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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弄心房(重生)

30-40

——只是可惜,这几日里都没再见陆子骥,阎京便以为他早已经离了灵济寺,灰溜溜下了山,所以才会把构陷卫郊的另一个对象,选成了灰鹰。

林骥只是看着他, 那双狭长的双眼,像黑夜里不费吹灰之力追踪到猎物、即将飞身咬断喉咙的孤狼:

“我最后,再警告你一次,若是想要活命,闭上你的狗嘴,什么也不要说。”

是眼前这个名叫陆子骥的男人干的,看灰鹰对他俯首帖耳,想必,他才是那个在灰鹰背后,找姜燕燕讨了莹雪来的人。

那一日里,自己无意撞见他背着卫郊回到灵济寺,从他看向自己的冰冷目光里,他读出了男人嗅到情敌气味后那难以自抑的愤恨

“陆子骥,你打我,再狠狠打我,就算你今天把我打死,你也不可能证明卫郊的清白,因为,她原本,就没有清白,哈哈哈哈哈哈……”

林骥的身后,在阎京轻蔑又张狂、近乎疯魔一般的笑声里,殷琬宁的心口刀刺一般锥痛。

慌乱而绝望的泪水不断下落,她像个突然被从头淋了暴雨、却无任何一瓦遮头的、狼狈不堪的瓷娃娃。

她即使再蠢笨再无知都知道,阎京所说的“证据”,千真万确、无可辨驳——她胸口的红痣在,那他与阎京那所谓的“奸情”,就会在这灵济寺众人的眼中,彻彻底底坐实。

只是,她身上的痕迹,这么私密的事情,他阎京又是如何知晓的?

但她眼下早已无暇顾及这些,望向一旁一直不发一言的灵济寺住持衍明,哽咽着诉说着委屈:

“衍明法师,我卫郊生性愚鲁,没有慧根。来灵济寺中小住,也从未虔诚拜佛、研读经书。只是,只是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不过识人不清、被阎京不俗的画技吸引,却要凭空遭遇这样的诬陷,我,我实在是……”

殷琬宁哭得梨花带雨,但大堂里的众人,个个都面色凝重,除了林骥和灰鹰之外,似乎根本没人信她这番情真意切却似狡辩的说辞。

就连衍明住持,也依旧手捻佛珠,表情平和淡然,只说了一声“阿弥陀佛”,不置可否。

这一下,殷琬宁彻底绝望。

原来,自己从小与佛无缘,到了今日,在这个千年古刹里,依旧没有任何改变,依旧无人能为她遮风挡雨、为她洗刷冤屈。

而此时,沉默了许久的封秀云,突然提高了声量,在相对沉默的大堂里,尤为震耳:

“卫郊,你究竟有没有?”

想到封秀云昨日与自己的那番深切的恩怨,殷琬宁不由得心下一抖,这个问题太过模糊,她又首鼠两端,只能嗫嚅:“我……我……”

而封秀云却似将她的话当做了耳旁风,利落站了起来,径直朝殷琬宁走来,一面说道:

“想知道阎京有没有污蔑你,这还不简单吗?”

封秀云心如针尖,恐怕是难得逮到机会,要向自己报仇来了。

殷琬宁心跳加速,赶忙朝后退了几步,哆嗦着说道:

“封,封姑娘,昨日之事都是误会。我,我求求你,别再火上浇油了,好不好?”

封秀云步步紧逼,充耳不闻,只像昨日那样,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朝着众人说道:

“阎京究竟有没有信口雌黄,我一看便可知分晓。是黑是白,容不得抵赖。”

殷琬宁力气小,像昨日那样,根本挣不开封秀云。她被拉着,就要往身后的侧间里去。

完了,这下已经彻底完了。

封秀云会借机把她胸口上有红痣之事坐实,到时候她和阎京的“奸情”,就更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慌乱之下,殷琬宁四下乱看,却对上了陆子骥那一向波澜不惊的目光。

她原本猛烈的心跳,又是一沉。

看来,连陆子骥也信了,自己在他不在灵济寺的这几日里,已经和阎京发展到了那样不堪的地步。

她本就是离家出走的孩子,却在关键的时刻,被所有人,毫不留情地抛弃。

就像她过去的人生一样,生母卫远岚早早离世、而唯一疼爱她的祖母乔氏,也在护了她仅仅三年之后,就把她一个人丢在了世上。

带着如临深渊一般绝望的心境,即使与封秀云二人独自进到了房内,殷琬宁仍然在痛哭不止。

泪眼婆娑里,她见到殷琬宁伸出了手,还是立刻挡住她月匈前的衣襟,要给自己留最后的体面。

“我……我……”她抽噎着,祈求对方能明白她的暗示。

却被封秀云抢白:“卫郊,你放心。”

这几个简单的字,无论如何也不像是能从封秀云的口里说出。

香肩隐隐颤抖的殷琬宁抬起了鹿眼,疑惑地看着封秀云。

封秀云并不理会,只定定说道:

“昨日之事,是我自私,是我不对,我欠你一个郑重的道歉,希望你能够原谅我的莽撞冲动。今日,此事事关女子清白,如此郑重,我也只会说我亲眼看到的,别的,一概不知。”

殷琬宁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咬着嘴唇,摇了摇头,依旧没有回话。

两人沉默着僵持了片刻,封秀云却突然转身,出了房门,之后毫不犹豫,直接走向了住持衍明和封夫人、姜夫人处。

而留在原地的殷琬宁错愕了一下,然后胡乱整理了一下刚刚被自己揉皱的上衣,甫一踏出房门,便听见了封秀云的声如洪钟:

“衍明大师,姜夫人,阿娘,我刚刚已经亲自看过了。卫郊根本就不是那阎京所说的那般,想必是阎京眼看自己要被押送官府绳之于法,非要拉一个无辜之人和他共同沉沦。这等卑劣小人,必须严惩,断不可让他逍遥法外!”

殷琬宁捂住了口鼻,脚下却觉得无比虚浮,此时身侧莹雪突然出现,将她稳稳扶住。

而那边,封秀云此话一出,堂上虽无人再多一句言语,但所有人的表情,都只写上了“深信不疑”四个大字。

无他,因为这里有许多人昨晚看了热闹,也围观了封秀云对卫郊的污蔑偷盗事件。

若说封秀云此人,在整个灵济寺里最痛恨、最想除之而后快的人是谁,卫郊敢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

如今,就连封秀云都说,卫郊的身上根本就没有阎京所说的东西,那必然就一定是没有。

而一直得逞奸笑,只等封秀云将卫郊一锤定音的阎京却彻底慌了,又一次暴起,狂吼而出:

“不可能!她的胸口就是有!我看得真真切切!”

封秀云却一脸正色,毫不留情反驳:

“你的意思是,我封秀云徇私,还是我的眼睛坏掉了?阎京,凭空污蔑良家女子清白,你算是什么东西,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们在场所有人,都要被你耍得团团转?”

说完,却是封夫人喝了封秀云一声:“秀云,莫要口出狂言!”

封秀云眼见大局已定,阎京翻盘无望,这才收了脖子,不再说话。

——“没错,阎京此人丧尽天良,这也不是他第一次作奸犯科了!”

此时开口说话的,是一直没有发言的灰鹰。

只见他从林骥身后走出,自怀中掏出了一张发黄的大纸,几步来到姜夫人和封夫人面前,恭敬呈上。

灰鹰一边看她们认真读着纸上的内容,一边向其他好奇但不明就里的看客们,大声解释:

“这是我从阎京真正的老家并州那边淘来的官府通告,阎京此人在并州时,便已经引诱过几名良家姑娘,其中有一位,甚至因为事情被揭穿而无颜面对众人,最终选择了悬梁自尽。事发之后,阎京在并州早已声名狼藉,他参加科举的资格也早已被取缔。只不过,是他后来花了重金买通了关系,才把籍贯从并州改为汾州,重新伪装,瞒天过海,一路行骗至此。”

恰在此时,一直倚在姜夫人身侧,默默啜泣、不发一言的姜燕燕也早已经凑了上来,借着母亲的手读罢通告,更是哭倒在了姜夫人的怀里。

姜夫人和封夫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便又把灰鹰呈上的那封通告,递给了住持衍明。

这一下,原本还心存侥幸的阎京,彻底偃旗息鼓,面如死灰。

灰鹰转身,低头看向了披头散发、早已颓败不堪的阎京:

“我本来是想给你留几分面子,直接把这封通告交给蒲州太守衙门的。谁知道,你这逃逸的罪魁死性不改,死到临头了还想要拖清清白白的姑娘下水。这下,证据确凿,依照我朝律法,你是死罪难免了。”

当初,阎京正是因为贿赂了并州处理此案的官员,才能顺利从并州全须全尾独善其身,逃之夭夭;可是好巧不巧,这一次阎京惹上的,不仅仅是周王这个天子亲弟,还有那之后负责审理此案的,更是姜燕燕的父亲、蒲州太守姜辂。

而上一个妄图欺负未来周王妃的无耻之徒窦建宏,已经在昨晚,被周王林骥悄无声息灭了口,伪装成了不堪受辱而自尽的模样。

林骥算无遗策,早已知晓被打废命根子这样的事,窦建宏就算哭断长城,仇元澄这个阉人也绝不会为他做主。让窦建宏伪装成不堪受辱自尽的模样,都还算给他留了一点最后的体面。

而在灵济寺内的这场风波,林骥却也是颇有些防患于未然的意思。林骥带着他们主仆三人下山,原本是为了处理宋度、窦建宏之事的后续,但是早在刚刚下山的时候,林骥却已单独向灰鹰吩咐,务必要仔细查清楚阎京此人的真正底细。

等到灰鹰昨晚从封夫人处回到厢房,发现那封一看就不是未来周王妃所写的表白信时,他便已对周王殿下的未雨绸缪,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立刻下山,截住了走到一半的周王,将他先回到灵济寺所见之事如实告知。最后,是周王运筹帷幄,一番操作,不仅仅保全了周王妃的清誉,更是将计就计,把阎京、姜燕燕这对奸夫□□的恶行曝光。

这其中,灰鹰唯一没有想到的,大约就是阎京还会狗急跳墙,攀咬未来的周王妃。

但好在,虚惊一场,这一切都有了圆满的结局。

丧家之犬阎京,此时已被姜府的家丁押着,带离后殿正堂。

路过林骥身边时,林骥却有一声警告入耳,虽低不可闻,却如锥心利刃:

“这就是你觊觎她的代价。”

而在阎京离开之后,堂上众人一时索然无味。林骥也适时站了出来,不卑不亢,声如洪钟:

“各位,今日之事已有定论。为两位姑娘的闺中清誉计,陆某自当三缄其口,从踏出这殿门起,绝不会向他人提起。”

众人先是面面相觑,接着,又有其他全程围观的高门贵妇,在短暂的迟疑之后,也纷纷附和。

姜夫人面上的阴云,在此刻才终于纾解了几分,又听封夫人对封秀云说道:

“秀云,你呢,管住你的这张嘴,保证不会说出去。”

封秀云点了点头:

“阿娘放心,说出去了,对女儿的清誉名声,也没有任何好处。”

待众人各自散去,日头向西,已近黄昏。

殷琬宁着实累极,并未同林骥、灰鹰等打招呼,自己就先回了厢房。

今日早饭之后,原本以为寻常,却莫名开始波折重重,她光是细想,就已经惹来了一阵难耐的头疼。好在脚伤经此,已几乎痊愈,她胡乱换了一身衣裳,枯坐了一会儿,这才拖着沉重的身躯,去了饭堂用饭。

相比于早上的“高朋满座”,此时的饭堂却人烟稀少、冷冷清清,大约是衍空禅师的讲经已经全部结束,也有可能是先前那场闹剧之后,许多人家为了避嫌,连夜收拾了细软,下山归家。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封夫人和封秀云母女。

直到所有的事务都准备妥当,夏莲本分而熟练打帘、母女二人相对沉默着坐上了马车,车轮滚滚,向山下驶去;

封夫人还是不忘提醒封秀云,今日姜燕燕与阎京一事,绝不可对外提及分毫。

坐得歪歪斜斜的封秀云也颇有些不耐,点了点头,开始闭目养神,不想再同自己那反复念叨的母亲说话。

但封夫人显然对自己这个娇纵任性、莽撞冲动的女儿不太放心,见她如此漫不经心,皱眉拍了拍她的手,道:

“阿娘跟你说的话,你认真听进去了没有?你和罗家公子的婚事本来就岌岌可危,若是此事传了出去,被远在长安的罗尚书知晓了,那这婚约一事,便是不退也得退了。”

说到了要害之处,封秀云这才睁开了双眸,看着关心则乱的母亲,认真地点了点头。

见自家不听话的女儿终于端正了态度,封夫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又想起今日一路都凝在心中、还来不及说出口的疑问,于是放低了声音,问道:

“秀云,今日你是怎么了?你自小便同姜燕燕交好,为何从一开始,你就对姜燕燕一事,如此主动,如此上心呢?”

封秀云只在心中暗自腹诽:上心,上心,自然是要上心的。

今日一早,本就是衍空禅师讲经的最后一日,她洗漱梳妆,依着时辰出门,要去往大雄宝殿,却突然从天而降了一个风姿隽爽的身影,登时便将她拦了下来。

那人自称姓陆,举手投足满是威严,却不报家门,开口便是要她封秀云今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必须要保证卫郊的清誉无损。

封秀云着急赶着出门,自然是觉得莫名其妙,拒绝的话才蹦出了几个字,对方却拿出了昨日她本要栽赃卫郊时用的那只耳环——堂堂商州太守之女,从污蔑到栽赃嫁祸,可能就差这一只耳环为证。

封秀云正要出言辩驳,又听对方似乎是猜到了她的下一步动作,只从容淡然,把玩着拇指上的扳指,说出来的话,每一个字却都在直击她的命门要害:

“你父商州太守封郁,与现任户部尚书罗参原本是同榜进士,私交甚重。二人当年一同入仕,封郁一直都更受朝廷和上峰的器重,你与罗参之子罗应通也从小相识,青梅竹马,罗参便顺水推舟,提了你与罗应通的婚约,封郁也点头答应。”

“今年初,罗参因为找到了门路,顺利投靠了仇元澄,便被提拔连升两级,从邓州别驾入京任户部尚书,虽只比封郁高半个品级,但尚书大人却立刻翻脸不认人,指使罗夫人一并,想以你娇纵任性、不堪一家主母重任之由退婚、为罗应通另攀高枝,是不是?”

封秀云被说中心事,怔怔片刻,才咬牙反问道:

“你……你是谁?你怎么知道这些?”

那来人玉立如松,衣袂飘飘,人虽不动如山,却是句句大势在握:

“答应我,只要保下了卫郊,你的婚事自然会顺顺利利。否则,”

他再次摊开大掌,展示着她可能的“罪证”,隐隐威胁道:

“你封秀云,商州太守之女,恐怕就不仅仅是被退婚这么简单了。”

那时的封秀云,对未来之事理所应当的一无所知,与要找卫郊报仇雪恨相比,显然是顺利嫁入罗家、嫁给她自小便心心念念的罗应通更为重要。

下山归家的马车里,想到此处的封秀云,反手握住了封夫人温暖的手心,笑道:

“姜燕燕与我从小相识,交好多年,她的事,我不上心,谁又来上心呢?阿娘,别再为女儿的婚事担心了,女儿有预感,我与罗应通的婚事,会顺顺利利的。”

听到女儿如此信心满满,封夫人无奈又宠溺一笑,拍了拍她的小脸,道:

“怎么,昨天晚上还哭得撕心裂肺的,眼下我们下了山,却又拨云见日了?”

封秀云也笑着,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喃喃道:

“因为,女儿有佛祖显灵,有贵人相助呀。”

对所有变故一无所知的殷琬宁,在匆匆洗漱完毕之后,拖着疲惫不堪的娇躯,便躺上了床榻。

莹雪已经离开,不再在她的身边了,而今天她经历的这许多事,也实在不堪回想。

好在她人困体乏,小脑袋只沾了枕头不过片刻,便已经沉沉进入了梦乡。

这一次,她久违地,又梦见了林骥。

那是有大朝会的一日,殷琬宁身为小皇帝林衡之的嫡母、一朝太后,自然要端坐于林衡之身后,做好“垂帘听政”的本分。

不过,那些朝政、军机大事都与她并无实际关联,群臣上奏朝务,摄政王林骥统领全局,对所有决策拍板定夺,小皇帝林衡之都只需要走个过场,点头同意即可。

奈何那日,似乎是已经被封了安定伯的殷俊飘了,又似乎是有人实在想拍这位风头无俩的国丈爷马屁,继而便把目光放在了他的女儿、已经贵为太后的殷琬宁身上。

“太后娘娘,温慧秉心,柔嘉表度,六行悉备,四教弘宣,久昭淑德于宫中1,”有人手持玉笏,徐徐陈奏,“请陛下,为太后娘娘加徽号,为天下孝行作表。”

而这个在礼部任职的上奏之人,似乎在先前,并未与林骥通过气。

林骥闻言,面色一沉,半侧着身子,冷冷问道:“既是上徽号,礼部之事,你可已有备选?”

而那人胸有成竹,侃侃道:

“微臣翻阅典籍,私以为,‘庄敬’二字,最为妥帖。”

“庄敬”——

在那个不置可否的大朝会之后,夜幕沉沉,凤藻宫中,林骥让殷琬宁单手扶着他专为她打造的鎏金落地镜,攥住她不堪一握的月要月支,逼她直视镜中的自己时,这样说:

“‘五达谓之康,六达谓之庄2’,琬宁,你身上的道路,倒是通顺得很。”

她被他狠狠一,幢差一点便扶不住被鎏金丹凤所盘绕的镜框,双目紧闭呜咽一声之后,在他下一番行,径之前勉强捡回了一丝清明,断断续续说道:

“貌,貌丰盈以庄姝兮3……”

林骥听闻,低低笑了,食指向前摸索,稳稳找到她月匈前红痣,按住,问:

“那‘敬’字又何解?你,敬的是谁,心里又是谁?”

殷琬宁哪里编得出那么多衬他心意的话,又实在耐不住他的纠缠,正想要迁移,忽又被他紧紧箍住,在这样的一来一回里,首鼠两端的皇嫂余光里难免有落地镜中色,而这落地镜映照的,不仅仅只是人本,态不堪的两人——

还有早已经死去多时的林驰,她名义上的夫君、他血统和名义上的大哥。

林驰有一双和她相似的、浅色的瞳孔,正透过落地镜,绿莹莹阴森森地看着她。

林驰满脸愤怒,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张,开口就是致命的问题:

“说啊,殷琬宁,你敬的是谁,心里又是谁?”

不不不,林驰是她的君是她的夫,她没有对不起他,所有的一切都是被林骥逼迫的,她不可能接受他,更不可能恬不知耻地享受——

殷琬宁大哭着醒来,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捂住微痛的月匈口回身,看着早已被自己的眼泪浸湿的枕头,惊魂未定。

捉奸,捉奸……

是啊,梦里那样的窘境,无论她起初是不是被林骥强迫的,在外人、在所有人的眼里,那都是板上钉钉的“奸情”,是不./伦,都要被捉拿,被指摘,被问责……

今日在灵济寺中的这场乱局,她被迫卷入,最后侥幸毫发未伤,可为什么到了晚上,会让她再次梦见未来之事?

殷琬宁缓缓、缓缓长舒了一口气,还是捂着胸口和怦怦乱跳的心,转身下床,穿鞋,披衣,开门,在屋外透透气。

今晚的灵济寺,比先前的几日都要格外安静。

偶有几声蛩鸣,叫一句,便莫名多了几分凉意。

连接前后的廊庑上,有长明的灯火,深山古刹之内,每一丝光明都稀有而珍贵,煌煌烨烨,像是在引领她去往新的福地一般。

不知不觉,殷琬宁已经走到了后院天甲号厢房的门口,今日之种种的事发之地。

离了喧闹不已的人仰马翻和轰轰烈烈,这扇房门与其他厢房的,并无二致。

而恰在此刻,她刚刚梦里的画面却再次浮现,虽然,殷琬宁永远都看不清林骥的面容,但对林驰那张阴森恐怖、怒火冲天的惨白面容,她却是记忆犹新。

鬼使神差,她推开了这间厢房的房门。

当时,在众人还手忙脚乱地捉奸之时,她对于前事的害怕远远战胜了好奇,始终都没有再次踏足此处。

而现在一切已成定局,再次仔细回想,如果阎京和姜燕燕需要制造一个“捉奸”的混局,那么陆子骥同她言有所指的“中毒”一事,就必然是指的,那杯她也觉得出现地十分怪异的茶水,那里面,放了可以制造“奸情”的东西。

月色朦胧,纵使那扇朝着后山、曾被陆子骥带她翻越的窗牗到了现在还依然大开着,但殷琬宁却看不真切,只能摸索着,

前行来到那个原本放了茶壶和茶杯的小几上。

几上空空如也,果然,都已经被清理掉了。

她的心莫名一沉,正要回身,从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

“殷琬宁,你为何半夜会来这里?”

第32章 摊牌

窗外的夜色朦胧, 和殷琬宁刚刚进到这个房间时的,并无不同。

可是, 仅仅一句话,短短数个字,那突如其来的言语,却让她陡然遍体生寒、如坠冰窖,仿佛从炎炎夏日转眼便踏足酷寒。

一直怀揣着费解和不安的少女又惊又怕:

惊的是,为何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千年古刹里, 会有人知晓她的本名,还这样堂而皇之地宣之于口?

