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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溺

30-40

颂音若是降低门槛,就意味着腐烂的发端,还怎么有资格成为所有调律师金玉般的圣地?

“你这么在意, 莫非你也对Sean有点不一样的感觉?”

闻鹤半开玩笑问出口, 那双湖蓝色的眼将紧张融化,伪装在毫不在意的神色之下。

面对闻鹤的直言不讳,宋朝薇迟疑了半刻,夹枪带棒地顶回去。

又不是人人都兴倒贴的恋爱脑, 她对时祺并无旁的心思, 只是单纯因为工作,为捍卫颂音的纯净清明, 不愿将关系户放进他们的团队罢了。

前路漫漫。

直升电梯缓缓悬停,他与温禧一起终于抵达餐厅门口,旋转餐厅的水晶门帘像跑动的走马灯,时祺先上前,将门帘往右上方撩起,丝丝缕缕的光扣在骨节之间。

温禧却脚步机械,直要往门帘另一端垂落的地方闯。

“温禧,不用担心。”

那双幽静的眼扫过她的脸,不动声色地洞察她的所有焦虑。他温柔的情绪就好像水草浮动,将她的忧心忡忡一并勾散。

“他们都是我多年好友了,不至于为难你。”

温禧有种错觉,好像他将她带到自己离开八年生活的圈子里,将所有欠缺的、散落的、无法寻回的记忆拼图,慢慢收集,标签,再定格展示。

原本与同事的见面倒无关紧要,就是因为你在,所以我才越来越紧张了好吗?

温禧有苦难言。

“倘若你有什么话接不上来,就只管吃东西就好了,我来替你回答。”

时祺温声说,将无限的安心传递给她。

他们进入包厢之前,宋朝薇火爆的话头刚落。

“她不是很会营销吗,当初借Sean的钢琴独奏会宣传自己的调律工作室。我敢打赌她绝对动机不纯,Sean这么聪明,这次竟然能在女人身上摘了跟头。”

宋朝薇大饮了一口,醇香的红酒在将她的唇变得更加鲜红欲滴,好像一颗饱满的樱桃。

他们每个人都看过时祺那场钢琴演奏会,知道在独奏会上发生的一时出乎意料的安排。

“那件事跟温小姐应当是无关的,只是中国投资商那边出的问题。”

闻鹤若有所思。

“根据我收集的资料。”闻鹤化身数据分析师,“我们老板不仅与这位温小姐有旧,关系估计还不一般。”

“啊。真想看看他那张脸,坠入爱河会是什么模样。”-

“抱歉,说好要请大家吃饭,是我们来晚了。”

清冷又熟悉的声音闯入席间,先见其影,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一并吸引过来。

“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门口处站着时祺与温禧。

闻鹤一把便起身,拉开长椅,揽过时祺的肩。宋朝薇抱怨归抱怨,见到时祺却也欣喜,还没开口,闻鹤先将她的话头抢过去。

“但今天我们魏哥没有保驾护航,反而来了位美丽的小姐。”

遥远的魏越在钢琴生产线上打了个喷嚏,不知是挚友还记挂他身在何方。

闻鹤将探究的视线落在温禧的身上,眼生好奇。

看见好友,时祺的眼底浮起浅笑,主动介绍:“闻鹤。”

“看在这位美丽的小姐的份上,原谅你了。”

闻鹤刚落座,桌下的大腿被宋朝薇狠狠掐了一把。

“孔雀开屏,油嘴滑舌,不要脸。”

她用嘴形无声地骂他。

闻鹤龇牙咧嘴,才没在面上漏出半分端倪,回身看见宋朝薇眼中不快的神色。

美丽的小姐,谁才是美丽的小姐。

温禧看见那位金发男子,丰神俊朗,混血的水蓝色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闪着好奇,面部表情却有些扭曲。

好像吃了闷亏,生生吃疼说不出来。

她与他点头致意。

眼前的女子又是另一种美,温婉纯净,黛眉杏眼。像几叶春茶坠入水间,她不比宋朝薇的明艳尖锐,却如素冠荷顶,气质卓然。

他原本也抱着看好戏的态度,想见证这位新来的调律师究竟有几分真本事。但听她说话时,突然便不忍心从中作梗。

慕美之心,人皆有之。

“大家好,我是温禧,是新加入颂音的兼职调律师。”

众人有些哗然。

在场各位都心照不宣,颂音并没有允许调律师工作的先例,甚至一旦被录取,所有的员工就会主动欢天喜地地从其他公司辞职。

没有人会把颂音当作备胎。

“我记得颂音”

时祺的眼锋扫到闻鹤脸上,他便识趣地缄默不言。

于是他顺理成章地开口,在耳畔与温禧介绍其他的几位调律师:

“宋朝薇。”

上届国际调律师技能赛的冠军。花枝招展的女子高傲地昂了昂下巴。

“崔敏和。”

崔敏和怯生生地看了她一眼。

崔敏和是天才调律少女,温禧耳熟能详她的名字,谁也没想到最终是被颂音收入囊中。

但她本人与声名赫赫相比,是个边缘到透明的社恐。她低声问好,崔敏和的手紧紧拽着毛衣的侧边。

又倏然松开。

“楚槐升。”

介绍的顺序轮到那位中年男子,温禧连忙转身,却发觉对面的人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眼神失焦。

被时祺敏锐地察觉到。

宋朝薇和闻鹤两人天天胡闹倒也罢了,但年长的楚槐升,儒雅随和,向来是团队里最稳重的那个。

他却一反常态。

像,真的太像了。

失态的观察者猝然回神,匆匆起身,高脚杯里的红酒被不慎碰倒,在名贵的毛毯上倾洒。

“抱歉。”

“怎么了,槐升哥?”

“抱歉,虽然说这个有些唐突。”

“只是因为温小姐像一位我认识的故人,特别是这双眼睛。”他想说话,却欲语又止,手心微微颤抖,踌躇自己该不该往下说。

健谈的楚槐升想起从前的桩桩件件,用说来话长让故事戛然而止。

这位故人神通广大,竟能让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楚槐升面色改变,念念不忘。

“我是否熟识?”

时祺礼貌发问。

“没什么,故人已逝,再提这些伤怀的事也没什么用。”

楚槐升答非所问,镇定心绪,微微一笑。

“我们楚工可不能手抖啊,“闻鹤笑着打圆场说:“还有万千钢琴的性命都系于您一人之手。”

插曲过去,他们开始吃饭。

“Sean, 你太着急了。”食间宋朝薇率先开口,她向来心直口快,说的话也尖锐:“今天就率先决定了,也不等等我们一起做决定。”

以往确定调律师,怎么也得拿到他们四个人中的三个同意,得到四分之三的得票率。

她质疑公平性。

温禧听从时祺的意见,正埋头苦吃,刚夹了个什锦牛筋丸在唇齿间咬了一半,正沉浸在饱满的肉香中,就听见宋朝薇发难。

只好拼命地狼吞虎咽,一时不察呛了一口,轻咳了几声。

“你要怎么考,考理论,还是实践?”

她身侧的时祺心细如尘,一手给她倒上果汁,再用一句话将宋朝薇问住。

宋朝薇倒还真没想过。

“倘若你来得早一点,我是很希望你亲自来做温禧的评委。”时祺将话说完,双眼像利剑似地看向宋朝薇的方向。

他的回答如一锤定音。

“温禧的面试并不是我评定的,是国内调律协会会长亲自做出的判断。”

王俞睿虽然在调律界不以天赋见长,但胜在经验老道,国内外桃李满天下,他们都要给几分薄面。

“如果你要看,我的电脑里保存有全部调律过程的录像,她并非系统出身,却做得比你还要出色。”

时祺没给高傲的宋朝薇留一点面子。

“所以,若是实践的话,没有人比温禧做得更好。”

时祺从来都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唯独在牵涉到温禧的事上,至纤至悉。

“安啦,”闻鹤说话,还要拖人去打圆场:“敏和,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崔敏和轻轻点点头。

之前传言沸沸扬扬,说时祺欲在他们当中招专职调律师随行,她原以为已十拿九稳。

“还有,温禧调律用的钢琴,是我买的那台施坦威。”

时祺用肯定句。

“你就少说两句话吧,当初那台钢琴拿来的时候,Sean不是让你先去尝试吗?”

闻鹤提示她适可而止,不惜抖落她职业生涯中的秘密。

“当时你胆小得要命,连碰都不敢碰。”

突然被人拆台,宋朝薇被气成河豚。

当初时祺在拍卖会上那台钢琴,从前寄放在颂音总部的陈列台上,像是稀世珍宝,无人敢肖想,几乎是碰一碰都奢侈无比。现在竟然在温禧的手中起死回生。

众人刮目相看。

“Sean, 你就不怕她一不小心把你的东西弄坏?”

宋薇不可置信地脱口而出。

紧接着,她被闻鹤拿了个抹茶雪媚娘将嘴塞得严严实实。

“少说两句,少说两句,多吃饭。”

她怒目而视,闻鹤笑嘻嘻地看她吐不出又咽不下的困窘模样。

“我相信她的能力。况且她的技术,远比那台钢琴的价值贵重。”

温禧感动。

有人与她比肩而立,她当然不能让他失望。

“宋小姐,我接受你的任何考验。”

于是她先发制人。

既然她需要一个契机证明自己的调律能力,不为人所诟病,真正得到团队的认可与接纳。温禧自然义不容辞。

“我知道大家对我的加入有诸多怀疑,我也有权用自己的表现解释大家的疑惑。”

金碧辉煌的餐厅下,她的眼睛明朗得像是黑夜中的启明星。

能加入颂音的团队,温禧本身已感到惊喜与感恩。

她热切地期待能从世界顶尖的调律师身上取长补短,了解西方培养调律师的模式,这样珍贵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

“好啊。”

宋朝薇求之不得,欣声答应。

“Sean, 给我一个和温小姐同台竞技的机会。”

但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她转向时祺,先征求他的同意,眼神里却有强烈的期待。

时祺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表示默认。

剑拔弩张的气氛就此冷却下来,他们散场时,隔壁包厢人声鼎沸,传来众人相聚碰杯的声音。

“让我们共饮,共同欢庆此刻的相聚。”

大抵是商界名流虚假的场面话,两相对照,他们这倒显得空荡寂寥了许多。

而此时此刻,温禧还未走到门口,身侧却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

“温小姐,请留步。”

第32章 谜

温禧被唤住, 回首,在灯火阑珊处看见一张温文尔雅的脸。

楚槐升年近五十,双鬓却依然不显繁霜, 他保养得当, 需要认真观察,才能看见眼角有细细的皱纹。

他举手投足都是文质彬彬的君子模样, 好像一株遒劲的文竹。

岁月催人老,却将更有沉郁的风度赋予眼前人。

“如果方便的话,可否借一步说话?”

从楚槐升的眼中便可看见, 他仍未放弃前述在餐桌上的疑问。

他见温禧停下, 就加快步伐, 从容地成为引路人。餐厅的中廊有露台,让食客一览无遗南江饱满的城景。

他们在那里停下来。

“有些话我心觉在餐厅里当众人的面说并不妥,所以现在想来请教一下温小姐。”

他面露难色, 在切入正题时做了极长的铺垫。

“我说的话会有些突兀,温小姐即使不答, 也没有任何关系。权当我的不情之问。”

“前辈请讲。”

温禧点了点头, 示意他可以继续往下说。

“敢问家父是?”

楚槐升觉得冒昧, 眼色中有几分挣扎,话终于还是挣脱束缚, 从嘴里蹦了出来。

“我虽姓温,但却是我家人收养的女儿,有记忆以来我就生长在温家。”

温禧直言不讳自己的复杂身世,希望自己的知无不言能解答他心头的三两疑惑。

听见“收养”两字, 她明显察觉到楚槐升眼里升腾而起的希望。

“先生不在国内, 想必对我的家世知之甚少,但其中的缘由说起来又比较复杂, 若改日有时间,我请先生喝茶,将所有的故事一并告知。”

“可惜我定居国外,在国内恐怕不会久留。”

楚槐升苦笑解释。

“温小姐有听说过严奕这个名字?”

