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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雾

青云

念念把那架飞机模型搁在书桌上,上下打量起来,眼尖地看到了底架上刻的数字,已经有些磨损了,她给它擦拭起灰尘,辨认起机型,她对飞机不是很感兴趣,但小满很热衷,所以她也跟着去过博览会,不算一无所知。

那张照片从梯子上飘落,一路落在实木地板上,陈俪缓慢地蹲下身,拾起了那张遥远的结婚照。

黑白胶片里,新婚的年轻人并肩而坐,女方披着时下正流行起来的白色头纱,不见笑容,男方一身空军装,英姿飒爽,唇角闪过微末笑意,定格得有如一场难以证实的错觉。

陈俪已经多年不用这间书房了,也已经多年没有见过这些物件,宛若尘封的回忆,被静悄悄地遗忘在书架背后,再无人开启。

她没有马上回答孙女的问题,像是被短暂地带入了渺远的过去,波澜不惊的面孔罕见地露出些许难言的情绪。

爷爷结婚时的模样,念念端详着这照片,像要把它印进脑海里,他看起来就像爸爸的兄弟。

甚至比爸爸还要年轻,爷爷从来没有变老过。

她把那张小小的照片翻转过来,出人意料地看到了一个笑脸简笔画,再简单不过的勾勒,手笔流畅,念念立马惊喜地叫了出来:“奶奶!这是你画的吗?”

奶奶像是要在藤椅里小憩,这个时间,念念看了眼挂钟,觉得有些奇怪,得到奶奶否定的回答后,她放轻了声音,“那是爷爷画的吗?——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奶奶在回忆。”她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太久了,我也已经忘了。”

她也快要忘了,这世上还有谁记得赵青云呢?她已经衰老,也终将走向死亡的终点,到那时候,那些回忆也将悄无声息地埋进坟墓。

年幼的小孙女好奇地翻开那本装帧快要散架的《存在与虚无》,扉页上书:[如果我们不扮演存在,我们就一无所是。祝所愿皆成,赵青云,]

念念面露茫然地辨认着那行云流水的黑色字迹,这么多年过去,墨水已经有了淡淡的褪色,然而却难以折损分毫落笔的气度。

她攒了无数的问题,好奇地望向奶奶,这一回陈俪没有回避,苍老的视线逐渐放空,对焦不准——

有人拿着胶片机对准年幼的陈俪,她快要笑僵了,洗出来的照片也泛着黄调,一切都被盛夏晒得褪色。

大太阳下,五岁的陈俪从镜头前解放走开,在那一时期,哪怕是他们大院里,能拍照的机会也是不多的,陈俪对这些新奇玩意儿很感兴趣,孩童天性,他们对所有没见过的东西都保持着好奇。

陈俪兴致勃勃地和朋友们分享起每天的趣事,这一大院住的小孩们家世背景相仿,幼儿园是在一个四合院里,他们一起趴在平台上,看铝饭盒里的蚕宝宝“沙沙”地吃掉一片片桑叶,然而没几天蚕宝宝就不见了,陈俪和一群小朋友端着那蚕茧大哭——赵青云就是那时候嗤笑着出现的。

他和他们明明一样大,然而语调却不像同龄人,问挂着眼泪的萝卜丁们:“你们都是笨蛋么?”

那时候,陈俪也是他口中无知笨蛋的一员。

赵青云飞快地融入了这个新集体,即便他的初登场不是那么讨喜,可这群被惯坏的孩子都奇迹般地被他收服,融洽地打成一片。

陈赵两家那时是邻居,比其他家来往更加频繁,两个小孩金童玉女,自然少不了被打趣,被长辈们笑闹着要定娃娃亲。

五岁的陈俪对这一玩笑警铃大作,在幼儿园里躲着赵青云,可大人们的这一玩笑还是飞进了整个大院,她的朋友们都拉着她问,“你和赵青云什么时候成亲呀?”

那是一个保守的年代,性意识的萌芽让陈俪感到了难堪,她不再和赵青云说话,赵青云也很自觉地不和她搭话,可幼儿园真的很小,两人总是碰头撞上,然后各走一边。

在那段娱乐匮乏的时期,幼儿园的小朋友里没有能逃掉过家家的,陈俪被一群小孩胡乱打扮着,桌布披在身上,其他小孩鼓着掌喊新娘,而新郎,自然就是那个活像被绑过来的赵青云。

几个小男孩挥舞着木剑,开始演起救新娘的戏码——他们当然不是喜欢陈俪,只是为了给自己加戏,和赵青云打架罢了。

太阳高高照着,陈俪涨红了脸,赵青云双拳难敌四手,眼看着就要落入下风,起哄的小孩越来越多了,大家都在等着看高高在上的赵青云吃瘪,可他还在笑着挑衅,威风凛凛,叫人真是——

陈俪把正要偷袭他后背的大块头猛地推进了水坑里——这出戏码真是叫人烦透了!

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水坑很浅,不过是积了点雨水,但那身衣服是别想要了,大块头挣扎着要站起来了,老师的脚步声噔噔地走近了——陈俪还愣在原地,有小孩看热闹地大喊,“陈俪闯祸了!”“陈俪为赵青云打人了!”