怕的是,早在这个人出口的第一个字开始,她便已经听出来了——

是陆子骥, 是他在说话。

他这个人,总是来的不是时候, 又似乎太是时候。

殷琬宁屏住了呼吸, 劫后余生的她再也不是随随便便就缴械投降的懦夫, 现在她需要做的, 是打起精神, 最后再垂死挣扎一下。

于是, 她鼓起勇气反问:

“你, 陆子骥你呢?你为什么不睡觉, 跑到这里来跟踪我, 还要莫名其妙,倒打一耙?”

“殷琬宁,”陆子骥却保持了他一贯气定神闲的风度, 月色清朗,他的声音也疏朗无比:

“你掩饰自己心虚的样子, 可一点都经不起细看,我不过是诈你一下,你就露馅了。”

她呼吸一滞。

诈……是什么意思?

是她的脸她的表情她的动作原原本本将她早早出卖,还是她始终算计不过他,脑子出走,害她又一次上当受骗了?

她不知道,她想不清楚。

她根本来不及辩解,只徒然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起初那个真实无比的噩梦,她流了太多的眼泪,现在嘴唇还是干的。

而就在她错愕的时候,那个声声质问她的男人却几步上前,大掌张开,捧住了她的脸,迫使她在皎洁的月光下,与他对视。

他那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眸子,在清冷的月光下更加清冷,而他的话语,棱角分明,根本不带一点多余的温度:

“会品茶,会丹青,分得清茶盏的类别,辨得出珠宝玉器的真伪,博览群书,身上带着价值不菲的金银财帛,自称是从殷府里跑出来的、殷府大小姐的婢女……殷琬宁,你可真厉害,你还想准备骗我,骗到什么时候?”

字字句句,全是她的破绽。

她无可辩驳。

哑口无言的少女慌了,只徒劳地摇了摇头,而刚刚字字珠玑的陆子骥另一只手按在了她试图躲闪的月要际,让她退无可退,只好胡乱否认:“我,我不是殷琬宁。”

陆子骥大权在握:“还在嘴硬?”

她却凑不出半句完整的辩驳:“你……你……”

陆子骥,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又是什么时候看穿的?

回想到今日她所经历的种种,那从天而降的帮助、突如其来的捉女干、莫名其妙的指摘,以及从昨日到今日态度大变的封秀云,难道,难道都是陆子骥的手笔?

他哪里可能有那样通天的手腕?

喔,不对不对,昨天,就在封秀云污蔑她偷盗的时候,为了自证清白,她曾经当着所有围观的人的面说过,那对耳环,是祖母留给她的遗物……

陆子骥虽然人并不在灵济寺内,可他还有他的眼线爪牙灰鹰,随时都可以,仔细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嘴硬,还在嘴硬……”

陆子骥薄唇轻启,喃喃着,却突然俯身吻住了殷琬宁。

她不是第一次被他亲吻,他也早已熟悉了她的朱唇,堪堪与她纠缠,不断在她口中攻城略地,她被他堵着,再有力的辩驳,也变成了色厉内荏的纸老虎。

末了,他眸色微凛,满是餍足:

“这里,明明很软。”

伴随这样令她羞惭言语的,是他抚弄她樱唇的长指,那上面有一层薄茧,粗粝,一点都没有怜香惜玉的对待。

她承认,在陆子骥的面前,她永远都溃不成军,早已输得心服口服。

“是,我是殷琬宁,”少女哽咽着,“长安殷府,御史台御史中丞殷俊,就是我的父亲。”

也不知是不是到底被他逼迫太甚,这寥寥的几个字,却让她再次流下泪来。

殷琬宁,是她真实的身份,也是她过去的身份,这一层桎梏,她早早就像挣脱,做“卫娇”就好,她只属于疼她爱她的卫远岚一人。

陆子骥的手背还停留在她的嘴角,那溢出的热泪流到了他粗长的手指上,他只顺势换了拇指,为她拂去,语气也比起初软了不少:

“哭什么?刚刚你在看见我的时候,你的眼睛就是红红肿肿的,怎么,是做噩梦了所以睡不着,才想到要到这里来的?”

尽管被他说中了,殷琬宁仍旧只事摇头,看向窗外朦胧的月亮,并不回答他。

“告诉我,不好吗?”陆子骥现在的语气,和刚刚逼问她时,分明判若两人,“一直要藏在心底,说一百个一千个谎话,还要不断去为之前的圆谎,多辛苦,嗯?”

殷琬宁心乱如麻。

她根本不想同他纠结这个问题,两个人的关系,也压根没有亲密无间到这样的地步。现在,既然她已经自己承认了“殷琬宁”的身份,那么她的身份如此重要,也就不是他陆子骥能随意拿捏的了。

她清了清喉咙,正色,想要与他划清界限:

“陆子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的?”

她面前的男人却眸色一沉:

“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

殷琬宁听不得这样的玩笑,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不要花言巧语,混淆视听。”

陆子骥也收起了难得的戏谑:

“聪明如你,请好好回想一下,你对我究竟撒了多少次谎,说了多少胡编乱造的东西,而那些话,又是多么拙劣?”

他是对的。

她承认。

哑口无言的少女咬着被他沾湿过的嘴唇,垂眸,并没有接话。

却听始作俑者继续分析,头头是道:

“琴棋书画,谈吐品性,这些东西,都不是一朝一夕便可以速成的。如若你先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你就只在殷府大小姐的身边伺候了一年多,即使是日日都朝夕相处,也不可能真的,把这些都学成你自己的。”

殷琬宁撇了撇嘴,陆子骥这是在明晃晃地看低她的学习能力。

“所以,”他不为所动,谈吐行云流水,“你知道为什么,我从来都不问,你在幽州老家的情况吗?”

这个问题倒是新颖,她想不到答案,立刻抬眸看他。

“怕你又不知道该怎么编,”这个掌握全局的男人,嘴角似乎噙了一丝笑意,“编得太离谱,闹出笑话来,也是徒增你的烦恼。”

确定了,他就是在拐着弯嘲笑自己的蠢笨。

被连续打击的少女噘着嘴,准备从头清算旧账,先轻轻推了面前高大挺拔的男子一把。

这下,陆子骥笑得更明显:

“我说的有哪里不对吗,殷小姐?”

殷琬宁却难得清醒,开始回溯他的所作所为:

“你既然早早猜到了我的身份,这一次,明知阎京和姜燕燕要设计害我,又为何不直接戳穿他们的局,反而要借我过桥,将计就计?”

陆子骥也敛了笑意,黑色眸子里反射的月光,愈加冰凉:

“因为若只是揭穿,他们很有可能会逃脱制裁,高高拿起、轻飘飘放过。只有正本清源、抽薪止沸,才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法子。”

殷琬宁鹿眸一转:

“那……封秀云呢?昨日,她明明是恨极了我,今日却……”

陆子骥只道:“她要拉你单独见面之事,我也是不曾料到的。”

可话已出口的殷琬宁这才突然意识到,刚刚自己这么说,就已经变相承认了阎京所说的那“胸口有红痣”之事是真的。

但这如此私密之事,现在也被陆子骥知晓了,会不会……

殷琬宁的脸,霎时便红透了。

觉察到她变化的陆子骥只轻咳一声,顺势掩盖了过去:

“是我预判了阎京和姜燕燕,可能会在被当众捉住后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才提前布了个局。”

“封秀云再怎么说,”她黛眉微蹙,“也是堂堂商州太守的女儿,你怎么就能保证,她一定会护着我?”

陆子骥却封口锁唇:“无可奉告。”

被好奇心占满的她竟然得到了这样的敷衍,红晕未销的小脸,气鼓鼓的,像一颗半熟的、鲜艳的苹果:“你……”

矜贵的公子却依然保持着自己的节奏,不紧不慢:

“有些事情,你不需要知道原委,知道了之后,对你也并没有多余的好处。”

半熟的苹果此时也抖了抖身上新鲜的露水,向将她粗暴采摘下来的人证明,自己本应该站得更高:

“那,当初我还在掩盖身份时,你便不断拿‘殷府大小姐’来压我、来逼问我,现在真相大白,你呢,是不是应该向我道歉?”

谁知这个人竟然厚颜无耻,满脸无辜,反问她:“我做什么了,为什么要向你道歉?”

殷琬宁心口一紧,太阳穴也猛地跳了一下,努力捋清自己反诘的思路:

“因为,因为……你,你借我自己,‘殷琬宁’,来欺负我,我平白无故,因此多受了好多好多委屈。”

陆子骥顿了顿,伸出那长了薄茧的手指,轻轻将她被夜风吹得颇为散乱的碎发,别到了耳后:

“殷琬宁,你还记得那日我背你下山时,你问我的话吗?”

她一时不知该错愕于他的动作还是语言,只能不解:“啊?”

“让我来,帮记性不太好的殷小姐回忆一下,”他的手指还停留在她颜色微浅的发丝上:

“那日你问我,如果你骗了我的话,我会不会,也杀了你。”

他的动作温柔,语气舒缓,说出口的话,却只让她心惊胆寒。

他这么一说,她便想起来了,那一日最后,两个人是不欢而散的,之后他消失了好几天,再出现,便已经是稳操胜券,为她破局。

而她如此惊慌失措的表情,自然也一滴不落地入了陆子骥的眼,他知道她已经想起来了,嗓音沉沉,说道:

“那日我也回答了你,欺骗我,我会有很多种办法,来惩罚你。”

被他的疯言疯语刺得头皮发麻的少女,只剩下瞠目结舌:“我,我……你……”

可陆子骥的疯,却似乎点到即止了:

“你既有你的道理,那我现在大发慈悲,之前那些得罪你让你受委屈的话,就当是惩罚你了,好不好?”

她收起了微张的樱唇,眼帘垂下,不断思考着他说的那些话,内在的逻辑。

他却并没有给她多少沉吟的时间,张口,开启了另一个话题:

“这一次,阎京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押送去蒲州,证据确凿,姜辂不管是不是为了女儿,都不会放过他,他定会伏法。但是姜燕燕……”

他的停顿,他的欲言又止,无声胜有声,却分明是“大权在握”四个字。

殷琬宁突然急了,冲口而出:“陆子骥,你究竟是什么人?”

第33章 反诘

整整一个晚上, 都在被陆子骥牵着鼻子走的殷琬宁,又一次误打误撞地, 找到了令她费解的、似乎关系重大的盲点。

若说,在去雍州城的路上遇到的四个贼人,和被窦建宏用来交换而塞到兴泰客栈的那个小倌张路,都一样没有身份,低贱卑微,他们轻易死于陆子骥的手下, 她还可以相信,是他手段干脆、武艺高强的话;

那么姜燕燕再不济、再落魄,也是堂堂从三品蒲州太守、一方大员的女儿,他陆子骥, 难道还能易如反掌地一手遮天,如此左右对方命运不成?

“我, 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商户, ”面对她如此严肃的诘问, 当事人陆子骥, 却依旧云淡风轻, 丝毫不为所动, “来自潞州, 仅此而已。”

殷琬宁见他这般情态, 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黛眉一拧,语塞:“那,那你为何?”

起先在她脑海中回荡的, 那些更诡异更骇人的猜测,她实在是说不出口。

她左思右想, 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委婉,这样两个连续的疑问,聪明如他,睿智如他,应该能明白她那番语焉不详的,确凿的言外之意。

可他给她的回答,却是另一种她意想不到的方式。

那只掌握全局的大掌,突然把她抵到了身后的窗牗之上,那清冷的月光洒在她惊惧错愕的脸上,同时,他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庞,也因为这样的月光而变得半明半寐。

殷琬宁柔嫩的月要被身后的窗沿硌得生疼,可是她此时在道理上占了不少的优势,因而不像从前的那般委屈巴巴,反而大起了胆子,直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陆子骥这才开口,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因为,你是未来的周王妃,我为了保护你,自然是需要使一些手段的。”

当日在花艳楼里,她还是“殷琬宁”的身边一个身份特殊的小厮时,她曾质问他为何每每以“殷琬宁”这一层来逼迫,他的回答,口口声声都是“殷琬宁”如何如何重要。

现在,真相大白,她本人就是那无比重要的“殷琬宁”,那么,他还是会如当初承诺的那般,亲手、立刻,把她再送回到周王林骥、她的未婚夫的身边,对不对?

“你既知道了我身份特殊,”眼看着他居高临下,离她越来越近,原本气势汹汹的少女,声音却无端越来越细,“又为何,为何要对我这样……”

视线如烈焰,灼热而清晰,陆子骥明知故问:“哪样?”

慢慢被夺了主动权的殷琬宁被看得红了脸,只能轻轻,指了指自己还红润的樱唇:

“我,我可是天子赐婚,要嫁给周王林骥,做正妃的人……”

他却面不改色,叫人分不清说话的真伪:“若不是刚刚才诈了你,我也不敢完全确认。”

她咽下了口中的津液,一双湿漉漉的鹿眼眨了眨,想等面前近在咫尺的男人继续,他却非要让她事与愿违。

两人之间,忽然有了意味不明的沉默。

良久,殷琬宁捧着一颗越跳越快的心,试图掩盖她的思绪万千:

“你,你也不怕我将你这登徒浪子的恶行,如实告知周王,让你,你这个色胆包天的商户,落得和那阎京一样的下场吗?”

陆子骥却不为所动:“殷小姐,你会说吗?”

她的色厉内荏和她的话一样,都凝在了口中。

他怎么就那么聪明,那么笃定,知道她心里藏了许多的秘密,根本不会想见到林骥,何况是将她、将他们二人这一路之事告知林骥。

可她不能这么快缴械投降:“陆子骥,”

他的嗓音沉沉:“嗯?”

她不理他,只管把心中的话,发泄一般,像箭一样发射:

“到底……是你欠我的,还是我欠你的?”

她不是在胡搅蛮缠,胡言乱语。

他真真切切地救过她三次,但他也对她并未完全“敬畏”,来来回回,东一笔西一笔,她根本就算不清楚。

“对你,”他却说得坦诚,“我问心无愧。”

她语塞,实在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违心,说着一些她自己也觉得奇怪的话:“嗯……谢谢你一路以来的照顾……”

却被陆子骥适时抢白:“殷琬宁,你为什么要离开殷府、离开长安?”

他总是习惯掌控全局,单刀直入。

可是这样的单刀直入,并不能如愿而顺利地剖开她的心,把她深埋的秘密一点一点翻出来,她抬眼凝视他,像从前凝视她房中一成不变的死物一样,凝视着他:

“学你那句话,我,无可奉告。”

那十六岁生辰那晚的曲折离奇、稀奇古怪的梦她不会说,从小在家中受过的欺凌和委屈,她也不想说。

他不过是个过客,是个半路与她偶遇的旅人,凭什么能探听她?

但他的威胁却直白得很:“那我就只能把你打晕,连夜送还到长安的殷府了。”

殷琬宁小嘴一撇:“我知道,你不敢的。”

“我连杀人都做得出,又有什么不敢的?”陆子骥的眼底略过了一丝阴影,仿佛是在嘲弄她的幼稚,嘲弄她对他的根本不了解。

“殷琬宁,你扪心自问一下,到了周王殿下的面前,你不提我不计后果三次救你于危难、一路护你的周全,你就那么笃定,周王殿下他,会因为我曾经、可能的,对你过甚,而转头是非不分,就要我死?”

像是在控诉,又像是徒劳的邀功,被质问的她,根本分不清。

她心乱如麻,踩着他一缕一缕扯出来的、两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丝线,妄图找回原点:“可是,你对我的桩桩件件……”

他披上了虎皮:“不知者无罪。”

她气恼:“你现在明明知道了。”

“对,我知道,”再次掌握了主动权的他,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步步紧逼,每一个字都经过了精密的谋划,“我还知道,你并不想嫁给周王殿下,对不对?”

“你!”再次被戳中心事的少女紧咬着嘴唇,只能提高音量,徒劳反击:“陆子骥,你大胆!”

被月光的清冷衬得眼底的火焰更甚,他呼吸灼热,把每一个字都烧得滚烫:

“对,我是胆大包天。可是未来的王妃,你难道也同我一样胆大包天,不是吗?明知天子亲赐恩婚,你却敢独自一人上路,千里迢迢从长安赶往幽州,你也不怕路上出现了任何闪失,不怕连累你远在长安的家人?”

他怎么能,怎么能如此理直气壮?

殷琬宁偏头,再不敢与他对视,她怕了,退缩了:

“这些,都跟你陆子骥没关系,没有任何关系。”

他却毫不相让:

“你先前为了隐藏身份,对我说的那些谎,除了要去幽州之外,其余的,统统都是假的,对不对?”

“陆子骥,你既知道我是逃婚出来的,”既然已被他全部看穿,她索性承认,逃脱现在这样进退维谷的禁地,她微微舒气,“那,我能不能得寸进尺,让你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带我去幽州?”

如若激怒了眼前的男人,以他过去做事的做派,她很难猜到他究竟会去做什么。而现在他已知晓了她的身份,她必须把他牢牢抓住,否则,她很有可能,会完全前功尽弃。

那些梦里的囚笼,所有粗暴的对待,受制于人的徒劳的挣扎,她都不想在现实中一一实现。

从来都只会逃避问题的殷琬宁,难得鼓起勇气,勇敢面对近在咫尺的困难。

可陆子骥,显然不会那么轻易就束手就擒,任她拿捏:

“殷琬宁,你撒谎成性,又忘恩负义,对我这个大恩人态度倨傲。”

这样干脆果断的拒绝,让她的进步在一开始便举步维艰。

“求求你,”慌乱的少女眼角一酸,软话张口就来,“陆子骥,我求求你,好不好?”

可他态度坚决,哪里是两句软话就能改变主意的?

“我没有看到你的诚意。”他眼里的灼热,早已被寒潮席卷,变成了彻骨的凌霜。

孤鹰一般的目光并未落在她处,像是在等待她的进一步妥协,他的薄唇紧绷,随时都可能说出再伤害她的话来。

她和他,在今晚的月光下,近在咫尺。

被逼至了死胡同尽头的殷琬宁,实在是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她再一次鼓起了最大的勇气,心一横,踮起双脚,轻轻在他仍然紧绷的薄唇上,蜻蜓点水一般,轻轻贴了一下。

她是无比大胆的。

但她也不是盲目行动的。

刚刚在纷纷扰扰的思绪里,她突然找到了经纬纵横,想清楚了一件事情。

结合陆子骥此人与她相识之后的种种表现,这几日来几次对她各种理由的“情难自禁”,有一个大胆而狂妄、放肆而破釜沉舟的想法,在她的心中萌芽:

眼前这个男人,虽然时常对她凶凶的、把她逼得无话可说,可是她却觉得,他喜欢她。

她虽然从未经历过一丁点的男女之恋,但她从前读过的无数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

没错,她的猜想一定没错,他就是喜欢她!

陆子骥,你可真是个花心大萝卜,家中明明已经娇妻美妾如云,却管不住你的心,还要在外面拈花惹草!

可恶,着实可恶!

在最初的新潮汹涌之后,转念一想,殷琬宁反而平复了下来。

反正,她又不会喜欢他,更不可能对这样三妻四妾的人以身相许、做他众多女人之中的一个。

她要的是唯一。

所以,除了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对花心大萝卜陆子骥来说廉价至极、并不算多么珍贵、多么来之不易的感情,并且利用这份感情,顺利到达幽州、投奔生父谈承烨之外,旁的,她也不会再多付出一分真心。

河朔三镇,卢龙、魏博、成德,名义还属本朝地界,却早已经长期与中央朝廷脱离,自给自足,自成一方天地,卢龙又是河朔三镇之首,实力雄厚。

即使到时候,她的生父谈承烨真的不同意她逃婚,要让她老老实实接受天子林驰的赐婚,嫁给林骥做正妃,有了谈承烨这个卢龙节度使的亲生父亲,殷琬宁也能够完完全全挺直腰杆,林骥便不可能再如梦里那样,对她随意拿捏,她的日子,肯定会好过不少。

而对于眼前这个全程护送她的陆子骥,无论他对她,究竟有没有超过本分的心思,她只需要到时候,在谈承烨,或者林骥面前为他美言几句、说上一些好话,他一个来自潞州、有财无权的商户,还能怎么样?

自然也是会有无穷无尽的好处在手。

这样双赢的局面,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怎么看怎么都是大好。

但殷琬宁自认算计精明,却没有算到陆子骥真正的态度。

这个蜻蜓点水一般的、主动的吻,他似乎根本不买账,只一动不动,冷如冰霜:

“周王妃,你这么做,好像是于礼不合?”

难道她猜错了?

不可能。

第一次这样主动的少女红了脸,小声反驳他的问讯:

“可是,可是这样,难道还不足以显示我的诚意?”

陆子骥却严肃地摇了摇头:

“据我所知,周王殿下向来不近女色,王妃若只这样对他,他恐怕也并不会为王妃所动。”

原来他误解了她,以为她把他当做林骥,要早早从他身上学会并掌握,如何讨男人喜欢的手段。

他这个先动心的人,倒是嘴硬得很。

她只好顺着他的困惑:“那……那要我如何?”

陆子骥的长指指了指自己的嘴唇,并不沾染:

“需要我越俎代庖,来教教王妃吗?”

罢了,他不过是不愿意承认,若她再依了他,他难免会再像过去一样,做出什么出格之举来。

想到此处,青涩的少女再次咬了咬唇,伸出一双玉臂,主动勾上了面前高大男人的脖子,再一次,吻了上去。

细滑的丁香小舌,缓慢敲开了陆子骥的齿关,她笨鸟先飞,十分努力,而馨香盈怀的陆子骥只愣了一瞬,很快便化被动为主动,揽住了她的楚楚纤月要,和她放肆亲吻起来。

很快,初出茅庐的殷琬宁便招架不住,贝齿轻咬了正在细细品尝甜食的男人一下,陆子骥吃痛,放开了她。

她月匈脯起伏,仍然不忘自己的目的,只看着他依旧深不见底的眼睛,克制着自己的纷乱的呼吸:

“怎么样,这样我的诚意,够不够?陆子骥,你要不要答应我,好好把我送去幽州?”