温禧茫然,诚实地摇了摇头。

“是我的一位挚交,你长得很像他。但他在多年前就已去世,死于一场意外,出事之时我尚在国外,回国竟没联系上他的任何家人。”

楚槐升时隔多年提起往事,眸间依然有痛惜之色。

“或许大家从前不知道,在成为调律师之前,我也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钢琴演奏者。”

虽然他轻描淡写,但温禧大抵清楚他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那些辉煌的过往。倘若楚槐升坚持下来,现在也是赞誉加身的钢琴家。

习惯使然,大众对台前钢琴家如数家珍,对幕后的调律师却知之甚少。

即使你的技术再出神入化,也仅会在业内为少数人传颂。

就像曾经的严奕,纵使名噪一时,却也随着身死终归泯然人海。

“他是调律师,是我最好的搭档,陪我从国内到国际大赛。甚至我在国外封闭式训练时,他也在那里。”

两人好似伯牙子期的美谈,高山流水,知音难觅。

“后来有一天他告诉我要回老家结婚,我当然恭喜他。但谁都不知道那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

他的嗓音却颤抖,像冬风尾叶。

“其实他给我打过一个电话,但我在独奏会的现场演出,将手机调成静音,并没有接到。”

楚槐升牵强地扯出一丝笑意,不着痕迹地诉说终身遗憾。

“后来,我时常在自己独处的时候想,倘若我当时接到那个电话,是不是就可能有机会挽救他的生命,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了?”

这样的假设越多,就越像魔魇,缠得他喘不过气。

“是我赶回国为他处理后事,简单地办了葬礼。可奇怪的是,他孑然一身,并未见到他有哪位亲属来吊唁。”

“他离开之后不久,我也从台前转向幕后,大家都劝我,不要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候放弃钢琴,只要坚持下来,我必有所成。”

“但是大家并不知道,我之所以放弃,并不是因为一时任性。实不相瞒,是我当时根本没有办法上台。一旦演出,我的双手放在钢琴上,被镁光灯照射的瞬间,就会不由自主地发抖。”

一个钢琴家在镁光灯下无法演奏,就彻底失了立身之本。

温禧理解他的绝望。

“抱歉,今日恐怕惊扰到你了。”

楚槐升不得已退出琴坛,所幸将调律做得一样出色。

“但如果我就这样将这条可疑的线索放过去,我自己会觉得不可饶恕,”楚槐升将自己从沉浸的情绪中往外拉。

温禧摇摇头,说:“或许今天我们相聚在这里,也是缘分使然。”

“怪我,或许是因为我年纪大了,所以总是想起些从前的事情,一时失态,拉着你说了这么多话。”

说话间,楚槐升竟弯腰,深深地向自己鞠了一躬。

“温小姐多担待,希望没有给你带来太大的困扰。”

温禧震惊,余光中身侧伸出另一只手,将他扶起来。

“槐升哥。”

时祺开口,轻声劝慰,说出的话却一针见血。

“逝者已矣。”

然而,楚槐升娓娓道来的故事在温禧的心中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

温禧自从得知自己不是父母亲生,也动过要寻找亲身父母的念头。但想到他们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在出生时就将自己抛弃,或许并不希望自己的存在打扰到他们正常平和的生活。

再加上她自顾不暇,于是就此作罢。

“我来颂音的时间最早,这几个孩子几乎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楚槐升又说,露出身为年长者的慈爱神色:“他们有时候会开玩笑唤我一声哥哥,但我的实际年龄,大概能当你们的父亲。”

“如果工作上有任何问题,可以随时找我询问。能帮上忙的,我一定义不容辞。”

“前辈人生阅历丰富,调律更是翘楚,能跟前辈讨教一二,是我的荣幸。”

温禧说。

“不敢当。对于人生,我已是失败者。唯有一句话可以送给你们,好好珍惜当下。”

他与温禧和时祺作别,目光在两人身上徘徊,意有所指。

夜来故事多,这一宿更深露重,便又不知有多少往昔被勾回心头,幽幽萦绕-

“我知道槐升哥有一位故友,他因为对方耿耿于怀,一直都记挂在心头,却没想到那个人可能与你相关。”

等楚槐升走后,沉默让风的形状都清晰,过了半刻,时祺方才开口打破。

她太专注听楚槐升说故事,不知时祺何时已结好帐,神出鬼没地站在身后。

用餐结束闻鹤在出门时,又将时祺一把拦住,神秘兮兮地说有话要讲,这才给了温禧被楚槐升借一步说话的空隙。

后来宋朝歌见她果断应下自己的考核,反而松了戒心,将她当作可敬的对手,对温禧有几分刮目相看。

夜晚寒凉,连风都失了温度。温禧本想说自己可以回家,但想起在办公室里时祺语重心长说的那番话。

也适当地学会依赖他吗?

全桌六人本是熟识,交往时也并不注重酒桌礼仪,时祺在闻鹤不依不挠劝他饮酒时就拒绝,用送温禧回家的理由当挡箭牌。

她现在这么问,应该也不会很突兀吧。

“能麻烦你送我回家吗?”

他看见温禧说着请求,杏眼中却神色闪烁,好似在做艰难的心理斗争,轻笑出声:

“倘若你不愿意,不用勉强自己,好像是我绑架了你一样。”

“怎么会?”

温禧看见他,诧异。

这男人真是挑剔,先前因自己不愿麻烦他而受伤,现在又反咬一口,转而觉得自己不够真心。

“怎么了,我就多说了一会话,你不开心?”

温禧直觉发问。

“倘若你晚离开一些,我说不定能听到更多的故事。”

她故意又补了一句,似乎暗中埋怨时祺出现得不合时宜。

“怎么会?”

时祺鹦鹉学舌,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她。

“他愿意与你说这么多,这也是在我意料之外的事。”

楚槐升在他的心中,一直都是温柔可靠的兄长形象,现在难得流露出这么多深重的心事。

“或许有人倾诉,对他而言反而是好事。”

他不知全貌,只有耳闻,否则在餐桌之上也不会那么问。

“不过都是捕风捉影的细节,你没有必要放在心上。”

时祺宽慰她说,并不希望她因为别人口中宛转的故事庸人自扰。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无血缘相貌相似的人也比比皆是。”

他靠在扶手上,侧身对着温禧,晚风将他碎落的额发再次吹乱,落在他雕塑般硬朗的侧颜上,让她有伸手抚顺的冲动。

“我知道的。”

温禧回应。

似乎只能用安静的休止来终结这个沉重的话题。

“感觉你吃得不多。”

时祺转开话题,他自言自语地下了判断。

“我吃得太多了,会胖。现在年纪大了,连着基础代谢也变差了。”

温禧与时祺的关系已然缓和许多,她有时会产生他们是多年好友的错觉,说话的口吻也比较轻松。

她自顾自说起每个女孩都会有的苦恼,没有捕捉到时祺挑起的眉梢。

这是个极好的信号。

他们并肩而立,却没有离开这里的意思。晚上的天气预报有六级大风,在傍晚被锁在办公室时就已感觉到风的威力,现下时而尖利地在耳畔呼啸。

温禧感性,她因为这个故事心中沸腾的情绪难以平息。她设身处地去想楚槐升的苦楚,觉得难以忍受。

“楚老师说起过去的事时,我能感觉到他还有很多遗憾。命运无常,怪不得古人就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他跟着温禧的话抬头望月,那盏幽暗的银盘藏在重叠的云层里,影影绰绰。

她想起楚槐升,在做假设时眼中骤然流露的痛楚。

倘若时间可以重来就好了。无数人在濒临绝望的痛苦中热切地祈祷。

可惜时间是无情的单向度机器,从不为谁驻足。

“温禧,你心中也有遗憾的事吗?”

时祺侧首,眼神沉郁,像是另一盏落入清潭的月亮。

温禧被他一问,感觉答不上来。

“我有。”

“是什么?”

她突然想听见这个问题的答案。

“当初在失乐园受伤时,没有将那半句话说完。”

什么?

如同有辆轰鸣的火车从她脑海里驶过,留下微微发烫的铁轨。

倘若他能在那时候就对她言明自己的身份,或许将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不仅是卑劣的小偷,还是凶悍的强盗,在看不见的地方,让她幸福的沙堡挫骨扬灰。

他们在新楼之上,也是失乐园的废墟之中。

失乐园对她而言,并不算是一段太好的回忆。她的记忆中洇出三种颜色,从鸡飞狗跳的人群落在昏黄的底光上开始,到短刀锋利的惨白。

最后是一大片一大片鲜艳的红,翻天覆地而来,吞噬了因为受伤奄奄一息的时祺。

“现在再说也不晚。”

“你准备好亲口告诉我,当初你的身份了吗?”

第33章 秘密

一模一样的话, 温禧在多年前也问过一次。

记忆中的血珠落在地面,一滴摔成两瓣。她感觉到霎时腾空,思绪被搅乱, 然后重新拉回2015年的事发现场,

“我不能没有他,我不能没有他。”

从脚手架跌落的建筑工人被钢筋扎穿, 送来时血肉模糊。妻子抱着如西瓜般隆起的肚皮,在一旁无声地抹泪,断断续续呕出压抑的泣声。

“病人抢救无效, 节哀顺变。”

有因熬夜加班猝死的年轻人, 一卷素布将灰飞烟灭的青春掩盖, 身旁站着大声恸哭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求求大夫,救救我们的孩子, 救救我们孩子吧。”

有衣裳褴褛的父母在跪地磕头,幼小的身体在担架上无声无息地躺着, 唇色发青。

众生千般苦, 宛如身处人间炼狱。

南江市第一医院正在扩建改造, 整个急诊区可利用的空间不大。急诊室仪器的监护声、救护车滚轮声与人群的喧闹声夹混在一起,争分夺秒, 叠成凄楚的多声部哀乐。

众人当中,温禧机械地坐在原地,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血腥味。

她是盛妆打扮,此刻却狼狈不堪:红裙上的血迹深浅不一, 看起来分外骇人。裙摆边撕扯开几道破口, 是当初为时祺包扎时留下的。

她发丝散乱,神色呆滞, 像一朵开到绚丽高潮又顷刻间糜烂的花。

自己却毫不在意。

因为醉酒摔伤的醉汉来做伤情鉴定,将角落里的温禧曲解为风尘女,趁交警不留神四处乱瞟,对她不怀好意地吹了几个口哨。

“滚。”

她脱力,却恶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继续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待命运对时祺的宣判。

护士手忙脚乱,只能尽力照看大声呻唤的伤痛者,无暇顾及她这个视线范围之外相对健康的人。直到换班的护士关注到她,柔声询问她需不需要帮忙。

温禧摇摇头,说自己在等亲人从抢救室出来。

手术室亮着红灯,温禧独自一人坐在医院的大厅里,整个人被抽干了力气。她的嘴唇无意识地咬护士给她递来的一次性纸杯,尽管水早就空空如也。

在等待的时间里,她颤抖的手将熟悉的号码摁乱百十遍,给父亲拨了无数个电话,电话那头却始终是机械甜美的女声在回响。

但好在这样的无助感没有持续太久,温良明竟真的如神兵天降,赶到现场。

温良明说近期会乘班机回国,但却没想到正好是今日。下机后秘书将温禧语无伦次的留言播放给他听,他匆匆就往医院来。

“小禧。”

终于听见亲人的声音,即使许久未见,她慌乱的心也在瞬间有了停泊的港湾。

“没受伤吧。”

温良明大步流星地向着温禧的方向走来。

因为危难,她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依靠,下意识地忽略与父亲经年累月的膈膜。

看见女儿一身的血迹,他严肃的脸上愁眉紧锁,眼神中的愠怒比担忧更胜一筹。

“爸爸,我没事。”

温禧快步迎上去,眼眶通红。

“你送谁来的医院?”

温良明问。

“是我的同学,时祺。”

她似乎本能地觉得与时祺交往会让父亲生气。心虚地低下头。

温禧想,最终这个想要隐瞒的秘密还是毫无遮拦,暴露在温良明的眼前。

“时祺,”

温良明反复咀嚼这两个名字,确定本市有头面的商界名流并没有这个姓氏。

不过他倒是想起了另一个人。

“你因为他,连好朋友都不顾了?”

温禧这时才想起撺掇自己到失乐园的那两位塑料姐妹花,现下无影无踪。

“他们的父亲可都是我的生意伙伴,你知不知道爸爸当时拉了多大的面子,才说动他们让自己的女儿来南江玩”

温良明头疼地攥着自己的眉心,一旁的温禧也有愧疚之意。

父亲用自己的人脉为她保驾护航,温禧心生感激,但时祺躺在病房里生死未卜,她哪里还有闲心去考虑两位贵女究竟去了哪里。

那张塑料膜又连天覆地而来,横亘在两人中间。

“爸爸,不是这样的。”

温禧迅速又精简地将失乐园中发生的一切跟父亲讲明,着重地说了时祺护己受伤的部分。她直觉歹徒即将冲她而来,被时祺以命相博,拦在眼前。

“如果他没有挺身而出,现在的我也不能平安无事地站在这里。”

“好了,他在医院这边我会托人照顾,肯定不会亏待他,我让司机先送你回家,你这样像什么样子。”

温良明的指示果断,不容置喙。

“这才刚上大学几个月,你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他用责备的眼神看着温禧,是发怒的前兆。

温禧已经淡忘儿时是否因被父亲狠狠体罚留下创伤,但隐约记得他发怒时可怖的模样,不敢触他逆鳞,挑战他的家庭权威。

“我知道了。”

她心中忿忿不平,却不敢再争。

“爸爸,有消息立刻告诉我好吗?”

