色的防盗门上泼上红漆,触目惊心地写着“还钱。”两个字

笔画笔顺混乱不堪,意思却很清晰。两字的后面加上鲜艳的感叹号,好像厉鬼索命般紧迫,审慎地规定期限。

她的心口一窒,好像被捏紧喉咙,理智短暂地被唤回现实。

还未到十二点,辛德瑞拉的体验卡就先到期了。温禧看着身上贵重的珠宝,精致的丝线,在裙边娇艳绽放的粉蔷薇。

“啊。”

她歪着头看了片刻,眼神中饱含困惑,伸手在防盗门上的红漆上抹了一下,双耳上垂落的耳坠随着她的动作摇晃。

紧接着,她很快反应过来,无所谓地笑了一下。

真糟糕,每次都在最狼狈时遇到他,这次又被他看见一地鸡毛。

第58章 入室

她笑得无谓, 却并不释然。

钨丝灯泡下,温禧白皙的耳廓都照得泛黄,神色难辨。

她穿公主裙的雪肩被细带衬着, 单薄如纸, 微微耸动,像是在极力克制濒临失控的情绪。

时祺晚了两步, 站在身后,于心不忍,正欲伸手去触碰她的肩, 给她慰藉。

熟料下一秒。

“骗你的。”

温禧猝不及防地转向他, 她的眼角干干净净, 并没有水痕,只是双颊如胭脂般瑰丽,从颧骨到下颌, 彰显出酒劲开始上脸的实际证据。

她倏然唇线上挑,回报给上当者一个相当明亮的黠笑。

那顶他亲手戴上的小皇冠晶莹剔透, 在昏暗的灯光下折射出耀目的光。

“我怎么会因为这种小事哭。”

他竟然有些庆幸她此时喝醉。

“只是好久没发生这样的事了, ”她回过神来, 开始自言自语,好像在跟他说明, 又好像在说服自己:“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跟房东交代。”

温禧用食指,苦恼地缠着在肩上的卷发,一圈一圈,紧了又松, 扯起他心上的涟漪。

这是她清醒时曾经最担心的事, 连醉后也在潜意识中占据一席之地。

不太流畅的思绪像将旧日磁带放入新型机器,如齿轮般地断断续续地转回从前。

当初破产开始, 讨债的人追得紧,看她势单力薄,就用些虚伪阴损的招数,对单身独居的温禧围追堵截,她学会用法律的手段保护自己,逐渐琢磨出一些消极应对的办法来。

她最害怕的就是自己的地址被泄露,每隔几天就要搬一次家,房东不愿意将房租给像她一样的欠债人,生怕到时候钱要不回来,还将自己的房间搞得乌烟瘴气。

温禧软磨硬泡,终于在观星公寓找到一间好说话的房东,愿意将小单间给她租住。虽然小区鱼龙混杂,三教九流,它的低价,是通过牺牲自己的安全为代价达成的。

但温禧自我安慰,说自己才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有什么资格去嫌弃别人的处境。

回到现在——

虽然醉意让温禧暂时遗忘自己对红色的过度敏感,但她面对满门的血红依然很不舒服,于是决定先清理一下。

“等我一下。”

还没等时祺想好要说什么缓解气氛,她先开口。

温禧从手包里缓慢地翻出钥匙,迅速地拧开门锁,门吱呀一声让开了道,里头露出一片寂寥的漆黑。

时祺顺手在墙边缘按开客厅的灯,他担心在黑暗中温禧看不见,还给她明亮的环境。

紧接着,他还来不及搀扶她,她就穿着高跟鞋一路小跑,飙到厨房去,视线在灶台上扫了一圈,轻车熟路地就从瓶瓶罐罐里将两瓶清洁剂拎出来,再提到门口。

她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拎着长瓶,冲着时祺邀功似的晃一晃:“在家里还放着两瓶,很好用的,在淘宝上买,www.youxs.org。”

温禧说这件事时,语调从容,好像稀松平常。

在门口泼漆恐吓是讨债者最惯用的追债手段,欠债人不仅要面对地址泄露的恐惧与人身安全的隐患,而且要时刻提防被远亲近邻发现,从而引来他人棘手的嫌恶。

双管齐下,稍有自尊的人,心防崩溃只是时间问题。

这是她积累出的经验。

温禧没有邀请时祺进门,他就绅士地等在门口,心中稳重的天平七上八下,上面站着温禧,她每走一步,就塌陷一小块。

他没有贸然跟进房间,却担心她跌倒,将眼睛紧紧地盯在身上。

也顺便将家中的陈设一览无遗。

公寓很小,温馨淡雅,虽然五脏俱全,但里面的内容寥寥,一眼就可以看尽。

温禧擦防盗门的动作太过熟练,让时祺疑心从前她是不是做过很多次这样的事。

每想一次,他的心都要疼上片刻。

他的猜测准确无误,正是因为她之前被泼红漆不再少数,这件事放在每个女孩身上都可能尖叫到花容失色,但她却知道如何最从容地应对。

只见温禧的指尖从头带到尾,极有规律地擦遍每个门缝,随着她上下起伏的手部动作,价值三千万的青花玉镯就接连不断地敲在防盗门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先清理一下。”