下一秒,陈俪的手臂被拽住了,然后是如风一般地奔跑,她身上乱七八糟的装饰一路狂掉,赵青云的手劲很重,不放手地抓紧她逃跑,老师的吼声随风支离破碎地传来,他们绕过曲折的胡同,躲进了几条街外的老店,竟然就这么逃了出来。

赵青云没问她为什么推大块头,直接进了店里,然后很快分给了陈俪一颗大白兔奶糖。

两个幼儿园小朋友就这样一起蹲在店门口,等到放学的时间才装作什么坏事没干地回家。

陈俪已经不记得当初逃跑后,幼儿园是怎么到处找他们的了,反正陈家没有发现,隔壁赵家把赵青云打了一顿,两家的窗户对着,她躲在窗帘后偷看,含着甜滋滋的大白兔奶糖,忍不住笑了出来。

“啊,我也吃过大白兔奶糖!”念念笑起来,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共通点,奶奶也笑,现在的小孩普遍不知道大白兔奶糖了,那个年代的口腹滋味多少有些过时,商场里花花绿绿的进口糖果和巧克力让人眼花缭乱,甜味早已不是什么难求的奢侈口感。

念念催她继续说下去,上个世纪对她来说遥远得像天方夜谭,比一千零一夜还叫她兴奋好奇。

奶奶这回却沉默了很久,藤椅一动不动了,她眼前闪过无数张面孔,不久后,在一个暴雨后的黄昏,她和家人离开了京城。

那时的陈俪还太小,她最后一次遥望那个静伫的大院,雨中闪过手电筒的光亮,不知为何,记得的却是站在人群中,却显得无比寂寞的赵青云。

那一去便是十年,童年的星点情谊淡得记不清面容,陈俪再次回到西区,已经是高中。

虽然人在外地,但她的学业没有耽搁多少,在四中也是拔尖的名列前茅,然而相比风云人物赵青云,陈俪委实没有多少存在感。

那时的陈俪是什么样的?样貌平平无奇,家世不过标配,突出的成绩为她打上书呆子的标签,她游离在群体之外,冷淡地做着观察者,从不参与。

她看同学们争先恐后地写诗歌,激情澎湃地朗读诗歌,身边的一切开始翻天覆地,满天飞的情书,不断更迭的潮流,入目是奇装异服,自由的空气钻进胸腔,鲜活的青春到处招手,而陈俪,惟有沉默,沉默。

她是班级里最格格不入的存在,相貌平庸,从不打扮,她没有朋友,总是一个人在食堂吃饭,然后离开。

赵青云则处在相反的另一级。

哪怕在四中,他依旧光芒万丈,尤其在那个狂飙突进的岁月里,女同学们都喜欢他,男同学们也喜欢他,他骑着一辆飞鸽自行车,充满个性地四处闯荡。

没有人再提起幼年的过往,那些共同回忆被默契地封存,陈俪埋头读书,一期不落的《诗刊》,砖头厚的思想丛书,她流连在理想的世界里,抗拒世俗的侵扰。

然而当她发表的第一篇诗歌被当众抢夺,高声朗诵起来时,陈俪面色潮红,孤高的面具被撕开,在同学们面前暴露出一颗脆弱的心灵——她的头低着,在夸赞抑或嘲讽的论战中逃也似的离开。

“陈俪,你写的这是爱情诗吗?没想到啊我们才女也渴望……”

她听不到了,迈步飞快地逃离,下楼梯的步履急促,前倾的脑袋撞上拐角的来人胸膛,又引起一阵哄笑。

陈俪慌忙抬头,赵青云朝她促狭一笑:“听说陈同学的诗发表了?”

她想往后退,然而后面是台阶,她脚尖抵住几秒,很快侧身跑开,无视了他和身边的一大帮朋友。

那是诗歌的黄金年代,人人都在以诗人自居,没有人觉得这是一件令人羞耻的事,赵青云碰了一鼻子灰,上楼后没多久又在众目睽睽下追了出去。

陈俪早就已经不知所踪了,赵青云转悠着,很快在图书室前的阶梯上看到了她。

“陈俪!”他喊住了她。

陈俪回头,两人相顾无言,赵青云道:“马上就要上课了。”

话音刚落,清脆的铃声响起,陈俪和他说了这么久以来的第一句话,“你不去上课吗?”

赵青云才不在意上课,他反问她:“你不也没去?”

大街小巷,到处是叛逆的光点,可陈俪不一样,她从来不参与,她像一座沉静的冰雕,谁也没办法让她脱轨。

那一天的太阳很大,日头晒人,陈俪那张万年不变的冰霜脸融化了一点,泄露出点点真情实感,“我不想回教室。”

不回就不回,赵青云翘课熟练得很,自行车推来,“想不想去外面转转?”

陈俪拒绝了。

赵青云激她:“你这可不是叛逆,是怕了那群嚼舌根的同学吧。”

陈俪盯着他。

“这么多年不见,你人缘怎么还是这么差?别告诉我,一个人吃食堂,一个人练排球,这些都是你主动乐意的。”

赵青云按响了自行车的铃铛,瞅了眼后座,“来吧!”

陈俪鬼使神差地坐了上去。

她也会骑自行车,但这是她第一次坐别人的后座,赵青云的大长腿轻易蹬出了校园,保安看都没有看他们,夏天的风是燥热的,从巷子里铺面而来,陈俪扎着麻花辫,额角的刘海儿被吹起,赵青云越骑越快,呜呼的风猎猎作响,她忍不住抓上他的衣角,心脏剧烈地狂跳起来。

人群越来越密集了,他们在友谊商店前停下,赵青云进去,然后递给她一瓶时新的可口可乐,陈俪摆手,他直接把那冰镇的黑色饮料塞进她怀里,“给你就拿着。”

陈俪不打开,他又把瓶盖拧开了,塞进她手里。

“你是不是没喝过这个?”赵青云问得随意随意,并不担心她买不起这种伤害自尊的问题,无所顾忌道,“你家里人不让吗?”

陈俪摇头,重新还给他,自己去冰柜里要了瓶北冰洋汽水。

赵青云依旧打量着她,这是他们长大后头一回独处,没想到也是逃课,也是在商店门口。

他想到这,突然笑了出来,“陈俪,你怎么老装不认识我呢?我变化很大吗?”

