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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弄心房(重生)

60-70

谈会兰想了想,还是摇头:“不接受的。”

殷琬宁也不知有没有听见。

第二个抽签的则是时年十九岁的谈会荣,他抽到的那张签, 对应骨牌上的问题则比较豪放,问的是这在座的人里,是否有他心悦的人。

话音刚落地,一向爱起哄的谈会英自然好奇不已,连忙追问谈会荣所指的人是谁,谈会荣深吸了口气,似乎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准备张口直说。

“兰兰,你当时买这玩意的时候,”却是谈会芳突然抢白,看向谈会兰,“他们有没有说过,抽签的人,只需要回答骨牌上的问题,追问的不算?”

这个问题,对于现在才十七岁的谈会英来说,着实有些难度。只见少年的他俊脸一红,不自觉地看向了谈会荣和殷琬宁,又沉吟片刻,仍旧决定不回答这个问题。

于是,他就只能将那骨牌翻过来看反面,反面上写的是,让他当众高歌一曲。

见状,谈会英只能无奈挠了挠头,说道:

“我这个破锣嗓子,让我来唱歌,恐怕受折磨的是你们这些听的人,实在是过于丢人现眼。哥哥妹妹们,我这次出来,刚好带了短笛,用吹一支短笛曲子来代替唱歌的惩罚,行不行?”

谈会荣摆摆手,表示同意了,容向钦也笑道:

“这两日,看到三哥时不时拿短笛出来练习吹奏。我也知道,三哥对这短笛上心,既然带来了,我和兰兰也想听。”

既然无人反对,谈会英便掏出短笛,稍微整理了一番思绪之后,便开始认真吹奏起来。

这是一首殷琬宁并没有听过的北地小调。

曲子悠扬婉转却富有苍凉的诗意,她单手托腮,沉浸在酒意的半醉半醒和短笛乐曲的缥缈无垠中,一直听到一曲终了、桌上的其他几个人忍不住拍手称赞,她才堪堪回过神来。

“三哥,”仍旧沉浸在笛曲中的殷琬宁意犹未尽,“其实,陆公子他也弹了一手好琴,我刚刚在想,若是短笛配琴,你们二人来一次合奏,应该也是赏心悦目的吧。”

放下短笛的谈会英看向陆子骥,又是一脸惊喜说道:

“想不到陆兄这样骑射功夫如此顶尖的高手,也能藏一手好琴,娇娇的建议,不知陆兄你意下如何?”

陆子骥不置可否,只举杯向谈会英敬去:

“陆某有机会,一定与谈三公子切磋一二。”

这下,席上的男子都已经抽完了签,便只剩下了殷琬宁和谈会兰这两个年纪较小女子。

先是轮到殷琬宁抽签。

当此时,因为前前后后的几杯酒,她的醉意也更深了,在拿到那张骨牌后,看来看去,又多看了好一会儿,还是有些看不清。

但,与其说是看不清,不如说是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骨牌上面的问题,才下意识想要用“看不清”来逃避。

问的是,如果她发现最爱的人欺骗了自己,是会戳穿对方的谎言,还是选择装作不知情,隐瞒下去。

即使现在,她已经醉得意识模糊,殷琬宁却还是第一时间,想到了在并州时、自己昏睡五日后醒来的那晚,陆子骥以软骨散的解药,来要挟她答应他的事。

那时候,他说:

“以后,若是你知道了我不得不欺骗你,答应我,你一定要相信,我有自己的苦衷。”

苦衷……欺骗……都会是些什么呢?

是刚刚谈会荣所说的,他陆子骥其实欺骗了所有人,包括谢珣和杜尔姝,其实,他在潞州的家中确实早已姬妾成群,就连孩子都有几个了?

还是一些更深、以她的见识和阅历,根本不敢想象的旁的事?

殷琬宁的柔荑不断把玩着那骨牌,迟迟不肯回答,也并没有要翻过来看看背面的意思。

一旁的谈会兰却已经等不及了,正要开口催促这个姐姐推进流程,却忽然听到大圆桌对面“咚”的一声巨响。

原来,是谈会芳因为起先连续喝了太多烈酒,这会儿实在不胜酒力,一个没坐稳,直接滑到了桌子之下。

这一下,在座所有人的注意力自然都去了谈会芳那里,准备离开这尚算酒酣兴尽的宴饮。

再无人在意殷琬宁手里那张牌,到底问的是什么问题。

只有她身边的陆子骥,在跟随众人一并离开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实则仔细看清了,那骨牌上的字。

此次秋猎的地点,在燕山脚下的小镇上,从酒楼里出来之后,眼看天色已晚,谈会英便做主,邀请陆子骥和他们一并,都住到谈承烨的别业之中。

应下的时候,陆子骥多看了一眼已有六分醉态的殷琬宁,此时的她,正在被莹雪稳稳扶着,上了马车,多一句话都没有给他留下。

这间别院,比起幽州城内的谈府都要大上不少,男女的厢房分开,殷琬宁和谈会兰住的地方在西,陆子骥跟着谈会英和容向钦扶着已经烂醉如泥的谈会芳,向东走去。

北地的秋日夜晚,没有了秋阳映照,多添了几分苍凉与肃杀,尤其是酒后,晚风一吹,殷琬宁也自然颇有几分头痛。

她生平几乎没怎么喝过酒,寥寥几次,也是先前在殷府中时,偶尔参加长安中的宴饮,才不得不浅酌几口罢了。

今日,酒楼席上的烈酒和温酒相佐,不仅使她头晕脑胀、昏昏沉沉,更是平添了几丝难以言喻的烦闷。

因而,在她已经洗漱完毕、正要换上寝衣准备就寝的时候,陆子骥的出现,才会使她多了几分暴躁。

伺候她的莹雪和宫氏一看是陆子骥来了,自然知情识趣地退下,只留下殷琬宁半倚在轩窗下的妆台上,多一眼都不愿意给他。

铜镜里照着的她,青丝散乱,不饰妆环,双颊酡红,那双小鹿一样的眸子,正在闪动着恼人的光采。

“陆子骥,这里是谈家的别院,你漏夜擅闯深闺,成何体统?”

心里烦闷的她,开口就是带刺。

但她其实也并没有说错什么,毕竟陆子骥从前的种种逾矩行为,若是被任何一个旁人知晓,这“有违男女大防”的罪名,她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

他却只款步走近,站到了她的身后,如松如柏,如峰如峦,清泠的嗓音,从她的上方传来:

“有一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辗转反侧,一定要来向你,问个清楚明白。”

“正好,”她就着铜镜,与他清泠的眸子四目相对,“我也有一事。”

趁着自己今日饮了不少的酒,趁着自己现在还没有恢复理智,有足够的勇气。

但她又一次低估了他,他显然是个掌控局势的高手,手掌只松松垮垮地搭在她单薄的双肩上,光这一下,她就忽然恍惚,觉得自己又被制住了。

她屏住了呼吸,只听得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为什么在席上,你不回答那骨牌上的问题?”

她长睫微颤:“什么问题?”

他尽在掌握:“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你,”她不自觉垂下眼帘,躲了他的目光,“你偷看那张牌了?”

“那时候,”他比先前还要泰然自若,每一个字,都重重咬着尾音,“你只顾着关心你那不胜酒力的二哥,骨牌便随意扔在了桌上,我离得近,为什么就不能看了?”

她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咬了咬朱唇:

“看了就看了,这不过是个游戏罢了,已经过去了,计较这个做什么。”

此时,陆子骥那搭在她肩上的右掌侧移,那带着薄茧而又炙热的掌心,抚住了她光洁的侧颈。

殷琬宁头皮一麻。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他却始终不依不饶,“为什么,你不肯回答那骨牌上的问题?”

“我,我,”她到底败下了阵来,彻底阖上了眼睛,“我不想被欺骗——”

“最爱的人,”却是他低声抢白,“被最爱的人欺骗?”

心乱如麻的少女想要挣脱这男人的桎梏,但刚刚一个动作,他的长指又顺势箍住了她的下颌,那里有微弱跳动的脉搏,像极了,她此时想要挣扎但终归是徒劳的心。

“那,那你呢,”她挣脱不能,便只能试图反客为主,“当初在并州时,你又是怎么跟我说的?我发现了你的欺骗,现在提前露出马脚,所以你这个人先下手为强,但,其实恼羞成怒了?”

陆子骥的手指收紧,铜镜里的那张举世无双的俊脸,还是那样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

“我骗你,我骗你什么?”

惯会说谎的人,轻而易举地拿捏了从来真诚的人。

这到底是什么道理?

“你,你手眼通天,你所向披靡,”她乱了方寸,只能徒劳地堆砌词藻,以此发泄她再一次被掌控的不满,“从你出现开始,每一个地方,你都有可能骗我的……我,我从未感受过你的真诚。”

那居高临下的男人,用另一只手绕过她正在微微颤抖的香肩,稍稍下滑,只剩两只长指:

“所以,你承认了,你最爱的人是我,对不对?”

被掌控的少女眸光闪动,咬着牙,不让她此刻湿润的眼眶露出怯懦的端倪,“胡说八道。”

什么最爱,什么他,统统都是胡说八道。

男人却仍旧泰然自若:“若只是你口中的虚情假意,又何必这么在乎?”

殷琬宁再次睁开了眼,与他隔着这铜镜对视,鼓起勇气,学着他先前的口吻,反问:

“所以,你承认了,你就是有事在欺骗我,对不对?”

“最爱”的前提,就是“欺骗”。

可他偏偏伶牙俐齿,只抓着她的疏漏处:“你答应过我的,你会相信我。”

“不,不,”她胡乱地摇头,努力排挤着他对她深刻的影响,“我反悔了,现在我有别人为我撑腰,我,我不再需要你的保护和你那打着保护旗号的占有了,我不需要了。”

他手下却蓦然多了几分力:“可是,你爱的人是我。”

殷琬宁恍然,更是硬了心肠:

“我早就承认过了,你也知晓的,对你,我永远都只有虚情假意,只有利用……现在,就连这利用,都已经不需要了……”

但被她言语羞辱的他并不会坐以待毙,先前还文质彬彬的男人,突然俯身,张口咬向了她一侧那圆润如珍珠一般的耳垂。

殷琬宁低声惊呼,又被他顺势捧住了脸,这一次,她只能与他真实对视。

再次被钳制的她想要用手推开,但又被他察觉,他轻而易举便一手握住她双腕,露出了他尖利的獠牙:

“谁,谁能保护你,为你撑腰?是那个武艺不精脑子空空却永远自命不凡的谈会荣?还是那个油嘴滑舌满肚子小人心思的谈会芳?又或者是,只会冲动任性、做事毫无章法的谈会英?”

列举了她身边之人的种种罪行后,他仍旧不知足:

“殷琬宁,你可真厉害呀,刚来幽州、与你生父相认了没几日,这三个与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先前从未见过的哥哥,便都能替你撑腰、为你做主了,是不是你金口一开、一声令下,他们就都会上刀山下祸害、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了?反正,你也不会真的改名换姓,是不是还想着,嫁给谁,都比嫁给我要好?”

“他,他们,”被迫与他对视的殷琬宁鹿眼圆睁,鸦羽长睫上都写满了震惊和愤怒,“他们是我的哥哥,我怎么可能嫁给他们?陆子骥,你别说这种混账话,不要用你那肮脏的头脑,来玷污我们纯洁的兄妹之情!”

“肮脏?”陆子骥那原本波澜不惊的眼底,掠过了一丝阴影,他一声冷嗤,“对,这个世上只有我一个人龌龊不堪,满脑子除了想你要你没有旁的。”

话音未落,这快被她逼疯的男人突然将她打横抱起,这间厢房并不大,高大如他,只需要几步,便将她抱到了床榻之前。

被粗暴对待的殷琬宁气急,学着他的模样,趁机张口咬住了他的耳垂,只听他“嘶”了一声,便狠狠将这个给他带来疼痛的女人扔在了床榻上。

殷琬宁头晕脑胀,但此刻却意外多了几分清明,落在床榻上后,她一个翻滚,拉住衾被将自己盖上。

但站在床前的男人却俯下了身,只用双臂撑起,便轻松地将她锁在了衾被里。

他那深不见底的黑瞳里谷欠火灼烧,靠近她的每一次呼吸,都比上一次的更加深,更加重。

进退维谷的殷琬宁忍不住啐他:“陆子骥,你这个大骗子大坏蛋!”

他却好整以暇:

“就算是大骗子大坏蛋,也是你最爱的人,是不是?”

“不是不是不是!”她的眼里写满了拒绝,“你这个大骗子,除了骗我还会自作多情,还会拉别人下水!我和哥哥们纯洁的兄妹之情,在你的嘴里变得如此肮脏不堪!你就是这个世上最大的骗子,最大的坏蛋!我才不会爱你呢,永远都不会!”

“纯洁的兄妹之情?”他抓住了她话里短短的几个字,反攻起来,高效又迅猛,“殷琬宁,你可真是天真烂漫单纯善良啊。你若是想要知道,不妨可以试试,现在若是将我换成他们三个的任意一人,看到你这副模样,你猜猜看,他们会对你做什么?”

“你放开我,”她才不要去顺着他那无聊的假设细想,她只着重与眼前,“大骗子,放开我!不然我真的要喊人了!”

男人却并不为她这番无用的要挟所动,反而将身躯俯低,那混合着强烈松柏之气的面容,与她挣扎的热息交错,呼吸相闻。

“说,”他一字一句都咬得清晰明了,“你最爱的人是我。我不仅现在会马上放开你,明日一早,我就会去向你父亲提亲。”

“你这个骗子,”她紧紧咬着嘴唇,绝不会被他的胡言乱语妥协,“嘴里没有一句实话,你先把你对我隐瞒的事情告诉我,我再考虑旁的。”

他却凝着眼眸,在她倔强的朱唇上啄了一口:

“我是不是你最爱的人?”

她只移开目光,强调自己的结论:“你是个大骗子。”

“那……”他终于不再纠缠,顿了顿,换了个话题,“你喜欢你那三个哥哥?”

“喜欢又怎么样?”她被他激得几乎失去了理智,口不择言,“随便找个人嫁,也比嫁给你这个来路不明的大骗子要好!”

男人的眼底,再一次掠过一丝阴影。他终于稍稍松开了压住她衾被的手,轻柔地、如珠如宝一般地捧起了她的脸,再一次郑重地开口,言语温柔至极,就好像刚刚那个粗暴对待她的,是另一个人一样:

“在这些你随便找的人里,也包含了,你要逃婚的周王林骥?”

第62章 不告

烈酒混着温酒, 本就更容易让人喝醉。

从那镇中的酒楼回来的路上,秋日的晚风一吹, 再加上陆子骥这不速之客的突然闯入和无端纠缠,殷琬宁因为杜康而混沌迷糊的头脑,更加乱了分寸。

以至于,在话题的一开始,他说着“嫁不嫁”这样端重的字眼时,她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 当初是为了逃避天子的赐婚,才千里迢迢来到这幽州投奔亲父,而又因此有了许多新的兄弟姐妹的。

他耳聪目明,她眼里的犹疑自然逃不过他, 只听他接着上面的问题,继续问道:

“怎么, 是被我说中了?你宁愿嫁给你口中那禽兽不如的周王林骥, 都不愿意考虑我, 是吗?”

“大骗子大坏蛋, ”她紧紧咬着樱唇, “别试图转移话题。什么嫁不嫁的, 真是巧言令色, 你若不把欺骗我的话说清楚, 我就拒绝回答你所有的问题。”

在这句话说出口时, 殷琬宁其实早已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若是她的话真把他惹急了、做出什么出格过分的事,她撑不住,大喊就好。

这里到底也还是谈家的地盘, 他不可能不顾及到谈承烨的。

这样想着的时候,果然, 压在她衾被上的力道松了下来。

甚至,陆子骥悄然离开的时候,都没有多说一句话。

她知道,他这是彻底心虚的表现,他对她隐瞒之事的重要程度,已经远远大于了他想从她口中听到的那句话的渴望。

在这戛然而止的混乱后陡然陷入了一室的静谧之下,殷琬宁顶着一波又一波涌上头的混沌和晕眩,慢慢蜷起了已经不太受控制的身子,开始一点一点思考起刚刚,自己那与陆子骥争执的问题。

他说,她的三个哥哥都喜欢她,她宁愿随便找个人嫁了,也不会考虑他。

那三个哥哥真会这样?即使,他们之间并无血缘相连,可他们到底是兄妹……

周王林骥那边的婚事,也迟早要有个了结的方式,若是她真的很快便嫁予旁人,那有了谈承烨的保护,林骥那边,会不会就此作罢了?

可……若真是这样的话,她又会考虑嫁给谁呢?

反正,不可能是陆子骥。

反正他也是要走的人了,反正他还抵死不愿将一直隐瞒她的事告诉她……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想着,酒意上头,殷琬宁也胡乱地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头疼欲裂,宿醉的难耐并未消减,殷琬宁却在早餐的时分,从容向钦的口中得知了另一个消息:

在一大早,所有人都还未起身的时候,陆子骥突然说自己家中出了急事,向谈承烨辞行,飞速地离开了幽州。

果然,他这就是做贼心虚。

从长安初遇至今,他已经这样不告而别了好几次。殷琬宁对此本应该习以为常,可等到她彻底醒了酒,她才发现,这一次和之前的几次,还是有不同之处的。

第一,他刻意向谈承烨辞了行,说是自己家中有要事,从前的他从不说明离开的缘由;

第二,他把灰鹰也带走了,幽州这里,便只剩下了殷琬宁、莹雪和宫氏这三个从外地来的人。

也许,轰轰烈烈的告别是为了挽留为了再次重遇,而悄无声息的离开,才是真真正正的“再也不见”。

罢了,与他,本就是萍水相逢的缘分,强留它来做什么?徒增烦恼耳。

在回程的路上,也许是她面上的阴郁实在太过明显,就连一向不善言辞、沉默黑脸的谈会荣,也忍不住在众人停马休息的时候,主动来找了殷琬宁说话。

“娇娇,”谈会荣粗犷的眼里,还是写着满满的关切,“是不是觉得,好不容易大家出来了一趟,这么快就又要回程,不高兴了?”