喷雾在门上凝成白色的泡沫状,时祺不声不响地站在原地,看见她拿着抹布,穿着拽地的尾裙的公主,踮起脚尖上的水晶高跟鞋,却要想办法去擦门上的痕迹。

上方的门框她明显够得很吃力。

“我来吧。”

他永远可以为公主效劳。

“真的吗?”

温禧慢吞吞地走回公寓,想从过道处拖来一把凳子。

这个动作先被时祺发现,她的手刚扶上椅背,他就先伸手,一把手就接过椅子,在门下方方正正摆好。

她的动作被拦住,忽然想起来身边还有个人。

“还差多少?”

那人平静地问。

“什么?”

温禧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

“还差多少钱要还?”

时祺又说了一遍。

“已经都还清了。”

她的心防被这个动作陡然敲开,而后碎裂。

“不多了,已经差不多都还请了。”

温禧重复说了两遍,擦门的动作不知不觉地变得格外缓慢,从喉咙里往外挤字,回答他的问题。

紧接着,她丢开抹布,做了个令他意外的动作。

“时祺,现在是我配不上你了。”

温禧用手去捧他的脸,将当初那句话原原本本地还给他。

她现在还保持一种表面上的清醒,但理智却好像醉意发酵后上浮的气泡,在逐渐离她远去,停留在海面上分崩离析。

剩下一腔与生俱来的勇气。

他的心蓦然一疼,像被光薄的利刃划开。

和他当初的原因一模一样。

直到如今,她不断退缩的原因终于像被剥开的洋葱心,暴露在他眼前,发出浓重呛鼻的气味。

时祺在这一刻终于明白她心有芥蒂的原因。

温禧曾识他于微时,见过他最狼狈的时刻,而后他摇身一变成为上流世家的多金公子,她因此而成为自己最嗤之以鼻的人。

一场高门宴会,好像又将她苦心孤诣粉饰的太平掀开,露出内里的败絮。

“其实我现在过得也很好,”

她吸吸鼻子,像飘零的浮萍,自顾自地呢喃,说拙劣的谎言,骗给自己听。

借助醉意,温禧终于或多或少地展现出脆弱的那一面。

“从前是我不好。虽然跟你经历过很多,还做过不少兼职,那时候我说能体会你的感受,是我太自大了,现在自己经历了才知道。”

阴差阳错,温禧现在成为陷入深渊的那一个。岁月将给予她的偏爱尽数剥夺。

“不是那么容易的,真的不是那么容易。”

酒精的副作用让温禧的情绪来得极快,她颤声说,眼尾的水汽像是珍珠,越聚越多,终于有山雨欲来之兆。

“怎么现在开始道歉了。”

时祺心如针锥,用手掌包裹住她的纤指,缓慢地从自己的脸上放下来,转移她的注意力。

“小满,”

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看他。

“我们先一起先把门清理干净,好吗?”

时祺注视着她的脸,沉声温柔地哄。他伸手,不敢使力,只在水珠滑落时,指尖才轻轻扫过她的眼尾。

“那好吧。”

匆促之间,他转移话题太过生硬,好在她醉意十分,没有瞧出端倪。

但两人配合得当,比在舞会上跳华尔兹时更胜一筹,在苦中作乐时,反而拥有无可比拟的默契。

在这一刻,头顶上的感应灯时亮时灭,每闪烁一下,撞入眼帘的都是温禧更灿烂的笑。

温禧因酒醉,对情绪更不加控制,悲喜都形于色,笑时樱唇张合,颊边涌起小小的梨涡,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她笑得太好看,将他深深迷住。

