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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溺

16-20

“去大学城吧。”

“你把我的安全带系上了。”

时祺说, 话中带笑。

偏偏半点没察觉。

温禧从后视镜看见那双似笑非笑的长眼,方才平静的脸又绯红,恨不得能就近找个地缝钻进去。

非说凭她选择, 温禧好心好意征求他意见时,他又挑剔地一一否决。

她将手机上点评高的店几乎都浏览了个遍,却没有一家让他满意的。

“去胜利巷附近那条小吃街吧。”

最后还是时祺拍板。

八年的时间,城市的面貌已改头换面。历经数轮拆迁整治后完全看不出从前的恶影。这一片区曾经最是脏乱差, 暴力事件频发。真像从前三藩的tenderloin, 无论警察多吃几磅猪里脊,也跑不过犯罪分子。

胜利巷现已改名为千福巷, 名字与从前大相径庭。原本筒子楼泛黄剥脱的墙皮,已粉刷一新,墙体上的彩绘家庭美满、邻里和谐,一幅美好的图景。

她曾在这里与少年狭路相逢,又与他相爱。

他们在恋爱时,曾并肩走在城市中,触碰城市每一寸肌理。每条街道都好像城市的血管,与他们张和的呼吸相联系,无人比他们更懂城市的心跳。

温禧在分别之后很少到这里。一是触景生情,二是她没有闲心余力。她被裹挟在生活的洪流中,争分夺秒,没有心思去怀旧。

但巷外那条特色小吃街还保留着,经过统一的招商过后,外地商户倍增,同质化愈加严重。

每座旅游城市都拥有雷同的美食,如空气中浓郁的臭豆腐味,让人无法忽视,又如烤鱿鱼、开花肠、鸡蛋仔、甘蔗汁,放在刻意作旧的木质招牌之下,反而失去了它原本的独特。

但光鲜华丽的外表之下,沿街的商户依旧习惯随意倾倒碗筷水,连着刺鼻的消毒液,泡沫汩汩而流,将城市本性又贬损一笔。

她现下早已习惯穿单鞋出门,结实耐磨,穿的时间长,又节约一笔开支。

自己倒是不碍事。

但他。

温禧低头去看他脚上光滑的黑色皮鞋,轻轻地拧了下眉。

真不应该带他来这个地方。

却被时祺收在自己的眼眶里。

“你不用担心,我从小在这里长大,没有这么娇气。”

行走在狭窄的街巷,他轻巧地避开那些污水,视而不见。

如他所说,这里本就是他的领地。

她心中涌起别样的情绪,又慢慢散开。

傍晚时分,也有学生厌倦了千篇一律的食堂,结伴出来觅食,整条街熙熙攘攘。

“给我吃一口。”

擦肩而过的情侣是学生打扮,衬衫毛衣牛仔裤,女孩挎着帆布包,他们在摊位上花钱买了十元三串的肉串,男孩手上还套着粉色的小皮筋。

女孩蹦蹦跳跳,将男孩整条手臂都抱过来,就势在肉串上咬一口,然后两个人笑成一团。

天朗气清,便总有人正在相爱。

相比之下,他们两人不伦不类的关系就尴尬得多。

温禧还在后悔不该领着这位天之骄子来这里添乱,自己的胃却不合时宜地闷声抗议。

差点忘了自己也没吃饭。

“你想吃,我也给你去买。”

她还来不及答应,时祺已飞速钻入队伍中去排队。他穿做工考究的黑色呢子大衣,矜贵冷隽,虽戴着口罩,但在人群中优越而显眼,有些令人莞尔的违和。

台上优雅端方的钢琴家在抢购上毫不逊色,刚出炉的一箱限量的烤饼,人群蜂拥而上,甚至被他生生挤到前排。

“老板,给我拿两个,对,对,绿豆馅的。”

他低沉的音色在人群中响起,很快就反客为主,高举右手,生怕自己被遗忘。

温禧情不自禁地弯唇。

在她的视线里周遭那些路人都被隐去,幻化成电视上那些颗粒状的噪点,只剩下时祺修长挺拔的背影,有种在八年之前的错觉。

他好似从未变过。

“来尝尝?”

时祺很快回来,手中拎了数个满满当当的塑料袋,悉数捧在她面前,架势好似在拍卖场上拍下价值万金的粉钻一般珍重。

“不知道哪种比较好吃,就都买了一些。”

“辛苦了。”

新鲜出炉的烤饼,时祺让店家剪开,用竹签插了一块,递到她跟前。她自然地将脸凑过去,就着他的手咬完一口,绿豆清嫩的在唇齿间溢开,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她小口地咬着食物,索性装傻,像是只无声的豚鼠。

从前温禧时常就着他的手去咬食物,或是惦记着时祺准备吃的那一块,从他嘴下夺食。他便戳她的脸颊笑话她,然后将所有的食物都让给她。

潜意识的习惯依然为他宽宥了一席之地。

像是被扫帚归入死角的灰尘,如今在光照之下,又日渐鲜活起来。

“要是来碗甜汤”

她食饱,却觉得差点意思。

“要不要去甜汤店?”

两人同时开口,提议又心照不宣地撞在一处。

万幸,这家甜汤店还在原处。

从远处就能看见在门店前徘徊的食客,以本地人为主。

这家甜汤店开了二十余年,融进南江人民的集体记忆中。原店门口挂大块的塑料门帘,斑驳的墙皮上贴点九十年代的美人画,老旧的空调外机呼呼作响。

现下重装开业,店里贴着整齐的卫生检查标识,窗明几净,色调以简练的黑白灰为主,墙壁粉刷后光洁如新,老板成了浓重的外地口音,随着潮流,连餐桌餐椅都换成时兴的ins风。

在等位时,时祺虽戴着口罩,却看见邻桌有小姑娘鬼鬼祟祟地拽着手机晃动,一看便是在偷拍他的照片。

他们匆匆打包离开。

南江市因河流命名,沿着小吃街走到底,就是南江江岸。他们拎着甜汤一路步行,走到那里。

临江步道上,有些供游人休憩的石凳。

唯一不太遗憾的是,是甜汤的味道依然没变。不知是不是老板花了大价钱买下曾经的秘方。

她从前最喜欢吃这家的甜汤,悲伤时能连喝许多碗。

兴头来了还支使时祺也去学,但他实在没有做甜品的天赋,只能做出个四不像。食物有天然的治愈力,沉甸甸的糖分能在瞬间负面因子都消解。

日暮,江岸灯火渐燃,他们坐在岸边的石凳上。

“我接下来应该都会留在南江。”

是时祺开口,主动和她谈起了未来的安排。

“我时常会感觉到,频繁的巡演是对灵韵的消耗,我最应该花费的时间是在台下,在练琴时。”

时祺似在解释留下的原因。

他跟自己说这些是因为什么?