温禧即将离开时,又回头不舍地忘了一眼。

“有什么消息都等你明天起床再说,你听爸爸的话,离他远一点。”

温良明感觉头疼。

她与出手术室的护士擦肩而过,戴着口罩的护士来亲自告知,说病人求生欲望强烈,他的清创手术进展顺利,人也安然无恙。

一抬眼却看见温良明脸上流露出的厌恶神色,跟起初那位拽着她衣角的可爱小姐有天壤之别。

这真是家属吗?护士嘀咕着摇摇头,又回到岗位上-

第二日。

在温良明从中转圜下,时祺被转到南江第一医院的单人病房,因祸得福。

医院像是真正的销金窟,花钱如流水,各种监护仪器叽里咕噜地转动,持续不断地吞金。

病房里,明朗的阳光透过蓝色的窗帘,落在少年的面上,好像生命力的降临。

但他却还在沉睡当中。

昨夜失眠辗转反侧,温禧今日很早便来到医院。护士交代说病人刚做好手术,从全麻药效中恢复,难免会昏昏沉沉,睡得久一些。

时祺很少能这么安静。

他穿着蓝白色的病号服,面容沉静,卷翘的睫毛分毫不动,干涩的唇像是画纸上晕染开的调色颜料,在一点一点地恢复红润。

随便温禧怎么折腾,他依然沉浸在睡眠当中。

温禧拿起他的右手手掌,看见上面折成几段的生命线,细致地观察又婆娑。

他的手掌宽指长,边缘干干净净,指尖有硬茧,青薄的血管浮在皮肤表面上。她摆弄够了,就将自己与时祺的手放在一起对比,重叠在一起。

饶是温禧的十指纤长,却仍与他差了整整一个指节的距离。

“明明生命线这么长,不应该有什么事才对。”

温禧喃喃自语之后,又开始打量起时祺的眉眼。她玩心四起,就伸出手,快要触到少年挺秀的鼻尖。

孰料意外却陡然发生。

他倏然睁眼,扣住温禧手腕,眼色凌厉,好像处于应激状态下的凶恶猎犬,一拉一拽,将少女强迫着与他对视,鼻尖对着鼻尖,几乎要撞上。

连梦里都这么警觉。

温禧不知道,梦境是他心中最深愿望的投射,也是最恐惧的本真。

两人僵持了几秒钟,一阵似有若无的白梨香扑面而来,为主人正名。

原来是她。

腕上的力撤去,时祺身上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脸上的神色也跟着慢慢缓和下来。

“是你啊。”

他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将手臂交叠,枕在头后。

相逢的视线交错后,温禧便也直起了身。

“时祺,你醒了,真的太好了。”

温禧没有因为他的突然发难觉得委屈,一颗心全因他苏醒的事实而欢喜异常。

那时已是深秋,萧瑟的落叶悬在空中摇摇欲坠,光秃秃的枝桠上有乌鸦在踩脚,蹦跳着叫出凄厉的惨叫。

但因为温禧的这句话,整个世界宛如春生。

时祺慢慢坐起来,动作牵动腰腹,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

“不要乱动,你想拿什么东西,我帮你一起去拿。”

少女自告奋勇。

时祺未置可否。

“是不是饿了,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话音未落,温禧突然面露难堪,扭头看向床头柜。

时祺顺着她的视线往前看,看见上面放着的一只削了一半的苹果。坑坑洼洼得好像月球表面,惨不忍睹。

她已用尽浑身解数削皮,却还是将这个苹果弄得一团糟。

“我再给你换一个新的!”

温禧发现时祺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慌乱地要伸手将那只被削毁的苹果遮住,准备去果篮里再挑一只。

“拿过来,我给你削吧。”

“可是”

温禧想起他昨夜才被刀捅伤,有几分犹疑。

“没事的。”

她依言将果盘端过来。时祺熟练地拿起小刀,将苹果切成几半,多余的苹果皮簌簌落盘。最后巧妙地将削去两耳,露出一只栩栩如生的白兔。

递到温禧手里。

“哇,你好厉害呀。”

小兔子在手心,少女由衷地称赞。

“这是生活的基本技能而已。”

时祺淡淡地说。他在KTV的包厢也切过果盘,熟能生巧,知道怎么样用最短的时间削出最漂亮的纹样。

想哄骗小公主可真是轻而易举。

他永远不会说,气若游丝的时候,是在唇齿间不断地默念她的名字,让自己坚持下来。

可惜。

他们夸冷脸的他是高岭之花,可那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山雪莲,而是金钱与欲望土壤中滋生出的恶之花,和整座城市暗夜中的深网相联系,危机四伏。

她应该早已知晓。

时祺收起自己落寞的目光。

做线人最忌讳的就是身份暴露,所以他严格地死守这个秘密,恨不得能让它在肚子里腐烂。

“我要出院。”

留下来越久,暴露的风险就越大。

“这怎么行。”

她将他的肩压住,然后义正言辞地说:“你才刚刚醒来,怎么能够马上出院。”

“这间病房是爸爸安排的,你安心住在这里。”

南江市局的警察来过一趟,个个神色严肃,提醒温禧要在时祺苏醒时及时告知,说他是擒获犯罪分子的重要证人。

时祺见义勇为,保护群众生命与公众财产安全,说不定等出院的时候,他们是要送一面锦旗给他。

温禧这么天真地想着。

“于情于理你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就在这养到伤好再离开吧。”

也许被八点档的偶像剧荼毒过深,温禧信誓旦旦地保证。

“你放心,他不会干涉我们交往,也肯定不会直接甩一张五百万的支票让你离开的。”

十八岁的温禧思考问题还是太天真,不知道成年世界多的是杀人不见血的手段。

“何况跟你在一起的是我,又不是我爸。”

啊,在一起?她自悔失言,两只耳变得同苹果的兔耳朵一般通红。

“我与你一起聊聊天吧。”

或许是因为时祺刚刚苏醒,他说话也温和了许多,变得更好舒服,接受了温禧的建议。

温禧坐在他病床的边缘,将雪白的床单压出一条缝。

“原本我选择来到南江,就是因为不想总在爸妈的羽翼之下生活。”

温禧来到南江大学读书,她学习上并非出类拔萃,高考的成绩刚过本一多一点,不算很高的分数,在填志愿时有些高不成低不就。南江大学的分数中规中矩,正好让她来到这里。

原本她应该在父亲的安排下出国念预科,然后再升学。但她最后却选择留在二线城市。这是她与家庭做的第一件意义上的抗争。

理由是——

“这是我凭借自己的本事,真正考出的分数,我当然要好好珍惜。”

温禧清楚自己的学习成绩究竟是什么水平,所以始终没有追逐超过自己能力范围之外的东西。

但矛盾的是,她自小就知道,钱近乎是这个世界万能的流通物。

她认识世交家的姐姐,从小不爱学习,临到头去学了几幅不知所云的画,却也能冠冕堂皇地被冠上一个异类艺术家的称呼,然后登堂入室,挂在那些琳琅满目的美术馆,在那里挤占一个珍贵的展位。

如果换做正常家庭的人来说,大概会觉得温禧就是有钱人莫名其妙的矫情,坐拥珍宝,还要挑挑拣拣,说自己不喜欢,不想要。

在最叛逆的时候,温禧试过经济独立,但她生存技能全无,最后又灰溜溜地回家做爸爸妈妈的乖女儿。

独立计划最终以失败告终。

“当初报传媒也是爸爸妈妈的意见,他们说如果我想拍电影或者电视剧,他们说就找好朋友投资几部,人员全由我喜欢,很简单的。”

真正掌握话语权的观众无人问津,生产线上有无数的烂片,大概都是这么流水线般生产出来的。

感觉自己在无意识中又炫富了一次,温禧去观察时祺的反应,小声地问: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幼稚?”

“不幼稚,但是我很羡慕的生活。”

时祺感叹一声,告诉温禧说她信手拈来的,就是所有人奋斗终身,都无法奢求的生活。

将一切诉尽的她感觉身轻如燕,深呼吸,好像终于准备好了似的,再次呼唤时祺的名字。

“时祺,我已经将我所有的秘密告诉你了。”

温禧从小在父母的百般呵护下长大,所有的恶意都被自动过滤,从未经受过整个社会的阴暗面,所以清白而坦然。

可他不一样。

“现在轮到你了,你究竟是谁?”

眼前少年的眼睛有一瞬间失焦。

“我用你的证件到酒吧问过,他们说根本就没有招聘过你这个员工,你能告诉我,你在那里是为什么吗?”

第34章 谎言

大小姐好像突然变聪明了。

窥见端倪, 步步紧逼,用秘密放长线以诱鱼。

温禧的眼睛在此刻闪闪发亮,像是夏夜池塘边清澈的流萤, 被一网打尽, 放在她的瞳仁里。

那些流萤翩翩起舞,在他的眼前环绕。

她既期待他亲口说出的回答, 又害怕他说的话不够尽善尽美,无法打消父亲的疑虑。

时祺的心在瞬间悬起,漆黑的眼凉似寒潭。

以他对温禧的了解, 纵使她有千万般怀疑, 也断然不会在他重伤未愈时, 用证件去失乐园做详尽高效的调查。

但这话不是空穴来风,瞬间让时祺明白背后是谁的手笔。

时祺推断,这些事大抵与她的父亲从中作梗, 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温良明。

那个中年男子的阴郁身影曾在门外四次逗留,却从未踏进病床半步。

所有的开支都从这位大人物的账上来, 前来查房的护士与医生都对他恭敬有加, 轻声问候。

与此同时, 温禧的指间攥紧手机,亮光从指缝中溢出来, 漏出似是而非的信息。

「小禧,他都在骗你,爸爸这里有证据。」

一段口述音频,她转文字, 看见晴天霹雳的消息。

他真的是在骗自己吗?

「从现在开始, 你按照我说的问他,爸爸保证让你看到证据。」

失乐园之夜疑窦丛生, 最亲的人在耳边蛊惑,让她轻易地就被动摇了信任之基。

“既然这样,我就跟你实话实说吧。”

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可想哄骗十八岁时不谙世事的温禧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时祺装作为难,长眉蹙起,四下扫了几眼确认无人,才低声开口。

“我当初直接跟老板签约,没有劳动合同,不要让他们知道我在这里打黑工。现在就告诉你一个人,记得要替我保密。”

食指触唇,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英俊的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

这是她从时祺这里听到的第二个秘密。

“我害怕到时候老板就不让我在这里干了,把我辞退。”

原来是违规打工。

这也难怪,毕竟是失乐园那样的酒吧,不可能有光明正大的招聘途径。

“可是你已经成年了呀?”

温禧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不解地问。

他现在已经成年了,有什么兼职是不能通过走日常流程录取的?

等等,这样的职业?这不就意味着他?

温禧已在脑中幻想出纯情男大学生羊入虎口,之后咬紧牙关、泪眼汪汪地挣赎身钱的香艳画面。

他还担心自己要被辞退,这是打算长期做下去的意思?

她忧心忡忡地看着时祺,痛心疾首,生怕他一不小心就误入歧途。

“要是你真的缺钱,你跟我说一声就行了,没必要去干那个”

少女的耳缘通红,欲言又止,没有继续再往下说。

他应该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吧?

她在胡乱说什么?

时祺蹙眉。

此时此刻,温禧猛然想起那晚小姐妹在耳边吹的风,好像挥之不去的阴影,始终在她的脑海里徘徊,让她耿耿于怀。

男模?她用余光打量时祺标致的五官,觉得他很有这方面的潜质:明眼,高鼻,再到薄唇,长颈

她的视线在渐渐地往下游移,看见病号服下隐隐显露的肌肉线条,让人浮想联翩。

停,她不能再往下看了。

清心寡欲,清心寡欲。

她当初难道也是见色起意?