变化大的是陈俪才对,她瞥了他一眼,“我找你说什么呢?你在幼儿园挑食得逼疯老师吗?”

赵青云大笑,“也不是不可以呀,还可以聊你要当我的新娘子的事。”

陈俪大窘,声量都拔高了:“我没有!”

她死死剜了他一眼,想不通他怎么好意思提起这么尴尬的事的,尤其——尤其她早就不好看了。

若说小时候两人还能算金童玉女,青梅竹马,长大后的今天,赵青云是越长越俊雅,陈俪就是越长越普通了,什么女大十八变,落到即将成年的高三,也只能算个眉目清秀。

“okok.”赵青云笑,“你没有,是我要你当的成了吧?”

一点也不成!陈俪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事上过不去,她心里有些疙瘩,但又不想显得自己没有气量,索性换了话题,“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逛街呗。”赵青云看她,不赞同道,“你一看就没有来逛过。”

一条街十年可以发生多少变化?这早已不是陈俪熟悉的京城了,高楼林立,巨大的陌生感让她有些恐慌,她宁愿龟缩在三点一线的世界里,也不想面对那无处找回的失落岁月。

可赵青云已经推着自行车走了起来,陈俪犹疑再三,赵青云转头看她,“陈俪,你把我当不当朋友啊?”

陈俪只好跟上了他的脚步。

她和赵青云的关系在一次次照面里变得熟稔起来,就连班上的同学都惊奇,“陈俪,原来你认识赵青云啊?”

八卦往往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班上的同学们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和这不问世事的才女主动聊起了赵青云,他的球鞋和比赛,和他走得近的女生,叫人钦慕的家世,经常得满分的理科和一塌糊涂的作文,他的校园生活多姿多彩,愈发衬得陈俪黯淡无光。

或许是她发表的诗,又或许是因为赵青云,陈俪身边确实开始有朋友了,至少课后有人喊她一起打排球了。

赵青云没有任何避嫌的概念,他会跑到陈俪班级窗外,喊她去看他比赛,会给她送冰镇的北冰洋汽水,还会问她放学要不要一起走——而这些仅仅是因为他真把她当朋友。

陈俪被无语到了,咬牙切齿地警告他:“我不是你兄弟。”

赵青云看傻子一样看她:“我知道啊。”

陈俪被噎住了,而年级的女同学们投向她的目光也越来越狐疑——但凡她漂亮一点,这绯闻就板上钉钉了。

终于有一天,她被堵在了开水房,有女同学问她:“陈俪,你该不会喜欢赵青云吧?”

她的口吻就像是她不配喜欢他一样,陈俪心中涌出一股恼怒,但她克制住了,冷淡地摇头,几人眉开眼笑,安慰似的又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同学呢?我猜你喜欢文艺一点的……”

她们对陈俪并不感兴趣,不过是在得到想要的回答后挽回示好,陈俪无所谓地拧紧保温瓶,抬头看到墙上贴的招飞海报,随口道:“我喜欢飞行员。”

“哇哦。”几个女生睁大眼睛,成功被堵住了话茬,“……那挺不容易的。”

她们欲言又止,不知道是说考飞行员不容易,还是有飞行员看上她不容易——飞行员,在四中这个指标比考上京大还难得多,然而陈俪抛出这个话头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一回到教室,她就后悔自己刚才接的话了,按照陈俪的性格,她本来该置之不理的。

但那股总是盘旋的恼意,随着那句轻快浅淡的回复,忽然之间消散了——她有喜欢的男生类型,而那个类型才不是赵青云。

然而陈俪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赵青云很快通过了招飞选拔。

他分享完这个大好消息,奇怪地看着一动不动的陈俪:“你这是什么反应?”

陈俪深呼吸一口:“恭喜。”

那一年高三兵荒马乱,到处野蛮生长,到处生机勃勃,陈俪迎来十八岁成年礼,毫无悬念地考上了京城大学哲学系。

赵青云也要去京城大学报道,他在京大学习三年,之后再进入空军航空大学培养,陈俪听说时正骑着自行车,她踩住刹车,惊讶地盯住一旁同样骑自行车的赵青云,“你不去军队?那你岂不是又能放浪三年。”

而他露齿一笑:“你怎么这么懂我?”

可陈俪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懂赵青云。

她皱眉沉默,听着他的全国游玩计划,没有答应,一个人在家窝了整个假期。

京大校园不比高中,两人课程安排差异大,基本没什么偶然碰面的机会,陈俪不习惯的并非这点,而是当时大学里那远比中学狂热的文化热,作为一名早有发表成绩的“诗人”,陈俪受到的关注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各种学生社团和沙龙邀约层出不穷,甚至还有舞会——

这届的新生舞会是强制要求参加的,与在高中时的无人问津相比,京大想要邀请她做女伴的男生可就多太多了,而要与赵青云校内的受追捧程度相比,陈俪又是小巫见大巫了。

她被迫提前练习起交谊舞步,点头应下了第一位邀请她的社会学系男生,高高瘦瘦的,戴着眼镜,不算特别帅,有些害羞,陈俪对他的腼腆比较有好感。

那是一个交谊舞盛行的年代,各个单位和学校都在学跳舞,联欢会,集体活动,舞厅遍地开花。然而陈俪学得很痛苦,她跳起舞来肢体不协调,几个舞步比最绕的知识点还难记,到那一天换上裙子时,她几乎是硬着头皮,像被抓壮丁一样拉进了大厅。

陈俪张望着脑袋,找提前打过招呼的舞伴,在《青年友谊圆舞曲》响起之前,他们终于顺利会晤了——陈俪旋转起来的时候,想的是这支曲子一结束,她一定要早退逃掉。

实在是太尴尬了,男生显然也很紧张,浑身僵硬,两人都面无表情,机械地做着动作,曲毕两人都是松了口气。

男生吞了一口口水,他连一身正式的衣服都没凑出来,见了这场面,脸红得发烧一样,比她还夸张地落荒而逃了。

舞厅里很快又放起了《蓝色多瑙河》,陈俪立马紧张起来,迈步走到门口了,忽地被一双手拉住,赵青云一身白色马甲西装,伸手带住她笑:“跑什么呀?”