一个西装革履,芝兰玉树,一个曳地公主裙,清丽艳绝。两人虽着盛装,却在认真专注地擦防盗门上的污痕,有种滑稽的黑色幽默感。

好像这个世界本该如此。

他们视线相撞时,相视而笑,好像从前那些旧事纠葛都在瞬间烟消云散。

再荒谬的现实,只要有人陪伴,都不会很糟糕。

这是他认识的温禧,即使在最狼狈的时候,也会心持骄傲,笑得漂亮。

这才是公主的意义。

她不愿意依附任何人而存在,她本身就是一棵独立生长的树,依山傍水,深深扎根在土壤中,获得自己生长的养分。

所有的人都有可能因为这样看不起她,但他永远不会。

两个人在昏暗的走廊里努力许久,肮脏的防盗门终于焕然一新,终究大功告成。

“辛苦了这么久,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房间里灯火通明,时祺的视线停留在她泛红的瓜子脸上,开口对她发出邀请。

他的反问诱人,像伊甸园里那只红苹果。

温禧抬头看他,年轻男子一双眼温情似水,漆黑地,深不见底地,好像能在顷刻之间就将她吸收进去,她微颤的心神被蛊惑了一瞬。

他刚刚帮了自己,好像并不是坏人。

于是温禧愉快地答应。

“好啊。”

第59章 褪尽

说完, 温禧将自己完美代入邀请客人的屋主,往后退步,在狭窄的门道上给时祺留出空间。孰料地主之谊还未尽到, 后退时脚下又平地趔趄。

糟糕, 对客人失礼了,她不妙地想。

有人比她动作更快, 帮她从身后将平衡稳住。

“不好意思啊。”

温禧对着空气抱歉,微哑的声线像是被酒浸湿,格外醉人。

“小满, 往前走。”

她大脑宕机, 不知这是谁家, 鬼使神差地听他的话往前走。

家是一个人最私密温馨的地方,明亮的灯光下,时祺凝神打量四周, 房间是简装,地板上贴着最廉价的白瓷砖, 没有花纹, 踩上去冰凉彻骨。

门口放着两双粉色的毛绒拖鞋, 看起来都是女孩的鞋码。

因为房间太小,目测不过三十平方米左右, 精明的房东不再浪费面积做明显的区隔,除了卫生间有门,厨房、客厅、卧室全都混为一体。

甚至没有阳台。

只在床边有扇宽大的窗户,窗外做了伸缩的晾衣杆, 平时素净的纱帘垂下来, 隐约可见月朗星稀。

虽然房间面积很小,格调却温润淡雅, 纤尘不染,能读出温禧设计的一点巧思,与她装修调律工作室的风格一脉相承。

床对面是一张胶合板书桌,书桌右角的花瓶盛着清水,放了一束新鲜的满天星,书柜上有几个小巧的摆件和蓝牙音箱。

他几乎可以幻想出温禧哼着歌布置房间的场景,勾唇轻轻地笑了笑。

不知当初他每日送一束花的时候,是不是也曾被她放在这个触手可及的地方,盈满馨香,陪伴过她几天时间。

弹丸之地,她也努力将岁月过成诗,在零落成泥的生活中寻找自己的一颗珍珠。

时祺将她扶到床边,看她安全地坐上床沿。

温禧的情绪过于亢奋,礼裙下一双纤长的腿时敲时并,仰着头,像幼儿园里天性活泼的小朋友,假装乖巧,又不安分地等待他下一步的指令。

因为防盗门的清洁工作,她身着的那件藕粉的公主裙下摆垂在地面,沾到不少灰尘,在粉色的蔷薇花上有点碍眼,让原本鲜靓的花瓣黯淡了许多。

随着动作起伏,温禧看见了,轻声咦了一下。

“弄脏了。”

她的指尖婆娑过脏污的裙面,有点难过。

“没关系。”

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

时祺安慰她。

他所认识的温禧,高傲娇贵是养在骨子里的,衣柜里永远有当季的新品,一条公主裙弄脏了,换成下一条就可以了。

“但这是你买的,应该花了不少钱吧。”

她又认真地补充了一句,抬眼悄悄看时祺,被察觉,又把目光藏到别处。

原来是这个原因。

像是打翻了白砂糖罐,记忆中的甜又眷顾他。

“没关系,现在挣了很多钱了。”

他用温柔的语调答复,看见温禧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接着,时祺蹲下身,单膝跪地,准备替她解开碎钻高跟的系带。

“我去洗个手。”

然而,他却转眼看见指腹上的痕迹。沾上几丝淡淡的薄红。

他蹙眉,端详一眼。

红漆的颜色还新鲜,说明罪魁祸首并未走远。留在这里,除了他的私心作祟,也是他担心独身一人在这的安全问题。

“你的手是用来弹钢琴的,不是用来做杂活的。”

还未起身,他的手却被莫名的力量一把抓住。

“是谁让你做的?”