温禧像拨浪鼓似的摇头,迅速地给旖念踩下刹车,一键清空。

时祺看见眼前怔然发呆的少女,目光像探照灯似的将他里里外外搜刮了一遍,从上到下,又见她片刻后开始疯狂摇头。

好消息是原来她真的相信他的鬼话连篇,坏消息是她的思绪似乎狂飙百十公里,到了另一条奇怪的道路上。

温禧甚至还为他当时拒绝自己也自动生成了一系列理由,因为他觉得自己堕落泥沼,配不上自己。

“时祺,如果有什么困难,我都是可以帮你的。”

少女诚恳地开口。

“我们可以一起去找一份工作,便利店,游乐场,餐厅,这些地方都可以的。我记得南江大学也有很多岗位,勤工俭学,每年好像是找辅导员申请吧,这些都是合情合法的。”

可不能让他继续去做原来那些事。

她的手指拽紧衣摆,小心翼翼,生怕打击到他破碎的尊严。

“如果你缺钱,你救了我的命,跟我爸爸好好要一笔,也不是不可以。”

又沉默了片刻,温禧眼神挣扎,又开口跟时祺说,认命似的要让自己的家庭做出牺牲。

应该也不是不可以吧?

“你说的是什么,我不明白。”

时祺故作疑惑,认真地摇头。

“就是那个,那天在酒吧里。”

温禧组织语言时变得更加慌乱,磕磕绊绊,最后几个音莫名地被自己咽了下去,像含了浆糊,含糊不清。

“你做的事。”

时祺的眼底飞快地划过一瞬笑意,片刻又缓缓定神,把那点笑从眼中压了下去,不让陷入天人交战的温禧看出端倪。

当初还以为她与姐妹一起时大胆热烈,原来是醉酒以后才有胆挑衅。

“想起来了,当初你说的那些话可真让我伤心。”

时祺幽幽地开口。

伤心?什么伤心?

她当时是喝醉了酒对他做什么了?羞辱他的尊严了吗?

温禧的脑海里一团乱麻,好像重新被拉回到那个窒息的夜晚。

那天晚上发生的变故太多,她最后只记得时祺用在锁骨上留下的那朵山茶,娇嫩又俏丽。

对了,她好像还取出过一叠百元大钞

好像是挂在树梢上最后一片落叶,温禧在他拷问的眼神中左右摇摆。

眼见时祺的上半身向自己慢慢倾斜,他又伸出右手,骨节分明的长指在半空中张开,缓慢地向她靠近,扣动她紧张不安的心弦。

二十厘米,十厘米,五厘米。

气氛在此刻凝滞。

“你干什么?”

温禧慢慢地往床尾退,将手撑在身体后面。

手掌温热,轻落在她光洁的额上,贴平,安静地放着,却没有进一步更具侵略性的动作。

“想看看该住院的究竟是你还是我。”

“这也没发烧啊。”

时祺开口,没好气地打乱她旖旎的思绪:“在胡思乱想什么。”

“我还不至于需要出卖色相,来赚取温饱。”

这场审问莫名就剑走偏锋,变了调性。

温禧低下头,像毛茸茸的小兔要藏进窝里,只留红红的耳尖在空气中-

「再问一个问题。」

她在手机上收到温良明发来的下一步指示。

“那你是不是惹上什么祸了?有生命危险的那种。”

少女抬眼,急切地再追问下一个问题。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时祺回答,顺势反将一军。

“因为我感觉那个歹徒好像认识你,是冲着你去的。”

温禧心一横,索性将答案直接说出来。

“你太高看我了。”

时祺摇了摇头。

原来她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了吗?

糟糕。

她以为她是被黑恶势力胁迫的哪个马仔,却不知道他才是藏得最深的那道影子。

“怎么可能?”

时祺耸耸肩,故作轻松,心内波澜滔天。

“但你的功夫为什么这么好?”

温禧再问。

“我小时候家旁边是开武馆的,我耳濡目染,就跟着学了一点皮毛。”

时祺撒谎时不改心跳。

“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他还认真补充一句。

时祺是真心的,至少在危急时刻时可以用来防身。

温禧转念一想,又觉得好像还挺有道理的。

人在危机面前会爆发出巨大的能量,报纸上还报道说有热心的市民见义勇为,在危机时刻抬起轻型轿车呢?

爸爸还说他骗自己,可他不是有求必应,好好地将所有的问题都回答清楚了吗?

思绪转圜,她又被哄过去了,淡定地将手机熄屏。

温禧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提问,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最简单不过的解谜游戏。

看见她半信半疑地点点头,时祺再一次幸免于难。

一次危机就被他这么化解过去,可将来,将来的将来,如果她再问起他的身份呢?

当然,为了随机应变,只要他愿意的话,他可以翻出几十个数据库里设置好的假身份作掩护。

可他的本意并不想骗她。

这很矛盾。

于是他将谎言精心包装,真假参半,用动听的声音说给她听。但他心知肚明,百分之九十九与百分之一的欺骗放在天平上旗鼓相当,都不会改变谎言的本质。

充其量不过是瓶甜蜜的毒药。

时祺也跟着沉默。

“怎么不说话了?”

温禧托腮,偏过头来看时祺。太阳在午时升上枝头,迎接一天当中最强烈的光,那些光穿过零落的枝条,穿过斑驳的玻璃,最后栖息在她那双同样明亮的杏眼之上。

五光十色,碎成最真挚绚烂的彩虹,刺破深渊。

他何德何能。

他是游走在灰色地带的边缘人,与钢琴琴键一般,摇曳在黑白之间,学会的第一课就是如何说谎。

他不止吞下一千根针,感觉此刻喉咙已隐隐发痛,早已千疮百孔,至死难辞其咎。

第35章 交锋

很快, 病房外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

“他刚刚做了手术,还受不了大的刺激,能不能不要让他回忆昨晚的事?”

眼见便衣警察即将进屋, 温禧站在门口轻声请求。

她想起昨晚惨烈的状况, 自己尚且有严重的创伤后应激状态,更遑论时祺是正面交锋。

“小姑娘放心吧, 我们知道分寸。”

警察点点头,微微一笑。

倘若你知道他的身份,就会知道他比你想象当中坚强得多。

“例行公事而已, 不用担心。”时祺这么对她解释, 让她放心, 用追随的目光将她送至门外。

温禧隔着玻璃,不安地向里张望,看见时祺坐在病床上嘴唇张合, 对答如流,他们维持着社交距离, 只是那些人直到最后表情紧绷, 神色严肃。

“你很危险, 这并不是你该做的事。”

这是时祺听见的第一句话。

“我知道,请再给我一个机会吧。”

时祺最后这么回答-

“爸爸, 你要干什么?”

警察前脚离开,温禧正准备推门进去。身后却伸出另一只手将门先推开。

然后她悄悄压低声音。

“我刚刚都按你说的问了他,你难道还不相信是真的?”

“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我的面说的?”

温禧苦恼。

温良明看见满眼担心的温禧,语气放缓:“你这丫头, 胳膊肘尽往外拐, 爸爸还能对他做什么其他的事。”

“之前让你问那些问题,也是为你好。你虽和他认识, 但又不是知根知底在身边长大的人。”

他面露担忧。

每年针对豪门的绑架案和谋杀案都逐年攀升,温禧细想之下,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温良明语重心长地对信服的女儿说:“现在你问清楚了,也明白了事情的状况。当然要单独感谢他一下,他救了你,我有些话对他说。”

“况且现在人醒了,也没什么大事,快回家休息吧。”

温良明指了指她眼眶下明显的青黑。

温禧见爸爸想通,便也跟着点点头。

温良明一转身,那点淡薄的和煦烟消云散。

当局者迷,温禧如今深陷泥潭,他怎么能不去亲自把这根吃人的藤蔓斩断?

他分明是为她好-

“感谢你救了我女儿,但我说话难听,希望你不要介意,我不希望你跟她走得太近。”

那个身穿暗色西装的中年男子,手持着传媒的半壁江山,两鬓微霜,杀伐决断,尽在股掌之中。

“你是聪明人,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时祺躺在病床上,抬起头,正对上温良明的目光。

“温先生,你误会了。”

少年沉静的脸脸色紧绷,眼神迫人,他的脸上还是虚无血色,目光却格外坚毅。

温良明西装革履地站在他跟前,却觉得气势隐隐地被压了一头。

他看起来坚不可摧,有棱有角,不肯在世间圆滑的规则打磨。以温父的人脉与手段,想彻查他的身份背景并不是什么难事。

“你爸爸是时智勇?”

他试图先发制人。

时智勇是京北大学的钢琴教授,在国内外知名期刊上发表过多篇钢琴演奏专业的论文,是国内钢琴教育界的泰斗级人物,桃李满天下。

“他不是我爸。”

少年倔强地否认这个事实,面具下的脸隐隐有了裂痕。

“听着,你的家世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你家里那些恩怨纠葛我并不关心,我也管不着你要做什么事情,杀人犯法,养家糊口,都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唯一在乎的,就是我的女儿有没有受伤。”

温良明想起温禧,脸上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柔和的神色。

温禧算不得他的软肋,但慈爱祥和的父亲是他人生中的重要角色,演着演着竟也真带了几分真挚的感情。

女儿向来乖巧伶俐,但一切都终结在他出现之前。

温良明恨恨地想。

“您要保护她,让她一辈子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吗?”

时祺这番话,终于在温良明的脸上看见一丝松动。

该死,他必定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温良明唯一做的好事,就是将温禧保护得很好。

温禧对家族所涉及的生意向来不知情,无忧无虑,在美丽的城堡里做她的小公主。

像是这个黑暗森林里,用清泉灌溉,用甘露滋养,长出的唯一一朵纯净的白蔷薇

可那份家业对她来说既是祝福,也像诅咒。

倘若将她身下的水源抽干,土壤倾覆,她也会死。

温氏的发家史并不干净,但在经营蒸蒸日上后又成功洗白。许是夜怕鬼敲门,温良明年年热衷公益事业,慷慨地捐出善款筹建福利院。

“我警告你,无论想做什么,你都在此处给我适可而止。”

温良明好像在此刻突然被踩住痛脚,慌不择言。

但冷静下来,他又觉得自己高高在上,不该跟这个不懂事的小孩一般计较。

以往有多少不知天高地厚之徒,拿着莫须有的罪名来威胁他,最后都龟缩在他鞋底,哀嚎求饶、痛哭流涕?

也是。

他懂得再多,也不过是瓮中之鳖。一个小孩而已,能翻出多少浪涛?

妄想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资本的积累都是血腥的,从羊吃人开始就是如此。”

这么想着,温良明轻轻转了转手上江诗丹顿腕表,低调的表盘在灯光之下,折射出耀眼的辉光。

“我这是在教你人生的道理,越狠,越有可能在平庸之辈中脱颖而出。”

温良明娓娓道来。

“有时候知道的越少,人就会越幸福。”

“谢谢您的忠告,但我经过思考,觉得我没有任何采纳的必要。”

温禧平静地回答。

“倘若你没有做亏心事,何必要担心我在她的身边。”

结识温禧本是个意外,时祺原本就不可能通过温禧作为自己的手段,将无辜的人牵连入局。现在温良明要点破,索性顺着这条线刺激他一下。

果然,温良明好像被戳中痛处,瞬间暴跳如雷。

“你懂什么?”

时祺明白这场谈判已经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你先不要否认我。”

“你的妈妈最近很好吗?”

时祺的脸一瞬惨白。

“很好,不劳您挂心。”

他将指骨捏到发青-

温良明没有输出过多的反对。他皱眉看,心中已然在盘算如何处理这个棘手的刺头,要怎样在伤害女儿最小的代价之下,把这个人不动声色地从她的身边带走。

有什么好办法?

他抓心挠肝。

“温先生,既然我们都有相同的愿望,我们可以不必这么针锋相对。”

时祺心平气和地说。

“你想跟我合作?”

温良明好像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唇角忍不住露出一丝戏谑的笑。

“你有什么资本跟我谈条件?”

他对时祺的后文兴致缺缺,只觉得他胆大妄为。

“这次你能靠着傍上我女儿捡回一条小命,下次你可就没那么幸运了。”

“很可惜,我会暂时安全,我们现在不在富西市,你依然要遵守在这里的游戏规则。”

时祺出声提醒。

温氏为商数年,在富西市的势力早已盘根错节,拥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他要宣判时祺的命运,犹如处置蚍蜉,也如同在生意场上拔除某个钉子一样轻而易举。

所有挡路的绊脚石,都会被他毫不留情地除掉。

“你跟我说的话太多了,你重伤未愈,可以休息了。”

跟乳臭未干的少年说话,简直白费口舌。

“好自为之。”

温良明说,恶狠狠地留下最后一句忠告。

“你太高估自己了,觉得她会因为你的事跟我反目。”

“就连你的身份她也知道吗?”

