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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宠漂亮病美人夫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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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眠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口杯中清茶,随即将茶具放在面前桌案上。瓷器落在桌上,发出清脆一声声响,也像是敲在了方砚知的心上。

他拉着沈舒年的手,赶忙跟上苏眠的脚步, 生怕一个不注意就把人给跟丢了。沈舒年看他心急,几次三番想要开口宽慰方砚知的紧张不安,可是长辈还在前头,他也不好跟方砚知咬耳朵。

还是方才那间包间,可是气氛却与一炷香前截然不同。前堂的宾客见没了热闹看,依旧还是吃吃喝喝寻欢作乐。方砚知隐隐约约听得见大堂内的欢愉之声,跟衬托得包间之内一片宁静。

这间包间里面现在只有他们三个活人,苏眠没有开口说话,沈舒年也没有挑起话头,方砚知这个由沈舒年带来的关系户就跟不敢在这对腹黑伯侄面前抖机灵。他心中惴惴不安,生怕一句话说错,就让苏眠在心上记上一笔。

屋子里面安静极了,只听得见一旁的金猊香炉燃烧香料时细密的炭火声。方砚知本来对苏眠屋子里面的熏香敬谢不敏,现下心中紧张,竟连那扑面而来的熏香味都近乎闻不见了。

若是因为自己一时冲动的英雄主义,非但没能拯救那可怜女子,反而还连累沈舒年跟着自己一起受苦受辱,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方砚知的头垂得更低了,下巴几乎要贴向自己的胸膛。沈舒年见方砚知委屈,在一旁看着心急,生怕他受到苏眠的责难。

他头脑一热,开口替方砚知求情:“伯父,砚知他知道错了。”

闻言,苏眠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沈舒年,又将目光转回到方砚知的身上:“我再问他,没问你。”

见沈舒年也被训了,方砚知再也做不了逃避现实的鹌鹑。他的几根手指在袖子底下相互搅弄着,纠结郁闷如不断膨胀的气球,充斥着他的内心。

当务之急,还是先承认自己的错误。方砚知喉结滚动一番,定了定神,抬起头来看着苏眠认错道:“前辈字字箴言,晚辈知错了。”

见方砚知已然道歉,苏眠便也不再追究他是否真心知错。他脸上冰封着的神色骤然划开,转眼之间又换上了那副春风和煦的面容来。

苏眠将方砚知身前的茶盏又推近了一步,招呼着方砚知喝茶:“别紧张,我不过随口一问,倒把你吓得。”

能不害怕嘛,方砚知心中腹诽,几乎要翻个白眼。可是在苏眠面前,他是万万不敢表现出自己这点心思的。

方砚知诚惶诚恐地接过茶盏,如牛饮水般喝了一口茶,润了润自己干涩的嗓子。他心里不静,半点没有品位出来这茶水的妙趣,只觉得与普通的凉白开没有半分区别。

苏眠还是那副乐呵呵的模样,可是方砚知越瞧越觉得他心思难测。可是在今日这件事上,沈舒年没有什么好的立场开口,只得陪着他一起,接受苏眠这不加掩饰的审视。

见方砚知喝了茶,苏眠脸上的笑意更是深了几分。他将方才方砚知递给他的松烟墨再度拿了起来,在手心上把玩摩挲,状似无意地问道:“今日来我长乐坊,不只是为了向我展示这墨块这么简单吧。”

话头终于来到了正题上,方砚知却没有像之前那般欢呼雀跃了。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沈舒年,想要沈舒年帮忙缓解这尴尬局促的氛围。可沈舒年却对他眨了眨眼,没有任何表示。

看来沈舒年也无能为力。这样的事情,还得方砚知这个正儿八经的制墨人去说。

他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道:“前辈慧眼,今日在下前来,乃是与前辈谈上一桩生意。”

苏眠语气玩味:“哦?”

方砚知一鼓作气道:“我这墨块并非凡品,却因为几次三番的风波而无法推广,就连开设的墨坊也无人问津。此番前来,便是希望以先生的名誉声望,救我家墨坊于水火之中。”

苏眠心下了然,见方砚知紧张,于是起了几分逗弄打趣的心思。他垂下眼睫,故作冷漠地道:“我为何要帮你?”

“前辈是书画大家,自然对笔墨纸砚这等物件另眼相看。我这墨块虽然称不上最好的,却是目前所能做到的极致。”方砚知悠悠舒了口气,提到自己家的墨块和制墨手艺,心里也有了几分底气。

“前辈也不希望,这罕见的松烟墨块,会因为资金短缺而销声匿迹吧。”

方砚知恰到好处地笑了一下,这笑容里面,几分对自家手艺的骄傲,几分对话题说开的释然,还有几分妄想拿捏苏眠的紧张。

苏眠坐在方砚知的对面,见他这样热烈的笑容,竟也被其渐渐感染,有了几分聊发少年狂的青春气。

“小友倒是坦然。”他笑了一下,将手中折扇合上,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这样一看,小友属实深谋远虑。苏某好似没有任何拒绝的必要。”

方砚知再度垂下头来,表现着自己的乖顺温和:“前辈言重了。”

见方砚知在自己面前装模作样,苏眠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有些新奇。他和沈舒年对视一眼,见沈舒年朝自己使眼色,一脸袒护之意,便知道自己这个贤侄和方砚知的交情当真是不浅。

罢了,年轻人自有他们的天地去闯,何须他们做长辈的去费这一份心。苏眠乐呵呵地想着,便不再打算刻意为难方砚知。他朗声大笑起来,倒是让方砚知有些莫名其妙。

“小友今日所托,苏某已然知晓。”他站起身来,趿着鞋子,就要往门外赶去。方砚知见他动作,刚想随着苏眠一同起身,就被已经站起来的苏眠按住了肩膀,不让他有所动作。

“既然小友如此信任苏某,那苏某必然不会有负所托。”苏眠往门外走去,只留给了一头雾水的方砚知一个潇洒干净的背影。

而一旁的沈舒年,听苏眠这样说,便明白事情已经八九不离十。他欣喜之情还没浮现脸上,就听苏眠朝他说了一句。

“舒年,你随我过来。”

第102章

方砚知不知为何苏眠要单独把沈舒年喊去, 他担忧地抓住了沈舒年的手,神情恳切又紧张。沈舒年虽不像方砚知那般焦虑,却也对苏眠此举毫无头绪。

他安抚性地拍了拍方砚知的手, 而后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沈舒年站起身来, 整理了一下自己坐皱的衣裳, 居高临下地瞧着方砚知亮晶晶的眼睛。

沈舒年轻轻笑了一下, 眉眼弯起一道好看的弧度:“我很快就会回来。”

说完,他便迈步离开, 由包厢外面候着的仆从带路, 一个人去找苏眠说话去了。

沈舒年虽然不知道苏眠为何要特意叫上自己, 但是结合了自身情况与苏眠和家中叔父关系, 也将这场谈话的目的猜出了个七七八八。他眉尾一挑,对身旁领路的仆从问道:

“劳烦,请问伯父找我何事啊?”

那仆从垂下眼睛,尽职尽责地完成自己的任务,一路上愣是半句话都没对沈舒年说。沈舒年没从这人口中套出话来, 郁闷地瘪了瘪嘴,收了弯弯绕绕的玲珑心思,顺从地跟在那仆从后面。

一路无言, 直到仆从将沈舒年带到了另外一间房内, 他才毕恭毕敬地对苏眠答复道:“先生, 人已经带来了。”

苏眠“嗯”了一声,和仆从对视一眼。那仆从心领神会, 得了命令后便退出了房间。他合上大门, 站在门外等候着主人发号施令。

“坐。”

苏眠眉眼一垂, 示意沈舒年坐在桌案对面。沈舒年也不扭捏,直接一展衣袍, 在准备好的团座上坐了下来。

刚一坐下,沈舒年便直接开门见山地发问。他的唇角笑意不减,像是和长辈谈论家庭琐事一般稀疏平常:“伯父特意喊我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儿吗?”

听到沈舒年不痛不痒地询问,苏眠没好气地朝他白了一眼。眼瞧这个白眼狼是半点不关心家里,苏眠恨得牙痒痒,有心想把这个逍遥了大半年的外甥给揍上一顿。

可惜他现在手上没有趁手的工具。苏眠四处环视,只寻得了个蒲扇。他伸手去够,而后用蒲扇的扇面,往沈舒年脑袋上敲了一下。

沈舒年没躲,受了苏眠这力道轻柔的一下。他笑得狡黠,半点没有将苏眠气到的愧疚之心。

苏眠见他笑得没心没肺,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呵斥道:“还敢笑。”

“你说说你,这都多久没回家里了。你家那老头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生怕他这个宝贝儿子在外面出点什么事儿。”苏眠絮絮叨叨地数落着沈舒年,恨不得揪着他的耳朵让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自从你当初离家出走,这都快一年了。你除了时不时给家里留几封书信外,可算是彻彻底底和你家中断了联系。”

说到此处,苏眠怒上心头。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在冒火,只得端起茶盏,用杯中凉茶压下自己心上的火气:“要不是你这小子还算有点良心,记挂着你在扬州还有个伯父,不然咱们谁还找得到你。”

苏眠“砰”的一声放下茶盏,力道大到沈舒年都疑心茶杯托盘是否都会生出裂纹:“沈舒年,你可当真是长本事了。我只替你父亲问你一句,你打算何时回到家里去?”

沈舒年沉默不语,旋即声音颇有些担忧地道:“伯父,现在还不是我回去的时候。砚知的店铺百废待兴,我得留下来帮他。”

“我和他一路走来,从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落上来到这繁花似锦的扬州城。如果这个时候我离开了,那砚知就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苏眠不以为然,他甚至完全无法理解沈舒年心底的这些担忧。在他看来,方砚知的店铺无非就是银钱这点小事,完全不需要沈舒年这个公子哥儿搁这里费尽心思,竟连家都不回了。

他嗤之以鼻,端起面前的茶盏,悠悠喝了口茶:“这些都是小问题。既然你对那小子如此上心,好歹我也得了你这么多年的一声伯父,看在我们两个的交情上,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他。”

“舒年,有你伯父在这里,那小子以后的日子不说一步登天,好歹也能平安顺遂的过下去。”苏眠自认为已经安排妥帖,抬头去看沈舒年时,却见沈舒年垂下目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舒年。”他叹了口气,知道沈舒年这人外表看似柔顺乖巧,实则却是个有主意的,认定的事情绝不会轻易改变。苏眠这回慢悠悠地放下茶盏,没再那茶杯撒气,决定转换思路,对沈舒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自从你去年在家中不告而别,你家里的长辈急疯了似地寻你,消息甚至都发到我这里来了。”

提到家中父母,沈舒年的眼睛亮了一下,而后又归于沉寂。

“我知道你和你父亲之间有些误会。可你们到底还是血脉相连的父子,有些事情说开了就行了,父子之间哪还有隔夜仇啊。”见沈舒年心中触动,苏眠打算乘胜追击,将这个叛逆的侄子劝回家去。

“要不是你还有点良心,知道时不时给家里寄书信。不然这天地浩大,我们去哪里寻你。”苏眠掀起眼皮,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舒年,不让他有任何逃离的余地,“舒年,这都大半年了,你也该玩够了,何苦非得跟着这个……”

苏眠话音未落,沈舒年就出言打断了他:“伯父,我没有在游戏人间。”

沈舒年这个闷嘴葫芦终于出了声,苏眠叹了口气,打算听听他的辩解。

“伯父,我是真心实意地想要陪着砚知的。若我离开了,砚知一个人在扬州城内孤立无援,还不知道要受多少委屈刁难。”

“更何况,更何况……”沈舒年再度垂下脑袋,不敢去瞧苏眠脸色。他眼睫轻颤,将目光呆愣地放在面前的茶具上:“砚知与我一道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我不愿留他一人。”

难得见沈舒年对人如此上心,苏眠便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沈家,交代给他的事情十有八九要完不成了。可他也算是从小看着沈舒年长大的,见他难过,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呵斥的话来。

苏眠软下心来,却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舒年,你和那小子,就这么要好吗?”

听出了苏眠话中暖意,沈舒年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见苏眠温和笑着,便也笑着回他:“情深义重。”

沈舒年一句话就给他们之间的关系下了个意味深长的结论。他这边干脆利落地一锤定音,反倒让苏眠不知说什么才好。

见这个外柔内刚的侄子目光坚定,苏眠便也不再强人所难。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而后笑着摇着蒲扇:“好吧,好吧。”

得了苏眠松口,沈舒年知道自己算是过了这一关。他脸上笑意还未全然浮上,就听苏眠劝告道:“你可别高兴得太早。我这边倒是可以给你说上几句话,让你再迟缓些时日归家。”

“可你总有一天要回到家中,到时你家长辈如何处置你,我可不会帮你说上一句话的。”

“多谢伯父。”

苏眠刀子嘴豆腐心,沈舒年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立马喜笑颜开。苏眠见他笑得开心,也被这生机勃勃的年轻人身上的朝日感染,随他一同笑了开来:“你啊。”

气氛正好,沈舒年便也多同苏眠说了几句话,不外乎都是些家里的事情。聊了一会儿,苏眠故作嫌弃地瞥了一眼沈舒年,似是嫌他烦了,话语淡淡道:“话这么多,也不嫌嗓子疼。我可瞧出来了,你人在我这里陪我说话,这心啊——”

他的话音拖得极长,恨不得尾音要转上天去,颇有揶揄之意:“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听苏眠话中深意,沈舒年的脸悄悄爬上了一抹红晕。怕苏眠看出来,沈舒年端起了面前茶盏,利用喝茶的动作掩饰自己面容上的变化。可他太紧张了,手有些发抖,倒是让茶杯茶盖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响。

苏眠没有觉察到沈舒年的紧张,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这个好友家的孩子有些不一样了。可是他没有细究,只是释然地摇了摇头,唇角笑意丝毫不减。

他看向窗外暖阳,春夏交接的日子,到处都是一片生机。自己到底是年纪大了,不懂得现在这群年轻人的想法,未来还得是他们自己去闯。

“在我这里待烦了吧。”苏眠戏谑地打量着沈舒年,旋即刻意地重重叹了口气,“罢了,我这个老头子到底是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想法。”

“你去找他吧。我瞧那小子一表人才,心眼也不错,一副热心肠,就是行事有些鲁莽,不顾后果。不过总体来说,还算得上是个难得的好人。”苏眠眯起眼睛,和蔼慈祥的模样,“去找他吧,那小子对你挺上心的,别让他等久了。”

“谢谢伯父。”

沈舒年忽而有些没来由的难过。他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给苏眠行了个大礼。苏眠理所应当地接了,等沈舒年直起身来,这才装作抱怨地道:“你小子惯会拿捏人心。我受了你这大礼,往后我和你,可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

苏眠坐直了身子,不再是方才懒洋洋的模样。他的眼睛极亮,有着看透数十年光阴的魔力:“走吧,走到他身边去吧。”

沈舒年出来时,心底压着的石头终于消失不见。他前所未有地轻松,心情愉悦到脚步都不自觉地快了起来。

方砚知在前堂等他,他倚靠在一根朱红的柱子上,双手环抱胸前,不知在想些什么。遥遥看着他的背影,沈舒年心上一动,更是加快了脚步。

方砚知听到身后凌乱的动静,微一抬头,便见沈舒年朝他张开双臂,几乎是飞奔而来。

他温和地笑了,也张开手来,将沈舒年接了个满怀。

第103章

他靠着梁柱, 来缓解沈舒年奔跑过来造成的冲击力。沈舒年见方砚知配合,更加变本加厉,顺势勾住他的脖子, 几乎是将整个人挂在了方砚知的身上。

方砚知顺从地搂着他, 他的手攀在沈舒年的背上, 感受着他身上那股温暖又令人安心的温度。本是一派其乐融融氛围, 可方砚知一张嘴,立马就将这暧昧温馨的气氛搅了个七零八碎。

“好重噢, 你快些从我身上下来。”

方砚知说话时还是笑着, 话语里几分玩味。虽然理智上知道方砚知只是在同他开玩笑, 可是单论情感上, 沈舒年还是不能接受有人这样直白了当地说自己的分量。

他利落地松开手来,满腔柔情立马变成了对方砚知口不择言的怨怼。他怒气冲冲地瞪着方砚知,只觉得自己方才在苏眠面前据理力争的一番好意简直是喂了狗了,半点没有得到该有的回报。

沈舒年越想越觉得委屈,头也不回地扔下方砚知就往外走。方砚知见自己惹恼了他, 悻悻地用指节蹭了蹭鼻尖,而后任劳任怨地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了上去,追着和沈舒年并肩。

沈舒年目不斜视, 半个眼神都没有给方砚知。方砚知看他气成了个鼓包的侧脸, 一时觉得有些好笑。可是这话千万不能当着沈舒年的面说, 不然这人怕是彻底哄不好了。

“我错了。”

他硬气没过两分钟,立马就跟沈舒年道歉。沈舒年不搭理他, 方砚知也不气馁。他兴致勃勃地同沈舒年搭话, 还故技重施地拉住了他的袖子。

“你给我放开。”

沈舒年见方砚知又来这一套, 他这回铁了心了,绝不会对方砚知的苦肉计有一丝一毫的心软。他侧目去瞧方砚知, 语气冷冰冰的,听起来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方老板还得注意影响。”

哦吼,玩脱了。方砚知瘪了瘪嘴,对沈舒年冷若冰霜的表现不以为然。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早已将沈舒年的性情摸清楚了个七七八八,知道沈舒年不是真的在生气,只是碍于颜面不好表达。

既然沈舒年是个脸皮薄的,方砚知便不在意自己是那个厚脸皮的。他发挥自己死皮赖脸的本性,半点都不骄矜地对沈舒年撒娇:“舒年,别不理我啊。我身边就你一个人了,你要是都不理我了,我一个人可多无趣啊。”

听方砚知这样说,沈舒年又想起来了自己对苏眠说的话。他到底没能真正的对方砚知做到视而不见,见他递了个台阶,他便也顺从地下来。

沈舒年软下态度,话里话外却还是对方砚知暗暗的警告:“方老板以后要是还学不会讲话,别怪我联合大宝小宝将你扫地出门。”

方砚知乐呵呵笑了,没将沈舒年的话放在心上。他垂下手来,钻进沈舒年的衣袖中,牵住了他的手。方砚知捏了捏手上掌心,笑容带着几分狡黠:“你那关系匪浅的伯父,喊你去做什么啊?”

“没什么。”沈舒年不咸不淡地瞥了方砚知一眼,而后抽出手来,老大爷似的揣起了袖子,“让我警惕某个姓方的登徒子,以后别在他手上吃了亏。”

“当真遗憾。”方砚知故作西子碰心的心碎状,对沈舒年表达着自己的遗憾和惋惜,“没想到你那伯父居然这样揣测于你我之间的关系,在下不才,却也算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这般提防,可真真是让我伤了心了。”

说罢,方砚知还特意抽出一截里衣袖口,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眼泪。一番装模作样宛若真事儿般的举动让沈舒年目瞪口呆,更是对方砚知这人的厚脸皮有了个深刻认真的理解。

“还装,也不嫌闪了舌头。”沈舒年怒极反笑,笑骂方砚知的扭捏作态。他们二人一道走出九曲回廊,一路上说说笑笑,白日的晦气早就在一路欢笑中散了个干净,却没曾想在长乐坊的前堂门口,见着那被他们救下的月琴乐师。

那面容姣好的姑娘怀抱月琴站在大堂正中,听着身后传来人声响动,怔愣着回头去看。见是方砚知他们,她先是一惊,抹去眼角泪花,便迈着步步生莲的走姿,施施然地走到了方砚知面前。

方砚知瞧她似是哭过,一番不忍美人梨花带雨的怜悯心刹那间便涌上心头。还没等他开口宽慰这可怜见的姑娘,那姑娘便十分有眼力见地朝他们行了个礼,礼数周全到全然挑不出错来,却让方砚知吓了一跳。

方砚知理智上实在无法接受有人朝他行这样的大礼,总让他觉得无法消受。他赶忙上前一步将人扶起,嘴里还哎呀叹惋道:“姑娘何必如此,萍水相逢一场自是有缘,我等可承担不起。”

那姑娘似是理解错了方砚知话中涵义,以为他是急忙与自己撇清关系,一瞬间眼眶又红了起来,仿佛下一秒便要潸然雨下。她欠了欠身,这才缓缓抬头,对着方砚知哭诉道。

“方公子今日大恩大德,奴家无以为报。”

她的话音被泪意梗住,顿了一顿,打算继续说些“来生必定结草衔环,来报公子大恩”这样的场面话。可她刚一开口,就被方砚知一脸受之有愧的模样打断了。

方砚知头疼的厉害,他一向不会处理古代人这种救人一命便要三拜九叩的情形,也不希望有个漂亮姑娘在自己面前自轻自贱。可是看着情形,一时半会儿却是无法脱身。

他求饶似的去瞧沈舒年,想让这人给自己拿个主意,却没曾想沈舒年一脸置身事外看热闹的表情,甚至还挑衅般的冲自己挑起了眉,简直半点都不为自己着想。

他一个头两个大,正琢磨着如何宽慰这个可怜姑娘让她无需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眼瞧面前的美人即刻就要潸然泪下,在哭倒长城之前,方砚知赶忙回道:“姑娘不必挂心,举手之劳无足挂齿。万望姑娘珍重自身,别再遇到这种祸事。”

姑娘见方砚知话语柔和面容俊秀,端得是一派清风朗月的君子气质,一时心怀感激。她连连点头,侧身几步,将方砚知他们强行的路让了开来。

临走之前,方砚知愁容满面地看了一眼这个眼角犹红的姑娘。那姑娘眼尾一抹红润,活像是涂了胭脂,只不过因为悲从中来而瑟瑟发抖,宛若春日疾风骤雨下被摧残凋零的海棠花。

他的一颗怜悯心又不合时宜地发作了,即使知道自己不可能将所有受了委屈的人都收入囊中,却也见不得老实人被人欺负。方砚知俯在沈舒年耳边低语几句,而后没等沈舒年有所反应,便跑了回去凑到姑娘面前。

姑娘正闷头赶路,见方砚知去而复返,不免惊诧。可她还未来得及询问缘由,就听方砚知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这位姑娘,我那铺子上正缺一个弹琴唱曲的,如若姑娘不嫌弃,可到在下铺中寻个生计。”方砚知眼睛转了一圈,又说道,“虽不富裕,却总好过于在这烟花之地讨生活。”

那姑娘喜出望外,一时激动地说不出话来。等她一片浆糊的心绪终于理出来了个来龙去脉,欣喜地连连朝着方砚知行礼道谢。

沈舒年走到身边,脸色淡漠地瞪了一眼方砚知,似是责怪他的先斩后奏。直面姑娘时却尽数收了脸上怨怼,拿出一副温文尔雅善解人意的面皮来,就连话语都轻柔了不少,听得方砚知牙酸。

“苏前辈与我有些交情,这长乐坊内也不是什么拿捏了卖身契就不放人的地界。姑娘无需担心其中纠葛,安心随了我们去便是。”

姑娘破涕为笑,最后再朝方砚知和沈舒年分别行了个礼,这才扬起一张娟秀的面容,柔声应道:“奴家桑嫣,承蒙两位公子不弃。此生愿听两位公子差遣。”

处理桑嫣交接工作的事宜是沈舒年去办的,否则一声招呼不打地就带走一个长乐坊的乐师,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沈舒年和苏眠这层关系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最后是苏眠出面游说,这才得了个名正言顺的由头。

方砚知差人将桑嫣先行一步带回铺中安置,这才摆出一副歉然的模样,凑到沈舒年身前和他道歉。沈舒年早已知道方砚知这人虽然看起来混不吝,实则有主意得很,不然也不会几次三番地不顾自身强出头。

他叹了口气,语气听不出喜怒:“你又何必非得将人带回店里,今日这一闹,长乐坊怕重蹈覆辙,自然不会委屈了她。”

方砚知撇了撇嘴,拉着沈舒年的手讨好地笑道:“是我一时心急,你也知道我瞧不得有人在我面前受了委屈。左右不过是添一张嘴吃饭的事,养一个姑娘倒也不费力。”