殷琬宁兴致缺缺:“是有些太快了。”

“那……不如,”谈会荣顿了顿,试探一般说道,“大哥明日,再带你出来玩?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

殷琬宁却只觉索然无味,淡淡摇头:

“阿爹说了,这么快回去,是因为你们几个都有公务在身,当然还是公事重要。我和兰兰留在府里,有别的事情做,也并不会觉得烦闷无趣。”

这话不是在敷衍谈会荣。

反正,她有的是时间,也有的是事情做。

哥哥们都很好,在幽州的新生活,也比她曾经预想之中的,还要轻松写意。

才不会想起哪怕一星半点,某个不告而别之人的好处呢。

但,此时此刻正在八百里加急,往长安赶去的林骥,却在恨一切都发生得太过巧合。

他不是不可以逼她,但她那个思维异于常人的脑子,也不知他逼得太紧,她会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来。

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他了解她,也因此,在那晚离开了她的厢房的同时,他便已经下定了决心,要立刻向谈承烨提亲的。

凭借着周王的手腕和魄力,他当然可以把自己这商户的身份伪造得滴水不漏;若谈承烨还不放心,他林骥甚至可以暂时委屈自己,也学殷俊那样,做一做谈家的赘婿。

只要,她愿意嫁他,不枉他从一开始便精心安排的骗局。

是个骗局又如何?她若这一世只能被一人算计,那算计她的人,也只能是他。

但奈何,飞鹏传来的消息,却让他不得不立刻动身,赶回长安。

一方面,是晋州的裕王林迈并不安分,可能是当初裕王世子林骅与邹氏之事闹得动静太大,即使自大如林迈,也隐隐后怕,在这短短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一点一点地慢慢销毁掉他们父子的所有罪证;

而另一方面,是那个被林骥安排假死后远赴长安,伺机准备状告裕王父子的邹氏越来越心浮气躁,耐不住性子等待,甚至冲破了看守、自己跑到了长安的街市上去,险些就被仇元澄的党羽发现。

告发裕王父子一事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而这件事又必须要作为周王的林骥亲自出面,因而,他便只能暂时将幽州的殷琬宁之事放下。

短短一两个月,只要没有周王逼婚的任何动向传到那边去,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的变故。

他对此十分自信。

快马加鞭日夜不停,几日之后,林骥便躲过了仇元澄的耳目,悄无声息地回到了长安。

近来的长安,几乎风平浪静,林驰依旧沉迷在炼丹修道的无尽空虚之中,多的心力,都在皇后裴玉容和她腹中逐渐长大的骨肉身上,大部分的军政大事,仍然由权宦仇元澄把持。

有了先前那次突然进宫请求赐婚,这一次林骥再次突然出现在长安、又突然进宫,林驰其实并没有那么意外。

令他意外的,反倒是这个上次连进宫辞行都不顾上、一心忙着追着他心仪的未来王妃去游山玩水的幼弟林骥,时隔两个多月再次来见他,却仍旧是孤身一人。

“六郎,你好不容易进宫来看望本宫一次,本宫已经十分满足,还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本宫并不缺的。”

裴玉容小腹已经凸显,看起来气色尚好,这一次陪着林驰见了这个已经有多年未见的天子幼弟,温柔典雅的她,满眼都是自然的恩慈和关切。

裴玉容出身河东裴氏,族里自前朝起便时常与皇室互相联姻,历经几百年。到了裴玉容父亲这辈,虽然已经没落了不少,可裴玉容自出生起不久便已经被先帝林过看中,更是刚一及笄,便被林过封了太子妃,是当之无愧的一国之母。

她小林驰五岁,在嫁给彼时还是太子的林驰时,林骥也刚刚年满周岁、获封周王。裴玉容与林驰成亲的头三年,那时先帝德宗林过还在,林骥也因为年纪太小一直在大明宫中养着。

裴玉容先是流产失了一子,后又艰难产下一女却不久夭折,因而,在多次生育却膝下始终无人的裴玉容看来,林骥虽名为林驰的幼弟、应该称她一声“长嫂”,实际却更像她的子侄一辈,所以她待林骥,更多了几分疼爱。

两个月之前,久居潞州的林骥突然进宫来,要求林驰赐婚殷氏女时,裴玉容刚刚发现有孕不久。她已经快三十六岁了,也是第八次有孕,怀胎的头两个月格外要紧,林驰为了保险起见,让她只能卧床将养,她因而并没有见到入宫来的林骥。

但,她很快便从伺候的宫人处听闻了赐婚一事,很是为这个终于“开窍”的幼弟高兴。后来,她又看了林骥差人呈给林驰的书信,更是对这位让一向不近女色的林骥夜夜寤寐思服的殷氏女十分好奇。

可是这一次,见到林骥又是孤身一人进宫,裴玉容自然是失望的。

“娘娘从前待臣弟亲厚,娘娘对臣弟的大恩,臣弟从不敢忘。”林骥嗓音朗润,“这些带给娘娘的礼物,也并不是多么贵重之物。只是这次,与殷氏女游历时,臣弟见着稀奇,便想到带来给在长安静心养胎的娘娘掌掌眼,博娘娘一笑罢了。”

裴玉容温柔笑道:

“既然六郎提到了殷氏女,你那位寤寐思服的未来王妃,今日怎么没与你一并入宫来?”

“这一趟,舟车劳顿,”林骥面不改色侃侃而道,“她自觉粗鄙,不配面见陛下和娘娘。”

“六郎,”听着林骥的话里有刺,裴玉容细眉微蹙,“我和你大哥都认为你对她情深似海,这样的话,可千万别在她面前提起半句。”

见时机成熟,林骥便以殷琬宁为由头,将此次进宫的目的,徐徐展开:

“殷氏女从小便被殷中丞养在深宅中,几乎从未出过殷府大门,更遑论走出长安。这一趟,她虽然是开了不少眼界,倒也惹出了不少麻烦。”

“麻烦,什么麻烦?”裴玉容果然关切又好奇问道。

“就比如,”林骥继续:

“这次,我们路过了裕王所藩的晋州,听闻裕王世子林骅强抢民妇,还失手杀死了对方的夫君。那民妇纠集了许多百姓,在裕王的独女、平康郡主的花宴上公然挑衅闹事,殷氏女便不顾臣弟与裕王的宗亲之因,非要臣弟为那可怜的民妇出头,向裕王父子讨个公平合理的说法。”

听到此处,一直表情淡漠的林驰,却骤然变了脸色。

同样变了脸色的,还有原本微笑着的裴玉容,雍容典雅的一国之母皱起了眉头,问道:

“六郎,那你又是如何处理的?”

“本来,各地藩王都是天家血脉,裕王一脉虽与陛下相隔五代,但裕王到底是臣弟的叔父,臣弟不敢怠慢。可是殷氏女不懂事,见那被林骅强抢又死了丈夫的民妇邹氏实在可怜,便一直在臣弟面前央求,臣弟拗不过她,只好违背了祖训,绕过了晋州太守向敏实,私自查了此事的前因后果,这不查不知道,一查……”

“说吧,”林驰的脸上不怒自威,做了十几年的天子,虽然绝大部分时间里尸位素餐,可到底是九五之尊,“今日在场的,都是家人,六郎你放心说。”

林骥顿了顿,这才从袖笼中掏出早已备好的裕王父子的罪状,毕恭毕敬地呈给了林驰:

“这是臣弟草草搜集到的裕王父子的罪证,裕王一脉在晋州盘踞超过百年,一向欺男霸女、草菅人命。而当今的裕王父子倒卖私盐和私铁、私铸钱币、私开赌场妓./院,桩桩件件,都是有案可查的。不止如此,裕王世子林骅强抢民女、民妇之事也并非只有邹氏这一个孤例,早在五六年前,林骅便已有致人死亡的前科。这一次,亏得殷氏女动了恻隐之心,坚持保下了邹氏,否则,这邹氏恐怕也要被裕王杀人灭口、毁尸灭迹。陛下若是不信臣弟的一面之词,殷氏女也已经将邹氏带来了长安,邹氏此时,人就在宫外候着,随时可以传召。”

眼见着林驰接过罪状,看着那些白纸黑字一条一条的脸上阴云越来越重,林骥再一次沉声补充道:

“另外,臣弟还发现,裕王那边,似乎同仇公公,暗自还有不少的往来……”

“罢了。”林驰却突然抬手,止住了林骥接下来想说的话。

就连裴玉容,也面色沉沉地看向林驰。

“六郎,裕王之事关系慎重,朕仍需要仔细斟酌。”林驰幽幽说道,“倒是你,这一次既然带着殷氏女回了长安,不如赶紧定下你们的婚期,就在长安把婚事办了。反正,咱们皇家也好久没有喜事操办,何如?”

第63章 归来

这一回, 原本应该老老实实地待在藩地潞州、天子林驰的幼弟周王林骥,违背了祖上定下来的那“之藩亲王未奉召不得入京”的规矩, 光明正大地在长安,住了很长一段时间。

林驰和裴玉容一心想让林骥赶快彻底定下与殷琬宁的婚期、成家立室,但林骥却用了种种理由虚与委蛇、推脱阻挠,这众多的理由中,最让林驰和裴玉容无法拒绝的,便是远在潞州、那林骥的生母贤太妃范英仪, 此时仍然还在病中。

这话不假,范英仪确实病了。

自从那七夕前夕在潞州,她意外与亲子林骥私自请婚来的未婚妻殷氏女相见,之后又因为这殷氏女与林骥起了不小的龃龉、两人又彻彻底底地谈崩, 她被林骥强行送回了潞州之后,范英仪便实在是气闷郁结、心烦难耐, 甚至卧床不起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最近, 才勉强出了一次周王府。

这样的身体情况, 若是林驰和裴玉容将她强行从潞州接到长安来参加林骥与殷琬宁的婚礼、喝殷琬宁敬的媳妇茶, 恐怕很有可能, 会让喜事变成结果不好的坏事。

因而, 即便林驰和裴玉容催得紧, 林骥依旧没有松口, 只说等贤太妃的身体再好一些,再来定婚期也不迟。

当然,林骥面不改色扯下的谎又不止这一个。

裕王父子之事关系重大, 彻底解决也非一朝一夕之功,林驰为了林骥在长安住得安稳, 便将林骥的皇兄、已故的襄王林骓当年之藩前在长安中的府邸特赐给了林骥。

除了林骥的近身护卫飞鹏和灰鹰之外,并无旁人知晓,林骥口中因为“身体不适”不便见任何外人的未来周王妃殷琬宁,此时根本就不在林骥的身边、甚至都不在长安。

林骥有自己完完整整的打算。

等到裕王之事彻底尘埃落定,他便会立即动身,再一次赶去幽州。

毕竟,这位为了迎娶王妃大费周章的天子亲弟,想要的,只是那口是心非的王妃殷琬宁,亲口答应嫁他为妻。

如此而已。

但长安毕竟是帝国的首都,潞州周王收集晋州裕王罪证、又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打击裕王父子势力的消息,很快便在城中上下传得沸沸扬扬,已经许久不见长女殷琬宁踪影的御史中丞殷俊,更是很快便成了这场舆论风暴的中心。

毕竟,在一众外人的眼里,他这位当今的御史台首揆,运气实在是太好了。

当年的他,便曾经在高中进士后被卫祁和袁氏夫妇相中、入赘卫家在仕途上走了捷径;曾经为他提供了无数资源人脉的老靠山、正牌夫人卫氏在去世后,又给他留下了“天生凤命”的长女做倚仗。

这个长女,在卫氏死后的十几年里被养在深闺,虽最后无缘中宫,却能嫁给天子亲弟、潞州周王做正妃。

周王六岁便离开长安,往潞州之藩。在此番作为之前,早已蛰伏多年,一出手便是不俗,天子借他的手除掉裕王的势力,毫不拖泥带水。

恐怕,不久之后,这位年轻有为的亲王,就会在朝中与权宦仇元澄分庭抗礼,殷俊平白得了这样的女婿,何愁不更加平步青云?

但,只有殷俊自己知道,在长女殷琬宁和卫远岚当年留下的陪嫁宫氏接二连三突然失踪之后,他脑海里对自己和冉氏当年联手做下的恶事被旧事重提、被翻案的恐惧,早已经远远超过了即将成为亲王岳父的喜悦,整日都生活在诚惶诚恐、惴惴不安之中。

最终,在他的再三递帖恳求之下,殷俊才有机会,进入到如今被亲赐给周王居住的府邸,见上这个未来的女婿一面。

他央着林骥的理由合情合理,说是有两个多月不见长女,十分想念。但,一直到了最后离开的时候,他都没有机会见到殷琬宁。

林骥说起殷琬宁的病情时,倒是面容温和,与殷俊旁敲侧击问裕王之事时那冷厉严肃,完全截然不同。

但最终,当殷俊再次提起给长女殷琬宁请了长安的名医看看时,林骥还是彻底冷下了脸。

他说,宫里的太医们已经来为未来周王妃瞧过了,她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长途跋涉、没有休息好罢了。殷俊若是执意要自己请大夫来看,那便是质疑宫中太医的医术,传到天子耳中,恐怕对殷俊自己也不好。

话已至此,殷俊还能说什么呢?他与冉氏现在能做的,不过是加紧人手,再好好搜寻一下宫氏的下落罢了。

但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事,还在后面。

不出几日,天子林驰突然公告天下,说裕王林迈与世子林骅内勾权臣外设私法,在晋州欺男霸女草菅人命,证据确凿罪无可恕。裕王父子被褫夺封号、开除宗籍,包括尚未定亲的平康郡主一道,全家即刻问斩,晋州裕王的藩地,也全部收归朝廷。

但,本来与裕王无瓜无葛的殷俊,竟然也会因此被牵连。

起初,是丢了两个儿子殷玮宁、殷瑜宁已经定好的亲事。

这两门亲事,都是在两个月前、天子突然将殷琬宁赐婚给周王林骥之后,巴结勾连的人迅速上门定下的。但殷俊没想到,这两家又像是商量好了一般,同时没有走漏半点风声,便主动上门退了婚事。

这之后又没过几日,户部尚书罗参联合朝中其他几名仇元澄的党羽告发殷俊,说殷俊身为监督朝中官员的御史台之首揆,却与其他官员暗中勾连,私相授受、党同伐异,根本不配为御史中丞。

殷俊这还没定下的周王岳父,并没得到多少实际的好处,反而受到了这场由裕王一案引发的牵连,由手握实权的从三品大员一下被贬至空有头衔的散官正五品朝议大夫,地位一落千丈。

要知道,当年卫远岚病死、殷琬宁被算出“天生凤命”时,殷俊也才是个从五品。过了十余年,宦海浮浮沉沉,殷俊几乎又被打回原形不说,在他被弹劾、向未来女婿周王求救时,周王非但没有帮他说话,反而还落井下石,向原本应该是周王政敌的仇元澄一党提供了更多殷俊私相授受的证据。

裕王与仇元澄有勾连,周王此番算是补偿给了仇元澄,一手鞭子一手糖。

而被未来女婿开刀、只作了彰显铁面无私工具的殷俊,回府后,面对冉氏的泪如雨下,这才终于想明白,自己当初对卫远岚和卫府所做的一切,不是没有报应,而是报应,终有落到他们头上的一日。

难道,他殷俊踏入宦海十几年,就要这样坐以待毙吗?

但在朝堂上风驰电掣的林骥,才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照顾这位“未来泰岳”的心情。

处理完裕王之事,收拾殷俊是顺手的,至于最后,如何处置殷俊和冉氏、还有那些所有曾经欺负过殷琬宁的人,必须要当事人殷琬宁自己做决定,才好彻底了了这算是家宅后院中的、连绵十几年来的恩怨。

不过,这个“当事人”,却并没有让林骥半点省心的意思。

因为,就在殷俊被贬谪的同一日,长安的周王府里,突然收到了一封来自幽州的信。

同前世时、最后在两军交战前线上林骥收到的信相同的是,这一封信,同样没有署名,是匿名告密信。

但同样的,信上都言之凿凿地书写了一件令林骥无比恼怒之事——

就在他离开幽州的这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从长安殷府逃婚至卢龙幽州的未来周王妃殷氏,已经答应了,要嫁给卢龙节度使谈承烨的长子谈会荣了。

林骥强忍住将信一把撕得粉碎的冲动,立刻通知了飞鹏和灰鹰启程赶往幽州,就连再次进宫向林驰辞行的规矩,都完全抛在了脑后。

回头,就说范英仪突然病情加重,他来不及进宫了吧。

骑上快马,星夜赶路的林骥,也第一次在灰鹰和飞鹏的面前,展露了恼羞成怒的一面。

殷琬宁,你可真是出息啊,我才走了这么点时间,你转头,就要嫁给别人了?

幽州谈府,已经慢慢习惯了新生活的殷琬宁,倒是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嫁给谈会荣的这个决定,有多么的不可理喻。

在陆子骥突然不辞而别之后的这一个多月里,凭着殷琬宁的努力和用心,即使是一开始最不能接受她这个“外来之人”的谈会兰,也早就与她打成了一片,甚至还主动提出要让她搬到自己的闺房里,两姐妹同吃同住,感情甚笃。

他曾经评价她的那句“我的娇娇又乖又软,讨人喜欢,你连采露这个萍水相逢的妹妹都能迅速相处融洽,又何况是谈会兰?”也到底没有说错。

只是,这个正确评价了她的人,自己没机会看到了而已。

因而,“讨人喜欢”的殷琬宁,接受谈会荣以“长兄”身份的不断示好,也并不算什么。

骑马、打猎、爬山、放风筝,从前与陆子骥一同做过或者没做过的事,谈会荣都尽力陪她做了。

不仅如此,知晓她酷爱各类美食,从不沾染烟火气的谈家长子还一头扎进了庖厨,变着法地学做了各地美食,稍微有所成就,便第一时间来给她尝鲜。

和这些好处比起来,陆子骥做过的那些,又算是什么呢?

他虽然为了她,得罪了雍州的地头蛇,可最初的时候,他逼她做了他的小厮,对她呼来喝去;

他虽然为她精心布局,破了灵济寺之中的“私通”构陷,可转头他便逼她承认了真实的身份,还要她主动勾引,才肯继续带她走;

他虽然带她见了挚友、为她放了满河的烟花,可他在知晓她有断绝之意时,为了将她留在自己身边,竟不惜骗她吃下了软骨散,几日都不能动弹

——更不要说一次次地占她便宜,动不动亲亲抱抱,也不管她是否愿意了。

当然,她后面所说的这些,都是在两人独处的时候才会发生的事。在外人面前,陆子骥可是个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谁人看了,不称赞他善良体贴、慷慨大方,不远千里将来历不明的她平安送到幽州来投奔生父?

那宫氏和莹雪,就是典型的例子。

在知晓殷琬宁同意了谈会荣的求娶之后,这一老一少两个婢女,分别前前后后劝了她好几次,说嫁人是女子一辈子的事,需要慎之又慎,不能因为谈会荣现在对她的好,就忽略了所有成亲后可能的风险。

风险?风险是什么?

是她殷琬宁明明是周王的未婚妻,却敢如此正大光明嫁给节度使之子吗?没关系的,早在询问她是否愿意嫁给谈会荣时,谈承烨便保证过,天子的赐婚,她不必放在心上,凭心做决定即可。

又或者是,谈会荣现在对她算是无微不至,在谈承烨百年之后,可能也会像当初的殷俊一样,翻脸不认人?

可是,这个风险,即使放在了那个屡屡不辞而别、一封书信都没有给她留下的陆子骥身上,也同样存在的呀?

因此,殷琬宁并没有理会宫氏和莹雪的反复劝阻,反而与听说了此事后十分兴奋的谈会兰一起说说笑笑,还给谈会兰画了一幅,十分生动好看的人像。

而她早前又重新给采露画的那幅,已经仔细裱好,被她珍重地收了起来。

这门婚事,虽然嫁娶都在谈府,但谈承烨对待自己这个唯一亲女的婚事,仍然万分看中,一切都以最隆重的样子来办。

三书六礼,一个都不能少;给殷琬宁的嫁妆,准备了一百二十八抬;不仅如此,为了让新婿新妇婚后住得自在,老父亲又特意着手添置了一间新的宅院,就在距离现在谈府的不远处。

这样的安排,婚后的谈会荣与殷琬宁,既有自己新婚夫妻的空间,又能时常过来与父亲与弟妹们团聚天伦,可谓是用心良苦。

问名和纳彩过了之后,便是纳吉与定婚书了。

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谈府上下专为此礼做了精心的准备,提前算好了黄道吉日与吉时。

身着华贵新衣的谈会荣与殷琬宁,向既是公公又是泰岳的谈承烨行了简单的礼之后,才将目光,落在了谈彪呈上来的聘书上。

谈会荣的脾性,自从在谈会芳的鼓励和怂恿下,决定放手追求殷琬宁以来,便沉稳冷静了不少。

从前,他虽是谈家长子、是小辈们的大哥,但他到底武艺才艺俱是平平,无论公事私事,在父亲、弟妹们面前,难免忙中出错,时常口不择言,引起尴尬和龃龉。

而眼下,在一次次不怕拒绝厚着脸皮示好、并慢慢得到殷琬宁的回应之后,他也渐渐明白了如何为人夫之道,学会宽宏大度,不去计较即将嫁给他的殷琬宁从前与那陆子骥之事,只待将来。

因此,那封装裱精美的聘书呈到面前时,谈会荣几乎片刻也没有等待,拿起笔,便在那新婿处,签上了“谈会荣”三个大字。

而正当他兴致勃勃地看着即将嫁给自己的、娇美无比的妹妹,等待她也在那新妇处签上“卫娇”这个名字时,堂外却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大喝:

“娇娇,不许签!”