时祺猛地一下从床上立直脊背。

那些精心编织的谎言就像多米诺骨牌,稍微风吹草动,就会轰然倒塌,天翻地覆。

温良明一个电话,与时祺相关的身份资料都摆在面前,他不是卧底,南江市不用抹除他的所有信息,只需要制造些似是而非的可能,让他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

做线人,本身就是自担风险。他冒着生命的危险,去维持深渊中岌岌可危的秩序。

他并不是因为多高尚的目的从事这份危险的工作,只是为了钱而已。

那薄薄的一张纸币,是他支撑母亲在疗养院生活的永动机,也是他此后追求自己梦想的最低保障。

碎银几两,可解人生万种惆怅。

不知温禧会怎么看我?

想起温禧,时祺陷入空置的状态

他说不清楚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对温禧就悄然动了心,情感发生了质的变化:或许是琴房初见时女孩脸上生动的表情,或许是在演戏时让他浅尝即止的那个吻,或许是暴雨中她怎么也流不干净的眼泪;又或许是躺在她怀里,在迷蒙的意识中,听见她在不断地呼喊自己的名字。

桩桩件件,他猜不透。

因为黑暗缝隙中透出的一缕光,真的很难不让他拼命抓住。

到时候事情败露的惩罚,就让他独自一人来接受吧。

“原来你很怕温禧知道这一点,我还以为,你真正担心的会是自己母亲的生命安全。”

温良明知道自己赌对了,诡异一笑。

虽然时祺答应着,但看似平静无波的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他哑声,努力挺直脊背,克制自己的声音不变调。

“我知道了,温先生。”

他已经是个烂人了,可偏偏不想在心爱的女孩面前掉价。

第36章 坦白

“线人。”

石破天惊, 她没有料到时祺如此轻易地就撕破厚重的伪装,将这个答案呈现在她面前。

“什么?”

温禧难以置信,不免再重复质疑一句。

听见自己眼前人当真混迹于电视剧中上演的那些无间道, 那些帮派火并、枪弹横飞的惊险画面立刻温禧的脑海中涌现, 原来竟真的在现实生活中自己不可视的地方上演。

难道当初失乐园已经是最小的阵仗了?

她在一瞬间明白从前那些闪烁与含糊,像倾盆大雨下被雨刮器不停滑动的挡风玻璃, 依然水雾横生。

“看来当初的我将这些秘密藏得很好,一点儿也没有被你发觉。”

时祺看见她的双眼像是刚上市的荔枝般滚圆,淡声解释。

“是。”

温禧点点头。

正常人谁会往这个地方想?

原来在镁光灯下风度翩翩的钢琴天才, 曾是行走在暗夜中的赏金猎人。

温禧对时祺的身份产生了一分为二的割裂印象。

这怎么可能?

但不得不说, 这个答案让校园时代的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为什么他会无缘无故地消失, 为什么他的信息经常随机回复,为什么他会突然以酒吧招侍的身份出现。

好像填海造陆,她的心上纵横的沟壑在多年后被真相的土方填平。

“我早已不为南江市警察局服务多年, 留下的身份信息也早已过期。“时祺对温禧解释这件事:“所以现在公开我的身份也没有关系。“

他抬头看见温禧,却发现她仍在低首冥思苦想, 连发丝在颊边滑落都毫无知觉。

时祺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对方却在瞬间发觉, 慌忙把垂落的发丝撩回耳后, 让他没有可乘之机。

他又不动声色地收回。

“不是间谍,也不是卧底, 现在是法治社会,跟电视上上演的那些谍战片完全不同,”时祺哑然失笑,一语道破她心中所想:“你可以把我当作提供举报线索的热心群众。”

他轻描淡写, 想将这一篇揭过。

诚然, 组成现实生活中的很大一部分是鸡零狗碎,没有千钧一发的定时炸弹, 也没有子弹四溅的火力比拼。辖区里聚众赌博、斗殴、偷盗最为常见,偶发恶性刑事案件,也极少会有他这样编外人插手的机会。

“但是在失乐园的时候?”

“那已经是我这份工作最高光的时刻了,还正巧被你赶上。”

时祺轻声解释。

在失乐园的那一晚,他原本的任务只是监视,随时汇报隋夜等人的动态,等待市局的警察实施抓捕。却没想到因临江派出所的临时出警扰乱了节奏,他阴差阳错之下,倒成了正面交锋的有生力量。

时祺的眸色暗下来,像乌鸦漆黑的羽翼

“可这并不是什么光鲜亮丽的职业。”-

他们交替陷入回忆当中,现在轮到时祺。

时祺记得几个混混神秘兮兮地告诉他有些挣钱的正经门道,说给警方提供一条有效线索就能百十千,他追问到此,那些人却支支吾吾不肯给他介绍。

他觉得可行,因为他还有与生俱来的天赋。

时祺的优势就是听觉与记忆,敏锐的听觉能够循声辨人,对四面八方的动静了如指掌。

听过的声音他再听一遍,就能准确地分辨出认出来是谁。

走街串巷向来是时祺的拿手好戏,在胜利巷里走一遭,他连隔壁三楼的老李贪杯喝了瓶五十八度的高粱酿都能听见。

当时母亲进疗养院需要一大笔医药费,走投无路的他直闯南江警队。

“小孩,你还未成年,就来做这么危险的事?”

那个叼着烟头痞笑着的中队长,将打火机夹在指间把玩,听见办公室里稀落响起的哄堂大笑。

“说吧,只要您需要,什么脏活累活我都可以接。”

他初生牛犊不怕虎,张口就答。

“该不会是警匪片看多了吧,一腔热血来这了吧。”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正好是午间休息时,身后另几个身穿制服的男子汉笑得如栽倒的大葱,根本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只有一个上前好意地拍了拍时祺的肩。

看见时祺倔强地别过头。

直到他凭借自己的本事,隔三差五地就往派出所送点业绩,年末去市局汇报时一长串都是他的名字,众人才对他刮目相看。

时祺家住在胜利巷,那块片区本身鱼龙混杂,是好惹事之徒的聚居之地。

“我可以胜任,请相信我的能力。”

他脸色严肃,冷硬得像一块石头,重新站在办公室里。

“小子,你知道做线人意味着什么吗?”

中队长上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警告他,这并不是什么油水丰厚的好差事。几乎毛遂自荐的,或者是一朝失足,深陷泥沼,需要寻求警方庇护人生安全的,或者是本有案底,要请求宽大处理,网开一面。

像他这样身家清白,还要上赶着往火坑里跳,实属罕见。

“我不知道,但我需要钱。”

“目的还挺纯粹的,我欣赏你。”

铁板钉钉,他被破格录取。

市局有自己的衡量标准,会根据戴罪立功的表现来减轻量刑,或是给一些等价的交换。

时祺在成年后自愿成为南江警队投在城市中的一枚棋子,有直属联系的上级。蹲点隋夜是他做过最危险的一件事,也是在那个时候,上级决定不再让他冒险。

“真没想到,你小子还有几分本事。”

“不错,是个干刑警的好苗子。”中队长在病房里对他说:“倘若毕业后你愿意来这里,我随时欢迎。”

可惜他志不在此。

在四处游荡捕捉线索的过程中,他会在南江的各处流动,对任何微弱的风吹草动都了如指掌,也极易结仇,腹背受敌。

这就是他所能说的所有故事-

“走吧。”

时祺无声地笑了笑,“今天你听的故事够多了,足够让你好好消化一阵。”

“你感兴趣,我以后隐去姓名和背景,再讲给你听。”

他们从露台往下走,才发觉晚上忽起夜雨,滴滴答答落在草坪上,激起湿漉漉的草腥气。他们没有带伞,时祺就将千鸟格西装脱下来,顶在头上,给温禧当作挡雨的工具。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记忆中的温禧定会掘地三尺,刨根问底。

他以为温禧会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二十岁时难以启齿的事,到现在不过是被风吹起的一张薄薄的餐巾纸,卷走便杳无音讯。

他会毫不犹豫地告诉温禧,自己缺钱。

“受伤的时候,会觉得疼吗?”

未防温禧小心翼翼地问。

他的心神微动。

时隔经年,她却依然在乎他身上的那些斑驳的伤痕。

她在与他共情。

“早就不疼了。”

他看向她的眼睛映上了些别样的温柔。

为了一点似是而非的线索,他也混进过本市最大的帮派,群架时他冲在最前面,却又遵纪守法不敢动手,只做正当防卫,头破血流是家常便饭。

为了节约医药费,蜷在出租屋里给自己沉默地疗伤。

“温禧。”

他复又郑重地叫她的名字。

“我跟你说这么多,你一直知道我的目的只有一个,我也表现得很明显。”时祺又说。

“我”

“时祺,我今晚答应了宋小姐的测试,”温禧及时将他最关键的话打断,避重就轻地引开话题:“你说她的测试,会安排在什么时候?”

“她啊,”时祺将那份失意很小心地收好,眼底划过一丝轻笑:“她性格一向要强,刚刚在你面前只是为了争口气而已。”

“现在应该早和闻鹤一起出去玩了,估计现在还没有时间想这件事。”

起初闻鹤将他神秘兮兮地将拽到身边,就是想问南江有什么好玩的地方。长夜漫漫,他好和宋朝薇一起出去玩一玩,增进一下双方的感情。

看来家家便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你当初态度反复,把我推开,也是因为这件事?”

猝不及防,温禧的跳跃性思维像随意拨动的指针,一时又校准到他们的事情之上。

时祺点头表示默认。

“我不想伤害到你,何况我跟你的家庭背景差距太过悬殊。”

但在失乐园风波之后,他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反而坚定勇敢了许多。

时过境迁,懦弱犹疑,害怕门阀之见的人变成了她。

“我知道八年前我不告而别,也知道自己蓄意隐瞒,现在希望重新恢复在你心中的信任是痴心妄想,但你愿意再给我一个机会吗?”

他漆黑的眼沉静如水,屏息凝神,期待她的回答。

预料之中,对面无声无息,他没有等到温禧斩钉截铁的答案。

至少温禧没有明确地表示反对,就是一个相当积极的信号。

他自我安慰,说一切不算太坏-

但凡她给他机会,他都要桩桩件件讲给她听。

可温禧几乎是落荒而逃,鼓膜中有风在振动,也有时祺直击心灵的追问。

她无法给出一个妥帖的回答。

今晚接受的信息量过大,让温禧很长时间都无法平息,心上的天平被不断地加砝,来回摇摆。

她回到观星公寓以后,躺在床榻之上,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

直到数到第1899只绵羊之后,温禧终于认命地爬下了床。

她打开网页,搜索严奕这个名字,旧电脑上频闪阵阵,勉强加载出了一屏信息,有一些简单的文字介绍,全网却没有留下一张正脸照片,很奇怪,可以让她对比两人容貌之间的差距。

她到底长得能与他多像?

皓月当空,她给陆斯怡打了个电话:

“鹿鹿,你消息广,能拜托你帮我查一个人吗?”

第37章 结缘

接起电话的, 却是个陌生沉郁的男声。

“斯怡睡了,温小姐。”此时已是深夜,那人暧昧地道出事实:“我是沈昀, 知道你是斯怡最好的朋友。你告诉我, 我帮你查也是一样的。”

温禧与沈昀素未平生,她哪好意思狮子张口, 直接找他帮忙。

“我明天再联系鹿鹿,麻烦沈先生。”她生怕打搅好闺蜜的春宵甜梦,慌忙撂下电话。

虽然温禧内心清楚, 她最应该问的是那位说与她故事听的亲历人楚槐升。

可三番五次地让陌生人自揭伤疤, 她又于心不忍。

要不去找找时祺?与钢琴界相关的人脉, 他应当最熟知,总比自己漫无目的地寻找强。

这个念头似烟雾袅袅升腾,她拼命掐, 最终在困倦中一缕飘散-

内心斗争下,温禧不知不觉地睡过那个长夜。

日历翻至十一月, 立冬时节, 南江受到北方南下的寒潮影响, 气温断崖式下跌,又接连数日下雨。

又潮又冷, 一股子凉意似要钻进骨里。

温禧本想补个长觉,按照自己原定的计划,去调律工作室。但甫一清晨,就有位客户慌张地打电话, 唤醒睡眼惺忪的她, 说钢琴因为连日降雨而受潮,声音出现了明显的瑕疵。

可这台钢琴她才调好不久, 不可能会在短时间出现这么明显的弊病。

温禧来到客户家中,准备一探究竟。

“您快看看这台钢琴怎么样了,要是坏了,可完了。“

母亲心急如焚,那个十岁琴童的喜悦却溢于言表。

男孩本该在书桌前乖乖写作业,却偏偏在不大的客厅里跑来跑去,好像脱缰飞驰的小马驹,踩得地板咚咚响,宛如敲响他激动又快乐的鼓点。

他一会跑过来伸手摸摸琴盖,一会又凑过去眼巴巴地看温禧的工具箱,还没碰上,就被他母亲一巴掌拍开手。

“就你手贱,让你弹琴时不好好弹,现在在这瞎凑什么热闹!”