“温禧,我上次说了,你如果愿意的话,就把我当作熟人就好。”

相爱的人,真的可能做朋友吗?爱意哪怕捂住嘴,也会从眼神中流露出来吧。

“温禧。”

温禧的手在机械地舀汤,但套着塑料袋的一次性碗早已空空如也,勺在塑料袋上搔刮,哗哗作响。

她却充耳不闻。

“啊,你说什么?”

时祺顺手就将她的碗拿起来,不动声色地用干净的塑料勺又舀了自己碗里的料过去:

“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说了下我的安排,打算长居南江。”

他要在南江长住了吗?

这个念头在温禧的心中生根发芽,在一瞬间长成苍天大树。

这样是不是以后会有更多见面的机会?

但这样的偶遇来得太频繁,从重逢后,她就勉力维持着成年人间微妙的体面,每天都在悬崖上走钢索,战战兢兢地拿着平衡杆,生怕一头坠入深海中。

温禧无需认清,她从来就不是不喜欢他,只是不敢爱他而已。

但是,温禧,你现在的境况,又真的有余力再投入进一场恋爱当中吗?

她的勇气在扪心自问中消失殆尽。

“像你之前说的一样,我们是许久不见的老同学。”他弯眉时,温禧的呼吸又凝滞了片刻:“如果不排斥,就试着接受我在身边好吗?”

他在说什么?

“况且我初来乍到,在南江只有你这么一个认识的同学。”

他话里委屈,似乎在抱怨她屡次推拒,没有尽到地主之谊。

这话说得并不高明,让人轻易寻到破绽。南江大学的毕业生,大多数都选择留在本地工作,怎么可能只有她一个人?

就算再往后退一步,他本就是南江市人。

“阿姨最近的身体还好吗?”

说完友谊,温禧想到亲情。

“很遗憾,她没有看到我最后一场演出。”说起母亲,时祺摇摇头,眸色下沉。

后来他将母亲接到国外疗养,但依然回天乏术。

医生皱着眉对他连连摇头,说病人的求生意志已经不在。

生老病死,都是人生常态。温禧说了句节哀,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温禧见到任怜月一两回,印象中他的母亲美艳却虚弱,常年居住在南江的疗养院中。

时祺几乎继承了母亲的所有优点,都是高鼻梁深眼窝,又揉了几分刚劲与英气。

造就了现在的他。

但任怜月有严重的妄想症,她并非畏惧被害,而是将所有的粗茶淡饭都想象成锦衣玉食,处处优渥。

一种无伤大雅的病态乐观。

温禧从未听过时祺提起自己的父亲,只说早年间便离散。

并不是所有人都在和睦美满的家庭成长,她理解,便也不再追问。

他们本该有很多共同话题。

“温小姐,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

在电子支付普及的现在,时祺从口袋里拿出一枚不知何时备好的硬币,冲散沉重的话题带来的阴霾。

“猜猜硬币在左手还是右手,猜错了,你回答一个我问的问题。”

“好。”

硬币在空中抛出完美的回旋,因地心引力直接下落,被时祺的手准确地攥住,成为未知的谜题。

“右手。”

时祺宽厚的手掌同时张开,左手心是那枚银光闪闪的硬币:

“在我面前,你为什么这么紧张?”

第17章 黄昏之时

明知故问。

“你突然出现, 我有些不习惯。”温禧硬着头皮,谨慎地字斟句酌,不敢对视他探究的目光:“或许再过段时间就好了。”

这让她如何回答?

说他一抬手就会让她心神摇曳, 说他一靠近就会让她耳尖泛红, 还是说她感觉自己配不上现在的他。

那只扣动的箭最终裂时破空,风声猎猎, 直直朝着温禧现在的心脏射来。

倘若能不苟言笑,淡然处之,只能证明她根本不爱眼前这个人。

温禧在心中默默祈祷对方不要深究, 用退让成全自己岌岌可危的体面。

“我知道了。”

她的话像根弹性极好的皮筋, 给了时祺自由延展的空间。

“循序渐进, 我们还可以做朋友,是这个意思吗?”

他若有所思,似乎沉浸着, 在认真考虑这种可能性。

夕阳的光缓慢地下移动,江面浮光跃金, 匀出几缕, 揉在时祺英俊的五官上。

好像被曲解, 但好像又的确是这么回事。

时祺罕见地不刨根问底。若是八年前劣迹斑斑的少年,此刻必定早已托着她的下巴, 强逼她四目相接,质问她究竟为何要逃。

诶,她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局你赢,再玩一次。”

温禧不想认输。

时祺垂手, 另一枚相同的硬币就从袖口滑出, 夹在他漂亮的指骨间。

“再试几次都是一样的。”

“这就揭秘了?”

她不解地问。

“一个小的戏码,能让我知道你想什么。足够了。”

他见好就收, 为她剖解掌中之谜。

“什么时候学的这些?”

温禧觉得缺席的这些年,他好似又有些难以言喻的变化。

她没有看见,伦敦泛红的午夜,他在豪华赌场所向披靡。

“其实很简单。”

“归根结底,魔术需要的是灵活的手指,而弹钢琴需要的是同样的手指素质。”

他开始说话,温润沉郁,点到即止。

“如果哪天我不弹钢琴,我就转行去做魔术师好了,变变戏法,反而更能让喜欢的人开心。”

温禧的脸莫名其妙地发烫。

“走吧,我送你回工作室。”

身后一轮夕阳散尽最后一丝余晖,沉入江岸-

那日晚归,温禧看见时祺常年岿然不动的微博,难得发了一张照片。

是江边日晚,他拍摄的角度很特别,单纯一幅日落江花图,岸边人影疏疏,格外寂寥。

和他共同拥有一个秘密的感觉很微妙。

如同砂糖入清水,无色无状,却有丝丝甜意。她在不经意就被归入时祺的生活。

时祺的粉丝众多。不过几秒之间,下面立刻就多了繁密的评论,有感叹他巡回结束竟还留在南江,让他别走自己要偶遇的;也有关注事业,催问什么时候才能有新专辑面世。

「原来今天我在甜品店看见的就是他啊。」

「展开说说」

「不可说,不可说」

偶有知情人士路过。

好在那位姑娘挺有思想觉悟,为了维护偶像,也没将偷拍到的照片放在网络上,避免了重掀独奏会上的波澜。

后来时祺突然上线,置顶了一条评论,说他近期计划留在家乡,寻找自己的创作灵感。

网友发言翻涌得更加热烈。每刷新一次,又新增几百条。

大家争先恐后地回复,温禧给自己泡了杯柠檬水,在书桌前安静地看,才明白曾经的少年已有一呼百应的巨大号召力。

拜他所赐,温禧的邮箱里也收到很多莫名其妙的选秀邀请。

她在时祺的钢琴演奏会上短暂的曝光,就有娱乐公司闻讯而来,用优厚的条件与她接洽,夸她长相绝美,身材匀称,堪称娱乐圈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她二十六岁的年龄,早已不是星探青睐的青葱年华。她明确说清,对方的试探也就到此为止了。