沈舒年知道自己劝不动方砚知,又担心他长此以往下去迟早有一天吃亏。想到自家父母询问归期,不由得担忧到时自己若是回了家里,对方砚知那可真是鞭长莫及,不由得带了几分火气,意图警示方砚知。

“方大公子是大善人,今日救一个,明日又救一个的。”他心气不顺,话语听起来难免有些刻薄寡义,“若不是伯父出面,今日怕是不能善了。方大公子头脑一热的同时,能不能想想自己又有何等通天能力,能平世间所不平之事。”

话语落地的同时沈舒年便有些后悔,看着方砚知一脸受伤模样,担忧自己话说得重了。可是有些话他必须去说,才能打破方砚知的乐观主义。

第104章

方砚知没想到平日里总是温和笑着, 看起来不争不怨的沈舒年有一日也能这般疾言厉色。他心上难过,被他刻意掩埋了的无奈与悲伤死灰复燃,气势汹汹地卷土重来, 将方砚知的理智冲了个头昏脑涨。

他怔愣着看着沈舒年, 想从他脸上瞧出一抹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受伤模样。可沈舒年掩饰的极好, 一张轮廓柔和面容清秀的脸像是被水泥浆住了, 瞧不出没有一丝一毫的裂缝来。

方砚知低下头,他知道自己今日以来所有的成就, 无不是依仗沈舒年的声望人脉。除了一门家传的制墨手艺, 剩下的琐事小事都是沈舒年在替他打点处理。他有心想和沈舒年站在同一高度, 可是两相对比之下, 难免落了下乘。

平日里方砚知总想着用插科打诨没心没肺的表象来伪装自己,借着这副皮相,他能同沈舒年毫无顾忌地撒娇讨宠。沈舒年虽然嫌他烦,却总是纵容地笑着,从未如今日这般彻底撕破脸来。

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又不知道怎么处理沈舒年的怒火。原先同他打闹时,沈舒年的火气总是三分真七分假,如今十成十的愤怒, 倒是前所未闻, 让方砚知也拿不定主意。

他不敢再用从前道歉的招数来应对今非昔比的沈舒年, 只得低下头去认错。颀长清瘦的男人这般姿态,倒像是个还未开蒙的孩子。

“我知今日所有皆是依仗苏眠苏前辈的威望声势, 可是沈舒年, 我有时也会惶恐。”方砚知的声线颤动, 似是不太自信,“我强出头是不假, 不仅是存了一份救人心思,更是想证实自己尚且还有一丝价值。”

“这扬州城太大太好,我身在其中难免惶恐。我迫切地需要找寻自己的价值,才不至于让这乱花迷了眼。”方砚知抬起头来,看着沈舒年道,“沈舒年,你知道我多怕吗?你的出现像是我做的一个美好的绮梦,我多怕这一切不过水月镜花,转瞬即逝。”

“我想要和你有更多的羁绊,更多共同的回忆。我需要更多的人见证我们两个之间的情谊,让我清楚地认识到这不是南柯一梦,而是真真切切的现实。”

说到最后,方砚知话中隐隐约约带了点点哭腔。沈舒年本来还认认真真听他宣泄心中苦闷,见方砚知有泪如雨下的架势,难免心上一惊,生怕这人搁自己面前哭出声来。

二人此时倒是心有灵犀,方砚知也不愿意在沈舒年面前露怯。他觉得自己话还未说清楚就想哭难免有点丢人,便用衣袖去蹭眼角泪花,不让沈舒年觉察出自己面色异样。

两人各怀心思,现下却是一种相安无事的诡异平静。面对方砚知时,沈舒年总是心软,怒气聚集不了三分钟便烟消云散,只剩下心头密密麻麻的酸胀,如同蚁群细细啃咬,不肯放过一处。

看着面前梗着脖子同自己呛声的方砚知,沈舒年叹了口气,抽出随身携带的帕子,走上前去替他擦去眼角泪花,还不忘数落道:“早就同你说了,出门在外带着点东西,又拿衣袖擦,也不嫌脏。”

方砚知满腔不合时宜的委屈在听到沈舒年这般关怀的话后,立马像是个被戳破了的气球,散下了一地惆怅。他看着沈舒年替他擦拭的动作,不知该说什么好。

而沈舒年也没说话,见擦干净了方砚知那张俊秀的脸,手帕便也脏了。他捏在手中忍了几忍,最后还是没能忍住。

他一把拽住方砚知的领口,将帕子用一种堪称蛮横的举动,塞进了方砚知层层叠叠的衣领中。方砚知来不及反应,只见沈舒年皱了皱眉,忽而又展眉笑开了。

沈舒年以一种山大王强抢民男的姿势,拍了拍方砚知的胸膛。他力道不重,可方砚知却总觉得自己要被他打出内伤来。帕子塞得不紧,被沈舒年这一拍,几乎就要从领口中掉出来。

方砚知伸手托着帕子,呆愣着看着沈舒年。今日的沈舒年实在与往常的太不一样,不管是言语还是举止都大相径庭,让方砚知一时拿捏不住自己该以何种态度何种方式去与他相处。

沈舒年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方砚知,而后转身径直朝门外走去。走出了一段距离,他才发现方砚知并没有如他所愿地跟上来,不由得连连咋舌,回头去看。

方砚知还站在远处没有动作,像是被塑了泥土的菩萨。沈舒年见他傻里傻气,说出来的话也带了几分调笑的笑意,忍俊不禁道:“不走吗?待会儿回去晚了,大宝小宝下学该饿了。”

本来该是一场火山爆发的争执就这样被沈舒年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给揭过了,方砚知不明所以,脚步却是违背了他的心智,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沈舒年身边,同他一起往长乐坊外走去。

街上艳阳高照,各处喜气洋洋,好似今日受了影响的只有方砚知一人。他几次三番想要开口,可是见阳光跳跃在沈舒年那细长挺翘的睫毛上,便歇了说话的心思。

想是察觉到了方砚知的不自在,沈舒年无奈地舒了口气,而后借着衣袖遮掩,牵住了方砚知的手。

方砚知的手猝不及防地被沈舒年拉住,险些没直接蹦起来。还没等他发表什么高深莫测的见解,就听沈舒年语气淡淡地说道:“砚知,你心太软了些。这副软心肠,不该生在你身上,总有一天要吃亏的。”

方砚知不服沈舒年小瞧自己,回嘴道:“怕什么,有你在我身边,我便什么都不怕了。”

沈舒年只是笑,没说话,手下动作却丝毫都不安分。他的手指轻动,敲了敲方砚知的手背,宛若一直无声的劝告。

方砚知觉得沈舒年这话莫名其妙,心底一点惶恐后知后觉地漫上心头,几乎要将他淹没在沈舒年或许有一天会离开他的恐惧里。他反客为主,手腕一转,捏住沈舒年的手掌。

“苏眠到底和你说了什么?”他心上着急,难免话语显得有些锐利,末了又觉得直呼其名似是不妥,便软下了语气,“前辈单独找你,我便觉得有鬼,方才你又这般待我,话里话外皆是为我打算。”

“沈舒年,你别瞒我。”方砚知停下脚步,也拽着沈舒年不让他前进。他掰过沈舒年的肩膀,让他面向自己,语气凝重道:“苏前辈和你关系匪浅,想必和你家里也是私交甚密。他去找你,是不是想让你回家去?”

说到最后,方砚知自己也没了底气。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甚至仿若蚊蝇。亏得沈舒年耳力好,两个人又离得近,这才将他话中忐忑听出来了个八九不离十。

“没事的,砚知。”沈舒年听出来了他话中隐隐约约的紧张,便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手。哪想到方砚知半点都不买账,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看向沈舒年的目光活像他是个忘恩负义的负心汉。

“沈舒年,你别把我当傻子成吗。”他像是真的生气了,话语的尾调都高了起来,“那苏前辈声望极高,你与他相交匪浅,向来家里也是非富即贵。沈舒年,你就和我说实话吧。”

说到最后,方砚知的声音近乎是一种哀求。他直勾勾地看着沈舒年,想从他脸上看出那么一丝一毫的破绽来。从前眼明心亮的人,如今却像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般,半点都不真切。

沈舒年叹了口气,方砚知这种打破砂锅非要问到底的特质着实缠人。他本想随便糊弄了事,可是见方砚知难过,自己也不好受。即使话语伤人,可隐瞒更像是在两人亲密无间的心上划上了深深一道裂痕。

“伯父喊我回去,他说我离家大半年了,总得找个时间回去看看。”

听到沈舒年口中话语,与自己猜测的别无二致。方砚知非但不觉得难过,反倒觉得自己心上一直压着的一块大石被他这样轻飘飘地搬了开来。得到了明确的答案,方砚知也不恼,只是有些细碎的惆怅。

他忽略掉自己心上细密缠绵的酸痛,故作豁达地道:“确实,你我认识也大半年了。刚开始时我几次三番劝你回家去你也没听,现在苏前辈在这里,你也不好再同我厮混一处。早日回家,说不定你家父母还能高兴高兴,再说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沈舒年直截了当地打断了:“我没同意。砚知,你想知道我同伯父说了什么吗?”

沈舒年看着他,视线直直地望进方砚知的眼睛里,不让他有一丝一毫的逃离。沈舒年的声音不大,可是方砚知还是觉得这样一句淡淡的询问,落在耳中却有震耳欲聋的效果。

“我……我……”他心中隐隐约约有着期待,却不敢直白地说出自己的期望。方砚知被沈舒年步步紧逼的话语弄得丢盔弃甲,只得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

沈舒年点了点头,勾住方砚知的手指,用指节蹭了一蹭。这细细密密的痒意落在方砚知心底,让他四肢百骸迅速过了一道电流,轻轻颤了一下。

“我对伯父说,”沈舒年抬起头,明媚阳光中,他在方砚知澄澈的瞳孔中望见了自己的身影,“自那日松山之上救命之恩,相处之中关怀备至。我和砚知早已是情深意重。”

沈舒年一向仿若蒙了一层灰雾的眸子极亮,灼灼目光不由分说地全部投向了方砚知。方砚知连呼吸声都放缓了,却在这样的紧张心动中,听到了自己怦怦直跳的心跳声。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沈舒年,心里的答案呼之欲出,却没敢开口,生怕惊扰了这样暧昧的氛围。沈舒年望着他笑,笑容几分狡黠,却还是那翩翩君子的清秀容颜。

“我不会留下砚知一人离开。”他执起方砚知的手,笑容清浅,宛若往日一见,“我会永远,永远,陪在砚知身边。”

第105章

那日沈舒年惊世骇俗几近表白的剖心话语, 彻底让方砚知放下了这些日子的患得患失。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方砚知也不能免俗。

自从知道了沈舒年的心意后,方砚知不再忧心劳神, 就连处理平日里不愿折腾的账本簿子都甘之如饴, 满脸春风的模样让大宝小宝两个小的都看出了端倪, 不由得凑上前去调侃方砚知。

“方大哥近日倒是快活。”大宝人小鬼大, 带着一脸揶揄笑容,凑到方砚知身边, “莫不是沈哥哥许了你什么好处?”

“去去去。”方砚知猝不及防被人戳穿心事, 一时有些羞恼。他见大宝鬼头鬼脑不肯离开, 笑骂道, “你年纪轻轻,倒是懂得多,还敢编排你方大哥了。”

方砚知揪住大宝的束起来的头发,力道不轻不重:“看来我平日里确实是太纵着你了,今日还得让你学学什么叫尊师重道。”

他话说得严重, 话语却是笑着的。大宝知道他在开玩笑,便也乐得同他一起玩乐,哎呦哎呦地假嚎着, 面上表情却是眉飞色舞的。

这边嚎得跟真事一样, 那边沈舒年却不明所以。他手上拿着一本未对完账目的账本, 疑惑地朝方砚知的方向看来,映入眼帘的便是方砚知“以大欺小”, 半点没有长辈风范。

“砚知。”见大宝喊痛, 沈舒年快步走来, 用手上书册敲了一下方砚知的手背,将大宝解救于水火之间。大宝捂着脑袋, 一蹦三丈高地跳远了,甚至还有余力朝方砚知做了个鬼脸。

“这小子。”方砚知忍俊不禁,笑骂大宝的古灵精怪,扭头就见沈舒年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一副让自己给个解释的诘问模样。

“砚知,你又欺负孩子。”

此话一出,方砚知立刻就坐不住了,他“蹭”的一下站起身来,指着大宝离开的方向,不可思议地道,“沈舒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欺负他了。”

他似是有些委屈,瘪了瘪嘴,怨怼地对沈舒年说道:“还孩子呢,他也就比我小个五岁。沈舒年,你可不能对我和对他厚此薄彼啊。”

眼瞧着方砚知话越说越放肆,沈舒年忍无可忍地截住了他的话头:“砚知倒是有闲心,难为我还得替你去操心铺子上的生意。”

这话击中了方砚知的心,方砚知收了伪装出来的忿忿,挂上了讨好的笑容,站到沈舒年的身后替他揉肩捶背,还不忘狗腿子地说道:“古话说得好,术业有专攻啊。”

“我看不太懂你们的记账方法,一对上密密麻麻的账目就觉得一个头简直比两个都要大。就先容我去拜个师傅学上几天,到时一定能帮你排忧解难。”

说罢,他还骄傲地指了指自己,语气里有着淡淡的欢喜:“以我的聪明才智,对付这小小账本还不是易如反掌,手到擒来。”

沈舒年静静地听着方砚知的夸耀,见他得意忘形,便给他当头棒喝。他笑得狡黠,眼角微微弯起,看起来十分地不怀好意。

方砚知警铃大响,下意识就要逃走。还没等他有所动作,沈舒年就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不让他临阵脱逃。

他把账本拍在方砚知的胸膛上,方砚知顺势按住,不让账本掉落在地。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沈舒年笑道:“方大公子德才兼备,想来小小账目也不是什么难事。”

听出了沈舒年的弦外之音,方砚知还没来得及哀嚎望天,就被沈舒年堵了回去:“我也累了,这点小事就交托给方大公子了。”

说完,沈舒年头也不回地利落的走了,假装没听见方砚知的哭爹喊娘。他心上愉悦,就连迈步的脚步也轻快活泼,迫不及待地往外头走去,迎接六月里的暖融阳光。

扬州城六月已经显得燥热,外头蝉鸣声响,扰得人不得清静。方砚知本就是极度怕热之人,夏天一到,更是如同晒蔫儿了的茄子,半点提不起精神来。

闷热的天气压在身上,出门片刻便会汗湿沾襟。方砚知原本盘算离开安庆村后找个凉快地方避暑,没曾想这烟花扬州居然比安庆村还要热上几分。一时叫苦不迭,郁闷至极。

他被这热气搅得心浮气躁,有心想要打来一盆冷水从头浇下,好解了这初夏暑气。可是沈舒年怕他仗着年轻乱碰冷水伤了身体,时时刻刻盯着他,不让方砚知有任何可以实施的可能性。

方砚知觉得沈舒年是在小题大做,他年纪轻轻又身强体健,哪能洗个冷水澡就头疼脑热。于是他便趁着沈舒年外出置办东西时,串掇着大宝小宝,痛痛快快地用冷水洗掉了身上黏腻。

身上水渍没有全然擦干净,被傍晚晚风一吹,带来难得的清爽畅快。一大两小如出一辙地并排躺在一起,享受着不可多得的片刻清凉。

他们三人狼狈为奸,暗渡陈仓的时候多了,彼此之间也自然而然形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三人分工合作,在沈舒年回来前便收拾好了残局,只等瞒天过海,彻底将这件事情糊弄过去。

可向来话不能说得太满,过满则亏的道理方砚知现在才知晓,只可惜为时过晚。大小小宝没被这一桶冷水浇病了,反倒是方砚知这个始作俑者头昏脑胀直犯恶心,一问才知道居然在大夏天里得了风寒。

沈舒年礼数周全地送走了老大夫,回到屋内看着床上躺着一个大的,地下站着两个小的。三人见自己回来了,一同将视线齐刷刷地投向自己,默契程度让沈舒年叹为观止,只觉得此情此景颇为诡异。

大宝小宝在沈舒年看来还是孩子,更何况事出有因,必是被方砚知撺掇的。他叹了口气,本想对此事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没成想大宝和方砚知居然还不知收敛,竟然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挤眉弄眼传递消息。

沈舒年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差点把自己哽死。他转变了主意,难得板起了一张向来都是温和笑着的脸,对大宝小宝好一顿教训,这才让他们两个收了那些调皮捣蛋的心思,唯唯诺诺噤若寒蝉地说自己错了。

教训完了孩子,沈舒年见大宝小宝垂头丧气,不免觉得自己话说重了。他又轻轻叹了口气,放缓了自己的声音,唤来桑嫣,让她带着大宝小宝去喝上一碗姜汤,别跟方砚知一样缠绵病榻。

桑嫣脚步轻快地来了,她一手牵着一个,赶着两个孩子出去。大宝仍不死心,一步三回头地望向床上躺着的方砚知,被沈舒年逮住了探究的目光,只得悻悻地缩了缩脖子,乖巧地让桑姐姐领走了。

眼瞧着自己的同盟被沈舒年用雷霆手腕驱赶开来,方砚知心中一阵胆颤。他舔了一圈因烧热而有些起皮的嘴唇,将被子捂得更严实了,试图将沈舒年严厉又批评的视线隔绝开来。

沈舒年被方砚知这样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给气笑了,他坐在方砚知的床边,满腹数落话语还没来得及宣之于口,就猝不及防地与方砚知的视线相对上了。

因为身上发热,方砚知的头晕晕乎乎,身上发软,一举一动像是踩在棉花上。他身上绵软无力,连带着眼前景物也看不真切,一圈一圈的发晕。

看着方砚知难得水润的眸子,亮晶晶的眼眸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像是某种懵懂初生的小动物。沈舒年只觉得自己满心怒火,都被这样干净澄澈的眼神浇了个彻底,只留下一地惆怅。

他替方砚知掖好被角,确保没有一丝一毫的冷风能够灌入被窝。烧热的人最是畏寒畏冷,看着方砚知瑟瑟发抖却还在自己面前强装镇定,沈舒年一时心上酸涩,又气又恼。

他心气不顺,连带话语都咄咄逼人:“早就同你说过不要贪凉,砚知非是不听。如今一朝病倒,看谁还会忙前忙后地照顾你。”

话虽如此,沈舒年却还是拿来一方丝帕,浸了凉水,贴在了方砚知的额头上。他一边做着与话语不符的举动,一边絮絮叨叨地数落道:“大宝小宝也真是的,竟也纵着你胡闹。现下倒是好了,他们的犯事头子病倒了,可得给我消停几日。”

“别生气了。”方砚知病病歪歪的,竟还有心气对沈舒年道歉。他从被窝里面伸出一只冰冷的手,勾住坐在床边的沈舒年的衣带。

沈舒年垂下眼皮,见方砚知手指纤细,却因为畏寒畏冷而透出一种青白色。薄薄的皮肤遮不住底下的血管,青筋毕现的手背如同烧出来的青花瓷瓷釉。

他抓住方砚知的手,刹那间被这只手的温度给冰了一下。沈舒年心上一惊,对方砚知不爱惜身体的举动更是大为光火,一时手上力道也没轻没重,直接将方砚知的手扔回了被子里。

沈舒年别开眼光,不屑又着恼地“哼”了一声,恨声道:“想让我别生气的方法多了,砚知每回都要惹恼了我才来道歉,想来不是真心的。”

这回可到方砚知难办了,从前他如何惹恼了沈舒年,只需事后舍掉脸皮哄上一哄,十有八九能让人与自己重修于好。可今日情况不同,沈舒年的怒火如有实质,几乎要将方砚知整个人烧为灰烬。

或许是因为近日天气干燥炎热,他又在店铺之中连轴转般忙碌,一时劳累过度,才会被一桶凉水直接干倒。眼瞧沈舒年揪住这个话头不放,方砚知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放软姿态,让沈舒年对自己心软。

他这边打算的好,正准备再接再厉,就听房门敲响,二人一同朝声响处投去目光。

沈舒年率先回神,清了清嗓子:“进。”

第106章

门外的桑嫣闻声而动, 推开了房门。她穿了一身鹅黄色的长衫,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起,只以一朵绢花点缀。

所谓清水出芙蓉, 天然去雕饰, 简单的装饰更是衬托得她那张精致秀丽的脸蛋娇俏可人。从长乐坊内出来后, 桑嫣不再以坊内标准打扮得花枝招展, 而是多采用这种简约朴素的装饰。

摆脱了以色侍人的处境,她明显变得更爱笑了。方砚知和沈舒年两个大男人, 不懂女孩子家的服饰首饰, 便大方地将银钱给了桑嫣, 让她自己挑选喜欢的衣料用品, 一切花费由他们买单。

对桑嫣来说,方砚知和沈舒年是天底下顶顶好的老板。两人不仅温润尔雅,更生得俊秀潇洒,出手大方不说,对店内的雇工更是体恤有加。因此, 方砚知一朝病倒,除了沈舒年和大宝小宝以外,桑嫣是最着急的。

得了沈舒年的同意, 她莲步轻移, 步入房间之中。桑嫣手上端着一个托盘, 上面一个瓷碗里是按照大夫医嘱熬好的汤药。她将药碗放在一旁的桌案上,这才回身将房门关好, 不让凉风入内。

收拾好后, 桑嫣站立一旁, 见方砚知脸上病容,她难免忧心忡忡。桑嫣搅弄着手上的丝帕, 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沈舒年,希望他能拿个主意:“方公子的病严重吗?大夫的药熬好了,可还需要我做些什么?”

见桑嫣紧张,沈舒年便也放缓了自己的声音,轻柔姿态不复和方砚知较劲时的叱责:“桑姑娘不必忧心,左右不过是一些简单的风寒,不碍事的。”

他眉眼微垂,觑着方砚知,冷声道:“砚知自己不懂分寸,总得让他撞了南墙才知道回头。这回生病倒是不打紧,得了教训后不敢再生事端才是最重要的。”

见沈舒年话语冷冽,方砚知莫名有些怵他。他缩了缩脖子,双手扒着被边,扯过被子蒙住自己的口鼻,只留双向来不安分的眼睛,滴溜儿转着,视线在沈舒年和桑嫣身上来回逡巡。

在桑嫣面前,沈舒年话说得毫不留情面,几乎让方砚知颜面扫地。本来常理来说该是剑拔弩张的气氛,桑嫣却从沈舒年这冷冰冰的话中觉出一抹别出心裁的关心来。

“多谢桑姑娘送药过来,待会儿砚知喝了药,发一身汗,该是能好的差不多了。”沈舒年的眉眼温柔下来,手掌按在方砚知的被子上,帮他固定好被角,“劳烦桑姑娘帮我看着点大宝小宝,孩子玩闹,难免失了分寸。”

“砚知病倒,我可不希望他们重蹈覆辙。这几日我一边得照顾砚知,一边还得顾及铺中事务,难免分身乏术。”沈舒年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对桑嫣托付道,“大宝小宝那边,还请桑姑娘替我代为管教。若有不服,便报我的名头。”

大宝小宝性子顽劣,平日里总和方砚知狼狈为奸,一大两小虽然差了些岁数,却也不知道有多少共同话题。沈舒年知道他们翻不出什么花来,所以对他们私底下的小动作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看不见,今时今日却是不同。

他们三人对着自己阳奉阴违暗度陈仓便也罢了,竟还处于危险境地,连自己的身子都顾不得了。如若再这样放纵下去,还不知道该生出多少是非来。

对大宝小宝来说,方砚知虽然看起来严厉,实则最是心软不过。同他玩闹,开些玩笑总是无伤大雅。方砚知自己也是个孩子王,新奇主意层出不穷,最能拿捏大宝小宝寻热闹的心。

而沈舒年平日里对人总是笑着,同他交往犹如春风拂面。却不知为何,大宝小宝有些怕他,不同于在方砚知面前的放肆玩闹,面对沈舒年时,他们便都是规规矩矩的。

如今方砚知一朝病倒,铺中大大小小的事物都由沈舒年来操持。自然而然的,大宝小宝的管教责任也一并落在了他的肩上。他可不是方砚知那样心软的性子,借此机会正好教育一番两个孩子。

桑嫣得了命令,轻轻答了一声便转身离去,只留一个怒气冲冲的沈舒年和装死躺尸的方砚知面面相觑。方砚知露了双眼睛在外面,却耐不住寂寞,不住地偷偷瞥着沈舒年,又在被沈舒年抓包的下一秒将视线移回来。

沈舒年见他鬼鬼祟祟,一时又好气又好笑。估摸着药液应该温热可以入口,他起身拿过药碗,又坐回了床边。

见方砚知仍躺在床上装死尸,沈舒年眉尾一挑,一双精致勾人的桃花眼里满是玩味。他用汤勺搅弄着药液,语气幽幽道:“砚知,药好了。你是起来自己喝,还是让我来喂你?”