食髓知味的男人却还是笑,把“风流倜傥”写在了眼睛里:

“王妃,你是天子赐婚的人,我只是区区一介商户,冒着株连九族的风险把你送到幽州,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

她微微后仰,与他浅浅拉开距离:

“事成之后,自然会有你的好处,你就说,你到底愿不愿意?”

“王妃,你在勾引我,”他垂眸,不再看她,可说出来的话却如滚烫的热流一般,放肆而决绝,“勾引我这个循规蹈矩的良善子民,闯下弥天大祸。”

他说得这样严重,一顶大帽扣下来,她还能如何?

“是,又怎么样?”不如干脆果断承认。

刚刚还缠着她的陆子骥却突然放开了她,走到这间厢房里,那普贤菩萨金像对着的、今日那阎京和姜燕燕被捉女干时缠绕着的、现在早已经恢复如初的床榻之上,堪堪坐下。

然后,他拍了拍自己的大月退,示意还倚在窗边、立在月下的她过来:

“既然是勾引,那么王妃,你做得还远远不够。”

第34章 制衡

殷琬宁并没有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 异母的,有三个弟弟和两个妹妹。

其中年纪最大的两个弟弟, 殷玮宁和殷瑜宁,因为殷俊的偏爱和冉氏的无限纵容,从小便十分顽劣,时不时就要在府里面闯祸。

她现在还记得,就在殷玮宁十岁那年的元宵节,长安城里, 如往年一般灯火如昼。

殷俊和冉氏带着殷玮宁兄弟和彼时只有四岁多的妹妹殷玥宁去看街市上的各色花灯,外面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而他们回来之后,殷玮宁却仍然不尽兴, 吵着闹着还要在殷府的院子里放焰火,殷瑜宁也跟着哥哥附和, 被殷俊随意而敷衍批评之后, 冉氏为了堵他们的嘴, 便转身找了宫氏, 又出府去买了许多焰火回来。

那时候的殷琬宁, 自然是没有任何资格, 参与他们一家人齐齐整整、共同外出游玩的“其乐融融”, 只能偷偷躲在自己小院的院墙角, 抬头, 仰望着被殷玮宁和殷瑜宁一支一支点燃的焰火,升空,高飞, 纷纷在殷府的上空依次炸开,五颜六色, 璀璨夺目。

而伴随着两个弟弟放肆开怀的笑声和妹妹那口齿不清、咿咿呀呀的欢呼声,萧索落寞的殷琬宁,只默默流着眼泪。

却不想,他们乐极生悲,殷瑜宁那拿着烟火的小手不稳,稍微一抖,下一颗原本应该被炸上天空的火弹,却歪歪斜斜地打在了他们身后的树梢上。

元宵的冬夜,天干物燥,本应小心火烛,很快,那火势便一发不可而收,熊熊欲烈,燎原不息。

在这个十六岁的夏夜,殷琬宁同样遇见了火,是离她不远的陆子骥,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而她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刚刚的一切所作所为,此刻都像是当年殷瑜宁手中不慎脱轨的火,不仅烧到了陆子骥的眼里,最终,也会把她自己烧伤。

但火焰熄灭,本来就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

陆子骥显然,并不想让这火熄灭。

“刚刚,王妃主动勾引了我,”他越来越像个无赖,和她的关系多近一分,他的胆子便大一分,“若是我将王妃送回长安,再将……”

“长安”两个字,现在成了她摆在明面上的软肋,不想再听他胡言乱语的殷琬宁,三步并作了两步,小跑来到了他的身边,直直看着他。

黑暗里的陆子骥似乎嘴角微勾,再次拍了拍自己的大月退,沉声:“上来。”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这样了,殷琬宁咬着牙,乖乖听话。勾着他的脖子,双月退并拢,坐到了他刚刚拍下的位置。

“王妃可还记得,”见她乖顺,陆子骥自然态度也和善了许多,“我在王妃那里,留有一样东西?”

她却反客为主,尾音轻扬:“我也有一样东西,还在你那里。”

那枚谈承烨的玉佩,是现在对她来说,最重要的物件。

关乎她的所有前路。

他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并不敷衍:“等到了幽州,我自然会完璧归赵。”

“那……”她沉吟,勾着他脖子的小手微蜷,“你现在,要我做什么?”

再多的,她不敢给了。

大权在握的男人将她的小手从自己的脖子上拉了下来,长指摩挲她手心至指节,为她伸展,再拉着她,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薄而凌厉的眼皮上:

“以后,就用这个姿势给我滴药。”

眼皮之上,是他如剑一般的眉,她好奇:“不怕我伤了你?”

从前没有怕过,是因为她被他拿捏得死死。

至于现在怕不怕……

“王妃,”他这么叫她,听不出是刺耳还是圆钝,“你我之事,你不说,我不说,这世上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

有道理。

殷琬宁红着耳朵点了点头。

“我虽然知晓你的身份,”他一字一句,“但为了安全,你依然还是卫郊,是我的远房表妹,家在幽州。你我从前并不相识,在长安偶遇,我此去幽州采办,顺路将你送回家去。”

这样的安排,合情合理,她的鹿眼眨了眨,低低说了声好。

“你既然同意的话,”不知不觉,他的语调也轻快了不少,“那我,就要改口了,叫你娇娇?”

娇娇……

少女微微抬眸,目光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向了别处,同时收回的,还有仍然放在他眼皮之上的手。

见她并未回应,他忽然叹了口气,重新捏住了她的指尖,并不用力:

“卫郊,并不是你随口编出来的名字,对不对?据我所知,你的生母,也就是殷中丞的发妻,娘家姓卫。当年你父亲殷俊是入赘……”

她却用指尖覆住了他的唇,不让他再说那些令她难堪的、不忍回首的话语。

他揽住她的纤月要紧了紧,不说话,在等她。

窗外忽然一声蛩鸣,打破了他们之间莫名的沉默,她这才重新点了点头,嗫嚅着刚刚未完的话题:

“已经,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叫过我‘娇娇’了……”

“娇娇,”他从善如流,依然看着她,“我是你的表哥,你又准备怎么称呼我?”

殷琬宁怔住:“不,不还是陆……”

这张她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更好看的脸,却蓦地一沉。

“你……”终于意识到他想讨一个更亲密的称呼,“骥……骥哥哥?”

说出来,她自己的心,也莫名跟着跳了一下。

殷俊是独子,出身又是低微的寒门;卫远岚是独女,但卫家早已人丁凋零,否则殷琬宁的外祖父母,也不会想到招殷俊为赘婿。

她从没有叫过谁“哥哥”,乍一出口,颇有些为难,又垂下了眼帘,重新为自己刚刚的口出狂言,寻找理由:“你,你又不肯告诉我表字,我实在是想不出旁的称呼……”

被叫了“骥哥哥”的男人眸色一动,将她揽得更近,轻轻啄了一下她害羞的樱唇,嘴角也满是笑意:

“我没有表字,‘骥哥哥’这个称呼就很好,是娇娇的骥哥哥。”

当晨钟敲响,夏日的阳光逐渐清晰照进房内的时候,殷琬宁从自己的床榻上醒来,莫名觉得一身轻松。

仔细一想,原因倒也简单。

昨晚,虽然她的真实身份,在陆子骥那里彻底曝光,但他并没有如她当初所料想的那般、不顾她的反对把她送还到长安殷府,反而郑重答应了她,不暴露她的身份,好好将她护送到幽州。

他是提了一些过分的要求,她现在回想起来,也还是耳朵热热的,但至少,她能在他面前恢复身份,从前有些难堪和委屈,今后统统都不会再有了。

昨夜两人也说好,按照计划,今日他们便会启程,离开灵济寺,路过蒲州,直接赶往晋州。

正要翻身下床,殷琬宁却听见了笃笃叩门,和熟悉的女声:

“卫姑娘……我,我可以进来吗?”

没想到竟然是莹雪,而这个昨日还帮了她的婢女,原本细嫩白皙的额头上一片血红,伤痕累累,很是刺目。

殷琬宁以为,莹雪早就和姜家众人一起,在昨晚就下山了呢。

她正不知该如何说话,却见莹雪入内之后,突然在她脚下跪了下来,不住地磕头,还痛哭流涕:

“是奴婢,是奴婢多嘴,将姑娘的私密之事告知了姜燕燕,这才导致了昨日的那场本可以避免的闹剧!”

“奴婢罪该万死,罪该万死,但求求姑娘原谅奴婢,给奴婢多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姑娘宅心仁厚,奴婢求求姑娘大发慈悲,求求姑娘了!”

殷琬宁一头雾水,呆呆坐在床沿,久久没有说话。

又等了片刻,她才想明白,莹雪话里面所指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昨日,在被阎京当众污蔑之时,她曾有一瞬间深深的疑问,自己胸口上有红痣一事,究竟是怎么被阎京给知道的。

因为实在不习惯,加上那几日她又确实有脚伤,每一晚,殷琬宁都是最后一个才去的澡堂。除了第一日见到了姜燕燕等其他大家小姐之外,她便再也没有在澡堂中碰见过旁的人。

是姜燕燕看见了,才告诉阎京的?

可是再仔细回想,殷琬宁她自己来到灵济寺的第一天,也就是在澡堂里、见到姜燕燕身上有红痕的那一日,她明明是穿着整齐的,姜燕燕根本不想看见她,还表现得十分明显,都只顾着自己躲,又哪里会把注意力放在一个穿戴整齐的她身上呢?

一一细细琢磨、盘查下来,唯一一个可能将她胸前的红痣暴露出来的,那也只可能是每日服侍她沐浴的莹雪了。

想清楚了这一点之后,殷琬宁也不得不再次暗自庆幸:

就在莹雪来照顾她的第一晚,那日的白天,她与陆子骥上山,她纠缠着陆子骥那些“蚊子包”之事,后来陆子骥为了演示他说的都是真的,在她的手臂上也留下了红痕。幸好,那晚沐浴的时候,她遮遮掩掩没有被莹雪看见手臂上的,否则,若是早早被姜燕燕知晓,她恐怕要在灰鹰和陆子骥都不在灵济寺内的情况下,提前被他们设局诬陷了。

这样想着,她脚边的莹雪还在磕着头,木地板上,甚至还因此有了点点的血痕。

殷琬宁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莹雪在现在,见到自己之前,就已经这样不停地磕过一次头了,额上才会那样血肉模糊。

她叫停了地上的婢女:“你……你怎么还在这里?”

而莹雪仍伏跪着,没有抬眼看她,只一面哽咽,一面说道:

“陆,陆公子已经将奴婢从姜夫人的手上买来了。奴婢,奴婢从此以后,就是卫姑娘的人,奴婢求求卫姑娘,给奴婢一个机会。”

殷琬宁只微微点头:“原来,都是陆公子的手笔。”

——当然,只能是陆公子的手笔,仍然跪着的莹雪暗暗想来。

若是没有“陆公子”,即使已经完全灰头土脸的姜燕燕回到蒲州之后不会有什么多么好的下场,她莹雪跟着主家老老实实离开,也最多不过是维持现状。

但事与愿违,当她亲眼看见灰鹰有条不紊地向一心急忙率领姜府众人离开的姜夫人讨要自己时,莹雪便知道,他们早就猜到了背后的缘由,是要找她来算账了。

莹雪怕极了,只能不断回溯过往几日自己的种种作为。

即使她自己在卫姑娘被封秀云诬陷、被阎京攀咬的时候扶住了彼时完全六神无主的她,自己曾向姜燕燕告密一事,这样的背叛,也依然没有可以用来抵消的东西。

她自知自己对于卫郊,完完全全罪无可恕。

因此,在被灰鹰关在厢房之内好几个时辰不见天日、水米未进继而即将绝望的她,在好不容易见到陆子骥时,即使对方什么话都还没有说,只是冷冷肃立,她还是只会不停不断地磕头,一五一十、老老实实将所有犯下的过错招认,只希望,这位神秘而出手不凡的矜贵公子能大发慈悲,好歹放她一条生路。

但这位令她又敬又怕的陆公子,一开口,却说了一句让她实在是摸不着头脑的话:

“原不原谅你,不是我能做主的,你需要得到的,是未来周王妃的原谅。”

莹雪转动着眼珠,惊讶地抬起了头,嘴唇还在颤抖:“周……周王妃?”

矜贵而神秘的公子只把玩着拇指上的戒指,并没有看她:

“卫郊卫姑娘,本名殷琬宁,乃御史中丞殷俊的长女,当今天子,赐婚给潞州周王的正妃。”

言之凿凿,掷地有声,他所说的事虽然大出意表、惊奇万分,却一定是真的。

越是这样,莹雪的心越是沉闷。

是她不知好歹,远远小看了卫姑娘,哦不,未来的周王妃。

这位看起来羞羞怯怯、不谙世事的绝世美人,竟然有这样的出身。

“那……那……”还沉浸在震惊之中的莹雪期期艾艾,多余的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如果卫姑娘是未来的周王妃,那么,面前的陆公子——

“不错,”林骥这才将目光飘然落在了她的身上,似是看穿了她的无数猜想,“本王确是周王林骥。若不是本王,你猜,今日你家姜姑娘姜燕燕,还会不会当众出那样的丑?”

原来,一切都是他在背后铺排。

谋划好了全部,只等着阎京和姜燕燕上钩,自己主动,引爆自己身上的火雷。

这位先前几乎全然不显山不露水的矜贵公子,当今圣上的亲弟周王殿下,竟然会微服出现在这古寺之中……

“奴婢,奴婢对姜姑娘一事,”既然周王提到了先前那掀起了惊涛骇浪的陷害,她便必须要为自己申诉冤情,“确实全无知晓。”

而这话,本来也不假。莹雪本就不是姜燕燕的贴身婢女,平日里,就连近身服侍的机会,都几乎没有;若不是她自己被灰鹰借去照顾了卫姑娘,姜燕燕眼高于顶,根本就不可能主动找她说话。

显然,周王也听懂了她的意思,语气中凛冽的锋芒微敛:

“这些话这些冤屈,都只管对王妃说。本王既然没有直接要你的命,自然有本王的打算。”

听到此处,一直紧绷着心弦的莹雪,似乎大胆地看见了一丝生机,她连忙再次磕头:

“殿下,殿下仁德万方,奴婢感激不尽。今后,奴婢一定会尽心尽力服侍王妃,服侍殿下的。”

周王只垂眸看向他拇指上的扳指:

“除了忠心之外,本王对你,只有一个要求。”

莹雪感激涕零:

“能为殿下和王妃做的,就是要莹雪这条命,莹雪也心甘情愿,在所不辞!”

“王妃为人宽厚善良,单纯天真,”说起王妃,周王冷厉的语气里,多了一分温柔和宠溺,“她还懵懂,根本不知道本王的真实身份,以为本王只是一个普通的潞州商户。希望你,能够替本王保守这个秘密,守口如瓶,时机未到,万万不能暴露,否则的话……”

周王乃是天潢贵胄,在阎京与姜燕燕一事上,莹雪也领教了他的狠厉和谋断,他捏死她,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

小小的婢女莹雪,又哪敢拒绝?只能连连点头答应。

“另外,”周王适时补充,“你也要装作并不知晓她的真实身份一般,依旧称呼她为‘卫姑娘’。对外,她只是本王的一个远房表妹,与本王并无任何瓜葛,亦无婚约在身。”

能够保住自己的小命,能够从一个太守府里小奴婢成为王妃身边的近身奴婢,莹雪自然是感恩戴德。对于她来说,像周王和周王妃这样位高权重之人究竟在想什么、在干什么根本不重要,也不需要她弄个清楚明白,只要能活下来,比什么都强。

因此,面对周王妃,她必须要足够真诚,忏悔道歉,才能够完完全全抓住这次机会。

而周王妃也确如周王所说,宽厚善良,单纯天真,在看到她不断磕头、痛哭流涕的样子之后,她很快便于心不忍,亲自上前拉着她,将她拉了起来。

殷琬宁掏出巾帕,轻轻拂去莹雪额头上的斑斑血迹,心疼说道:

“莹雪,你原本就是姜姑娘的婢女,来照顾我,也不过是姜姑娘收了钱财,只是暂时的。你忠于姜姑娘,姜姑娘向你问起我,你如实回答,本身也没有什么错,这是你忠心为主的体现,错的,只是她居心不良,借机陷害我而已。”

额上的伤口让莹雪疼痛难忍,但殷琬宁的话,却让她心中再次一暖:

“姑娘大度,莹雪佩服得五体投地。莹雪自知罪孽深重,罪无可恕,但莹雪必须要向姑娘澄清,陷害姑娘的事,莹雪实在是不知,莹雪绝对不是那个为虎作伥之人。”

殷琬宁却拍了拍莹雪的手,摇了摇头:“罢了。”

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阎京和姜燕燕这两个作恶之人,都得到了应有的下场,恶有恶报,她也不想再为难莹雪,她也不过是一个根本无法自主的、小小的婢女。

因为冉氏的关系,殷琬宁从小在殷府里过的生活,身边甚至连一个信得过的婢仆都没有。若是这一趟,她不远千里跑到幽州去重新开始生活,身边也能有个可以倚仗的、可以自由说话的可心人,她也是十分情愿的。

更何况,她原本就是平头正脸的官家小姐,独自一人跟着陆子骥和灰鹰两个大男人去往山长水远的幽州,身边没有服侍的人,到底是十分不方便的。

莹雪的到来,恰好能补齐这一点不足,两个人在先前已经磨合过好几日了,而因着姜燕燕一事,她再也无须担心莹雪对她是否绝对忠诚。

这一切,都是陆子骥的铺排。

想到他为了她,考虑如此周全,这也更加笃定了昨晚她与他摊牌时,那脑海中灵光乍现的猜想——

陆子骥都这样了,还说不是喜欢她?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则无疑更是加深了她这个猜想的正确性。

就在她完完全全原谅莹雪、接纳莹雪之后,莹雪照着之前的样子,服侍她洗漱完毕,她却在那时发现,她的癸水来了。

灵济寺内常年会招待来自各地的女香客,因而除了专门的女澡堂之外,当然也有月事布这样应急的准备。

她癸水的日子向来不太准,而这次的癸水来得突然,却也正是时候。一切都有惊无险,她甚至开始庆幸,幸好早在他们从雍州出发的时候,她就已经承认了自己是女子,否则的话,她若到了现在,还是陆子骥身边那个委委屈屈、做事笨手笨脚的小厮,那来癸水这样颇为麻烦的事情,可真是不好解决。

而这凡此种种,在她当日被预知梦和那枚真实存在的玉佩所震撼、贸然决定要女扮男装离开殷府去往幽州的时候,是根本没有仔细考虑过的。

现在看来,也幸好她遇见了陆子骥,否则,这么多的破绽,她不会安然度过至今。

但人活一世,也并不总能事事都称心如意——

就比如,殷琬宁的老毛病,那来了癸水后会肚子痛的,又毫无意外地犯了。

人身子不舒服,便不适合上路,于是她又顺势,在灵济寺里再多住了几日。

莹雪照顾她十分积极而贴心,每日为她不间断地灌好几个热乎乎的汤婆子,确保她酸胀坠痛的小月复随时都能暖融融的。见她因为不适而脸色惨白,又为她拿来了一个小小的药瓶,说是吃了能温经止痛,她依言服下之后,果真舒服了不少。

陆子骥曾经说过,他颇通医理,殷琬宁便问莹雪,那止痛的药丸,是不是陆子骥给的。

莹雪毫不犹疑点头。

而除了这些,殷琬宁甚至还能在厢房之内正大光明地吃上荤菜,那些逾矩的菜肴,菜色和口感,虽然比起在雍州的客栈、酒楼来说实在是差了不少,但好歹也是油水,对于一连吃了数日清粥白菜的她来说,已经算是仙品了。

尤其是那用小砂盅炖的鸽子汤,鲜嫩柔美,汤汁顺滑,用来弥补她来癸水的流失,十分滋养舒适。

吃吃喝喝,养精蓄锐,殷琬宁也不由好奇,问莹雪,这些东西,都是怎么来的?

灵济寺可是一座远近驰名的千年古刹,她自己毫无慧根、不敬神佛也就罢了,难道如此明目张胆在寺中破解,那些高僧大德,没有人会出手管管吗?

——被逼在寺外重新搭了个灶台的灰鹰心想:是的,美丽可爱善解人意的周王妃,现在可没人敢管周王到底想要做什么。

而因为厨艺比灰鹰要好上那么一点,就被迫在除了里里外外打探消息的、为王妃上山下山跑腿的、收拾周王不便出面的残局的身份之外,又增加了一个庖厨身份的飞鹏,也是万般无奈的:

让他一根一根小心清理鸽子毛,简直比让他五百步穿杨,还要难上数倍。

两个昔日一同从困顿中走来、成了周王林骥左膀右臂的好兄弟,现在竟然一个日日忙着烧火,另一个天天绞尽脑汁、变着法为未来的周王妃做着各种好吃的,曾经的飞檐走壁刀枪不当的身形,早就被困在了七尺灶台之内。

这两个人,彼此早已心照不宣:

周王到底什么时候能和王妃摊牌、什么时候恢复往常的身份啊,他们两个,真的不想再做夹心了!