很残酷,又很公平。

月朗星稀,有困意卷来,温禧的手机却接到了一个越洋的电话。

是温藻。

“温禧,我爸让我打电话问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温藻直呼其名,甚至不屑于喊她一句姐姐。

电话那边传来一阵喧哗,养父温良明熟悉的声音在听筒里响起,却好似例行公事一般。

出国以后,他们偶尔还惦记着在国内没有半点血缘的养女,联系从一周一次,到一月一次,再到大半年杳无音讯。

温禧习惯了,毕竟从前二十年,她收到的物质关心也远比精神呵护来得多。

“小禧,你在国内过得怎么样,如果有什么困难,记得跟爸爸妈妈说。”

那本该是属于她的家庭。

公寓的信号并不好,滋滋的电流声里,她隐约听见温藻娇气又略含不满的“爸爸”,觉得是时候挂断电话。

温藻经常在社交平台上分享在国外生活上学的日常,活脱脱一个拜金名媛,惹来一大批艳羡的粉丝,似乎不懂何为低调。

“他们分明就是不想管你,提前把财产转移,到国外过逍遥日子去了。”

陆斯怡看见,忿忿不平,一语将窗户纸戳破。

带失而复得的女儿亲亲热热的出国,转头就将养女撇下。

虽然坊间传闻温氏破产蹊跷,背后另有隐情,温禧不愿用最坏的恶意去揣度自己的父母,养育之恩亦无法一笔购销。

“如果在国内过不好,就来国外吧。”

电话那端温良明还在继续,悬浮的关心说得头重脚轻。

“没事的,我很好。”

温禧硬声重复。

她不算鸠占鹊巢,却始终失了立身的资本。

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温禧作为获利者,并没有苛责他们的立场。

何况她还有当初还款的承诺没有兑现。

“我把这些钱还清,也算是还清从前欠温家的一份情,替他们博一份好的声名。”

温禧对钱向来没有太多概念,从前一百万甚至不够她在拍卖会上胡闹拍下的一件藏品,转眼间变成难以企及的天文数字。

那时温禧如梦初醒。

从前离家出走是胡闹,是体验,她不堪重负就可以时刻回归,有家业为自己托底,现在后路被断得一干二净。

时祺白日工作,黑夜练琴,想方设法地筹钱。

经济的重担像是源源不断充气的气球,在他体内寄居、膨胀与爆炸。

真正击溃她的,是从家里的垃圾箱翻出那份被撕碎的维也纳音乐学院录取通知书,她一片一片地拼好,指尖颤抖,去擦难看的污痕。

是时祺骗她。

他说自己技不如人,在竞争者中遗憾落败,从此可以好好留在国内,陪她一起生活。

在温氏破产前,她好像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时常在午夜惊醒。时祺怕影响她,练习时从不开灯,静音踏板也压到最底,琴盖上压满了书,降低钢琴的扩音效果。

她惊醒时,情绪也不稳,坐在床上莫名其妙地流泪。

“吵醒你了吗?”少年的体温覆身而上,温柔地吻尽她眼尾的泪。

她本是娇生惯养的富贵花,现在植根的土壤被尽数挖净,就异化成了寄生兽,贪婪地蚕食他为梦想的充沛养分。

所以二十岁的温禧,觉得自己无用如累赘,退出时祺的人生是最好的选择。

而事实的确如此。

现在的他放手一搏,功成名就,站在万众俯首的群山之巅。

挂上电话,温禧心乱如麻,索性放任自己沉沉睡去。

手机屏幕却忽然亮起-

第二日温禧醒来,在邮件中看见昨晚一则未读通知。

在钢琴演奏会后,她尝试在微博上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除了那些五花八门的造星工作室,没想到真的有公司向她伸出橄榄枝。

邀请她面试的公司叫颂音。

她知道这家音乐公司,虽成立于五年前,却精确把握了时代的浪潮,不仅收购了知名品牌的钢琴生产线,还慧眼如炬签约了诸多新晋的音乐演奏家,在业内声名鹊起。

大家也纷纷猜测幕后老板是谁,有如此敏锐的判断力。

众说纷纭,却始终是个谜。

除此之外,它还是调律行业的翘楚,并为调律师的发展提供了完备的成长计划,但公开招聘数年,被录用的调律师却寥寥无几。

没有一位调律师想成为钢琴演奏者的附属品,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流动状态。

再者,调律行业没有统一的收费标准,行业乱象频发。独立调律师遇到劳动仲裁不在少数,多数时候碰一鼻子灰。

能有这么一家公司愿意为调律师的职业生涯细致考虑,属实可贵-

她将收到面试通知的事告诉陆斯怡,陆小姐欣喜,第一反应就是要带她去购物。

“正好啊,小喜,好久没有约你一起逛街。”

她们正坐在素食餐厅里,开胃菜是番茄塔,酸爽脆韧。

陆斯怡心血来潮说要减肥,拉着她作陪。

她不知道陆斯怡和沈昀的往事处理得如何,但看见好闺蜜最近又春风得意,一点没有被旧事困扰的模样。

“正好城西那家的草莓千层最正宗,我们去逛街,顺便去打包一个。”

“刚刚是谁说要减肥的,一个月不碰甜品?”

温禧调侃她。

“我的意思是从明天开始。”

陆斯怡举双手保证。

姐妹相邀,她自然不会拒绝。

城西百货是南江的高端时尚百货,上下统共五层,国际知名品牌荟萃。

陆斯怡将她拉进自己最常去的一家高奢店,吩咐sales介绍当季新款。

“我是去调律面试,又不是去参加选美比赛,不用穿那么好看。”

温禧哑然失笑。

“我也不用买这么贵的衣服。”

“怕什么,到时候等你结婚时,我狠狠敲新郎一笔就是了。”

“来,试试这件。”

陆斯怡眼睛一亮。

摄影师敏感的审美嗅觉,让她很快从琳琅满目的衣架上选出一件别致的绸裙。

“女孩子盘靓条顺的,谁不喜欢呢。”

她乖乖被好闺蜜推进更衣室。

温禧从更衣室出来,收获一片赞赏的目光。

这件深蓝色鱼尾裙勾勒出温禧腰肢纤瘦,小V领露出修长的白颈与精致的锁骨,秾纤合度,袖上的欧根纱正好落在如藕般细嫩的小臂上,堪称天作之合。

“这件衣服不合适。”

温禧看了看镜中珠光宝气的自己,摇了摇头。

“怎么不合适,我们小喜穿上多漂亮。”陆斯怡将她从前到后转了一圈,也看不出任何不妥的地方。

“持靓行凶,拿下这份工作妥妥的。”

虽然不愿承认,但温禧依然多少受到董富明当初事情的影响。

“只是我调律时,动作幅度大。这么穿着去,客户该以为我是去参加舞会的了。”

她在董家调律时穿玫瑰裙,被反咬一口的经历让她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这么说完,温禧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

第18章 千金

从业环境对女性苛刻, 稍不留神就只能自担恶名,还要遭遇他人的非议和责难,连穿衣自由这样的小事尚要举步维艰。

什么时候她判断着装的标准也渐被环境悄无声息地被改变了?