温禧杏眼微睁,顺着他的目光也看见时祺沾上红漆的指腹,像一只炸毛的猫,声调微微提高,在痛心疾首自己没保护好他。

他的十指修长,手掌淡青色的筋络分明,十全十美,该是举世无双的艺术品。

“是你。”

时祺逗她。

像被针尖戳破的气球,她闷闷不乐了一瞬,却也不愿为此惩罚自己,从唇边溢出几个字。

“下次记得拒绝我。”

她轻声提醒时祺。

“好。”

他从善如流。

温禧喝过酒,她知道自己的酒量不好,所以每次和陆思怡在一起的时候,只挑度数最低的喝。

这次在计划之外,纯粹因为他而失态-

时祺将手洗干净,将残余的水滴擦干净,又回到温禧身边,继续做他未完成的工作。

她的脚也很漂亮。光滑流畅的脚背线条,匀润的指甲,像是童话里小美人鱼用美妙的嗓音心甘情愿换来的那双人类之足。

所幸她不用在刀尖上跳舞。

温禧的视线垂下来,安静地看着时祺的动作。看他缓慢地解开高跟鞋的系扣,那双大手无可避免地轻擦过她的脚背,让她心中涌起一点微妙的火星,火星上浮,感觉喉间莫名有些干燥。

如果有一杯水就喝好了。

温禧这么想着,往后欠了欠身,不满地表达心中诉求。

“我想喝水。”

“我给你倒杯水。”

他转身走到她的厨房里,温禧的视线就尾随他,看他悠哉悠哉地走到厨房那里,取杯,倒水。

她的房间狭小,时祺长手长脚地站在这里,就好像能将整个空间填满。

到底谁是主人啊。

温禧不悦地想。

白水水温刚好,她一口气都喝干净,却觉得收效甚微,反而干渴得更加厉害。

原本准备等时祺开口时再质问他几句,但等她转头回来,酒精将她偶然清晰的思路又稀释成一团调好的浆糊。

刚才她想问什么来着?

温禧苦恼地想。

温禧引以为傲的理智全盘塌陷,他知道现在是问她心里话的最好时机,却又不愿乘人之危。

“住在这里很长时间了吗?”

是时祺问了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嗯,三年零两个月吧。”

温禧的思绪又被牵着走,将纤细的手指曲起来,自己一个一个手指地算数,准确无误地道出居住的时间。

时祺坐在书桌前的凳子上,为她留出安全的空间,耐心地等她发言。

直到她感觉休息够了,就站起来到衣柜里去找睡衣。因为人有些发晕,手垂下来,将身侧所有的衣服,哗啦啦地带倒,落在地面上。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引起了时祺的侧目。

“要找什么?”

“我去洗澡。”

她毫不设防,对身前的空气答非所问。

衣服还在一件接一件掉落,快塌成一座布山。时祺的余光扫过地上的一片狼藉,终于有所行动。

时祺站在身后,将随手推倒的衣服都一件一件地捡起来,重新放在床上叠好,分门别类,重新放进衣柜里。

等他收拾好,温禧已经抱着换洗的衣物进了浴室。

但浴室里的灯氤氲地投上婀娜的身姿,让坐在外面的时祺很难不浮想联翩。

常年练琴时带来的敏感听觉,在此刻分外奏效。

尽管他被一扇带花纹的磨砂玻璃隔开,却能清晰地听见里面的动静。听见她拧开水龙头,然后刷牙漱口,一些瓶瓶罐罐被翻动,打开又闭上。

房间内乒乒乓乓得像在演奏一场交响乐。

他苦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听力这么麻烦。

正当时祺屏息静气,准备做点什么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这些声音却随着时间尽数消散,浴室里突然安静下来。

紧接着,听见咕咚一声,砸在了他的耳边。

“小满,你还好吗?”

时祺心中着急,却又不好闯入,试探性地在门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我没事。”

他听见温禧的回应,悬着的心才往下放。

片刻之后,门背后小心翼翼地开了一条缝,温禧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眼尾还沾着湿漉漉的水珠,好像鼓起了很大勇气。

时祺的目光克制着,仅停留在她的脸上,没有往下探。

“怎么了?”

“你先进来吧。”

温禧对他发出诚挚的邀请。

卫生间的门槛比客厅高一层,房间的高度就相对应地缩小,时祺站进去,头就差一点顶到天花板。

温禧将编好的发已经解开,脸上的妆也尽数卸去,光洁的肌肤,好像剥壳的鸡蛋一般光滑透亮,浴室里氤氲着水汽,让她看起来像是雾中粉荷,娇艳欲滴。

好在她衣裳完整,没有考验他正人君子的假面。

“卡住了。”

温禧微微蹙了蹙眉。

“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下?”

