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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是尊菩萨(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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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都是一愣。

丹橘挣脱之寒的手,捏紧拳头往后翘,“城东的城墙是你炸的吗?那些火石砸下来,砸塌了多少房子?我爹和我娘就被?压在底下,挖出来的时候,头脚都分了家,人烧得?和焦炭一样黑……和说书人说的一样,家破人亡……”她的脚步跨前一步,头高高扬起,泪珠滚下来,“我今日?杀不了你,以后还?会杀你。你要么连我也杀了,否则——”

“橘子姑娘!”高晴高喊一声,气势汹汹冲向丹橘。

丹橘退也不退,直着?脖子吼:“来啊,来杀我啊!”

高晴痛苦地定?住身子,大概是被?踹怕了,身子往后缩一缩,对丹橘说:“橘子姑娘,你爹娘的坟在哪里,我去磕个头。”

高晴挂在最后面,膝盖实实跪在地上,“橘子姑娘,我现在开始磕头,你不说停,我绝不停下。”

林峥轻声道?:“威胁。”

“对不起,我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我还?不能死。做——总比不做强。”高晴没回头,开始磕头,他磕得?实诚,两三下额头就沁出血来。

丹橘把头撇开,她眼?睛不看,耳朵却还?能听到,“邦邦邦”一声声犹如击在她心上,她泪光闪闪,原本以为自己把泪哭干了,怎么又为仇人落泪?她悄悄把目光塞过去,看到高晴后腰处渐渐洇杵鲜红的血来。

“够了!够了!别磕了,我原谅你了。”丹橘哑着?嗓子道?。

高晴抬起身子,血自额头淌下,他说:“九九归一。让我磕完。”

林峥耳边是小姑娘的抽噎,眼?前是北境上将军的跪,身旁君侯与夫人手挽着?手,漹水畔潺潺的流水声回荡,漫天灰烬中君侯那句“回家”他记得?清楚。

林峥叹一口气,抬头仰望天,心想,自己终是成?为不了姐夫那样的人。云群是时光磨砺过的宝石,而他林峥还?抱着?少年的奢望——或者说,还?未被?磨平棱角。

高晴仍跪着?,他对着?坟头起誓,“我高雪霁对天发誓,一定?会对橘子姑娘好,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都会照顾她——”

严克还?是没忍住,一脚把高晴踹飞,“高雪霁,给老子闭嘴!”

林峥:“……”

丹橘露出久违的如太阳一般的笑。

林峥皱了下眉,努力?克服口吃,对丹橘说:“这世间真情最可贵,若求不得?,失所亲,愿你一生?大富大贵。”

之寒暗中捏一把严克的手臂,朝林峥挤眉弄眼?。

林峥抬起头,正视严克,“君侯,在下林峥,愿效……效……犬……犬马之劳。”

第九十二章

一封谍报将严克与高晴急召回北境。

圣人李淮下谕旨, 命临光侯孙覃为北境宣抚使,持诏便宜行事,会?边陲兵马, 镇抚北境。同谕, 赐孙侯爷百两黄金, 分给延边将领。

名义上,严克未举兵, 窗户纸未被?戳破——北境十五万兵马仍受圣人调遣。

孙覃巡边的重点在于“便宜行事”四字。圣人将牛耳交与他手, 授其掌北边戎机、交聘事之权, 明在“分权”,暗在“平叛”,胜在“名正言顺”。

风高浪急, 严克没能与之寒辞别, 立刻披戎装,上马出城。

作为严氏子孙, 他此生第?一次踏上北境之途。

前人犹如天边悬日, 绚烂晶荧, 他追日而去,心中并无一丝杂念, 唯有——

更待后来人的拳拳之心。

昭昭若日月明, 离离若星辰行。

之寒推门回屋,她看到桌案上四四方方叠着?一匹朱红香云纱,一支精巧的金钗压在上面——是她喜欢的样式。

之寒突然不想让严克就这么走,她一把抱起钗和香云纱拼命往府外跑,她在仆从?诧异的目光中撞开?高大的府门, 奔上人马络绎的街巷。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旋转,寻找奔赴北境的人马。她被?人潮所淹没, 怀中的红纱在风中飘扬,一瞬间,又让她脱出芸芸众生。