“就这件吧。”

趁温禧还在晃神, 陆斯怡当机立断, 吩咐sales将衣服包起来。

“你的生日快到了,就当我送你个生日礼物呗。”

温禧的生日在早春, 现下隆冬将至,无论是农历还是新历,都相距甚远。

“上次生日你送过我祖母绿手链, 你啊, 恨不得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我的生日, 真是比我爸妈都更称职。”

温禧笑着提醒她。

“上次归上次,今天我陆小姐开心,把你明年的生日礼物一起买了!”

陆斯怡晃着她的小臂撒娇。

“我这钱花不出去, 难受。”

温禧没有推辞她的好意,但最终还是拐道去了地下一层的快消店铺, 和她一起又选中了一套灰色菱格套装。

日常简单, 又不容易出错。

“乖, 你买的衣服等下次参加生日宴会的时候我穿。”

温禧拍拍好闺蜜的头。

“小喜,这次面试, 我陪你一起去吧。”

陆斯怡看见保守的服装,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神色认真严肃。

上次的骚扰事件不仅给温禧留下了阴影,甚至让陆斯怡也耿耿于怀。

“不至于, 谁会这么大费周章地将我骗过去?”

温禧眉眼含笑, 让她放心。

回想起好友在高奢店里试装时的模样,礼服裹着纤细的腰肢, 一双亮眸顾盼生辉,瓷白的肌肤在商场明亮的灯下细润晃眼。

陆斯怡说话,意味深长:“小喜,倘若是你还真有可能。”

散尽千金,博美人一笑-

“面试地点11月2日下午2:00华顺大厦15层,请温禧女士准时到达。”

她如约而至。

华顺大厦命途多舛,开售时天花乱坠地鼓吹着市中心的黄金地段,却因房地厂商暴雷,成了座烂尾楼。建筑公司的尾款迟迟没有结清,原本一片光明的蓝图也灰飞烟灭。但三年后的拍卖中被神秘买家拍下,转置成办公大楼,重新运转。

阳光被玻璃幕墙切割成耀眼的光段,为匀速运转的城市机器添彩,让人睁不开目,蓝白工作牌的白领在水泥森林中穿梭,低微如蝼蚁。

“是温禧温小姐吗?”

电梯直升十五楼。

前台迎接她的是一张陌生的脸,年轻女孩梳着高马尾,穿着职业套装,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说自己是颂音老板的秘书。

秘书微笑地接待了她,在确认过温禧的基本信息后,就领她去了面试现场。

面试现场是一个空旷的房间,铺满干净的纯色瓷砖。墙面雪白,深蓝色的窗帘将耀眼的阳光遮蔽在外。室内空调处在运行状态,将温度与湿度都控制在额定的范围之内。

唯一的考题是一台沉默的三角钢琴,被擦拭得一层不染,可见主人尤为爱惜。琴体用珍贵的桃花心木,上饰鎏金浮雕,让她想起在董富明家的那台钢琴。

两相对比,那架浮夸的施坦威倒成了次品。

名贵的钢琴与博物馆里收藏的文物一般娇嫩,外界环境条件都要细心地校对调整。为追求音质,音板、机芯等部件都惯用天然木材。此中以音板的选材为最为讲究,它作为钢琴的扬声系统,直接影响了音色与音量。

越是上乘的珍品,就越追求木材的质量。

但普通家庭购琴时,对乐器之王本身知之甚少,能定期请调律师已是他们能做的最大限度的保养。

遑论南江气候夏季湿热多雨,温禧调律时掀开琴盖,经常能见到虫蛀严重的音槌。

倘若遇见这样棘手的情况,她短时间内也爱莫能助。

虽然可以替换,但时间与金钱成本却很高。

“温小姐,我们面试的考核很简单,这台钢琴年久失修,能让它顺利发声,偏音控制在零点五度之内,你就能成功录取这份工作。”

温禧暗自祈祷钢琴中没有虫蛀的痕迹。

“时间很充裕,温小姐可以根据自己的节奏慢慢来。”

秘书用公式化的语言宣读了面试的考核内容。

“此外,我需要事先告知您一声,这间房里安装有清晰的监控,方便面试官对你的调律水平做出测定。”

秘书恭敬地站在钢琴旁,轻声提醒,仰头不自然地瞥了一下角落的摄像头。

“你如果同意的话,我们面试就可以继续。”

温禧顺着面试官的方向抬头,视线和闪着红光的摄像头交汇。

以往面试官习惯亲临现场,方便观察调律师工作过程中的一举一动。虽然测试方式古怪,但她感谢能够事先得到告知,可以将调律的动作做得更加美观,注重细节。

“我不影响温小姐的工作,现在出去。”

秘书礼貌地欠身,轻轻将门带上离开,整个空间就剩下温禧一个人。

钢琴调律,牵一发而动全身。

难为他们找到这么一台浑身都是毛病的钢琴来。

三角钢琴比立式钢琴的调律更为复杂多样。她绕着钢琴走了数圈,细致地观察了钢琴的外观。接着又坐上钢琴,将八十八个琴键缓慢地敲了个遍,确认了这次调律幅度要大于八音分。

最后,温禧在心中大致描摹出调律的规划,决定先粗后精,循序渐进。

紧接着,她便开始拆卸钢琴的外壳,先翻顶盖,再拆好琴谱架与键盘盖。

不经意间,时间从指缝中单向奔流,不多时就从日中到日暮。

收尾时,温禧仔细确认自己已将所有的工具回收,最后清除了留在键盘与琴身上的指印,终于尘埃落定。

她对着摄像头比了个“OK”的手势,示意自己完成。

秘书重新出现,将温禧引到另一间休息室,让她静待结果-

高强度的工作状态让温禧略感疲惫,她伸手揉了揉眉心,托腮小憩。

直到休息室的门再次被人推开。

“温小姐,你的专业能力过硬。如果你这边没有问题的话,我们可以签约。”

秘书的一番话要将温禧的呼吸平缓下来。

对方递来了那一份她朝思暮想的合同,顺带一份附加条件:“另外,我们老板想见见你,坦白说,温小姐的专业水平已经远超我们的预期,所以你所想要的薪资待遇可以与老板面谈。”

“我们旗下有签约的钢琴家,有时候需要到世界各地演出时,每次都需要有调律师随行,如果出差的话会给额外的补助。这样温小姐可以接受吗?”