她指着侧腰开到一半的拉链。

她喝了酒,意识不到自己在撒娇,也浑然不知自己有多诱人,眼尾那抹漂亮的红更加鲜艳,如春日软桃。

那件礼服裙的设计原本是一字肩,是时祺私心,请了设计师做改动,另添了两条珍珠肩链,做成吊带的模样。

没想到现在被她一扯,珍珠肩链垂在手臂上,露出大片的雪肩,又恢复了原本的面貌。

时祺现下终于独享,如愿以偿。

酒醉后的她没什么耐心,扯不开,又不慎将放在洗手池旁的洗面奶撞掉,想起了找时祺帮忙。

在意识迷糊之后,温禧总是下意识地表现出对他极高的信赖感。

请他帮忙脱吗?

时祺哑然失笑,又觉得不该跟喝醉的人计较。

本来高定的礼服不该有这么低级的失误。时祺定睛去看,发现大概是她的动作过于粗暴,将布料缠在里面。

“你先出来。”

卫生间里地面湿滑,因为温禧洗漱后飞溅的水滴,光滑的瓷砖上也有不少水珠,他不放心温禧站在这里。

温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置若罔闻。

“小满,听话,你先出来。”

他再次温声劝哄。

这件百爪挠心的差事,时祺认命地承担。

他本该站在她身前,将手伸给她,但温禧像只摇摇欲坠的风筝,一下就砸在他的身上,不得已,他只好环抱着她,将她亦步亦趋地又带到床边来。

温禧的头靠在他的肩上,绵长温热的呼吸跟着喷洒在他的耳垂间,像有只湿润了皮毛的松鼠,站在肩上不停地打滚、跳动,不肯停歇。

让他情不自禁地想伸手去将它抓住。

时祺的呼吸也跟着变重。

两个人的心跳像纠缠的曲线,不断螺旋着上升。

尽管如此,时祺依然极耐心地将她把礼服裙料理好,找到被布料夹住的拉链,然后试图将丝丝缕缕的布料扯出来。

他将手垫在拉链下方,担心突然扯动伤到她幼嫩的肌肤,然后尝试了几回,发现拉链变得到顺滑无比后,准备叫她。

“好了。”

他动作完成,将温禧扶正,自己的欲望却像是被骤然松开的拉链,被释放出来,张牙舞爪地在脑海中叫嚣。

为什么要忍得这么辛苦?

她不是早就知道吗?他不是什么好人。

时祺的视线后撤,对上一双清澈的眼,还未斗争,理智像是崩断的珍珠肩链,洒落一地。

他低下头,不再浪费时间,吻了上去。

第60章 贪欢

一个绵长的吻。

唇齿交缠, 直到再也没有多余的氧气交换时,身下人嘤咛出声,时祺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控。时间流速缓慢, 他们的位置已不知何时发生了转变:温禧面向他怀中, 光薄的背脊靠在床头的白墙之上。

他一只手扶着温禧的肩,另一只手已情不自禁地顺着腰腹上抚, 停在肋骨之间。

温禧显然没有因他设防,好像习以为常,见时祺暂停了片刻, 一双杏眼澄澈而懵懂, 反而困惑他为什么没有继续下去。

“时祺。”

醉酒的她突然变得很可爱, 贝齿轻咬着樱唇,不安地催促道,将尾音拖得又绵又软。

为什么没有继续下去?

她感觉自己像一尾黏腻的鱼, 不幸在正午的沙滩上搁浅,饱受烈日炙烤, 本能地去靠近唾手可得的一湾清泉。

可这湾泉却突然消失了。

她浑然未觉时祺面临着多大的考验。

身下一片旖旎, 那两根珍珠链已不知何时滑脱, 卡在手臂中间,被扯开的礼服裙堆在胸前, 露出大片瓷白的肌肤,温禧海藻般乌黑的卷发散在肩头,却难掩姣好的身段。

这条礼裙原本就不长,此时此刻, 裙摆撩上去, 露出笔直纤细的双腿,她的脚趾卷曲着, 不安又难耐,明晃晃得勾人。

温禧眼尾上的瑰丽仍在,在晚风的夜里,好像成熟的桂味荔枝。

任君采撷。

时祺拿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的眉锁起,又被自己压平,刻意压制身下不自觉涌起的躁动。

“我为什么在这里?”

紧接着她疑惑地问出第二句。

失忆了?还是断片了?