他语调有些欠揍,陈俪脚步不稳,踩中了他,赵青云眉毛都不动,自然地揽过她的腰,随着音律舞步动了起来。

陈俪根本不会跳华尔兹,胡乱应着步伐,头都不敢抬,感受到一道道投来的视线,恨不得把赵青云千刀万剐了。

那双皮鞋差不多是被她踩毁了,亏得他神色不变,也不怕痛的,她的手扶住他的臂弯,赵青云依旧深情款款地凝视着她,只有唇角揶揄的笑意泄露出捉弄的心思。

这一支曲子结束,陈俪是半秒都待不住了,室友问她,同学问她,所有人都在问她,“你认识赵青云呀?”

陈俪更想问他们,你们怎么都认识赵青云啊?

对整日埋头读书的她来说,这简直是个世界未解之谜。

那时候别说手机了,互联网都还没出现,可赵青云就是有办法——或者说有魅力,轻易地让所有人记住他。

大学到底是大学,陈俪也开始试着参加文化沙龙,和朋友一起去参观,她对京城很熟悉,可京大朝她开放的却又是另一个世界,自由之风徜徉,如同一场盛大的精神洗礼,狂热和激情从压抑中成功突围——

就连赵青云都成了文艺青年,心潮澎湃地写起打油诗来,陈俪简直想嘲笑他,可为什么不呢?这一体验如同他们的童年记忆一样,延伸成一种无法忽视的共同印记,不断颠覆、不断解构,陈俪在那一冲动中突然窥见了精神的贫瘠,那是一片寂静的荒野——

“喂!陈俪!”

她被喊醒了,赵青云正带她看电影呢,当然,还有别的朋友一起,这是一个外国译制片,陈俪集中注意力,赵青云有点埋怨她,“你怎么睡着了呢?”

陈俪不免有些惭愧,但又觉得古怪,压低声音:“你喊我干嘛?”

赵青云瞥了她一眼,没吭声,旁边的同学凑近低笑:“陈俪,你也太会挑时间睡了吧?错过好戏。”

陈俪已经理顺了剧情,猜不出来漏了什么好戏,大家都笑而不语。

其实相比出门,陈俪还是更喜欢宅着看书,赵青云过于慷慨,乐于助人,人缘好到叫人吃惊,他也经常约她,陈俪并不常去,每一次都是人来人往,他的朋友身边环绕的人实在太多了,才子佳人络绎不绝,陈俪常常能听到他的绯闻,带谁去看电影了,和谁跳舞了,和谁一起吃饭了,那些暗含着羡慕嫉妒的八卦挡也挡不住地钻进陈俪耳朵里,那些女生名她大多都认识,赵青云就是这样,喜欢带一群人一起玩,埋单的也是他。陈俪觉得自己大概就是个添头,可有可无地来凑个数,慢慢地不爱出门了。

他们的关系就这样不咸不淡地维持着,陈俪拒绝得比较少的是圈内的沙龙,在这一方面,他们的共同话题和所了解的背景远不是一般同学朋友能比的,然而她过于低调,以至于很少有人知道这一点。

在那时,沙龙的最后难以避免地会来场跳舞,陈俪已经对交谊舞的基本舞步很熟悉了,可那天晚上,客厅里放起的是迪斯科舞曲,赵青云和朋友们大笑着摇摆,五彩斑斓的球灯旋转着,刺激的音乐声里,他的新潮外套脱下搭在肩上,黑暗里彩色灯光落在他发丝上,落在他白色的衬衣上,他肆无忌惮地笑着,活像个浪荡公子哥儿——他朝穿着蓝色连衣裙的她高声喊,“陈俪!陈俪!”

到处是起哄声,陈俪的脸腾地烧起来,可赵青云却不管这些,突然向前攥紧了她的手腕,兴奋地带着人转入沙龙的隔间,五光十色的绮丽光芒乍然合上,漆黑的小包间里,陈俪的心脏狂跳起来,赵青云的手烫得她想要挣扎抽回,可他就是不松手,渐渐地,她能看清他的轮廓了,也看清了他眼底戏谑的笑意。

“害怕我对你做什么?”赵青云说这话时像个混蛋,陈俪反问他,“你拉我进来干什么?”

“难道不是你不见我吗?”赵青云偏头,松开了手,有些不满道,“约了你那么多次都不出来,就你架子最大。”

陈俪顿了几秒:“赵青云,这么多人陪你,还缺我一个吗?”

赵青云抱臂盯着她,忽然不说话了。

陈俪也顾不得嫌外面迪斯科吵闹,推门要出去,赵青云却不让她走,“你要去和谁跳舞啊?”

“我和谁都能跳。”陈俪觉得他多管闲事,赵青云却已经搭上她的腰,低头道,“你和我跳吧。”

她的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了,可赵青云却已经大笑着放开了她——她又被戏弄了!

“你跳舞那么烂,我就勉为其难陪你吧。”

陈俪生出一股无名火,赵青云打开了房间的日光灯,没有乱七八糟的射灯,她看清楚了他抓得凌乱的碎发,也看清楚了衬衫上擦过的口红印。

赵青云显然没有注意到,他还在试图逗她笑,“你别老是冷着脸嘛,这样交不到朋友的。”

他意有所指,陈俪不以为意,又听他说,“我给你跳舞,你笑一个怎么样?”