虽然是个商量的问句,可沈舒年的语气却不容置喙。方砚知见他那张清风朗月的面容上隐隐约约的杀气,那还敢让沈舒年屈尊降贵地喂自己,忙不迭地爬起身来倚在床头,生怕沈舒年一个不耐烦给自己好看。,

他接过药碗,低下脑袋打算喝药,却没曾想刚一近身就被这黝黑的药液熏了个晕头转向。方砚知抬起头来,缓过那股苦药难闻的劲,只觉得自己因为烧热而一团浆糊的脑子现下更是不清醒了。

这药闻着都让人退避三舍,更何况是亲口喝下。方砚知愁眉苦脸地搅弄着药液,药勺与药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叮铃作响。

沈舒年见方砚知一脸苦大仇深,盯着药碗的目光有如盯着此生不愿相见的仇家。他再度叹了口气,像哄小孩子一样哄着方砚知:“良药苦口不无道理,不喝药的话身体如何能好。待你好了,我陪你去最好的食馆打牙祭,总不辜负了你食香客的名头。”

方砚知瘪了瘪嘴,听沈舒年说得有理,便打算一鼓作气。他一手端着药碗,将碍事的药勺丢给了沈舒年,一手伸出手指捏住自己的鼻子,最好怨气冲天地瞅了一眼黝黑的药汁,便一口气地闷了进去。

这药的味道实在太难让人忍受,方砚知刚一入嘴,就被这股子难以言说的苦味熏了个彻彻底底。没捏好的鼻子闻着了味道,舌苔接触了药液的苦涩,让他不由得条件反射,几乎就要吐出来。

可顾念着自己还在床上,旁边又坐着个一向有些洁癖的沈舒年。方砚知眉心微蹙,硬生生将这股冲动压了下来。他喉结微动,咽下去一口苦药,再一鼓作气将剩下的喝了。

他紧闭着嘴,既是用以缓解口中苦涩的味道,又做了防备。他的胃里上下翻滚,反上来的苦味让他恶心,生怕一张口就要吐个昏天黑地。

我真的讨厌死中药的苦味了,方砚知恨恨地想。

他闭上眼睛靠在床头,闭目养神打算休息一会儿,片刻过后却觉得有一个坚硬的东西抵住了自己的唇瓣。方砚知心上一动,探出一小节红润的舌尖,尝到了那东西甜腻的味道,同时又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沈舒年的手指。

方砚知睁开眼睛,视线下移,翘长的眼睫在眼底落下一小片好看的阴影。沈舒年的手指葱白细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捻着一粒糖块,凑近自己唇边。

见他睁眼,沈舒年也不言语。他面色淡漠,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这样的举动有何不妥,就着这般别扭的姿势靠近了方砚知。他手上用劲,将事先准备好的糖块往前一送,不管不顾地塞进了方砚知微微张开的唇瓣中。

方砚知没想到沈舒年突然动作,他吓了一跳,没来得及将牙齿收回去。那糖块直直地撞上了他一口银牙,发出闷闷的一声细响,这才被他舌尖一卷,尝入了口中。

还好没使劲儿,不然要咬到他了。

方砚知苦中作乐地想,半点没有察觉到沈舒年这样的行为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仍自娱自乐地欣慰着。糖块化在他的口中,甜腻的糖精味冲淡了唇齿间中药药液的苦味,让方砚知暂时摆脱了这无边苦海,难得放松了下来。

喝过药后的身子松泛下来,近日连轴转的疲惫又卷土重来。方砚知困顿地打了个哈欠,只觉得自己撑不住一双不住打架的眼皮子。沈舒年的身形在他的眼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不变的却是待在这人身边的安心。

有沈舒年坐镇,方砚知没什么放心不下的。因为高热不退的脑子此时已经烧成了一片浆糊,明明屋子里一丝一毫的凉风都没有透进来,方砚知还是觉得身上冷,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他动作虽轻,却还是没有逃过沈舒年的眼睛。见方砚知面上病容浮现,沈舒年也不好再责怪他什么。他扶着方砚知的肩膀,将人严严实实地塞进了被子里。

方砚知仍不老实,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随着自己的动作而滴溜儿转。沈舒年有心想要板起一张严厉的面孔,可是一对上那双眼睛,所有的情绪都消失殆尽,只剩下心上一点心动。

他起了坏心思,伸手遮在方砚知的眼前,却没有彻底地碰上他。沈舒年的手掌悬在方砚知眉眼上方,存了一些空隙。方砚知眼睫轻颤,翘长的睫毛扫在沈舒年的手心,带来细细密密的痒。

手上的痒意让沈舒年微微一怔,四肢百骸如同过电一般。他觉得自己半边身子都变得酥麻,只得往方砚知的床上再坐上一点,以此缓解身上这难以启齿的感觉。

“睡一会儿吧。”沈舒年放柔了自己的声音,收回手来,替方砚知掖好了被角。

方砚知闭上眼睛,似乎陷入了一个很沉很沉的梦里,梦里有沈舒年身上经久不散的兰草香气,而那双一向显得有些灰蒙蒙的眸子,看起来格外温柔。

第107章

方砚知年轻力壮, 二十来岁的身体让他即使得了个头疼脑热的,喝一碗汤药睡一觉发一身汗后,就能好了个七七八八。

即使前一天烧热不退, 浑身软绵无力, 身上隐隐发痛, 退烧之后便能满血复活。既然已经清醒了, 他也不好再躺在床上饭来张口。想到沈舒年的忙碌,他心下愧疚, 掀开被子起身。

这几天他高热缠身, 沈舒年不仅要负责照顾他, 就连铺子里大大小小的事务就需要亲自打理, 一整天忙得像是个不停转动的陀螺。如今他烧热退去,除了身上因为发汗而有些疲软外,已经没有不适的症状了。

方砚知擦了擦身子,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临出房门前想起了沈舒年的嘱咐,又溜达到床铺边上披上了一件外套。虽然已经退烧, 可身上软绵无力,还是不要受风得好。

他趿着鞋子,裹紧了外袍。前些日子嫌热天热贪凉, 恨不得把衣服全脱下来取凉。现下一场烧热, 倒让他多多少少适应了扬州城的天气温度, 即使仍旧烈日炎炎,也没有先前那般难以忍受了。

方砚知走出房门来到前堂, 铺子里雇佣的掌柜正在柜台后面核对账本, 一见方砚知出来了, 赶忙放下了手中活计,快步迎了上来。

“哎哟, 方老板啊。”他的尾音拖得长,抑扬顿挫的语调惹得方砚知想笑,“这几日不见您,您身子骨可好些了?”

“已经好了,多谢关心。”方砚知颔首回答,视线却没有落在面前人身上,而是在堂内环顾一周,想要找到沈舒年的身影,“这几日躺的骨头都酥了,现下脑袋还有点发懵,还得麻烦您给我讲讲铺子里的经营,我好尽快上手。”

“方老板哪里的话。”见方砚知痊愈了大半,掌柜笑开了花,本就不大的眼睛因为笑意更是显得细长,瞧着有种独特的精明。他搓了搓手,对方砚知缓缓说道:“这几日沈公子接受了铺子里的事务,我也就是跟在他身后管管账罢了。”

话题提到沈舒年,方砚知这才发现这人不再铺中。他垂下手,手指互相按压交叠着,最终还是没忍住,对掌柜问出了口:“舒年人呢,怎么没瞧见他?”

“哎哟,沈公子这一大早上就出门去了,现下还没回来呢。”掌柜的皱起眉头,回忆起早晨沈舒年的一言一行,“我多嘴问了一句,人沈公子也没答我,只说有事出门,午饭前便会回来。”

他觑了一眼方砚知的神色,见他眉间似有忧愁,一腔慈父心肠地宽慰他道:“方老板,沈公子不是不守信的人。既然这样说了,便一定会准时赶到。眼瞧着快到时间点了,方老板要是想等人,不妨坐下来等。”

方砚知轻轻“嗯”了一声,由着掌柜带他入座,还贴心地为他放了个软垫。方砚知看着这软垫,一时哑然失笑。

他只是单纯地发了个烧,倒也不必这样小心翼翼。

话虽如此,方砚知还是按照掌柜的安排坐了下来,享受着这个中年男人给他带来的独特关心。他闲时无聊,又不好意思再招猫逗狗讨人嫌,便找店内掌柜要了这几天的铺内开支,打算好好看看经营状况。

这雇佣来的掌柜不愧是老生意人,不仅经验老道,人情世故更是练达通透。方砚知刚开始开店营业时,只有他和沈舒年两个人苦苦支撑,所有东西都得现学,简直可以说是两眼一抹黑。

直到雇佣了这个掌柜帮忙管理分担后,方砚知肉眼可见的轻松了下来。他不仅承担了铺子里的财务支出管理,对他们两个年轻人也是多有照顾。方砚知初来乍到,遇到这样负责任明事理的雇工,心花怒放的同时也足足添了一倍的工钱作为回报。

自此之后,这个掌柜便和方砚知的铺子密不可分。他在柜台后翻找了好一阵,这才给方砚知捎来了账本。与此同时,他甚至还利用空暇时间给方砚知泡好了一杯茶——是他最喜欢的碧螺春。

他坐在窗边,微一抬头便能瞧见窗外长街上热热闹闹的贩夫走卒和摩肩擦踵的行人。所谓心静自然凉,和煦的阳光透过展开的窗户落在他的身上,给他略显苍白的唇色镀上了一层柔软的金边。

原先急躁时总觉得天气炎热,简直不是人所能忍受。现在生了一场病,心里也平静了下来,此情此景倒是颇有岁月静好的意味。

方砚知忽然就明白了为何在他燥热不堪的时候,沈舒年总是从容自得,仿佛和他不在一个温度季节。或许是因为沈舒年的心里总是平静沉稳,这才养的他宠辱不惊的性格特点,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牵挂于心。

想到沈舒年,方砚知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唇角。他摇了摇头,将脑海里那些旖旎暧昧的幻想尽数排出脑外,重新将心思放在面前的账本数目上。

前些日子和苏眠的那一场交易分外成功,有了苏眠这样大名声的人作保,扬州城内一半的读书人都慕名前来购买他这独一无二的松烟墨。

与刚开张时门可罗雀的萧条景色不同,那些日子的方砚知忙得脚不沾地,几乎不敢多加休息。苏眠名声在外,方砚知便也不能砸了他的口碑招牌,算得上是夜以继日地生产加工包装。

从用料到成品,方砚知一刻不敢放松,有任何一点瑕疵便成了废品。苏眠看在沈舒年的面子上为他这样一个素未谋面的生意人作保,他便也要有同等的回报给苏眠,不能辜负了沈舒年的一番用心。

打出宣传后,方砚知所做的松烟墨几乎是供不应求。不仅文人墨客,才子佳人喜欢用他的墨块绘画题诗,甚至还超出预料地接到了一家私塾的批发订单。

当时的方砚知坐在店中,听到消息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愣着说不出话来。还是沈舒年先有了分寸,温和有礼地接待了前来谈生意的主顾,这才将这笔订单彻彻底底地敲定了下来。

他虽然病倒了,可是铺子里的生意依旧火热。望着厚厚的账本,方砚知眉头微动,大病初愈的身体发软,精神不济,隐隐约约还有些头疼。

可他看了一半有余,不想就这样前功尽弃。想到沈舒年这几日不仅要分神照顾自己,还得兼顾铺中事务,比他要辛苦得多。他不希望自己一无是处,也想为沈舒年分担分担,便强撑着坐着,继续核对了下去。

沈舒年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外面回来了,他身体轻盈有力,脚步声也轻。进入店铺里时,柜台后的掌柜和窗边的方砚知都没有发觉。

还是掌柜的偶一抬头,这才发现方老板心心念念的沈公子已经回来了。他刚想招呼方老板,便见沈舒年朝他使了个眼色,还在唇边竖了个手指,示意他噤声不言。

掌柜心领神会,继续低头处理自己手上事务,当没看见沈舒年。他借着垂首姿势,偷偷地瞥了一眼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的方砚知。

见方砚知懵然不知,他舒心开怀。望着方砚知和沈舒年两个年纪轻轻的读书人,他心生向往,忆起了自己年少时的鲜衣怒马,也是这般与知己情投意合。

见方砚知未曾发觉自己,沈舒年将脚步放得更轻了。他放下手上提着的东西,蹑手蹑脚地走到方砚知的身边。

方砚知有些头疼,连带着脑袋也发懵。直到突然福至心灵,这才抬头去看,一眼便撞进了沈舒年笑意盈盈的眸子里。

沈舒年站在桌边,双手背在身后,微微弯腰探头去瞧他手上书册。方砚知惯性后仰,给沈舒年的俯身留有空间,远远望去,倒是分外情真意切。

“看什么呢,这么出神。”沈舒年垂眸,视线落在账本上的蝇头小字上,这才看清楚了方砚知所拿何物。他收回视线,偏头去望方砚知,打趣他道,“方大公子大病初愈就身体力行地核对财务,当真是感人肺腑。”

见沈舒年同他开玩笑,方砚知无奈地舒了口气:“这不是瞧你辛苦,咱们可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既然我已懂得了如何查账,总不会再将这些琐碎事务留给你。”

沈舒年没有接茬,伸手掸落外面赶路奔波沾染上身的灰尘。他拉开椅子,坐在方砚知的对面,伸手将他手中账本抽了出来。

“欸,我还没看完。”方砚知有些着急,探身去抢。沈舒年却同他打闹,伸长了手不肯还给他:“方大公子当真闲不住,这东西我平日里瞧着都晕,何况你这个刚刚生病的人。”

他将账本放在另外一张桌上,伸手将方砚知揽了下来,让他安稳坐在椅子上:“今日里再喝一副药,该是能大好了。”

“这几日你病着,大宝小宝便落在我和桑嫣手上。我看就是你平日里太纵着他们,这才养的这一个两个半点规矩都没学好。”

沈舒年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方砚知讲着近日里铺中的事,忽而眉开眼笑:“现下我和桑嫣可算是调教好了,小姑娘为此费心费力,可得好好报答人家。”

“话说的好听。”方砚知见他笑得狡黠,揶揄道,“怕不是沈公子摆出了一副阎王样,这才让大宝小宝见你都得绕道走。”

话音刚落,没等沈舒年反应,方砚知倒是先被逗笑了起来。沈舒年无奈又纵容地看着面前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人,见他渐渐平复了心绪,这才将身前已经放得温热的碧螺春茶推了过去。

“同你说正经的。”沈舒年敛住笑意,缓声道,“周棠那小姑娘给我们寄信了。”

第108章

“是吗!”听到周棠的消息, 方砚知瞬间来了精神。他不再无精打采的,反而在椅子上坐直身子,伸手往前一探, 抓住沈舒年的手, “给我瞧瞧。”

自从他们定居扬州城后, 方砚知便给安庆村和长安镇上结识的几个故人分别寄了信, 同时也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期待着回信。可是几个月过去了, 除了阿飞偶有来信外, 周棠和林霜几乎算是音讯全无, 让方砚知颇为遗憾。

难得听到周棠给他们寄信, 方砚知的心立马就兴奋了起来。原先病恹恹晕乎乎的脑袋也清醒了过来,笑容重新浮现在了脸上。

沈舒年略一挑眉,从衣裳内拿出了封装完好的信封,递给了方砚知:“前些日子得了消息,今早儿我才去取得。我还没来得及瞧, 咱们一起看看吧。”

“前些日子?”方砚知捕捉到关键词,微一蹙眉,疑惑地问道, “我怎么不知道周棠要给我们寄信这事儿啊?”

沈舒年无奈地笑了一笑, 语气亲昵地回答方砚知的问题:“我同你说过的。”

“可能因为那时你发烧高热, 烧得晕晕乎乎,所以才将此事忘在脑后了。”沈舒年笑着调侃他, 将信封送了过去, “贵人多忘事, 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这样不顾惜身体。”

方砚知将沈舒年的半真半假的抱怨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满心满眼都是周棠这珍贵的来信。

他迫不及待地接过信封, 感受着它厚实的厚度,又小心翼翼地拿了裁刀割开封口,确保没伤到信纸后,这才将纸张抽了出来。

周棠事无巨细地给他们写了好多话,纸张足有四五张之数,同他们讲述在长安镇上生活的故事,絮絮叨叨的劲儿完全不像一个已经及笄的姑娘。方砚知一张一张地看完内容,时不时地被周棠活泼生动的描述逗笑。

他将看完的信纸递给沈舒年,让沈舒年也仔细瞧瞧周棠的古灵精怪。沈舒年接过信纸,轻轻松松扫上一眼,一目十行地将信纸上的内容一览无遗,这才轻轻笑了起来。

沈舒年将已经览阅完的信纸按照先前的褶皱叠好,贴心地放在一边,抬眼一瞧却发现方砚知不知何时已经敛住了脸上笑意,就连眉眼之间的神态都不自知地严肃了起来。

他心里倏地一紧,以为周棠信上出了什么事儿,赶忙问道:“这是怎么了?可是出了事儿。”

听到沈舒年的问询,方砚知这才回过神来。他将信纸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语气愤懑,活像是孩子不听话而向另一半告状的家长:“没什么,周棠那小姑娘说她马上要定亲了,喊着我们去参加她的定亲宴来着。”

沈舒年虽然不解方砚知的态度,可是听到周棠定亲的好消息,自然是欢喜的。他唇角漾起几分消息,将信纸从方砚知手中拿了过来,仔仔细细地看完了上面的消息,这才欣慰地道:“好啊,这是喜事啊。”

见方砚知脸上忧愁不似作假,沈舒年轻咳一声,收敛话语中的欣喜,端坐问道:“砚知何苦烦忧呢?”

方砚知心气不顺,话语都有些闷闷的:“她才多大啊,就学人定终身了。小姑娘没怎么见过人,万一所托非人,这一辈子岂不是辜负了。”

沈舒年没想到方砚知担心这个,一时哑然失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略一思忖,对方砚知笑道:“砚知,周棠去年已经及笄了,现下也该是十六岁的光景了吧。”

“我朝女子及笄前定亲婚配的数不胜数,更何况是及笄后的大好年华。”沈舒年慢条斯理地将信纸一张张地收好,放入先前的信封中,“现在春光正好,不早早地将终身大事安排下来,岂不辜负?”

“话是这么说了。”方砚知双手交叠桌上,下巴垫在手背上,将身体折了起来,“可是在我眼里,她还只是个小姑娘。早早地就婚配生子,一时半会儿有些接受不来。”

“砚知。”沈舒年叹了口气,“我虽不知道你们那边的婚配是否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否也同这边一般年龄嫁娶。可是周夫人如此疼爱女儿,必会为她定上一户好人家。”

“我朝婚姻嫁娶虽然年纪早了些,可却不是一纸婚书终生不离的迂腐制度。如若所托非人,便去官府伸冤。”他微微颔首,垂下眼睛,看向方砚知,“砚知不必忧心,想来周棠和周夫人已经将男方底细身世摸了个一清二楚,这才定下的这门亲事。”

“她们两个都不是盲目之人,既然木已成舟,想必男女双方已是情投意合。若是天作之合,岂不更是快意乐事。”

“唉。”方砚知幽幽叹了口气,沈舒年的宽慰他并非全未听进心里,可到底觉得周棠的年纪尚小,过早的婚姻嫁娶,日后若是吃亏,他们可是鞭长莫及。

当真是时代不同。他心中五味杂陈,一时说不出话来。

周棠现在十五六岁的年纪,放在现代社会,妥妥的早恋不学好,可是要请家长的重大事件。结果一朝穿越,姑娘家家十五六岁就已经要结婚生子,这让方砚知如何能接受。

既然周棠写信邀约,那么定亲之事想必是八九不离十。方砚知满目惆怅地盯着信封,目光中迸射的哀怨几乎要透过这信封,将里头薄薄的信纸烧得灰飞烟灭。

木已成舟果熟蒂落的事,即使方砚知如何心气不顺,也不能改变什么。他只希望周棠是真的心有所属才会与人定下终生,而不是为了什么年纪到了必须定亲的狗屁规矩。

“定亲宴什么时候?”方砚知冷不丁地出声询问,视线却依旧没有移开信封。

对于周棠定亲的消息,方砚知觉得,他或许需要好长一段时间才能彻底消化完全,接受这妙龄年华的少女转眼之间便要嫁为人妇的事实。

“下月十五。”沈舒年答道,“还有不到一月。”

“时间这么赶啊。”得到了准确的答复,方砚知更是抓耳挠腮。他心里盘算着日子,越想越觉得时间紧迫不等人:“那咱们可得快些置办东西。从扬州城到长安镇上还得好些时日呢,我不想赶不上这样的大日子。”

沈舒年点点头,旋即说道:“咱们两个大男人,原先也没经历过定亲嫁娶这样的事情。为了保险起见,待会儿我便去和桑嫣商量商量。她一个姑娘家,想必对于礼单贺礼的,比我们要懂得多。”

方砚知点点头,他刚才大病初愈,就坐在椅子上看了半天密密麻麻的账本,又在周棠寄来的信里体验了一番大悲大喜,此时已是心力交瘁。他深深地垂下脑袋,伸手示意沈舒年不用管他。

“我坐一会儿,你去忙吧。”

沈舒年刚欲起身离去,方砚知才突然反应过来,赶忙叫住他:“沈舒年!”

沈舒年回头去望,目光疑惑不解,似在等着方砚知开口。暖阳如日中天,照在他月白色的长衫上,浑身上下呈现出一种君子如玉的美感来,让方砚知的呼吸都略一停滞。

“砚知?”

见方砚知怔愣着盯着他,半天也不说话,沈舒年轻轻地笑了,眉眼微微弯起,自成一派风流。他伸手在方砚知眼前晃了一晃,想把这人不知何时飘离的魂找回来。

方砚知猛得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蠢事。他低下脑袋,脖颈连着脸颊并着耳垂红了一大片,几乎要把他整个人臊得烧起来。

他不敢去看沈舒年,生怕沈舒年察觉到自己的异样,从而因此嘲笑他。方砚知垂下目光,盯着桌角不放,感受着自己脸皮上的温度,担忧自己身上的病又卷土重来,莫不是又开始烧热了。

沈舒年也不走,如往常一样耐心地等待方砚知的发问。他坐在一旁饶有兴趣地打量他,目光炯炯地想要从方砚知的言行举止中找出些许能够发掘的乐子来。

等到方砚知收拾好自己泛滥的心绪,感受到面上温度退去了少许,这才抬起头来,将早晨的疑问宣之于口。

“今早儿起身,怎么没看到你?”

沈舒年没想到方砚知突然出声叫住他,竟然只是询问这样无关痛痒的小事,一时觉得有些好笑。他起了坏心思,戏谑地调笑方砚知道:“没想到砚知这样离不开我,一时半刻都要打听我的下落,倒是让我觉得有些意外了。”

“说什么呢!”听到沈舒年的话,方砚知羞愤欲死。虽然他知道沈舒年只是在同他开玩笑,可是自己的小心思猝不及防地被人戳破,还是让方砚知羞得想要钻进地缝里去,“你给我正经一点!”