时祺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状态,只好用话去试探她,试图从她那些支离破碎的话语推断出一些线索。

“那你现在想在哪里?”

“这里不是我家呀?”

她偏头,乌睫微颤,思考了片刻给出答案。

这时的时祺猛然发觉,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

温禧不知道时祺在问什么,她的意识已经飘忽到八年之前,看见时祺西装革履,漂亮的眼睛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

“我记得我家的房间比这里大得多,时祺,这是你最近租的房间吗?”

她还在连名带姓地叫时祺的名字,音色却变得如芝士蛋糕般粘稠,好像奶猫伸出幼爪,轻轻地挠了挠他的心。

“是的。”

时祺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啧,看起来还挺像样的。”

她认真打量着,灵活地转头,发现墙纸是自己最喜欢的奶油黄色。

“但这么破,我就说不可能是我家,”

她侧首,淡淡扫了四周,似乎对房间的面积很不满意,最后视线停在床上,伸手嫌弃地按了按自家的床垫:

“这个床也太小了,睡起来一点也不舒服。”

“下次给你换大的床。”

时祺耐心地哄她,试图让她听话。

提到钱,温禧像是想起一桩至关重要的事情:“可是我们没有钱。”

她秀气的鼻尖突然皱起,变得苦恼。

怎么还在担心这个问题?时祺的长眉蹙起。

“但现在离你更近了,我很开心。”

醉酒的人的动作幅度都格外夸张,表达情绪也是大开大合,她伸出手在半空中胡乱飞舞,终于缠住时祺的颈,右手一拽他的领带,将他拉到自己眼前,鼻尖顶着鼻尖,眉眼间潋滟着诱人的生机。

温禧借力,一口气从床上坐起来,好似清醒回光返照了一回,她看着自己胡乱的礼裙,又看看时祺的位置,还未意识到她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

时祺未防,被迫与她对视,看见她那双灿烂如宝石的眼里倒映出自己的眼底,三分惊惶,七分无措。

这两个与他无关的词,竟在今晚同时出现。

他知道她酒品不算太好,能强撑着这么久不发作,委实是个奇迹了。

太近了。

他强撑着,在温柔乡中节节败退,不动声色地想往后再撤一步。

“时祺,是你不喜欢我了吗?”

她观察到他微小的动作,思维像流星一样跳跃,从一个极端蹦向另一个极端。

时祺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出的这个结论,只是须臾之间,那双清澈的杏子眼突然泫然欲泣,再次盈上透明的水光。

时祺有些慌乱,想怎么哄她才能让她的眼泪不至于掉下来。

十九岁的温禧进入自己的小世界。说笑就笑,说哭就哭,半点道理都不讲。

温禧低下头来看看自己:“我都这样了,看起来你对我一点冲动都没有。”?

话题好像突然偏向某种不可描述的地方。

好在她没有在这句话上坚持很久,硬要磨出一个答案。

“所以你不喜欢我了是不是?”

只是将她毫无逻辑的结论再重申一次。

“没有。”

他迅速否认了这件事,无奈至极,反而扬起眼尾。

经过这个凭空出现的问题,时祺在一瞬间突然醒悟。

眼前是十九岁的温禧。

在她现在的认知里,自己依然父母双全,娇矜富贵,是那个买下千百台钢琴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小公主。

因而,她没有二十七岁时自己的克制与温婉,只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锋利蛮横,将爱宣之于口是她的本能。

现在的她最好哄,也最好骗。

有明亮的圆月拨开云层,被人间的灯光吸引驻足。

温禧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显然不满意,她瘪了瘪嘴。

“你是时祺吗?”

“是啊。”。

听说人在遇到无法克服的困难时会开启自我保护机制,她醉酒后就如是,不仅记忆断片,还潜意识地回到自己最舒服的年岁。

温禧看见他稍显成熟的轮廓,细碎的额发前那双漆黑的眼,暮霭沉沉,涌动着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在对视的那个刹那,沉郁中温柔更甚,穿着打扮都与那个挺拔的少年不尽相同,

“怎么长得不一样了?”