温禧将秘书的话认真听完,点了点头。

“那没有问题了。”

“走廊右手边第一间是我们老板的办公室,您拿着合同,走过去敲门就好。”-

温禧敲了敲门,办公室内却没有动静。

她推门而入。

办公室的外间是接待室,办公室陈设简单,茶几上摆放着一套青花瓷茶具,似白而青,热气袅袅。

沙发上坐着一名谢顶的中年男子,看见温禧,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原来不是他?

温禧的心反而空了半拍。

她原以为,颂音在关键时刻向她伸来橄榄枝,幕后之手最有可能是时祺。

最近时祺在生活中出现的频率太高,在她脑海中占下一席之地。传说颂音的老板年轻有为,她的第一念头就猜那人是时祺。

“您好,我是王俞睿。”

现在想来,是自己太武断了。

温禧重新调整好表情,与王俞睿介绍自己。

“温小姐,坐下喝杯茶吧。”

温禧依言坐下,担忧自己失望的神色是不是流露得太过明显,冒犯到这位真正的老板。

“这架钢琴是我一位私交在维也纳拍下的藏品。”

王俞睿却毫不介意,为她斟满一杯,跟她讲解起那台钢琴的来源。

“当初废了好大劲,才千里迢迢从国外运到这里。结果请了几位调律师,好嘛,都胆小,大家都不敢碰。”

温禧看见钢琴时就能推断出它价值不菲,现在从她的话中得到证实。

与此同时,王俞睿向她递来一叠现金的饱满信封。

调律费用通常根据钢琴本身和耗材决定,但寻常人家的钢琴调律一次不过几百元。现下钢琴的价值摆在这里,这位主顾出手也万分阔绰。

“温小姐不必客气,我刚跟你说这个故事,就是想告诉你,这架钢琴的主人本就不差钱,正好借机好好地敲他一笔。”

王俞睿看出她的眼神中有推辞之意,反而爽朗地大笑起来。

不知是不是她的幻觉,温禧的耳间听见些细微的响动。

她用双手将信封接过来。

“温小姐若还有兴趣听我说一说面试,不妨再留一会。”

温禧这才发现,她的座位旁边放着一个平板,定睛一看,发现是刚才她调律时的视频。

原来他就是面试官。

“请前辈指教。”

她的杏眼亮起一簇火苗,求知若渴。

王俞睿说得头头是道。进度条来回拖延又暂停,温禧听了他的点评,感觉受益良多。

“温小姐前途不可限量。我不过虚长你几岁,经验丰富些,才能给你提这些意见。”

最后他以自谦结束,眼里是毫不避讳的欣赏。

温禧道谢,道谢之余想起现今国内钢琴调律协会的会长似乎姓王。

难道是他?

“我说完了,今天你交办的任务圆满完成了,晓茹还等我回家吃饭呢。”

只听王俞睿又开口,却好似在跟另一个不存在的人说话。

“辛苦王叔。”

另有一道温润的声音从办公室里间传来,在她耳畔似水漫开。

第19章 开端

饶是温禧再迟钝, 此刻也能循声辨人。

时祺。

原来她没有猜错。

她感觉胸腔那颗安静的心,此刻又开始抑制不住的狂跳。

里间有人背对她站着,长身玉立, 几乎将整个视野都占满。

那人转过身来, 他今天穿了千鸟格的便西,一双幽沉安静的眼。瑰丽的晚霞落在天际, 为窗边时祺锋锐的侧颜,晕上微光。

她别开眼,视线不知何处安放, 却恰好瞥见一眼办公桌上的显示器。

屏幕上在放温禧调律时监控画面, 被暂停, 放大,是最清晰的一桢。那时她俯下身去,贴在琴盖上检查琴弦的异样, 腰弯出漂亮的弧度,在屏幕上一览无遗。

她耳尖飞快地变红。

“温禧, 重新认识一下。我叫时祺, 是颂音的主理人。”

他重新做了自我介绍, 眼间带笑。

原来时祺留在南江,早有自己的商业布局和经济考量。是她自作多情。

温禧的心又莫名地低落下去。

颂音是时祺在旅居欧洲时就着手注册与组建的公司, 意在培养自己旗下的音乐家与调律师。整个音乐市场良莠不齐,他想借机开拓属于自己的天地。

是遇到她之后,才开始有了私心。

“受伤了?”

可看见她,笑意忽而在眉尖收拢, 他皱着的目光落在温禧的膝盖上。

温禧顺着他视线的方向, 现在才发觉膝盖上的异样。

刚刚她调律时太专注,办公室是瓷砖地, 检查踏板时就这样直直地跪下,将膝盖磨红。

每个人家庭环境各有好坏,温禧不可能颐指气使客户去给自己找个软垫。

穿护膝,又觉得太过矫情。

温禧穿短裤与长靴,经年累月的娇生惯养依然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难以磨灭,肌肤好像豌豆公主般娇嫩。

但调律与钢琴打交道,难免要磕磕碰碰。

再加上今天雪上加霜,她的右侧膝盖不慎在琴脚上擦了一下。碰巧她正在精调最关键的环节,于是咬牙忍过短暂的疼痛,就继续投入到工作中。

现在凝神一看,膝上的丝袜不知何时被勾开一个小口,留下一道刺目的破口。

现在血已凝固,但滴落的血珠在丝网中干涸留痕,在白皙的小腿上斑驳着,分外惹眼。

看着有点瘆人。

比起受伤,温禧因被勾开的丝袜感到怪异。

她用手遮掩,却在手忙脚乱中扯开更大的破口。

时祺观察到她的异样,没有在朝她的方向靠近,只沉声问:“疼吗?”

“我没事。”

温禧摇摇头。

她没有那么娇贵,还想硬着头皮聊完剩下的流程。

“你等一下。”

时祺起身,旋开门把,轻声吩咐秘书来,秘书会意。

“去换一身衣服吧。”

他将安全感交还给温禧。

这算什么事?