而每日定时去山里愉快打猎的林骥,则明显对两个手下的敢怒而不敢言视而不见:

这么好的机会,发展一下你们别的技能,难道,不是在锻炼你们吗?

灰鹰和飞鹏只能果断附和:殿下深谋远虑、老谋深算,属下钦佩不已,望尘莫及!

而只有到了夜晚,武屏山的深山茂林再一次陷入沉寂,林骥发现自己月退上的纹身又一次出现的时候,那种久违的厌恶和心痛,才如决堤的潮水一般,终于再次将他完全淹没。

自从四岁,他的父皇德宗皇帝林过驾崩那年、母亲范英仪给他纹上这纹身开始,他便慢慢发现,这仙鹤的纹身,会在他皮肤上出现的规律。

在他全身发热的时候。

那一晚,被他以“送还长安”而威胁的殷琬宁大胆至极,竟然主动吻了他,他极力克制,等好不容易回到厢房时,还是发现了那纹身早已赫然在侧。

上一次,在他为她解毒的那晚,他自己用短刀划出来的伤口,崩开之后,才刚刚又重新愈合。

但他控制不住,不得不继续这么做。

被热浪拍打的周王林骥,熟练掏出了身上的短刀,就在那刚刚才重新愈合好的伤口上,又划了一刀。

那把刀极其锋利,他顿时血流如注。

但,被自己这一番完全违背惯常的行事准则和脾气秉性的行为完全支配的天潢贵胄,根本不在乎身上多一刀,还是多几刀。

他现在,只在乎一个问题:

当日在幽州,殷琬宁中了窦建宏那烈性的春./药之后,他曾经问过彼时已经意识模糊的她,为什么会那么痛恨自己,恨周王林骥。

那时她的回答,同样含混不清。

她只说她恨他,他欺负她,害她至此。

而现在,他隐忍了多日,终于按捺不住,逼着殷琬宁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她也确如他最初设计的那样,乖乖求他,求他将她送到幽州。

只要他愿意逼问,逼问她为什么会在解毒清醒之后说,周王殿下是混蛋,只会欺负殷府大小姐,她就再不能如当初那般语焉不详、模糊重点、推三阻四,而是必须要告诉他一个确切的答案。

但是,他却始终问不出口。

林骥,你为什么不敢问她?

你究竟在害怕、在逃避什么?

第35章 晋州

因为突然来了癸水, 又在厢房里整整休息了四日之后,心情已经愉悦了不少的殷琬宁, 才终于又恢复了饱满的精气神。

在过去的几日里,她再也没有见过陆子骥和灰鹰,也不想去关心,他们都在做些什么。

还是自己要紧。

而不得不说的是,陆子骥那止痛的药丸效果十分明显,服用之后, 她的小腹不仅再也感觉不到痛感,甚至连一贯的腰酸一类的毛病,也都一并得到了很好的缓解。

停了四日,也终归需要启程。莹雪为殷琬宁收拾妥当之后, 他们于这日早上,便准备开启新一段的旅程。

从厢房走出寺门, 一路看来, 整个灵济寺内都空空荡荡的, 除了偶尔露出的钟声和僧人们虔诚而低沉的诵经之声, 几乎看不到多余的一个旁人。

但现在的殷琬宁, 早已经无心探究这些原因。在重新坐上了马车之后, 她第一时间掀开了车厢侧边的窗帷, 眼看着青山绿水、郁郁葱葱在身边飞驰而过, 也一直没有回头, 再同陆子骥或莹雪说一句话。

其实,虽然并不想承认,但她打内心底很想再像那日一样, 再去一次山里,哪怕真的遇到一点点危险也好, 能完全置身于壮美的河山之中,多少也是值得的。

但,目前看来,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很快,他们的马车便驶入了蒲州城内,这一次在武屏山上待了好多日,原本计划里是要在蒲州落脚的,现在也改成了路过看看。

不过,仅仅只是路过,也是有收获的。

短短几日,蒲州城里已经到处都贴满了官府的通告,说是罪犯阎京诱女干良家妇女,证据确凿,依律,当处以绞刑。

但是,尽管阎京此人罪孽深重,被关入大牢后,仍然在狱中不思悔改,日日破口辱骂,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根本不似昔日端方君子的作风。

就在昨日,他因不愿当众受刑,留下了一封辱骂无数人的遗书之后,便在狱中吊颈,畏罪自杀。

听到阎京的下场,殷琬宁除了拍手称快之外,又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我记得当时灰鹰曾经说过,阎京能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从并州顺利脱身,正是因为贿赂了并州那边的上下官僚。骥哥哥,”

在唤他唤习惯了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觉得“骥哥哥”三个字,如一开始那般令她难为情,“你说,那些人,会因为阎京在蒲州伏法,而被一并牵扯出来吗?”

陆子骥却还是过去那副矜贵自持的神情,黑如点漆的眸子微阖,回答她的语气,颇为敷衍:

“娇娇,官场灰暗,如一池浑水,深不见底。激浊扬清,惩恶除奸,并不是你想象当中那么容易。”

被叫了乳名的少女只得悻悻,知道他一贯是这副事不关己的疏离模样,于是封口锁唇,不再理他。

一行四人又赶了五日的路,才终于在这日的黄昏时分,顺利进入了晋州城内。

刚刚入城,只行了片刻,一直在驾车的灰鹰才回头,拉开了车厢的前帘,看向陆子骥:

“属下在昨日便已经向谢公子传书,他这几日人也正好就在晋州,一定邀请公子去谢府上住几日再走。”

陆子骥的眼底有横波涌动,看了一眼还在四下张望的少女,回道:

“难得这么巧,既然谢珣谢学琛开了口,盛情难却,我们自然就要恭敬不如从命了。”

殷琬宁这才回过头,眼看着陆子骥的姿态难得如此放松,心想,他大约也是与他和灰鹰正在讨论的这位谢公子十分熟稔。她自知身份,不方便也懒得多问,便又转过头,继续看着来来往往的街市。

不久后,灰鹰驾驶的马车行驶过了一处门庭恢弘的宅邸,他们绕着宅邸从正门缓缓走到了侧门,灰鹰才堪堪将马车停下。

殷琬宁跟着灰鹰和陆子骥,从侧门进了那宅邸,垂花门后,只见其内层楼叠榭、雕梁画栋,美轮美奂,比长安殷府和雍州城里的窦建宏府,都完全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宅的侍从引他们又走了片刻,一位身着玄色镶边、宝蓝撒花缎面圆领袍的公子迎了上来,此人生得风流潇洒,长手长脚窄肩瘦腰,一双狭长的桃花眼满是笑意,远远便开口,一面向前一面说道:

“彻之,昨日我接到你的信后,我整个谢府便已经为了欢迎你的大驾光临而做足了准备。就在刚刚,我还在同尔姝说呢,眼看着太阳都快要下山了,你们还没来……”

说着,他的目光却已经落在了殷琬宁的身上:

“咦,这位神仙似的妹妹,从前怎么没见彻之你带出来过?”

殷琬宁被那人看得颇有些羞赧,仔细一思忖,又觉得他这个话像是在调侃自己和陆子骥。

陆子骥从前,一定带过许多女人来这里,否则他定不会这么说。

一旁的陆子骥却正色道:“什么神仙似的妹妹,这是我远房表妹卫郊,娇娇,”他侧身看向她,温柔说道:

“这位是谢珣,谢公子。”

殷琬宁款款施礼:“谢公子安好。”

那谢珣却摆了大袖,勾唇一笑:

“可别叫我谢公子这么见外。我表字学琛,这虽然实在有些拗口,但也是我家老爷子起的,他人都已经下了九泉,我也只能遵循他的‘遗志’。娇娇,你要是觉得实在叫不出口,学外面那些人一样,叫我‘东桓先生’,也是可以的。”

这一连串的问候和信息如珠一般打在了殷琬宁的耳上心上,她上一次被这样热情对待,还是那灵济寺里的登徒子阎京,想到阎京,她又不由地将目光移到了身侧的陆子骥身上。

这微小的动作却被谢珣看得一清二楚,不禁戏谑说道:

“娇娇,你看他干什么?难道,你怎么称呼我,还要听他的不成?”

陆子骥只冷冷对谢珣:“娇娇可不是你叫的。”

收到警告的谢珣低低长长地“哦”了一声,又拱手,向殷琬宁施礼:

“对不起卫姑娘,是我谢珣冒犯了。刚刚那些,你要是一时实在是叫不出口,也没有关系的,慢慢来就好。对了,你平时又是如何称呼他陆彻之的?”

殷琬宁却想起当日她与陆子骥摊牌时,他曾经说过,因他并没有表字,故而她以大名唤他“骥哥哥”。但是听谢珣唤他“彻之”,似乎在证明他说了谎。

她只能斜了眼,再度看向他。

陆子骥好似看懂了她的犹疑,皱着眉头说道:

“你别听他胡说,我没有表字。那个所谓的‘彻之’,是他胡乱为我起的,也只有他一个人会这么叫我。”

谢珣却只打趣,一双桃花眼笑得弯弯:

“是我在跟卫姑娘说话,陆彻之你插什么嘴?这个表字,是我给你起的又如何,好听,我觉得好听就行,卫姑娘,你觉得好听吗?”

说话间,他们几人已经步行至一处凉亭。那凉亭正对着这所私家园林之中面积不小的池塘,有衣着整齐的仆人正站在他们面前的乱石上向池塘中喂食,池塘里,金红色的鲤鱼聚集一处,与池塘边那错乱堆砌的假山相映成趣。

见此景致,殷琬宁的唇边也泛起了点点笑意:

“从前我是不知道的,骥哥哥原来还有这样的表字。东桓先生,你起名的水平,与令尊可不相上下。”

谢珣闻言,也跟着笑起来:

“这神仙似的卫姑娘不仅长得好,连说话都这么讨人喜欢。彻之呀,怎么我之前没有听你提起过,你有这样一位远房表妹?”

陆子骥甩了后围,在凉亭的石凳上端正坐下:

“你我相识多年,一年都难得见一次面。你们陈郡谢氏,旁枝众多,想来,你也有不少表姐表妹吧。”

谢珣也招呼着殷琬宁坐下,不忘回怼陆子骥:

“好端端的,你提她们做什么。谢家早已是今时不同往日,老爷子留给我的,除了这大宅院和用不尽的家财以外,我是什么都没有,到现在也还孑然一身呢。”

陆子骥却直截戳穿谢珣的表面抱怨实则显摆:

“大隐隐于市,你谢学琛的神仙日子,多少人羡慕不来,竟然还这样有脸和我说得这样悲惨?对了,你的那位红颜知己呢?”

谢珣只淡淡一笑:“她呀,她知道你陆彻之大驾光临,自觉乱发粗服,不配见人,先梳洗打扮去了。”

陆子骥轻轻摇了摇头:“一年没见,你谢学琛的这张嘴,也是越来越厉害了。”

谢珣微微挑眉:“不用进步,也比你厉害得多,你陆彻之,可是事不关己不张口的。”

此时,侍从才将茶水和点心送了过来,一一摆在了石桌上,谢珣将精致摆盘的点心往殷琬宁面前推了推,说道:

“与姑娘说了这么久,还不知卫姑娘是哪里人,既是彻之的远房表妹,可是来自潞州?这个,是我们晋州最具特色的小食,汾西枣糕,酸甜可口,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殷琬宁微微颔首:“谢谢东桓先生,我是幽州人。”

谢珣闻言,又用余光意味深长地看了陆子骥一眼:

“幽州,幽州啊——所以,彻之,你这次是在从长安回来的路上,才接到卫姑娘,还要特意多绕几百里路,好把卫姑娘送回幽州的?”

陆子骥的四指并拢,指向殷琬宁面前的茶盏,根本不搭理谢珣:

“娇娇,你来品品这个茶。”

正听着他们你来我往发言有些发懵的少女,又慢慢收敛了心神,她知道陆子骥此举,是在暗指当日花艳楼里,她的那番关于建盏和碧潭飘雪的大论,便红着脸瞪了他一眼,只默默呷茶,像陆子骥不理谢珣一样,也不理陆子骥。

谢珣却看不下去了:

“你们两个,到底有没有把我这个主人家放在眼里呀?”

陆子骥的音色一沉,说出的话让殷琬宁听不懂:“手痒了?”

谢珣一副了然于胸状:“我就知道你,”

一面说,一面朝他身边的侍从点了点头,然后才继续:

“当初,如果不是因为这手琴艺,你我也不会相识,我谢学琛当即引你陆彻之作了知己,有好多年了,直到现在。”

说着,已经有两位婢女,分别抱了两把琴过来,在侍从先为陆子骥和谢珣重新抬上来的琴桌上,稳稳放好。

陆子骥和谢珣俱是笑着,坐在了琴前,而陆子骥则先说了话:“我久未练习,疏于弹奏,不如还是学琛你先?”

谢珣当仁不让,双手略一撩拨,便微微垂身,开始弹奏。

与陆子骥相识一场,殷琬宁第一次见到他这副模样。身材高大的他,端坐于琴桌之前,双手置于双膝,目光疏疏懒懒落在他身前那一看便已有数百年历史的琴上。

而他身旁不远处的谢珣,手下不停,一曲《高山流水》,他的弹奏也恰如行云流水一般,优雅而高妙,比之在殷琬宁幼时殷俊为她请来教授的琴师,也丝毫不相让。

谢珣此人,虽然长得并不如陆子骥那般高大威武,面容阴柔雅俊,也多有风流不羁之态,不如陆子骥那般巍峨庄肃,但其抚琴之时,广袖嫳屑,随着琴音忽前忽后,即使容色稍逊,却也凭空多了几分天上谪仙之姿。

很快,一曲终了,如听仙乐的殷琬宁忍不住轻轻拍掌,那双小鹿一般的浅色的瞳孔,写满了对谢珣的崇拜和欣赏:

“东桓先生的琴技,可算是我见过最佳的。高山流水,知音难觅,但对于东桓先生来说,远在天边,却是近在眼前。”

“卫姑娘,你可别这么夸我,”谢珣笑意盎然的脸上藏不住得意,“不然我被你夸到天上去了,吹得越高,等会儿你骥哥哥把我拽下来,我就摔得越狠。”

殷琬宁闻言“噗嗤”一笑,忍不住说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正要转头看向陆子骥,却听谢珣又道:

“他对你,当然是温柔似水,对我,那可就不是了。”

那边的陆子骥并不参与他们二人的对话,只收敛了心神,垂头,开始自己的弹奏。

陆子骥的手指修长,又骨节分明,在蚕丝所制的琴弦上轻拢慢捻,手下一曲《广陵散》,与《高山流水》的细密绵长截然不同,慷慨激昂,抑扬顿挫,闻之忘俗。

而他在弹奏之时,那张被天神眷顾过的、俊朗精致的面容,却丝毫没有波澜,只有衣袖和手指的摆动,在说明琴音出自他处。

明明他是在弹琴,殷琬宁却无端想起了许多旁的事。

他曾带她上山,为她捉蛇,替她查看伤势;他还揽住她,带她体会何为飞檐走壁,也曾在佛门重地亲吻她,抚弄她的唇。

他们相识的日子并不算很长,但也算经历过许多足以刻骨铭心之事,她曾以为她已经足够了解他,原来,也不过是区区的冰山一角而已。

一曲结束,她却浑然未觉,只呆呆地看着他。

“彻之啊彻之,”一旁的谢珣则先一步连连拍手叫好,“刚刚你还在自谦,说自己琴艺生疏,你看,你那神仙似的妹妹可是看呆了。”

——“陆公子琴艺上佳,能被陆公子弹琴看呆的,可不止卫姑娘一个。”

说话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正从凉亭之外袅袅娜娜走了进来,步履款款,向陆子骥盈盈施礼:

“见过陆公子,好久不见了。”

来人穿着一身绯色云纹绉纱罗裙,鹅黄色的披帛与蜀锦茱萸纹裙边相得益彰,镶了粉色珍珠的妆花鞋头精致无比,头上的随云髻梳得巧妙,却只懒懒斜斜地插着一支并蒂海棠花步摇,一张芙蓉面上长眉乌鬓,尽显风流情态。

见到她,陆子骥只微微点头回礼:“杜娘子,好久不见。”

而谢珣见殷琬宁一脸茫然不知所措,也赶忙介绍:

“这是我的……内人,她姓杜,名叫杜尔姝。”

杜尔姝撩起了耳畔纷飞的发丝,盈盈一笑,自然而然坐在了殷琬宁的身边,顿时香气缭绕:

“你可别听他胡说,我只不过是他的妾,又怎么敢忝居‘内人’高位,卫姑娘,你可以和陆公子一样,唤我杜娘子便好。”

殷琬宁只怔怔点头:“杜娘子安好。”

杜尔姝回礼:

“卫姑娘长得这样好看,又是个讨人喜欢的性子,陆公子,你可要好好疼惜,莫辜负了卫姑娘。”

听出了杜尔姝调侃之意的少女霎时脸红了透彻,不想被他们误解两人之间的关系,连忙争辩:“我……我不是……”

而陆子骥正色也立刻正色道:“娇娇还小,你们别胡言乱语,”又转向笑意盎然的谢珣:

“怎么样,我也就抚琴这么一个附庸风雅的爱好,比起你自诩风流名士的谢学琛,并不逊色吧?”

谢珣只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看向脸还红着的殷琬宁:

“卫姑娘觉得呢,我和你骥哥哥,哪一个弹得更好?”

她眨了眨眼,顿一顿,才道: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琴艺一事,一静一动,你们二人,自然也是难分伯仲的。”

“不行,”谢珣却是不依不饶,“我一年才见你骥哥哥一次,难得比试比试,可一定是要分出高下的。”

陆子骥也放下了手中饮了一半的茶盏,语气温柔:“娇娇,不如你说说看?”

被两个大男人这样期待似的看着,殷琬宁今生还是第一次,颇为受宠若惊,只能垂下头,咬着唇,悄悄看向杜尔姝,心一横,说道:

“我,我饿了,想吃饭……”

谢珣却哈哈一声大笑,用指尖叩着他们面前的石桌,道:

“看来,我这汾西枣糕并不太合卫姑娘的口味。没关系,我谢家的庖厨团队是专程从大江南北各个地方找来的,各地的美食几乎他们都能做,包你能吃到合你口味的饭食。”

谢珣这样的海口,的确没有夸大,当他们随后移步饭厅,殷琬宁看到一桌子几乎见所未见的山珍海味时,自己那颗热衷于美食的心,又一次蠢蠢欲动起来。

陆子骥与谢珣好久不见,自然要喝上几杯,一旁的杜尔姝显然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在两人不停谈天说地时,为他们斟满酒盏,并偶尔适当插话。

而对于殷琬宁,她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合,看谢珣和杜尔姝颇为亲切,倒也没什么不自在。桌上的珍馐美馔已经足够使她目不暇接,只管埋头苦吃便好,他们说的一切,统统不入耳。

而一桌正酒酣兴尽时,灰鹰却进来了,向神色微霁的陆子骥耳语一番,陆子骥蓦地脸色一沉,向桌上旁人示意了一下,便跟着灰鹰离了席。

陆子骥走后,殷琬宁看着离了挚友还在一杯一杯独酌的谢珣,突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疑问:

“我与骥哥哥,虽然是表兄妹,各自的家中,却已有十数年没有往来过。这一次若非长安偶遇,我也不知自己还有这样一位表哥。听说,骥哥哥家中娇妻美妾无数,东桓先生,你们相识多年,肯定见过她们,可知道她们,是否也个个都光彩动人?”

被美酒熏染得面红耳赤的谢珣闻言,捏着小酒杯的手指,重重将酒杯置于桌上。

他与杜尔姝对视了一眼,杜尔姝也放下吃了一半的筷箸,接过了话头:

“卫姑娘,看来你与陆公子这个远房,确实有些太远了。陆公子他今年二十有二,一直没有成家,我们与他相识多年,也从未见过他身边有女子,你是他带来的第一个,所以,我们才这样格外高兴的。”

第36章 薄醉

一顿饭毕, 觥筹交错,杯盘狼藉, 酒酣兴尽。

谢珣是尤其高兴的,即使已经喝到走路都是偏偏倒倒的,被杜尔姝勉强扶着,仍然还想着要拉陆子骥继续再饮。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1,”谢珣连一双桃花目, 都从里到外红得透彻,仍然摇摇晃晃过来,想要拉住陆子骥的手,“彻之, 我谢学琛一生放浪形骸,久居江湖, 无所建树, 但为数不多, 能称得上自豪的事, 就是你能交到你这个真心的朋友!来, 我们再干一杯!”

“学琛, ”被死死拉着衣袖的陆子骥颇有些无奈, “你今日, 实在喝得太多了。”

谢珣胡乱摇了摇头:“哪有, 我明明才喝了一壶,这汾酒佳酿我谢学琛从小喝到大,哪是那么容易就把我谢东桓喝醉的?”