圆白的小手上红痕立竿见影,男孩无声地怒视自己的母亲。

“赶紧回房间写作业去,别在这给师傅捣乱。”

男孩置若罔闻,又往琴底下钻,像条湿滑的泥鳅,将钢琴当作大型玩具一般。

“抱歉,影响你工作了。”

母亲一边伸手拽出儿子,一边回过头来跟温禧道歉,害怕拖累她的工作进度。

“没事的。”

温禧柔声回答,继续检查。

她的家庭境况温禧了解,每次她调律离开时,那位母亲必要拉着她的手倾诉一番,讲到凄苦处,就暗自垂泪,

他们的生活并不宽裕,单亲家庭的母亲省吃俭用,望子成龙,才从齿缝中生硬地挤出血本,来给孩子购置一台钢琴。

然而孩子磕磕绊绊学了三年,琴技却依然没有丝毫起色。

业精于勤荒于嬉,十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男孩并不愿意被囚在四四方方的琴凳上训练枯燥的指法,实属情有可原。

等温禧揭开琴盖一看,真相昭然若揭。琴身里明显有丝丝水渍,还未蒸发,一看就是恶作剧留下的证据。

虽然连日降雨有受潮可能,但不比梅雨季节,倘若没有人推波助澜,钢琴本身却不至于受损得这么严重。

她委婉地提醒了一两句,母亲便立刻明白过来,知道是自己的小孩故意在暗中使坏。

未等温禧反应过来,母亲立刻拎起电视机旁的鸡毛掸子,狠狠打在男孩的屁股上,将现场闹得鸡飞狗跳。

“叫你在这里贪玩,叫你不把窗户关上,天天不好好练琴,还不知道把什么东西倒进钢琴里。”

“我就是不想练琴,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一点都不想学这个破玩意,你还天天逼我。”

男孩梗着脖子嘴硬,满屋逃窜。

温禧留在这里劝架,又费了一番心力才将双方的矛盾调和好。她每次调律在客户的家中,也算是见惯了人情百态。

小小一件乐器,也能影响家庭关系,邻里和睦。

时祺看起来就是天赋异禀,不知道他小时候学琴时是什么模样,应该不会是这样的吧?

她的脑海中便勾勒出一个正襟危坐的雪团子,穿着小小的燕尾服,在镁光灯下一本正经地演奏高难度乐曲,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他定然勤奋刻苦,是那位被家长交口称赞别人家的孩子。

温禧莞尔一笑。

想起时祺,又自然地想到她自从接下兼职调律师的工作之后,工资却一日不少地打到她的银行卡里。他却没有麻烦她做任何事。

无功不受禄,温禧莫名地觉得有些不安心。

难道那天的迟疑打击到了他吗?

但其他事果真如时祺所说,宋朝薇根本将那日说过要考验她的承诺抛诸脑后,几人开开心心地在南江玩了几天,就又飞回欧洲去。

等飞机到了法兰克福机场,她才留言说给温禧机会磨练几个月,等国际调律大赛的时候再考她也不迟。

她刚想起时祺,那边手机屏幕上就跃动起这个熟悉的名字-

“在做什么?”

他清朗的声音落在耳际,温禧才察觉到心中隐秘的期待。

“刚刚从客户家调律回来。”

温禧提着工具箱,刚将自己从家长里短中解放出来,打了个哈欠。故作平淡:

“有什么事吗?”

有细碎的雨声落在耳畔,温禧渐渐习惯时祺在自己的身边。

“温禧,我今天到你的工作室去一趟。”

是通知,不是请求。

温禧不知他为何要来,却也没有拒绝。

她正想与时祺重报一遍地址,又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他温润的声音,好似未卜先知:“观山路235号。”

她猛然想起自己曾在钢琴独奏会上对全体观众提起过一回,竟然被时祺牢牢地记在心里。

“为什么?”

温禧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

“我想来恭贺自己的员工开业大吉,这个理由可以吗?”

他认真地问。

“当然。”

可她的调律工作室已开始了数月,连他知道这个消息也过去了两月。

为什么是这样?

“我开车过去。”

他连出行方式都一并告知。

“好,我等你过来。”

温禧在电话那头低低地应了一声。

有时候两人之间的对话熟稔得像是旧日密友,让温禧偶尔会恍惚一瞬-

门外的风铃清脆相撞,时祺来得很快。

他今日穿驼色的大衣,黑裤皮靴,身姿挺拔,臂弯里托着一束淡雅的香槟玫瑰。

“既然是祝你开业大吉,怎么也不能空手上门。”

时祺将那束花递给她,倒真的像是为了恭喜她而来。

“多谢。”

温禧看见他来,心中隐有忐忑,有种自己的工作室受到上级视察的感觉。

不知道他觉得这里怎么样?

“装修得很好,简洁,整齐。”他在工作室里来回转了几圈,也留意到温禧的那面墙上贴着的调律工具。

“你是想给大家科普调律吧?”

温禧想起当初孙眉来采访时,点了点头。

店也逛了,花也送了,温禧觉得他是时候应该离开了。

“其实我来这里还有件事。”

温禧的脸微微发烫,害怕他要旧事重提,问她考虑得怎么样。

其实那夜他的请求连一个表白都不算,却隐隐让温禧感觉到好像突破了某种阈值。

“我想买一台钢琴。”

啊?

这话好像无稽之谈。时祺贵为国际知名的钢琴家,钢琴品牌倘若嗅到他缺一台练习钢琴的风声,蜂拥来赞助都来不及。

倘若他偶尔练琴开心了,顺手在社交媒体上发一张相关的照片,对于钢琴厂商而言就是最好的免费广告。

何乐而不为?

她也有所耳闻,高端的钢琴制造厂商都会跟钢琴家直接对接,甚至可以专门根据手指条件量身定制,根本不用她来操心。

“当初你说要回来把那台钢琴调好,可我一连等了好几天,也没等到你回来兑现承诺。”

时祺又控诉了一长段话,如珠落玉盘,果不其然地在她的眼色中捕捉到愧疚的情绪。

同样的招数再试几次,她还是一样会毫不犹豫地上当。

顺着他的思路,温禧想起那台被她遗忘,还立在时祺密室里破旧的钢琴,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

当初的确是她答应,可这几天连轴转之后就忙忘了。一想到他在那台连音准都有问题的钢琴上练习这么久,温禧的心中就有些不是滋味。

“时祺,你想要什么价位的钢琴?”

话刚说完,温禧就恨不得咬自己的舌尖。

这是她与顾客介绍时常用的话术,目的在于了解对方心中的心理价位,更好地做出推断。

但对他而言,即使将她整间店里的琴全买下来,都绰绰有余。

“你自己也卖过钢琴的,选一台自己喜欢的,带回家就好。”

她索性破罐子破摔,诚恳地建议。

“既然你是我的调律师,你应该最了解我的演奏习惯,那帮我挑一架合适的钢琴也是理所当然。”

但时祺却慢悠悠地停下来,长腿交叠,懒散地坐在琴凳上,眼神里似笑非笑。

“你就帮我代劳吧。”

拜托,她连一次调律都没为时祺做过,谈何知道他的演奏习惯。

温禧的调律工作室在南江大学附近,四周也有不少居民区,她当初选址就充分考虑到了周围人的消费需求,当初她进货时,以携带方便的键盘琴与电钢琴为主,也兼有物美价廉的国产品牌,大学生课余生活丰富,总想抽空学个乐器。

与时祺的要求有天壤之别。

哪能满足这尊大佛的要求?

温禧正不知所措时,突然灵光一现,想起一份手册,当初厂商见她懂行,将价格杀得片甲不留,就将这个册子留给她,让她有空的时候来考虑。

“不如你亲自”

门口的风铃声却打碎了他未说完的话,有客来访。

第38章 尝试

“应该是有客人, 我去看看。”

时祺听见铃音,住了口,森冷的目光不起波澜地朝着门外望, 想看看这位不速之客究竟是谁。

那视线怨气森森, 隔着装饰的玻璃,恨不得将她拒之门外。

那位门外客看见里面一树挺拔的阴影, 突然不寒而栗,连放在门把上的手都停顿下来。

她有些踯躅不前。

我也是你的顾客,光接待我还不够么?

看见温禧轻快离去的背影, 时祺自言自语地低声说。

“您好, 请问我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温禧嗓音明朗, 划破空气中的沉寂。

年轻女子将伞柄收拢,雨珠从伞尖滑落。她看见眼前身着焦糖色长裙的温禧,乌发柔顺, 眉眼娴静,心间又奇迹般地安定了许多。

温禧面对每位顾客都报以热情与亲切, 设身处地, 这是基本的经营之道。

“抱歉, 是打扰到你了吗?”

女子小声开了口,声音低得像对听觉的考验, 告诉温禧自己姓唐。

“我是路过的,看见这里面在卖乐器,之前就一直想买一台钢琴给孩子学习,所以就想进来看看。”

又是一位年轻的母亲。

温禧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清晨服务的那位焦急的中年妇女, 她揣着一肚子苦水, 追着孩子跑了数圈,终于气喘吁吁地放弃。

她们总习惯在孩子成长的道路上自我牺牲, 倾尽所有,将自己放在整个家庭的最后一位。

“没事,请进来看看吧。”

温禧连忙迎上前去,热切地招呼她。

那女子的年纪看起来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装扮却很成熟。她穿了蓝色夹袄,袖口领面已洗得发白,长发用月牙色的塑料夹,低低地盘在脑后,两鬓中夹着几缕银丝。

外观判断,温禧直觉她的家庭条件并不乐观。

那枚塑料夹一看就像是路边摊上购买来的。或者是两元商店里送出的凑单货。

但定睛一看,温禧又将自己的判断推翻。

因为违和的是,她的脖子上却又带着一条钻石项链,在日光灯下绽出柔和的光。

总觉得哪里好像有几分古怪。

幽叹一声,温禧将注意力集中在专心推荐上。

“请问是孩子喜欢弹钢琴吗?”

回到室内,温禧却发现刚才站在这里的时祺不见了。

奇怪,他跑到哪里去了?-

瓷灯明亮,照见干净整洁的调律工作室。

温禧顺手在门口的饮水机处倒来一杯温水,递到这位唐女士手中。她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低眉顺眼,现在跟着温禧走进调律工作室。

他们边走边聊。

“您的孩子多大了?”

“他已经上大学了。”

她转头思考了一会,又给出一个让温禧出乎意料的答案。

原本还想她比自己大不了几岁,是她的判断再次失了偏颇。

“您很年轻。”

温禧诚实地夸赞,唐女士不好意思地笑了,露出些少女的羞涩感来。

没有否认。

但她本人还这么年轻。温禧按捺下心中的疑惑,每个人的人生进度都大相径庭,她早婚早育也有可能。

温禧想问清楚她的基本情况,再做推荐。

“孩子之前有学过钢琴吗?”

“她学过。”

唐女士点了点头。

许是在生人面前太过胆怯,唐女士回答问题好像是被机械化设计好的程序,温禧问一句,她就从嘴里蹦出几个字来,绝不多说。

可怜天下父母心,温禧在心中喟叹一声。

年满十八岁之后,家长依然会劳心劳力地奉献一切。她接待过经济拮据的大学生,为一技之长看中了店里最贵的钢琴,回头就给父母不耐烦地打电话,让他们赶紧打一笔钱过来。

“这样的话,我会比较建议您下次带孩子一起过来,让他来试试钢琴的手感如何。钢琴本身不是生活的必需品,如果孩子在家会经常弹奏,我们再考虑把琴买下。”

温禧一口气说了一长段话。

不知道唐女士是否听出她语中的弦外之音。

因为三分钟热度买琴的人比比皆是,而钢琴本身对普通的工薪阶层来说又是一笔不菲的开销。

“她经常会弹。”

唐女士坚定地说。

“我是家庭主妇,平时能给孩子做的事很少。这些年用生活费攒了一笔钱,想着给她买一台新钢琴。”

许是触碰到她的伤心往事,唐女士娓娓道来,说自己是全职母亲,

“如果孩子是住在宿舍的话,我建议电钢琴也可以考虑,占位小,价格也便宜。”

温禧指了指自己划分出的电钢琴区,琳琅满目,被客人摇头拒绝。

“我想买立式钢琴。”

她这么说。

在看到立式钢琴后,温禧眼中看见唐女士的眼好像燃起一簇火光,狂热而激动。

她的模样看上去倒像是她要给自己买一台钢琴,而不是给自己的孩子。

“容我多问一句,您自己会弹钢琴吗?”