来面试将上司晾在原地,自己去更衣。但让她穿着扯坏的丝袜在办公室里继续面试,她更是如坐针毡。

温禧左瞧右看,觉得这里也不是合适的更衣之地。

果然秘书打开走廊尽头的一道私人电梯,领她去更衣室。

时祺的办公室一应俱全,甚至比陆斯怡在市中心的平层也不遑多让。听秘书跟她解释,从会客厅到休息室,温禧甚至有种他把家安在这里的错觉。

然而事实还更令人咂舌。

“这栋楼就是我们老板的产业啊。”

温禧问华顺大厦有何特别,颂音为何偏偏在这里租了这么多的空间,小姑娘天真无邪地回答她的疑问。

是她对身边的隐形富豪一无所知。想来那架古董钢琴也是他的手笔。

秘书将温禧留在这里,让她慢慢挑选。

“温小姐自便。”

与其说这是更衣室,不如说是一个大型的衣帽间。眼前的房间以银色为主基调,灯带让整个环境都变得通透明亮,中央有中岛收纳柜。

更衣室里有纷繁复杂的当季新款,与她所有的尺寸都能对得上-

温禧回来,他还在原地等待。

办公桌上已不知何时摆上了消毒酒精与药棉。她在衣柜中换了一条米色长裤,与自己那件外套也算相称。

温禧坐在沙发上,时祺就向她走近,视线征询,伸手去挽她的裤脚。

“我自己来。”

“你坐好。”

她想起身,却被时祺暗中使力,钳在原地。

于是温禧不再挣扎。

“为什么学习调律?”

偏生他还没忘记她的面试。

这个原因他必定知道,只是想听温禧亲口往外说。

学习调律与他有关。

温禧深呼吸,想了个妥帖的答案。

这也是面试的一部分吗?

刚上大学时,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擅长什么,爱好什么。因为温家的人脉在传媒业最广,而且摆弄相机尚且有趣,她索性就听从父母的意见选了传媒。

资本与媒体,向来是一柄剑上的双刃,又似珠联璧合,锦上添花。

但后来与时祺相遇,她逐渐寻到心中所爱,也隐隐寻到理想之光。

从爱人到爱事。

感觉难以启齿。

“我喜欢调律,调律不仅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兴趣,是调律让我找到了人生的价值。”

温禧一板一眼,用官方的语言将调律的初衷还原。

“我很喜欢调律师的一个说法,叫做钢琴医生。医生救死扶伤,但我们的职责是叩问无声的乐器。虽然我们的工作不在台前,但每次想起钢琴家在镁光灯下每一次的敲击都有我的参与。”

“这样会让我很有成就感。”

她如实说。

其实为学琴者调律才是常态,但时祺在这,这番话脱口而出。

时祺单膝跪地,将袖口往上翻折,露出一截青筋微显的小臂。

她的右腿的裤脚被挽到膝盖,神色专注,用棉签在伤口周围消毒,力道很轻,好像鸿雁的尾羽在肌肤上扫动。

他生怕她疼。

偶尔碰到肌肤破损处,还是有些微刺激感。

“疼的话要说。”

他另一只手扶在沙发上。

“我也没那么讲究。”

温禧在唇边念叨了两句。

与此同时,时祺告诉她。

“你的面试完成了。”

“就这样?”

“至少你见到我时不卑不亢,被舆论推到风口浪尖却沉稳安静,是调律师必备的心理素质。”

“你对我的演奏习惯很熟悉,不存在会对我私生活的过分关注,更不存在泄露的风险。”

“我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吗?”

时祺在细数她的优点,说到没有感情的时候顿了一下,好整以暇地观察她脸上的神色。

温禧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她低头,正好看见时祺头顶好看的发旋,和他鸦翼般卷翘的睫毛,长度丝毫不输给女生。

真是让人妒忌。

“从你进房间到离开,共计198分钟35秒,钢琴恢复了百分之九十六的音色,但时间不是最重要的问题。”

“我在意的是质量。”

时祺一边为她清理伤口,一边和她梳理面试时的表现。

忽有一瞬,膝盖上被划开的伤口因酒精浸染,她疼得吸了口气。

时祺撑在沙发上的那只手,自觉地想去回握她的指尖,像习惯性地提供安抚,但却在距离半寸时又堪堪顿住。

“我知道你在悦意做的大多数都是快活,因为在连锁琴行工作,收益与数量是成正比的,所以最重要的考虑就是效率,但在我这里不需要。”

“你可以用数倍于从前的时间,为钢琴做哪怕百分之零点一的提升,我都愿意给你。”

他说的有理有据,条件诱人,像是悬在伊甸园里的苹果。

能够衣食无忧,将速度慢下来精细打磨,是她作为调律师梦寐以求的事。

“刚刚我想问的,大多数都已经问清了。”

时祺开口说。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

温禧警觉起来。

“温小姐,我可以叫你温禧吗?”

伤口处理好了,他忽而抬头,直视她的眼睛。

窗畔那些昳丽的流云好似都被框进他那双沉静的乌眸,有温润的情绪在涌动。

给温禧一种小心翼翼地朝她靠近的错觉,每走一步都要征询她的意见。

“好。”

直呼其名。

实则他攻城略池,不动声色地一点点蚕食出属于他的领地。

她向来不敢多看那双眼睛-

“我也有问题要问。”

他不说话很久,温禧才重新找回那些遗落的勇气。

要开诚布公地说了才好。

“我是兼职调律师,不是专职调律师,

“嗯。”

“我不需要负责你的饮食起居。”

“谁说过让你负责那些?我有自己的秘书。”

温禧想起靓丽的女孩,心又蓦地一乱。

也是,她的担心多余。

收好那些药棉和碘酒,时祺已重新坐在她身边,沙发因重量而下陷了一段距离,身边徘徊的温热气息,让温禧隐隐觉得有压迫感。

“只是我还有其他正常的调律工作要做,所以要确认一下工作内容。”

温禧说的话没有错,但却莫名显得没有底气。

他永远不会知道。

“还有,我可以回去考虑一下吗?”

“温禧,考虑的原因是因为我吗?

她心中所想,虽然两人都心知肚明,但被他直截了当地点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那就不要犹豫,不要浪费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很真诚。

温禧未置可否。

她左右的天平在来回摇晃,但已向他的方向倾斜许多。

“我就这么配不上你?”

时祺轻笑一声,那笑声像初春乍暖还寒时料峭的寒意,冰彻心扉。

好像当初霜雪满头的少年。

他明明是开玩笑。

当初她说分手以后,他一路走得决绝,却没见温禧藏在窗帘之后。楼上楼下,两人隔着窗子好像在上演漫长的拉锯拔河。

两方都用了十成十的力,先松手的一方就只能跌倒,摔得惨烈。

“没有。”

温禧心软,便脱口而出。

“但任人唯亲。时祺,你要不要再好好考虑一下?”

女子的声音像是碎落的风铃音,撞进他的心里。

他只听见温禧叫他的名字,其他的一概未入耳,甚至都忘了反驳。

温禧窥见他的异样:“怎么了,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我叫你时祺,也需要征求你的意见吗?”