眼见谢珣不愿撒手, 杜尔姝颇为无奈地轻柔握住了他的手腕,转头, 朝陆子骥和殷琬宁尴尬一笑:

“没想到,今日公子如此失礼,我来照顾他就好。眼下,夜也深了,你们舟车劳顿了一日,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吧。”

两人闻言照做。

殷琬宁跟着陆子骥离开了饭厅,见他背脊挺立,依旧如平时一般如松如柏,便猜想,他应该并没有多少醉意。

行走时,无须掌灯。

谢珣的宅邸大而奢靡,连廊两侧都各自有点点灯火,夜空上又有如钩的明月高悬,与灯火一冷一暖,恰似正在一前一后走着的两人。

谢珣和杜尔姝为他们安排的厢房离得很近,等默默到达了分岔口,殷琬宁正要转身离开,却见前方的陆子骥停下了脚步,回身看她:

“喝了点酒,眼睛有些疼。”

月光下,他那一向黑如点漆的眸子,确实泛起了一点点深红色的光晕,她自然知道他意有所指,只浅浅“嗯”了一声,便还是去往了自己的厢房方向。

吃罢了饭,又沾了一身的酒气,殷琬宁重新换好了一身衣裙,拿上了陆子骥的那小小的药水瓶,离开之前,对身后的莹雪说道:“不用等我了,你先睡下吧。”

在这几日,他们的旅途之中,她每晚都会依照先前与陆子骥的约定,去到他那里,去为他的双眼滴药。

每一次,她都是坚持着独自前往。即使在这几日的相处之中,她已经渐渐开始把莹雪视作了体己心腹,可与陆子骥这样逾越礼制的“私会”,她虽然是问心无愧的,却也仍然不敢、不愿在莹雪的面前,表现得稀松平常、坦诚无比。

独自出行的少女,有时候也会对自己关上心扉。

而听到殷琬宁悄然关门、兀自离去之后的莹雪,一面继续整理着这几日林骥为殷琬宁采买的各式各样好看的成衣,一面还是忍不住暗自腹诽:

他们明明是天子赐婚,天造地设又郎情妾意,为什么还一定要互相隐瞒身份、背地里偷偷摸摸呢?

今日,她一直都在暗暗观察谢家公子的模样,谢公子虽然与周王相识多年,但他与杜尔姝,应该都不知晓周王的真实身份。

越是这样,作为除了灰鹰和飞鹏外唯一知晓周王身份的人,她便越要小心谨慎,可千万千万不能露出半点可能泄露的端倪来。

这边,殷琬宁乘着月色,依约来到,推门,进入了陆子骥的厢房。

这间厢房朝南边的轩窗,是罕见的圆形,如钩的明月,此时正漏挂在轩窗的一角。

月光清凉如水,斜斜洒在轩窗下静坐的高大男子身上,像是为他披上了一层薄薄浅浅的纱衣。男子面前的桌案上,孤零零摆着一盏香茗,茗烟袅袅,将男子如孤峰一般凌厉的侧脸和婉柔的月光堪堪割开。

此时,若殷琬宁的手边有纸有画笔,她一定一定不吝提笔挥毫,在画纸上记下这如此赏心悦目的一幕来。

“一年多没来,谢学琛府上的茶,已经是越来越差了。”那个名叫陆子骥的男子,却亲自打破了这份宁静。

遗憾自己并无纸笔的少女走近了他,在月光下仔细端详他的脸。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这原本是一张极其凌厉、棱角分明的面容,因为多了一层淡淡的粉色的红晕,便恍然生了些错乱张扬的美感。

他先前从来不曾这样。

陆子骥的交领外袍衣襟半开,修长的指节微曲,浅浅置于身前桌案之上,联想到他与谢珣斗琴时的模样,殷琬宁竟然第一次,把他和从前认为八竿子打不着的魏晋风流名士,联系到了一处。

他到底有多少面,没有被她看清过呢?

可是才刚刚想到此处,她又只能暗自摇头。

他陆子骥可是个藐视律法、杀人不眨眼的狂徒,又怎么会真如魏晋风流名士那样不问世事、耽溺清谈玄学、整日只图求仙问道呢?

“茶好不好,我不知道,”她的视线落在了那被他嫌弃的茶盏上,“能为你醒酒醒神,倒是也很不错。”

陆子骥一伸手,便将她拉进了怀里,高挺的鼻梁置于她光滑的颈间,喃喃:

“娇娇,怎么你的身上还是这么香。”

这些天来,两人点滴的相处,不断反复证实着殷琬宁先前的猜想,陆子骥喜欢她。但是,她原先因为知晓陆子骥早已成家,妻妾成群,便也从不动心,只将陆子骥对她的喜欢当做他廉价又频繁的一时兴起。

今晚,听了谢珣和杜尔姝言之凿凿的话,不知为何,她现在再与他相处时,心中却莫名生了暖意。

但,这样的暖,这样的欢喜,却在她被他抱住时,又一次转瞬即逝了。

原先,他也时常借着她根本闻不见的“香气”来为难她,每每听见,她便只会反驳;这一次,随着他那逾矩的动作,那起初还只是淡淡的酒气便越发浓郁,萦绕在鼻息,让她很是不舒服。

“你满身酒气,臭的很,离我远一点。”少女在他面前也大胆了不少,单手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推开。

一面说,一面便挣扎着,要逃离他的怀抱。

但陆子骥又哪里是那样好说话的人,到手的,怎么会轻易将她放走?只见男人轻轻握住她的纤月要,加重了语气:

“嫌弃我了?”

他的眸子还是那样红红的,也不知是因为酒的缘故,还是因为灰鹰在他们吃饭的途中将他叫走、他听到了什么不太好的消息。

见识过他的狠厉,殷琬宁知情识趣,只能软下来,柔荑轻置于他宽厚的肩膀,嗓音低柔:

“我,我怎么敢嫌弃你?你是富甲一方的公子,是武艺超群的旅人,如果没有你陆彻之,我殷琬宁,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的大掌收紧,话语也同样收紧:

“还学会讽刺我了,谁说不是嫌弃?”

她只避开他,不由他四目相对:

“如果,如果我知道你已经醉成了这样,我刚刚就……”

“谁说我醉了?”他的拇指停在她紧抿的嘴角,一如既往抢白:

“是他谢学琛不自量力,非要与我同饮。还有,娇娇你不要学他,叫什么‘陆彻之’。”

唇峰靠近,热息喷在了她的领口:“叫骥哥哥。”

陡然生了痒,殷琬宁受不住,悄悄躲开,不自觉嗔道:

“还说自己没醉呢,你明明和东桓先生一样,醉了,偏要嘴硬不承认。承认了又能如何?不胜酒力,有损你陆子骥那无坚不摧的形象了?”

被她毫不留情调侃的男人抬起了头,刚刚放下的手指,又一次覆上了她娇嫩的脸颊,言语间,似乎还确乎有些恼怒的味道:

“小娇娇,再说,我要亲你了。”

他怀中的少女抖了抖。

曾经的那几次强吻,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不管不顾起来的可怕后果,悻悻然收了声,只从袖口里掏出来给陆子骥滴的药,在月光之下熟练攀上了他的脸,顶着他不容忽视的、深沉而又炽热的目光,完成了他一早便交代她做的事。

“我一直都以为,”为了缓解他们之间逐渐怪异的暧昧,殷琬宁主动说了话,“骥哥哥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清冷、孤傲、不擅与人交际,却没想到……你还能有东桓先生这样深交的朋友。”

他看着她反射着清冷月光的鹿眸:

“我是商人,除了唯利是图、无商不奸之外,走南闯北,与各色人等打交道,随机应变,都是我们的必修课。”

“所以……”她一面将那小药瓶收起,一面若有所思,“你之前在我面前如此寡言少语,都是装出来的?”

晚上那餐饭,她偶尔还是听进去了几句。而想起陆子骥与谢珣在饭桌上的高谈阔论,虽然主要都是谢珣在说,但陆子骥却也少了许多先前在她印象之中的倨傲模样,总会在谢珣所言所讲的关键之处,一针见血。

“我再怎么装,”他一贯熟练地反客为主,“也没有你殷琬宁,又是女扮男装、又是信口胡诌,说自己是千里迢迢被拐去了长安,装得那般厉害,连我,都差点被骗了。”

而说起“欺骗”,自知理亏的少女被戳到了痛处,正要偃旗息鼓,忽然又想起了旁的事,振作起来。

“你,你也骗我不少啊,”殷琬宁撅起了小嘴,“当初,你还说你有家室有夫人,连孩子都有了。结果呢,你不过也是个孤苦伶仃的可怜虫,为什么,当初没有反驳我?”

陆子骥的眼底却掠过一层阴影,沉了脸色,反问她:“是谢学琛告诉你的?”

她得意一笑:“我不过随口一问罢了,不想,得到的答案令我大吃一惊。陆子骥,先前是我骗了你,但你也骗了我,我们两个,算是扯平了。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再拿我的身份说事?”

他握住她的指尖摩挲,只回顾着上一个问题:

“娇娇,你怎么会问他,关于我的问题?”

她不敢细想,也不想去深想,反复推演过去的心境,本就不是她所擅长的。

她只想沉溺当下和未来。

嗫嚅着,殷琬宁用拇指轻轻回抚他的,他的扳指温润,让她稍稍舒了心:

“是因为我仔细算过,你的琴,并没有他弹得好,但是你有家有室,在这方面胜他一筹,我才那样问的。”

陆子骥的手掌收紧:“胡说八道,谁说我的琴没有他弹得好了。”

见他颇有些愠怒的架势,殷琬宁凝住了呼吸。

关于琴艺,刚刚本来也是为了躲避他的追问而强行胡诌的,眼下他又要刨根问底,她便只能实话实说:

“对对对,你的琴是比他弹得好,只是,他谢东桓佳人在怀又琴瑟和谐,你陆子骥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还是算和他打平了,行不行?”

真是没想到,她这个不擅言辞又习惯逃避的小姑娘,竟然也有费尽心思哄一个大男人的时候。

被她一番配平言论微微安抚的男人,却并不满足,只得寸进尺,剑眉微锁,看着她慌乱的眼睛,沉沉开口:“我头痛。”

殷琬宁松了一口气,以为今晚这多余的纠缠即将结束:

“头痛的话,醒酒茶喝了,就早早睡吧。”

却不想面前的陆子骥,根本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只抓着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太阳穴处:

“醒酒茶并不管用,药也不管用,要娇娇你亲自按按才行。”

“我们当初可是说好的,”她以为自己足够理直气壮,“只有滴药,这一件事情。”

他富有磁性的嗓音却渐渐沉了下来:

“这是我的老毛病,头痛起来,我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

第37章 头痛

现在的陆子骥, 是颇有些耍无赖姿态的。

而他这样的欲言又止,却让还在他怀里的殷琬宁, 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在她第二次与陆子骥相遇、被他从那四个贼人手上救出来之后,她也被半推半就,逼着做了他的小厮。那时他不知道她是女子,理所应当让她与他共处一室过夜,而她,还曾经虚心请教过灰鹰, 究竟该怎么服侍他。

那时的灰鹰,曾脸色十分严肃地说起过,陆子骥的身上有一个隐秘的地方,危险万分, 她可要注意,千万千万不能碰到。

在后来的相处里, 一向丢三落四、瞻前不顾后的她已经几乎将这件事忘记了, 而今日他的表现, 才忽然让她警醒过来——原来, 灰鹰口中这个“隐秘的危险”, 是指陆子骥的头痛。

危险, 危险……

陆子骥的危险, 她早已听闻过, 也亲自领教过。

他为刀俎, 她为鱼肉,她不能轻举妄动。

心中顿时翻江倒海的少女悄悄一声叹息,言语间多了几分乖顺:“好吧……可是这样坐着, 我不好帮你。”

心满意足的男人从善如流:“都听你的。”

于是两人便移步到了房中的软榻之上,那软榻宽敞舒适, 躺下两个人都绰绰有余。

殷琬宁斜斜靠在了上面,让陆子骥平躺下,头枕在她的腿上。

她纤细白嫩的柔荑轻轻按住他跳动的太阳穴,自在如飞羽,灵动而温柔。

还带了一分薄醉的陆子骥闭眼享受了一会儿,这才开口问道:

“娇娇,你为何会这个?”

心跳加快的少女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只如实回答:

“我的祖母还在世的时候,也整日头痛不已。我见她痛苦难当,便只能悄悄去学习了按摩的手法。那个时候,我虽然也才只有几岁,但祖母每次被我按完,都会很舒服、很有效。”

陆子骥睁开了眼,倒着看她:

“我也会时常头痛,以后每次发作,我能不能也找你?”

她只干脆拒绝:“不能。”

陆子骥皱眉:“为什么?”

殷琬宁却起了玩心,指尖点在他高挺的鼻尖,笑道:“你头痛,这是你先前总是欺负我的报应,我又不傻,我才不去做那个解铃之人。”

之前很多次,她为他滴眼时,都已经习惯了正面看他,如今他倒着,那滚动的喉头,在美酒和她的话语熏染下,多了一点霸道的滚动:

“被封秀云诬陷偷盗的那对耳环,就是你被我在路上救起来却从包袱中掉出来的那对,也是你的祖母留给你的?”

被他说出来的话,虽与前言不搭,却让殷琬宁心中暗暗吃惊。

他竟然连如此细节之事都记得。

还在他太阳穴上按揉的指尖停了下来,她顿了顿,才小声回答:

“嗯,祖母出生农家,早早守寡,吃了很多很多苦,辛苦了半生才把我阿爹拉扯大,后来她被接到长安享福时,也保持着一贯节俭自持的良好品性,她去世时,也把所有好的东西,都留给了我。”

陆子骥低低“嗯”了一声,又道:

“我记得,你家中还有别的弟弟妹妹,若是按照你的说法,他们可都不如你,在你祖母那里受宠?”

果然,很多家中的相处和细节,说给外人听,外人总是不能感同身受,只按他们预计的常理那般,说出让她羞恼、让她心口发堵的话。

但这也不怪他们,过去的生活,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有资格评判。

“因为,”她缓了好一会,才重新回答他的问题,“他们几个,有的是人疼爱,不需要多祖母这一个。”

“那你呢?”他却立刻追问,“难道没有人疼你?”

这下,她刚刚还在心中为他的冒犯而辩解开脱的话,一下都成了更加刺痛她心上伤口的利刃。

即使从不愿承认,可性子怯懦的殷琬宁,最大的郁结,便是家中事。

他要问她,她甚至不愿像当日编造自己从幽州被拐到长安的谎言那样重新编,涉及殷府家中之事,她连纠结措辞与他继续斡旋的心思都没有。

心烦意乱的少女只胡乱又按了几下,连招呼都没有打,起身便落荒而逃。

一夜安然无恙,第二日,殷琬宁在吃着可口早饭的时候,才被打扮一新的杜尔姝,告知了陆子骥临时离开的事。

杜尔姝见沉迷美食的少女一脸的无所谓,忍不住打趣道:

“卫姑娘,你都不关心关心,你的骥哥哥去了哪里吗?”

殷琬宁只专注细嚼慢咽,顿了顿,才说:

“他一向有自己的打算,我也只不过是他的表妹而已,即使知晓了他的行踪,也并不能如何。”

杜尔姝笑:

“你不担心他抛下你,去找别的妹妹们?”

殷琬宁放下筷箸,用巾帕擦拭了嘴角:“这一趟,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哪有那么多心思去考虑那许多旁的事情。若是能平安顺利回到幽州,于我来说,已经是万幸了。”

这话有道理,杜尔姝便也没有再多纠缠,重新拉起殷琬宁的手,笑道:

“再过几日,便是七夕。晋州裕王爷的独女平康郡主,今年大手一挥,要在汾河畔举办花宴,邀请城中所有的未婚男女参加。到时候陆公子若是在,你们正好可以一并去玩玩。不过,他到底去了哪里、几日才能回来,我和公子都不清楚,他走的时候,只对公子说有急事要离开晋州,托我们好生照拂你,让你放心在这里住下便是。”

林骥当然是不可能告诉谢珣他们,他的真实动向的。

昨晚,灰鹰在他们晚饭的时候找到他,告诉了他一个不太美妙的消息。

前段时间一直不在潞州的贤太妃范英仪、也就是林骥的生母,突然间有了行踪,看她动向,像是已经得知了林驰赐婚林骥与殷琬宁的消息,要不管不顾往长安方向去。

林骥对自己的这个母亲了如指掌,当然知晓她若要往长安去,自然会路过晋州。

所以他才要立即动身,匆匆去截住她的脚步。

但,很可惜的是,就在林骥和灰鹰天不亮便披星戴月离开晋州往东赶路的同时,贤太妃范英仪的车驾,却已经缓缓驶入了晋州。

晋州是裕王林迈的封地官署所在。

裕王林迈的六世祖、初代裕王,与当今天子林驰的七世祖,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虽然裕王与德宗皇帝林过的血缘相隔太远、也早已出了五服,但细论起来,只比林迈年纪小上三四岁的天子林驰,却还是要称林迈一声“叔父”。

而这一回,范英仪作为潞州周王的生母、德宗先帝的贤妃,自己独子的婚事,却是被突然告知的。即使这婚事是天子赐婚,但性子愈发暴躁的她哪里还坐得住,听说消息的当晚,便风风火火想要往长安赶去。

匆匆路过晋州,她原本是不打算停留的,却意外收到了裕王林迈的邀请,说是如今天家血脉稀疏,他们这些仅存不多的外地藩王,也理应多多往来,恰好此时临近七夕,裕王的独女平康郡主听闻了她的行踪,热情非常地欢迎范英仪这位叔娘亲自来她的花宴坐镇。

范英仪出身不高,十六岁入宫,成为德宗皇帝林过后宫众眷之一,初封昭媛,几乎无宠。十九岁坐上了最后一个跟随林过躲避战火幸蜀的位子,二十岁为他生下第六子林骥,得以被封贤妃。四年后,德宗驾崩,她又被新皇林驰加封“贤太妃”;再两年,她随六岁的林骥一并就藩潞州,直到今日,整整二十六年。

范英仪对自己的身份一向都是清醒的,无论如何,她都永远只是德宗林过的“妾”。而裕王林迈的这封邀请信言辞张扬,又十分僭越,但不知为何,原本一腔盛怒前往长安的范英仪,在看见“叔娘”这个字眼时,突然有了一种扬眉吐气之感。

林过的元后、林驰的生母敦献皇后,早在范英仪入宫前便已经薨逝,至此之后,林过再没有立后;林过驾崩之后,依着本朝祖上定下的先例,那些没有为皇帝诞育子女的妃嫔们只能殉葬,范英仪因为生下林过最后一个皇子而幸免于难;在这之后漫长的十几年里,那些和她一样因为有过生育而得以颐养天年的妃嫔们,都一个个先后病逝,长埋黄土。

在这深不见底、如囚笼一般的宫廷生涯中,她范英仪是唯一一个胜者,无论是当初欺负她无宠的、见她孤苦无依而给予帮助的,还是后来因为她生下的林骥颇得林过喜爱而来虚伪巴结她的,统统都已和林过一样踏上了黄泉之路。

只是今日,再也无人可以指摘,平康郡主对她这个“叔娘”的称呼,有多么大胆多么僭越。

范英仪顺利折返,进入晋州城,来迎接她的车驾排场不小,她也顺理成章,接受了裕王林迈的邀请,入住了晋州城中首屈一指的裕王府。

不过,在那些独属于皇亲国戚们的客套终于结束之后,她还是颇有些无聊,便随口问了事无巨细接待她的裕王府官家,晋州城里,可有什么热闹的、好玩的去处。

同样无聊的还有殷琬宁。

吃罢早饭之后,她又在杜尔姝的陪同之下,把整个谢宅完完整整参观了一番。

杜尔姝善解人意,早早发现了殷琬宁心不在焉,于是便拿出了半个主人的架势,好心询问她,是不是觉得谢宅虽大,一直闷着,还是有些无聊。

殷琬宁一向把心事都写在脸上,既然已被看穿了心思,索性直截了当:

“杜娘子,我想出去逛逛,你可有什么好地方,推荐推荐?”

杜尔姝看着眼前少女那张明媚又天真的脸,笑着问:

“卫姑娘,这是你第一次出远门,对吧?”

殷琬宁闻言点了点头。

杜尔姝以帕掩口,又想了想,心下一动,问她:“赌场里好玩又新鲜,你可想去赌场里?”

于是,殷琬宁和莹雪便都不饰妆环、只做了很普通的装扮,在杜尔姝的指引下,来到了晋州城内的赌坊茶寮聚集之地。

在拥挤的窄巷中穿行,徘徊了良久,殷琬宁才决定随便找了一家。

赌坊从外看起来都差不多,还未及掀开门帘入内,从里面有骰子摇晃的哗哗声,竹制马吊碰撞的噼啪声,还有人们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喝彩声,声声入耳,勾得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的殷琬宁,心痒痒的。

进到赌坊之内,三教九流,男女老幼,各色人等或多或少围在不同的赌桌之前,挤挤挨挨,热闹非凡。

在完全光线不足、十分阴暗的堂子里,那些手握不同大小银两的人们,一个个俱是眼冒精光,全神贯注,就连殷琬宁不小心撞到了他们,也根本毫不在意,仿佛魂魄都早已被赌桌上庄家手里的赌具完全抽干,那一具具犹豫着准备下注的躯体,只是空壳而已。

看了一大圈,殷琬宁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玩起,低头小声问莹雪,同样第一次来的莹雪自然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殷琬宁想起来,走之前杜尔姝告诉她的,若是不知道玩什么,就从摇骰子赌大小开始,最简单,也最容易上手。

于是殷琬宁便拉着莹雪,找了个赌徒们相对较少的赌桌,拿出临走时杜尔姝给她们的碎银两,买了几把试试。

不出所料,输多赢少。眼看着小手里捏着的碎银子越来越少,殷琬宁也忽然明白了她刚刚看到的那么多赌棍,为何会如此沉迷。

输了,会感慨自己时运不济,一定要再来一把,只要再来一把,就一定能翻身,把之前输掉的统统都赢回来;

赢了,便满意自己鸿运当头,赌神眷顾,那就再来一把,也一定表现超群,比现在这把赢得还要多。

而殷琬宁身边这位珠围翠绕、气度不凡的贵妇,显然也正是被赌瘾冲昏了头脑的人之一。

她斜着眼悄悄打量,这位贵妇四十出头的年岁,面容白皙、保养得宜,略施薄粉后,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多添了几分凌厉,线条勾勒清晰的朱唇紧绷,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风采。

不知为何,她的长相,莫名让殷琬宁觉得眼熟。

但错愕之后,她便只顾着感叹这位贵妇的运气了,属实是比她的还要差。

今日的幸运之神,并没有降临在这个贵妇身上。

从殷琬宁注意到她开始,她押大,庄家便开小,她连续押了好几次大,庄家便连续开了好几次小;但等到她不信邪,转而押小的时候,那摇骰子的小盅里,又立刻开了大。

就这样,一把一把接一把,殷琬宁光顾着看她,自己都忘了下注,而那贵妇气得上了头,每一次下注,都比前一次要多。

很快,她身上的现银就已经用光了。

那贵妇身边的婢女见状,小声在她耳边说道:

“夫人,奴婢今日出来着急,并没有带银票在身上。若夫人还想继续玩,奴婢得让人回去拿来。”

贵妇斜斜睨了婢女一眼:“回去一趟,需要多久?”