她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

却又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在他怀里伸了个懒腰,喟叹:“你不是时祺,是不是他找来敷衍我的替身。”

她这么快就为自己写好了剧本。

时祺因她幼稚的言论隐隐发笑,薄唇抿得平直,最末端却有微微上翘的弧度。

“不许你笑。”

温禧伸手去阻止他,抬手的动作太大,礼裙又滑脱了一寸,胸前遗落出半盏丽色的弧度。

看得他口干舌燥。

“你好好看看,我是不是时祺。”

他慢声说,然后一根一根地掰开她扶着自己手腕的纤指,用温热的大掌将她的手牵住,做称职的向导,缓慢地带到自己的眉骨处。

她很快找到探索的方向,从眉骨滑落至他轻颤的眼睫,眉,眼,鼻,唇,一寸一寸徐徐流连,最后自作聪明地停在滚动的喉结上,轻轻一戳。

熟悉的骨相在手下,温禧终于笃定这是时祺,眉开眼笑。

时祺却因她无心的动作,眉心重重一跳,眼中的神色突然幽暗发沉。

她的指尖因为常年操持调律工具,不再柔润,起了些薄茧,反而带些原始的粗砺感,在他的皮肤上摩擦,被她触及的地方一片滚烫,好像碾碎一点零碎的火星,落入本就干燥至极的森林中。

时祺有再好的忍耐力,也被似有若无的撩拨得心神大乱。

他苦笑,她还未有什么反应,自己反而上赶着自讨苦吃。

时祺将眼里的侵略性一忍再忍,却被她先发现拧紧的眉心。

“你也不要担心,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温禧伸手去抚上他的眉间,食指轻轻地从里往外舒展,摸到一半又没力气,就像树袋熊挂在他的肩上,在他耳畔吐气如兰。

“我一直很喜欢你。”

她连醉了都不忘记安慰他。

这是与他热恋中的温禧,处在最深爱他的那个时候,是那个无论与与他面临多少变数都会无条件相信他的温禧。

他的,温禧。

她厌恶家中对她的监视,决定搬到时祺那里,主动切断了温良明提供的经济来源,两人挤在同一个屋檐下过得拮据,却对未来有雄心壮志。

也是她第一次独自面对生活汹涌的暗潮,知道那些新鲜猎奇的外表里裹着一团败絮。

当然,也不安全感到了极点。

所以她一遍一遍地不厌其烦地询问时祺,反复确认,自己是否爱她。与此同时,又一遍一遍地安慰时祺,保证自己不会离他而去。

可惜命运残忍,并不丛她所愿,他们还是在年少情深时分道扬镳。

他在心中做过千百种假设,也幻想过千百种不同的答复,但时间永不会因人而驻足。

大抵是上苍眷顾,让时祺再次遇见从前那个温禧。

他有许多话想对她倾诉,但现在的状况却有点棘手。

“快睡吧。”

不是他困了,只是觉得她再这么不安分下去,他已经崩断过一次的理智危如累卵。

“我睡不着,你弹钢琴给我听好吗?”

可是温禧连着打了一个又一个的哈欠,眼神炯炯,怎么也不肯闭上。

“可这里没有钢琴。”

他好脾气地哄。

“那你唱首歌给我听吧?”

像有星子入眸,她的眼又晶又亮。

唱就唱吧。

时祺的专辑中的确有demo哼过几句人声, 也有乐评人评论过他的嗓音清冷,倘若进军娱乐圈,能秒杀一众小鲜肉。

可惜他对此全无兴趣。

“你乖乖躺好,我就唱。”

时祺抓起床上的空调被,试图将他们之间亲密的距离拉开。

“把被子盖上,会着凉的。”

却被温禧一把拽住,无处可逃。

“不用,我不觉得冷。”

她负气地将被子一股脑地堆到旁边。

十九岁的温禧就是这样蛮不讲理,只按照她自己的准则行事。

浴室里的灯还亮着,卫生间的地板上滑落了一些瓶瓶罐罐,时祺还记挂着什么时候要回去收拾一下。

他想开口提醒温禧洗澡还正洗了一半,要不要继续完成,又觉得像她现在这个状态是强人所难。

“我想和你”

她将后面半句话咽了下去,直直地凝视着时祺的眼。

再吻一下。

站在钢索之上,身下是万丈深渊,他在欲与理之间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

“你真的喜欢我吗?”

十九岁的温禧不喜欢看他犹豫,于是又问了一遍,话音未落,还轻轻啄了啄时祺的嘴角,像是墨西拿海峡时遇见的塞壬,用诱人的声线哄骗他丢掉性命。

他甘之如饴。

他爱这样的温禧,他爱每时每刻的她。

无论是从前,现在,抑或是未来。

心照不宣地,他们在虚空中同时触到对方的答案,读懂隐晦的暗示。

“你不后悔?”

他开口时嗓音艰涩,强忍着小腹灼热的烫意。

“不后悔。”

这个问题,他不知道是问温禧还是问自己。

“不会说我欺骗你吗?”