这是见面后她第一次喊时祺的名字。

“没有,我很高兴。”

好像从称谓就进了一大步。

“欢迎来到颂音。”

时祺就顺口承下了她的话。

“我邀请你来到这里,从来都是因为你的专业水平过硬,没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如果你觉得勉强,随时都可以跟我终止合同。”

时祺为她体贴地保留了反悔的余地。

“合作愉快。”

他对温禧伸出手,宽厚的掌纹。

温禧的手很纤长,将他又往后退了一步,两个人的指尖虚虚一握,而后各自归位。

但在这短暂的一瞬间,她也感觉到时祺手指上的变化。他的手因长期练琴,指腹的薄茧比原来更厚。

她与那只修长的手曾经十指交缠,连一点缝隙都不留。

温润的触感好像在看不见的地方催生出蜿蜒的花枝,顺着两人的手生长出来,将他们紧紧缠绕在一起。

他既然和她签了劳动合同,那时祺与她就是纯粹的雇佣关系。

温禧将那些旖旎的念头从自己的脑海中抽走。

合作愉快吗?

第20章 难追

他们有过不止一次的合作。

后来烧烤摊聚餐结束后, 温禧跟时祺又许久不见。好在她加上他的微信,时祺的微信头像是一片漆黑,很符合他一惯冷清的风格。

但无论发什么, 对方每条都回, 但礼貌疏离。

「时祺,今天你逃课, 孙老师又点名了,但我有帮你请假,还成功了。」

「嗯」

「时祺, 我在食堂吃饭, 感觉这里连家常菜都做得不好吃!」

「嗯, 我也觉得。」

「时祺,你今天也去琴房练琴吗?黎叔给我送了小蛋糕,要不要我送一块给你。」

「不用了, 谢谢」

温禧有旺盛的分享欲,她乐衷每时每刻与时祺创造生活的连接, 娓娓不倦地说日常小事, 或者自告奋勇帮他在点名时蒙混过关。

甚至不在乎他有没有回复。

时祺每次取出手机, 就能一眼看见那个聒噪的对话框,好似自己长了脚跑到置顶。

他无可奈何笑笑, 又往下滑,去确认自己的重要消息。

与此同时,吴荻又向他们两个人抛来橄榄枝,兴致勃勃地询问他们要不要再一起出演一个微电影。

“如果不是你们来演, 我会觉得很遗憾的。”

大导演摩拳擦掌, 他与温禧见面,双手奉上自己的新作。

温禧即刻参与到编剧工作中, 吴荻就大刀阔斧地开始修改剧本,遵照演员的喜好,开始一板一眼地调整。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那时同学那边?”

他面色为难。

“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温禧立刻会意,信誓旦旦地保证。

对温禧而言,演戏并不重要,跟谁一起搭档比较重要。

她知道时祺没有时间写作业,倘若拍完这个剧本就可以完成这学期实践课程的学分,于是就抓准这个绝佳的借口,来跟他谈条件。

“我不会演戏。”

他冷声说。

“但你当初在舞台上的时候,不是演的很好吗?”

何况吴荻的角色基本为两人量身定制。

“那就当帮我这个忙吧,好吗好吗?”

少女笑意盈盈,杏子眼中碎了亮晶晶的祈盼。

他反而不自然地偏头,将目光避开。

温禧就更近一步,追问一个肯定的答案:

“时祺,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百试百灵的撒娇。

他往哪儿侧目,她就偏往那里站。余光中温禧玉润冰清,眼瞳皎如日星,盛在一汪凛凛秋水里。

他现在将整张脸别开。

“你把剧本拿来给我看看。”

少年勉强点头。

“好,我保证就将电影放在课程作业上提交的,绝对不做其他的用途。”

温禧举着三指摇晃,虔诚地发誓-

第二日时祺便被温禧拽上去,跟剧组报到。

看见两个人站在一处,吴荻热泪纵横,立刻来了灵感。

剧本的主要情节全靠温禧主动抖落的秘密。她贡献了时祺擅长弹钢琴的重要情报。

机缘巧合,吴荻撰写的剧本原本就跟音乐息息相关。

故事中的男女主被卷入一场凶杀案,共同发现藏在钢琴里的秘密,多年后再重逢,两人通过琴谱为媒介实现双线穿越,折腾出许多啼笑皆非的故事。

恰好,女主如她一般,对高岭之花般的男主一见钟情,使出浑身解数倒追。

但刚开拍的时候,就遇到难题。

时祺拒绝在公众场合下弹钢琴,无论她再怎么样循循善诱,或者费尽心思地与他解释,说只要随便弹一首曲子就好,后期甚至可以帮忙配乐。

他依然拒绝。

“你明明弹琴弹的那么好,为什么不肯在公众场合里弹琴呢?”

与剧组不欢而散,温禧不解地在身后问他。

“公主,你改行去学心理学啊,这么好奇别人的秘密。”

回答多了,时祺索性换成调侃的口吻,半真半假将话题绕开。

他欲穿马路,将手不耐地撑在脑后。虽一脸散漫,乌黑的眼却时刻警惕着周遭车辆的情况。

“我对心理学不感兴趣。”

温禧一本正经地回答他的问题,时祺大步流星往前走,似乎存心不让她有机会跟上来。

“我当初还在胜利巷救了你。”

温禧小声抱怨。

没想到却字字都落在时祺敏锐的耳间,他拧起眉,反而让她哑口无言:“你是希望我给你报救命之恩?”

“没有。”

少女老老实实地低头。

她飞快地用小碎步跟着他的步伐,蝴蝶结中跟鞋在路上啪嗒作响,一时忘记看前面的路。

南江大学占地面积广,学生出行的时候习惯骑电动车。现在又正赶上下课的时间点,电动车风驰电掣,四处乱窜。

他们身陷在危险的车流之中。

眼看着一辆电动车正朝着她的方向疾驰而来。

呼啸的电动车擦身而过,温禧将要失去平衡之际,却被时祺眼疾手快向自己的方向拉住,他回撤力道,惯性让她撞在少年硬朗的肩膀上。

距离被倏然拉近,有清浅的皂荚香顺着鼻尖涌来,像极了他给人的感觉。

温禧心有余悸。却一时难以分辨这颗心究竟是缘何而悸动。

“好好看路。”

等他平复下来,时祺说。

“现在我也救你一命,就不要再跟着我了。”

好呀,亏她还心心念念,英雄救美,原来是在这等着她。

时祺漆黑的眼里透着无可奈何,他将黑色连帽衫的帽缘拉起来,试图遮挡自己的余光,让自己心无旁骛地赶路,不去理会身边雀鸟般的小公主-

温禧又跟了一路。

“你就非要招惹我?”