令谈会荣又惊又怒的,是被那突然点到名字的妹妹,竟然真的立刻放下了笔,和众人一并,向堂外看去。

而那里,如迅雷一般冲进来的,竟然是哪个已经杳无音讯了快两个月、他以为已经彻底消失的,潞州商户,陆子骥。

第64章 抢婚

一时间, 鸦雀无声。

就在满堂上下之人,包括今日的主角殷琬宁都仍处在惊愕之中时, 身着劲装、一路风尘仆仆的陆子骥,已经冲到了殷琬宁的面前。

下一刻,早就是毫无矜贵公子仪态的他,一把便抢过了她原本准备下笔签字的婚书,看都不看一眼,毫不留情地撕了个粉碎。

然后, 这个高大俊朗的男人,又立刻朝着早已经目睹一切、怒不可遏的谈承烨单膝跪下,拱手,慨然而无比诚恳地请求:

“谈大人, 请恕陆某斗胆,请谈大人将爱女卫娇, 许配给陆某!”

谈承烨尚在迟疑、并未开口回答, 被这一番变故当众羞辱的谈会荣早已反应了过来, 登时怒发冲冠, 拎起陆子骥的衣领, 一拳就要打过来, 却被同样反应迅速、立刻冲上来的容向钦生生拉住了。

“陆子骥, 你算是什么东西, 竟然敢来搅和我的婚事?”即使被容向钦拉住, 恼羞成怒的谈会荣,仍然没有半点要放过陆子骥的意思,抬起腿, 就要朝仍然跪在谈承烨面前的陆子骥踢过去。

哪知陆子骥眼疾手快,即使那双凌厉的眸子一直在恳切地看着谈承烨与殷琬宁, 在谈会荣的狠狠一脚即将落在他腰部时,这个武功盖世的男人仍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双臂猛然接住那条腿,并借着谈会荣踢来的势头,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谈会荣一把掀翻在地。

“陆子骥!”到了此时,沉默了许久的谈承烨这才怒道,“这里是谈府,由不得你嚣张放肆!”

被掀翻在地的谈会荣也赶忙狼狈地站了起来,不顾仪态,抹了一把被嗑出的鼻血,对陆子骥吼道:

“你,就你还有脸说什么,口口声声向阿爹求娶娇娇,你也配?当初,你一声不响离开的时候,可有想过娇娇,向她交代过自己的行踪?你,你可有把她当成自己人?”

陆子骥看了那一直一语不发的殷琬宁一眼,她此时樱唇紧闭,一双鹿眼惊恐地闪着犹疑的光彩,眼眶微湿,不知是在担忧谈会荣的伤势,还是在感动于他如此大胆的抢亲行为。

“我从前为了娇娇,几次舍命相救,反观你谈会荣呢,你又做过什么?”陆子骥不慌不忙地反驳,只见他倏尔眸色一凛,不顾谈会荣想要抢话的意图,继续说道:

“你做的那些,不过是些讨巧卖乖的小伎俩罢了,不是吗?而你又知不知道,与娇娇成亲,会负上巨大的代价?你这个懦夫,有没有想过,如何面对这些问题?”

果然,谈会荣闻言面色大变,本来是要张口反驳的,又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这样的反应也十足地说明,关于逃婚之事,殷琬宁和谈承烨,根本没有同谈家其他人说起过。

“娇娇,”此时,谈会荣再质问殷琬宁的语气,便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愤怒和不信任,“你到底有什么事,是瞒着我的?”

在这样一个黄道吉日、纳吉定亲的好日子,被自己的大哥兼未来的夫君当众怒斥,殷琬宁自然手足无措,又惊又惧,凝在眼眶的热泪也在不可遏制地汹涌,她嗫嚅着,只能求助一般看向谈承烨。

而谈承烨见眼下的场面颇为难堪,只挥一挥手,准备让婢仆们先扯下,将此事从长计议时,谈会荣却忽然梗着脖子,对陆子骥说道:

“不管娇娇究竟怎样,既然你陆子骥回来,男人之间,公平起见,为了争夺心爱的女人,都免不了来一场决斗。只有赢了的人,才有资格与娇娇谈婚论嫁,你,敢不敢和我比?”

陆子骥冷冷扳动手腕,点头表示同意:

“上次在燕山围场,你两次输给我,手下败将,这一回,你以为你就能赢我吗?”

于是,一行人很快便来到了演武场。

此时的秋日,正是阳光明媚、秋风猎猎的时候,但这一回的几人,神色却各不相同,心中的所思所量,更是各异。

谈会荣提前换上了一身劲装,来到了陆子骥的面前,只见他从袖中掏出一枚圆形方孔的铜钱,说出的每一个词,都满满写着“胜券在握”四个大字:

“今天,我们还是比射箭,如何?”

陆子骥见状,淡淡问道:“是要比射穿这枚铜钱吗?”

只见谈会荣那张粗犷的脸,轻蔑一笑,道:

“不错,不过有条件。你我都蒙上双眼,让娇娇站在百步开外的位置,手持这枚铜钱。我们两人轮流比拼,谁先将手中的箭矢准确射穿这铜钱的方孔,谁便有资格,迎娶娇娇,何如?”

“大哥,你疯了吗?”听到此处,谈会英忍不住了,率先出声反驳,“你这样,会伤了娇娇的,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谈会荣乜了谈会英一眼,并不搭理,只直直看着陆子骥那双深不可测的双眸,挑衅一般说道:

“自上次在燕山围场上败给了你,这两个月以来,除了好好陪娇娇之外,余下的时间,我都在勤力练习。我既然敢提出这样的比试,自然是有万分的把握,绝不会伤到娇娇,你呢?陆子骥?你若是不敢跟我比,便是自动认输,娇娇嫁我为妻,你决不能再行阻挠。”

陆子骥不语,只看向了站在一旁沉默着的殷琬宁,问道:

“娇娇,你敢如你大哥所说的那般,站在百步开外、手持这枚铜钱吗?”

被点到的殷琬宁,怯怯地环视着众人,再想逃避、犹豫不决,也知晓已经到了该自己表态的时候。

被迫处于风暴中心的少女,又深吸了一口气,下定了决心一般,这才终于说道:

“只要……你们敢,我有什么不敢的?”

这不是在交给命运。

但所有的事,都不能无疾而终,须得有个结尾。

最终,再踟蹰了片刻之后,殷琬宁这才收敛了心神,依照谈会荣的话,慢慢走向百步开外的位置,停了下来。

而那两个为了娶她而大打出手、几乎你死我活的男人,在她如今的视野里,都只能隐约辨出身形。

高大伟岸的那个是陆子骥,而谈会荣怎么看,终归是差了一些。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想些什么。

想着过去与两人相处的点滴吗?可是,嫁给谁这件事情,本来就应该由她自己做主;

想着盼望谁能赢下比试吗?事到如今,她仍旧没有完全从惊变最初的错愕中回过神来,甚至,从几个月前她生辰之日的那场梦的开端起,她便一直浑浑噩噩,没有清醒。

没有清醒……没有清醒……

因此,即使在陆子骥不告而别的最初那段日子里,她再也没有梦见过林骥,却反复在梦里,与他相见。

梦里的他,还是那样冷那样矜贵,他的身边姬妾成群,他有子女绕膝,他们一起笑话她天真,他说什么她都相信。

醒来后,她又以“不清醒”做掩饰,不断反复告诉自己,他终究有离开她的一日,然后转头,接受了谈会荣的示好。

可是……那些好,和陆子骥的比起来,又算什么呢?

当初在长安,是他答应了她的无理要求,将她带出了城、躲过了殷府的寻找;

在去雍州的路上,是他用了巧计帮她从那些歹人手里脱出,最后还帮官府解决了这些为非作歹之人;

雍州城里,是他带她开了眼界,也是他排除万难,将她从窦建宏的魔爪里救出来,为她解毒,始终以君子之礼待她,并未趁人之危;

灵济寺的亲吻,汾河边的烟花,他把她从死神的手中抢回来,还因此伤口发炎溃烂、高热不退

——哦,就那个伤口,也是为了她的横冲直撞、差一点受伤,白白受的一刀。

他早就明白地表达了对她的爱慕,而她呢,她多残忍呀,一次次花言巧语,一次次用“虚情假意”做挡箭牌,拒绝回答他有关“爱”的问题。

是她真的不爱吗?

没有清醒……没有清醒……

若是她清醒,便能立刻从这自欺欺人里摘出来,撕开她用惯常的伎俩、企图蒙混过关的心,让一贯逃避又善于逃避的她,彻底看清——

即使她害怕承认也不敢承认,他不辞而别前的那一晚,他那个让他们最终不欢而散的问题,真正的答案。

是,她最爱的人是他,从头到尾,都是他。

醒悟过来之后,眼前的一切,都是不太真实的。

殷琬宁心乱如麻。

比试的那边,谈会荣已经蒙上了双眼,第一个射出了那支箭,箭簇顺利穿过她哆嗦着举的那枚铜钱。但,她被惊出的一身冷汗,竟然比她的后知后觉来得还要自然和迅速。

身体的反应,是不会骗人的。

就像过去的两个月里,谈会荣曾几次以各种方式试图抱她、亲吻她的手背,都被她找了各种理由推开一样。

曾经的她,天真地以为,她只是被迫接受着陆子骥对自己的种种逾矩行为,但原来,这些都是她不知不觉,动心的证明。

因而,在她再次看向已经蒙上了眼、张弓搭线准备射箭的陆子骥时,她便逼着自己看清他的每一个动作,极目而视,绝不再逃避选择。

从来不敬神佛的她,也忍不住不断地祈祷,相信她深爱的人,一定有这个能力,也和谈会荣一样,射穿她手中的这枚铜钱。

但变故却来得这样突如其来。

就在陆子骥自信的右手即将松开的一瞬,他身旁脸如寒冰的谈会荣,却出其不意地一脚踢向了他的膝盖。

陆子骥全神贯注都在手中即将射出的箭簇上,躲闪不及,被迫单膝跪下,那手中的箭也刚好松开,偏离了最先他预计的路径。

百步之外的殷琬宁,也将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此时一心只想着陆子骥安危的她,随手便扔掉了手中的铜钱,以生平从未有过的速度,直直冲向了他,扑到他还未及站起的怀抱里,毫无顾忌地抱住了这个她日思夜想的男人。

“骥哥哥,你没事吧?”又惧又喜的殷琬宁泪如雨下,仔细看着他,“自从你走后,我,我其实一直都在想你,我好想你……是我任性,是我错了,差点害你又一次受伤……”

陆子骥也摘下了蒙眼的布条,紧紧回抱怀里已哭成泪人的少女:

“没事的,娇娇,哥哥没事的……让你担心,都是我不好……”

此时,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谈会英跑了一圈,重新跑了回来,他手里握着的,是陆子骥刚刚射出的箭,上面,竟然还穿着那枚铜钱。

谈会英微微喘着气,仍然忍不住感叹道:

“陆兄的箭法,是愈发厉害了,竟然这样,也能射中。所以……这场比试的结果算什么,两个人打平了?”

“不,不!”殷琬宁从陆子骥的怀里起来,不顾盈着泪的鹿眼,连连阻拦,“不用再比试了,我心意已决,这一生一世,都只嫁骥哥哥一人。大哥,”

她又朝着怒火中烧的谈会荣说道:

“如果你因为我的鲁莽和冲动,受到了伤害,我,我……”

“大郎,”此时,一直默默观战、一言不发的谈承烨发了话,“你为了得到胜利,竟然不顾娇娇的安危。阿爹一直都没有说话,并不代表阿爹支持你这样糊涂的行为。现在,娇娇亲口做了选择,你也并没有赢了陆子骥,是时候,该收手了吧?”

“阿爹!”谈会荣那满是戾气的脸青筋暴起,目眦欲裂,“我才是你的儿子,你,你怎么能帮外人呢?”

“还有你,”谈会荣转头,又朝着陆子骥吼道,“你说什么,娶娇娇会负上巨大的代价。语焉不详的,那代价到底是什么?你,你敢不敢说出来,说出来让大家听听,是不是你为了威胁我,不择手段危言耸听的?”

“大郎!”谈承烨却突然一声震天的怒吼,在场所有人都一个激灵,“此事已成定局,你再闹下去,阿爹要对你不客气了!”

“谈大公子,”此时的陆子骥已经站了起来,虚虚揽着还在流泪不止的殷琬宁,对已经恼羞成怒的谈会荣,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不容置疑:

“那件事,并非我危言耸听或是纯粹无中生有。我陆彻之为人光明磊落,也绝不会拿娇娇的事情行这下作的手段。只是,这终归是我与娇娇之间的事,并不需要,向你这个外人交代。”

秋风里,他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不容质疑。

“外人”“内人”,又是如此张扬地宣示着主./权。

这日的晚上,在谈府谈承烨的书房里,来了一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不速之客。

那来人身材颀长,挺拔伟岸,峨冠玄面,一双狭长的眸子,剑眉如刀一般锋利,深不见底的瞳孔里,不知藏了多少秘密——

正是今日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谈承烨的爱女殷琬宁,那口口声声说着今生今世,都只爱他一人的,陆子骥。

“坐下吧。”老父亲并未流露半点的惊讶之色,只淡淡说道。

谁知,这来人单膝突然一弯,毕恭毕敬,向谈承烨行了一个大礼:

“岳父大人在上,小婿今日行事实在过于鲁莽,小婿之错,罄竹难书,请岳父大人责罚。”

烛台昏黄的灯光影影绰绰地照在谈承烨的脸上,这个今年四十有一的男人,那双原本如鹰隼一般犀利的目光,此时也多了复杂的隐忍。

他置于膝上的食指微动,深深吸了口气,才缓缓开口:

“陆子骥,今日之事,我稍后计较你的过错。曾经你送娇娇来幽州与我相认,想必也定然是知晓的,娇娇从长安逃婚出来,究竟背负着什么……”

“事到如今,小婿再不敢瞒岳父大人,”仍旧跪着的男人毫不犹豫,沉声说道,“其实,小婿就是潞州周王,林骥。”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那绝不可能被复制的、代表周王的腰牌,双手呈给了谈承烨。

但谈承烨只摆了摆手,并没有接过的意思。那双眼底掠过一丝阴影,言语间沉稳如松,却丝毫没有半点意外:

“不瞒你说,早在娇娇提起你、我第一次见你时,我便已经起了疑。虽然我始终也查不到你真正的底细,但我也早就料到,你的出身并不简单……否则,今日就凭你,一介商户,你能阻止得了大郎和娇娇的婚事吗?”

林骥颔首,话里话外,无不是由衷的钦佩和恭敬:

“岳父大人殚尽竭虑、全为娇娇一生幸福计,而小婿却暗地里用着不入流的手段,小婿简直自愧不如。”

谈承烨波澜不惊,那只大掌一面不自觉摩挲手中的镇纸,一面说道:

“林骥,既然你主动承认了身份,那……我也不妨开门见山。你可知道,娇娇为什么会逃婚吗?”

林骥面不改色:

“知道,她之所以有今天,全都是因为我。”

谈承烨眉头一皱,手里的动作暂停,等着林骥继续说话。

“她所说的那些梦里的事,”林骥干脆直白,没有丝毫隐瞒,“确确实实,都发生过……是我对不起她,她不愿意嫁给我,完全事出有因,完全合情合理。”

“可是……”一向果决、从不拖泥带水的谈承烨,听到林骥的这番直白,也开始犹疑不已,“娇娇说过,梦里的她会在当今皇后崩逝后入住中宫,但,现在明明……”

明明都还没有发生。

“那些都不是梦,是未来,实实在在会发生之事。”

尽管知晓此事说起来诡异至极、一般人根本不会相信,林骥还是努力凭着自己,让眼前这位镇守一方的慈父相信他所说的,接纳他的一切。

“岳父大人,不管您相不相信。娇娇梦里的那些,都是小婿亲生经历过的,是……前世之事。小婿是重活过一次的人,也许是上天怜悯娇娇前世结局凄凉,愿意给小婿这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这才让小婿,回到了一切发生的两年之前,现在。”

“若……你说的都是真的,”谈承烨仍旧皱着眉,不断摩挲着镇纸,“我又怎么能相信你,是心甘情愿改过自新、真心实意为娇娇好?”

林骥与谈承烨深谈良久。

在他离开之后,接受了太多信息的谈承烨,又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书房里,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的祖上虽然曾经是名门望族,但在谈承烨出生之前,谈家便早已没落,连多一个人口吃饭的余钱都拿不出来。

三岁,谈承烨的父母相继去世。

他被迫流落街头,和尚、乞丐、道士、小偷、放牛娃,在他十岁遇到师父之前,为了生计,他什么苦活累活脏活都做过。

后来,他遇到了肯收他并教他武功和读书的师父,并就此安安稳稳过了八年,但在德宗宝历十七年的四镇之乱和泾原兵变之后,他失去了师父,并开始在京畿一带游荡谋生。

与卫远岚不顾一切地相恋相许、海誓山盟之后,谈承烨北上延州,很快又遇到了新的贵人,鲍良杰。

鲍良杰是在延州、汾州一带有名的镖局头目,专门与当地的官府合作,负责押送那些出自官家、北上与突厥互市的商品。

原本,谈承烨有机会以此做跳板、寻求更多与官府合作的机会,然而,在那几年里生意越做越大的鲍良杰,却频频在出事时被官府推出去做背锅、挡枪,平白损失了许多,对官府的积怨也越来越深。

直到被压得喘不过气来,鲍良杰忍无可忍,这才下定了决心,带着镖局手下的兄弟,去河朔三镇重新闯荡。

而刚好,鲍良杰有个从前认识的知交好友,名叫容见徐的,人就在卢龙,颇有点资源。

去幽州有人介绍,算是多条门路。

作为寥寥几个愿意破釜沉舟、抛下一切跟随鲍良杰去幽州从头再来的人,本就出色的谈承烨,便更受鲍良杰的器重。

到了幽州后,鲍良杰在从前的好友容见徐的举荐下混了个小官,而他枭雄本色,有了谈承烨这个武力、智力俱是不凡的心腹为臂膀,很快便纠集了越来越多的人马。

他们北上与匈奴抢地盘、南下与成德和魏博的藩镇势力周旋,逐渐蚕食了不少土地和城池,在当时的卢龙,很快声名鹊起。

而就在鲍良杰的野心逐渐膨胀时,当时的卢龙节度使栾越,也对他们这股势力愈发忌惮。双方很快便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大战,一触即发。

就在整个幽州都风声鹤唳之时,鲍良杰果断决定快刀斩乱麻,在毫无预兆的背景下发动兵变、刺杀栾越,之后,兵变成功,鲍良杰也正式夺得了卢龙节度使之位。

之后,为了斩草除根不留后患,鲍良杰不仅杀光了栾越留下的所有手下,还亲自带人血洗了他们各自的府上,全部家眷,包括婢仆,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上位的手段如此残忍恶劣,鲍良杰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他不仅因为害怕走漏风声、而失手杀掉了当初举荐他来幽州的好兄弟容见徐,在兵变时,他还在关键时刻果断放弃了三个儿子里唯一长大成人的鲍思明。鲍思明从小便跟着谈承烨出生入死,为人颇有胆识、文武双全,鲍良杰早已将鲍思明视为日后板上钉钉的接班人,但这一次的放弃,使得鲍思明最终被栾越所杀。

在尘埃落定后,鲍良杰自知一生为了上位作恶太多,恐怕寿数不长,将来必不得好死。因此,他才没有勉强谈承烨认他作父、甚至入赘为婿,只求谈承烨用心对待他唯一剩下的骨肉、小女儿鲍思昕。

谈承烨因着与鲍思昕私下里的约定,在鲍良杰面前扮演了快一年的恩爱夫妻。只可惜,天不假年,鲍思昕的情夫表哥很快因病去世,鲍思昕也在生下谈会兰后殉情。

鲍良杰并不知其中的缘由,只当自己当年作孽都报应到了子女的身上,就在文宗元庆六年、谈会兰出生仅一年之后,鲍良杰在一次酒后驾马时突然浑身抽搐,从马上跌下,当场毙命。

谈承烨虽为鲍良杰心腹,可一生光明磊落、从始至终反对并没有直接参与鲍良杰的暴行。接手卢龙节度使之后,他也在容见徐的独子容蔚的辅佐下,改革正事、摒除积弊,治理卢龙刚柔并济,卢龙在他的手里一片繁荣。

他这一生,对得起贵人鲍良杰和鲍思昕,对得起被鲍良杰失手杀害的容见徐和他的子孙容蔚父子,更对得起鲍思昕留下的女儿、被他捧成了掌上明珠的谈会兰,独独对不起在他离开后默默等待、独自抚养他们女儿的卫远岚。

想到此处,谈承烨摩挲着那块被谈会兰砸碎、后来又勉强靠着镶嵌手艺修复起来的玉佩,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岚岚,我们的女儿长大了,有了深爱她的、和她深爱的人。她和你一样,都那么讨人喜欢,也可以为了爱大胆追求。今天,我这个缺位已久的父亲,替她做了这个决定,若是真的有错,你就来我梦里找我,好吗?”