“砚知莫恼。”沈舒年乐呵呵地笑着,像是一只偷到了腥的狡猾狐狸。见气候差不多了,他才收了面上揶揄的神色,同方砚知交代道:“周棠的信到了,我总得去取了来。”

“更何况你大病初愈,免不了还得再喝上几服药。”沈舒年一五一十地对方砚知汇报着自己早上的行踪,“我找大夫开了一些风寒痊愈后喝的强身健体的汤药,砚知可不准给我逃了,辜负我一番心意。”

听到又要喝药,方砚知的眉眼还没来得及垮下去,就见沈舒年同他笑了一笑:“怕砚知不愿喝,我还特意去了新开张的糕点店里买了一些他们那最出名的桃花酥来。”

“我曾说过,等你好了,我便带你去最有名的食馆里面打牙祭。”沈舒年朝他眨了眨眼,闭一目而笑,“此话一出,决不食言。”

第109章

自从风寒烧热已经痊愈了后, 方砚知便收了那些花里胡哨的玩乐心思,一本正经地跟着沈舒年经营店铺,互相操持铺子里里外外的事情。

大宝小宝没了带着他们调皮捣蛋的孩子王, 又在得了沈舒年号令的桑嫣手下磋磨了好一段时间, 身上那股子顽皮劲儿终于消下去了一些, 隐隐约约透露出随着年纪渐长而沉稳的内里来。

即使渐渐变得成熟, 大宝小宝却还是不能接受方砚知这般变化。原先他们三个人结成联盟狼狈为奸,在沈舒年手下暗度陈仓好不快活。如今联盟老大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倒让他们两个小弟一时半会儿无法适应。

趁着沈舒年不注意, 大宝偷偷带着小宝, 两人一左一右将方砚知夹在中间, 目光里充满审视。这样的眼神呈现在两个半大孩子眸中,仿若是刻意板起的面孔,让方砚知觉得好笑。

他刚笑出声来,就见大宝做贼一样环顾四周,见沈舒年和桑嫣都不在场, 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凑近方砚知身前压低声音道:“方大哥,近日你怎么收了心了, 这可不像你。”

话音刚落, 大宝就被方砚知不轻不重地敲了下额头。大宝捂住额头上的痛处, 还没来得及叫疼,就见方砚知故作严肃地道:“怎么?你方大哥就不能正经一回儿?”

“我说你和小宝这一天天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呢?”方砚知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 语气半是惋惜半是悔恨地道, “你方大哥好不容易打算收了心跟沈哥哥学学商贾之道, 这才几天,你两就又撺掇着我胡闹。”

方砚知对大宝眨了眨眼, 借着身位方便,顺手揉了揉小宝毛绒绒的脑袋:“等我待会儿告诉你们桑嫣姐姐去,让桑姐姐好好收拾收拾你们。”

听到桑嫣的名字,大宝小宝瞬间偃旗息鼓。小宝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将方砚知揉弄自己额发的手拉了下来,摆上了一副可爱温顺的面容,赶忙讨饶道:“方大哥,你可饶了我们吧。”

“桑嫣姐姐瞧着是个好脾气的,实则可凶得很呢。”他皱起了眉头,一张还未完全消去婴儿肥的脸上满是淡淡的忧愁,“我和哥哥落在她的手上,还不知道要被怎样揉圆搓扁呢。”

听着小宝娇嗔的话语,方砚知笑得乐不可支。他捏了捏小宝养得白白嫩嫩的面颊,只觉得手下的触感着实美妙。但是想到他们对桑嫣的怨怼,方砚知觉得自己这个大家长还是有必要端正他们的态度的。

他收了面上的笑意,端出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来,话里话外都是对大宝小宝的不赞同:“你们桑嫣姐姐是为了你们好,你们可得好好护着姐姐照顾姐姐,别惹姐姐生气。”

“知道了。”大宝小宝相互对视一样,见方砚知面容认真严肃,不像是在和他们开玩笑。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们两个齐刷刷地低下头来,闷声答应了方砚知。

片刻之后,大宝率先抬起头来,对方砚知问道:“方大哥,近日铺子里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儿发生啊。我瞧着你虽然忙碌,可是却春光满面的。”

“你小子。”方砚知无奈地叹了口气。大宝这人心思活络又聪明,擅长察言观色,但凡将玩闹的心思放一星半点在读书上,早就考上状元了。

想到周棠的定亲宴日子渐渐近了,方砚知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了点点笑意:“只不过是从前的一位故人,她即将定亲成家,好事将近。这几日我忙碌经营,就是为了能够在婚宴上送出有头脸的贺礼。”

小宝眼睛滴溜儿转,方砚知一瞧他那表情,就知道他心里在打什么坏主意。果不其然,小宝抓住了他的手,轻轻晃了一晃,撒娇道:“方大哥,我们能跟着你一起去婚宴上么?”

他话说得讨喜,眼底一抹狡黠亮光闪过,转眼间便恢复了往常一般的可爱模样:“我也想同方大哥一起,给新嫁娘送上祝福。”

“不可以。”方砚知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小宝的请求,末了又觉得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有些重了,找补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什么盘算。话说的好听,不过就是为了找个理由不去学堂罢了。”

他揪住小宝面颊上的软肉,往外扯了一扯:“敢算计你方大哥,你还是嫩了一点。学堂里的老师可是明里暗里给我告了你们好多状呢,你们可真是长本事了啊。”

“疼。”小宝脸被揪着,话音便显得扭曲,嚷嚷着喊痛。

方砚知心满意足地收回手来,赶着两个人去玩:“我和你沈哥哥,桑姐姐过些日子便要动身启程。到时没人管你们,你们可得给我乖乖去学堂上课。”

方砚知阴森森地笑了一下,威胁道:“等我回来要是再收到老师告的状,可别怪我不给你们留面子。”

两人没有言语,反而是朝方砚知做了个鬼脸,旋即便一溜儿烟跑了。方砚知没想到自己这个铁板钉钉的长辈这么没有长辈威望,一时之间又好气又好笑,只觉得心气都不顺了。

沈舒年和桑嫣刚才购置完送给周棠的贺礼,一进门便瞧见两个半大少年风驰电掣地跑了。沈舒年不赞同地蹙起了眉,将贺礼单子递给桑嫣,而后踏着不急不缓的步子,施施然走到方砚知身边。

“砚知,你又同他们说什么了?”沈舒年幽幽叹了口气,语气却显得一本正经,“他们已经大了,实在得好好养养风度品行。若是再这般莽撞行事,着实是不成体统。”

方砚知像是被沈舒年揪住了小辫子,干巴巴地回答道:“我也不知道怎么的,他们怕你,也怕桑嫣。就是在我面前,像个混世魔王一样天不怕地不怕的。”

桑嫣在一旁清点货单,留神听了一耳朵。听到方砚知的抱怨,她掩唇微笑,娇笑地打趣道:“方公子慈眉善目,就算板起脸来笑意也从眼角眉梢里溜出来。半大少年别的不会,最是能拿捏大人了。”

“瞧着方公子面善心慈,不像我和沈公子一般狠得下心来,可不得顺杆儿往上爬么。”

方砚知听着有些不好意思,他用指节蹭了蹭鼻尖,而后朝桑嫣作了个揖,苦笑着讨饶道:“桑姑娘可别打趣我了。”

桑嫣见方砚知这般作态,笑着放过了他,转身继续处理手头上的事务。见桑嫣在整理东西,方砚知便挽住了沈舒年的胳膊,半拉半拽地将人拽到桑嫣面前站立,好奇地去瞧她手上的货品单子。

方砚知瞧不真切,便拍了拍沈舒年的胳膊,问道:“这都买了些什么啊?我不太了解你们这边的婚姻嫁娶,万事万物还得仰仗你们二位给我说道说道。”

沈舒年无奈地叹了口气,对方砚知这种鲁莽行径不置可否。

他还没开口说话,就见面前的桑嫣俏皮地眨了眨眼,对方砚知调侃道:“方公子当真会说笑。”

“方公子年纪轻轻,可到底已至弱冠,保不齐过些时候就得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妻生子,这三媒六聘可得弄明白了。”

“啊,哈哈。”在沈舒年面前提到婚娶这个话题,方砚知莫名觉得有些尴尬。他放开了沈舒年的胳膊,手指敲了一敲自己的额头,做出头疼模样,打了个哈哈便把这个话题给糊弄过去了。

桑嫣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清点完毕货物后便对沈舒年和方砚知福了福身,找来仆役将货物尽数搬去了库房。沈舒年点了点头,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今日这才算是满载而归。

趁着沈舒年和桑嫣说话的空隙,方砚知眼珠微动,敛下眼皮,偷偷侧目瞧着沈舒年脸上的神情变化。沈舒年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温和模样,一张温润如玉的脸上的笑容仿佛固定模板,让人半点挑不出错来。

他正目不转睛地小心翼翼觑着沈舒年的神态,而沈舒年却像是似有所感,猝不及防地扭头过来。方砚知躲闪不及,生怕沈舒年发觉自己在偷偷看他,赶忙狼狈地移开视线,假装盯着别处。

他不敢抬头去看,心里没来由地紧张了起来。方砚知嘴里哼着不着调的曲子,装出自己半点不靠谱的纨绔姿态,担忧沈舒年察觉到了什么,一时担惊受怕,只觉得手心都浸出了汗来。

出乎意料的,沈舒年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笑了一声。

那短促的笑声在方砚知耳边炸开,旋即又消失不见。沈舒年拍了拍方砚知的肩膀,转身离开时抬眼瞧了一瞬方砚知紧绷着的侧脸,灰蒙蒙的眸子里酝酿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方砚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抬手抚上了沈舒年方才触碰过的那侧肩膀,掌心微微摩挲。片刻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魔怔,愣是给自己吓了一跳。

他四处环顾,见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人能发现他刚才的痴迷行为。方砚知心里惴惴不安,跳动的心脏几乎要透过薄薄的衣料蹦出胸膛,让他略略有些不安和紧张。

可这情绪来得莫名其妙,让方砚知一时也无处适从,只能自欺欺人地归咎于天气炎热让人胸闷气短。

他整理了一番自己的仪容仪表,又找来铜镜揽镜自照,确保面容光鲜无一丝杂乱后,这才平复了心绪,重新处理被大宝小宝打断了的事务来。

他这边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那边的沈舒年却因为听到桑嫣提到,方砚知总有一日会骑上高头大马迎娶命中注定的妻子时而感到郁闷不已。可是在桑嫣和方砚知面前,沈舒年无法表露出一丝一毫的不高兴来。

他隐在方砚知的视觉死角处,偷偷侧过身来,远远地望着方砚知忙碌的身影,一时之间心里五味杂陈,只觉得嘴里都在发苦。

第110章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 一直到了不得不启程出发的时候。方砚知带上了沈舒年和桑嫣,三个人站在店铺门口,将铺子里大大小小的事务交给了掌柜, 让他代为管理。

掌柜的笑得热烈, 朗声应答道:“方老板, 你就放心吧!我一定给你管理得妥妥的, 挑不出一丝错来。”

“那敢情好啊。”方砚知同样报以热烈明媚的笑容,刚打算转身离开时, 就见一个半大不小的人儿以一种火箭般的速度朝他们冲了过来。

方砚知还没来得及瞧清楚是谁, 那人便自顾自地双手抱住了他的腰, 整个人几乎挂在了方砚知的身上。

方砚知被这突如其来的小火箭撞了个踉跄, 站稳之后垂眸去瞧,一时有些哭笑不得。扭头去看沈舒年,没想到沈舒年也同他一般状况,被小宝以一种树懒爬树的姿态给缠住了。

难得见沈舒年这向来冷静自持的人脸上流露出茫然的模样,方砚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片刻之后他意识到自己身上还挂着个人, 见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方砚知笑得更开怀了。

他捏住了大宝的下巴,把人的脸稍稍挪了开来, 生怕大宝把鼻涕蹭在自己的衣服上, 打趣道:“这是干嘛呢这, 我就去个一个月左右,倒也不用哭得这么惨吧。”

大宝抬起头, 一双眼睛泪汪汪地盯着方砚知瞧。方砚知见他嘴角向下一瘪, 心里顿时警铃大作, 害怕见到哭倒长城的眼泪,赶忙制止道:“男子汉大丈夫, 这大庭广众之下,再哭可就丢人了啊。”

闻言,大宝这才环顾一圈身旁站着的人,见桑嫣和店铺掌柜站在一旁笑得揶揄,方大哥身后搬货的仆从也相互之间窃窃私语瞧自己的笑话,让他顿时羞得无地自容,手上不自觉地用力,抓紧了方砚知的衣角。

方砚知担惊受怕自己这身为了见周棠特意新做的衣服,还没见到正主就先在大宝手下报了废。他正想帮大宝擦擦眼泪,可是摸了摸衣服夹层,没能找出任何一方手帕来。

桑嫣见状,伸手解救了方砚知。她一手一个将大宝小宝拉了过来,掏出帕子擦了擦大宝小宝两张哭花了的脸,柔声安慰道:“好了,莫哭了。桑姐姐回来的时候给你们带你们最喜欢吃的桃花酥啊。”

小宝打了个哭嗝,瘪着嘴巴点了点头。时间不早了,再不出发可赶不上渡口的渡船。方砚知把大宝小宝搂在一起,分别揉了揉他们的头:“你方大哥一个月后一定回来,到时候给你们带礼物。”

说罢,他将大宝小宝赶着去了掌柜的所站的位置,将他们两个托付给了这段时间里铺子中唯一的一个大人:“这些日子我不在家,还得劳烦您老帮我照看着这两个小的。”

“方老板哪里的话。”掌柜的牵住大宝小宝,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方老板,天色不早了,一路顺风啊。”

与刚来扬州城要节约路费不同,方砚知这回出发可算是豪气。因着苏眠这种书画大家对墨块的推荐,方砚知铺子里挤满了闻名而来的才子墨客,那段时间赚的几乎是盆满锅满。

日入斗金的营销额不仅能够承担店铺一切开支,甚至还能存下不少银钱供日常花销。方砚知为了给周棠添上体面的贺礼,可算是下了大功夫去操持铺中里里外外的事务。

时间紧迫,方砚知便花了大价钱走的水路,原先将将一月的路程硬生生地压在了十天左右。重新踏上安庆村的地界时,望着几乎没有变化的风土人情,方砚知一时之间心中涌起无限感慨。

桑嫣自小养在扬州城内,又因为是个形单影只的女子而不好出远门。现下沾了方砚知和沈舒年的光,让她难得有机会来安庆村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见识其他地区的风景。

见方砚知脸上惆怅感慨,沈舒年心下一动,站在他的身边,柔声宽慰道:“一别几月,故人故事不知该是何种风光,砚知可得打起精神来。”

“如今也算衣锦还乡,砚知无需近乡情怯。”

得了沈舒年的安慰,方砚知释然一笑。他垂下来的手牵着了沈舒年的手,同他解释着自己心中翻涌着的无边情绪:“不是近乡情怯。”

他话语幽幽,遥望前路:“只是当日离开多有不舍之处,现下回来,倒不知道如何适从。”

桑嫣听方砚知话里话外多有郁结,一时来了兴致,又怕戳中他心里伤痛往事,只得小心翼翼地问询道:“方公子背井离乡想必总有缘由,可到底因缘际遇,让方公子取得了今日的成就。”

“方公子的那些故人,想必都对你想念得紧。一别数月,相互之间可得好好笑谈。”

桑嫣不知方砚知从前过往,只依照着自己的理解去开解方砚知。方砚知见她误打误撞,将他的心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又见沈舒年忧虑地看着自己,便知晓自己又让他担心了。

他捏了捏沈舒年的手指,示意自己没事,转而重整旗鼓应和着桑嫣的话语:“桑姑娘所言正是,好不容易故地重游,若是将心思尽数放在离愁别绪上,可当真是没什么意思。”

“桑姑娘初来乍到,若是闲暇得空,我便带你去瞧瞧这安庆村的淳朴民情,真真与扬州城的二十四桥的月亮大不相同。”

桑嫣掩唇微笑,福了福身:“一切都听方公子安排。”

依照周棠寄来的信上消息,方砚知和沈舒年先马不停蹄地去了一趟长安镇上。周棠信上所言,她和男方家中会在长安镇上最大的酒楼上设定亲宴,让方砚知无需计较那些虚礼,可直接登门而来。

三人一路风尘仆仆,即使是铁打的人此时也多多少少有些面容憔悴。方砚知没有直奔酒楼而去,而是在一旁的客栈中开了三间紧挨着的房间,各自梳洗打扮了一番后才带着贺礼,前去讨一杯喜酒喝。

酒楼小二眼尖伶俐,遥遥望着就见一行三人朝这边前来。他心思活络,将抹布往肩上一搭,搓了搓手后脸上堆起了满脸谄媚笑容,欢欢喜喜地迎了上去:“几位客官要点什么?本店有……”

他满腔报菜名的心思还没来得及宣之于口就被方砚知一个手势给打断了,方砚知环顾四周,并未见到熟人面孔,只疑惑地问:“这位小哥,我们三人受邀前来。今日是否有人在贵地设宴定亲啊?”

小二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弯腰称是。他错开一个身位,伸长了手臂做出招呼姿态,引着方砚知三人往楼上走去,嘴里念念有词道:“原来是楼上的贵客,失敬失敬,小的这就为您领路。”

瞧着小二陡然变的脸色,方砚知心中隐隐约约泛起些许茫然,他趁着小二一心带路,偷偷偏头侧向沈舒年的方向,凑近他的耳边小声问道:“周棠这亲家是个什么人物啊?我看信上也没说清楚,瞧着是个有身份的。”

沈舒年掀起眼皮,觑了一眼身前带路的小二,见他没注意到他们之间的交谈,这才对方砚知慢慢说道:“据我了解,这徐家也是浸淫商贾之道的。虽不是大富大贵,可也是吃穿不愁的富裕家庭。”

他的手掩在唇边,悄悄说道:“徐家大儿子早已成婚,想必是那小儿子和周棠有了缘分,这才定了终身。”

“既都是经商之家,想必两家之间也有许多经验之道。”方砚知舒了口气,忽而又似想到了什么,缓缓皱起了眉头,“我只担心周家。若是讲究门当户对,周家家业或许会在男方家面前吃亏,到时人心易变,恐对周棠不好。”

“这点砚知无需担心。”沈舒年见方砚知眉间忧虑,宽慰他道,“我听闻徐家自己经商多年又乐善好施,早不在意什么门当户对的概念,只秉承着娶妻娶贤。”

他话语一顿,接着说道:“徐家大儿子娶了农户之女,夫妻共同经营,琴瑟和鸣,是镇上一段广为人知的佳话。”

“如此便好。”

从沈舒年那里听了个大概的消息,方砚知悬在心口的石头这才渐渐落了地。他叹了口气,将心中郁结尽数排出,这才重新扬起了喜庆的笑脸来。

“之前倒是未曾想过,周棠那古灵精怪的小姑娘也会有嫁做人妇的一天。当真是时间催人老,匆匆不回头啊。”

沈舒年唇角勾出一抹温和的笑来,扭头看向方砚知:“缘分天定。”

他们三人连上四层,这才到了那徐家包下来的楼层上。方砚知抬眼一瞧,将这单独楼层的布置尽收眼底,一眼便瞧见了在酒宴之间忙碌着的周棠,以及她脸上无法掩饰的喜悦和独属于少女情窦初开的娇羞。

周棠正在和宾客说笑,旋即却心有所感地扭头望向楼梯口,让她见着了曾多次对她施以援手的故人。

方砚知和沈舒年站在入口处,二人如出一辙的长身玉立,面容如旧,脸上啜着心满意足的笑意,正目光温柔地望着她。

周棠和方砚知的目光在空中相接,继而立马便红了眼眶。一别数月,方大哥还是那般眉清目秀,仍旧是那面慈心善的温润模样。

她只觉得自己眼眶慢慢浸了泪花,周棠不敢眨眼,生怕下一秒便会落下泪来。她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这才扬起一个明媚活泼的笑来,快步朝方砚知和沈舒年走去。

第111章

方砚知和沈舒年对视一眼, 也朝周棠迎了过去。见周棠眼角犹有未干的泪痕,方砚知心口一阵酸涩,却不想在这大喜的日子破坏兴致, 便半开玩笑地宽慰周棠道:

“马上都是要做新娘子的人了, 还是这般爱娇爱哭。”

这话一出口, 周棠瞬间便闹出了个大红脸。她再度拿出丝帕擦了擦眼角的泪花, 明目张胆地娇嗔否认道:“哪有,方大哥惯会取笑我。”

方砚知见她可爱, 朗声大笑起来。沈舒年与他的放浪形骸不同, 只轻轻笑着, 眉眼之中却藏着对周棠有了个好归宿的满意与欣喜。

周棠见沈舒年还是那副温和模样, 故人故事一同涌上心头,让她忆起了昔日与他们二人的情分。她心上一酸,顾念着扬州城山高水远,一路赶路而来必定辛苦,便招呼着人坐下。

方才一时心神激荡, 让周棠暂时忽略了站在方砚知和沈舒年身后那个陌生的姑娘。现下瞧见了,周棠心中倒是有几分疑惑。

她朝桑嫣走去,目光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桑嫣, 想从她身上看出什么与众不同来。桑嫣迎上她的目光, 像邻家大姐姐一样贴心地笑着, 没有半点异样。

周棠见她挑不出错来,便扭头去问方砚知:“这位姑娘瞧着面生?是方大哥的朋友吗?”

“这位是桑嫣桑姑娘。”方砚知站在二人中间, 将桑嫣介绍给周棠, “与她结识亦是缘分使然。我在扬州城内的店铺, 桑姑娘也帮了我许多。”

周棠心思活络,猜想着这桑嫣姑娘和方砚知之间的关系。在她的审美看来, 桑嫣面容俏丽,生得一副好皮囊,身姿轻盈,个头高挑。与方砚知站在一起,当真是男才女貌。

她眉心一动,刚打算开玩笑地试探揶揄,就见方砚知故作严肃地板起了面容,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的小心思。

他和周棠在长安镇上相处多日,周棠又是个憋不住心思的半大少女,一有点什么想法便全呈现在了脸上。瞧见周棠脸上莫名的笑容,方砚知就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

在她脱口而出问询前,方砚知赶忙截住她的话头:“你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和桑姑娘清清白白,你莫要想歪了,污人姑娘清誉。”

被方砚知一语道破,周棠也不尴尬,只是赔着笑。方砚知见她笑得傻气,被她活泼的笑容感染,心情也不自觉地好了起来,连带着车马劳碌的辛苦也消失殆尽。

周棠带着他们三个人去到早就排好的位置上,顾及着桑嫣的突然出现以及方砚知的面子,便让她同方砚知他们坐在一起,彼此之间也好有个照应,并没有将她安排在女眷座位上。

她刚招呼人坐下上茶,一位公子便飘然走到了周棠身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为首的方砚知。方砚知见他眼中疑惑和望向周棠时眸中爱慕的光彩,将这位翩翩公子的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这位估计就是周棠此次的定亲对象,徐家的小儿子吧。

接收到这徐家公子的目光,方砚知便坦然地抬头对望,视线同样在这徐家公子身上来回逡巡,半点不露怯地打量了回去。

相貌端正,身形颀长,瞧着是个有书卷气的公子,半点没有沾染到坊间的市侩之气,倒是难得。

虽然不知徐家公子品性如何,但是这初次见面的气质风度,倒是让方砚知放下了心来。周棠这小姑娘风风火火的,如若真的求得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好姻缘,他这个便宜哥哥便也能放心了。

方砚知望着徐家公子,眼中无限满意和感慨。徐家公子被他看妹夫的眼神看得微微一愣,抬眸瞧了一眼站在身边的周棠,见她笑得狡黠,便将视线再度放回方砚知的身上。

他作了个揖,姿态从容,风度翩翩,率先对方砚知问询道:“这位公子看着面生,先前倒是未曾见过。既然是棠儿的朋友,敢问公子贵姓?”