婢女想了想:“应该是大半个时辰。”

而此时,就在她们身边、将她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的殷琬宁,心下一动。

她原本不是一个会多管闲事之人,但也许是因为内心期待着这场由眼前这个贵妇上演的好戏继续,身子微微向前,主动开了口:

“夫人,若是你手头紧,也许我可以帮帮夫人。”

而那贵妇闻言,却也只淡淡扫了一眼莹雪手里的钱袋子,微微摇了摇头。

殷琬宁大约猜到了这个贵妇的心思,小心补充道:

“这里只是一些碎银,我身上还有银票,也可以借给夫人急用。”

不等那贵妇回应,她转头又对莹雪说:“把骥哥哥给你的那张银票拿来吧。”

莹雪捂着钱袋,却面露难色:

“可是,这是公子留给奴婢,为姑娘防身用的……”

殷琬宁笑着,大大方方拿过了钱袋,从最里面掏出了一张叠得小小的银票,一点一点展开:

“你也说了,骥哥哥留银票给我,是为我救急防身用的。现在这位夫人有急,借给她救急,又有何不可?何况,这位夫人雍容华贵出手不凡,一看便是诚实可信之人,难道,我们害怕夫人借了钱不还不成?”

说着,那银票已经递到了范英仪的面前。

十几年来已经习惯了被人阿谀奉承的范英仪,对这送到眼前的银票,暂时还没有找到拒绝的理由,便随意接过。

她原本还只是想看看银票上的面额,却忽然被她发现了银票上那独属于周王、自己儿子的印记。

第38章 出手

赌坊之内, 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热闹非凡。

但对于此时的范英仪来说,在她看清了手中那张银票上的特殊印记之后,耳边的嘈杂、周遭的热闹,忽然都化作了心中的惊与怒,顿时如烟一般,消散殆尽, 不留痕迹。

不为旁的,皆因这样的银票,只可能出自她的独子、周王林骥之手。

而她面前这个容色昳丽非常却打扮极为朴素的姑娘,却能轻而易举、毫无顾忌地拿出来, 还大剌剌地说,要借给她救急。

更不要说她嘴里亲昵的、轻而易举的, 那口口声声的“骥哥哥”

………

但范英仪对面的殷琬宁, 又哪里知道她面前这位气度不俗的贵妇那心中翻滚汹涌的波涛呢?

殷琬宁见范英仪面露迟疑, 只怕是对方不信任自己, 又接着补充道:

“我住在城西谢宅, 东桓先生的府上, 夫人若要差人送还, 去那里即可。”

但她的好心, 并未被眼前的贵妇受领, 那贵妇只浅浅“嗯”了一声,便用那两只涂了鲜红蔻丹的手指,轻飘飘捏着银票, 又重新递还给了她:

“多谢姑娘的好意,这银票, 还是姑娘自己收好吧。”

殷琬宁尚未回复,那贵妇就带着婢女,施施然离开,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留下。

没有细看,殷琬宁还是颇有些失落的,在重新收好银票之后,她好奇的目光,终于还是再次被赌桌吸引。

她今日来此,可是为了玩的呀。

也不知是因为她刚刚好心出手相助,还是因为她站在了那贵妇的身边、吸走了她的全部好运,殷琬宁重新开始参与赌骰子的大小之后,几乎是押什么,那摇骰子的小盅,便开出什么。

一把,两把,五把,十把……

不知不觉,她面前堆着的碎银子越来越高,而周围许多好奇围观的赌徒们,也纷纷跟着她来下注。

赌桌另一头的庄家,见此情况便一直黑着脸,每开一次结果,那些跟着殷琬宁下注的赌徒们,便高声欢呼一下,因为他们果然没有跟错,自己又赚得盆满钵满。

又玩了好一会儿,殷琬宁赢得有些累了,看看眼前,也知道自己今日的收获颇丰,没有什么多余的意思了,于是决定见好就收。

招呼完莹雪将她面前赌桌上赢来的银子收好,两个人揣着几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嬉笑打闹着,高高兴兴地离开了赌坊。

玩了一整个午后,此时已经接近了黄昏,晋州的街市上人来人往,殷琬宁却无心流连这看起来颇为热闹的街市,一心只想早点回到谢宅,将今日在赌坊之中的奇遇,一五一十地告诉杜尔姝。

谢宅在城西,与赌坊之间的距离,刚好是两个人步行便可到达的。今日午后,两人从侧门出来,傍晚,也正好要从这里回去。

可谁知道,她们刚刚转角,眼看着侧门近在咫尺,却有几个身着粗布短褐、面色狰狞可怖的陌生男子,右手持木棍,一下一下往左手的虎口敲打,一面敲,一面慢慢向前挪步,完完全全挡住了殷琬宁和莹雪面前的路。

她们往后转身,才发现身后也跟着几个同样衣着、手持木棍的陌生男子,在两面夹击之下,她们主仆二人如同被狼群围攻的羊羔,根本无路可逃。

危局突现,莹雪立即反应过来,堪堪将殷琬宁护在了身后,两个人背靠院墙站立,瑟瑟发抖,眼看着来人将她们彻底围死。

“你们是什么人,”莹雪壮着胆子,兀自提高了音量,“竟敢对我们如此放肆?”

有了周王林骥先前的吩咐,莹雪拼死也要把殷琬宁保护好,到了必要的时候,她也必须要亮出周王妃的身份来。

奈何,莹雪音量再高也终究只是个女子,那领头之人轻轻松松,一把便揪住了莹雪的衣领,将她狠狠拖拽到地上,莹雪手中的钱袋被迫滚落,又迅速被其他几个跟班喽啰捡了起来。

莹雪又哪里甘心,伸手想要去捡,却被那领头的人一跺便踩住了手,莹雪一声凄厉痛叫,听见那个人说:

“赢了钱,就想这么轻易从赌坊里走?如果个个赌坊都这么开,我们是要喝西北风了吗?”

这一下,殷琬宁才明白,原来自己起先在聚宝赌坊里那样高调地赢了钱,还带了另一帮赌鬼雪上加霜,其实,早早就被赌坊里的人给盯上了。

如果在赌坊里的时候,她后面没有见好就收,而是一直赌下去,可能那些赢来的钱,又会统统输掉,最后两手空空地离开,这倒也罢了;

但是,像她这样赢得盆满钵满,还懂得适当进退审时度势的,最后的下场,却是被这样明目张胆地“追回”

——难道,每一个在赌场里赢了钱的人,都要被这样“追回”?

怪不得,她曾经在话本子里读过的那些赌徒们,绝大多数,都是家破人亡的下场,若不是因为这些开赌场的人如此黑心,他们是真的不会见好就收吗?

她想不明白也不想想明白,一个对世道了解绝大多数都出自话本的少女,眼下只想着,她赢来的钱,不能就这样被再次夺走。

“这些钱,是我们正大光明赢回来的,”想到此处,殷琬宁再也忍不住满腔怒火,咬着牙争辩,“你们,你们凭什么拿回去?”

那领头人闻言,歪嘴一笑,朝着殷琬宁身边还围着的几个喽啰使了个眼色,那几个人随便一伸手,就把她手里握着的另一个钱袋,轻轻松松抢走了。

被抢了钱袋的殷琬宁自然眼巴巴要再抢回来,但她人小力小,哪里又办得到?

那个抢了她钱袋子的喽啰,还挑衅而轻漫地转手拍了拍她又惊又怒但强作镇定的小脸,狂哼了一声,道:

“凭什么?凭这聚宝赌场是裕王爷开的,凭裕王爷天潢贵胄、顶天立地,就你们这些人想要招惹裕王爷,也不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

——“你们在干什么?”

一个清冷但不容置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领头人回身一看,是谢珣带着几个谢府的家丁,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侧门的门口。

谢珣此人,虽并无官职在身,但陈郡谢氏乃是几百年的名门望族,就算是裕王爷林迈在此,也要给现任谢家家主谢珣几分薄面。

见到是谢珣,领头人立刻收起了嚣张的神色,换上一副恭敬至极的舔./狗嘴脸,说道:

“原来是东桓先生,打扰到东桓先生您,实在是小的没有预料到的。”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完全在避重就轻。

而一见到谢珣出来,殷琬宁绝望的眼睛顿时一亮,正要开口呼救,

但忽然又想起,她们现在这是在谢府的地盘,杜尔姝又郑重说过,陆子骥曾托付了谢珣二人好生照拂她,若是在这里、谢珣的眼皮子底下,她都能被面前聚宝赌坊的人随意欺负,又实在说不过去。

于是,心中大定的她,生平第一次沉稳了下来,决定按下不表。

巍然矗立的谢珣只一脸沉肃淡然,并没有过多的表示,也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那领头人到底摸不清楚谢珣究竟想要做什么,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卑躬屈膝:

“这……东桓先生,小的也是奉了上面的指使办事,丝毫不敢懈怠,一心也只想着办好了差事回去交差,却不想误闯了谢府的地盘。东桓先生,也请您看在裕王爷的面子上,不要为难小的。小的,小的这就带人,换个地方。”

说着,他正要挥手,示意手下的几个喽啰把殷琬宁和莹雪都一并带走,却听见谢珣终于再次冷冷开口:

“我说了让你们带人走了吗?”

那领头人小心翼翼试探:

“东桓先生,您也是知道的,小的,小的们是聚宝赌坊的人……”

“这两位姑娘,”谢珣的目光如利刃一般,将那领头人的奴颜婢膝,刺得更加剔肤见骨,“是我谢东桓的贵客,你们在抓人之前,有问过我的同意吗?”

那领头的这才又移了目光,悄悄打量起了殷琬宁和莹雪。

这位刚刚才被抢了钱袋的姑娘,虽然长得仙姿玉貌国色天香,但其穿着打扮朴素至极,实在与这晋州城中一向豪贵华靡、穷奢极侈的东桓先生谢珣,完全不搭边。

他有些迟疑。

正在胶着之时,那领头身边一个身材矮小的喽啰却眼珠一转,突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悄悄在领头耳边低语:

“大张哥,这姑娘与咱们赌坊贵客说话的时候,我好像隐约听见她说起过,她是住在城西的谢宅。”

那领头的登时瞪圆了眼睛:“确定没错?”

矮小喽啰又一沉吟,重重点头:“确定没错。”

那领头的心下大恸,这才忙不迭向其他喽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赶紧将殷琬宁和莹雪放开,又立刻换了一副比狗还要更加恬不知耻的面孔,对谢珣说道:

“是小的白长了一双狗眼,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东桓先生您的贵客,小的这就滚,这就立刻滚。”

说着,一面用眼神示意那几个喽啰,赶忙一并离开。

“这就要走?”谢珣看着几个人的丑态毕露,只不动如山。

同时,谢珣身后跟着的,那几个人高马大的家丁,呼啦啦上前,一下便把那几个试图溜之大吉的小人给拦住了。

趁着前方的乱局,殷琬宁也赶忙上前,去把刚刚被那领头人欺凌、此时还在地上挣扎着的莹雪扶起来。

她这才看见,莹雪那双原本还算细嫩白皙的双手,因为被那领头的人脚下猛踩,踩到血肉模糊。莹雪吃痛,一直流着眼泪,那双眼又红又肿,却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

那边,那领头人一看谢珣这样的架势,在江湖里摸爬滚打了数年的他,也知道自己这趟,是注定无法全身而退的。

想着,他双膝一软,朝着谢珣,立刻就跪了下去:

“东桓先生饶命,东桓先生饶命!小的,小的真的只是奉命办事,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东桓先生您的贵客,请东桓先生大发慈悲,手下留情!”

而此时,他后面的那些喽啰,一看自己的领头都如此奴颜婢膝、屁滚尿流,也跟着扑通扑通跪了一片,口口声声的,都是向谢珣卑微低廉的求饶。

他们现在这副比狗都还不如的低贱模样,和刚刚那对着自己趾高气昂的人上人状态,是完完全全不同的,殷琬宁眼见着,恨恨地想。

这时,被那些狗一样的喽啰顶礼膜拜的谢珣,缓缓抬起了眼帘,看向了她,眼神却是平和温柔的:“卫姑娘,你说,要怎么办?”

殷琬宁瞧着还在因为双手的疼痛而默默掉泪的莹雪,愤愤回道:

“莹雪何其无辜,却被他们伤得这么重。东桓先生,你若说要轻易放过他们,我第一个不同意。”

谢珣微微“嗯”了一声,垂头,看着还匍匐在他脚下、那个哆哆嗦嗦的领头人,又换回了冰冷刺骨的语气:

“这位小哥行走江湖多年,想必你从前也听说过,我谢东桓的为人。我呢,气量狭小,睚眦必报,既然你伤了卫姑娘婢女的手,你自己的这双手究竟做过多少恶事,恐怕连你自己,都数不清了吧?”

说着,谢珣的侍从又递上来了一把匕首,谢珣只用拇指和食指拎着匕首刀柄,松松垮垮,那刀尖便对着下方那领头之人铺在地上的、大张的十指,不断摇晃。

越是摇晃,那领头之人的虚汗便越像瀑布一般狂流。置于地面的十根粗糙的手指,很快也被涔涔汗水浸湿,徒劳地压抑着他不断又无助的求饶:

“东桓先生大人有大量,大人有大量,小的眼拙,不识先生贵客,求求东桓先生,放过小的一马!”

但谢珣姿态轻漫,这一片的求饶之声只做充耳不闻,握着刀柄的长指状似不小心一松,那匕首便“啪”的一声,直直落在了那领头之人地上手指的正前方,只差不到半寸的距离,就要生生将其中指拦腰切断。

“你伤了人的手,”谢珣的话语寒似冰泉,“我要你三根手指作赔,不过分吧?”

这样血腥残忍的惩罚,却由谢珣如饮水吃饭一般稀松平常地说出,殷琬宁声声入耳,只半抱着莹雪,身上不由抖了抖。

那地上的领头人更是抖得像筛子,支支吾吾好一会儿,却还是根本不敢接谢珣的话。

又凝固了片刻,谢珣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语气听起来,颇有些不耐烦的意思:

“匕首在你自己的手里,你尚能决定要赔哪三根手指;但,若匕首在我的人手里,那可就说不准了。”

说着,一直站在谢珣身后、起先为谢珣递上匕首的仆从,便曲膝俯身,想要去拿被谢珣“无意间”掉落的匕首。

这样风声鹤唳的场面,那领头之人又哪敢把主动权再交给别人,当下眼疾手快,拔了匕首,却仍还在不住瑟瑟发抖。

“怎么,”这下,谢珣也即将彻底失去耐性,“还要我在这里陪你耗多久?”

直到这一刻,殷琬宁才彻底想了明白,为什么看起来明明光风霁月的谢珣,会和陆子骥成为多年的好友。

这两个人看似出身不同,但归根结底,都是游离在权贵全、名利圈之外的怪人,一个事不关己自命不凡,一个光风霁月倜傥不羁,但本质上,他们都是隐忍不发的疯子。

亲眼目睹了谢珣这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样子,殷琬宁也不由地想象陆子骥:

他也曾为她杀了好几个人,是不是每一次动手取人性命的时候,他也都是这样?

而还在地上跪着的、被逼到了绝路的领头之人,又哪里顾得上猜测,他们得罪的究竟是谁。

眼见已经没有任何可以转圜的余地,那领头之人把心一横,左手置于地上,右手颤抖着,举起了那把匕首,手起刀落,他左手的小指、无名指和食指,便被那锋利无比的匕首,一瞬间同时切了下来。

“啊——”

锥心蚀骨的痛楚,从左手的断指之处迅速蔓延全身,那领头人一声凄楚无比的痛叫,匕首“哐当”坠地,右手捂住左手的伤口,身旁两个喽啰上前,才勉强将其扶住。

“记住,”这样的血腥当前,谢珣却视若无睹、面不改色,“你们的小命,是卫姑娘替你们求情保下来的,现在,还不去给卫姑娘磕头道谢?”

那些人又哪敢多发一个音节,只顾着连滚带爬,就朝身后的殷琬宁连连磕头求饶。

“对了,”谢珣薄唇轻启,又适时补充,“你们夺了本就属于卫姑娘的钱袋,可还了没有?”

那几个喽啰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把刚刚从殷琬宁主仆二人身上抢来的钱袋收齐,双膝跪地,双手高举过头顶,颤颤巍巍地,将那钱袋呈到了殷琬宁的面前。

殷琬宁心中大快,面上仍是平心静气地收了钱袋,只用眼神向谢珣示意,谢珣自然也颇觉无聊,便宽宏大量,将那些人尽数放走。

殷琬宁只拉着莹雪,缓缓走到了谢珣的身前,感谢之语还未出口,台阶上的谢珣却是先摆了摆手:

“别再在外面了,先进去吧。”

几人刚从谢宅的侧门进了府邸,殷琬宁却听见前方一直沉默的谢珣突然开口,是一句疑问:“你怎么出来了?”

听那语气,有几分责备,有几分心疼,还有几分饶是殷琬宁也摸不透的……宠溺?

她自然好奇,循声看去。

只见谢珣的面前,站了一个清新秀丽的小姑娘,身量比殷琬宁都还要娇小一些,与人高马大的谢珣站在一起,就像一只老鹰和一只鹌鹑。

那个小姑娘梳着姑娘的发型,双丫髻,两边都只分别插着一只蝴蝶金簪;耳垂上光光的,并无任何饰品,似乎连耳洞都没有穿;身上的鸭黄色襦裙齐胸,款式虽然保守,却是时下最盛行、最被名媛贵妇们追捧的雨丝锦制成。

在来晋州的路上,陆子骥也为殷琬宁采买过一套雨丝锦的衫裙,因为布料实在太抢手,他足足出了高出市价五倍的高价,这才顺利让那套衫裙被她穿上了身。

那边,小姑娘被谢珣训斥,红着脸,低着头,细嫩的手指搅着樱花白的披帛,怯生生说道:

“我,我也是听见墙外有不寻常的动静,说到了什么赌场之类,听公子你似乎又很是着急,我这才想着,出来看看……”

谢珣见她这般羞怯,似乎是怒意全消,嘴角含着点点笑意,自然伸出手,捏了捏她的小脸,语气也慢慢软了下来:

“都没事了,你先回去吧。太阳下山,天气凉了,小心起风,对你的身子不好。”

那小姑娘低低应了一声,乖乖听话,转身准备回去,临走,却偷偷打量了站在谢珣身后不远的殷琬宁一眼,这才带着她自己的婢女,慢慢离开。

而此时的谢珣,早已褪去了刚刚在宅院的门外,逼迫那举报赌场的领头之人自切手指时的满身邪气与戾气,风流倜傥的双眸里,只剩下了无尽的温柔缱绻,完全不顾上身后的殷琬宁,一直目送着那小姑娘离开。

等到那小姑娘的身影完全在视野里消失,殷琬宁这才缓步上前,问意犹未尽的谢珣道:

“东桓先生,我的婢女莹雪,手上还有伤,不知……”

“喔,是我疏忽了,”谢珣恍然大悟一般,“谢秦,”

他嘱咐自己的近身是从,“赶紧带莹雪姑娘去包扎伤口,如果伤势实在严峻,务必要请郎中来看看。”

等到莹雪也被谢秦带走,殷琬宁回想起刚刚见到的那小姑娘之事,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小声问谢珣道:

“刚刚那位,可是东桓先生的……妾?”

这句话,她思前想后,依然是问得小心翼翼。

经过昨日与今日,短暂的相处,她早已将杜尔姝视作了谢珣身边唯一、这偌大谢宅真正的女主人,尽管杜尔姝并不以当家主母的身份自居,还一早便清清楚楚说明,她自己只是谢珣的妾。

那么,刚刚这个与谢珣关系一看便不太寻常的小姑娘,自然,也只能是谢珣的……妾。

谢珣的眸色一凛,顿了一顿,才道:“还不是。”

一个小小的“还”字,里面却包含了无数隐藏的深意。

看来,陆子骥的这个知己好友,本质也还是一个左拥右抱、尽享齐人之福的富家公子。

不知道还尚未婚配的陆子骥,是不是也是如此呢?