就在谈承烨书房的不远处,刚刚盖成不久的厢房里,谈承烨唯一的亲女殷琬宁,也在默默垂泪。

但不同的是,她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

嫁给陆子骥,明明是她当着众人、亲口做下的决定。可是当夜深人静,她独自凝望着天上清冷的明月时,她的心下又开始隐隐惴惴不安。

是后悔吗?

她不会后悔的,其实早在她看见那聘书上的“新婿”二字时,她却突然恍惚,把那“谈会荣”三个字,看成了“陆子骥”。

是担忧吗?

谈会荣由此的记恨、谈承烨无尽的纵容,还有与陆子骥成亲之后,被周王林骥知晓时可能的波谲云诡……

殷琬宁一生都胆小怯懦,做的第一件大胆的事是逃婚,第二件,就是不顾一切,选择与陆子骥成亲。

既然如此,她也必须要拿出面对一切、承担一切的勇气。

可眼下的情绪,不是后悔不是担忧,会是什么呢?

一声长叹之后,她却突然被满身松柏之气的男人,抱入了熟悉的怀里。

这个一向不守规矩的陆子骥,怎么又这样明目张胆夜闯她的香闺?

“娇娇怎么哭了?”不请自来的男人借着月色看清她略微红肿的鹿眼,轻柔问道,“是……不愿意嫁给我?”

殷琬宁摇了摇头,“我,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只是觉得,与你成亲,做你的妻子,有些太不真实,我实在不敢相信……”

“是啊,”他俯身吻住了她湿漉漉的眼,“在那辆马车上,你从我座位下钻出来的时候,我又怎么会想到,你就是我未来的小妻子?”

谁料,她却听到“小妻子”三个字颇为刺耳,朝后稍稍躲了一下,又掐他手背:

“什么大妻子小妻子的,你可别忘了,你说过的,这一生都只会有我一个女人……”

男人任凭她如何用力掐,都一动不动,那双向来凛冽的双眸里,写满了柔情:

“是是是,是为夫失言,没有什么‘小妻子’‘大妻子’,生生世世,都只有你一个……”

殷琬宁面颊潮红,听到这样的承诺,也忍不住主动搂住了满口甜言蜜语之人的脖子,小脸埋在他的胸口,瓮声瓮气地说道:

“骥哥哥,你那时为什么要一声不吭就走?你,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还有还有,我都已经答应要嫁给你了,当初你欠我的问题,还是没有回答我呢。你说,你逼不得已要欺骗我的,到底是什么?”

第65章 成亲

月光缥缈, 月色朦胧,林骥的心下也一片柔软。

能再一次这样放肆地抱着她、听她斩钉截铁说着此生只愿嫁他一人, 是他自从重生以来,一直梦寐以求的事。

但,越靠近他的目标,他便越要沉着冷静,决不能再出半点纰漏。

他不能再一次失去她了。

因此,他便不能将隐藏在水面之下的暗潮汹涌, 向此刻软在他怀里的少女和盘托出。

他确实迫不得已。

早在从长安接到那封告密信开始,他便知晓这其中的复杂,不仅仅是他的真实身份这一件事情。

还有前世里,在谈承烨起兵之后卢龙的风云突变、波谲云诡, 都是眼前这心思单纯又天真善良的少女,万万承受不起的。

若所有的事情不期而至, 又会给她带来多么大的震慑和困扰呢?

因此, 他只轻轻拍着殷琬宁的后背, 一字一句, 继续编造着他言不由衷的谎言:

“潞州的家中出了急事, 我必须赶回去处理, 来不及跟娇娇说, 是我的不对。”

“这一次回去, 我也向我的母亲说了我们之间的事。我早就想, 在回来时向你阿爹提亲,所有求亲所需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 就想给你个惊喜,谁知道, 我刚回到幽州,就听闻了你的婚讯……”

殷琬宁闻言,原本软软的身躯突然僵了一下,这才复又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林骥一眼,又心虚地垂下了眼帘:

“你,你走了之后杳无音讯,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恰好此时,大哥他,他又对我示好,我想着……”

“想着什么?嗯?”林骥佯装恼怒,长指轻轻捏了一下她的纤腰,“想着我走了,不要你了,随便抓一个男人陪你,也无所谓?”

她痒得直躲,嘻嘻笑道:

“哪有随便抓一个男人这么离谱……唔……大哥,大哥他真的很好……”

谁知这话真的惹恼了他,他突然攥住她的小腿,一路往下,将她脚上的绣鞋脱下,长指逡巡,作势要挠她的脚心:

“到了现在,还在跟我提你大哥的好是不是?嗯?都是要嫁给我的人了,嘴里怎么还有别的男人?”

进退失据的少女蓦然想起了当日在武屏山,她因为害怕蜘蛛而扭了脚、最后被他强吻一事,赶紧低声下气,软软求饶:

“骥哥哥、骥哥哥宽宏大量,娇娇以后再也不会在骥哥哥面前提别的男人了,好不好?骥哥哥快放过我吧。”

她是真的很怕痒也很怕痛。

男人闻言,勾了勾唇角,将少女的玉足握在手心,轻柔说道:

“好,好,以后都听娇娇的,好不好?至于周王那件事,你阿爹虽然拥兵自重、手眼通天,卢龙在这边,也是家大业大,可我们也不能太自私。成婚之后,我们离开这里,你想去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不做连累他们的事,好不好?”

“好,”心下暖融融的少女仰起了脸,在男人□□的下巴上主动落下一个湿润的吻,“看山,看海,日出日落,草原湖泊,深林雪野……骥哥哥你可不能食言,我身子娇弱,到时候,走不动了,你可必须要背我!”

“背你还不简单?”他啄了一下她诱人的樱唇,“上次在武屏山,背你一路下山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趴在我的背上睡着了,小呼噜一打,口水也淌到了我的领子里……”

“唔……”少女满脸娇羞,赶紧捂住了男人陈述事实的薄唇,“你,你怎么都不能记住点我的好,尽记着这些记着我丢脸的时候了……以后,可不许再这样了,听到没有?”

有了谈承烨的鼎力支持,殷琬宁与陆子骥的婚期,定在了半个月之后。

其实,原本为殷琬宁与谈会荣所定的婚期,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东西也早早就开始备下了。后来,要结亲的新婿换了,原本所有的事情都应该重新拟定,但陆子骥一心要早早成婚、自己都不介意,谈承烨和殷琬宁,自然也是乐见其成。

这期间,骑马、打猎、爬山、放风筝,这些曾经谈会荣陪着殷琬宁做过的事,陆子骥又陪着她做了一遍。

不同的是,他们会趁着婢仆们远远跟着不敢靠近、四下无人的时候,紧紧相拥,然后亲密拥吻。

另一面,陆子骥又常常与谈承烨单独深谈,一谈就是一两个时辰。谈会芳和谈会英等人,谁都不知道这对未来的翁婿究竟在谈些什么,这两个心怀天下的男人,左不过博古论今、针砭时弊,谈承烨也并未对众人说起过在卢龙会给陆子骥任何一官半职,只有容向钦,默默在谈会兰面前感叹:

“我怎么觉得,在大人面前,我要失宠了?”

转眼便到了婚礼的前夕,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即使谈家没有主母,谈承烨作为父亲,还是为殷琬宁请来了专门的教习嬷嬷。

教习嬷嬷的作用,主要是教导殷琬宁,如何与夫君正确进行夫妻生活,以及,日后如何做一名合格的当家主母。

不过,殷琬宁的身份虽然并未在幽州和卢龙公开,但这教习嬷嬷察言观色、大概也明白一些。

节度使的女儿不需要做宽宏大度的贤妇、操着当家主母的款子尽心尽力为夫君弹压后宅考虑子嗣,唯一需要好生教导的,不过是怎样在由少女成为少妇的初./夜,多懂一些知识、少吃一些苦头罢了。

因此,那教养嬷嬷才在把那些图册郑重交到殷琬宁的手上之后,又好生仔细地讲了一番。

“新婚初./夜,第一次会疼是难免的。姑娘若是觉得哪里不舒服了,一定要向郎君开口撒娇,郎君顾惜姑娘的身体,会疼姑娘的。”

“事前和事后都要仔细清洗,到时候外面伺候的人必不会少,姑娘可千万不要嫌麻烦。”

“为子嗣考虑,今后的房,事也不宜过频,若姑娘来了癸水,可千万要拒绝郎君。”

“看姑娘身娇体弱,怕是容易留下痕迹的,若郎君控制不好,姑娘一定要提醒他,若是弄到了衣衫遮不住的显眼处,被人看见了,平白惹人议论,对姑娘不好。”

最后这句话说完,殷琬宁还未来得及翻看那册子上画的究竟是什么,小脸先腾地一下红了。

红痕……蚊子包……

这还是当初在雍州和武屏山时,自己闹出的笑话呢。没想到,短短几个月之后,她就又要重新面对这个问题了。

那嬷嬷看殷琬宁脸红了,面上也并无多一分表情,习以为常地指了被殷琬宁僵僵攥在手里的画册,说道:

“姑娘先看看画册吧,若有哪里不懂的,不要怕羞,立刻提出来,奴婢会给姑娘讲明白、讲透彻的。”

而早就羞愤不已的殷琬宁,只好胡乱翻了几下手里甚至有些发烫的画册,映入眼帘的每一页上姿,势和角度都不一样,那画上交,叠的男女面容沉醉,她随意一看,竟然不自觉替换成了自己和陆子骥的脸……

可刚一想到那样的场景,她便更觉得自己已经堕落到如此淫,荡不堪,“啪”地一下阖上了册子,像扔烫手山芋一般,生生塞回给了那教习嬷嬷,胡乱说道:

“多,多谢嬷嬷指教……这,这些,我都明白了……若,若是日后还有不懂的地方,我会再专程去请教嬷嬷的。”

那嬷嬷自然也见惯了这样的场景,有哪家待嫁的姑娘会不为此事脸红心跳的?若是在这时候强行灌输,对方也根本听不进去,浪费时间。

于是,教习嬷嬷便施了礼,缓缓退了出去。

而在殷琬宁身旁,一直默默听着的宫氏,见她仍旧红着脸,青葱的柔荑不断翻搅着手中的巾帕,柔声安慰道:

“姑娘,陆公子是个会疼人的,姑娘大可以放心。”

而此时,依旧羞涩的少女,突然想起了什么,抬眼,与关切她的宫氏四目相对:

“妈妈,当年阿娘成亲之前……是不是,也被教导过这些?”

站着的宫氏心想,教导,当然是教导过的。

只不过,当年卫祁和袁氏早早便开始为卫远岚的婚事做准备,请教习嬷嬷也很早。

卫远岚心中抵触,只能硬着头皮学了,本来是深深厌恶此事的,却在几日后见到谈承烨,将这些所有学过的东西,主动用在了谈承烨的身上。

虽然已经时隔十几年,宫氏仍然清楚记得,在谈承烨被卫远岚邀请、留在她闺房中过夜后的第二日,自己在伺候卫远岚沐浴时,看着卫远岚胸口那唯一的一块新增的红印,听着卫远岚口里低低念着“谈郎”,宫氏虽从未经人事,也明白卫远岚这一次,并没有看错人。

而这一回,卫远岚的女儿卫娇,也并没有看错人。

只是宫氏还不知道,为了心爱的女人费劲手段的周王殿下,究竟准备将自己的真实身份,隐瞒到何时。

第二日,大吉,宜婚娶。

殷琬宁早早便起床,开始梳洗打扮,从头到脚,无不喜气洋洋。

她身上的嫁衣是十几个绣娘日夜赶工缝制的,头上遮脸的盖头,是她与谈会兰一起在灯下绣的,一针一线,都是姐妹两人对婚后的美好期盼。

虽然两宅相隔极近,陆子骥依然头冠簪花、骑着高头大马来到了谈府门前迎亲,催妆诗念了一首又一首,谈会英、谈会兰等人,才肯放他进门去接新妇。

三十二抬的大轿差点施展不开,为了彰显派头,陆子骥特意骑着马、带着坐在花轿中的殷琬宁到幽州街市走了一圈,这才回到了装饰一新的新宅之中。

而等到与谈承烨、与宾客的繁复流程走完,殷琬宁终于可以坐在婚床上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

同牢合卺、解缨结发,需要新婿将新妇头上蒙着的盖头挑开。

戴了凤冠快要整整一日的殷琬宁早已脖子酸痛,一听到陆子骥熟悉的脚步声,便立刻沉着娇嗓说道:

“骥哥哥,我好累……能不能,我们先行了礼,你再出去,向宾客们敬酒?”

话音未落,男人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前,郑重将她头上的盖头挑开,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精心装扮的面容。

满心富足的矜贵公子俯下身,正准备亲吻独属于他的新妇,却不想她凤冠上的珠翠挂住了他的青丝,再一动,让他这一丝不苟的高髻,瞬间便多了凌乱的端倪。

殷琬宁见状,噗嗤一声笑了,又撒娇道:

“骥哥哥莫要急,先帮我把这凤冠摘了,好不好?”

男人依言照做,凤冠被摘下、放在了一旁的矮几上,他又迫不及待回来,轻轻攥住她小巧利落地下巴,向她甜甜笑着的朱唇吻去。

“姑爷……”已经改口的莹雪,还是被迫在他们耳鬓厮磨的关键时候,出来做了丑人:

“外面的宾客已经在催了,大人也说,姑爷先去敬了酒,回来再行礼,可好?”

心潮澎湃的林骥也知道,此时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为了避免她的口脂粘在他的嘴上、出去了又被善意的取笑,恋恋不舍的男人只温柔地在他的小女人额头上落下一个吻,拍了拍她交叠在一处、略显紧张的双手,说道:

“等我回来,很快就回来。”

在外面等着把林骥灌醉的宾客,绝大部分,都是卢龙上下的人。为了掩人耳目,林骥早早就在谈承烨的同意下,专门安排了人来假装他“陆家”的人。

至于之前向殷琬宁主动提起的“母亲”,则因为身体不适,待在潞州无法过来。等到他们婚礼结束、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他会带她去潞州,见自己的母亲。

当然,深知范英仪脾性的林骥根本不会这么做,在见皇室之人之前,他必须要先让她接受他的真实身份。

不过,这些都不是现在新婚的他需要考虑的,真正让他头疼的,是面前这些一个一个排队祝贺他迎娶佳妇、向他不停敬酒的宾客们。

当然,这个里面,并不包括差一点就要和殷琬宁定亲的谈会荣。

早在那日比试结束、殷琬宁当着众人的面亲口说出这一生都只嫁给他之后,谈会荣便借口操练兵马,日日宿在了幽州城郊外的军营里。

即使今日,谈家因为林骥与殷琬宁的婚事一片喜气,谈会荣也只打了一声招呼,并没有回来。

不过林骥才不会考虑谈会荣半点。

等到那些灌酒的宾客们终于放过了他,自恃海量的林骥也难免有了几分薄醉,回到新房时,脚下竟然生平第一次有了虚浮的感觉。

进门后,只见他的娇妻虚虚地倚靠在拔步床里侧的床柱上,铅华洗尽,又换上了一身大红的寝衣。

听到他的脚步声,略显疲惫的少女立刻惊醒,从床上走了出来,指着屏风前的东西,娇娇说道:

“婚礼婚礼,礼没有行全怎么行?骥哥哥,你食言了,让我等了好久好久。”

林骥赶紧牵起她微凉的小手,唤了莹雪进来:

“是我不对,给夫人赔不是了行吗?”

于是,同牢合卺、解缨结发,即使带了几分薄醉,他依旧与她郑重完成,一点没有纰漏。

等到所有婢仆们退下,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坐在大红婚床上的林骥,才又突然握住了殷琬宁的手,将它按在自己的心口,哑着嗓子道:

“夫人,还有一个礼,没有全……”

知晓他所指为何的新妇一刹那面红耳赤,扭过小脸,小声嘟囔着:

“哪,哪有什么礼没全,都全了呀……”

“是吗?”他追着她红透的耳,吐气如兰:

“还有周公之礼呢,娇娇忘了?”

第66章 检查

此时, 陆子骥身上的酒气太重,比那日他们一行刚到晋州谢宅、他被谢珣拉着喝了几乎一整个晚上时, 还要浓重了几分。

而这身酒气,早已盖过了这个矜贵公子的身上,那原本仿佛自带一般的浓烈的松柏之气,他靠近殷琬宁时,便让本就心慌意乱的她,更添了许多紧张。

面红耳赤的少女推着他厚重的肩膀, 想起了昨日那教习嬷嬷的嘱托,讷讷道:

“嬷嬷说了,之前……和,和之后……都要仔细清洗才行。”

谁知, 半压在她娇躯之上的男人,听她此言, 只在她光洁的玉颈落下了一个吻, 笑道:

“娇娇这是在嫌我不干净了?”

她被这湿, 热弄得有点痒, 连忙伸了小手徒劳地盖住, 双眼只盯着大红的喜帐子, 期期艾艾:

“是, 是我害怕了……”

男人却轻轻压住她的腕子, 不让她再乱动了:

“害怕什么?害怕我口, 乞了你?”

一想到她那随意看了几眼的册子上,那些令她无比脸红心跳的动作也会发生在她和面前穿着大红喜服的男人身上,殷琬宁早已红透的小脸颜色又深了几分, 小声补充道:

“嬷,嬷嬷还说了, 会很疼……”

他反驳她的方式很特别。

“小娇娇,乖,”她的大红寝衣是对襟的款式,有一排竖着的盘扣,正被他从下至上,一颗一颗地解开,“听哥哥的话,不会疼的,哥哥这是在爱你,乖……”

双腕被他按住,能跑路的月退也被钳制,寝衣的前襟大开,抹月,匈式的里衣便毫无保留,展露在了这个正在低声哄着她的男人面前。

刚好,那颗曾被他们提起的红痣,就在那里衣的最上方,伴随着她因为颤,抖而浅浅浮动的玉波,此刻也若隐若现。

娇羞不已的少女这才扭头看向他,这个一向自持端静、波澜不惊的男人,因着一身大红的喜服,那从来深不见底的眼里,也多了一抹狂纵的猩红。

就在觉察她的注视之后,这个她无比熟悉又顿感陌生的男人,突然吻住了那颗红痣。

深稳,腆饰,每一个接触都让她浑身蘸栗,她婴宁一声,不由压着嗓音喃喃:“唔……好痒,好痒……”

男人却得逞一般低低一笑,放开压了她许久的双腕,握住了她纤细的邀支,将她从卧着提了起来。

但这样,那件早已前襟大开的寝衣,便彻底随着这个动,作而被主人遗弃在了床榻之上。

与那件寝衣同样可怜的,还有这个新婚的少女。此刻的她,只剩一件摇摇欲坠的里,衣而这裡衣的系带,就在她光倮的戟背上,只需要轻轻一拉,她便只能在她的新婚夫君面前,毫无保留、暴露无遗。

无尽的耳止感上涌,她只能下意识环住他的脖子,不让他的目光再于那处逡巡,谁知这个动作落在他的眼里,却变成了另一层意思。

男人又低低笑了一下,在她的耳边放肆呢喃:“娇娇这就受不了了?这么主动,想要哥哥好好藤伱?”