他跳的不是华尔兹不是交谊舞,突然开始后滑,脚尖交替移动,振肩旋转,行云流水的后滑步简直像魔术一样反直觉,他的动作毫不拖沓,最后甩手打了个响指——

“Michael Ja!”陈俪惊呆了,“Oh my god!”

赵青云显然对太空步研究颇深,模仿得惟妙惟肖,不可思议极了,陈俪把他先前的戏弄全抛到了脑后,“你怎么学会的?”

赵青云卖关子,倚靠在墙边耍宝一样笑,唐突地揉起她冰山一样的脸颊,帮她扯出一个笑容来,“还不快夸一个,目前为止,你可是我唯一的观众。”

陈俪无法想象他要是公开表演起这月球漫步,会引起多少尖叫,她张了张嘴,抬头看着那张微微出汗、充满魅力的面孔,叹道:“那我真是太荣幸了。”

“那可不可以请你再看场电影呢?”赵青云像是突发奇想,陈俪无奈,“现在?”

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现在。”

陈俪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跟赵青云半夜跑到电影院,把之前的片子重新看一遍,进场的时候已经开始放映了,黑漆漆的环境里,她差点绊倒——赵青云扶住了她,握住了她的手。

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看电影,陈俪紧张起来,银幕里的剧情毫无悬念,赵青云却看着很入神,没有侧头分心看她。

陈俪却看不进去,她上次睡着了,赵青云是想让她补完那段错过的片段吗?她想不通,忍不住打量他,可他定力十足,明明是他拉她单独出来的,现在却不搭理她了。

电影过半,陈俪让自己耐心点。很快地,她明白了自己上次错过了什么,她嘴微微张开,瞳孔微缩,第一次在银幕上看到了吻戏。

——蜻蜓点水,可那确实是一场未删减的公映吻戏。

她脑袋空白地紧盯着这一幕,下意识地扭头看赵青云,他没有看幕布,直勾勾地注视着她。

陈俪再冷冰冰的脸也烧了起来,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校内外赶潮流的同学们谈论的是什么,可赵青云——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执着地要带她来看这一场吻戏。

那些长年压抑的隐秘,在黑暗的剧院里蓬勃滋长,青年男女眼波流转,陈俪屏息着放缓呼吸,不敢直视他晶亮的眼睛。

两人谁也没有发表评论,沉默地看完了后半出戏,结束时已经是深夜。

晚风里,赵青云推着自行车,他让她坐后座,他送她回去,陈俪却不知为何拒绝了,赵青云便推着车和她走路,两人一路保持着安全的社交距离,大有怕被误会成流氓罪的样子。

他们在陈家门口前分手,两家现在不在一个大院了,来往多有不便,陈俪镇定自若地和他告别,赵青云跨坐在自行车上,却没有点地急着走,他似乎有些挫败,没头没脑地道:“现在社会提倡自由恋爱。”

陈俪认可地点头:“是啊。”

赵青云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鼻子皱了皱,陈家人亮灯出来了,陈俪催他走,他这才骑着自行车离开了。

那是一段什么样的时光?陈俪想了很久,最后只能用“自由”二字来形容她的大学,自由,那是她过去未曾品尝过的滋味,人与人之间是自由的,文艺和思想的碰撞是自由的,到处都在喊“开放”,作为高等学府里的一员,她也切实地感受到了一天又一天的变化。

室友们陆续谈起了恋爱,牵手轧马路,纯情而甜蜜,只有陈俪依旧泡在书斋里,对朋友们的催促一笑置之。

她已经很久没有出去玩过了,听说附近新开了舞厅,还有酒吧,陈俪不感兴趣,她买了一个录像机,一个人反复地看那几部译制片,反复地听那配乐,闭上眼睛,好像就回到了那天影院里——

赵青云仔细地捕捉着她的神色变化,吻戏一眼也没看。

空气凝滞,陈俪觉得他看自己时很遥远,一定是有哪里出了问题,家里兄长问她:“那天夜里送你回来的是赵家那小子?”

陈俪点头,她觉得自己快要抓住问题尾巴了,赵青云的暗示,他对她特别的原因,陈家餐桌一片沉寂,她久违地感到了不快,甚至感到了一种“背叛”——她看起来一定像个傻瓜!

赵青云再一次堵住她时,见到的就是一个比过去还要冷漠的陈俪。

他挠着后脑勺,似有不解,“我又哪里惹你了?”

陈俪也不躲,“是你为什么老要来招我。”

“……陈俪。”赵青云皱眉,“我以为你知道。”

“知道什么?”她讥讽反问,“知道那个荒谬的提议?知道你的惺惺作态?”

赵青云惊讶地看着她,似乎没想到她这么剧烈的反弹,然而很快他便收敛了表情,顿了一下,回:“我知道这对你是一个难以接受的决定。”

四目相对,陈俪忽然冷静了下来。

“你已经接受了吗?”她语气平静,字句却尖锐无比,“你觉得反正没有对象,反正没有喜欢的人,所以可以无所谓地将婚姻当作交易的筹码?好吧,也许你现在觉得无所谓,可等到真正结婚的那一刻,或者遇到你真正爱的人时,你一定会后悔的,不管这个决定将来会为你带来多少好处,你终究会后悔的——”

她注视着赵青云,似乎想从他眼里看出些许动摇,可什么都没有,他斟酌着合适的措辞,回答她:“但对你我来说,这就是最合适的选择,不是吗?”