第39章 花宴

殷琬宁此时的面色复杂, 她又一向把什么都直白写在了脸上,看在谢珣的眼中, 大约也将她那心底那深深浅浅的思绪,猜得七七八八。

为了不让远在天边的友人被无端妄揣,谢珣赶忙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主动交代了自己的事:

“她名叫采露,才刚刚及笄不久。她本来, 也是个正经人家的姑娘。可惜她亲爹滥赌,赌得家徒四壁、家财散尽,为了还欠下的不菲赌债,采露和她的亲生母亲, 都被她爹卖到了青楼。”

“她的母亲因为不堪屈辱,没过多久, 便在青楼跳楼自尽;采露因为目睹了母亲受辱, 也差点紧随其后, 被我及时救下。”

回想采露的模样, 小姑娘生得唇红齿白、鲜妍多姿, 又是正值青春貌美的豆蔻年华, 谢珣将她救下、把她带回府中养着, 为了什么、所图什么, 不需要特意说得清楚, 殷琬宁也能想明白。

她悄悄叹了口气。

自己心中那因刚刚被聚宝赌坊的人为难、欺凌而生了的惊惧和愤慨之情,到了此处,却莫名变成了对采露的同情和爱惜。

被亲生父亲卖到青楼沦为娼./妓、亲眼见到生母跳楼而亡, 这与从小便被知道她真实身世的殷俊利用、被继母和弟妹们欺负的殷琬宁,多多少少有相似之处。

她殷琬宁, 可以凭着一腔孤勇逃离殷府、逃离长安,又十分幸运地遇上了肯帮助她的陆子骥,虽然事有诸多磋磨,但幽州和生父谈承烨离自己越来越近,在可见的未来之中,一切都是光明而又充满希望的;

可是回想采露看着谢珣的眼神,有胆怯、有惊惧、有不安,甚至……还有一丝绝望。

能够绝处逢生,应该满是希望才算寻常,可采露,又为何会生了绝望呢?

不难想,大约还是因为谢珣。

而一想到此处,殷琬宁又忍不住意味深长地看了谢珣一眼。

谢珣这时哪里知道她心中那些弯弯绕绕,只当她还在联想着陆子骥的私事,颇有些尴尬,便急急道:

“卫姑娘可别担心,我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看人的眼光,多年来如一日,总是不会错的。你家骥哥哥陆彻之志存高远,可不会把我这身随意卖弄恩德、广结善缘的纨绔习气学了去,他对你一心一意,断不会再有旁人的。”

此时谢珣再提起陆子骥,明显是在转移话题,殷琬宁却并不想再接他的打趣之语,不顾双耳通红,微微正了脸色,连忙将话题再次转了回去:

“东桓先生,不知为何,我看那采露姑娘颇为面善,但,她似乎恹恹的……”

谢珣眸色一动:“嗯?”

殷琬宁咽下了口中的津液,继续说道:

“我和东桓先生一样,只是这么远远一瞧,心中对她便生了无限的怜惜和疼爱。不过,恕我大胆直言,采露在东桓先生这里,似乎是不太开心?”

谢珣只摸了摸鼻子,尴尬道:

“看来,还是你们女人最了解女人。尔姝也总是说,采露看起来不大高兴,可我却觉得还好。我已经给了她所有我能给的,天长日久,顽石点头,她也总会高兴起来。”

“若东桓先生不介意我插手你的私事,”殷琬宁此刻也逐渐大起胆子来,“能不能,给我行个方便,允许我和她认识,和她聊聊?”

“嗨,”谢珣神色稍舒,一双桃花眼底,尽是自如的笑意:

“这哪有什么不方便的?你又不是他风流倜傥的陆彻之,我难道还担心,卫姑娘会把采露拐跑了不成?”

于是,就在来到晋州、一切看似风平浪静的第二晚,殷琬宁便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殷琬宁原本是打算,以凑热闹、散散心的心态,出席明晚平康郡主在汾河畔举办的花宴的,本就是可去可不去。但在晚饭时,他们却意外收到了平康郡主言辞恳切的请帖。对方如此正式,看来极有可能是因为午后那聚宝赌场的事,层层叠叠,最终还是井道了裕王府那边。

所以,对待明晚的花宴,便不能随随便便了。

第二件事则是,丰盛可口的晚饭之后,殷琬宁便在杜尔姝的指引下,去了采露的那单独的小院里,试图找采露说说话。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在正式进门之前,因为考虑到杜尔姝的特殊的身份,殷琬宁还特意问过她,是不是也会陪着自己一起,但美丽大方的杜尔姝只微微摇了摇头,温柔如东风般一笑,说道:

“采露这孩子性子内向,她又是被亲生父亲卖到了青楼、眼睁睁看着生母跳楼离世的。她虽然被公子完完整整、平平安安地救下了,但这些日子以来,却一直都沉默寡言,从来不主动。我曾尝试和她聊过许多次,她却始终对我客客气气,并不亲近。”

“卫姑娘,你心地善良,又如此真心实意,有你去找她,我又何必要在你们一旁干坐着,妨碍你们两个小姑娘说体己话呢,是不是?”

杜尔姝虽然只是谢珣的妾,但在这谢宅之中的地位,也几乎与当家主母无异。殷琬宁自小也算是见惯了后宅之中的明争暗斗,像杜尔姝这样大度善良、丝毫不计较枕边之人有了新欢的,殷琬宁还是生平第一次见。

不过,现在却不是和杜尔姝探讨为一家主母之道的时候,她微笑着与杜尔姝告别,转身,便进了这个谢珣单独为采露辟出的小院里。

时值傍晚,夕阳已落,夜风吹拂,小院里零零落落的花草随风摆动,莫名更添了一分空阔与寂寥。

步入房内,只见一室清净,布置简陋,比之殷琬宁在长安殷府的闺房,还要萧索沉静几分。

而此时的采露,人正半倚着软榻,聚精会神地绣着手里的香囊,孤孤单单,身边也并无婢女。

房内的灯火还颇有些昏暗,殷琬宁怜惜采露的双眼,轻叩房门,低声问道:

“我……可以进来吗?”

听到门边的声响,采露这才抬起了头,一见是殷琬宁,赶忙放下了手中的针线,起身,匆匆迎了上来:

“卫姑娘,是你,你怎么来了?”

殷琬宁看着她那张倦容淡淡的小脸,微微一笑,问道:“你知道我叫什么?”

采露却低下了头,小声回道:

“起先,是我听见了院门口有争执,便心急出来看看……”

“可是因为,”既然知晓了采露的身世,殷琬宁便猜了个七七八八,“与我产生龃龉的,是来自赌场的人?”

采露这下便将头埋得更低,并不回答。

果然,她的猜想没错,“我来找你,也是专程来向你道谢的。”

既然这算是她们两人相识的引子,她便自然借着这个打开话题。

“道谢?”采露抬头,清澈的眼眸里写满了疑惑。

“没错,是道谢。”殷琬宁只笑着点了点头:

“因我实在是好奇,便从杜娘子那里,知道了你的过去。不想,你曾深受赌场戕害,却在我被赌场的人为难时不忘关心,还想要尽己所能出手相助,这样好的心肠,又怎么不值得我,专程走这一趟?”

“卫姑娘,你这样实在是……让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采露双颊绯红,满满都是赧色,“你受了那样大的委屈,我除了担忧和彷徨之外,着实是帮不了你什么的。有能力搭救你的,也是公子,不是我……”

“有能者与有心者,本来就不是对立而生的,”此时的殷琬宁,已经被采露引着,到了房内的小桌之前坐下,心下一片宁静,“你有心帮我,在我心中,已经是十分感激了。”

而到了这时,采露才想起自己并没有给殷琬宁倒茶,喊了一声婢女的名字,就被殷琬宁拦了下来:

“我不渴,与其叫婢女进来倒茶,不如把屋内的灯点亮一些。你做的这女红着实费眼,若是持续光线不好的话,以后伤了眼睛,会恨容易看不清的。”

却不想,采露只能尴尬一笑,目光游移不定:“原先在家中的时候,我已经习惯了,不碍事的。”

采露的亲爹,沉迷赌博,赌到家财散尽,卖妻卖女,想必那些最后捉襟见肘的日子里,采露也一定经历过许多殷琬宁从来没有经历、也无法想象的困窘生活。

还是她太天真,太想当然,欠考虑了。

永远怀抱善良的殷琬宁,不由心生愧怍。

也许是因为,她又习惯性地把所有的心情都写在了脸上,被采露读懂,敏感细腻的采露为打破尴尬,便主动问道:

“卫姑娘,我可以叫你卫姐姐吗?”

殷琬宁莞尔颔首:

“当然是可以的,听东桓先生说,你才刚及笄不久,真是巧了,我也就比你虚长一岁。”

见好不容易多了一丝生气的采露,又因为“东桓先生”四个字,那张干净无邪的小脸上又闪过了微微复杂的神色,不想重新陷入尴尬的殷琬宁,连忙拿过了采露手中的女红,问道:

“这……是做给谁的?”

那香囊上绣的,是几只并排飞行的大雁,雁过留痕,在普通的绣纹样式之中,并不算是十分常见的。

采露紧抿着嘴唇,只红着脸,片刻之后,方挤出了一个“他”字。

这香囊是送给谢珣的,上面的绣纹却是高飞的大雁,看来殷琬宁猜得并没有错,委身于谢珣,确实并非采露心中十分情愿的。

其实,对于殷琬宁来说,自己与陆子骥都还只是半路相识的旅伴,谢珣又是陆子骥多年的好友,谢珣的后宅私事,殷琬宁根本没有任何立场插手。

但善良的她,又实在不忍心。

眼见着采露这个小姑娘意志消沉,殷琬宁又从小到大都从没有什么闺蜜知交,她越看,越觉得自己和采露投契。

曾经被大雨淋湿过的人,也自然要为他人撑伞。她很想帮帮她。

“过几日,便就快要到七夕了,”殷琬宁安安稳稳放下那个香囊,郑而重之地说道:

“明日,平康郡主会在汾河畔举办花宴,我也收到了邀请的帖子。采露,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看看?”

原本还有些低迷的小姑娘闻言,眼前一亮,但似乎是瞬间想起了什么,旋即又恢复了那个怯生生的、失落的样子来。

“席上会有很多未婚的少男少女,”见她动容,殷琬宁继续劝道,“你我同去,我也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去赴宴,好不好?”

采露抿着嘴唇,仍然还在犹豫:“那……”

殷琬宁自然是大致猜到了她的所思所虑,好不容易有了一次交友机会的她,只能顺势撒个小谎:

“东桓先生说了,他生性高冷不羁、不屑于交际往来,实在是不喜欢凑这种热闹,杜娘子自然也是要留在府上陪他的。所以,就我们两个人去便可。”

最终,在殷琬宁的不懈努力之下,采露终究还是点头同意了。

次日,陆子骥依旧没有回来,也丝毫没有任何音讯传回来。

殷琬宁又哪里顾得上他,问都没有多问一句,从早上开始,便只一心一意赖在采露这里,陪她说话,陪她一起绣香囊,为她精心挑选今晚赴宴的衣裙和首饰。

殷琬宁从小便孤身一人,在采露的身上,她看到了从前羞羞怯怯的自己,尽管她们这份情谊来得突然、未来又是可以想见的短暂,但她既然能抓住眼下,便只有奋力抓住。

而出乎殷琬宁意料的是,谢珣和杜尔姝,其实为采露置办了许多颇为精美华贵的首饰,但除了她第一次见采露时,采露的双丫髻上插着的那对金蝴蝶之外,别的首饰钗环,无论多么精贵多么巧夺天工,统统都被采露锁在了柜子里,多一眼都没有再看。

殷琬宁再仔细一问,原来,那对金蝴蝶是采露被谢珣救回来的那日,杜尔姝从自己的头上取下来,亲自为她簪上的。这么久以来,采露的头上,便只会戴那一点首饰,绝不会多。

两人好好梳洗打扮了一番,殷琬宁又再为采露美美画了个淡妆,采露难得会心展颜,也颇为愉快地,与殷琬宁结伴上了谢宅的马车。

但下一个瞬间,殷琬宁昨日为了劝她来而向采露撒的慌,还是瞬间被戳破了——谢珣穿着一身象牙白的工笔山水楼台圆领袍,发髻一丝不苟,头顶青玉冠威然,早早便已经在马车里候着了。

采露见状,踟蹰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上车,与殷琬宁一同乘车出发。

殷琬宁自知理亏,主动拉着采露和自己坐在了车厢的一侧,而对面的谢珣一身清贵,一字不发,只斜斜依靠着车厢,闭目养神。

见采露的眼中又是犹疑又是不忍,殷琬宁便只能硬着头皮,向她解释道:

“昨晚我决定要赴宴的时候,东桓先生是明确说了,不会一同来的。只是,采露你也知道,昨日那聚宝赌坊之事……东桓先生陪我们走这一趟,也还是为了我们的安全,没有什么旁的。”

当着谢珣的面撒谢珣的谎,殷琬宁多少有些害怕,声音越来越小。

“卫姐姐莫要胡说,”采露却没有发现她的端倪,又惊又怯地瞥了对面的谢珣一眼,只微微握住了殷琬宁的手,那里冰冰凉凉的,“公子为了卫姐姐,做什么都是应当的。”

殷琬宁想了想,终究还是沉默了下来。

马车辚辚,他们很快,便到了汾河边的花宴现场。

此时已至傍晚时分,夕阳几乎落了一大半,偌大的花宴现场,早早便已灯火通明。几排只能容下三四个人的宴桌上,摆好了瓜果和点心,桌与桌之间,错落有致地拼着几盆不同的花卉,一早便已经到场的许多名媛淑女穿梭其间,好不热闹。

因为手握平康郡主专门的请帖,殷琬宁三人并未多做停留,很快便在专人的指引之下,坐在了花宴另一头、靠主座并不远的位置。

殷琬宁心系采露,让她与自己并排而坐,谢珣则自动自觉地坐在了靠殷琬宁的这边。

好茶好点心旋即被摆上了桌,座上三人却颇有些尴尬,谁也不动,只各自默不作声,眼观鼻鼻观心。

有谢珣在,因为隔着太近,殷琬宁便不好拉着采露畅聊。她偷偷地观察,只觉得采露虽然清纯漂亮并不输旁人,可一双眼睛,总是怯怯的,偶尔偷偷瞟向谢珣,又迅速收回。

而谢珣呢,也并不像昨日她在侧门处初见采露时那样,对采露嘘寒问暖。也许是他在外面,要保持着自己出身世家、清贵公子的风度,不屑于对采露这个小姑娘表现得过分亲昵;也许是因为有殷琬宁这个“护花使者”一直在从中作梗,谢珣那双风流得意的眼,便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花宴上的其他人。

但是很快,三人的沉默便被打破了。

原来,是隔壁桌上,来了几个年轻的姑娘,看着衣着打扮贵气不凡,应当也是出自高门大户的小姐。

她们四个,虽然议论声很小,但那些蜚语流言,却还是断断续续地,传到了殷琬宁的耳中。

姑娘甲:“咦,这不是东桓先生吗?他可是向来不喜交际的,怎么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会来这平康郡主的花宴?”

姑娘乙:“这还不简单?陈郡谢氏,祖上再怎么煊赫荣耀,如今也是人丁凋零、朝中无人。裕王爷王妃和平康郡主乃是皇亲国戚,他们的面子,谢东桓多少都是要给的。”

姑娘丙:“嗯……有道理。那姐姐你看,他旁边坐着的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又是谁?我可听说了,就在不久之前,谢东桓才从那青楼里救了一个刚刚及笄的姑娘,一直都藏在谢府上,从未带出来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那两个姑娘里面。”

姑娘甲:“在不在,又有什么所谓呢?反正,东桓先生的风流名声远近驰名,别说在谢府里养一个,就是多养十个八个的,他也完全做得出来。把门一关,想玩什么花样就玩什么花样,反正他二十有四了还没有娶妻,有多少身世凄惨、沦落风尘的美人愿意没名没分地跟着他,多一个少一个,有什么奇怪?”

听到这里,采露的双耳红透,把头低了又低,甚至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殷琬宁自然也十分难堪,正后悔着不该把采露带出来、让她无端置身于这流言蜚语之中,又听见谢珣轻咳一声,人虽然是朝着对面的无人处,却也故意放大了音量,以保证隔壁那桌能听见:

“我已经大半年没出来参加过晋州城内的宴会了,想不到只过了区区半年,晋州的名门淑女们谈论的内容就已经如此放浪不羁,不注意的,我还以为自己身在什么勾栏瓦舍、秦楼楚馆,置身莺歌燕舞之中呢。”

那几个讨论正欢的小姐们,自然知道谢珣是在含沙射影,出于体面,不好发作,便只能封口锁唇,悻悻作罢。

这边好不容易消停了,花宴也正式开始。

年过四十的裕王走在最前,一身鸦青色金龙暗纹缂丝锦袍,腰缠玉带,头顶金镶宝束发冠,虽衣冠楚楚,但久浸声色犬马的眼,疲态尽显;

他身后并排着的,是保养得宜的裕王妃和平康郡主,平康郡主一身花鸟绣纹立领缂丝衫裙,飞仙髻上插着的,除了能衬托她身份的九展凤翅金步摇外,还特意簪了红红绿绿好几朵鲜花,配合着她的衣裙和今日花宴的主题。

就在距离殷琬宁这桌不到五丈外的主座,与裕王爷他们一并入席的,还有一个仪表不凡的贵妇,虽然只有匆匆一个背影,但殷琬宁却越看,越觉得那人的身影很是熟悉。

而这时,那刚刚消停了很久的隔壁一桌,又开始响起了讨论之声。

姑娘丙:“你们看,那个就是潞州周王的生母,德宗皇帝的贤妃范氏。我也是今日一早,才听说她也要来参与这花宴的。”

姑娘甲:“潞州周王?就是当今天子唯一在世的皇弟林骥,对吧?我记得,他才与御史中丞的长女殷氏定了亲,传言里说,是周王殿下亲自去求的天子赐婚,千里迢迢,从潞州到长安,这个殷氏女,莫不是隔了千里,给周王殿下灌了什么迷魂汤不成?”

姑娘乙:“嗯……不瞒你们说,想当初贤太妃为了给周王殿下寻一门满意的亲事,还专门向我阿爹递过请帖,想邀我去潞州相看。只是听说,周王殿下将所有贤太妃安排的相看全部都推掉了,所以呀,我才失了这个成为周王妃的绝佳机会。听说了天子赐婚一事之后,我还特意差人,在长安那边打听过。说是这个殷氏女,平日里深居简出,在长安的名媛贵妇圈子里根本就不出名,也没什么朋友,但是见过她的,除了说她美以外,还说她美得特殊,想必也是个狐媚子,不然,怎么能勾到千里之外的周王殿下?”

这些话,在谢珣和采露听来,不过是普通的皇家八卦,不甚感兴趣;但当事人殷琬宁早已经脚趾抠地,但面上,却只能硬生生装作若无其事一般。

当她听到“贤太妃”三个字时,也只是觉得头顶的巨雷轰然炸响,心跳猛烈如钟,而她心中那仅存的侥幸,也在主座那处、那个身影极为眼熟的贵妇堪堪转身时,被击得粉碎——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看得真真切切,昨日她在聚宝赌坊里遇见的、还差一点接受了她好意的贵妇,竟然刚好就是是林骥的生母,贤太妃范氏!

在确定了这个令她崩溃不已的事情之后,殷琬宁便再也坐不住,只视采露和谢珣惊异的目光如无物,放低了音量,颇为不顾仪态,咬牙切齿问道:

“我,不知我突然怎么回事,腹痛不止,咱们,咱们能不能先行回府了?”

“卫姐姐,从这里回到谢宅,还需要车行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呢,”采露满眼都是不解和关切:

“你的腹痛可忍得住?为了保险起见,不如你先去这旁边、其他女眷们去的便处解决,可好?”

“没事没事没事,”殷琬宁却连连摇头,“我可以,我能忍到回了谢宅,只是我扫了你们的兴,实在是……”

“是卫郊卫姑娘吗?”殷琬宁的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殷琬宁头皮一麻,转身,发现是个打扮考究的婢女,只能无奈承认了。

旋即,那婢女便毕恭毕敬:

“贤太妃娘娘有请,卫姑娘,请跟奴婢来。”

第40章 对峙

这一句简简单单而又不容置疑的问讯, 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彻底将殷琬宁萦绕在心头的侥幸, 劈得粉碎。

此时的她,只恨自己刚刚多犹豫了片刻、没有早早离席,非要等到这死到临头、毫无转圜余地的时候,才来悔不当初。

而她对面的那个来请她的婢女,见到她霎时脸色惨白,也自然而然十分关切, 问道:

“卫姑娘,你……你还好吗?”

好呀,好呀,她能好吗?

又气又急的少女只能咬唇不语, 飞速思索,犹豫接下来的行动。

如果自己现在应下了, 硬着头皮过去, 那贤太妃顺势把她殷琬宁的身份指认出来了, 她要怎么办?

这一趟, 自己从长安跑到了晋州这么远的地方, 完完全全都是白费;

但——

如果她死咬着不去, 她又能怎么办呢?是撒腿就跑吗?能跑得过裕王府的家丁侍卫们?

在这花宴之上、众目睽睽之下, 周围的所有人, 可是都看见她被贤太妃请过去了, 如果撒腿就跑,又能跑到哪儿去?

再说,就算是真的让她侥幸跑掉了, 这之后从晋州到幽州这么长的路程,又该怎么办?还能指望再遇到一个陆子骥这样的人, 带她平平安安离开吗?

更重要的是,她自己倒是能侥幸跑掉了,和她一起来参加花宴的谢珣和采露又该怎么办,要因为这样,而连累他们吗?