“呜呜呜,哪有,哪有……”百口莫辩的殷琬宁只能将这个为非作歹的男人抱得更紧,那两抟阮雪因此而被迫挤着,令林骥心旌摇曳,他用大掌扶住她不着寸,缕的邀际,呼吸埋在她井间,每一个字,都带着沉沉的沙哑:“没有?那娇娇抱着哥哥这么仅做什么,馋这么仅,哥哥怎么舍得不好好藤伱?”

他的渾话越来越不堪入耳,眼看着那大掌逐渐上移,就要去拉开她那羸弱不堪的系带,殷琬宁灵机一动,探身口,勿住他滚动的喉结,撒娇:“唔……娇娇已经沐浴过了,可是骥哥哥,你还没有……”

谁知,这个举动让林骥觉得自己又月,长了一圈,滑,腻的手指再也忍不住,伸手一拉,便拉开了那本就摇摇欲坠的系带。

里衣落地,闻此剧变的殷琬宁一声惊叫,想要抱紧他,却被他沃住,丰瀛太盛,一手不能掌沃,只能堪堪拢住一端,佳在指缝之间。她白皙的脸颊霎时宏得像滴了血一般,闭上眼不敢再看他,从上到下僵硬至极,只当自己死了,偏偏他那张薄唇,还在说着她根本不敢细想的阆话:“哦?是已经沐浴过了?不如让哥哥好好检查一下,冼干净了没有,好不好?”

眼看又要被他放回那大红的床榻上,正儿八经来仔仔细细“检查”,殷琬宁连忙捂住了他的双眼,急急说道:“我,我突然尿急,好哥哥,让我先去湢室里方便一下,你,你再慢慢来,好不好?”

说着,趁着陆子骥那片刻的失神,面红耳赤的她抓起刚刚被放下又被压住的寝衣,跳下了床,胡乱披好,逃也似的躲进了湢室。

关上了门,殷琬宁就一直站在那扇薄薄的门之后,久久都没有动静。

又过了片刻,她听见了陆子骥向外的脚步声,然后是开门声,关门声。

大约是去别处沐浴兼醒酒,即使他带着几分薄醉,也终归没有将她逼得太紧。

抚着逐渐平稳的心跳,殷琬宁这才稍稍安顿下来,思绪不由乱飘。

可恶,真是可恶,明明已经是两情相悦,她也知晓伦理纲常,他对她做那册子上的夫,妻之事,本就是再自然再合理不过的事情。

何况,以他的脾性,既然答应了她不会把她弄藤,便一定不会真让她不耐,只要她喊了停,即使再难耐,他也必会收住。

但又为何,她依然觉得心里有一道微微的屏障,正在悄然阻止着她,彻底向他敞开?

是她心底最深处那仍然埋着的、时不时会自己跳出来的,对林骥的恐惧和担忧?

对,她明明是林骥的未婚妻,现在却与他人定下婚事、成了婚礼,甚至已经到了圆,房的地步?

若林骥完全知晓了她做下的这些事,是会看在谈承烨的面子上放过她,还是像梦境里的前世时那样,动了他泼天的权势,把陆子骥杀了,然后把背叛他的她囚禁,让她彻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想到此处,殷琬宁不禁抖了抖,却忽然觉得小,腹一阵坠痛……

这熟悉的感觉,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了?

直到确确实实看到了亵裤上的点点暗红,殷琬宁心里的侥幸,才彻底被击碎:

当初拟定婚期时,宫氏还特意留意了她的小日子,说是新婚之夜,这样不太吉利。

却不曾料到,她刚刚一番作弄,不仅仅加深了自己对圆,房的恐惧,还把这癸水催来了,也不知她是该哭还是该笑。

殷琬宁长叹一声,又磨蹭了一会儿,换上了湢室里备着的月事带,重新把寝衣的扣子一颗一颗扣好,刚打开湢室的门,陆子骥也回来了。

他穿着一身月白的寝衣,头上青丝微湿,眼神也比先前离开时要清明许多,一看便是刚刚沐浴过。

见她出来,男人迈着长腿几步便来到她的身旁,二话不说,便将她打横抱起,埋首在她井间,深深吸了一口,方道:

“娇娇又用香露了?还是哥哥曾经最喜欢的那种。”

殷琬宁只把小脸埋在他的月,匈口,等到他把她小心地重新放回了床榻上,长指要往她的亵,绔处探去,她才赶忙捉住了他:

“骥哥哥……我,我刚刚,小日子来了……”

见他面色霎时凝滞,她以为他仍然要坚持,又抬出了昨日那教习嬷嬷的嘱咐,小声说道:

“嬷嬷说过了,若,若是我来了癸水,可千万要拒绝郎君……”

可他却只将大掌覆住她的小月,复那温暖的掌心传递热源,很快便让她多了几分舒适和放松。男人认真地看着她,眼里溢满了温柔的关切:

“殷姑娘,你把你千挑万选的夫君,都当成什么人了?嗯?”

被点了名的新妇羞红了脸,喃喃:

“只是,我听说,新婚之夜来,来那个,不,不吉利……”

“胡说八道。”男人低斥,然后俯身衔住了她红润的樱唇,继而与她唇佘,交馋。

若说起来,在所有的“周公之礼”里,有哪一样最让殷琬宁不害怕不抵触,那便是接吻了。

而陆子骥,又是个步步为营的猎手。早在对她动心的时候起,他便开始铺垫与她的亲密举动,以至于现在,到了见真章的时候,曾经最为“逾矩”的接吻,反而成了最能让她舒心的亲密。

亲了好一会儿,他才放开了她的唇,又轻轻拍了拍她有些苍白的脸,宠溺着说道:

“乖乖等我一下,这就回来。”

原来,他是出房门去拿她吃过几次的那温经止痛的药剂,顺便吩咐了宫氏和莹雪,为她重新烧开水、灌汤婆子。

眼下已经快要到冬月了,他穿着寝衣躺在她身边时,高大挺拔的身上,也难免多沾了一层寒气。

但,男人的大掌和唇,却还是温热潮湿的。

那被他解下的里衣还在地上静静地躺着,他从后面抱住她,一点一点稳着她的后井,将汤婆子按在她隐隐作痛的小月,复上后,又继续向上,隔着薄薄的寝衣,重新奉住了他刚刚未来得及检查的丰瀛之处。

“骥哥哥……”她的双耳红透,又被他从后蓦然口,交住耳珠,在齿尖细细研磨。

“咱们就寝好不好?今天从早忙到晚,你……你不累吗?”这倒是实话,虽然婚礼的仪式都在傍晚,可需要忙活的事情太多,殷琬宁也一早便起来梳洗装扮,若不是紧张这圆,房之事,她恐怕早就累得昏死过去,没精神同他继续讲话。

可谁知,身后的人活龙鲜健,虽然一句话未答,却一点都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那仔细检查的手不仅没有偃旗息鼓,反而抓住了要害轻,柔慢捻。“唔……”毫无招架之力的她又是一声樱柠。

“娇娇这是怎么了?”始作俑者还在低笑,“哥哥用这双手赢下了比试,好不容易把你娶回来,还不能帮娇娇检查检查?”

“睡觉吧睡觉吧!”她咬着牙呜咽,一点都不想回应他不怀好意的逗弄,“明日一早,我们还要起床去给阿爹请安呢!”

“不用担心,”那要害与盘扣混做一团,他也将解和压的举止混作了一团,“我已经让莹雪他们到那边说去了,你身体不适,阿爹不会怪你起晚的。”

眼见着如此合情合理的借口都被他糊弄过去了,羞愤欲死的少女彻底恼了,转过身,正对着他身上那浓郁的松柏之气,说道:

“我,我要睡觉了!你不要再对我动手动脚!”

他轻轻捏住了她的小下巴,问她:“不舒服了?”

“不舒服”这个形容,实在太过笼统。

若要她说是的话,那确实因为癸水带来的小月,复坠痛,在止痛的药剂起效之前,让她还是无法忽略;

但若要她说不是的话,他方才的那番“检查”,仔细体味,其实,她还是觉得舒服的,但……她是女子,应该娇羞怯懦,怎么能主动说这种话呢?

于是,她只能小心睁开他的手指,抱着怀里的汤婆子又往床榻的里侧缩了缩,嘟囔道:

“反正,反正你别乱动了,骥哥哥,咱们来日方长,我人都已经嫁给你了,难道还能跑了不成?”

面前的男人噗嗤一笑,伸手把她捞回了怀里,这一次,不带任何的情,欲只是温暖的宠溺:

“瞧瞧,你都把我说成什么了?好好睡觉,等你的小日子走了,我可就要对你不客气了。”

最终,这个热热闹闹的新婚之夜,殷琬宁还是被陆子骥抱着,深沉而安定地,进入了梦乡。

但很不凑巧,在陷入沉睡之后,她竟然又一次梦见了林骥。

与这个面目模糊的衣冠禽,兽见面时,她竟然是一丝不,寡的。

彼时的林骥正鸦在她身上,动作具体,和她在那册子上看到的描绘,完全一模一样;不仅如此,她虽然是始终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他离开她的身,体时她却将,他那幅躯,体上的全部细节,看得一清二楚。

“怎么,还想看清,我是怎么药你的?殷琬宁,想不到你看起来羞答答的,其实在这件事上,还是个如狼似虎的。”林骥一面沃住她的脚踝,一面如他口中所说的那般,重新整理自己的动,作像个听话的圣人。

而这一翻,却让她陡然看清了另一个东西——林骥的右侧大月,退上有一个纹身,图案是一只欲飞的仙鹤。

仙鹤品性高洁,是脱俗出尘之鸟。

却被林骥这样的人堂而皇之地纹在身上,这是多么大的讽刺。

第67章 取暖

早上醒来的时候, 殷琬宁仍然还在陆子骥的怀里。

她那来了癸水的小月,复已经不那么难受了, 他从武屏山那时起便为她准备的止痛药剂,还是那样管用。

窗外寒风呼啸,他的怀抱却温暖如春,在靠近她原本的不适之处,隐隐有一团火,热的温度, 他按在她后月,要的大掌,也比昨晚她睡着的时候,更加滚烫。

这个男人根本不需要烤火取暖。

再一睁眼, 殷琬宁立刻便对上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他正在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不知在谋划些什么。

咦……他醒了有多久了?又这样那样, 看了她多久了?

“早, 早……”从小到大都向来是一人独眠的她, 第一次要面对晨起时与旁人一并醒来之事, 也不知道, 其他的新妇在新婚第一日晨起, 会如何处理这样尴尬的局面?

尽管心悦, 但这样亲密共眠, 她到底还是有些羞赧。

“娇娇终于醒了,昨晚……睡得还好吗?”晨起的他,嗓音也多带了几分沙哑。

“嗯……还好吧。”她讷讷点头, 尚未完全清醒。

“是吗?”他语带疑惑,仍然在认真地看着她, “可是,我听见你说了好多好多的梦话,是梦见什么了?”

梦话?

殷琬宁这才后知后觉,原本还沉浸在晨起尴尬的混沌,陡然间浮现了昨晚入眠不久的梦境。

那是一个深深的、令她遍体生寒的梦境,只需要回忆一个角,也足够使她立刻清醒过来。

梦话……她不会,将那些都喊出来了吧?

“我……我……”殷琬宁一时之间慌乱不已,找不到合适的话语,“骥哥哥,我梦话里,都说什么了?”

只见男人沉了面色,一脸不情不愿地说道:“你喊了别的男人。”

她迟疑着,仍旧抱有侥幸,“是——”

“对,就是林骥,”却被他抢白,“你喊了他的名字。”

昨晚上,是她与陆子骥的新婚之夜,她却做了好久好久不着边际的梦。

她不仅梦见了林骥,还梦见了与林骥没羞没臊地做着夫妻之间才能做的事……

脸皮再厚,心中的愧疚早已满溢,殷琬宁悄悄红了眼眶,连忙伸手,紧紧抱住了面前略带愠色的男人,呜咽着:

“对不起骥哥哥,对不起,我,我,我梦见他……”

“你梦见他什么了?”他的嗓音又沉了几分。

“梦见……梦见……”实在对那羞愧的源头无言以对的少女,不得不将自己棉签这名正言顺的夫君搂得更紧,用以掩饰自己红透的脸颊,又嗫嚅了两句她自己都听不懂的话,这才小声说道:

“梦见他,他,他对我做,对我做那夫妻之事……还有,还有他那里……我都看到了,好,好大一包……呜呜呜……骥哥哥,我对不起你……我,我都嫁给你了,但我还梦见了别的男人……梦见了别的男人对我那样……呜呜呜……我对不起你……”

她清冷又温热的泪水,很快沾湿了他胸前的寝衣,她嘴里断断续续的话语,也彻底让这进退两难的林骥生生僵住。

一向足智多谋、游刃有余的他,面对这样的局面,第一次感到那因为束手无策而深深的无力。

原先他想着,自己慢慢把这娇妻的心融化、让她心甘情愿地嫁给自己,距离他能真正对她承认自己的身份,应该也不会太远了。

因而,即使昨晚该做的那事,因为她的突发意外、临阵退缩而并没有做成,他也是不着急的,再过十天半个月,该完成的事总能完成。

她的全副身心,迟早都会是他的。

所以,在天还没亮便醒来时,纵使身,下的斜火快要将他烧旺烧尽,纵使他想趁着她尚在熟睡,先一点一点、慢条斯理地品尝她,但最终,理智还是战胜了谷欠望,这个以完全伪造的身份与自己的未婚妻成婚的天之骄子,强行按下了心中咆哮的恶狼,只静静地、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睡颜。

“林骥……林骥……”

她又在梦里唤他的真名了,林骥哭笑不得。

回想上一次这样,还是她被采露牵连跌落入了汾河,被他从浑浊的河水里捞出来,生死难辨、意识模糊不清的时候。

那时的她浑浑噩噩,嘴里念的是什么?

喔,是“我殷琬宁,这一生,到头,终究没有嫁给你……真好啊,我也算是,干干净净了。”

现在呢,她已经嫁给了“他”,却不知道嫁的人就是“他”,在梦里,仍然还要咬牙切齿地唤他的名字。

而她梦中之事,甚至比他现在做的那些,还要激烈百倍千倍。

多么讽刺,多么狼狈。

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孽是他亲手造下的,梦是他控制不了的,除了能让她彻头彻尾地爱上他、越来越离不开他之外,一向智计卓绝如林骥,也必须要承认,现在的自己,束手无策。

他不知该拿她怎么办了。

但林骥的手还没放在她已经哭到颤抖不已的脊背上,她嘴里的话,又一次令他心震难耐:

“还有,还有,我……我甚至看到,林骥的右侧大腿上,有,有一个仙鹤的纹身……清清楚楚,是一个仙鹤的纹身……呜呜呜……骥哥哥,这些都是假的吧?你告诉我,这些都是假的吧?我真的真的恨透了林骥,我,真的不想再梦见他了……”

假的,怎么会是假的?

那个仙鹤图案的纹身,是范英仪在他四岁父皇驾崩那年,专门找人给他纹上去的。

而且更重要的是,那纹身甚至只会在他浑身灼,热的时候,才会赫然出现。

也就是他与她情到浓时、行周公之礼的时候。

林骥的头顶,狠狠抽痛了一下。

但眼看他新婚的娇妻越哭越厉害,强忍住眩晕和咆哮的冲动,无可奈何的林骥还是只能轻柔地拍了拍她单薄的脊背,温言安慰: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哪个正经人会在身上纹那样的图案?况且,娇娇又没有见过他,怎么会看到那些东西?都怪我不好,昨晚明知你来了小日子,还是折腾了你,害你半夜里胡思乱想,梦见了那个禽,兽不如的林骥。娇娇放心,他不会找到你的,我也更不可能让他欺负你,别哭了,好不好?”

最终,在他一声一声绞尽脑汁的低哄里,殷琬宁这才渐渐止住了哭泣。

林骥轻吻她颇有些红肿的双眼,无奈地长叹一声:

“你看你现在这样,等会儿见了阿爹,阿爹一定会说,是我欺负了你。”

殷琬宁抽了抽鼻子,无力地反驳道:

“哪有,我自己跟他解释去。”

他却笑:“你这是在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我,我能嫁给你太高兴了,”她不断给自己找着蹩脚的借口,“我喜极而泣,还不行吗?”

然后,为了不听他善意的嘲弄,她又赶忙催促:

“快,快起来吧,虽然你昨晚已经跟阿爹打好了招呼,我还是不想过去太晚的。”

匆匆洗漱完毕后,虽然距离很近,但陆子骥依旧召来了轿夫,将殷琬宁拉回了谈府。

谈承烨与谈会英、谈会兰早饭吃了一半,看到新婚的夫妇手牵手进来,满眼都是欣慰和喜悦。

“姐姐姐夫,你们不用这么恩爱吧,”谈会兰率先打趣,“都进门了,手还牵着呢。”

“天气冷了,”陆子骥的回答倒是淡淡的,“你姐姐身子不适,我牵着手,更放心一些。”

话音未落,殷琬宁却自己先把手松开了,款步来到谈承烨的身前,向他郑重施礼:

“阿爹,女儿来晚了,本来是该给您敬茶的……”

“没事的,”谈承烨的眼角都是笑意,一脸慈祥,“昨晚上,彻之已经让人给阿爹说了。你身子不舒服,不宜久站,先赶紧坐下吃饭吧。”

于是这对新婚的夫妇依言坐下,已经几乎吃完的谈会英,看着殷琬宁眼底淡淡的青色,不由地关切问道:

“都说娇娇身子不适,是怎么不适了,可需要看看大夫?”

上一次,殷琬宁来癸水时,刚好碰上谈会英和谈会芳都被谈承烨派到蓟州去了,一去便是十几日,对她当时连续躺在床上几日没有下床,根本不知情。

不过,谈会英从小在几乎全是男子的环境中长大,又到底没有成亲,甚至连亲事都未定,不懂女儿之事也是再正常不过了,殷琬宁也并不想在此事上过于纠缠,便主动扯开了话题,问谈承烨道:

“阿爹,大哥他……还是没有回来吗?”

谈承烨淡淡地摆了摆手:“别管他,等他想通了,自己就会回来的。”

谈会兰也赶忙接话,在这个大喜的早上,不想太多糟心之事:

“说起来,马上就要到冬月了。阿爹,等过几天下了雪,雪厚起来,我们还要不要像往年一样,一家人,去燕山上滑雪冰嬉?”

“等下了雪再说吧,”谈承烨顺势回道,“今年,是个暖冬,估计下雪,还要再等些时日。”

谈会兰若有所思:

“如果,到了那个时候,大哥都还没有回来,不如,咱们就以这个由头叫他?”

说到此处,谈会英也立刻点头同意:“我觉得甚好,别看大哥的武艺不算咱们里面最强的,但他在冰上的实力,绝对是一骑绝尘,就连陆兄……”

话音未落,他自觉对妹夫称呼错了,赶忙改口,“哦不对,彻之,我可以打包票,你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是吗,”乖乖妹夫淡淡一笑,往妹妹的碗里夹了一个热气腾腾的蒸饺,“那,我可要再次好好与大哥切磋一番了。”

谈会兰忽然又想起什么,接着说道:

“燕山的腹地里,还有一处温泉,等到下雪天去,赏山赏雪,那可是美得很呢。”

一听到“温泉”两个字,殷琬宁湿漉漉的眼睛一亮:

“温泉?这还是我从前只在书上读过的,原来,幽州附近也有吗?”

谈会兰笃定地点了点头:

“燕山里有好几处温泉,阿爹为了让我们每年都能去山里温泉疗养,还专门修了一个别院。我在里面种了几株红梅,等到下雪的时候,泡在温暖的池子里,看那白雪映照红梅,可是人间一大乐事呢!”