合适——又是合适!陈俪想起兄长的话,“你们各方面都很合适,当然,如果你能喜欢他,那就更好了。”

合适是第一位的,爱情不过是锦上添花,年轻人才会在乎感情,这是她大哥的口吻,可陈俪不敢相信,赵青云竟会妥协至此。

那个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郎,没有争辩,没有反叛,就这样轻易地接受了安排。

她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他——她喜欢的那个赵青云不是这样的。

陈俪眼皮不适地飞快眨动着,她魂不守舍地离开了,之后谁也不搭理,她又回到了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自习,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击球。

那年的电视机里转播着京城工体演唱会的场景,歌手抱着吉他,边弹边唱,“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陈俪忽地想起那个要拉着她跳迪斯科的青年,她本来想跟他走的——

她翻开用了很久的外语词典,对着生词一个个查着,眼泪突然掉到了薄薄的纸页上,洇开印刷的墨渍。

暑假过后陈俪升入大四,赵青云去航空大学实践了,两人没有音信往来,就这样自然地断了联系。

那是如梭的一年,随着赵青云的离开,陈俪身边的人谈论他的频率明显下降,她忙于学业,无暇分心,一直到新年的元旦,她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是一本萨特的《存在与虚无》。

[如果我们不扮演存在,我们就一无所是。祝所愿皆成,赵青云,]

陈俪凝视着那几行字,看到了右下角篆刻着“青云”二字的印章,她见过他抛着那枚当世大师制作的私印玩,他笑着告诉她,他只会在重要的内容上盖印章。

空军航空大学比京大更忙,陈俪知道赵青云的性格,要做就做最好,他有天赋,也从不吝惜努力,她没有回信,各自异地冷静着,一晃便是毕业。

领证日选在了赵青云生日后一天,法定婚龄刚过,他们便拍好结婚照了。

流程简洁无比,没有外人,甚至双方父母也没有到场,平静得像是逛街路上,信手进去登记一下。

陈俪质问过兄长,“为什么要这么急?”

大哥望着她的神色复杂,“如果不是这么急,也不会选择这一方式了。”

他按住她的肩膀,向她保证,“赵家绝对不敢亏待你的,陈家永远是你的后盾。”

洁白的头纱遮住些许视线,要拍照了,摄影师笑容灿烂,试图捕捉这对新婚夫妇的笑靥,然而陈俪面无表情,赵青云忽然握住了她的手,他侧头看她,可她依旧没有看他。

婚礼办得很低调,但圈内的人都知道了,过去几年赵青云和她的来往也成了这段爱情的佐证,人人都在为这对情投意合的青梅竹马唱赞歌,可只有他们自己清楚,没有告白,没有交往,只是联姻而已。

新婚夜里,陈俪站在新房的阳台前,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可胸口还是不畅快,太多人羡慕她,羡慕她平平无奇却能得到赵青云的垂青,哪怕是在这一圈门当户对的子弟里,赵青云这等相貌才华的亦是不多见。

“我本来拿到了公派留学的资格。”陈俪突然转过身看他,她穿了一条红裙子,勾勒出苗条曲线,可站在晚风里,薄弱得像是随时会被吹走。

赵青云明白她的意思,他刚要出声,就被陈俪打断,“你不用道歉,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她伸手烦闷地扯开了衣领的纽扣,从阳台走了进来,那张冷漠的面具揭下,她躺在了红色的新婚被褥上,眼睛盯着帷幔上的喜字,喃喃自语:“……能怪谁呢?”

她的失落、痛苦和迷惘被尽数托住,赵青云躺在她身旁,一起放空盯着天花板,他们多久没好好说话了?陈俪没有数过,赵青云又问她,你就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吗?

“赵青云。”婚床很软,陈俪还是没看他,“喜欢不意味着就要结婚。”

她的声音很轻,并不奢望他能理解,赵青云支起肘,侧身看着她,“我也不是和谁联姻都可以。”

陈俪一愣,忽然笑了,“那这是我的荣幸吗?”

赵青云注视着她,她收回了那近乎嘲讽的笑容,他翻身下床,没有再回卧室。

说实话,婚后的改变并没有陈俪想象的大,她照常上研究生的课程,在京大继续深造,住在宿舍,吃在食堂,赵青云显然也很忙,两人几个月见不着一面是常事。

陈俪平静地享受着校园生活,她没有告诉同学自己已婚——准确说,根本没有人会主动问她有没有结婚。

她的做派太单身主义了,流露的气质也和有对象格格不入,陈俪无意张扬自己的婚恋,索性一个人坐着冷板凳与学术为伴。

然而世事总不遂人愿,陈俪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追自己,宿舍门外给她递情书的男同学低着头,陈俪没有接,“投稿的话邮筒左转直走。”

男生尴尬不已,磕巴地解释起来,陈俪发现自己似乎很吸引这类羞涩腼腆的男生,这让她有些哭笑不得。

那她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人呢?成熟稳重的,温柔幽默的,她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一问题,脑海里跳出的第一个回答竟然是多年前那句不走心的“飞行员”。

可飞行员是什么样的?陈俪只认识赵青云这一个飞行员。

粉白的荷花苞在眼前晃动着,赵青云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眼前,他垂着眸盯她,“不喜欢?”

十余支荷花苞被他捧在手里,大片花瓣细腻温柔,这是一个花卉市场尚且贫瘠的年代,陈俪下意识地发问:“哪来的?”

“我摘的。”赵青云倏地露齿一笑,陈俪恍惚了几秒,突然间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有那样笑过了。

这一场有名无实的婚姻,改变的不仅是她,同样深刻地改变着赵青云。

不等陈俪沉思,赵青云已经看向了那送情书的男同学,她比那男生还要尴尬,下意识拉住了赵青云要朝他走去的衣摆,他扭头冲她莞尔,非常有气度地停住了脚步,搂过陈俪,宣示主权道:“我们是合法夫妻,明白吗?”