“免贵姓方。”方砚知站起身来,同样对这徐家公子回了个礼,“方砚知。”

“原来是方公子。”徐家公子恍然大悟,眸中隐隐约约有着些许欣赏笑意,“早就听棠儿说起过方公子,不过天高路远一直不得见。如今一见,倒真是一表人才,芝兰玉树的俊秀人物。”

“徐公子谬赞了。”方砚知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趁乱瞪了一眼给他带高帽的周棠。周棠朝他眨眨眼,半点没有将方砚知的窘迫放在心上,还尤嫌不够地对方砚知吐了吐舌头。

“徐公子也是龙章凤姿的儒雅人物。”

他们两个互相寒暄夸赞了几句后就相顾无话,方砚知和这徐家公子唯一的交集便是周棠,可他到底不是周棠的亲哥哥,压根儿没什么立场去对二人未来的生活相处指指点点。

眼瞧着气氛冷场,周棠率先反应过来,在其中周旋了几句后便吵着嚷着要让这徐家公子陪她一起去瞧后厨是否做好了她最喜欢吃的桂花糖糕。

这徐家公子被她挽着胳膊,脸上非但没有半点不耐,反而宠溺地望着周棠,最后温柔答了一句:“好。”

他们两个一同失陪告辞,瞧着这蜜里调油的小情侣渐行渐远,直至彻底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中,方砚知起了八卦心思,一脸神秘地让沈舒年和桑嫣同时靠近自己,对他们说着小话:“这徐家公子你们瞧着怎么样?”

沈舒年略略回想方才徐家公子的一言一行,而后郑重地回答道:“这徐家公子倒是个难得的清俊人物。我虽对他了解不多,却也听闻此人经商读书皆是上乘,家中对其颇有期望。”

桑嫣沉吟片刻,歉意一笑,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对方砚知说到自己的看法:“我看不出什么门道来。只是觉得这个小公子望向周姑娘的目光温暖柔情,像是融化了的蜜糖。其他的或许可以伪装,可是爱人的眼神是做不得假的。”

桑嫣说完,话语中略有艳羡:“这小公子和周姑娘站在一起,真真是男才女貌的一对璧人。两人之间的目光对视我瞧着都眼热,当真是令人羡慕。”

方砚知见她眸中既有渴慕又有黯淡,想起来她先前在长乐坊里讨生活的日子。长乐坊虽然是个正儿八经的歌舞坊,可到底或多或少会有王家少爷那般仗势欺人之辈。

桑嫣一个长相俏丽身段玲珑的弱女子,在他的帮助下侥幸从王家少爷手中脱逃出来。方砚知简直不敢想,在这之前,她们这一批无依无靠的歌姬乐师,又过的是什么战战兢兢的苦日子。

他见不到无辜的人在自己面前受苦,便同沈舒年商量后自作主张地将人带回店铺,为的就是救人于苦海。方砚知放柔了自己的目光,宽慰桑嫣道:“如若有一天,你有了喜欢的人。”

“喜欢到了非他不可的地步,若是个清白人家肯上进的,到时我定也风风光光地为你操办婚嫁贺礼。”

桑嫣被方砚知的话闹出了个大红脸,她羞赧地低下头来,葱白的手指搅动着手上丝帕,对方砚知嗔怪道:“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方公子莫要拿这事儿对我取笑。”

听到方砚知安慰桑嫣的话,沈舒年眉心一动,灰蒙蒙的眸中闪烁着黯淡又落寞的神采。他不想被人看出异样,眨了眨眼,将落寞敛去,依旧还是那面不改色的从容模样。

他自顾自地喝着面前周棠为他们安排上的茶水,茶杯中未倒满的茶水倒映出沈舒年那稍显憔悴的目光,随着手腕微动,碎成一片水光粼粼。而沈舒年什么也没说,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

四周声势浩大,来往宾客喜气洋洋地相互畅聊,即使先前素未谋面,也能借着这宴请广结好友,高谈阔论。他们聊着笑着,同时又不约而同地对这天作之合的一对即将新婚的夫妻送上自己最真挚的祝福。

沈舒年不想败坏周棠定亲的大好兴致,那声微不足道的叹息,只一下便被觥筹交错的响声掩盖,消失在了风里。

方砚知作为周棠在长安镇上的恩人兼好友,见一直将其当小妹对待的小姑娘居然真的有一天能找到自己的归宿,高兴地多喝了几杯。其他宾客见他喝得爽快,以为是个能拼酒的,便也吵着闹着要和他一起喝。

方砚知一边得照顾着沈舒年和桑嫣,一边还得应付着其他宾客一杯一杯的酒水。他虽然喜欢喝酒,但是却并不是海量,又被刻意地灌酒,一时招架不来。

可是沈舒年显然不怎么喜欢喝酒,即使在这样热闹的日子里,也只是浅尝了几口,并没有贪杯。而桑嫣是个姑娘,也不方便喝酒。所以其他宾客给他们敬的酒水,几乎都进了方砚知的肚子。

沈舒年和桑嫣两个,一人面前一杯方砚知叫来的清茶,正担忧地看着面前一杯一杯被人灌酒的方砚知。

沈舒年有心想劝阻,可是那些灌酒的宾客喝得上了头,吵吵嚷嚷着喝酒才是人生一大乐事,拦着他不让他靠近方砚知。

沈舒年的脸一下子就黑了,眉毛压了下来,目光如冰地望向灌方砚知酒的人。其余的宾客喝得面酣耳热,猝不及防被沈舒年冰冷的目光一扫,都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那目光太具有侵略性,像是身居高位者对蝼蚁不经意的一瞥,尽是无情与压迫。灌酒的宾客与沈舒年目光对视,讪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灰溜溜地端着酒杯跑到别处宴桌上喝了。

方砚知被人灌得脸颊驼红,手腕无力,几乎端不住酒杯。喝醉的劲头儿上来,让他舟车劳顿的疲惫包裹全身,整个人近乎是趴在了桌上。

沈舒年看得眉头一皱,将方砚知先交由桑嫣照料,自己便一路问询过去,找到了周棠。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地说于周棠,而后歉然地向他道歉,自己不得不先将方砚知带走。

周棠没想到方大哥会被人灌酒,小姑娘钻了牛角尖,以为是自己没安排好。沈舒年简单地宽慰了她几句,却没更多心思照顾小姑娘敏感地内心,道了句抱歉后便想要将方砚知带回客栈。

他在桑嫣的帮助下将方砚知扶了起来,一只手揽住方砚知的腰,一只手将方砚知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颈上,防止这喝得烂醉如泥的人不小心从自己的身上滑下去。桑嫣亦步亦趋地跟在沈舒年的后面,时刻准备着上手帮忙。

周棠有些过意不去,连忙在沈舒年身后跟着走了几步。可是沈舒年没心思顾及她,只略祝福了几句后便要带方砚知回去。他搀着方砚知一步一步走下楼梯,末了忽而想起什么,回头对周棠说道:

“要永远幸福。”

第112章

顾忌着这是周棠的定亲宴, 方砚知虽然喝醉了,却难得地没有乱撒酒疯。他反应慢半拍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一双氤氲了水雾的眼睛盯着沈舒年瞧, 整个人乖乖地倚靠在沈舒年的身上, 让他带着自己走下楼梯。

身后的桑嫣一手替方砚知拿着东西, 一手护在方砚知的身后, 生怕一个不小心醉鬼脚步不稳,连带着拖累沈舒年一齐从楼梯上滚下去。

他们三人走了几阶台阶, 就被之前引路的小二瞧见了此时的状况。小二倒是个难得的热心肠, 不仅主动帮忙一起扶着方砚知, 回到大堂里时还贴心地送上了一杯清茶, 想压一压方砚知的满身酒气。

方砚知的脑袋被酒精一熏,几乎转不过弯来,半点没有思考能力。身上的疲惫让他的眼皮子止不住地打架,闻到沈舒年衣襟上经久不散的熏香味,心中更是熨帖, 几乎要靠在他的肩膀上昏睡过去。

沈舒年没有办法,歉意地拒绝了小二的好意,匆匆道了声抱歉后便同桑嫣一起将方砚知带回了客栈。所幸他们投宿的客栈离酒楼不远, 方砚知更是乖巧, 一路上走来倒是顺利。

沈舒年将方砚知带回他的房间, 身后的桑嫣也一同跟了进来。她落后一步关好房门,将方砚知的包裹放在一旁的桌案上, 满脸忧虑地往前走了几步, 查看方砚知的状况。

见方砚知眉头紧皱, 想是不太舒服。回想一路而来方砚知对自己的诸多照顾,桑嫣有些揪心, 只能将希望放在沈舒年身上。她话语忐忑,问沈舒年道:“沈公子,方公子还好吗?”

沈舒年面上瞧不出什么喜怒来,微垂的眼眸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心绪。他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桑嫣的疑惑,只是帮方砚知除了鞋袜,而后将他扶上床铺躺好,这才淡淡地回了一句。

“只是喝多了酒,一时半会儿清醒不过来。”他眉眼一抬,瞧了一眼躺在床上睡得安详的方砚知,旋即幽幽叹了口气,“喝了这么多酒,醒来后定是要头疼。”

他将视线放在面前紧张兮兮的桑嫣身上,见她拧紧了手帕,许是有些担忧,便软下态度说道:“桑姑娘,烦请你帮我去客栈掌柜那里讨一些解酒汤来,喂砚知喝下后睡一觉,便能好了。”

“欸。”桑嫣顺从地应了,转身便要离去。她替沈舒年关好房门,却在大门将要合上的前一秒,探头对沈舒年说道,“沈公子,我先去要解酒汤,若是有什么吩咐,只管喊我便好。”

沈舒年坐在方砚知的床铺边上,替方砚知盖好被子,微垂着脑袋查看他的情况。闻言,他抬头去瞧站在门口的桑嫣,朝她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来,轻轻地“嗯”了一声,便继续照料着方砚知。

醉酒之人最怕胃里不太舒服,方砚知方才在酒宴上没吃多少东西,几乎都在被人一杯一杯的灌酒。沈舒年怕他难受,只得一刻不离地坐在旁边,时时刻刻注意着方砚知的情况。

方砚知睡得昏昏沉沉,让沈舒年有这么一个长时间又近距离观察他的一个机会。他的目光如同丹青大家的画笔,笔走龙蛇地在方砚知脸上游离,描绘着他鬓如刀裁,目如寒星的眉眼。

想起周棠对方砚知开的玩笑,沈舒年后知后觉地有些难过。方砚知总有一天会遇到自己心爱的女子,到时自己又该以何种立场在方砚知身边立足,以何种身份才能名正言顺地陪伴在他的身边呢?

耳边响起苏眠劝告自己早日归家的话语,与方砚知相处中的点点滴滴一齐涌上心头。繁杂的心绪让沈舒年没来由地有些头疼,他的脑海中好像有一根不安分的神经在跳踢踏舞,让沈舒年的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竟让他没忍住痛呼出声。

像是感受到了沈舒年的痛苦,床上安安静静躺着的方砚知竟皱了皱眉,垂下的手像是找寻什么依靠般在床单上乱抓。沈舒年怕他磕到,连自己的头疼也不顾了,赶忙上前握住了方砚知的手。

两只手交握的瞬间,方砚知便安静了下来。他微蹙的眉头渐渐松开,仿佛找到了内心的归属感。感受着方砚知干燥又温暖的手心,沈舒年无奈地舒了口气,眉眼平和下来,竟连这突如其来的头疼都缓解了不少。

他坐在床边,盯着方砚知的睡颜看。连日的奔波和酒精让方砚知能够好好休息片刻,同时脸上强撑出来的精气神也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不堪重负的疲惫。

方砚知的嘴唇略显干燥,却因为酒精作用而微微泛红。沈舒年见他安静躺着,除去眼角眉梢微微透出的疲惫,当真是一副不折不扣的唇红齿白的睡美人图。

二人一个心神不宁地坐在床边,一个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太阳也渐渐如日中天,窗户边传来街上连绵的吆喝喊叫声,落在耳中也慢慢变得清晰。不知过了多久,桑嫣带着熬好的醒酒汤,敲响了方砚知的房门。

沈舒年头也没抬地对着大门喊了一声“请进”,桑嫣便端着托盘走了进来。怕汤药洒出,她走得又慢又稳,直至将解酒汤彻底交给了沈舒年手里,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沈舒年见她眉眼中流露出来的担忧和疲惫,让她那平素俏丽鲜艳的面容也好似蒙了一层灰。想着这个姑娘也是一路跟着自己奔波,沈舒年心中有些过意不去。

他放缓了自己的声音,轻柔地宽慰桑嫣道:“桑姑娘,辛苦你了,剩下的交给我,你先去休息吧。”

桑嫣刚想说自己没什么大碍,可以一起同沈舒年照顾方砚知,可是继而想起男女有别,自己一个姑娘家到底不怎么方便。她面露犹豫,欲言又止,可是见沈舒年身上那种固执的温柔坚持,便知晓自己毫无办法。

最后,桑嫣妥协下来。她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方砚知的房间,末了怕沈舒年不肯麻烦自己,再次叮嘱他道:“沈公子,我就在隔壁,有事你便喊我。”而后,便悄然带上了房门。

沈舒年将方砚知从床上扶起来,让他的肩膀靠在床头。这一番折腾下来,原本睡得迷迷糊糊的方砚知倒是清醒了不少。他睡眼惺忪地盯着沈舒年瞧,一双水雾弥漫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似在分辨眼前人。

沈舒年的视线与他那清润的眉眼相对,不由得心生一怔。他舒了口气,轻轻唤着砚知,而后用汤勺搅弄了一番醒酒汤,确认好可以入嘴的温度后,便喂在了方砚知的唇边。

方砚知喝醉了难得乖巧,竟也没有吵着嚷着喊苦,只是在汤药入口后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意识到是沈舒年在照料自己,方砚知不愿他辛苦,便顺从地由他安排,不给沈舒年添乱。

这一碗醒酒汤转眼之间便喂进去了大半,沈舒年心满意足地瞧着方砚知的乖巧,掏出随身携带的帕子擦了擦他唇角的药液。方砚知乖乖地倚靠在床头,像是个温顺的人偶娃娃,任由沈舒年揉圆搓扁。

解酒汤的效用一时半会儿无法发挥,方砚知脑袋依旧被酒精浸润得晕晕沉沉,望向沈舒年的视线也模糊不齐。眼前的人一下子变成两个,一下子又合二为一,让方砚知难以捉摸,只能摇摇脑袋,将幻影甩出去。

本就一团浆糊的脑袋被他晃得更晕了,方砚知却笑了开来。他借着酒劲作用,心底隐秘的心思,深藏的欲望顿时生根发芽,让他的心蠢蠢欲动,就连呼吸都急切了起来。

他朝沈舒年勾了勾手,示意沈舒年往自己的方向靠上前来。沈舒年不明所以,却也知道不能同醉鬼一般见识,便往方砚知的方向探着身子。

他刚一动作,方砚知便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将沈舒年的半个身子压了下来。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喝得烂醉如泥的醉鬼会有这般大的力气,就连方砚知也愣了一下。

他那被酒精泡得彻底的脑子旋即才反应过来,知道自己到底为何如此。谁也不会和一个喝醉了意识不清醒的人计较,方砚知阴暗地想,而后盯住了沈舒年那嫣红的唇瓣,目标明确地将自己的唇送了上去。

双唇相接的瞬间,沈舒年睁大了自己的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身在咫尺的方砚知。他那一向聪慧机灵的脑袋如同宕机一般反应不过来,浑身上下唯有被方砚知吸吮亲吻的唇瓣有着前所未有的感觉。

和之前沈舒年自作主张用亲吻给昏迷的方砚知喂药不同,这回的方砚知是彻彻底底的清醒的,甚至是这人主动的。沈舒年心神激荡,呼吸粗重了起来,搭在方砚知被子上的手也顺势抓紧了锦被,捏着道道意味深长的褶皱来。

似是不满意沈舒年的毫无反馈,方砚知将自己的唇瓣放开,蹙着眉心啧叹一声。还没等沈舒年动作,他又勾住了沈舒年的脖颈儿,再度将自己的唇瓣送了上去。

这回方砚知没有满足于简单的唇瓣相贴,他探出了一点舌尖,轻柔又暧昧地舔着沈舒年紧闭的唇缝,似是攻城略地的领主想要攻占下一片城池。沈舒年唇上一热,只觉得自己心怦怦直跳,几乎要穿透他那薄薄的胸膛。

何不放纵一点?

沈舒年脑海里有个邪恶的声音,让他抓住机会,不要放过这片刻的欢愉。他的理智被这邪恶的声音蛊惑,全都偃旗息鼓地缩在了一个小角落里,瑟瑟发抖地望着那邪恶的念头膨胀变大。

何不放纵一点。

沈舒年闭上眼睛,翘长的睫毛遮住眼底阴沉浓郁的情绪。他微微张开唇,迎合方砚知的动作,极尽所能地像是要把他彻底拆吃入腹。沈舒年甚至还尝到了一点方砚知舌尖未完全散去的解酒汤的味道。

正在沈舒年想要更深一步的时候,方砚知却像是承受不住他这般猛烈的攻势,攥紧了他的衣襟。他的药劲儿上来,解酒汤和酒精在他身体里相互博弈,让方砚知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他率先败下阵来,倚靠在沈舒年的肩颈处,睡了个昏天黑地。

沈舒年:……

第113章

轻薄自己的人先临阵脱逃, 沈舒年又气又恼,恨不得将方砚知摇醒。可是见方砚知脸上未散去的疲惫,他又不忍心做这恶人之事, 只能带着一种甜蜜的负担, 坐在方砚知的床边看着他。

他心中原本有无数沟壑, 此时却只剩下了迷茫。沈舒年不知道方砚知亲吻他时心中的想法, 如若一切都是随心而动,是不是说明其实他心中对自己的想法, 和自己对他的是一样的。

方砚知不知道沈舒年心中正在天人交战,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被沈舒年躺平放在了床上, 睡得无知无觉, 唇角甚至还似有似无地勾了起来。

他的唇上还残留着方才和沈舒年纠缠出来的水痕,在温暖的烛火光下呈现出了一种晶莹剔透的质感,像是熟透了的樱桃。沈舒年盯了一会儿方砚知艳红饱满的唇瓣,只觉得方才被自己压下来的邪火又蹭蹭地开始往上冒。

可他大体上还算个正人君子,十多年圣贤书熏陶出来的人儿做不出在人熟睡时趁人之危的事情。瞧方砚知睡得安稳, 半点不知道自己给沈舒年带来了何种心里冲击,沈舒年只能认命般得幽幽舒了口气。

他打算等方砚知醒来后再问他的想法,经此一役, 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

他就是想以伴侣的身份光明正大地陪在方砚知的身边, 不是旁人眼中生死相托的知己, 不是患难与共的朋友,而是将来生同衾, 死同穴的琴瑟和鸣, 同舟共济的伴侣。

即使两人男人相伴一生听起来惊世骇俗, 即使沈舒年清楚地知道他们这样的感情不为世俗所容,可沈舒年还是离经叛道地想让自己的名字和方砚知的名字, 写在一张合婚庚帖上。

若是那样,谁也无法将方砚知从他身边抢走。他就是想名正言顺地和方砚知长长久久,他就是想成为方砚知身边唯一的唯一。

意识到这点后,沈舒年被自己心中汹涌的想法骇得惊了一下,旋即又平静下来。他就是这样一个将情感反馈看得特别重要的人,即使听起来有些愚不可及,可他却在这样的情感交流中甘之如饴。

沈舒年身上有些疲惫,可精神却因为方砚知的一番举动而分外亢奋。他的胸膛起伏如连绵的山脉,血液源源不断地奔涌全身,将他兴奋的情绪带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可是他心中万千波澜,撩动他心弦的方砚知却一无所知。沈舒年带着这样复杂难言的情绪坐在一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或许需要一碗凉茶来压住心头上的悸动。

方砚知躺了约莫半个时辰便迷迷糊糊地睁开了双眼,他的脑袋还是有些迷糊,分不清此刻的时辰。沈舒年坐在他的床边,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膝弯上摩挲衣料,另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被子上,为自己按住被角。

沈舒年微微别过头去,不知道看向何方。窗外暖阳斜斜地透过窗台,落在地上洒下一大片亮眼的金辉,同时也在沈舒年的脸上打出了半边暗影。

以方砚知的角度,他只能瞧见沈舒年那隐在暗处的半边眉眼。沈舒年的睫毛翘长纤细,微垂眉眼的时候带来一种动人的风情。方砚知望着沈舒年那得天独厚的睫毛,只觉得颤动的眼睫像是一把羽毛扇,扇动的时候一下一下地扫在了自己心上。

他躺了这一段时间,只觉得自己躺得浑身酸痛。这客栈的床铺不知是用什么铺的,让方砚知觉得自己好似躺在了一堆软绵无力的棉花里,不仅动弹不得,还没有吃力点。

方砚知努力想把自己的身子撑起来靠在床头,不想成为一个需要沈舒年时刻看顾的病人。可是他手腕无力支持,撑了一半便再度跌回了床铺,还把自己好不容易积攒的气力用劲,于是只能惋惜着作罢。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调侃自己或许天生是一把贱骨头,躺不得这锦绣丛里的荣华富贵,天生适合风里来雨里去地奔波劳累,睡硬板床。

他这折腾的动作惊醒了坐在一旁出神的沈舒年,沈舒年见他费力,赶忙上前将他扶起,帮他靠在床头的木板上。他存了一些隐晦的心思,扶着方砚知的同时还不着痕迹地手往上移,装作不经意地蹭过了方砚知的唇瓣。

方砚知见沈舒年脸上晦涩不明的神色,迟了半拍的脑袋这才渐渐反应过来。如海般的记忆汹涌地一股脑儿灌进他的脑里,让他被迫接受了自己方才对沈舒年做的荒唐事。

喝醉了还有理由为自己开脱,清醒时却不能做个胆小鬼。方砚知那仿若生锈了的脑子迟钝地转动,试图回想起轻薄沈舒年时的点点滴滴。

他记得自己装作撒酒疯,不管不顾地亲上了沈舒年的唇瓣,还尤嫌不够地探出了舌头,做尽了下流之事。思及此处,方砚知后怕地望向沈舒年,害怕这个如玉君子一时无法接受,在自己面前悲愤自尽。

就在方砚知懊悔不已的时候,他脑中忽而灵光一闪,记起了一些被自己遗忘的小细节。如若只是他单方面的轻薄举动,自己的心神绝不会如此激荡不安,甚至还有一丝隐秘的窃喜。

他后知后觉地回忆起来,自己亲吻沈舒年的时候,面前的人也是给了自己回应的。

方砚知突然激动起来,可是见沈舒年面上无波无折,一时拿不准主意。可他酒醉刚醒,半点不想同沈舒年这九曲心肠的人兜圈子。

他自暴自弃地扯开了自己的亵衣,露出一小片光洁无暇的胸膛来。他身上的酒热还未散去,只觉得这屋子里面闷热至极,几乎让人呼吸不过来。

方砚知靠在床头,望向沈舒年的目光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不管不顾的放纵。他贪婪地望着沈舒年的眉眼,像是最后一次的见面。

他双手抓紧了锦被,望着沈舒年衣领上被自己抓出来的褶皱,以一种飞蛾扑火的姿态问道:“沈舒年,我知道我方才干了什么。我原可以借着酒醉为借口将其掩饰过去,可我不愿再同你装傻。”

方砚知话音刚落,沈舒年便心上一动,呼吸立马便粗重了起来。方砚知这番情真意切的话语像是最猛烈的催化剂,只一句话便让沈舒年浑身血热沸腾,几乎压不住心头的激动。

可他到底没有表态,甚至没有半点动作。沈舒年只是抬起了眼皮,将自己的目光放在方砚知那张略带疲惫略显紧张的脸上。他不是传统意义上博爱众生的君子,他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也有自己的占有欲和掌控欲。

他想让方砚知对自己掏心掏肺推心置腹,想听方砚知对自己说更多。

方砚知破釜沉舟的剖析让他没有心气去瞧沈舒年的变化,见沈舒年没有说话,他心中更是紧张,几乎支撑不住自己躲闪的视线。可是事已至此,早已没有回头路可走,只能一往无前地为自己闯出一条路来。