被勾起了向往之心的殷琬宁,闻言转头看向了谈承烨,低声问道:

“那……女儿斗胆,阿爹,什么时候可以带我和骥哥哥这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去开开眼界?”

谈承烨点头安抚:“别急,等到了时候,一切都会有的。”

一顿饭吃完,殷琬宁便与谈会兰回到了她们的闺房里说悄悄话,陆子骥则跟着谈承烨一并去了节度使衙署,看起来,似乎谈承烨已经准备将一部分手头的工作,安排给陆子骥了。

晚饭之后,新婚的夫妇二人才一并回到了他们的新宅里。

一进房,殷琬宁便换了一身更体贴舒适的居家衣衫,正准备去湢室清理沐浴,却发现她的夫君一声不吭,转头便出去了。

他很少有这样不交代的时候,殷琬宁心中惴惴,不由问他:“骥哥哥,你去哪里?”

似乎是看出了她眼中的不安,陆子骥轻轻捏了捏她的小脸,笑道:

“放心,我不会丢下你的,你先不要沐浴,等我片刻回来,好不好?”

殷琬宁自然乖乖听话。

果然,不出半柱香的时间,陆子骥便又回来了,粗壮结实的手臂上,还挂着一件银灰色的狐皮大氅。

她不知何意,蹙眉问道:

“眼下虽然马上到冬月,幽州也比长安更加靠北、气候酷寒,但这个天就要用这样的大氅,若是再冷了,怎么办?”

他只将大氅盖在了狐疑的她身上,裹紧,打横抱了起来,道:

“再冷有再冷的办法,我只知道你现在特殊时期,受不得寒,必须要穿暖和了。”

殷琬宁被他抱着出了房门,走到了他们这新宅后方的小院里,只见这因为进入深秋而花草凋敝的院落里,不知何时,起了一架高大的秋千。

秋千……别看这只算是寻常人家的玩意,其实殷琬宁也只在话本子上读到过,从小到大,却从来没有亲身体验过。

陆子骥将满眼欣喜的她放在秋千上,她从大氅的袖笼里伸出双臂,握住那秋千的绳索,不由奇道:

“唔……我记得前天我来这边院子时,还没有看到这个玩意,这是你什么时候弄的?”

陆子骥揽着她的腰,小心调整她在秋千上的姿,势道:“今天白日里,我让灰鹰弄的,让他务必做得牢靠,结实。”

说着,他便站在了她的身后,左右两手覆住她抓着绳索的小手,轻轻用力,她便前后荡了起来。

上一次,双脚离地的快乐,还是当日在雍州的花艳楼前,他突然说要带她去见灰鹰,然后揽着她直接上了那花艳楼的顶楼。

这一回,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他专门叫灰鹰来为她搭了这个秋千,让她能随时享受这样的快乐。

而就在她已经荡了几下之后,他又绕到了她身前的空地,不知从哪里掏出了几支焰火,擦亮火折子,点燃。

冷焰火泛着半青半蓝的光亮,他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在这样的焰火映照之下,凭空多了几分温暖却落拓的谪仙之姿,更是好看得要命。

殷琬宁在这一荡一荡里,不由得看呆了。

是不是因为前世的自己,经历太过悲惨,所以上天怜悯她,这才派了他这样的夫君来,弥补她过去所受到的种种不公和委屈?

沉浸在无尽的感叹里的她,眼角突然滑落了一滴泪,却是生平第一次,满是幸福的泪水。

她面前的男人却不知她落泪了,只见她笑得灿烂,于是温柔说道:

“上次七夕,在汾河画舫的那日,本来,我给你准备了许多上天的烟花,但不幸后来有了那样的变故,你应该什么也没看见……这幽州城地势较高,没有河边放烟花那么壮观,今天先给你玩了这焰火,等到我们一家人去燕山里泡温泉的时候,我再给你放个大的,好吗?”

“好,好,”殷琬宁双脚小心擦地,让自己停了下来,“骥哥哥无论怎么安排,娇娇都觉得好。那个焰火,可以给我也玩玩吗?我不怕烫手的。”

陆子骥便举着焰火来到她的面前,递给她,然后又趁她看着那焰火满足把玩时,一把将她抱起来,自己坐在了秋千上,再把她放在腿上。

“灰鹰这秋千做得结实,”男人心下一片柔软,“咱们两个人这样荡来荡去,也没有任何问题。”

少女的芙蓉面在半青半蓝的焰火里笑得灿烂,他这才看清了,她的眼角似乎还有泪痕,当秋千再次荡起、她手里的烟火只剩最后一小半时,他轻柔地吻住了她冰凉却圆润的耳垂,问她:“怎么又哭了?”

她只盯着手中尚未燃尽的烟火,下意识反驳:“没有呀。”

男人低低地笑:

“没有就好,我以为你实在觉得,嫁给我委屈了,只能玩这样的小玩意。”

此时,焰火终于熄灭了最后的点点光亮,她扔掉手中已经烧得光秃秃的木签,回身,抱住了他结实有力的劲腰,喃喃道:

“我是因为太幸福,觉得一切都不真实,才不小心流泪的。”

男人低头轻吻她的鬓角,佯作愠怒:

“不许哭,这才刚刚开始呢。”

殷琬宁也看穿了他的把戏,笑道:

“嗯,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说完,不等他回答,她又主动攀住了他的肩膀,就在他不知不觉荡得越来越高的秋千上,吻向了他说不完甜言蜜语的薄唇。

在高空中的接吻,多了一丝刺激和激动,以至于她不小心咬破了他的嘴唇、闻到了一点点血腥味时,甚至更加兴奋。

不过,因为尚在小日子里,这样的亲吻,最终也只能止步在亲吻里了。

回到卧房的两个人,尽管意犹未尽地缠在了一起,却依旧没有再进下一步。

“再等两天,再等两天就好了……”看着自己新婚夫君那再一次猩红的双目,殷琬宁也勉强褪去了一点昨日的羞赧,小手甚至主动向他的邀下探去、好奇地想要一看究竟,行程才过了一半,就被他握住了腕子。

浑身燥,热难耐的林骥艰难地控制着自己,一想到她昨晚上的梦境,心底的理智便慢慢占据了上风。

“乖,睡吧,睡吧,不急在这一时……”林骥轻拍她月要后的月事带,慢慢将自己也完全放平。

再等等吧,再等等。

一室静谧,他的娇妻呼吸也终于逐渐匀停,又一次在他宽大的怀抱里沉沉进入了梦乡。

只有林骥自己,依然心乱如麻:

纹身之事,他思前想后,还是无法找出完美的对策,来解决这个巨大的麻烦。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一觉还没睡醒,便又有了一个新的麻烦。

殷琬宁在睡时又说了梦话,只是这一次的,实在含糊不清,他根本听不出来她说的是什么。

她只是伏在他的怀里不停地哭泣,眼泪顺着他的胸膛一路滑下,甚至打湿了他整个前襟。

终于,在林骥忍不住想要把她叫醒、问个清楚明白时,她先睁开了那哭到又肿又胀的眼,发现自己在他的怀里,便连忙环住了他的脖子,不断喃喃:

“骥哥哥,我,我又梦到前世了……”

他顺着她的后背轻抚,小心翼翼地问道:

“梦见什么了?可以告诉我吗?”

少女仍然还在啜泣,一边抽抽搭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我,我梦见我被关在了一个房里,无人搭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我肚子好大,是怀孕之人才有的,里面是林骥的孽种,我浑身上下到处都在流血,肚子也好痛好痛,可是根本就没人来救我,我挣扎,一直挣扎,但是越挣扎就越痛,流更多的血……”

林骥闻言,浑身僵硬,心如刀绞。

前世里,在她不辞而别之后,他始终没有机会再见她任何一面。所有关于她的确切消息,都只有那封他现在已经完全确认出自谁手的信,以及他与范英仪争执不休时,外面报信之人传来的那句“难产血崩而亡。”

她是被他害死的,若他在一开始便没有强要她的话,她就不会有孕、更不会因为有孕血崩而亡。

现在的他,追悔莫及,他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事后徒劳地安慰,一遍遍说着“假的”“都是假的”而已。

他对她亏欠的太多,越是亏欠,便越是不能承认他的真实身份。

“所以,圆房不就是为了绵延子嗣,而绵延子嗣,也就是会导致那样的惨状,对不对?”她从他怀中抬头,婆娑着泪眼问他。

他轻柔拭去她嘴角的泪水,顿了顿,才回她:

“也不是每一个人,都,都这样……”

“可是,我记得的,”还有大半沉浸在噩梦里的她,努力捋清自己的思路,面色戚戚,“梦境里提过,当今的皇后娘娘裴氏,未来也会因为难产而崩逝……就连皇后娘娘这样的万金之躯都难逃这样的命运,恐怕,恐怕我也……”

林骥忍不住将她抱紧:“没事的,娇娇不会有事的……”

“骥哥哥,”殷琬宁瓮声瓮气地说,“娇娇有一件事,想要求求你。”

林骥吻住她红肿的眼皮,心疼说道:

“什么求不求的,无论娇娇说什么,哥哥都答应你。”

“我,我,”殷琬宁期期艾艾,“我一想到那梦境就害怕得要命,既然,既然圆房之后就会有孕,那……那我们不圆房了,好吗?”

第68章 偷听

眼下, 除了答应,林骥实在也并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他要消弭怀里早已经哭成泪人的殷琬宁, 那心中的深深的恐惧。

毕竟他不是她,他不能钻进她的梦里去改变什么,也不能体味她因为身为女子,而比男子多的那些痛楚和磋磨。

其实,自古以来,因为生养一事而落下了终身的病根、甚至丢了性命的女子本就是不计其数的。

即使是在金尊玉贵、得体服侍的皇家, 皇后、妃嫔、公主、命妇王妃们,也有不少人将性命折在此事之上的,又何况是其他的人。

早知失子兼王母,何必当初盼梦熊1。

林骥所图, 只不过是心爱的她能过得舒心,过得高兴, 至于子嗣至于生养, 既然她已经提出来了, 他又怎么可能在乎呢?

就连她的生父谈承烨, 也并不是个看中这些的人。要让一个心甘情愿把妻子“红杏出墙”留下的孩子当做掌上明珠抚养十几年的男人, 做那个催生催育的长舌妇, 未免将他本人的格局看得太小。

何况是重活过一次的林骥。

因而, 林骥与殷琬宁在这新婚之后的七八日里俱是恩恩爱爱, 所有人都是看在眼里甜在心里, 根本无人置喙什么。

除了那个终于回了谈府一趟,又刚好看见殷琬宁在给甜蜜新婚的夫君画像的,谈会荣。

“姐姐, 你给姐夫画像,需要这么写实吗?”一旁围观的谈会兰很是兴奋, 说话也十分不讲分寸,“姐夫那受了小伤的嘴角,也要画上去?”

殷琬宁只淡淡笑着,下笔却依旧没有丝毫的保留:

“这是必须要画的,还要画得仔细,这伤口可是姐姐我的得意之作,怎么能不画得清楚写实?”

“嗯?是姐姐弄伤姐夫的?”谈会兰眨了眨好奇的杏眼,正想要问这语出惊人的姐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余光里,却看见了面色铁青的谈会荣走近,高声叫道:

“大哥,你终于回来了!”

谈会荣仍旧是冷着一张脸,只淡淡回道:

“嗯,回来给阿爹送个东西。”

殷琬宁闻言,赶忙放下了手中的画笔,向谈会荣温柔问好:“大哥。”

也几乎是同时,她对面的陆子骥也冷冷开口,说了句同样的“大哥。”

谈会荣愤怒而吃味的目光,扫过这对默契十足的新婚眷侣,强行压住了心中的无名火,“嗯”了一声后,转身便离开,一刻也并未多停留。

从谈府里出来之后,尽管有了谈承烨那再三的叮嘱和语重心长的劝说,谈会荣仍然气恼不已。

他本就不是宽宏大度之人,眼看着当日自己受尽屈辱却什么也没有得到,这谈府他自小生活了十几年,现在却像做贼一样被“赶”出来,心中的不忿更甚。

带着这样的不忿,原本就应该直接回到郊外军营里的他,又刚好碰见了同样许久未见的二弟谈会芳。

“大哥,”谈会芳仍旧是一如既往地关切口吻,并未有丝毫的改变,“我看你面色不虞,今天……可是回去了?”

谈会荣淡淡:

“二弟你最是聪敏机智,大哥有什么事,从来都瞒不过你的眼。”

谈会芳却一副了然于胸的姿态,识趣地拍了拍谈会荣的肩膀,道:

“大哥跟我说这些做什么,你我是十几年的亲兄弟,这是无论如何都绝不可能改变的事实。我早就说过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只会站在你这一边。”

“今日休沐,”谈会荣见状,那紧绷的体态也放松了不少,“二弟,你也没有什么要事吧?大哥现在,心中实在是烦闷,既然在此相遇,不如二弟赏光,陪大哥我来喝上一杯?”

于是,这各怀心事的兄弟二人,便并未去那谈会兰最常光顾的楼外楼,而是就近找了间酒肆的包厢,直直点了不少烈酒和下酒菜,吃喝起来。

几杯闷酒下毒,谈会荣很快便红了脖子根,嘴里含混不清的话,也越来越放肆起来。

“二……二弟,你说,”谈会荣皱着眉头,打了个浅浅的酒嗝,“当初你火眼金睛,看出了我对卫娇有意,你怂恿我追求她、向阿爹厚着脸皮求娶她,到底错没错?那日的比试,也是你提前给我出好的主意,但大哥无用,大哥再怎么勤力练习都是接不住的,最后白白让所有人都看了笑话,弄得大哥有家也不能回,到底错没错?”

谈会芳连忙又拍着谈会荣的肩膀,安慰道:

“大哥你哪里有错?错的是那陆子骥,当初的不告而别就是放弃,他脸皮够厚,还敢恬不知耻回来,在大哥你与卫娇定亲的那日当众让大哥下不来台。阿爹……阿爹也是偏心到了极点,大哥你是他十几年的养子,他居然,宁愿帮外人也不帮你!”

“没错,没错,二弟你完全没有说错!”听了谈会芳这番肺腑之语,谈会荣心里的邪火更是理直气壮起来,不免越说越多,“我们三个,从被收养的那天起,就知道自己不是卢龙节度使大人亲生,努力学着乖巧懂事、摆正自己的位置。但,大哥我,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我虚长你们几岁,所以多年以来,也早就视自己为阿爹真正的长子,我给自己暗中定下了不少的目标,最重要的,就是做好阿爹的左膀右臂、尽己所能为阿爹排忧解难。但是,但是,二弟,你知道吗,阿爹他偏心,他从我们小时候就偏心,不是一日两日了!”

谈会芳先一口闷了一大杯酒,咂着嘴巴长叹,又紧接着谈会荣的话,狠狠说道:

“大哥说得没错,一点都没错!那容蔚父子,除了因为当年鲍良杰与容见徐之事、阿爹对他们愧疚之外,他们道貌岸然的,还有什么?那容向钦样样都不如我们,但就因为兰兰钟情于他,阿爹待他,就比待我们兄弟要亲厚不少。”

“没错,没错!”谈会荣酒劲上头,说话的舌头都在打结,“还有三郎,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敢在我们两个哥哥面前拿腔拿调,他凭什么?二郎,二郎……大哥也不怕跟你说句实话,在阿爹的面前,原来就有容向钦、有三郎,我这个大哥做得实在是艰难,现在呢,又平白来了个商户陆子骥,费尽心思和手段抢了娇娇去,眼看着阿爹对他的器重与日俱增,大哥,大哥恐怕……”

谈会芳握紧了拳头,也越说越是激动:

“大哥你快别说了,二郎都懂得!你为了阿爹、为了谈家、为了整个卢龙殚精竭虑苦心孤诣,他陆子骥一来就是捡现成的,谁人能不寒心?看阿爹现在的状况,他心里所想的意思,说不定他想等他百年之后,把靠我们兄弟几个才打下来的卢龙基业,全权交给他陆子骥呢!到时候,小人上位,你我可还有何立足之地?”

话说到这里,谈会芳按住了谈会荣再一次伸向酒壶的手,压低了声音,认真说道:

“大哥,既然你已考虑到了将来,那有些话,二弟我憋了很久,也不得不在今日告诉你了。”

说完,谈会芳起身,出了包厢,也不知道同外面的店小二说了什么,又转身回来,看着明显已经有些失控的谈会荣,迎着他探究的目光,缓缓开口:

“大哥莫要心急,等二郎我慢慢讲来。”

“大哥,”重新坐下之后,谈会芳又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换做了一副秘而不宣的口吻,问道:

“已经过了这么久,你再仔细想想,即使你曾经都快要娶娇娇为妻了,你知道,她的真名,究竟是什么吗?”

谈会荣早已猩红的双眼,闪过了一丝犹疑。

谈会芳察言观色,直到谈会荣已经动摇,又继续说道:

“我们除了知道她从长安投奔而来,是阿爹与从前的情人所生的女儿之外,其余的,统统一无所知,对不对?”

谈会荣没有答话,只是又喝了一口闷酒。

见时机差不多成熟,谈会芳才将他隐藏了许久、等待时机成熟一击即中的秘密,幽幽说了出口:

“其实,早在我们一并去围场秋猎那时起,我便已经觉得有些不妥了。后来,他陆子骥回来抢亲的那日,又口口声声说什么‘代价’什么‘背负’,煞有其事,而阿爹也并未反驳,我便更是觉得不对劲。所以,我老早就偷偷派人去查了娇娇的底细。这不查不知道,一查还真是吓一跳。娇娇原名叫殷琬宁,是御史中丞殷俊的长女……这些,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就在四个多月之前,她刚被那天子林驰下旨,赐婚给了潞州周王林骥为正妃!”

谈会荣闻言,惊地张大了眼:“潞州周王?”

“没错,潞州周王,”谈会芳笃定地点了点头,“那可是当今天子唯一还活着的弟弟。在知道了这些之后,我仔细想过,阿爹和那陆子骥应该够知道这些。所以,娶娇娇为妻,便是与那潞州周王作对,大哥你因祸得福,也是一件好事。”

“周王……周王……”谈会荣酒劲上头,却仍旧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我卢龙与朝廷一向各自为政、井水不犯河水,阿爹为了娇娇,竟然不惜得罪周王……这件事,要是被周王和朝廷知道了,那对抗的后果,无论如何,我们岂不都是白白牺牲?”

谈会芳彻底冷下了脸,定定说道:

“大哥说得没错,我也没想到,阿爹居然为了娇娇,这样对我们……不过,从知晓此事之后的那天起,我便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后着。不久前,我就已经将娇娇在幽州一事写了密信、告知了周王,周王对我还有回复,说阿爹身为卢龙节度使却私藏他的未婚妻,一定会来幽州讨个说法的。算算日子,已经隔了有一段时间,想必,周王人也快到了。”

谈会荣皱起眉头,眼珠左右乱摆,用这被杜康浸润的脑子,不断思索着:

“可是,二弟你这样做,岂不是把我们所有不知情的人,都给卖了?”

谈会芳则一声冷嗤:

“大哥,你先别担心。你想想看,阿爹这样对我们,难道就没有想过因此而莫名其妙得罪朝廷之后,我们这些无辜之人的下场吗?只需要把娇娇和那陆子骥交给周王,想必,周王也会看在我们的告密和投诚之功,对我们网开一面的。”

耳根子都红透的谈会荣,仍然还在迟疑:“那……阿爹呢?”

谈会芳只循循善诱着:

“诚如大哥方才所说的那样,阿爹又可为我们考虑过?他既然一意孤行、根本没有为我们考虑零星半点,我们又为什么要为他考虑?所以,我其实早早便与魏博那边的人有了联络,而你我自小长在卢龙,不如就效法当年鲍良杰所做的事,找个机会,发动兵变……”

谈会荣的脸色骤然一沉:“兵变?这可是父子相残,二弟,二弟你疯了吗?”