他这话幼稚得惊人,可相当有效,结婚证的威力堪称降维打击,很快就没有几个男同学抱有二心地接近有夫之妇了,陈俪有些好笑地看赵青云,“你这样以后派对还有几个朋友敢来?”

“本来就没想要他们来。”赵青云漫不经心道,陈俪称奇,“这么看,你结婚也牺牲了很多嘛。”

赵青云扬眉,突然没忍住笑出声来。

两人难得回婚房,陈俪把荷花一支支插进玻璃瓶里,赵青云又送了她一个索尼随身听,放起歌来,国语的外语的,都是她喜欢的。

陈俪问他怎么知道,赵青云有些得意,“我猜的。”

他哼唱起《一无所有》的调子,陈俪仿佛又见到了那个模仿迈克尔杰克逊的摇滚青年,他后来也没有在其他人面前表现过,这和她想象的很不一样,到底哪一面才是真实的赵青云呢?

她想对他冷言冷语,可赵青云总是没脸没皮地凑上来,让陈俪生出一种恋爱的错觉。

可她没有这样的自信。

婚姻究竟改变了什么?陈俪也说不清,分别是常态,她的生活似乎没有多少变化,然而这像是覆盖着一层透明薄膜,里头早已闷得叫人窒息。

她失去的护照,禁锢的爱情,世界风云变幻,她守在原地,日复一日。

赵青云冲上蓝天,而她只能仰望星空。

他们不常见面,赵青云一有空给她写很长的信,不谈生活,只谈诗歌,谈哲学,谈电影,他们默契地不触碰现实,生怕它轻轻一推便分崩瓦解。

可陈俪不喜欢同他聊这些,她问他一代代战机,听他描述苍穹之上的刺激,她的兴趣点燃赵青云的激情,一写就是好些页信纸。

可陈俪的回信总是很短,交代几句和赵家的往来,再例行公事一样叮嘱他注意安全,她不谈自己,生活学业乃至未来规划,她闭口不谈。

就像赵青云不会谈每一次起飞的危险,试飞的沉重,赌-博一样的执行任务,他们无法为对方分忧,所以唯有沉默。

年关将近的时候,赵青云终于回来了,陈俪说不上期待,他们早已不是少年人,要考虑的实在太多,沉甸的责任压在心头,她不是嫁给赵青云,而像是嫁给赵家。

她想起幼时的过家家,新郎拉着新娘子逃跑,可成年后,他们谁也逃不掉。

不同的是,赵青云依旧神采奕奕,依旧意气飞扬。

他给她带了一架歼6等比模型,这是他出任务常用的喷气式战斗机,赵青云会驾驶着它冲出四方天地,飞向蓝天。

陈俪逐渐养成了抬头看天空的习惯,她知道他的战斗机不会从她头顶掠过,可她还是忍不住想看。

赵青云在她面前晃:“天上现在有什么比我好看的吗?”

“云好看。”陈俪觉得,天上的云很近,身边的他很远,她望向赵青云,有很多很多的问题,她只是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他怎么可以对一个不爱的女人如此亲厚温柔呢?

赵青云问她喜欢哪朵云,等他飞上天空了,他把它收集了送给她。

陈俪微微笑,赵青云盯着她,两人静默地对视——

男人的唇触碰上女人的唇,睫毛乱颤,眼睛是不是要闭上?他们青涩地摸索答案,绞尽脑汁搜寻书本里的描述,最后在胸膛的起伏间,在苹果味的洗发香波里,逐渐找到战栗的本能。

日夜交替,现实和理想不断翻转,他们一起浪费时间,虚度光阴,然后匆忙奔赴下一程山海。

一年又一年,他们总是再分别,然后分别,赵青云的信越来越多,他问她,为什么不爱和他说话,为什么总是不高兴?

陈俪想要自由。

自由是什么?赵青云匆忙赶回来,眼睛凌厉地盯着她:“你想要离婚?”

陈俪突然哭了,她从来没有当着他落过泪,他手忙脚乱,抱着她坐在地板上,他语无伦次地说爱她,他其实对诗歌毫无兴趣,但是她喜欢,所以他也写打油诗装文艺,他只想和她跳舞,也只想和她看电影,他想逗她开心,但总是失败,他好像总是在做错事,在她面前把事情搞砸——

赵青云亲吻她,安慰她,他终于后悔了,这场婚姻是他们爱情失败的开始,他们本来有机会谈一场自由恋爱的,可他只是对她说,“我们很合适。”

他应该知道的,陈俪想要自由,她决定和他结婚,同她被迫与他结婚,是截然不同的选项,赵青云依旧是赵青云,陈俪却不再是那个陈俪。

她挣扎在赵陈两家的桎梏中,甚至无法离开京城,她想去国外深造,想满世界飞来飞去,从烦闷的日常中透气出来,她爱他,可是她更爱自由。

赵青云搂紧她,他向她道歉,他后悔了,他拂过她的泪水,浑身冰冷:“陈俪,你做到了。”

赵青云不再爱笑,他也不再是那个赵青云了,他们一起在这场婚姻里变得面目全非。陈俪偶尔会想起那个总是冲她笑的青年,耍宝一样不在意形象面子,只是为了逗她也笑。

他用他的方式诉说着爱,她察觉得太晚,他们不断错过,不可挽回地走向破碎。

临别前,赵青云最后一次吻她,“再等等,等今年初雪,我会回来。”

他会让她解脱,给她自由。

那一年的初雪漫天飞舞,赵青云再没有飞回来。

在那普普通通的一天,他和他的战机粉身碎骨,埋葬青山,在翻滚中褪色,缓慢冻结。

陈俪总是望向西南的天空,赵青云没有留下遗言,他甚至没来得及得知她怀孕的讯息,就这样匆忙离开,成了她半截的诗,半截用心爱着,半截用□□埋着。*

他回来的那天清晨起了大雾,烈士山上什么都看不清,国旗看不清,棺椁看不清,可她总好像听见赵青云在逗她笑,挥手高呼,“陈俪!陈俪!”