“不会。”

她又抬头,像是毛绒绒的小动物在撒娇,用鼻尖碰了一下他的额心

“是我想的。”

她黏腻的嗓音糊成一团,像在搅拌一罐蜂蜜,道出最甜蜜的咒语。

他额间已沁出细细的薄汗,却仍在恪守理智的底线,反复地确认她的心意。

“时祺,”温禧听见他叽叽喳喳,却不知道在絮叨什么。清甜的声音有些不耐,感觉已经忍到极致:“你有完没完?”

她直截了当,像一朵盛放的玫瑰,猛然将他与自己的距离拉近几寸。

“你喜欢我,证明给我看。”

两人的身线近乎贴合。

他自己还衣冠楚楚。于是一手撑在枕上,单手解开被她拽歪的领带,随性抛去。然后又触上衬衫的纽扣,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停滞。

刻在骨子里最原始的欲与情从未被时祺遗忘,经过夜晚的沉酿,他偶尔也会陷入旖旎的梦境,梦里梅菲斯特对他发出邀请,引诱他,问他要不要用等价的生命来交换一场滔天的欢愉。

瞬间还是永恒,一个两难的选择题。

他每次都毫不犹豫地说好。

现在现实与梦境交缠,他在一片浓雾中又走到命运的分叉口,千载难逢的机会坦然摆在他的面前。

她先说的好。

时祺最后一个克制的吻停留在她的额间,像暴风雨来临前送回港湾的最后一只船。

如果她清醒,温禧会在此时此刻明白,那个轻吻,是他深切而热烈的歉意,在开始前先乞求她的原谅,宣告他即将亵渎他的月亮。

是他贪心,既贪恋片刻的欢愉,也眷念长久的陪伴。两者都想同时拥有。

理智的声音在他的胸腔细如蚊蝇,警告他的卑劣,说他分明是趁虚而入,知道是她喝醉了,意识模糊,那些撩拨的举动都并非出自本心。若她清醒,他难辞其咎。

时祺用更深更重的吻掐灭这道声音。

他已经是罪人了,在离她而去的那个瞬间,那些连天蔽地的过错,让他在重逢后不敢逾越一步。

现在罪加一等。

但现在是她亲手解开绳结,打碎理智的枷锁,将他不见天光的妄念放生。

数罪并罚,那就等她醒来亲自审判。

汹涌的吻潮从唇上席卷而来,让温禧陷入情迷意乱的漩涡,将她浸湿,锻造成最明锐的乐器,起承转合,在纤毫间如琴弦般震颤,被挑动起悦耳又破碎的音符,浮沉在空气中。

( (审核只是接吻555,没有脖子以下的情节,求求了)

他不愧是钢琴家,渐强渐弱,突转骤停,力度与技巧把握得恰到好处。描摹每一次旋律的高潮与低流,循序渐进,回旋交织,谱成天籁般的人间乐章。

清浅的月光从窗帘重落下,照见时祺背脊的肌肉翕动,被她纤细的十指攀上,露出几道清晰的红痕。

在宣判之前,他先拉审判官陪他一起沉沦。

时祺听完她刻意自夸, 依然窥到语中端倪。

“没事的,短时间内他应该不会再来了。”温禧将未来的解决方案跟时祺和盘托出:“我最近想着去买一个监控,安装在客厅的。”

“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温禧虚心求教。

温禧于是长话短说, 与他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顺了一遍。

她在骚扰的事上吃过亏, 想到这么一个保留证据的办法。倘若程鹏再借故上门, 她用监控就能存下如山铁证, 对簿公堂也不被动。

“我不如你,我能想到的,也只是报警这条路。”

“如果可以,我还会选择找你帮忙,就像我对你说一样。”

时祺与她,向来都是稳定的天枰的两端。他从未想强硬地介入她的世界,施舍慈悲,标榜自己是她的全部依靠。

说完还略有骄傲。

“需要我现在赶过去吗?”

第51章 礼服

她在程鹏跟前根本来不及恐惧,只专心地保护程春菊不受伤害与他周旋,现在被时祺一点, 才觉得对方五大三粗, 有阵后怕。

倘若程鹏狗急跳墙,真一时冲动做了什么, 情状不堪设想。

还是徐徐图之。

这也是重逢以后,温禧觉得与他相处舒服的原因。

沉默了片刻,时祺复又开口。

时祺低缓的语气中带着肯定,被温禧听出, 自喜。

“我威胁他说要报警,他就灰溜溜地走了。”

她怕时祺担心,将程鹏尖酸刻薄的话都省略, 只说遇见的中年男子无理取闹, 但她四两拨千斤,已将所有事情都处理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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