谈会芳却一脸镇定,毫不动容:

“我疯?这可是当年他们做过的事,他们做得,我们为什么就做不得?再说,那周王的人手很快就会来幽州,兵变之后,我们擒拿了那陆子骥和娇娇,把他们交给周王,既可以向周王邀功,又可以趁机诛杀了所有挡道的人,这卢龙,不就完整地落到了大哥你的手里?”

“你……你……”谈会荣脑瓜子嗡嗡的,一时半会完全没从这谈会芳的惊天之语里彻底抓住思维的脉络、思考的时间,“你让我想想。阿爹当年,在北地将我们兄弟三人领回,认我们为子、为我们改名换姓、教我们武艺和做人的道理,纵然他今日偏心旁人,但,但他到底是我们的阿爹,让我这样对他恩将仇报,我,我实在是——”

——“大哥,大哥你在说些什么?”

却不想,那一直紧闭的厢房门不知何时大开,门边立着的,是努力捂住嘴、不让自己尖叫出声的谈会兰。

刚刚在谈府里,她听见了谈会芳身边的小厮来报,说谈会芳在一个小酒肆里与大哥谈会荣喝闷酒,烈酒酒劲太大,他身边也没有解酒的药剂。

单纯的谈会兰想着,自从姐姐与姐夫定亲之后,大哥便一直都郁郁寡欢、闷闷不乐,便也想趁这个机会多与大哥说会儿体己话,重新缓和一下关系,于是同那小厮说了,自告奋勇亲自来这酒肆为二哥送药。

不想,她刚走到那指定的包厢门口,悄悄推开了一个门缝、想要给两个哥哥一点点惊喜时,他们两人猩红着双目所说的什么“兵变”“父子相残”“诛杀”等等无比刺耳的话语,就完完全全落入了她的耳中。

小小年纪的谈会兰怎么也想不到,纵使知晓这两位哥哥与自己并无半点血缘,可从小一同长大、也一直和阿爹一样视她如珠如宝的他们,竟然背地里,残忍决绝到这个程度!

谈会兰只觉得天要塌了。

不行,她必须要回去,告诉阿爹,让阿爹来定夺!

但谈会兰再怎么手脚灵活,毕竟也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女,身量娇小,又哪里是谈会荣和谈会芳这两个武艺不俗的大男人的对手?

眼看事情还没有眉目便要败露,谈会荣飞奔起身,毫不犹豫,一掌便打晕了这个企图逃跑的便宜妹妹。

在重新关上了厢房的门之后,酒醒了大半的谈会荣,头脑中的理智再一次占了上风,对一旁面色阴沉的谈会芳说道:

“二郎,不如……不如等兰兰醒了,我们就和兰兰一同,去向阿爹认错道歉。就说,就说我们两个小人之心,嫉妒那陆子骥,喝了闷酒说了些胡话,阿爹对我们一向心慈,料想他一定不会为难我们的。”

谈会芳摇了摇头,无奈嗤笑道:

“大哥,你自己摸摸自己的良心,刚刚那番话,说给阿爹听,阿爹他会信?阿爹是久经沙场之人,又不是什么三岁小孩,何况,你在第一时间打晕了兰兰,本就是做贼心虚,阿爹又一向偏宠兰兰这个亲生女,你出手伤害了她,阿爹还能放过你吗?”

这下,谈会荣更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手足无措,连连打翻了桌上好几个酒杯,不由向自己的二弟求助:

“那,那现在这样,我们又该怎么办才好?”

谈会芳只稳稳按住了谈会荣的肩膀,说出口的话,如定海神针一般:

“怎么办,既然老天爷已经替你我兄弟二人做了决定,那么,箭在弦上,就不得不发了。”

次日一早,殷琬宁同之前的几天一样,照常从新宅回到了谈府。

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过来,倒不是陆子骥突然转性不陪她了,而是听说城外的军营里莫名生了变故,半夜里,他便被谈承烨叫走,紧急出城替谈承烨办事,直到现在尚未回来。

而今日也不知怎么回事,不止是军营里有变,就连这已经风平浪静了许久的谈府里,也生了意想不到的变故。

谈会兰自从昨日离家之后,一夜未归,所有人都急疯了。

谈府上的人说,谈会兰在昨天替谈会芳送解酒的药剂之后,便一去不回,谈会芳和谈会荣早上一并赶了回来,也说他们昨晚与谈会兰在那酒肆里见了面之后,谈会兰并没有停留的意思,只说自己要去给容向钦买东西,便没让两个哥哥送她回到谈府。

也就是说,在酒肆与谈会荣和谈会芳见面之后,便再也无人知晓谈会兰的行踪。

谈会兰是这卢龙节度使的掌上明珠,这在整个幽州都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她向来出门都非常随意,因为从小到大,根本没人敢拿她如何。

除非,对谈会兰不利的人,并不是出自幽州、出自卢龙……而是来自外部。

想到此处,殷琬宁的心莫名一紧。

果然,正在所有人沉默胶着、绞尽脑汁想办法时,谈府的大管家谈彪进来,说在谈府的大门上,刚刚飞来了一支箭,上面插着一封信。联想到此时谈府里为了谈会兰的风声鹤唳,谈彪片刻也不敢耽误,赶紧将那箭上的信呈给了谈承烨。

谈承烨快速读罢了信,面色凝重地看了殷琬宁一眼,说道:“娇娇,你看看。”

殷琬宁也赶忙接过信,粗粗读罢,两眼一黑,差一点就要站不稳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这封勒索信上,言之凿凿,说谈会兰已经落在了对方的手里,而让谈会兰平安归来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让殷琬宁和陆子骥,两人去城外换她回来。

而这封勒索信的落款上,名字不是别人,正是殷琬宁此生最恨又最怕的人,周王林骥。

第69章 掉马

“林骥, 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殷琬宁死死捏着手里的那封勒索信, 恨得银牙咬碎,仍旧不解气,“男人大丈夫,有种就自己来找我抓我,把兰兰一个弱质女流捉走来要挟我,算什么英雄好汉?”

一旁的谈会英和容向钦二人, 对此一头雾水,互相疑惑地对视了一眼,仍旧疑窦丛生,谈会英忍不住开口问道:

“娇娇, 你在说些什么?谁是林骥?是……是捉走兰兰的人吗?”

失踪的人是谈会兰,又怎么会跟卫娇有关系呢?

但怒火中烧的殷琬宁, 现在根本没有心思去向他们这几个完全不明就里的人, 去解释这其中复杂的来龙去脉, 只直直看向谈承烨, 道:

“阿爹, 既然林骥是冲着我来的, 那只有我去见他。此事, 本来也是因我而起, 不能让我一个人, 连累了大家。”

谈承烨眉头深锁,满脸都是忧虑:

“娇娇,不如等彻之回来, 周王的意思,本就是你们二人……”

殷琬宁却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他昨晚上便被您叫走了, 也不知郊外军营那边的事情处理得如何。既然这封勒索信已经送过来了,想必,以林骥这小人的耐心,不会有机会让我们犹豫太久、再做部署的。林骥小人,用旁人的性命做要挟,真不愧是恶贯满盈的衣冠禽兽!”

尽管不知前路究竟如何,也不知林骥这个罪恶滔天的人会如何对待自己这一个胆大妄为的逃婚新妇,殷琬宁仍然不想再连累,这谈家上下任何一个真心爱她护她之人。

从离开殷府、离开长安开始,她就已经自私很久了,不能再这样任性下去。

想到此处,殷琬宁将信放入怀里收好,屏住了呼吸,双膝跪地,郑重向谈承烨一拜:

“阿爹,当初你承诺过女儿的话,女儿到现在,每一个字都还记得。但事到如今,若要阿爹拼上整个谈家乃至整个卢龙的性命,来为女儿的私心做赌,女儿愧不敢当。女儿既没有这个脸要,也不会让阿爹做这样一个无情无义之人。女儿此番前去面见林骥,是生是死都尚未可知,若万分不幸,女儿一去不回,请阿爹,请哥哥们保重,不要记挂我……女儿,也在此许下重诺,无论如何,会拼尽全力,也要把兰兰完好安全地换回来。”

大大咧咧的谈会英,虽然并不明白自己这个千里奔亲而来的妹妹与谈承烨此事讨论的究竟是些什么,但听闻了殷琬宁这样诀别一般的话语,仍旧心下戚戚,不禁道:

“娇娇,怎么,怎么突然……”

“没时间了,来不及了。”殷琬宁一面拂去脸上汹涌的泪水,一面站了起来,转身就走。

而她身后地宫氏则拦下了莹雪,一个人跟了上去。

谈会荣见状,也紧随其后,说道:

“阿爹,就这样让娇娇一个人去涉险,我,我不放心……”

谈承烨凛冽的目光扫过了堂上这面色各异的几人,皱着眉头说道:

“罢了,既然彻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大郎,你先远远跟着吧,机灵一些,伺机而动。”

谈会荣点头,与谈会芳对视一眼,便追了出去。

出门之后,心急如焚的殷琬宁,一心想着用自己去换谈会兰回来,按着那勒索信上所写的见面地点闷头快走,没多远时,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刚一回头,却见阴沉着脸的谈会荣,二话不说,一掌便将还未喊叫出声的宫氏打晕在地。

谈会荣的功夫,虽然远远比不上陆子骥和容向钦他们,但对付两个弱质女流,仍然是绰绰有余的。殷琬宁也未及惊叫,谈会荣便点穴封住了她的口,无法说话的殷琬宁,便只能任由谈会荣将自己五花大绑,再眼睁睁看着他把她们主仆二人,带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院落里。

宫氏被打晕后便捆绑了起来,一直都不省人事。而谈会荣则不知为何,选择解开了殷琬宁的穴道。

殷琬宁还念着林骥的勒索信、生死未卜的谈会兰,绞尽脑汁,对谈会荣的这番做法全然不理解,但现在也不是内讧的时候,她仍然放平了心态,同谈会荣讲了道理:

“大哥,之前我隐瞒了你的,也就是这周王林骥之事,我是被赐婚给他的,但我逃婚了,这才来了幽州。我承认,隐瞒你是我不对,我也是不想连累你们……现在事情到了紧要的关头,林骥的勒索信上指名道姓要让我去换兰兰,骥哥哥又刚好不在,那林骥是个禽兽不如的人,若是再耽误一点,还不知道兰兰在他手里会被怎样。你,你赶紧把我放了吧,让我去林骥那里换兰兰回来,好吗?”

谈会荣的眼神,却像是在看傻子一般,只见他嗤笑一声,轻蔑说道:

“娇娇,到了这个时候,也终于舍得跟你的大哥说实话了,嗯?这个秘密,是非要等到大祸临头了才肯从你的嘴里吐出来,是不是?还有谈会兰,十几年了,这个妹妹的眼里都只有容向钦没有我这个大哥,我又为什么,要在乎她的性命?”

“我现在要做的,不过是借周王林骥的手来除掉陆子骥和你,就是因为你们,谈家上下,现在才成了这样。只有除掉了你们,我们谈家,才能恢复到原来的规矩和次序里。”

殷琬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嘴张着,半晌才能开口说话:

“是……是你?是你向那林骥通风报信的?”

谈会荣却不置可否:

“如何?现在才知道,被信任之人出卖的滋味,好不好受?我现在捆了你,把你放在这里,陆子骥才好乖乖上钩,等我把你们这对奸夫□□一网打尽,一并交给周王,也不迟的。”

“你……你……”殷琬宁眼见着谈会荣将门关上,越走越远,浑身还被绑住的她,却毫无办法。

这院落的位置是在太过偏僻,她用尽全力喊了两声,又等了一会儿,也还是完全没有任何的回应。

殷琬宁心乱如麻。

她原本以为,林骥是终于发现了她人在幽州的蛛丝马迹,这才匆匆杀过来,逼迫她、要让她给一个交代。却不想,这其中的缘由,竟然是看起来最老实可靠的谈会荣,将她和陆子骥彻底出卖。

想不到,谈会荣一身的莽气,竟然也是个因爱生恨、得不到就要彻底毁灭的人。

还有可怜的谈会兰,现在就在林骥的手里,还不知道会如何呢!

怎么办,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谈会荣处置好了殷琬宁,再往谈府去,人还未走近,却见谈府已经被重兵重重包围,那些陌生的面孔一看到他的身影,便立刻围了上来,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甚至口口声声,称他为“节度使大人”。

这个节度使之位,虽然是谈会荣从被谈承烨收养时起就梦寐以求的,可在他与谈会芳的计划里,并没有提过要伤害谈府之人的性命,就连谈会兰,现在也正好好地躺在谈会荣另一处隐蔽的小院之中,并没有受到分毫的伤害。

这场变故是谈会芳一手策划、谈会荣半推半就赶鸭子上架行事的,他对这个二弟的许多想法都并不完全清楚。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与谈会芳生嫌隙显然不是明智之举,谈会荣尽管心中充满了疑惑,面上也不能完全表露出来。

刚好,谈会芳从谈府里面款款走出来,也和其他人那样,朝他恭恭敬敬地行礼:

“大哥,我都按照你的吩咐安排好了,现在就只等陆子骥上钩,一切都会大功告成。”

谈会荣则依旧眼含不解,在众人的目光里,他也只能压低了声音,对谈会芳耳语道:

“咱们不是说好了,只把卫娇和陆子骥捉住交给周王的吗?二弟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谁知谈会芳反而拉高了音量,再一次向谈会荣恭敬地行了礼:

“节度使大人,属下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将逆贼谈承烨、容向钦、谈会英等人擒获,只等您的发落了。”

罢了罢了,“节度使”这样的高帽,现在谈会荣是想摘也摘不掉了。于是他只摆了摆手,与谈会芳一前一后,走进了谈府。

谈府的正堂上,这刚刚几人收到周王的勒索信时讨论的地方,谈承烨、谈会英和容向钦纷纷倒地不支,一看便是因为误服了迷药所致。

谈府内的其他婢仆,也被谈会芳早早安排好的人全部制服了,整个谈府,眼下都尽在谈会荣兄弟二人的掌握之中。

“大哥,”谈会芳依旧恭敬,并无半点得意之色,“一切都进行顺利,所有人都唯您马首是瞻,等到您的进一步指示。”

谈会荣长叹一声,目光扫向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三人,皱着眉头说道:

“先把他们都绑起来,我去关卫娇那边,先埋伏起来,等着陆子骥自投罗网。等先把那对奸夫□□打发走了周王,再来决定,下一步要怎么办。”

小院的这边,谈会荣前脚刚刚走,殷琬宁还在原地着急,究竟该如何出去时,忽然听见了外面院中有许多杂乱的脚步声。

原来,是谈会荣的手下过来了,正在将这小院团团围住、看得死紧。

殷琬宁心急如焚,恰好此时,被扔在地上的宫氏悠悠转醒。宫氏一睁眼,见到主仆二人如今的境地,定定地说道:

“姑娘放心,奴婢之所以当时拦下了莹雪选择独自陪伴姑娘,便是已经预料到了可能的情况,早有准备。”

说完,只见她艰难从背后的衣衫里掏出一把小小的匕首,利落地扔到了殷琬宁的脚边,道:

“姑娘先用这个,把我们身上的绳子解了,咱们俩,再来从长计议。”

殷琬宁一见那匕首,悬着的心也稍稍安定了下来,再加上宫氏那一切都尽在掌握的眼神,于是便强忍住满心的好奇和慌乱,捡起了那匕首,小心地割开了主仆二人身上的绳子。

谈会荣自信的很,以为她们一定没有后着,房门并没有落锁。而院中的那些守卫,殷琬宁根本就没有见过,个个都来历不明,主仆二人若现在出去,只能是自投罗网。

于是,她们便只好小心趴在窗边,耐心而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那些守卫的兵勇,很快便百无聊赖,放松了警惕,开始闲聊了起来。

士兵甲:

“想不到节度使大人这个好不容易人回来的女儿,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不仅让咱们大公子丢了魂、闹出了比武抢亲这样的事,她本人,竟然还是那朝中的天子赐给周王殿下的未婚妻。”

士兵乙:

“这有什么?人家长得倾国倾城,你我看了都把持不住,咱们的大公子喜欢,也正常得很。只不过呀,这大公子因爱生恨,就一定要把事情做绝,要将卫姑娘和陆公子交给周王泄愤。”

士兵丙:

“你们说,卫姑娘私自婚配嫁给陆公子,他们二人这下要落到了周王的手里,周王会怎么对他们?”

士兵甲:

“怎么对待,还能怎么对待?这是夺妻之仇,换做是你,你能轻易放过?周王是天子近亲,从小就是天潢贵胄、高高在上,什么时候、怎么可能受这样大的羞辱?我恐怕……”

耐心听到此处,一直凝神屏息的殷琬宁,脸色又渐渐沉了下去。

与她紧紧挨着的宫氏却拍了拍她的手臂,安慰道:

“姑娘芳心,眼前的困难都会过去的,那些人都在胡言乱语,姑娘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殷琬宁仍旧心下惴惴,刚想问宫氏是不是知道一些什么,可尚未开口,那小院之中,却突然响起了刀剑摩擦之声,兼有倒地之声和咒骂之声,似乎是有另一方的势力,与这院内谈会荣留下守卫的兵勇们厮杀。

殷琬宁稍稍立起了身子,沿着窗外看去,便看见了那院内突然出现了陆子骥身披战甲的高大身影。

只见她的夫君,剑风如火,所向披靡,即使身边一瞬间围了十数人,也只面色不改,冷峻的眉眼寒光微动,手起刀落,那些挡路之人便纷纷倒地,满院散兵,根本无人是他的对手。

是她一生钟爱的、不顾一切也要嫁予的男人,是与她经历过生死的男人,也是骑着高头大马、予她十里红妆的男人。

现在。他踏碎凌霄,穿云破月,来救她了。

她终究没有看错人,他拼尽全力,也不会舍得她受半点委屈。

当此关键时刻,殷琬宁最应该做的,便是静静地等待。毕竟,她与宫氏两个人,只有那一把小小的匕首,若是此时贸然出去,让正在专心杀敌的陆子骥分心不说,可能还会误伤了自己。

“姑娘,姑娘!”殷琬宁正在逐渐稳定下心神,而她身旁那一直沉着冷静的宫氏却突然惊叫起来,“起火了起火了!”

殷琬宁一回头,才看见身后的房内突然窜上了熊熊的大火,炙烤灼烧的气味扑鼻而来,那火势也越来越旺,眼看就要烧到门边的主仆二人了。

一定是有人看着陆子骥势如破竹,干脆破罐破摔,用这火攻之法来逼陆子骥就范。

这下,是不该出去,也要出去了!

她们先前的顾虑果然没有错,两人刚打开那房门冲出来,在房门之外大约一丈远距离的一个兵勇,便立刻注意到了她们,一个箭步冲了过来,眼看马上就要抓住这颇为仓皇的主仆二人,用以要挟正在浴血杀敌的陆子骥。

而宫氏反应迅速,早有准备,刚发现那扑上来的兵勇,便眼疾手快,将殷琬宁往外奋力一推。

“周王殿下!保护王妃!”