电光火石之间,殷琬宁难得冷静地飞速地思考着,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却都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硬着头皮去见贤太妃,然后无论她们谈论什么,她死活都不能承认,她就是周王林骥的未婚妻殷琬宁。

她只能是卫郊,幽州人。

既然下定了决心,她便立刻答应。

跟着那婢女的脚步,殷琬宁一路低着头来到了花宴的主桌那边,却不想,刚刚从远处看还坐着贤太妃的位子上,此时,竟然是空空如也。

这样的变化让殷琬宁错愕不已,就连向身边的裕王等人行礼,她都一时忘记了。

而此时的裕王和裕王妃的身边,正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体面仆人,靠得极近,向裕王夫妇低声说着些什么,裕王夫妇眉头紧锁,眼里应该根本就没有这个正手足无措的殷琬宁。

他们身旁坐着的平康郡主,则不动声色地上上下下扫了殷琬宁一眼,又冷冷淡淡,只挥了挥手,打发她回去:

“贤太妃贵人事忙,临时有旁的事,没有空再见你,你先回去吧。”

殷琬宁这才确定自己真的逃过了一劫,柳暗花明,好不容易抑制住了内心的激动和狂喜,又想起了昨日是平康郡主,专门派人到谢宅送了请帖请她来的。

虽然,现在即刻便想要拔腿就跑,殷琬宁依然还是要循着从小便受到的高门贵女的礼节,向平康郡主盈盈施礼:

“郡主昨日特发邀请,民女卫郊惶恐承恩,此行特来,向郡主请安。”

说起来,这话也实在是违心得很。

若是她确乎真心想要对平康郡主表示感谢,早在花宴的一开始,她便应该自己过来的。

但因为在开宴之前,她听了隔壁那桌贵女们议论谢珣和采露的话,自己又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参与过这种大型的宴会了,她那小脑袋瓜转不过来,实在是忘记了许多的繁文缛节。

由此种种,这才有了与平康郡主这样尴尬的会面。

但很显然的是,裕王夫妇那边那她尚不知缘何的不快,也影响到了平康郡主本人。

郡主听完她的话,直皱着眉头,连客气都懒得,只让她快快下去。

于是,殷琬宁便撑着最后一丝体面,依旧徒劳而又恭恭敬敬的向裕王和裕王妃行了个礼,这才装作了名门淑女一般,一路循规蹈矩,直到回到了同谢珣和采露的那一桌。

虚惊一场的她终于长舒了口气,也不管旁的那些礼仪规矩,拉着那两人就离开。

一路上,殷琬宁一面忧虑着将来,一面暗自庆幸今晚这虚晃一枪。但庆幸了之后,她的心中也不由有些疑窦:

贤太妃才说完要召她去见,怎么只转头片刻的功夫,贤太妃就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了?

贤太妃范英仪,当然有更重要的事。

今日依着先前裕王夫妇和平康郡主的邀请,来到汾河畔的花宴现场时,她隐约看见了一个人。

就是那个昨日在聚宝赌场里,把印有周王专属印记的银票,大剌剌借给她的小姑娘。

听裕王妃说起,那姑娘名叫卫郊,家住城中名流谢珣的谢宅之中。

但,对卫郊的真实身份,范英仪早就有了自己的猜想。

既然有缘再见,范英仪自然要把她专门召过来见一见,可不想恰在此时,那张银票原本应该归属的主人、她已经有好久没见的儿子周王林骥,突然差了手下飞鹏过来,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刻,说一定要现在与她相见。

从小到大,林骥一向都不受她的教导和管束,而自从他们母子二人由长安之藩潞州没两年,他更开始我行我素。

习文、练武,这些天家子弟的必修课自不必说,即使林骥的兄长们都还在,他也依旧是其中的翘楚、甚至远远胜过他的天子长兄林驰。

而林骥每年,都总有一大半的时间并不在潞州,具体去了哪里游历、又经历过什么事遇到了什么人,他也从来不向她这个母亲清楚秉明。

因为范英仪自己也常常不安于室,母子二人的感情从很早之前起,便愈发淡漠疏离,以至于一年到头,两人同住在潞州的周王府上的日子,都屈指可数。

但,如此种种,都并不代表着林骥可以完全不同她打招呼,自己便把自己的婚事做了主,一直到最后,才来通知她这个母亲。

更何况,林骥私自做主定下的这个周王妃的人选,她根本就不满意。

与林骥见面的地点,在一个距离汾河花宴并不远的酒楼里。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后,范英仪便在飞鹏的引领下,幽幽站在了这个酒楼的顶楼包厢的门口。

“为何不直接在裕王府上相见?”想起这个,范英仪一早便开始不满,“是怕与裕王扯上联系?无论血脉亲疏,他林骥见了裕王,也得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叔父’。”

身侧的飞鹏,微微躬身,一脸恭肃谦卑:“太妃娘娘,殿下这么做,全都是为了您好。”

“什么叫为了我好?呵,如此冠冕堂皇,”范英仪忍不住挑高了眉,音量也大了些,“飞鹏,这么久不见,现在连你也敢用这样的态度同我说话了吗?是谁给你的胆子?”

——“是我。”

包厢里适时传来了林骥的声音,一如既往,冷静而沉肃。

范英仪乜了体态恭敬但言语冒犯的飞鹏一眼,不想再和他一般见识,便头也不回地进入了包厢。

包厢内,窗明几净,陈设装饰并不算多。窗台处不远,一扇落地的屏风挡住了沿着窗牗照入室内的所有光线,而屏风上绣的海棠春睡图,正在被林骥凛冽萧索的黑色身影,堪堪分成了并不情愿的,好几份落拓。

听到了范英仪的脚步声近,林骥却并未从窗台处的座位上站起来,甚至面对自己的母亲,连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周王殿下,”范英仪见状,自然也没有好颜色,“您的架子是越来越大了,见到亲生母亲,尊驾连动,都不肯动一下。”

林骥毫不相让:

“贤太妃娘娘凤仪万千,一场汾河花宴,晋州城中的无数名媛贵女们趋之若鹜,以你为尊,向你顶礼膜拜,也根本不需要,多一个你本来就没放进眼里的我。”

“六郎,”范英仪像小时候那样唤他,这个怒气冲天的母亲,还是先一步稍稍服了软,“你特意把我找过来,难道就是为了专门说这些阴阳怪气的话,来惹我不高兴的?”

说完,对儿子尚抱有些微期待的范英仪,便自己先在屏风之前的另一个位子,坐下来了。

但此刻的母子二人,依旧隔着一扇绣制着海棠春睡图的屏风,谁也没有要跨越的意思。

“娘娘,”很显然,林骥一开口,便是让范英仪无比失望的,“你千里迢迢要往长安去,不也是为了找我吗?”

林骥一面说,一面回身,从身后的窗牗向下看去。今日的汾河花宴,也算是晋州城内最顶级最难得的名流聚会,他选的这间酒楼,距离花宴的地方很近。

身处顶楼,他也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

刚好,挂着谢府旌旗的马车,从酒楼的楼下缓缓驶过,摇摇晃晃,向城西的方向去了。

林骥在向东奔袭了整整一日后,才接到了消息,说范英仪的车驾与他错过,早早便到达了晋州。

联想到他走前在谢宅的那晚畅饮,谢珣和杜尔姝都向他提过的平康郡主的花宴,若是范英仪此时也刚好就在晋州,那么,她和殷琬宁,便很有可能会共同出现在那个花宴上。

希望他的所有作为,都还来得及。

“如此迫不及待把我叫过来,不过是为了阻止我见你的那个未婚妻殷氏,对不对?”

林骥所有的动作和身影,透过这扇薄薄的屏风,都刚好落在了范英仪的眼中。

对于这个已经二十有二的儿子,她一向是无法拿捏的,既然做不到拐弯抹角规训,直来直往、开门见山,便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果然,她话音未落,那屏风之后的身影明显一滞,林骥的声音,冷冷飘了出来:“既然,你都已经知晓了,又何必——”

“在我的心目中,能够做六郎你王妃的女子,不仅仅是要出自名门、教养良善,”范英仪急急抢白,先一步抢占母子这场不可避免的交锋的制高点:

“而且,她还要温柔勤谨、端淑大方,这个殷氏女,除了生得一张祸国殃民的脸以外,她又有什么资格,能够做你的王妃?”

“你已经见过她了?”

林骥敏锐抓住了要害,说话的时候,那原本不动如山的高大身躯,却微微前倾。

“我不仅见过她,”知道他这是急了,范英仪暗暗嗤笑了一声,“我还知道,她就在裕王开的那个聚宝赌场里肆意挥霍,丝毫不顾及自己身为未来周王妃的一丁点体面。”

“殷氏女,除了她那头浅发和那双浅瞳之外,又有哪一点,和我们天家扯得上关系?六郎,我知道你从小——”

“你向她表明身份了?”这一次,轮到了林骥抢白。

“没有。”

眼见儿子对殷氏女的关切溢于言表,范英仪心中原本缓缓平息的火苗,变得越来越旺盛。她的太阳穴突突猛跳,用巾帕捂着的胸口剧烈起伏、努力保持着自己多年来的教养和贵为太妃的款款威仪:

“她,她并不知晓我的身份。我也不过是因为她拿出了有你周王印记的银票,这才推测出来的。”

好端端的,她为何会拿银票出来?是因为太笨不懂规则,在赌场里输个精光,这才必须要用到银票了?

林骥眸色一凛,但旋即抓住了要害:

“既然是她拿了银票出来换钱,那银票,又为何会落到了你的手里?你又不是庄家。”

范英仪一凝,却不想这就被林骥找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缓缓咽下口中的津液,太妃的气势虽然仍然在,但已明显是强弩之末:

“是……是她见我把现银输光了,于是慷你的慨,想把你留给她作防身之用的银票借给我,暂时用着。”

“流连赌场、大肆挥霍?”林骥冷嗤,话语更是毫不留情,“到底是谁不配高位?范英仪,你每次大言不惭的时候,到底有没有真真正正反省过,你自己的所作所为?”

“林骥!”被彻底激怒的范英仪不顾仪态,猛一拍桌面,“你不称我‘阿娘’也就罢了,为了区区一个殷氏女,居然目无礼数到斗胆直呼我闺名的地步!殷氏女到底有什么好,让你堂堂周王如此鬼迷心窍?”

林骥垂眸,并没有为范英仪的激动言语动容半分。

“过去的那么多年里,每一次,我向你提起成家娶妻之事,你都总是敷衍、拒绝,说你根本没有成家的打算。我也勉强信了,信你想以大业为重。但万万想不到的是,转过身,你竟然敢违背祖训,外地藩王未奉召而私自入京,就为了……就为了去向你皇兄请求赐婚?”

“她值得。”

林骥的淡定,与范英仪的激动,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这下,范英仪更是气到连攥着巾帕、涂满蔻丹的手都不住颤抖,再一次拍了拍胸口,她勉强找寻着自己的理智:

“她值得,我这个做你亲娘的,就什么都不值得了?你不过就是一直都不满意我从前为你安排的那许多亲事,又何必这样拐弯抹角,拿天下、拿你的皇兄来打我的脸。”

“贤太妃娘娘,”面对言语无状的母亲,林骥依旧保持着淡然,“从六七年前开始,你便动了心思,要往我的身边塞女人,也一直都期盼着我早日成家,为你开枝散叶。现在,陛下亲自赐了婚事,请问,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还是那句话,”范英仪拢了拢垂下的发丝,“她不配。”

林骥的回答也干脆利落:“她是我的女人,不容你来置喙。”

“你的女人?”这几个字又像是戳中了范英仪本就摇摇欲坠的脊梁骨,她柳眉倒竖,“难道,她就不是我的儿媳了吗?”

“你只管游历天下、纵情山水,”身旁小几上的茶已经凉了,就像他毫无一丝生气的话语一般,“我的后宅之事,不需要你来操心。”

“林骥,”这一回,范英仪也对着儿子直呼其名了,“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为了一个小小的御史中丞的女儿,你便可以一直这样放浪形骸、耽溺于享乐吗?你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你九泉之下的父皇,对你的殷切期盼了吗?”

“贤太妃娘娘——”

林骥并未饮那盏茶,只是将手中的茶杯,再次放回到了小几之上,一声清脆的闷响,像是要将范英仪此时越来越失去理智的发言,稳稳拆分、击碎、毫无复原重组的余地一般。

恢复了少许的理智,范英仪抖了一抖,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又一次露出了颓败的颜色。

但,她从不会轻易认输。

即使儿子在屏风那侧看不见她,她依然轻抬下颌,借此稳住了自己的心神,眼角却还是不住抽动:

“六郎,你就舍不得叫我一声母亲吗?”

“潞州周王的亲生母亲范氏,也同样放浪形骸、榴莲赌场……”林骥丝毫没有理会她的恳求,句句诛心,“殷氏女对外,从未暴露过自己的真实身份,想必太妃娘娘,您也是知道的。”

范英仪撇了撇嘴。

“但,太妃娘娘,你不一样,”他不紧不慢,“你是今日汾河花宴的重要嘉宾,受万众瞩目,是众人的焦点,却依然毫不顾忌自己的身份,在人龙混杂的赌场里滥赌,甚至还能,把自己所带的现银都输光了……”

“林骥,”范英仪隔着屏风瞪了自己的儿子一眼,“已经过去的事,你不必拿出来羞辱我。”

话音刚落,又听见林骥的话锋猛然一转:“这次未奉召入长安,你所如何为?”

“我,”范英仪被突然哽住了:“我不过……”

“天子一言九鼎,”林骥也蓦地提高了声量,“皇兄亲赐的恩婚,难道还能收回成命吗?收不回,也没有关系的,您大可以先到长安那殷中丞的府上去,以您贤太妃之尊、殷氏女未来婆母的身份,去给殷氏女先来个狠狠的下马威,以后,她殷氏女就能方便你随意拿捏了,对不对?”

范英仪闻言,登时便站了起来,面向屏风,却始终没有要绕过去的意思,而是直接图穷匕见:

“是又如何?如今,还未正式成婚,你便这样护着殷氏女,等到她将来嫁入周王府,成为你名正言顺的王妃,日日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生活。身为她的婆母,你周王林骥觉得,我会让她好过吗?”

面对如此赤./裸的威胁,林骥却丝毫未动:

“周王府的女主人,理所应当属于周王妃。而贤太妃娘娘,则会因为周王府地潮不适,自愿搬离周王府,另起别墅独居。”

“六郎,我还记得你只有三岁的时候,”范英仪一声凄厉的冷笑:

“那时你父皇还在,你便在他面前说过,为人君父者,当以江山社稷、天下万民为己任,克己复礼,鞠躬尽瘁,绝不可学商纣周幽汉成隋炀之流,因耽于女色而致使江山拱手。没想到,那些曾被你父皇满意夸耀过的优点,过了这十几年,统统都烟消云散。为了一个殷氏女,你竟然不孝不悌到要把我赶走,为了给她腾地方?”

“太妃娘娘,这是说的哪里话,”林骥好整以暇,把玩拇指上温润的扳指,语气也保持着温润,“我不过,是为了完成你从前一直都希望我完成的,那成家立室、开枝散叶的宏愿而已,我与王妃伉俪情深、琴瑟和鸣,不是正合你意?”

“本王已经着手,在潞州郊外寻觅到了僻静之所,专门为您营建新的别院。到时候,您从周王府搬过去独自居住,一定会很满意的。”

听到此处,范英仪早已仪态全无,只用那双涂满了蔻丹的手扒着绣制海棠春睡图的屏风,直视自己的儿子林骥,那双仍旧波澜不惊的眼睛。

林骥这双狭长的眼,和范英仪的凤眼,有六分的相似。

母子四目相对之时,却是一双眼居高临下、凌厉狠烈,另一双眼节节失势、颓败尽显。

“林骥,你我到底是母子,”最终,还是范英仪服软,“我怀胎十月将你生下来,一点一点养大,不是为了让你反过头来把我逼上绝路的。”

自小便聪慧过人、习惯于掌控全局的林骥,自然是听懂了范英仪的言外之意,他丝毫没有退却:

“有本王在,你不可能拿她怎么样。对你贤太妃娘娘来说,现在最好的去处,便是同裕王夫妇体面告辞,回潞州去,安心等本王大婚的消息。到时候,本王接你来长安,你作为婆母接纳新妇,大家都欢欢喜喜。”

范英仪被逼到死路,却仍然选择负隅顽抗:“如果,我非要拿她怎么样呢?”

“太妃娘娘,你到底是不满殷氏女,”林骥那双眼,仍旧是波澜不惊,“还是不瞒我并未征求你的意见,直接让皇兄,为我做主赐婚?”

范英仪却眼神游移:“我的事,不需要向你周王殿下一一交代清楚。”

“贤太妃娘娘,”这一次,换了林骥一声冷嗤,“您扪心自问,这些年来,您长期不在潞州,真的是为了我的前程吗?又或者,您,有没有胆量问问,刚刚在您口中,那位对我期许甚高、现在已经长眠于地下十几年的父皇,您真的,没有私心吗?”

仍然扒着屏风的范英仪,明显多了慌乱,语速加快:“我在和你说你的婚事,你为什么要顾左右而言他?”

林骥眸色一凛:“有些事,不上秤,都没有二两重;但若是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

“你……”范英仪用手指着那对自己威逼利诱的儿子,心虚的她,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回潞州的车驾,本王已经通知裕王,给您备好了。”

一想到前世里自己母亲在危难时刻做出的那些事,林骥心中原本就淡漠至极的母子情谊,更是分毫不剩,“体面告别,对于您贤太妃来说,应该是轻而易举之事吧?”

范英仪咬牙切齿:“我,我怎么会生了你这么个疯子……”

“母亲大人,”第一次这样恭敬称呼的林骥,脸上却挂着与恭敬完全相反的、邪魅的笑,“我们,彼此彼此。”

谈话又一次不欢而散,出这厢房门的时候,范英仪已经稳住了心神,又斜斜睨了一直牢牢守在门口的飞鹏一眼,嫌弃说道:

“这家酒楼一点都不好,茶和点心,都远远及不上裕王府上的万一。”

“裕王爷贵为天潢贵胄,”飞鹏只保持着一贯的恭敬,“他府上的东西,自然也是万里挑一的。”

范英仪不愿再多逞口舌之辩,一心只想离这令她不悦之所远些。急急向前款步,她的贴身婢女,也从身后跟了上来,但飞鹏也跟着,仍然保持着恭敬送人的姿态。

“你不必再送我了,”范英仪颇有些不耐烦,“我知道要怎么回去。”

飞鹏却面色不改,脚步未停:“周王殿下吩咐了,贤太妃娘娘乃万金之躯,此去潞州,路途遥遥,必须要属下亲自护送到位,他才能放心。”

这一次回来,林骥依旧选择了从侧门进入谢宅。

并未着人通报的他,人还没有走近,便听见了那日他与谢珣斗琴的凉亭里,一阵阵的欢声笑语。

仔细一看,原来是他逃婚的王妃殷琬宁,正在和并不知晓他真实身份的好友谢珣对弈。

谢珣身旁,亲亲热热地挽着杜尔姝;而殷琬宁的身侧,也坐了一名林骥并不认识的清丽少女。

不知谢珣说了些什么,殷琬宁便笑倒在了那个少女的肩头,但那双闪着星星的鹿眼,一直都没有从谢珣风流俊朗的脸上移开过。

联想到今日的种种,林骥突然觉得,把殷琬宁带到晋州来,是一个无比错误的决定。

“阎京, 你已是丧家之犬, 毫无翻身的可能, 再凭空污人清白, 对你有什么好处?”

阎京尽管冷汗涔涔, 却依旧保持着明面上的毫不退却, 并没有落入林骥话里的陷阱:

姜燕燕曾斩钉截铁告诉过他,卫郊的胸前有一颗红痣,十分瞩目,这铁一般的事实,任谁如何狡辩、抵赖,都根本无法抹去。

想到这里,阎京自信一笑,那双曾经迷倒过许多姑娘的桃花眼里,多了一分狠狠的挑衅:

灵济寺后殿的正堂, 原本在姜夫人下了死令,押送阎京下山去官府之后, 陷入了一阵诡异而默契的沉默。

“我说的,句句属实,怎么就是凭空污人清白了?如果我不是已经和卫郊私定了终身, 我又怎么会知道,她如此私密之事?”

“怎么,当众知道我和你心爱之人有了肌肤之亲,羡慕我嫉妒我,是不是?心里面有没有恨死我,恨不得一刀杀了我,再把我拆骨扒皮?啧啧啧,”

阎京半眯着眼,故作轻蔑,“可惜了,徒劳就是徒劳的,她卫郊在我月胯,下哭着喊着不要不要的风骚模样,你永远都不可能见到——”

可他这番侮辱的最后几个字还哽在喉咙,嘴里已经满是鲜血

这,难道不是心虚, 不是在自曝其短?

阎京见状,歪嘴一笑, 正要得意发难, 却又听见林骥的声音, 如刺破苍穹的利剑那般锋利:

第31章 回溯

是他棋差一着,是他技不如人。

但他不是束手就擒、引颈受戮之人,是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

即使无法将陆子骥拉下水,光是毁了卫郊的清白,对他来说,也是大快人心之事。

——是林骥的掌风利落如刀,一拳就把阎京打倒在地。

阎京艰难爬起,朝地上满不在乎地吐了一口,吐掉了嘴里被打碎的几颗牙齿,捂着已经青紫难辨的俊脸,才勉强又扯出了一个色厉内荏的笑容:

直到这一刻,尚未完全丧失理智的阎京,这才终于确认,原来自己和姜燕燕精心设计的一局请君入瓮,到底是为何会中道崩殂、演变成如今这样的局面的。

但很快,阎京接下来这几句惊天之语,“轰”的一声,如炸雷一般,迅速引发了议论纷纷。

这是因为,不仅仅阎京看见了, 很多人也都看见了,殷琬宁在听到阎京的那句十分明确的“证据”指控之后,下意识便捂住了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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