“你舞跳得这么烂,我就勉为其难陪你吧。”

“你别老冷着脸呀,这样交不到朋友的。”

“你喜欢哪朵云?我要走了,我知道你会想我,但也别太想我哦……”

陈俪眼前一片模糊,仿佛看见那架战机从天上直坠下来,赵青云戴着头盔,她知道他会把她的照片纳进口袋里,他最后看到的景色是什么样的?他有没有害怕?他为什么要做飞行员呢?

他怎么能不回来呢?他们还没有解决问题,她不想离婚了,她还没有告诉他,他们可以重新开始,其实她比想象中的更爱他一点。

他们也不需要离婚手续了,他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惩罚她,他明明说要让她自由,可她却再也无法解脱了。

赵青云为什么不回来?她病态地质问每一个人,他怎么还不回来——再不回来,她就不要他了。

外面又下雪了吗?陈俪从藤椅上探起身来,窗棂堆落雪花,念念趴在她膝盖上,忍不住哽咽喊:“奶奶。”

陈俪摸了摸孙女的脑袋,没有说话,站起身来。

她打开门,凛冽的寒风瞬间侵吞暖气,她已经白发苍苍,而赵青云永远年轻。

她的脸上布满沟壑皱纹,声音也不可避免地走向苍老:“念念,你记住爷爷了吗?”

念念努力点头,陈俪忽然露出一个笑脸。

飞雪中,她听到了轰轰的螺旋桨声,赵青云高声喊着:“陈俪!”

她抬起头,看到青年从落地的战机上翻身而下,冲她露齿一笑:“你还愿意做我的新娘吗?”

他站在她面前,如无数次一样,不消她点头,便自作主张地拉起她的手,放声大笑,朝路的尽头飞奔而去。

白皑雪地被踏出蜿蜒脚印,雪花纷纷扬扬,年轻的姑娘将雪球砸向青年,两人头上落满雪花,四目相对,恍若白头。

那是一架等比缩放的战斗机模型,型号明显过时了,落着灰藏在一排排书后,古旧但仍看得出制作精良,显然不是一般的流水线工艺品玩具。

陈俪反应慢了好几拍,抬头看到了那栏书架,念念把手探进去, 又从书立后扒拉出了一本泛黄陈旧的薄脆老书,她读出书名:“《存在与虚无》,让·保罗·萨特。”

“奶奶——”念念拖长了调,这个酷女孩一旦准备开始撒娇,任何人都将毫无抵抗力,她转圜了一下,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她,“爷爷,这是爷爷吗?我从来没有见过。”

伴随着新一代的出生,老一辈的逝去似乎是件无可厚非的事,念念很少想起爷爷这一角色,想起时也很难有感伤。

水木苑的独栋洋楼有些冷清, 这些年来, 大多时候只有陈俪一人独居, 也就只有念念或者张亦澄来了,才热闹几分。

这样破旧的书封在书架上并不多见,念念下意识翻开了第一页,一张小小的黑白老照片掉了出来。

可奶奶的神色却让她无端地感到了难过,老人家坐在了一旁的躺椅上,平静地告诉她,“你爸爸也没有见过他。”

念念愣住了,这个在幸福海洋中成长起来的小女孩一时没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爸爸从没有见过自己的爸爸——光是想到这,再换位想一想,她就难受得有些难以呼吸了。

她无法想象那样的世界,也无法想象那样可怜的爸爸,还有奶奶。

而要问这世上有谁最不怕她, 首当其冲的便要数念念小朋友了。

“奶奶!”念念爬在书架的梯子上, 一手扶着一手举起一个小巧的飞机模型,“这是什么?”

念念最近一直住在水木苑, 奶奶退休在家,只偶尔出席活动,过着怡然自得的闲暇生活, 然而念念却觉得奶奶可能无聊, 刚放寒假就主动举手要来陪她。

她没有认出这古董一样的机型,转而瞥见奶奶手中的照片,眼睛一亮,“这是奶奶和爷爷吗?”

那是一张结婚照,尽管跨过近半个世纪的时光,新时代的念念还是轻而易举地分辨了出来,她立马兴奋地凑近了——

奶奶却只是把照片重新夹进了那本书内。

念念迫切地把那本书再次翻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张照片,照片里,年轻的奶奶没有笑,旁边那张英俊的面孔似乎有些开心,念念觉得那五官很有亲切感,和爸爸很像,和自己也有点儿像。

赵陈两家都没有摆放过赵青云的照片,每年的祭奠也极尽低调,念念当然是去过的,可那墓碑上也没有遗照。

念念已经跳了下来,怀里抱着那本书和战斗机模型,问:“这是奶奶的东西吗?”

这么说不免显得有些晚景凄凉,然而一头银丝的陈俪本人并不这么想, 她似乎天性喜静,这么多年桃李满天下, 亲手带出来的学生活跃在各界, 多的是要为她庆祝或要拜访的提议, 然而几乎无一例外地被婉拒了。

外界对这位神秘的离任院长显然也琢磨不透,冷淡得简直像一座冰雕,社交场合扬起的微笑永远礼貌而疏远, 随着时光荏苒更添几分不言自明的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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