他头疼,终于在转角处停下来。

真的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没有,我没有。”

温禧高扬起自己的脸,不愿认输,去迎他的目光。

但她明明是有理有据。

“你当初答应我要给我弹琴。”

最后是温禧心一横,摆出早就准备好的杀手锏。

“是。”

“我想提前用掉这次机会。”

她一板一眼,手拿把掐他曾经的承诺。

“大小姐,当初我答应的是会在你生日时演奏,说过的话我自然会去做。”

时祺将尾音拖长,又是一惯漫不经心的模样。

“有一个称呼我一直想纠正你很久了。”

“我叫温禧,温——禧,不是什么大小姐,也不是什么公主。”

温禧反驳。

“你就把我当你的朋友好吗?”

原来她把自己当作朋友。

可他们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诶,你别走啊。”-

不知不觉,她已尾随时祺到了胜利巷。

时祺停在其中一栋居民楼下。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筒子楼,灰白墙体上的裂痕明显,痕上钉着字迹歪斜的门牌。美化环境的绿植已多时无人打理,顺着墙壁野蛮地生长。

楼道边瓜果蔬菜的残尸已堆叠如山,散发着浓郁的恶臭,成群的果蝇寻味而来,如进甜蜜家园。

“我回家,你也要跟我回家?”

时祺一手撑着墙面,好整以暇看她。

“没有。”

温禧的脚乖乖地往后退一步。

他低头扫了眼自己,又指了指温禧的装扮,眼神闪烁。

“都说了,你不适合出现在这个地方。”

然后无声摇头。

时祺话中的暗含深意,是我和你不合适。

其实跟她无关。

像心灵感应似的,她抬起了头。

沿街不知缘何起了冲突,污言秽语在空气中撕裂,充斥着温禧的耳膜。这么一瞬的功夫,已有好几个胜利巷的原住民将疑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与那次她误打误撞闯入时一模一样。

长巷揽客的女人花枝招展,看见温禧,卷翘的大波浪下一双瑟缩的眼,不自然地抱紧手臂,好像自惭形秽。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皓腕上环着的满钻手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又抬眼看看时祺。

少年黑色连帽衫配帆布鞋,耳上标志性的那枚银色耳钉边缘磨损,看似有了一定的年头。

嗯,好像是有点儿不相称-

但没有什么能打败温禧。

下次再到学校上学,温禧精心将自己打扮了一番。

她将自己原本乌黑柔顺的长发挑染出几缕蓝色,又用糖果色的发绳扎成高马尾,然后从闲置的衣柜里翻翻找找,特地挑了一身糖果色的紧身上衣,又找出了亮片裙,又在修长的天鹅颈上叠带了叮叮当当的配饰。

温禧的眼睛本就黑白分明。她又对自己下了狠手,用粉色的亮片眼影轻扫眼睫,叠加了好几种夸张的色彩,可劲给自己折腾。

大功告成。

全身镜中的女孩整个人都洋溢着千禧年风格,撞色大胆,活力十足,像橱窗里摆放的芭比娃娃手办。

纵使大学校园本身包罗万象,第二天上学时,温禧仍在学校里引来了众人的纷纷侧目。

她坐在课堂上,连从来都不与温禧说话的同桌,都鼓起勇气来提醒她:“温禧,你这身打扮有点太新潮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非主流吗?」

「是吧是吧,爷青回啊,亲眼见证时尚轮回」

「果然长得好看的人就可以为所欲为啊!这放在我脸上,还不得是灾难」

同学在身后窃窃私语。

顶着众人目光的洗礼,温禧深呼吸,昂首挺胸进了教室。

反倒是这样的装扮,粗黑的眼线将她的杏眼锐化,生硬勾出锋芒,将她原有的少女感的娇柔退去,让人感觉温禧变得十分不好亲近。

尾随的一位男生正要递出一封粉红色的情书,被她眼一横,又颤颤巍巍地将手缩了回去。

正好省去要收情书的烦恼。

她是受传统教育出来的千金,从小到大上的都是贵族学校,对街边混混的装扮与喜好实在知之甚少,只好在搜索引擎上求知若渴。

结果搜索引擎上鱼龙混杂,牛头不对马嘴。

让她误以为就是那些骑着鬼火的不良少年,发型夸张,身穿低腰破洞牛仔裤,四处游手好闲。

那天晚上她翻遍了所有的资料,温禧托腮思考。

可时祺完全不是这样。

时祺身上有两种明显的气质在互相冲撞,一种来自街道原生的痞气,无声的街道好像积蓄电源,源源不断地在他身上释放能量,蓬勃翻涌。

另一种却是在触碰钢琴时的清冷感,孤标秀逸。

两种本该互相矛盾的气质,在他的身上奇妙地融合起来。

怎么办,现在这身穿搭好像和他又不是那么相称。

他应该会喜欢吧?

这样忐忑不安着,她在下课时站在时祺面前。

暮秋的林荫道上,时祺看着眼前女孩给出的诚意,哑然失笑。

“干嘛,有什么好笑的。”

他很少笑,现在却彻底忍不住了。笑意被压抑在唇角,像是荡漾在池塘上的圈圈波纹。

“现在跟你是不是很合适?”

温禧在他跟前蹦蹦跳跳,像只轻盈的蝴蝶,在他面前转圈。

“你啊。”

他伸手,戳在了温禧刘海上那枚五角星发夹上。下一秒却反应过来,面部神色变得更加紧绷。

他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少女期待的眼依然眼波盈盈,眉眼鲜亮,在丰富的色彩中昳丽。

时祺别扭地将手收回来,迅速缩回口袋。

此刻,老旧的手机猝然响起一阵刺耳的短信铃音,像是尖锐的警告,唤醒他的自知之明。

“难看。”

他的手捏紧手机边缘,指节泛白,力道重得像要将外壳捏碎。

温禧知道偶像剧那些惯用戏码, 习惯借着系安全带扣为名义,制造点暧昧浮动的瞬间。

现在她刻意坐在后排, 避开副驾驶,争分夺秒将安全带自己扣好,就是不想跟时祺有过多的身体接触。

车在宽阔的柏油路上疾驰。

他在开车, 温禧不好让他分出目光选餐厅,就尽职尽责地给他的听觉播报。

“去哪里?”

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临夕茶餐厅?”

“不正宗。”

时祺在后视镜中摇头。

时祺出声提醒道。

闻言她欲低头检查,但想起上车后就已将安全带扣好, 困惑地朝着时祺回望。

第16章 水中倒影

请他吃饭, 温禧先担忧的是自己的钱包还够不够份量。

大学城作为学生集聚地,餐馆大多经济实惠。再者大学城离观山路近, 请他吃完饭, 她还来得及再回调律工作室一趟。

时祺踩了油门。

“春和楼?”

“太腻。”

她不知走神走到哪里, 竟从车前座将他的织带拉过来, 一本正经地扣在自己的卡扣上。

时祺开车, 温禧已在后排坐定,车却迟迟没有发动。

“安全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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