唐女士的手保持着标准手型,在缓慢又眷恋地婆娑琴键,闻言闪电般地缩回手。

“我不会。”

她斩钉截铁地否认。

温禧没有深究。

“我先给您介绍一下我这里吧,不怕跟您说,因为我本身以钢琴调律为主,所以进购的商品不算太多,也会着重考虑他们的性价比。如果您需要更丰富的选择,可以考虑本市其他的大型琴行。”

她诚恳地开口。

“不用了,我就在您这里买。”唐女士轻声细语地说:“我觉得您的态度很好。”

钢琴作为一定程度上的奢侈品,当初悦意的部分销售便惯会看人下菜碟,对衣着朴素之人爱答不理。

后来因方城觉的到来整顿,这股风气渐渐消失。

温禧理解她的意思。

“现在一台国产立式钢琴的价格大致在一到三万之间,进口钢琴会更贵一些。

“对于初学者,我不会推荐进口品牌,现在我们国产的钢琴品牌就做的很好。”

温禧继续与她讲解。

唐女士却保持沉默。

温禧以为她像从前的顾客一样,对国产品牌有些偏见,就又跟着解释几句。

“跟从前相比,现在中国钢琴的制造技术又有了很大的进步。所以我们的国产品牌也是很值得信赖的。”

“但无论如何,还是看你个人的喜好来决定,我建议您可以根据自己的预算,做个选择。”

唐女士沉吟片刻,正准备开口,余光却触碰到一个高大的身影。

“这位是?“

唐女士看见角落里伫立着的陌生人,神色流露出几分惊恐,转而问温禧。

“不用担心,他是”

好像磁带卷条,温禧突然卡壳。

难道她要在这里介绍说,这位就是国际著名的钢琴家时祺吗?

眼前这位唐女士温和简单,看起来不像是会曝光这件事的人。

但保守起见,还是不要介绍他的身份为好。

眼看着时祺欠身,正慢条斯理地准备开口,温禧用眼色暗示时祺保持沉默。

那边的唐女士却恍然大悟,好像凭借自己的智慧猜出了端倪:

“我知道了,你们是夫妻,一起在这里开店的。”

谁告诉她的?

这个猜测一点都不合理。

“不是不是,”温禧慌张地摆手解释:“这是我们工作室的钢琴老师。”

“帮我个忙。”

她小声地凑在时祺耳侧,下意识就轻轻拽了拽他衣摆,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时祺便将薄唇合上,不再申辩。

“这两款你都可以考虑一下,分别是珍江Z500和柏乐PU5,珍江这款钢琴用檀木黑键,击键的稳定性较高,保证了很好的演奏效果。柏乐这款钢琴胜在音色圆润通透。您可以再认真对比一下这两款琴,有什么问题再问我。”

温禧结合她的需求,将选择范围最后缩小到两台钢琴之间,唐女士满意地仔细端详。

她得以休憩,一转身才想起自己工作投入,再次将时祺抛诸脑后。

身后的时祺沉默地注视着她,目光幽怨而冰凉。

“怎么了,不开心吗?”

趁着顾客转身看琴的空档,温禧就退回到时祺身边,轻声地明知故问。

“下次是不是要讲究一个先来后到?”

时祺执着地觉得自己应该排在前面,沉声在她耳畔扬起尾音,温润的呼吸落在她的耳垂上,丝丝入心。

“抱歉。”

温禧微声说,眼中为难。

“她跟你一样来买琴,又是我的客户,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想等她走后再来帮你。”

温禧跟他解释,将一番话语说得又轻又快。

“你等我忙完,我剩下的时间都陪你慢慢挑。”

“因为我是朋友,就觉得我好欺负?”时祺淡瞥一眼:“还有,你在她面前比在我面前专业得多。”

那是当然,她的知识储备在普通的客户面前绰绰有余,但怎么好意思在钢琴家的面前班门弄斧?

好强词夺理。

一身反骨的钢琴家先生没那么好哄。

“温小姐,我可以请你试一试琴吗?”

猝不及防,唐女士看完钢琴,提出请求,在耐心地等待她的回答。

糟了。

她竟毫无准备,以往来的客人多半自己会弹钢琴,她现在的钢琴演奏连磕磕绊绊弹一首玛丽有只小羊羔都勉强,怎么试琴?

“我让他给你试试琴。”

电光火石间,她硬着头皮,用求助的目光望向时祺。

虽然大材小用,但可解燃眉之急。

只是又让他屈尊降贵,为她在这里打零工。他本就不满,现下更是雪上加霜。

他的时间珍贵,一秒值千金。

感应到她的求助,时祺迅速地走过来,在琴凳上端正地坐下。

“这个忙我不白帮,”他清朗的眼里有点惑人的情绪,笑意摇晃,用只有她才能听得清的声音说:

“只是温老板,你是不是该付我点报酬?”

第39章 招徕

什么报酬?

他坐她站, 温禧看见时祺鸦羽般的长睫微颤,好整以暇地在等她的答案。

温禧又轻又快地点了点头,争分夺秒, 没让唐女士看见的私下交易。

他脱下风衣, 顺手就给温禧抱在怀中,将桎梏他发挥的衬衫袖扣解开, 将袖口往上卷了一截,露出劲瘦的手臂。

时祺不戴戒指,也未带手表, 嫌穿脱麻烦, 双腕十指都干干净净的, 讲求练琴时的方便。

拢共就两台待选的钢琴,时祺一一地试过去。

清亮的琴音流淌开来,唐女士怔怔地看, 温禧也跟着发呆。

无论在什么样的场合,一旦时祺的十指落在琴键上, 此时此刻的世界就化为他有。

钢琴的通用性很广, 模仿性也很强, 既可以俏皮灵动,高亢热烈, 也可以温柔悠扬,低回婉转。

时祺的指骨微显,刻意挑了首活泼的练习曲,在琴键上时而弹跳敏捷, 时而连绵流畅, 极显键盘的触感与音色的明亮,不动声色, 就将刚才温禧夸赞钢琴的那两点优势展现到极致。

再好的乐器,倘若遇不上合适的演奏者,就是一件陈旧的死物。

而在他手下,人器相辅相成,即使是最普通的练习琴,琴键都灵动得犹如新出绿芽,焕发生机。

简直是乐器销售的金字招牌。

唐女士看时祺弹琴,看得沉迷,几乎要沉浸在曼妙的旋律当中,只需片刻,他便又收获一位忠实的听众。

“唐女士,唐女士。”

最后是温禧连叫好多声,才将她的思绪从琴音中拉回。

双管齐下,结果自然水到渠成,这单生意以成功告终。

唐女士最后权衡再三,选中了珍江,爽快地付了定金,离开时对温禧连声道谢,约定了送货的时间。

“麻烦您先将联系电话和地址留在这里。”

温禧处理手续利落干练,将提货单陈在唐女士面前。

顾客攥紧笔,在提货单上一笔一画地写下唐金这个名字,想到地址时却有万分犹豫。

一个人会连自己家的地址都记不清吗?

“我的记忆力不太好,又搬家了好几次,让我再想一想。”

察觉温禧注视自己,唐女士羞赧地露出一个笑,咬着笔头,在冥思苦想中第八次划掉了用黑笔刚写的字。

“我送您出门。”

温禧还未将她送出门,耳边清脆的风铃声再次响起-

是南江大学几位路过的学生,伸长了脖子向里望,说刚刚听见店里有人弹奏,不便打扰,现在看声停客走,就想进来看看。

没想到时祺的演奏还有这样的功效。

“这是我的调律工作室,欢迎几位光临”

温禧站在门口,眼中依然存续了礼貌的笑。

时祺长身玉立,不知何时已自觉寻了个医用口罩带好,蓝色的口罩将英俊的脸遮挡着,只露出清而亮的一双眼。

“这是我们琴行的钢琴老师,刚刚就是他为顾客演奏的钢琴曲。”

她再次介绍时祺的身份,说话莫名地没有底气。

“可以请他在为我们演奏一首曲子吗?”

学生诚恳地问,跃跃欲试。

温禧正想开口婉拒,却被身侧的时祺抢了先。

“买一赠一,”宛如芝兰玉树的男子开了口,不紧不慢,话里却斤斤计较得要命,将销售策略信手拈来:“刚刚离开的那位客户买了一台钢琴,所以我弹了一首钢琴曲给她。”

没有比他更会做生意的了,将账算得明明白白。

这可不是温禧教的。

好在几位学生瞅了几眼价格,并不是真正的刚需,也不至于一时冲动,胡乱转了一圈就离开了。

这阵热闹就被他不近人情的销售策略掀过去,将几位学生送走以后,偌大的调律工作室空空荡荡,还有余音绕梁。

又余下他们两人。

“怎么办,我把你的客人赶走了。”

时祺看着温禧如释重负的神情,低笑了一声,却没有不知所措的模样。

“你本来就不是店员,已经帮了我很多了。倘若客户络绎不绝,我岂不是要拉你在这里弹上一整天?”

温禧用琴布细致地擦拭琴键上的指痕,抬头回答他的问题。

“我这座小庙,可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她半开玩笑地说,难得在他面前也俏皮一回。

“这样难道不好吗?”

时祺问。

好。

把钢琴家与自己的商品捆绑销售,只有他本人想得出来。

有他在这里,自是酒香不怕巷子深。

“国际知名钢琴家穷困潦倒,在街边小店卖艺求生。”

基于传媒素养,温禧随口胡诌了一个爆款标题。

几乎是一瞬间,她耳畔闯进时祺克制不住的轻笑,于是回身看他。

时祺的眼神温煦,好似被谁掬起一捧月光,浮在她的心海之上,掀起潋滟的浮光。

重逢到现在,时祺笑的时候增多了不少。

是因她而笑。

“但以前真没想过,这样竟也能招徕顾客。”

温禧感叹道,又直观地感受到时祺的影响力。

因而西餐厅也时常会聘请钢琴演奏者,或许路过之人被琴音吸引,就自然会愿意进来看看。

她虽然选址时刻意定在了繁华地段,但钢琴作为非必需品,还是极少有人进店选购。

钢琴与人相比,更不易挪动,一般调律她会上门,客户不可能大费周章地将钢琴搬到工作室来。

她平时上门调律时无法兼顾,就会将店顺手关了,经营了两个月,收入惨淡,甚至还不如她专职做调律挣的钱多。

对一般的琴行而言,会集乐器培训与销售于一体,但她刚刚开业,既没有闲钱雇员,也没有精力去操持其他。

久而久之,温禧逐渐开始怀疑当初开这家实体门面的意义。

现在她忽然又找到了。

“我前面都说了,这个忙我不白帮,”

时祺又走得离她更近,眼里有清浅的笑意,中间透着些许期待:

“温禧,我还在等你的报酬,我今天帮助你拿下这笔订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他着重地咬了她的名字,将烫手山芋重新丢到她手里。

她怎么忘记了这件事?

温禧懊丧地想。

好了,现在又轮到他重新开始找自己算账的时刻了。

大钢琴家下凡不易,从前连欧洲贵族听琴都要排队,他免费帮忙弹了两首练习曲,她自然也得付出点报酬才行。

他随口的一个玩笑,温禧沉静的脸就真的乱了,陷入冥思苦想,苦恼要给他什么样的报酬才相当,

时祺看见,又情不自禁地眼尾上翘。

把这台钢琴的利润抽一半给他,还是,对了,他不是要买一台钢琴,干脆大方点,把他需要的钢琴直接送给他,就当作是宣传费了。

那可不行,她这么做亏大了!

温禧入不敷出的心还在计较着利润是三七分还是四六分的时候,时祺先说了话。

“陪我弹一首钢琴曲就好。”

时祺复又在样琴面前坐下。

“给他们弹不行,给你弹一首还是绰绰有余的。”

原来他的报酬就是这个。

“想听什么?”

他将身体微微朝着她的方向侧。

“《梦中的婚礼》吧。”

《梦中的婚礼》,G小调,是两位作曲家为法国钢琴家理查德·克莱德曼创作的作品,后来成为国内脍炙人口的演奏曲,旋律优美,节奏简单,是初学者最喜欢的歌曲之一,

温禧想报复他,特意挑了一首最俗套的曲,有点故意刁难他的意味。

法文是Mariage d’Amour,直译本该是爱的婚礼,是翻译的原因,让原本染上了点失真的色彩。

但爱情,本就如梦似幻。

他的双手已经依约放在琴键上,眼睛却看着温禧。

“怎么了,不想弹这首曲子?”