就在宫氏手握匕首、准备与那握着剑的兵勇拼个鱼死网破的同时,在这关键的时刻,她再也顾不上当初林骥对他的反复叮嘱,直接冲口而出。

紧接着,她便迎面撞在了那士兵的剑伤,一条白净的脖颈,瞬间便已是鲜血淋漓。

等到殷琬宁被那战甲上沾满鲜血的夫君稳稳接住,回身再看去时,那个想要抓她的兵勇已经被赶来的灰鹰所杀,但舍命救她的宫氏,却也倒在了血泊里。

她的耳边,那兵戈之声都已经停了,而那间被熊熊大火所吞噬的屋子,也渐渐偃旗息鼓,彻底安静了下来。

为了这场因为她的自私和一意孤行带来的无妄之灾,有人付出了自己的性命。

其中,便有忍辱负重十余年、将所有的身不由己都深深埋在心底的宫氏。

殷琬宁用尽全力挣脱了抱着她的男人,扑到前面的地上,去抱起了那已经奄奄一息的宫氏,看着她仍然鲜血直流的脖子,赶忙伸手,想要用这简单的方法,替她止住鲜血。

“姑,姑娘……别费心了,”宫氏吐露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力,“奴婢这一生,作,作恶太多,不得,不得好死是应该的……”

殷琬宁却只觉得肝肠寸断,痛号出声:

“不!妈妈你不过是为了保护我才投靠了冉氏那个毒妇,我和阿娘,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宫氏只勉强挤出了一个苍白无力的笑容,精疲力竭地说道:

“能,能为了姑娘而死,算是,弥补了奴婢,奴婢的一些罪恶……当年,姑娘祖母的,她服的慢,慢性毒药,也是奴婢每日,每日亲手下的……殷俊与冉氏,作,作恶多端,他们也必须,必须像我一样,接受惩罚……姑娘,周王殿下,他,他为了姑娘你做了太多,太多了……奴婢,奴婢求姑娘别再怪他,一定,一定要为你枉死的阿娘和祖母报……报仇……”

说完最后一个字,宫氏便阖上了眼。

只留下还抱着她的殷琬宁恍恍惚惚,任由伤心的泪水将小脸淹没,回过神时,却也只用那沾满宫氏鲜血的手,胡乱擦了一下。

脸上的泪痕与血痕,乱糟糟交织在了一处。

周王……林骥……陆子骥……

她仍然还未完全从这震撼无比的消息里回过味来。

怎么回事?

不如,这冬日的天上落下一道惊雷,将她劈死在原地好了,这样,她就不需要再去思考这个问题。

一思考,左边胸口的心房,便忍不住抽痛。

而且,被劈死了,她便也能跟着宫氏一并去九泉之下,见她的母亲和祖母,让她们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她的噩梦。

是噩梦,醒来就好了。

“林骥,林骥——”她仍旧抱着宫氏冰冷的身体,口中胡乱地喃喃。

“娇娇,我在的。”林骥就在她身后几步的位置,听到她在唤他,立刻回答。

“周王殿下——”

“你,你疯了吗?”

第70章 前事

冬月的幽州, 虽还未迎来初雪,但深秋的寒风凛冽里, 早已蒙上了一层灰扑扑、看不真切的肃杀之气。

这使得仍旧跪在地上、怀里抱着那为了保护自己而死的宫氏的殷琬宁,本就单薄的背影,又平白添了几分根本不该属于她的萧索和落寞。

她似乎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抖。

踌躇着,林骥的脚步也还是凝在了她身后堪堪两尺的距离。

因为她那句“你疯了吗”之后,她又颤抖着, 接了一句彻头彻尾、毫无保留的自我否定:

“不不不,该疯的人是我,一直都是我,是我该疯……”

林骥又哪里听得下去, 一向能言善辩的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语言十分苍白, 他只会:“娇娇, 你听我说……”

“事实摆在眼前, ”殷琬宁一面摇着头, 一面抢白, 不留任何余地, “林骥你还想解释什么?这一次, 这么大的动作, 是不是你联合着大哥做下的局, 绑架了兰兰、闹得惊天动地,只为让我主动发现,你那再也隐瞒不住的身份?”

她恨自己, 她明明是愚笨至极的呀,可是此刻的推理判断, 突然如此清晰。

而林骥果然顾左右而言他:

“娇娇,你先起来,跟我回去,我们慢慢来说,好不好?”

语气和从前“陆子骥”的,听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可一切都变了。

都不一样了。

“回去,回哪儿去?”殷琬宁声音突然尖利,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谈家是我的家不是你的家,你家姓林,这天下大片大王土,都是你家的!”

而林骥身后,一直默默看着这一切的灰鹰,也忍不住插嘴道:

“王妃,莫要失言,小心祸从口出。”

“我不是他的什么王妃,”殷琬宁被触到逆鳞,激烈反驳,声音一个字比一个字大,“从我决定逃婚的那天起,我和‘林骥’这个名字,就再没有半点瓜葛!”

“娇娇,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林骥如钟一样矗着。一直没有旁的动作。

“哼,”殷琬宁只回以一声冷嗤,仍旧不看他,“又有什么区别呢,嗯?你把我骗得团团转的时候,就没有想到过有今日?”

林骥自知理亏,只能好言好语地讲理:

“作恶之人,不止谈会荣一个,你就这么狠心,眼睁睁看着阿爹他们,全都处在危险之中?”

听到“阿爹”这个称谓,殷琬宁这才转过身来,狠狠瞪着林骥,银牙咬碎:

“林骥,你不要再拿旁人来威胁我!”

而此时的林骥,也不再犹豫,殷琬宁只见到他突然向自己而来,却不见他出手的这一下,仍然在怒火中烧的自己,便已经失去了知觉。

然后,林骥便将晕厥的殷琬宁打横抱起,亲了亲她还沾着血的苍白的小脸,对身后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出现的飞鹏说道:

“为宫氏好好入殓,我要把她带回长安归葬。至于王妃……务必看好她,在本王处理完这谈家的变故之前,她若有任何一点闪失,”

林骥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飞鹏,你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林骥又稍事修整了一番,很快,便带着亲兵,离开了这一片狼藉的院落,重新往谈府前进。

而刚好,他就在重重重兵包围下的谈府门口,与从谈府内匆匆出来的谈会荣,短兵相接。

谈会荣对刚刚那关押殷琬宁院落那边发生的一切都毫不知情,只当一切顺利,看到了只带了几个亲兵的林骥,自然并不放在眼里,放肆地大笑一声,对林骥喝道:

“陆子骥,枉我还费尽心思到处找你,你就这样自投罗网,怎么,想早点被我送上黄泉路吗?”

林骥云淡风轻,并未因为谈会荣这低劣的挑衅而动怒半分,只剑眉紧蹙,佯装并不知晓谈府内的兵变一事,好奇问道:

“大哥,你可否先告诉我,这谈府外围着的重重士兵,到底怎么来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谈会荣闻言,又是一声大笑:

“陆子骥,你死到临头了,还想关心谈府?谈府是你个小小商户也配踏足的地方?你陆子骥,与周王殿下的未婚妻殷琬宁无媒苟合,抗天子赐婚,胆大包天。周王殿下命我捉拿你们二人,他的人马也早已经在城外守株待兔,你死到临头了,还在这儿关心跟你毫无关系的谈府?”

“所以,”林骥骤然沉下了脸色,拔./出佩剑,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此时满满都写着杀意:

“这就是你投靠周王、出卖父亲兄弟的理由?”

谈会荣见状,当然不甘落后,也拔出了佩刀:

“陆子骥,别以为凭你那点武功、那点人手,就可以在我卢龙的重甲军士面前为所欲为!你以为,你真能硬闯?你又可知道,他们的小命可都在里面,只要我一声令下,火种一点,这谈府里的所有人,就都会化为灰烬吗?乖乖束手就擒,否则我一把火把这谈府都给烧了!”

而话音未落,谈会荣的身后突然飞射出了一支箭,即使谈会荣如今身披战甲、头戴钢盔,那如闪电一般的箭簇,仍旧深深射入了谈会荣的头颅,刚刚还大放厥词的谈会荣,连痛叫都没有说出口,便立刻应声倒地。

在倒地之前,谈会荣却分明看见,那早已被谈会芳用迷药迷晕、被自己困住的养父谈承烨,手持弯弓,面带愠色,披星戴月而来。在众人惊异的目光里,谈承烨恭恭敬敬,朝着谈会荣此生最最痛恨的、低贱至极的商户陆子骥施礼:

“周王殿下,所有作乱之人均已尽数拿下,听凭殿下处置。”

不过,倒在地上的谈会荣,已经等不到属于他的“处置”了,一生都才貌平平的他,到死,都没有闭上那双并不甘心的眼。

林骥却只淡淡地看了一眼地上谈会荣那已经逐渐僵硬的尸体,向谈承烨微微点头:

“岳父大人何必如此多礼,今日能顺利擒拿逆贼,全靠岳父大人的精心铺排,小婿不过是做个配合罢了。”

谈承烨面上并无半点喜色,反而满是忧郁,只长长叹了口气:

“要我亲手射杀养了十几年、一直都视为己出的儿子,谁人能狠得下心来?”

他又哪里只有不舍呢?

在林骥当众抢了谈会荣与殷琬宁的婚事那日晚,来到他书房时,林骥不仅仅亲口承认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还将他养子的真实身份告知了他。

林骥早有先手,除了娶他的女儿,还拿出了完整的方案,希望他提前布局。

老父亲心如刀割。

这段时日以来,谈承烨一直都在暗中观察他们,也隐隐希望,林骥查探到的消息是错的。

这样,他便能继续维持着谈家上下十余年来一直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了。

但很可惜,最终,谈会荣与谈会芳,终究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迈出了那万劫不复的一步。

一步错,便是步步错。

就在不久前,谈会荣跟着殷琬宁离开了谈府之后,谈会芳如惯常一般,发挥着调和剂的作用,为了让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的几人冷静下来,给大家每人都倒了些茶。

一心记挂着周王勒索一事的谈会英和容向钦根本不疑有他,略说了声谢谢,便一口饮下。

只有谈承烨趁着谈会芳转身不注意时,悄悄将茶水倒在了袖笼里。

果不其然,不出片刻,谈会英和容向钦便相继倒地不支,谈承烨见状,也立刻顺势装做昏迷,和他们两人倒在了一处。

尔后,谈会荣回来,与谈会英的对话,谈承烨都听得一清二楚。

当他发现这一向如莽夫一般的谈会荣,只想对付殷琬宁和林骥、对他们旁人还留有一丝余地时,谈承烨也稍稍有了欣慰。

可当时机已然成熟,他用身上早已藏好的刀片割了绳索、并成功制服了谈会芳时,他算准时机,走到了谈府门口,却刚好听到了谈会荣对林骥说的那番话。

只可惜,被利益冲昏了头脑、被嫉妒蒙蔽了双眼的谈会荣,为了威胁林骥,还是说出了要一把火将他们全部都烧死的话来。

谈承烨只有一声长叹。

和林骥一前一后回到府内,谈承烨叫上了已经服下解药后转醒的谈会英和容向钦,再次来到了关着谈会芳的暗室内。

此时的谈会芳自知大势已去,丝毫没有慌乱,向来为人低调、衣着质朴的他,那双无比精明的眼,也第一次向他们展露了猩红的眩目。

“谈会芳,”林骥淡淡开口,“哦不,栾况,现在你奸计败露、死到临头,还有什么话好说吗?”

谈会芳只一脸坦然:

“是我技不如人,我栾况无话可说。不过,”

他话锋一转,兀自提高了音调,“你陆子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明知道殷琬宁是周王林骥的未婚妻,非要拉上整个卢龙与朝廷作对,两败俱伤。论起自私自利,你的脸皮,才是天下第一。”

林骥眸色一凛:

“自私自利?这样不知羞耻的话你也说得出口。你写信给周王通风报信的时候,就一丝一毫没有想过,这卢龙上下的安危?”

说着,林骥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在谈会芳的眼前,徐徐展开,让他看得清楚明白:

“栾况,你也不过是想借周王的势力排除异己,独占卢龙,何必把自己说得如此高尚?”

谈会芳却瞪直了眼,满脸不可思议:

“这,这,这封信,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因为,”林骥依旧云淡风轻,一面说,一面将那信拿到了一旁的烛台上,看火苗将那封他早就想撕毁的告密信一点点吞噬,“我就是你通风报信、以为能做你靠山的,周王林骥。”

此言一出,跟在林骥与谈承烨身后的、一直阴沉着脸的谈会英和容向钦俱是惊愕不已,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正迟疑着准备行礼,被林骥抬手挡下。

这番动作自然也落在了谈会芳的眼里,只见他被气得干笑了好几声,这才缓过了劲,强忍下颤抖说道:

“周王殿下运筹帷幄、智计卓绝,我栾况自愧不如,今日,成你手下败将,我输得心服口服。”

“二郎,”却是谈承烨满脸愧怍和无奈,“如果,如果你早告诉我,你是当年那卢龙节度使栾越唯一留下的孙子,我待你,也会像对待向钦父子那样……”

“谈承烨,你别在这里假惺惺了!”回应他的是谈会芳的一声怒吼:

“即使当年,你并未跟随鲍良杰一并血洗栾家,你今时今日所得到、掌握的一切,又哪一样没有归功于当日鲍良杰心狠手辣的斩草除根?那年我只有四岁,目睹了全家被屠尽,如果不是被我的乳母塞到水缸里逃过一劫,我今日哪有机会与你说这些?你知道,我这十几年来都是怎么过的吗?没有哪一日,我不梦见他们的血泪,没有哪一日,我敢忘记我发誓要为他们报仇雪恨的使命。若我此生都安安稳稳、心安理得做你的养子,我又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惨死的家人?”

“可是,可是二哥……”谈会英也满脸不忍,想不到这样的悲剧,竟然也会在他们之间上演,“我们兄弟,这么多年的感情。大哥他单纯,你就怂恿他走上兵变的不归路;兰兰还那么小,你却舍得将她绑架、用来威胁我们。你在做这些的时候,可有想过,我们兄妹四个十几年来几乎日日相处的感情?”

谈会芳却撇开了视线,一脸淡漠:

“没有,我才不像你一样,那么重感情,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只能让我日日煎熬。”

“二哥,”容向钦也叹了口气,“仇恨真有那么重要?你看看我,我——”

“因为你容向钦是懦夫!你和你那个爹,都是懦夫!”谈会芳却激烈地抢白道:

“若当初没有容见徐,他鲍良杰能这么快在卢龙站稳脚跟、扩大势力?可他鲍良杰又做了什么呢?兵变当晚,容见徐根本没做什么、也没打算做什么,鲍良杰仅仅因为他首鼠两端、害怕他真的去向我爷爷通风报信,就反手将自己的恩人杀了?”

“若要我说,你们父子对他们一家的仇恨,应该比我还要深得多吧,可你们呢?你们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鲍良杰和谈承烨的特殊照顾,你容向钦就更厉害了,还要娶仇人的女儿为妻。”

“还记得秋围那晚,我们在镇上的酒楼里,谈会兰让我们玩的那个真心话游戏吗?我那天抽的问题,问的是在座之人里,有没有我恼恨之人。其实哪里没有呢?我最恼恨的就是你容向钦,我宁肯像现在一样拼命过、输了,含恨而死,也绝不会做和你们一样,卖亲求荣的无耻之辈!”

林骥伸手阻止了谈会芳继续大放厥词,“栾况,你勾结魏博、绑架幼妹、谋杀养父,证据确凿,你也无从抵赖,死罪难免——”

“殿下,”谈承烨却开口拦住,“若,我说我想留他一条性命,殿下可否……”

“谈承烨,我不要你的假仁假义!”谈会芳根本不领情,只哈哈大笑起来,“你以为你不杀我,你就能善终了吗?你的夫人红杏出墙、为情夫殉情,你却还把她的女儿当成宝;你一手养大的三个好儿子,有两个都背叛了你,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还有,你那个从长安来的亲女儿,一心只想着利用你来逃婚,根本没把你的安危放在眼里,你……”

话音未落,林骥却已经抽出了宝剑,一把便刺穿了谈会芳的喉咙。

和先前的谈会荣一样,谈会芳死时,也是闭不上眼。

这是这对自作聪明的兄弟,应该得到的下场。

四人沉默着走到了屋外,谈承烨看着头顶的秋阳点点,久久没有说话。

忽然,他手捧胸口,浑身一抖,一口鲜血便“噗嗤”一声坠落在地,像绽开了一朵邪恶又妖冶的血花。

林骥等三人赶紧上前搀扶,问他身体如何。

谈承烨却只摇了摇头,看向了扶住他的林骥,勉强说道:

“殿下,娇娇还不知道,你就是周王吧?赶紧去看看她,这里有三郎和向钦在,不用管我。”

殷琬宁又梦见了前世。

那是她作为太后,参与自己的“便宜儿子”林衡之的登基大典的那日。

年青的太后凤仪万千,身上穿着的鸦青色翟衣以精美的龙纹滚边,每一个小小的动作,都能牵连到头顶的九龙九凤冠,那博鬓微动,挑牌垂于她勉强端直的双肩上,随着她的惶惶不安而沙沙作响。

林骥在下,她在上。

这个身着玄黑宽大襕袍的男人,剑步端然,手持玉笏,向新帝、向她这个太后行稽首大礼。

“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抬起了头,身上的衣着逾制,九章绣纹和通天冠綎上的九串冕旒,都只有帝王能穿着。

她也终于看清了他。

是陆子骥的脸……是她夫君的脸……

他们,他们怎么能合二为一?

从这不断重复的梦境中醒来,殷琬宁第一眼便看见了守在床头的他。

一向喜洁的他,脸上还有并未擦净的血痕。

兵变……绑架……囚禁……

她恍惚间又一次忆起了晕厥之前发生的事。

“娇娇,”这个一直看着她的男人,却率先开了口,长着薄茧的拇指,停留在她的脸颊上,“莹雪伺候你不尽心,你看你脸上,还有宫氏的血迹。”

“不过,这样也好,我们两个的脸上,就都还有别人的血了。”

“是天生的一对。”

“曾经, 有人几次差点丧命——”而当他认真说着这话的时候, 他身旁的殷琬宁, 却早早将那骨牌从他的手里抢去, 无聊得把玩着, 似乎根本没有用心在听。

他顿了顿, 这才继续说道, “我在救她的时候,心底其实隐隐在害怕,害怕……会就此失去她。”

谈会芳一刹那尴尬不已,又赶紧去翻了那骨牌的背面,那背面写的是让他当众跳支舞。这下,谈会芳又只好自嘲一笑,抱歉一般说道:

“嗨,我武艺平平,舞艺更是平平,这‘彩衣娱亲’的事,实在是太为难我了。”

谈会兰这个提议, 很快也得到了谈会芳和容向钦的附和,于是十分顺利便被采纳。

非常简单而圆满的回答, 无人继续追问。

于是,拒绝回答问题和拒绝当众跳舞的谈会芳,自动自发地罚了五杯烈酒。

第四个抽签的是容向钦,他抽中的签与谈会荣的一样,都是问他在座的人里,是否有他心悦之人。

容向钦当然不是谈会荣,他的答案也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只见这年轻的公子一面笑着大方承认自己有,一面举起面前的酒杯,碰了碰谈会兰面前的那个。

他抽到的那张签上,对应的骨牌上所问的那必须要说真心话的问题是,这辈子有没有害怕的时候。

陆子骥的长指握着骨牌, 目光渐渐从上面的刻写下的字升起到环视着一圈所有等待他答案的人,停在了殷琬宁的面上, 最后, 才稳稳地说了一个“有”字。

第61章 真话

虽然,她其实也很想知道谈会英追问的那个问题的答案,但转念一想,万一等会儿轮到她自己也被追问,现在开了口子、允许大家追问,到时候若是自己也这样,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于是,谈会荣便侥幸逃过一劫。

第三个抽签的是谈会芳,他抽到的签上,对应的必须说真心话的问题是,在座的人里,有没有他恼恨的人。

这个并不出格却十分自然的举动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于是大家都举起酒杯来,共饮一杯。

第五个抽签的是谈会英,他抽中的签上,所对应的那个问题比之前其他人的还要刁钻,问的是如果他和自己的好兄弟或好姐妹同时喜欢上同一个人,他是会平等争取还是放手让爱。

谈会荣若有所思地看向众人,殷琬宁也好奇心乍起,期待他的认真回答,直到目光辗转的谈会荣终于与她四目相对,才郑重说了一句“有”。

此时, 距离开席已经过了很久,谈会荣在对陆子骥说完那番话后兀自喝了一会儿闷酒,谈会芳人是半醉但依然口齿伶俐,谈会英、殷琬宁和谈会兰都微微薄醉,只有陆子骥和容向钦最是清醒。

这个游戏,按照年纪长幼排序, 第一个抽签的,便是时年二十二岁的陆子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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