他叹了口气,抓起锦被的手指抓紧又松开。方砚知抚平被子上的褶皱,一鼓作气地将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告诉沈舒年:“沈舒年,这些日子你一直陪在我的身边,我也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你的陪伴。可渐渐的,我发现事情脱离了我的控制。”

“我越来越在意你望向我的目光里到底有几分情真,这几分情真里又有几分爱意。”方砚知苦笑地勾起了唇,对沈舒年展露了一个义无反顾的笑来,“人总是欲望动物,贪心不足,只要埋下一点念头,便会在心中生根发芽。”

“我之前想,只要你心中有我方砚知的一席之地就好了,即使我们最后都会各自娶妻生子。我后来又想,我们共同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只要你永远陪在我身边就好了,即使是以朋友或者知己的名头。”

方砚知话音一顿,隐隐约约有着点点哭意,却还是自虐一般逼着自己说下去。他知道他这回的勇气机不可失,如若今日不把所有的事情一次性地说个明白,他来日回望今日,必定会后悔。

“而在我撒酒疯亲了你之后,我终于彻底地明了了自己的心意。我就是喜欢你,喜欢得不甘心只以朋友的名义同你相处,喜欢得万事万物想要挡在你的身前,不顾一切地保护你。”方砚知长舒一口气,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一番,将剩下的话继续说了口出。

“喜欢得想抱你,亲你,想时时刻刻赖在你的身边。你开心我便开心,你难过我比你更难过,而后想法设法地哄你开心。我不会爱人,或许笨拙,或许不成熟,可这是我最炽热最真诚的情感。”

“我没法再自欺欺人地将自己和你划成泾渭分明的两边,而这条无法逾越的鸿沟称之为朋友。我只想说,我真的很喜欢你。”

他毫无保留地对沈舒年说出了自己藏了这么久的心底的想法,压在心口的一座大山终于搬动开来,只留下空空荡荡的惆怅。他不敢去瞧沈舒年的表情,耳边只听见了他愈加粗重的呼吸声。

方砚知只觉得自己那颗真诚相托的心渐渐凉了下来,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早已无法回头。他舒了口气,只觉得自己强撑着的精气神一同松懈了下来。方砚知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等待着沈舒年对自己的审判。

“我知道有些话说出来就没有收回的余地,可我不想再同你玩相亲相爱的过家家。”他释然地笑了一下,“沈舒年,你现在可以说我恶心了。”

第114章

听完了方砚知这一番情真意切的话, 沈舒年的嘴角微微颤动,鼻尖倏地就酸了。他几乎不敢眨眼,生怕自己聚不起眼中的点点泪光, 在方砚知面前落下泪来。

望着靠在床头闭着眼睛一脸紧张的方砚知, 沈舒年忽然释怀地笑了。他笑出了声音, 破涕为笑的瞬间, 心中积压的阴云也被一缕清晨微光驱散。

原来这么多日子里,他在方砚知身边的辗转反侧战战兢兢欲壑难填, 都有了苦尽甘来的这一天。没想到他和方砚知当真有这样的缘分, 有着你心似我心的绵绵爱意, 有着成为这世间万千爱侣中的一对的缘分。

他探身上前, 一只胳膊绕在方砚知的身后,按住他的后脑勺压下自己,另一只手摸索着床铺,勾住了方砚知的另外一只手,不容分说地分开了他的指缝, 以一种强硬又霸道的姿态同他十指相扣。

沈舒年微倾身子,望向方砚知嫣红唇瓣的目光顿时暗了下来,里面藏着这些日子的求而不得和夙愿成真的喜悦。他的心好似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炽热的岩浆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殆尽。

沈舒年迫切地想要给自己翻腾复杂的心绪找寻一个突破口, 可他整个人的悲欢喜乐几乎都系在了方砚知的身上。解铃还须系铃人, 此时能作为他的解药的,只有方砚知。

他忽而笑了起来, 勾起了自己的半边唇角, 俊秀的面容一半被窗外熹微的阳光照得晶莹剔透, 像是宫廷中最上等的瓷器,另一半落在方砚知床帘内处的阴影里, 晦涩不明,看不出喜怒。

沈舒年盯了方砚知因为紧张而微微颤动的眼皮,眼前人几乎撑不住方才不管不顾的姿态来,只能强装出一副摇摇欲坠的表情,欲盖弥彰地掩饰着自己心底的惶惶不安和脆弱。

耳边传来了方砚知急促的呼吸声,他依旧还是闭着脸,等待着沈舒年的审判。沈舒年心意一动,想要告诉方砚知,一直以来,他的心意和自己的心意,其实都是一样的。

可是在这样的情境下,任何的话语都是苍白的。沈舒年翻遍了自己读过的圣贤书,却发现古人留下了那么多抒发真情的诗词歌赋,竟然没有一首能够恰到好处地描述自己此时的心境。

他索性暂时将这些之乎者也抛诸脑后,一心一意地只扑向自己身前的方砚知。他的唇朝着方砚知的唇贴了上去,双唇相贴的那一瞬间,一直闭着眼睛装死的方砚知再也装不下去了。

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吻得入神的沈舒年,一向精明的脑子此时却转不过弯来,猜不透沈舒年是怎么想的。

似是察觉到了方砚知的分心,沈舒年略有些不满地蹙了蹙眉,在方砚知饱满的唇瓣上咬了一口,以此来惩罚方砚知的心不在焉。方砚知唇上一痛,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传入口腔,让他反应过来了此时的处境。

方砚知的痛呼没来得及落地就被沈舒年吞吃入腹,咬人的人不仅丝毫没有愧疚之心,甚至还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沈舒年微微睁开双眸,垂下眼睛嘲笑方砚知,也激得方砚知心头火气。

这种明目张胆的挑衅行为谁都无法忍受,更何况挑衅之人还是自己放在心尖上爱着护着的沈舒年。方砚知的占有欲和掌控欲如同膨胀了的气球,顷刻之间便将他的心口塞了个满满当当。

方砚知手腕一转,用了巧劲。沈舒年一时不备,被他得手,方砚知顿时攻守易型,将与沈舒年十指相扣的手掌翻了过来,将他的手压在了床铺上。

方砚知往前探着身子,空着的一只手学了沈舒年的法子,也扶住了沈舒年的后脖颈儿,将人压向自己。

沈舒年本就是为了方便照顾方砚知而侧坐在他的床边,他扭着身子,本就不好用力,而方砚知的突然发难,更是让他一时招架不住。沈舒年只觉得方砚知的力气极大,压着他脖子的手有如千斤之重,让他在方砚知的身前几乎动弹不得。

沈舒年微一张口,却没想到这样的一个不经意的举动却给了方砚知可乘之机。这个向来脸皮厚的人以为自己得了沈舒年的邀请,更是肆无忌惮,舌头如游蛇一般地探了进来,将沈舒年的口腔搅了个地覆天翻。

这人不知在哪里学到的邪魔外道,不仅将舌头蛮横地伸了进来,还以一种下流暧昧的姿态扫过了他的口腔。

沈舒年心里一惊,下意识就要下口去咬,顾念着身前的人是方砚知,这才收了自己的反击意思,尽可能地包容着他的侵略。

沈舒年的舌头被迫跟方砚知的舌头缠绕纠缠,只觉得自己整个口腔都酸了。而身前的人却尤嫌不够,还想要更多地夺走沈舒年口腔中的氧气。沈舒年被他亲了个七荤八素,日月颠倒,几乎分不清今夕何夕。

直到沈舒年被方砚知这样猛烈的攻势亲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他这才不强撑着和方砚知争出个高下。他的手顺势向上,挤在两个人相贴的胸膛前,试图推动方砚知,让他暂时放过自己。

意识到自己的心上人有些承受不住,方砚知虽然有些不满意,却还是知晓来日方长的道理。他大发慈悲地放过了沈舒年,两张唇瓣分离时,竟还勾出了一丝藕断丝连的银丝来。

沈舒年垂下眼睛,望着那水光潋滟的银丝,一时气血上涌,原本白皙的面皮红得像是只煮熟了的虾子。方砚知同样也望见了他们之间暧昧勾连着的银丝,他不像沈舒年一样心中有那么多君子廉耻斯文的大道理,并不觉得爱人之间的亲吻值得害羞,甚至还有些沾沾自喜。

沈舒年这样的如玉君子,只有在自己的手上,被自己亲得面红气喘时,才能展露出这样一副欲语还休的娇羞模样来。

思及此处,方砚知唇边勾出一抹略带邪性的笑容来,配上他那疲惫未消的面容,更添几分邪魅。他的手摸上了沈舒年的面颊,将他因为亲吻而略略散落的额发拨至耳后。

他的目光一移,见沈舒年耳垂红透,自己却懵然不知。他轻笑一声,手顺着沈舒年像是剥壳鸡蛋般流畅细腻的脸型下滑,直至落在他的唇边。

方砚知眼神忽得暗了下来,被压下去的邪火蠢蠢欲动地试探,想要再度来一番不管不顾地索取。可是顾念着身前人也是同自己一般舟车劳顿,又辛苦照料自己,怕是精力不济。

念及沈舒年的身体,方砚知用了十二分的意志将冒头的□□再度浇灭,险些将自己憋死。既然此时亲不得,却不妨碍方砚知做些别的。他和沈舒年心意相通,可是却是谁都不敢说出口的双向暗恋,当真令人啼笑皆非。

要不是他借着酒醉义无反顾地捅破了这层薄薄的窗户纸,他们两个人之间,还不知道要平白无故磋磨掉多少岁月。想着之前自己的紧张不安,方砚知便觉得牙痒痒。

方砚知一颗心几乎分成了两半,各自塞了两种心思。他一边觉得昨日之日不可留,须得看重眼下,他和沈舒年来日方长。一边又不免遗憾地觉得,如若早日敞开心扉,此时又该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遗憾的想法渐渐占据了他的心房,方砚知恼怒地皱起了眉,想穿越回过去的时光早日坦白自己的心思。继而他眉头舒展开来,只一刻便自己哄好了自己,苦中作乐地想着往后的生活必定要连本带利地将这些浪费了的时光讨回来.

方砚知是个出了名的吝啬鬼,做生意做久了的日渐熏陶中也让他开始变得斤斤计较。既然一时讨还不得所有的本金,现在倒是暂时可以收一收力气。

方砚知的手指摩挲着沈舒年那嫣红饱满的唇瓣,这花瓣般的唇原本就被他吮吸□□得红润不已,此时方砚知上手揉弄,手法暧昧又涩情,几乎将沈舒年那本就如熟透樱桃般的唇揉得更红三分。

望着更红几分的唇瓣,方砚知幽幽地舒了口气,只觉得自己的心前所未有的轻快。他长臂一揽,将沈舒年压向自己的怀中。

他轻抚着沈舒年的后脑勺,手指没入他那如同绸缎般细腻光华的发丝中。漆黑如墨的头发如瀑布般铺洒在沈舒年的背上,有几缕发丝搔弄着方砚知的手指,如同心头片片羽毛扫过,带来阵阵意味深长的痒。

方砚知将自己的下巴搁在沈舒年的脖颈,一呼一吸间尽是沈舒年身上那股清淡好闻的熏香味,让他心安又快活。他猛吸了一口沈舒年身上的味道,只觉得顷刻之间四肢百骸中充斥了力量。

“沈舒年,我好高兴。”方砚知忽而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话,他的语气意犹未尽,显然还有话想说。沈舒年侧头过去,将自己的耳边送到他的唇边,等待着方砚知最后的剖白。

“我先前会嫉妒地想,你以后的妻子该是多么幸运,才能遇到你这样一个温润君子样的人,能够疼她护她。”方砚知忽而笑了,话语之中隐隐约约有着几分得意,“现在我不想了,因为我知道,你以后相伴一生的人,一定会是我。”

沈舒年眼眶湿润,轻轻“嗯”了一声,就当是回应着方砚知的话语。他任由方砚知抱着他,同时手也没闲着,伸手抚上了他的脊背。

可是没等两个人享受多久这样紧密相拥的甜蜜美好相处时光,方砚知房间的大门就被人轻轻敲响了。

第115章

门外桑嫣的声音不合时宜地传了过来, 她轻轻叩着木门,侧耳听着房间里头的动静,一张小脸上满是担忧地问道:“沈公子, 方公子可好些了?”

暧昧的气氛被桑嫣打断, 方砚知和沈舒年也回过神来, 不好意思再这样黏糊下去。他们各自低着脑袋松开了对方, 而后又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彼此相视一笑, 在各自的眼中看到了对对方的柔情蜜意。

屋子里头传来一声应答, 桑嫣得了允许, 进了方砚知的屋子。她一抬头就见到了已然神志清明的方砚知, 那人姿态懒散地斜斜倚靠床头,薄被半搭在身上,眉眼中的疲惫去了大半,重现呈现出鲜活的生命力来。

沈舒年仍旧坐在方砚知的床边,与他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许是因为方公子身体康复, 沈公子的脸上也露出了真诚温暖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真心为他高兴。

桑嫣觉得屋子里面的氛围比她刚离开时要暖上不少, 可是她到底只是个寻常女子, 便只当是方砚知酒醉醒后的欢愉。她的目光在两个人身上流连徘徊, 却没能察觉到方砚知和沈舒年两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之间的弯弯绕绕。

桑嫣福了福身,真诚地为方砚知的恢复感到高兴。顾念着沈公子一路上照顾人也辛苦万分, 便赶忙让客栈的厨房做上一些养胃温补的小米粥来。

等方砚知有足够的力气下榻, 已经是下午的事儿了。惦念着中午的匆匆离席, 方砚知对周棠有些过意不去,便拉着沈舒年同自己一道, 再去和周棠做个正式的贺喜。

午宴过后,周棠已经回了自己家中,周夫人则是去和徐家长辈讨论成亲的吉日和成亲的准备。虽然周家并不称得上富裕,可是周夫人疼爱女儿,只是想把周棠的婚宴办得风风光光。

周棠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店铺门口,神色恹恹,手上拿着个树枝拨弄着地上的蚂蚁。方砚知远远瞧着只觉得小姑娘到底稚气未脱,一想到周棠这样的年纪就要嫁人,即使是门天造地设的好亲事,他也不免有些唏嘘。

周棠低着脑袋,百无聊赖地捉弄蚂蚁,把它们搬动的饴糖拨回地面。她这样自顾自地玩了一会儿,却只觉得索然无味,半点兴致都无,只幽幽地叹了口气,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就在此时,方砚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小姑娘家家的,可不能整天叹气啊。”

周棠顿时兴奋地抬头去望,只见方砚知和沈舒年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两三步便踱步到了自己面前。见到方砚知酒醉已醒,周棠自是喜出望外,可是目光一瞥,见到了他身边的沈舒年,又像是有些害怕般瑟缩了身子。

方砚知敏锐地觉察到了小姑娘对沈舒年有着淡淡的紧张,他虽不明所以,却也能将其中缘由猜出个十之七八来。想必是因为中午沈舒年带自己离席的时候,和周棠闹了些不太愉快,小姑娘心思深,怕沈舒年怪她吧。

他装作不经意地伸手在沈舒年身后推了一把,把人往周棠方向推进了几步,笑着对她说道:“你沈哥哥惦记着中午我失了仪态早早离席,一直对此过意不去,这不,我才刚好,就被他抓着来给你道喜了。”

沈舒年不动声色地瞥了方砚知一眼,旋即顺理成章地就着方砚知给的梯子顺坡下驴。他微微俯下身子和桑嫣对视,而后朝她笑了一笑:“中午走得急,没来得及瞧见咱们小周棠在定亲宴上的表现,可不要怪我啊。”

听到沈舒年跟自己道歉,周棠顿时受宠若惊。她赶忙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却险些撞到身前的沈舒年。周棠着急忙慌地摆了摆手,语调快速,显得有些语无伦次地对沈舒年说道:“不关沈大哥的事儿,是我没安排好。”

她微垂脑袋,面上的表情有些自责:“是我思虑不周,没考虑到方大哥舟车劳顿不宜饮酒,让其余的宾客一个劲儿地灌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下丝丝嚅嗫。方砚知瞧她一脸难过,心上不忍又觉得有些小题大做,更何况他只是喝多了些酒,又不是什么大事儿,何故闹得彼此都不开心。

他上前一步,站在沈舒年的身边,伸手揉了揉周棠的脑袋,笑着宽慰她道:“这有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不过是喝点酒而已,那里就那么大的事儿了。”

为了安慰周棠,方砚知绞尽脑汁地想自己的措辞。在不经意瞥向沈舒年的一眼时,方砚知灵机一动,唇角露出一抹狡黠又势在必行的笑来。

他刻意夸大事实,不惜编排沈舒年,甚至还堂而皇之地凑到周棠的耳朵边上,同她说着小话。方砚知的声音没有刻意地压小,能够让一旁的沈舒年听得一清二楚。

“更何况平日里你沈哥哥总管着我不让我喝,这回可是借了你的光了,让我一次喝了个高兴,就是不知道之后你沈哥哥还要让我过什么样的苦日子呢。”

闻言,周棠噗嗤一声笑了,方砚知见她笑得开心,便也笑了起来:“这样才对嘛,小姑娘家家的不要老想着装深沉,平日里多笑笑才有益身心健康。”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收住了自己脸上笑意,略有些紧张地问周棠道:“给你的订婚礼物看到了吗?可还满意?”

提到那订婚礼物,周棠腾地抓住了方砚知的衣摆,神情恳切地道:“方大哥,那礼物太贵重了。你之前明里暗里地帮了我许多,我早已是心生感激心向往之。如今你和沈大哥千里迢迢来祝贺我的婚宴,我已经很高兴了,至于那礼物,我真的不能收。”

方砚知喜笑颜开地将周棠抓住自己衣摆的手抚落,拢在了自己的手心里。他目光坚定地望着周棠略有些惶恐的眸子,平静如一池春水的眸光好似带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周棠同方砚知对视片刻,竟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方砚知收了自己一贯轻浮做派的语气,同周棠说话时声音又轻又柔,像是对待某种易碎的珍宝。周棠望着方砚知的眸子,只觉得他眸中意味深长,深不见底。

“周棠,此番我和沈舒年二人千里迢迢,为的就是祝贺你订婚之喜。女孩子嫁人是头等大事,我自然要拿出最好的东西去配你。”方砚知深深地望着她,忽而轻轻笑开了,“你和我那小妹像极了,一样的机灵可爱。”

“你是个好姑娘,勤劳勇敢又有主见,我心里是拿你当亲妹妹疼爱。我知道你是真心喜欢那徐家少爷,我也希望那徐家少爷是个良配,不要辜负了你一番真心。”方砚知幽幽叹了口气,末了觉得基调有些哀伤,便挑了个欢快的话头。

“这礼物是你沈哥哥同桑嫣姑娘亲自为你挑选的,他们两个人逛遍了整个扬州城,才挑出这么些好东西。”

方砚知扭头去望身旁的沈舒年,见沈舒年脸色略有些不太自在,心底便以了然。他伸出手拽住了沈舒年的袖子,将人往自己的方向扯近了一步,对着周棠打趣他道:“你沈哥哥虽然瞧着是个细心的,可是对女儿家的东西半分都不了解。”

方砚知做出捶胸顿足的遗憾姿态,语气活泼神情灵动,将当日情景描述得惟妙惟肖。即使周棠未曾见过沈舒年替她采买礼物的场景,却也能从方砚知的话语中拼凑出个七七八八。

最后方砚知一锤定音,话语虽是抱怨,可到底还是有种宠溺着的无奈:“还得是我英明神武,让你桑嫣姐姐陪着他从中打点指导,这才将礼物完完整整的买了回来。要是放你沈哥哥一个人啊,还不知道他能买到哪些七零八落的东西来呢。”

方砚知尾调拖长,语气揶揄,逗笑了周棠。见面前的小姑娘笑开了花,方砚知心里也渐渐柔软了下来。周棠和他那小妹方妍当真是像极了,望着周棠的喜怒哀乐,总能让他想起方妍来。

穿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已经一年多了,这一年里他无数次找寻回去的方法,可最后却都无功而返。渐渐的,方砚知放弃了回去的期待,因为只有没有期待,他才不会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受伤。

可即使心中有着盘算,望着一月一圆的月亮,方砚知心中也会泛着淡淡的愁绪。他不知道现实生活中的父母过得如何,是否身体健康,是否也同自己思念他们一般挂念着自己。

方妍是否也会像周棠一样,找到一个自己喜欢的同时又喜欢自己的,同他相伴一生,共同走进婚姻的殿堂。

他舒了一口气,将心底的苦闷排遣出去,同周棠说着自己之后几天的安排。听到离开的时间时,周棠明显吃了一惊,赶忙问道:“这么快就要走啊,就不能多留几天吗?”

“傻姑娘。”方砚知听出了她话语中的不舍,却也知道离别无法避免,只得以最柔软的姿态来将这个消息告诉她,“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们之间虽然山高水远,可只要彼此记挂,见面不见面的又有什么要紧得呢?”

“再说了,你方大哥现在可不是孤家寡人一个,还有一个铺子得要我养着呢。”想到扬州城的店铺,方砚知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了大宝小宝两张搞怪的笑脸,就是不知道这些日子他和沈舒年不在,这两个毛猴有没有闯祸闹腾。

“我那儿有两个人,你们年纪相仿,想必也能玩得来。若是有缘,我便让你们互相见见。”

第116章

方砚知在长安镇上逗留了几天, 仔仔细细地带着沈舒年和桑嫣好好玩了一圈,这才准备启程回去。

原先在安庆村的日子,方砚知每天为了一点银钱焦头烂额, 一块银子恨不得掰成两半用, 唯恐自己没能在规定期限内凑足赌坊欠下的债款。那些日子的战战兢兢, 如履薄冰, 让方砚知分身乏术,压根儿没怎么欣赏这好山好水好风光。

现下倒是好了, 扬州城内的铺子经营得当, 沈舒年粗略地帮着算了一下, 每年光是进账就有好几千两。方砚知不仅能够养活他那一大家子, 逢年过年还能有许多额外的打赏施恩。

原先和沈舒年相依为命同甘共苦的日子虽然已经过去了许久,可是回想起来,依旧在记忆里闪闪发光。方砚知侧着脑袋偷偷去瞧沈舒年脸上的神情,望着他挺拔的鼻梁,深邃的眉眼和嫣红的唇瓣, 不由得心中一动。

沈舒年不是傻子,虽然方砚知自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可是炽烈的眼神却是瞒不了人的。他恰到好处地转过头来, 直勾勾地撞进方砚知还没来得及移开的目光里。

方砚知偷看人被发现了, 先是慌张了一瞬, 而后又心安理得地想,自家男朋友有什么看不得的。他理直气壮地抬眸瞧了回去, 而后朝沈舒年勾了勾唇角, 手也不安分地顺着衣袖滑了下去。

宽大的衣袖垂落下来, 遮住了方砚知手上动作,方便他暗度陈仓地同沈舒年调情。他的手指勾住沈舒年的手指, 指腹极其技巧地摩挲着他的掌心,给沈舒年心底带来些许密密麻麻的痒意。

沈舒年不知道方砚知从哪儿学来的这些歪路子,一时有些招架不住,又不想在他面前堕了男儿志气。他手腕翻转,将方砚知的手完完全全地包在自己手中,不肯给他一丝一毫戏弄的余地。

他的手渐渐收紧,想要让方砚知尝到自己给予给他的疼痛。果不其然,方砚知原先还笑意盈盈地望着沈舒年一本正经的面容,片刻之后觉得疼了,又吵吵嚷嚷着喊痛。

沈舒年依言放开,嘴上说话却分外不着调,半点不像他之前一言一行都合乎心意的模样:“谁叫你非得这样捉弄我,现下好了,可得好好受着。”

方砚知记吃不记打,见沈舒年话头软和了下来,便又开始故态重萌地可恶起来。他伸手卷了一缕沈舒年散落的头发,绕在手心里打转,悠悠笑着说道:“和谁学得这般伶牙俐齿,咱们沈大公子光风霁月,可别和外面那群人学坏了。”

沈舒年被方砚知编排的话语逗笑了,索性将他这口扣上来的黑锅完完整整地塞回给方砚知头上。

他将方砚知把玩自己头发的手拉了下来拢在自己手心,又学他方才模样,指腹在他掌心画着圈儿,看起来颇为严肃地回道:“自然是跟着咱们方大老板学的,方大老板能说会道,我跟在您身边,可是连您的十分之一都未曾习得。”

方砚知觉得手心有些痒,拼命想把自己的手从沈舒年手里解救出来,可沈舒年拉得紧,倒是让他半点没有法子。偏偏沈舒年还知道他身上的痒处,使尽百宝去搔弄着方砚知的腰窝脖颈,惹得他哈哈大笑起来。

方砚知被沈舒年惹痒惹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要笑出眼泪来,赶忙对着沈舒年求饶道:“不了不了,不闹了,哈哈哈哈哈。”

沈舒年见他求饶,便大发慈悲地收了手来。沈大公子深谙刚柔并济的做法,在惹恼了方砚知后,又亲自上手给他整理方才打闹过程中乱了的鬓发。

方砚知笑得胸膛上下起伏,好不容易平复了自己翻腾的心绪,又见沈舒年朝自己靠了过来。他的呼吸之间都是沈舒年身上那股清甜的熏香味,被温热的体温一晕,朦朦胧胧地散发出来,将方砚知整个人严丝合缝地包裹了进去。

他垂眸去瞧沈舒年微抿着的唇瓣,只觉得整个人都在这股香甜的味道中失了魂了。他在心底暗暗唾弃自己悄然动了的色心,更多却是和沈舒年心意相通的满足。

这边热闹的动静自然惊扰到了隔壁客房里面的桑嫣,她穿着一身鹅黄色长裙,发髻用一根雕刻精致又大气的木头簪子简单绾起。略施粉黛的面容虽不艳丽,却如小桥流水般扣人心弦。

她轻轻敲响了方砚知的房门,得了应允后便走了进来。屋子里的方砚知和沈舒年早已经不像刚才那般暧昧打闹,当着姑娘家的面,还得捡起自己所剩不多的成熟稳重来。

因此在桑嫣进来时,二人已经正襟危坐起来,中间不近不远地隔了一张桌子,倒是显得体面得很。

桑嫣这些日子早已习惯了方砚知和沈舒年的形影不离,因此见沈舒年也在房内,倒没有过多惊讶。想着方才的打闹声响,她只得由衷地慨叹到二位公子间的关系,便是亲兄弟也不过如此。

她福了福身,嗓音清凌:“方公子,码头上的渡船已经打点好了,咱们几时动身?”