温禧问他。

“你挑这首曲子,我会以为你是在向我暗示什么。”

她被反将一军。

“没有,你不想弹就算了。”

温禧着急反驳,脸又熟透。

“你有没有听过”

时祺的思绪停顿一下,觉得自己说得太急了:“没事,我想你这些年应该很忙,应该没有关注过。”

温禧的好奇心像走线的毛衣,被织针勾出来,等了半天,又没有后文。

“话不要只说一半,多吊人胃口。”

她直接开口表达自己的不满。

时祺作为钢琴家崭露头角后,曾写过一系列与节气相关的钢琴小品,曾掀起音评家一阵热烈的探讨,有些人觉得整个系列的钢琴小品是写人的一生,从意气风发之春到霜华迟暮之冬。有些又觉得是写人的爱情,从春心萌动到天寒地裂。

采访时问起时祺,时祺自己回答时却留了余地,说作品写完的那一刻,赋予它生命力就是听众了。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他演绎的,不过是他心中所想,不需要设置标准答案,约束听众的想象。

最后他二十四首写完了二十三首,唯独缺了一首小雪。

音乐界议论来讨论去,又在推测他遗漏这最后一首的原因,人生派说小雪留白,像极了生命走到尽头,不需要过多赘述,爱情派道爱情悲观,霜雪满头时,谁知爱人是否还相偕与共。

时祺心中有这个答案。

没有小雪,是因为与她分离时正在小雪。

他想将这个秘密坦诚给她,但此刻竟有一些怯意,害怕她连自己创作的作品都未曾听过。

还是不问了。

“你听我弹就知道了。”

时祺选了第一首,那时候暑热未散,这是处暑,也是初见。

夏日热烈,他初遇温禧,指尖用跳动的音符勾勒出灵动而顽劣的少女影,在键上翻滚。

他指下的每个音符都在倾诉爱意,隐秘而缱绻,不知她有没有听见。

第40章 小满

“好听吗, 小满?“

时祺问。日光灯落在漆黑的眼里,融成月华,清泠中却又淌着温柔。

她的心弦被他扣紧, 又松开, 在冷冽的空气中颤颤悠悠。

“好听。”

温禧好像又回到那一日晚钢琴独奏会上,回到皓月当空, 她与时祺在银辉下相对而立,他轻声问她,自己弹得怎么样的那个时候。

那份窘迫的心情也丝毫未减。

“是写给你的。”

他坦然, 温禧的心跳却无法清白, 只在暗中无法控制地加快。

他原来为她写过不止一首曲。

无人知晓, 原本这个节气系列的钢琴小品创作的初衷,就是因为温禧。

温禧这个名字是父母取的,《尔雅》中云:禧, 福也。取的本是美满幸福的意思。

但她另有一个无人知晓的小名,小满。因为她出生那日恰逢夏日小满, 小得盈满, 却又不过分, 像极了温禧平时娇矜却又懂得分寸的模样。

只在那日暗室之中,时祺不慎被她扯下的危急时刻, 叫过这个名字。

陆斯怡叫她小喜,家人叫她小禧。

只有时祺一人听说后,执着地叫她小满这个名字。

后来那一声声的小满,低哑间盛着情浓, 成了床沿上的催命符, 唤她舍去半条性命,陪他沉沦。

她就知道, 他骨子里的本性还是少年般顽劣。只要他想,随时随地都可以试探她。

“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改吗?”

时祺的思绪也一瞬不停,看向她的目光认真专注,好似根本不被旧情所牵,只是想跟她纯粹地探讨音乐。

以退为进。

温禧本来就不擅长创作,倘若让她分辨那些琴弦是否有所偏差,尚在她的专业范围内。问她该如何改动,实在强人所难。

何况还是没有谱的旋律。

“我也不知道。”

她诚实地摇摇头,感觉某种情愫又被他一页揭过。

如果时祺直白地剖陈内心,表白爱意,她肯定会果断拒绝。可现在的他不知从哪里学了迂回曲折的方法,像是化开的水墨,一层一层地浸透她的心纸,让她无处遁形。

时祺,不用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她在内心苦涩地想。

八年后,她再不是勇敢追爱的少女,温禧心知肚明,自己没有心力再陷情沼。

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她又说不出口,对方连一句喜欢都没说,她硬声拒绝,好像逢场上自作多情,师出无名。

她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回应,倏然想起那本救命稻草般的钢琴销售手册,

“你等一下,我去找找那本册子给你。”

时祺观察温禧脸上神色变幻,揣测到她心情波澜起伏。

原来他的办法是有效的吗?

温禧匆匆避开他的目光,慌忙仓促间又要离开,准备去寻找那本印象中的册子-

失去琴声的调律师工作室恢复了往常的冷清。

温禧在放杂物的纸箱里翻翻找找,整个人都快埋在箱子里去,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在翻出手册,上面图文并茂,都是昂贵的演奏琴。

“啊,就是这一本,你看看这里面,有没有满意的。”

时祺接过册子,呼吸平顺,粗略地扫了几页,就抬眼看她,好像要说些什么。

温禧不知他又在酝酿什么刁难人的主意,正准备见招拆招。

“有什么问题吗?”

她不解地问。

高大的影子笼上温禧。

他终于再次伸手,用温热的指腹去触碰到她的下颌,温禧警铃大作,来不及避开,但始作俑者只在她的下颌处轻轻一触,扫去一丝微尘。

“沾了点灰。”

他煞有介事地解释。

又被撩了。

温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她真该跟他约法三章。

许是无暇顾及,他的手又松了,那本钢琴册落在地上,从中掉出一片枯黄的梧桐树叶,被时祺俯身捡起来。

温禧记得,这是她当初从门口的落叶堆中随手捡的,当作书签来用,或许是当初翻的时候忘记了,所以就留在这里。

他清明的眼又瞬间朦胧。

“刚刚忘了跟你说,工作室的位置也选的很好。”

他仔细端详手中的那片树叶,苍黄的叶片上略显透明的脉络,忽然冒出一句突兀的评价。

她当初为什么将地址选在这里?

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一个是因为租金便宜,第二个便是门口的梧桐树。

思绪又被拨转,温禧的视线往远处延伸,看见沿街的一排梧桐树干。

冬日萧瑟,繁茂的梧桐树落光了,剩下空荡荡的枝桠,偶尔垂落的一两片残叶也化泥护花。

“我记得你当初说过,每年秋季的时候,梧桐树叶便会在门口厚厚地落上一层,你说这个位置很好,因为可以看到这些梧桐叶飘落的样子,赏心悦目。”

时祺温声说,语气听起来像沉浸了陈年风霜,溺在当初一厢情愿的回忆里。

于是她的回忆像是毛线团,纷繁复杂地缠绕在一起,突然又被他牵出了一个头绪。

她隐约记得时祺出院后,她和温良明说明心意,父亲发了好大的一通脾气,事情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但奇怪的是,那时候温良明原本在大动干戈,一面忙着要着手给她转学,一面又派保镖二十四小时全程监视她。

那是她抗争得最狠的时候。

她当时什么都不知道,明明是喜欢一个人而已,却感觉全世界都在与她作对。

然而,温良明却突然被一个电话叫到国外,无暇插手管她的事情,再一段时日之后,他对这件事的态度却明显的缓和,不再执着于管束她,只是停了她所有的生活费。

“随她去吧,我不信没有钱她能撑得了多久。”

那些世家旧友也帮着劝慰温良明,说放手让她去玩,玩腻了便会回来。等娇贵的千金尝遍人间疾苦,自然会知道庇护下那片安乐土的舒适宜人。

幼稚的她以为父亲终于松口,便兴高采烈地搬到时祺身边。

他们当时牵着手,在学校周围晃晃荡荡,穿梭在人来人往的人群当中。夏日的阳光从梧桐叶的缝隙中漏下,落在两张稚嫩又明亮的脸上。

夏日炎炎,但热恋的温度比气温更高,足够融化千万个奶油味冰淇凌,

两人的目光一起落在那张白纸黑字的招租说明上。

“要是我们有这么多钱就好了,”温禧与他十指相扣,言语里带着羡慕:“到时候我来调律,你来教钢琴。”

这样多好。

紧接着温禧就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行不行,”

“你可不能只在这里做一个钢琴老师。”

温禧心中清楚地明白,以他高超的演奏水平,时祺理所应当地属于宽广的舞台,而不是在这里偏安一隅。

后来这个念头初具雏形。

那时温禧趴在他怀里,呼吸交缠,时祺几乎一仰首,就可以吻上她的额。

“加盟费、装修费、房租水电,这些加在一起大概要多少钱呀?”

温禧掐指一算。

“大概需要十万左右吧。”

时祺认真地说,眼睁睁看着那张清丽的小脸皱成一团。

六位数对一掷千金的温小姐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对独立生活的温禧而言却已是天大的难题。

“如果钱不够的话,我可以再去打工。”

他抬手,将她垂落的碎发往耳后勾,不愿去看她怅然的神色。

“不许,你只能对我一个人笑。”

温禧又想起当初失乐园的噩梦,慌忙上前去掐他的脸颊,制止这个危险的想法。

他想给她最好的一切,却始终无法如愿以偿。

与时祺在一起之后,她才知道,少年秀气干净的一双手,不仅可以弹钢琴,还可以剁生肉,洗餐盘,做许许多多赚钱的营生。

“你每天安安心心地在家呆着,我挣钱就可以养活你。”

时祺细碎的刘海下眼神亮亮的,好像终于能为身侧的玫瑰撑起一片天。

“不行,那样我不是成废人了。”

温禧争辩,争到双颊染晕,被他顺势揽进怀中。

她每天课后,就兴致勃勃地去做市场调研,货比三家,去咨询开一家琴行需要的资金,然后在白纸上勾勾画画,虽然她的数学并不好。

那几个月,她真的尝试过所有可能的方法去谋生。

可惜收效甚微,没有物质的爱情如身处荒漠,飞沙走石,不但将人清明的视线彻底吞噬,还会穷心困力,生生囚死在大漠中央。

她可以放弃温氏千金的尊荣,可以摈弃所有的身外之物,但这个想法终究还是败给现实。在半道中搁浅。

分手以后,她没有理由去责难时祺为什么选择离开,到最后他戏剧性地真正的亲生父母找回。阴差阳错间,他们的身份倒了个位。

都是后话。

只是她从未想到,她一句无心插柳的戏言,还是被自己实现了。

她竟不知不觉地又想了这么多冗余的事。

从遇见时祺开始,她陷入回忆的时间在成倍地增加。在岁月的通道上疲于奔命。

终于她意识到,不停地怀旧,排除掉现在的生活过得糟糕之外的这种可能,或许还因为期待和眼前人能有个以后。

“等等,时祺,我还有一件事想跟你说。”

她誓死捍卫自己颂音第一美人的称号。

“这么难看, 干脆别化了,”闻鹤凑到镜前,若有所思地看她精致的脸:“宁柠刚刚发消息跟我说, 她愿意押五毛钱下注,说这位温小姐最有可能成为我们的老板娘。”

闻鹤佯装吃疼,张牙舞爪地要挠她。

“我警告你,我可不是好欺负的。”

只见落地窗前倒映出两个并肩而行的身影, 男子身穿千鸟格西装,肩阔腿长,女子身着菱格外套与米色长裤, 清丽又不失干练, 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般配,如星月般耀眼。

颂音主理心上人的位置长期空缺, 就数闻鹤的消息最灵通。

他们一天能这样折腾起千八百遍,另两人好似早已习以为常这样的幼稚,中年男子摇了摇头,齐刘海女子也只安静地撇了撇嘴角,八风不动地坐在席上。

真的这么难看吗?

回过劲来,宋朝薇凝神又看圆镜,不自然地抿抿唇-

今日在飞机上画的全妆,刻意叠了正红的唇釉, 气势汹汹地赶来, 现下左顾右盼好似也没有脱落。

输人不输阵。

第31章 偏心

“就你八卦。”

宋朝薇还嫌不解气,没好气地一拳揍在闻鹤的肩上。

“哎呦,你轻点,我这只手臂可是价值万千。”

温禧坐在副驾驶上时就有些坐立不安,她只简单地听时祺一语带过那四位卓越的调律师。

南江在璀璨华灯的点缀下,像精致的餐前点心。整座城已有成熟的一线都市雏形,迎来送往快速通道上的过客。

“滚, 我要喜欢他早就出手了,还等今天。”

宋朝薇冷哼一声, 将头转开。

她撩了撩栗色的大波浪,此刻却心虚地从手包里取出小圆镜开始补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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