方砚知略一思索,浅然笑道:“不急,我待会儿还得再去安庆村一趟。毕竟是我住了许久积累经验的地方,自然意义不同。”

桑嫣乖巧应了,便又退了下去,给屋子里面的两个人留下单独的说话空间。沈舒年近来同方砚知心有灵犀,闻弦歌而知雅意,自然知道方砚知不着急动身的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

他掀起杯盖敲着杯壁,落出一串动听的旋律来:“砚知可是想同阿飞道别一番?”

“那是自然。”方砚知幽幽叹了口气,话语中有着淡淡的忧伤,“前些日子我也见了他,他和他老娘日子倒是过得去,可是这样地地道道的庄稼汉子,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阿飞同我情同手足,在我落魄的时候帮了我许多,这样雪中送炭的情谊当真是难得。”方砚知感慨地抬起头来,望着不远处客房的窗户,像是想要透过这扇薄薄的窗户,将目光送到阿飞身上。

“如今我既发达了,自然不能忘了这些恩情。咱们在扬州城,他人在安庆村,不说山高水远,就连书信都不好送达。”想起同阿飞在安庆村里交往的日子,方砚知嘴角也露出一抹由衷的微笑来。

“再说了,就他那心眼子。我要是离别前不同他说上一句,不知道要落他多少埋怨呢。”方砚知半真半假地笑着抱怨着,嘴上却依旧不依不饶,“到时候一纸书信寄到咱们这来,可得听他的咆哮呢。”

沈舒年知道方砚知心里头高兴,便也不做声,只默默点头表示着自己的支持。他同桑嫣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顺手带上了礼物,同方砚知一齐去安庆村找阿飞。

阿飞是个庄稼汉子,这样青天白日的时候,自然是在庄稼地里挥洒汗水。村里人大多淳朴老实,即使不锁门也不会遭贼遇难,所以即使他们两个没有第一时间见到阿飞人影,却依旧顺利地进了大门,不至于像个石狮子一样蹲守在他家门口。

虽然他和阿飞关系好,可是到底是在别人家里,方砚知也不好依着这份情谊胡乱翻腾。他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见阿飞家里有些凌乱,便心痒难耐,再也坐不住了。

索性现在闲来无事,方砚知也不想坐着发呆,便挽起袖子替阿飞收拾起家务来。沈舒年见他动作,便也从座椅上起身想要帮忙,却被方砚知一个手势制止了动作。

方砚知一撩额发,将遮挡目光的额发尽数束在耳朵,笑着同沈舒年摆摆手道:“安心坐着吧,沈大公子。本就是我无聊打发时间的一个想头,怎么还好意思劳动你和我一起呢。”

沈舒年得了他的话,便也不再坚持,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等阿飞回来,时不时同整理家务的方砚知搭上几句话,这样也好打发打发时间。

阿飞是在暮野四合的时辰扛着锄头悠悠回来的,沈舒年眼尖,一样就瞧见了不远处小路上优哉游哉哼着小调的汉子,便赶忙招呼方砚知过来。

方砚知将最后一个茶盏归位,那汗巾擦了擦手,这才同沈舒年一起站在门口迎接阿飞。阿飞见着他们,面上先是一喜,而后仿佛又想起来了什么,那喜色渐渐褪去,徒留一丝薄怒。

见着阿飞这样快速高效的变脸,方砚知讪笑地摸了摸鼻子,才装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来。他想要上前接过阿飞手上的农具,却被他轻巧地侧着身子躲开了,擦肩而过时还留了一句满是嘲讽的话。

“砚知你如今是发达了,这点小事可不敢劳烦你。”

方砚知得了这样一个软钉子,也没恼,只是用手搔了搔后脑勺。他和沈舒年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淡淡的无可奈何。可阿飞毕竟是他们之前患难与共的朋友,他们两个人都不想同他生了嫌隙。

方砚知一马当先地跟在阿飞身后走了进去,索性他还有点良心,没有在进门的一瞬间将关上门,否则方砚知那挺翘的鼻子必定不保。阿飞放下农具,抬眼一瞧,却被屋子里的整洁如新震惊了。

这是哪里来的田螺姑娘,阿飞那不着调的想头刚产生一秒,就被他无情地镇压了。他一没文化二没钱,这荒山野岭里也见不着蚌壳田螺,能有这样好心替他收拾房子的人,十有八九是方砚知给他道歉来了。

第117章

阿飞也不知道自己在生气什么, 可是见方砚知来了几天时间就着急要走,他就有些着急上火,恨不得将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老老实实地绑在身边。

可是方砚知到底和他们这些粗人不同, 他们平日风里来雨里去得惯了, 可方砚知不同。从他刚在安庆村定居开始, 阿飞就瞧见了这样一个与他们截然不同的书生气质的人呢。

或许是出于对文人墨客天然的吸引崇拜, 即使村子里其他人都说方砚知是个烂赌成性的无知小人,整日里就知道讲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 他也没有放弃这样的讨好与追随。

虽然之乎者也养不活庄稼饱不了肚子, 可阿飞却不在乎。他不屑地想, 只会一亩三分地的里营生总不能长久, 若是以后自己年老力弱,又怎么能指望着田里的庄稼过活呢。

所以他便格外喜欢方砚知,方砚知这人虽然平日里小气了些,刻薄了些,但是大体上还算得上是个好人。阿飞瞧过他摆摊代写时的模样, 只觉得这样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书法字体实在是好看极了,比书斋里写字最好看的先生还要好上几分。

阿飞虽然大字不识几个,可是心里头门清。这样腹有诗书的人不可能一辈子守着安庆村过活, 自己同他打好了关系, 来日他若是飞黄腾达了, 少不了自己的好处。

所以在其他庄稼人或是唾弃或是鄙夷的目光里,阿飞就成为了方砚知走哪儿跟哪儿的小尾巴。方砚知虽然有时候会皱着一张好看的脸烦他, 可到底没有真正拒绝过他的请求。

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顺顺利利地过下去, 转折却措不及防地来了。方砚知无缘无故晕倒在了山里, 回来的时候虽然脸还是那张脸,可是性情却变化了许多。阿飞说不上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却直观地觉得方砚知同之前不太一样了。

好歹人没事就行,阿飞心宽体胖地想。或许人遭遇大变总会有一段时间的适应期,过些时日就好了。可是让阿飞难受的是,曾经再不耐烦再不高兴都会让自己跟在身后的方砚知,一连几日都像是在刻意躲着自己。

阿飞不知道因为什么导致了二人之间的这层隔阂,可是方砚知这几日闭门养病,谁都不见,就连他也不得其法。望着那张熟悉的脸,阿飞在心底悄悄安慰自己道,或许砚知有什么难言之隐,自己既然有耐心,便是等上一段时间又何妨。

一切都在阿飞的想法中顺利地进行着,没过几天,方砚知果不其然地重新和他热络了起来。经此巨变,方砚知变得更加成熟,更加稳重,更加文采斐然,身边还多了一个自己从来不知道的所谓的朋友。

阿飞之前从来没想到方砚知会有除了他以外的朋友,他以为自己是方砚知在这个村子里唯一的好友。在所有人都看不起他的时候,只有自己坚定不移地站在了他的身边。可是当沈舒年出现时,阿飞才发现之前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他自以为是地一场幻梦。

沈舒年此人芝兰玉树,相貌端正,和方砚知站在一起时更是如诗如画。阿飞望着他们言笑晏晏的身影,听着他们吟诗作对的声音,忽然觉得自己和他们之间的距离,好似一道永远望不到头的天堑。

阿飞之前从来不会有不自信这样的情绪,村子里都是庄稼人,谁也别瞧不起谁。除了方砚知,再也没出过第二个能够识文断字的人才。跟在方砚知身后,阿飞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好似也成了个文化人,而不是一问三不知一看全不懂的地地道道的白丁。

可是沈舒年的出现,却打破了他和方砚知这样一种相伴跟随的相处方式。从那之后,跟着方砚知形影不离的人再也不是他,而是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沈舒年。阿飞之前从未听方砚知听起过,可是看他们之间的相处,只觉得十年老友莫过于此。

一个两个都是有共同语言的文化人,彼此交流都方便。和他们在一起时,阿飞总觉得自己插不上半句话,只能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们对未来有着相同的期望。阿飞知道,他们的期望都是光明灿烂的,而不会和自己一样,一生都赔在庄稼地里。

久而久之,方砚知自己学得了一门制墨的技艺。他真是聪明,不仅能够依靠这门手艺成功还清债款发家致富,甚至还能将这门手艺发扬光大。可是吸血的家人如同附骨之疽,生生贴在方砚知的骨头上,让他几乎动弹不得。

他这样的人,绝对不能埋没在田埂和邻里的闲话里。阿飞下定决心想要帮方砚知一把,于是去外地发展的念头是他亲自告诉方砚知的,他希望他能够有更好的出路。

启程去扬州城时,果不其然还是沈舒年陪伴左右。阿飞看着两个身量相仿气质相近,又都是大好年华的书生文人,一同站在门前同自己告别,一时心中五味杂陈。方砚知没有问阿飞愿不愿意同他一起去异地闯一闯,阿飞便也识趣地没有主动提起。

他忽然有些欣慰方砚知没问,不然他真的不知道应当如何回答。他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孤家寡人,他还有个亲娘要养,不可能同方砚知这样一个与父母之情绝矣的决绝人远走高飞。

虽然心底明白,他决计是无法成为方砚知和沈舒年那样的人的。文化水平决定了眼界高低,他困在这样一个偏远的小村子里,夜夜只能望着那一座不高不低的松山,看不到扬州城的二分明月,烟笼画桥。

他不知道方砚知和沈舒年在扬州城里有什么样令人艳羡的际遇,又有何种美妙心动的邂逅。他只能将自己所有的幻想,所有的羡慕化作努力赚钱的动力,希望这一亩亩辛勤耕耘的庄稼地,不要将他的愿景化作镜花水月。

阿飞日日都在想,若是方砚知从扬州城里回来了,该变成了什么模样?他是高了还是矮了,黑了还是白了,胖了还是瘦了?可是等真正见到方砚知时,见到他越加出挑的眉眼,越加温润的气质,他心中虽还是自惭形秽,可到底还是欣喜的。

让阿飞不能接受的是,方砚知从未想过主动回来看自己,要不是周棠婚宴的邀请,这人还不知道要逃到何处的天涯海角去。路遥马慢,书信寄送都分外艰难,相隔两方的人若是想要见上一面,更是难如上青天。

这人丝毫不顾自己同他之前相识相交的情谊,不仅未第一时间回来看自己,现在又要匆匆同自己告别。阿飞那颗粗糙又善解人意的心此时终于回过了味来,后知后觉地从心底这点泛上来的苦涩中品出些许难过来。

望着收拾的一尘不染的屋子,若说是一点感动都无,当然是说笑的。他将心头的善意压下去,强迫自己摆出一张冷漠无情的脸来对付方砚知的无情无义:“谁这般无事献殷勤,想来绝对没什么好事。”

方砚知听他这样说,脑子里自动将后半句话的钉子忽略了。他快步踱到阿飞身边,伸手拉住阿飞的手,眼神真挚得不似作假:“瞧你这屋子里半点儿人气都没有,也不知道平日里你是怎么一个人过活的。”

阿飞冷哼一声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垂下来的手掌在方砚知看不到的地方紧紧攥起,末了又悄然松开:“不劳你费心,砚知可是做大生意的人,和我这等田间小民又有什么交情可讲。”

方砚知困于这段情谊里面,自然没有察觉到阿飞话中似有似无的酸意。可沈舒年是这段关系中的旁观者局外人,同方砚知相比,天然地具有优势,因此也能看得更加真切。

他的目光在方砚知和阿飞身上来回逡巡,思忖半天觉得自己这话不好开口,索性一言不发作壁上观,安安静静当他一副漂亮的壁画。

“阿飞。”方砚知叹了口气,也不等他反应,就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他似是有些无奈,摇了摇头叹口气道:“我知道你心里头不高兴,我也想多在安庆村里陪你一段时间,可是事情不等人,我在那儿还有那么一大家子人要养,当真抽离不开。”

“阿飞。”他的话语柔和了下来,就连目光都在黄昏中显得分外深情。方砚知深知阿飞此人吃软不吃硬,自己只有在他面前做小伏低,才能将他心底这根刺彻底清理出来。

“我统共也没有多少日子待在这里了,就这么些时光,你还非得和我生分吗?”

此话一出,饶是阿飞再怎么想摆出一副冷心冷面的架势,也不由得被方砚知以退为进的话语方式斩于马下。他服输地叹了口气,拉出一张椅子来,招呼了沈舒年坐下,这才坐在方砚知对面。

“砚知,我不是故意对你发作的。”阿飞深深地低下头,面上似乎有些潜在的痛苦,方砚知坐在一旁看不真切,却能清楚地知道他心里并不好过。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或许是见你离开安庆村发达了,自己却还困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心里有些不太平衡吧。”

阿飞笑着摇摇头,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这才能鼓起勇气对方砚知坦白自己的心底话:“见你模样依旧俊俏,身家却翻了几倍不止,而我困在庄稼地里日复一日地混着日子,一时脑袋转不过弯来,想左了。你别怪我。”

方砚知腾地就心软了,他抓住阿飞垂在桌边的手,轻轻捏了一捏,目光里是一种坚定不移的情感,分外扣人心弦。

“不管我到了什么境遇,我都不会忘了你我之间的交情,此事你大可放心。”他笑了一笑,宛若四月春风,“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没有之一。”

第118章

将带来的礼物送给阿飞时, 自然收到了他的三推四阻。方砚知这一路上早就习惯了这般推诿,自然也没有将这点不耐烦放在心上,只是更加坚定了他想将礼物送出去的决心。

阿飞见他坚持, 也不好再扭扭捏捏, 欢喜地将礼物收了下来, 这才捡起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 打算和方砚知聊聊近些时间自己的变化和村子里面发生的事情。

左右不过是一些家长里短的小事,可方砚知听得却格外欢喜。在外面的时日久了, 竟也会怀念起曾经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悠哉日子, 虽然身后总有要紧的事情追着跑, 可每日起床, 都是有盼头的。

三人一同追忆往昔,不知不觉已到月中天,方砚知和沈舒年才同阿飞依依不舍地开始告别。明儿一早的轮渡决不能错过,即使三人心中都各有惜别,却依旧要面临即将到来的别离。

阿飞爽朗地拍了拍方砚知的肩膀, 他手劲儿大,方砚知又没怎么站稳,整个人竟然被他拍了个踉跄。三人皆是一愣, 还是阿飞率先回过神来, 半是调侃半是担忧地说道:“你这也太瘦了, 浑身上下都没二两肉。”

方砚知默不作声,只嘿嘿笑着, 一时有些无奈。他这些日子大灾小病不断, 虽然店铺里雇了好几个得力的帮手, 可大事还得自己亲自操刀。更何况铺子里养了一个大姑娘两个半大小子,开支更是不计其数。

现在和沈舒年的关系更进一步, 自己更得将力所能及所能获得的最好的东西送给沈舒年,这才不负他与自己的情谊。吃喝住行皆需要银子,风花雪月更是穷苦人家不能幻想的东西,方砚知之前穷过好一段时间,其中心酸,不言而喻。

他伸手搭上阿飞的肩膀,亲昵地捏了捏他手臂上的腱子肉,满意地发现他身强体壮,想来日子倒也过得去。方砚知最后交代了几句,句句情真意切,祝福着这个自己穿越后第一眼见到的好人。

“阿飞,明个儿我就要启程回去了,再相见时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方砚知哽咽了一下,将话中泪意压下,这才接下自己的后半句话,“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和大娘,争取遇到个和自己情投意合的女人,从此安定下来,也算是有了个家。”

阿飞笑了一笑,觉得方砚知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他和自己年岁相近,自己的婚姻大事八字还没一撇,怎么还管到自己身上了。可是方砚知难得说句人话,阿飞也不想打破这温馨的气氛,便任由他絮絮叨叨。

离开时的石板小路上,阿飞好好地送了他们一段。乡间小路总是静谧安详的,行人步入其中,连带着心也能慢慢静下来。短短一段路,方砚知同沈舒年一步三回头,直到小路尽头再也瞧不见阿飞身影,才惋惜地转过身来专心赶路。

沈舒年想了一想,觉得自己有必要将观察到的情况告诉方砚知。他暗中思忖着自己的措辞,希望话语不会太过突兀。深思熟虑之后,静谧的夜晚才响起一道温润动听的声音。

“阿飞他瞧着有些难过,可是这难过里,却有些许我读不懂的情绪。”

听到沈舒年的话,方砚知幽幽地叹了口气,默不作声。他的手指捏着自己的衣袖,一下一下地摩挲着上面的花纹,片刻后才答上了自己的话语。

“我又何尝看不出来。”方砚知一门心思埋头赶路,像是想要将这些疑惑的想法尽数抛诸脑后,“可我到底不是原来那个方砚知,他对我的情谊我无法同等地去报答,只得多对他好些,才能稍稍补偿。”

沈舒年轻轻“嗯”了一声,原先那个方砚知同阿飞之间的关系,饶是方砚知现在这个当事人都不好置喙,自己更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还是不要随便置评得好。他这样暗暗想着,手却被方砚知牵住了。

他心下一暖,手指微微用力,将方砚知的手回扣住。二人十指相扣,四肢百骸统统留过一丝暖意,一对相知相许的有情人在皎洁月光的照耀下,倒真有些心有灵犀的意头来。

夜晚的小路上人烟稀少,夏末零碎的蝉鸣声嘶力竭地奉献自己最后的生命,只有时不时的青蛙从旁边里的野地里蹦出来。沈舒年方才被那作乱的青蛙吓了一跳,担惊受怕的模样尽数收入了一旁的方砚知的眼里。

这人向来嘴贱人损,现下又抓住了沈舒年这么大的一个把柄,一路上便总是挂在嘴边,大有将其发扬光大念叨到老的架势。沈舒年原先还好脾气地忍了,可是见方砚知这人丝毫不知收敛,便也渐渐来了脾气。

他作势要打方砚知,方砚知见他意图,赶忙松开手来快步跑向远方,将想要狠狠教训他的沈舒年甩在身后。方砚知回身倒着走路,欣赏沈舒年脸上薄怒的模样,色心十分不合时宜地动了。

二人一路上打打闹闹,知道夜渐渐深了才回到了客栈。桑嫣本来已经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安稳等待入眠,可是听到了隔壁客房的动静,便想着是方砚知他们回来了。

她从床上坐起,披了件外衣,匆匆从自己的客房里出门去迎。沈舒年抬头见他,先是吃了一惊,这才轻轻笑着,压低自己的声音道:“怎么起来了,可是我们吵着你了?”

桑嫣摇摇头,见面前两个披星赶月做客回来的人一左一右站在自己面前,有些好笑地说道:“我还以为两位今个夜里回不来呢,想着明天的轮渡,可忧心死我了。”

方砚知本来正在解衣服,见桑嫣来了,也不好意思在人家黄花闺女面前继续宽衣解带。他拢好自己散开的领口,确保形容得体后这才慢慢踱到桑嫣面前,伸出手来在她的眼前打了个响指。

他的语气诙谐,让人忍不住心情愉悦:“你方大哥岂会是那么不靠谱的人?更何况还有你沈大哥跟在我旁边呢。”

方砚知面容夸张,朝着桑嫣挤眉弄眼,视线却时不时地往沈舒年身上跑:“要是我害得你回不了家里,不用你出手,你沈大哥第一个就能生吞活剥了我。”

桑嫣掩唇微笑,她确实是困了,刚才笑了一下眼睛里竟还晕了点点泪花。她轻轻打了个哈欠,见方砚知和沈舒年没什么安排,便福了福身,交代着自己一个人在客栈里的打算。

“我把咱们的行李都打包好了,明个一早儿直接拎包走人。大宝小宝的礼物我今个儿也采购好了,不然回去怕是不好交代。”

方砚知见她困了,欣慰的同时不忘表示着自己的关怀:“有你我放心。快去睡吧,我们动静儿会小点声的,小姑娘家家的可不要熬夜,不然第二天可就不漂亮了。”

桑嫣点点头,回身离开了客房,还颇为贴心地给方砚知他们关上了大门,给他们两个人留下了独处夜话的空间。气氛重回寂静,沈舒年幽幽舒了口气,也打算回自己的房间休息,就见方砚知一个箭步窜到了自己跟前,双手展开拦住了大门。

沈舒年眉毛微微一挑,抬眸去瞧方砚知脸上神情。只见这拦路虎非但没有丝毫愧疚之意,甚至还颇为沾沾自喜,一时有些哭笑不得:“砚知,你又要闹什么。”

方砚知似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话语尾调渐渐拔高,听起来略略刺耳。末了才想起来自己这房间和桑嫣的房间不过一墙之隔,这才骤然收敛:“咱们才刚确定关系不久,你就要留我一个人独守空房啊。”

沈舒年被他强词夺理的话语以及生动的面部表情逗笑,逗弄的心思在心底悄悄升起。他抱臂而立一步之外,居高临下地看着方砚知,话语似是有些不解:“怎么?明个儿咱就要早起赶路,今晚上咱们的方公子还有安排呢。”

方砚知不知道脑子里想到了什么,脸刷的一下就红了起来,连望向沈舒年的眼睛都有种欲拒还迎的期待感。沈舒年被自己的联想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直觉有些不对,便伸手拨开了方砚知的手。

就在沈舒年的手即将触碰到门框时,方砚知当机立断,伸手抱住了他的腰,硬生生地将沈舒年从原地拖后了几步。方砚知身板虽然瘦弱,手上力气倒是出人意料的大,沈舒年一时不查,还真被他得逞。

“砚知。”面对总是孩子气的恋人,沈舒年总是无奈的。他略带宠溺地唤了一声方砚知的名字,打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和他讲道理:“夜已深了,明日儿若是起不来,岂不糟糕?”

“更何况隔壁桑姑娘睡着,咱们要是闹出什么动静来,到时候可怎么和她解释。”

方砚知赌气地摇了摇头,将沈舒年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丝毫没有放在心上。他抱住沈舒年的腰,半拖半拽地将人压在一旁的座椅上,双手撑住两边靠椅,将沈舒年整个人笼罩在自己的身下。

他这副霸王硬上弓的强硬架势配上略略有些委屈的眉眼,当真是极具反差。沈舒年本就容易被方砚知蛊惑,现下看他那瘪嘴赌气的模样,更是硬不起一点心肠来。

他心思思忖,没待方砚知开口,就打算先下手为强。沈舒年借着椅背撑起自己的身子,头微微上抬,精准无误地往方砚知的嘴唇上亲了一口。

方砚知猝不及防地被他亲懵了,脑袋一片黏糊,半天没有反应过来。沈舒年见他模样呆滞,轻笑一声,又往他的唇上亲了一口。

这下方砚知彻底清醒,他探出一截舌尖,颇为涩情地舔了一圈自己的嘴唇,刚想将沈舒年方才浅尝辄止的吻继续下去,就见沈舒年趁他不备,将他挤开钻了出来。

偷跑的狐狸迅速拉开了大门,将自己一般身子遮掩在门外,甚至还挑衅地对方砚知眨了眨眼睛:“先欠着。砚知,我好困啊。”

第119章

再度踏上扬州城的地界, 方砚知一行三人都有一种浑身疲惫的感觉。一连几日的轮渡马车,饶是铁人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方砚知雇了一辆马车代步,待到回到自己的铺子门口时, 已是黄昏时分。店里的掌柜本在核对账本, 听到大门声响, 以为是想要购买商品的客人, 便头也没抬地回了一句:“实在抱歉,今个儿店里已经打烊了, 明日儿您赶早啊。”

方砚知略带疲倦却依旧清润温和的嗓音在大堂内响起, 连带着夕阳西下时落在店内的余晖都显得温柔了许多:“我也要明个儿来吗。”

“方老板!”掌柜的对方砚知的声音十分敏感, 声音刚一入耳就知道了来者何人。他抬起头来, 眸中惊喜十分,赶忙从柜台后快步走了出来。

汗手在自己的长衫上擦了擦,掌柜的这才敢伸手接过方砚知手上的东西:“方老板,您可算回来了,这些日子可想死我了。”

“是想我啊?”方砚知眨了眨眼, 打趣他道,“还是想我这一趟出门带回来的特产啊?”

“方老板就是会说笑。”掌柜的笑得殷勤,将三人手上的杂物放在一旁, 这才激动地奉承道, “方老板不在的这些日子里, 咱们铺子里的人,不知道多盼望着您回来呢。”

方砚知没有说话, 只是笑笑。沈舒年见他眉眼中隐隐约约透露出来的疲惫, 便上前为他解围道:“这些日子我们几个不在铺子里, 大宝小宝还得劳烦您老替我们照看着。他们两个没有给您闯什么祸吧。”

“哪能呢。”掌柜的笑了笑,抬眼看了一下外面的天色, “两个小的乖得很,就是日日夜里会在店门口坐上一段时间,想着等你们回来。”

“现下该是书斋下学的时辰,我估摸着半柱香的时间,就该回来了。”

沈舒年点点头,又交代了一些事情,这才和方砚知一同回到后院去洗去身上尘埃。待到他们休整完毕,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茶,就见大宝小宝从外面高声欢呼着,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他们两人一人被一个小少年抱住了腰,缠得几乎动弹不得。方砚知腰间有痒痒肉,被大宝这样搂着,总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笑岔气来:“好啦好啦,多大人了还学小宝撒娇。”

大宝仍旧不撒手,只是耳垂悄悄红了。他静静地抱了一会方砚知,过足了思念的瘾头后才将他松开。大宝面上绯红一片,嘴上却不肯说半句好话:“哪里是想你,我明明是想人家沈大哥。”

方砚知朗声笑了几声,伸手揉了揉大宝的脑袋,又招呼着桑嫣将这次出门带回来的特产分发了下去,才算是全了礼数。一路奔波劳累,方砚知现下什么都不想管,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他和掌柜的问了几句离开后铺子里的经营情况,又简单地翻看了一下账本,困意终于不负所望地压过了他的责任心。沈舒年见他哈欠不断,伸手抽走了他面前的账本。

“明日儿在看吧,仔细眼睛花了。”

他慢慢走到方砚知的身边,将他从座椅上牵起来。大宝小宝被桑嫣带出去了,后院此时空无一人,方砚知和沈舒年手牵着手,慢慢踱步在自己亲手购置布置的庭院里。

二人一路劳累,即使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些对爱人的亲昵心思,现下情境也是有心无力。方砚知提前对前院打了招呼,交代着不必喊他们吃晚饭了,这才同沈舒年一齐躺在床上,大被而眠,睡了个结结实实的觉。

年轻人身体好,一夜黑甜后自是神清气爽。方砚知和沈舒年两个人窝在床铺里腻歪了一会儿后才依依惜别地离开了,两人各自回了自己房间,将仪容仪表收拾齐整后才一齐出来见人。

在自家铺子不比外面,虽然事事方便,可大大小小的东西都得自己经手。沈舒年查了库存和现货,方砚知便拿了账本算盘,两人一人占据着一大张桌子,核对着铺子里这些时日的开销。

大宝小宝上学去了,桑嫣也被准许了假期。今日铺子里没什么顾客光顾,空荡荡的大堂一片寂静,微暖的阳光落在堂内,洒在两人身上,倒真有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可是恬静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方砚知这家新开张的制墨坊虽然在开业初期遇到了混混骚扰,可是到底闹出了名声来,后来更是有苏眠这样的书画大家为其作保推荐,久而久之,人们早已忘了先前的一场闹剧,名气更是红火了起来。

常言道人怕出名猪怕壮,一家涉世未深的店铺也是如此。方砚知和沈舒年初来乍到,身旁除了苏眠这个长辈外再无人脉,骤然之间天降如此大富贵,自然会有人眼红耳热生小心思。

可方砚知向来勤俭认真,又为了店铺根基着想,事事恨不得亲力亲为,一个人掰成两个人用。由他亲自督查的墨块质量个个上乘,那些想要背地里搞小动作的也无从下手,只能望着方砚知制墨坊的红火恨得牙痒痒。

方砚知这一趟出远门,没想到就让这群眼热的同行找到了机会。他本来正在一条一条明细地核对账本内容,没成想刚一抬头,就见一行衙役浩浩荡荡地清开了路上的行人,大摇大摆地朝自己的铺子走来。

方砚知心中警铃大作,心底油然而生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望着外边越行越近的身影,喊了一声沈舒年的名字。

两个人齐齐出门迎接,可是刚迈出大门,那队衙役也走上了前来。

方砚知恭敬地作了个揖,面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些疑惑不解的表情:“不知军爷们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啊?”

领头的衙役下巴抬得高高的,鼻孔几乎要冲到天上去,半点不肯将面前的方砚知和沈舒年放在眼里。他从鼻腔里不屑地“哼”了一声,斜睨着的眼睛里多是讥讽,就连话语都显得阴阳怪气。

“你们两个谁是方砚知啊?”

方砚知敏锐地从他乖张的话语中听出来了来者不善,虽然不知道飞来了什么横祸,可是本能还是让他不愿生事,希望着息事宁人:“这位军爷,我是方砚知,是这家制墨坊的老板。”

“哼,抓的就是你。”

那衙役得了方砚知的回话,这才肯屈尊降贵地分给他一个眼神。他的话如同晴天霹雳,径直落在方砚知和沈舒年的耳中。还没等他们有所申辩,身后虎视眈眈跟着的衙役们便蜂拥而上,将方砚知压了个严严实实。

沈舒年脸都吓白了,赶忙上前想要将方砚知解救出来。可是那群衙役从来都不知尊重为何物,见沈舒年几次三番地阻拦,手上便多加重了几分力气,将他狠狠地掀翻到了地上。

方砚知见沈舒年因他被人所欺,顿时睚眦欲裂。他身上陡然生出一股蛮劲儿,将压着他手臂的两个衙役挣脱开,快步跑到沈舒年身边扶他起来。

可是还没等他们两人相互应答,那群衙役便反应过来,再度将二人拉开。

方砚知双手被人反剪到身后,被迫屈辱地弯下腰去做嫌犯模样,一时之间气血上脑,气得脸都红了。他奋力地挣扎着,想把自己的手从衙役手中抽出来,不管不顾地喊道:“国有国法,我犯了什么罪就要抓我,为何不让我得个明白!”

“明白?”领头的衙役手上拿着一节鞭子,他用鞭把狎昵地蹭过方砚知的侧脸,不屑地轻笑一声,“等到了衙门上,自然什么事都明白了。”

说罢,他那鞭子往地上一甩,溅起一地粉尘,又划下了一道白痕。店铺周围早已聚集了一圈围观看热闹的人们,脸上表情各异,有着好奇的探究,有着真切的担忧,也有不明所以的茫然。

“带走!”

领头衙役一声令下,围观群众顿时如同触电般闪跳躲开,给这群目中无人的衙役们留出一条路来。沈舒年见他们押着方砚知离开,让他如何能接受,不管不顾地就想要跟着追上去。

可是他还没跑几步,就被自家店铺里的掌柜的拉住了。掌柜的见他紧张难过,生怕这年轻人经不得事情闯出什么祸来,便打算亲自同人讲道理。

“沈公子,我知道您担心方老板。可是您也别将自己给折进去了。”

掌柜的这些日子同方砚知和沈舒年他们两个生活在一起,日积月累中早已将他们看成了自家孩子。现下方砚知无辜被害,沈舒年又心神动荡,也只有他才能拿个主意出来。

沈舒年咽了口口水,稍稍冷静了一点。可这冷静到底是有限的,他心底有着密密麻麻的恐慌,像是蚂蚁般不断啃食着他的理智。身边掌柜的所说的话语他并非全然未曾听进,可是现下情境当真是出乎意料。

他们不过是刚从外地回来一天,就遇见到了这样的祸事,时机实在是太过凑巧。沈舒年拉住掌柜的袖子,由他架住自己的身体,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现在的局势。

“欸,沈公子。”

沈舒年抬头去看,只见一个衙役去而复返。沈舒年认得他,这个衙役是之前前来处理开张闹事时的衙役,当时他会给了方砚知和沈舒年许多肺腑之言,让他们不要明着和那王家少爷硬碰硬,不然吃亏的迟早会是自己。

见他过来,沈舒年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他站直身子,同他衙役作了个揖,这才焦虑地问道:“砚知这是怎么了,怎么官府非得将他带走?”

那衙役见四下无人,便凑近了沈舒年的耳边,用手掩住自己的口型,悄悄地同他递着消息:“沈公子,我明着和你说啊。”

“前些日子有人上官府报案伸冤来了,恰好是我当值,我便也听了一耳朵。”

那衙役咽了口口水,沈舒年的心也被他那没说完的半句话高高吊起:“那人说方老板的铺子里面卖出来的墨块,有毒。”

第120章

“这绝无可能。”沈舒年一甩袖子, 义正言辞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他还没来得及跟这个熟识的衙役询问更多的细节,就见这衙役一摆手,两条粗粗的眉毛不赞同地皱在了一起。

“可能不可能的咱们也不知道。”他细长地眼睛眯了起来, 眉眼一抬, 将沈舒年脸上的焦急紧张尽收眼底, “沈公子, 你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去衙门闹事非要求个清白,而是要找到证据救方老板出来。”

“我该怎么做?”沈舒年很少遇到这样手足无措的时刻,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几乎无法思考。

那衙役不可置信地望着沈舒年, 好似他在说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沈老板, 你可别诓我。”

“咱们扬州城内现在谁不知道苏眠苏大老爷和你们之间的关系啊。”他恨铁不成钢地拉了一下沈舒年的袖子,像是想要将他离家出走的理智给拽回身上来,“你去找找苏老爷子,让他出面作保,再让官府好好查一查, 这事儿不就了了嘛。”

“多谢您了。”

沈舒年被这衙役好好提点了一番,心下也有了主意。他稳住自己的呼吸,从荷包里拿出了些碎银子, 就要往那衙役手里塞:“一点点心意, 就当今个儿我请您喝茶。”

那衙役也不推辞, 大大方方地接了过来,最后发表了一些自己的看法和在衙门里摸爬滚打这些年总结出来的门道, 帮助沈舒年少走弯路:“虽说衙门里不准虐待囚犯, 可是毕竟也是牢狱, 自然没什么好的处境。”

“沈公子要是有闲钱,可以悄悄送一些去。”他将银子塞进自己的内衬口袋, 悄声对沈舒年说道,“这样方老板在里面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沈舒年点了点头,礼数周全地送走了那个衙役,见他消失在了道路尽头,便转身回了铺子。掌柜的立马迎了上来,面容焦急地望着沈舒年,想要他给个办法。

“沈公子,方老板现在被衙门带走了,咱们现在可怎么办啊?”

他早就看见了官府上门,只不过那些衙役目标明确,让他没能有一丝一毫的转圜余地。方砚知已经被人陷害,沈舒年可不能也撂挑子不干了。

沈舒年抬眸一瞧,望着面前这个忠心耿耿的中年男人脸上同他如出一辙的紧张。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方砚知的蒙冤无疑是给铺子上带来了一个沉重的打击,铺子上下的雇工皆人心惶惶,自己此刻须得稳定军心,不能让砚知的毕生心血毁于一旦。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觉得自己的嗓子能正常发出声音后,对掌柜的说道:“这些日子铺子正常营业,如果有人借口闹事,直接报上官府。”

沈舒年想了一想,继而又对掌柜的交代道:“我待会儿写一封信给桑姑娘,劳烦您亲自走上一趟,将她喊回来。这些日子砚知蒙难,很多事情我独木难支,还得让她回来帮我。”

“我明白的。”掌柜的连连点头,忽而想起来自家铺子里那两个上蹿下跳的小的,便赶忙问沈舒年道,“两个孩子那里,沈公子怎么说?”

沈舒年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蹙起的眉头缓缓松开,声音听起来分外疲惫:“怕他们着急,就先瞒着他们,只说砚知有事出门去了。你和桑嫣好好说说,她会处理的。”

“若是瞒不住的话,那便实话实说吧。”沈舒年叹了口气,他的尾音拖得长,像是蕴含了无数愁思,“两个孩子也大了,早点懂事也没什么坏处。”

掌柜的得了应允,便手脚麻利地给沈舒年收拾出来了一套笔墨纸砚,等着沈舒年将书信写好。过了几分钟,沈舒年将包装好的信封交给他,神色郑重地说道:“一定要亲自走上一趟,旁人我都信不过,我只信你。”

掌柜的得了沈舒年如此郑重的交代,顿时觉得自己肩上的任务又重了几分。他抿紧了唇,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然后马不停蹄地出门送信去了。

沈舒年也没闲着,交代好了桑嫣后,他现在得先去找一趟苏眠。他家虽然家大业大,可是到底独在异乡,身边的长辈朋友也只有苏眠能帮得上忙。

可是天不遂人愿,等沈舒年马不停蹄地去到苏眠府邸上门拜访时,却见他府上的门房毕恭毕敬地道:“老爷今早出门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沈舒年遇人不见,又不能在这里干等着耗时间,便给门房留了口信和地址,让他在苏眠回来的时候务必告知,接着奔赴下一个地点。

这栋宅子是他前些年在扬州旅居时所置办,不过家在京城,很少来此居住,久而久之也就荒废了。不过他家产业家大业大,就算是个没人住的空宅子,也有专门的人定期打扫。

方砚知的铺子便是他之前在扬州城所置办的产业之一,砚知初来乍到,沈舒年怕他心急被骗,自己又正好有合适的地方,便安排了人专门办理房屋的交易手续。

他不想过早地对方砚知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在交易时所有需要出面的活计都是他的心腹管家代为受理的。这管家平日里用不着他,现在情况危急,少不得让他出来松动松动筋骨了。

沈舒年来到一扇朴实又富有底蕴的大门前,门口的洒扫小厮认不得他,只略瞟了一眼这个门前的陌生年轻人后便再度将自己的心思放在了庭前的落叶上,对沈舒年还没有手上的扫帚热情。

沈舒年走上前去,拿出一块腰牌。那洒扫小厮本是莫名其妙地抬头瞧他,却在看清楚腰牌后大惊失色,扔了扫帚便往门内跑。沈舒年也不管他,默默数着时间,等待着人迎上来。

没过多久,后院里果不其然地迎上来了一个人,正是当日奉沈舒年之命给方砚知送开业礼物的那个中年男人。那男人见到沈舒年,面色惊讶又欢喜:“少爷,您怎么亲自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沈舒年抬手打断了面前男人的寒暄殷勤,将自己所托之事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王叔,我不喝茶。我今日不打招呼上门前来,是有要紧事要交代的。”

被沈舒年唤为王叔的男人面色先是一愣,后立马反应过来。他收了脸上的欣慰殷勤,紧绷着的面容隐隐约约透露出些许严肃来:“少爷,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他太担心沈舒年会吃亏了。当初沈舒年离家出走,全府上下乱得像是一锅粥,几乎将整个京城和邻近的地区翻了个遍。直到后来得了少爷的信,老爷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怕少爷一个人在扬州城内吃亏,老爷特地指派了自己前来从旁协助。若是少爷在扬州城内出了什么事情自己还一无所知,不仅老爷那边过不去交代,自己作为从小看着少爷长大的长辈,自然也不会心安。

听出了王叔话语里的紧张,沈舒年便知道他怕是想左了。他安慰地拍了拍王叔的肩膀,放柔了自己的表情,示意他自己没事儿。

“王叔,不是我,是砚知。”沈舒年舔了一圈自己因为长途奔波而有些干涩的唇瓣,提到方砚知的名字,他的话头梗了一下,“就是当初我让您做房屋交易的那个年轻人,他是我的朋友。”

“方老板?”王叔回忆着往事,这才从脑海里挖出了方砚知这么个人影。当初少爷找上门来时,他大吃一惊,想不通为何少爷要对一个男人这样上心,甚至到了一种不离不弃的程度。

“嗯。”沈舒年点了点头,跟自己最亲近的王叔交代着来龙去脉,“砚知怕是树大招风,遭人陷害了。”

“我们才刚从安庆村里回来一天,就有人去衙门报官喊冤,说砚知做的墨块有毒。”沈舒年垂下眼眸,眸底一闪而过一道不易察觉的阴狠,王叔这么多年算是看着沈舒年长大,自然看错不了他眼底的变化。

他心下一惊,面上却没有表露分毫,继续听着沈舒年的交代:“怕是商贩眼红心急,见不得砚知的生意红火,所以才找准了时间构陷。不然为何前一个月我们不在扬州城时没有出事,非得回来一天后才出事了。”

王叔点点头,靠近沈舒年的身边小声说道:“所以少爷您的意思是?”

沈舒年看他一眼,从他的眼中看出了心照不宣:“王叔,我人在扬州,现在砚知出了事,我这身边除了叔父也没个人帮衬。”

“王叔若是能出面替我找父亲寻个主意,事情便能好办多了。”

王叔有些疑惑,可是出于对沈舒年的信任,还是应了下来:“可是少爷,你为何不自己去和老爷说?老爷那么疼你,你的事情他一定会答应的。”

听完王叔的话,沈舒年嘴角泛起了一抹苦笑。他自嘲地摇了摇头,故作豁达地道:“老爷子年纪大了,脾气渐长。我出来这么长时间都没回去一趟,结果转头就要找他办事,他怕是把我剥皮吃了的心都有了。”

王叔笑了笑,只觉得沈舒年身上那股长大后就再没出现了的孩子气渐渐回来了些许。看来在外面的这些日子,他怕是很高兴的。

“少爷交代的事情,我都懂的。”王叔一一应了下来,而后对沈舒年说道,“少爷还有什么话要对老爷说吗?”

想到自己和方砚知的关系,沈舒年觉得这件事情自己怕是得当面跟自家老爷子说。他笑着摇了摇头,心里头有了打算:“王叔,我没什么可交代的了。”

他朝王叔眨了眨眼,笑着和他讨饶道:“等之后回了京城,老爷子要拿我开刀的时候,王叔你可得看着咱们之间的情分上,替我拉一把啊。”

方砚知的第六感从来没有这样准过。苏眠看了一眼他和沈舒年,开口的语调却是淡淡的, 听不出任何的喜怒来。

“你们两个, 跟我来。”

苏眠摇了摇头,似是对方砚知的回答不太满意。他将桌边的折扇展开,在自己身前晃晃悠悠地摇着扇子:“年轻人啊,还是行事鲁莽。”

他话头一转,话语顿时尖锐了起来,看向方砚知的目光如同一束审讯灯,不给方砚知任何转圜的余地:“若我今日没有出面替你摆平那些家丁打手,你待如何?”

本来以为事情了了, 方砚知刚松了口气,伸手去搭沈舒年的手。他这颗七上八下的才刚落地,就看到面前的苏眠对他投来了一个不咸不淡, 看起来没有丝毫情感起伏的目光。

说罢, 他便干净利落地转身朝前走去,也没有回头去看身后的人是否跟上。方砚知担心自己给苏眠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怕今日这桩生意彻底黄了, 只得对苏眠毕恭毕敬, 不敢违逆。

方砚知低着头,没有说话。他的嘴唇有些干了,却没敢上前去拿茶具,只得委委屈屈地用舌尖润了一圈唇瓣,乖巧恭顺地等着苏眠给他的教育。

今日那王家少爷在长乐坊内撒泼闹事,旁人都不敢上前理论,无非就是害怕他身后那些虎视眈眈一身横肉的打手。方砚知之所以敢上前去,一是因为今个儿是苏眠的场子,他必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宴请之事毁于一旦。

再者,他已然知晓了苏眠和沈舒年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看在沈舒年这个所谓“贤侄”的面子上,苏眠也不会作壁上观,任由自己这个关系户受人欺凌。

方砚知猝不及防和苏眠的目光四目相对, 不知为何竟有些害怕。他的身子轻轻颤了一颤,手上也不自觉地用力,握紧了沈舒年的手。

他突然一阵心慌,想着自己这样救人水火的同时,也算强出了风头。或许苏眠本来就有自己的盘算, 自己强出头的同时,也无可避免地将情境推向了更加糟糕的田地。

第101章

他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方砚知:“小友今日可知错了?”

方砚知心中一惊,被苏眠这一眼看得汗毛直立。他不知道自己何错之有,却也不想和苏眠起任何冲突。方砚知垂下目光,不敢和他对视,只是梗着脖子,话语有些闷闷的,听起来有些不太痛快。

“方某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任何事,还请前辈赐教。”

可他确实未曾思考,若上述条件均为成立,他今日贸然出头救人于危难之中,又该如何带着沈舒年和那可怜女子顺利脱身。

想通这一点后,方砚知有些懊恼,同时也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今日若不是变戏法一般突然出现的侍卫将那群人高马大的家丁制服,自己还不知道要受到什么样的磨难。

随行的侍从低眉垂目,毕恭毕敬地给他们三人上茶。苏眠略一颔首,那领头的侍从立马心领神会,带着一众仆人退出了包间,还贴心地为方砚知他们关上了房门。

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日这场闹剧彻底砸了苏眠的场子, 他看起来真的动气了。苏眠再也不像在包间里面和方砚知讨论墨块生意时那般和颜悦色。他的眉毛压了下来, 眉心微蹙, 唇角也随着面部神情的变化而垂了下去。

他身上那股子懒洋洋的气质消失殆尽,好像方才的温文尔雅只是方砚知短暂的错觉。现在的苏眠, 浑身凌厉的气势争先恐后地由周身散发出来, 不再是和蔼可亲的邻家长辈, 彻彻底底成为了那个位高权重又恃才傲物的书画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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