“止厌!”之寒朝着?黑龙一般的人马喊,只差那么一刻,黑龙尾翼就要钻出城门。

严克通身一套黑铠甲,阳光跳跃在精巧的甲片上,泛出鱼鳞般光泽,他隐隐听到有人在喊他,夹紧马腹,身子在马上顿一下,回头,目光捕捉到红云流散中的之寒。

尘世喧嚣,行人匆匆,风化作两头线,将即将别离的两人牵成一体,所有声音与人影开?始恍惚不成真,天地间如此广阔,只剩彼此两个人。

严克看着?之寒将香云纱展开?在风中,身子旋转一圈,将红纱披在身上。

劲风又起。

红纱像旗幡一般飞起来。

之寒的手臂抬起来,往前跌了一步,却没有拉住香云纱。

那纱是人手中牵线的红鸢,会?自己找到主人。

夺人心魄的红盖在严克头上,他把红纱拉下来,披在身上化作红绫披风,沉沉的黑与烈烈的红组成这天地间最相得益彰的成就。

他心中默想,等我回来。

她在心中想,一定。

定州城向西快马加鞭七八日就能直入北境大营。一路上,严克与高晴说话的机会?不多?,只在吃东西的时候聊上几句。但即便如此,严克仍是掌握了北境大营的大致情况——一言蔽之,人心浮动,各有心思?,潘玉不能服众。

沙场就是江湖,江湖不止杀伐,亦是勾心斗角,人情世故。

高晴趴在篝火边,一口咬下硬得似石头的白馒头,“嘎叽嘎叽”嚼几口,吐掉点碎渣,咽下去,“几位偏将军也不是想占高位,相反,都盼家主你能回北境,亲统北境大军。但你——家主你是想问?鼎天下,那些老将军脑筋一时转过来也是正?常。潘将军对北境军务不熟悉,也是举步维艰。我有心帮他,但老将军个个把我当儿子,对我说的话只会?笑着?摇头,说我年轻人异想天开?。”

严克把手搁在膝盖上,手里的馒头一口不咬,实在没有胃口,把馒头往高晴眼前一塞,“吃了。”

高晴左右手各持馒头,大嚼特嚼,终于空出一只手,揉一揉腰上的伤,把下巴抵在碎石滩上,“不好办啊不好办。前有狼后有虎,潘将军够滑脱了,也挣不开?身。”

严克望着?篝火,火舌在他黑眸里跳跃,“他们对我的所作所为很难认同吧。也难怪,他们是父亲带出来的兵,上阵杀敌不皱一点眉头,要行谋逆,就算千刀万剐也未必肯。”

高晴抬一下眼帘,“这天要是好天,胡闹一场的就只是只寻常猢狲。这天要是烂穿了,借东海神针捅窟窿,闹个天昏地暗,再把天地重新支起来,补天裂,人只会?奉你为一尊神佛。”

“高雪霁!”严克黑眸沉沉。

“干嘛!”高晴头脚像条鱼一样翘起来。

严克一字一顿说:“少和丹橘去听书。还?有——别把我比作猴子!”

高晴继续嚼馒头,没一会?儿,馒头被?吃完,闷哼一声站起来,问?:“走了吗?”

他们是日夜兼程,除了吃饭,连觉也不睡。

严克未动,黑眸盯着?高晴,目光似要将他凿透,“他们是那般。你——也是我父亲带大的孩子,为何肯跟着?我变?”

高晴撇头,云淡风轻道:“变什?么变?反什?么反?我就是我,从?没改变。书里说——士为知己者死。”他“哼”一声,嘟囔,“说书的也不仅讲猴子,道理多?着?呐。”

严克心有所动,神色却不变,亦站起来,用?脚踢灭篝火,向身边十来个属下命令:“上马,我们继续赶路。”他从?马上抽下香云纱,披在肩上,利落上马,拉紧缰绳,正?要纵马。

高晴的头凑过来,横在马脖子上,“家主,你这一遭都要裹着?这红布?”

严克单侧眉一挑,问?:“干嘛?”

高晴高高扬起马鞭,狠狠抽在马臀,人飞出去,“没什?么!你个死变态!”

十几匹马在旷野狂奔,马上风劲,将朱红的香云纱如旗一般卷在空中,猎猎作响。

快接近北境大营的时候,跑在最前面的马突然嘶鸣一声,前蹄折跪,将马上之人从?马鞍上摔下来。“砰”一声巨响,飞沙走石,前头的尘土似雾一般向后头的人扑,将一队人马卷进漫天黄沙中,不辨方向。

严克的脸被?冷风掠过,皮肤凉飕飕疼,一抹——皆是血,他大声喊:“下马,戒备,都趴着?别动!”

一道道黑影从?马侧滑下来,扑到地上,一阵“扑扑扑”的声音过后,又归于沉寂。马匹嘶鸣着?跑远,马蹄扬起的尘土也渐渐落下,四周逐渐清明。

严克抬头,瞥见高晴正?匍匐向第?一个落马的兄弟靠近,他低吼:“别动!”

高晴回过头,“难道看他死啊!”

烟熏味——

夹杂碎铁的火丸——

桃州——

捻军?

“我去!这东西我熟。”严克站起来,压低身子,快跑到受伤之人身边,跪倒,问?平躺在地上满头血的兄弟,“伤哪了?能走吗?”

小兄弟把头转过去,少了一只耳朵。

严克心想,还?好,伤不算重。

“能走。”兄弟用?手肘支起身子,又沉沉跌下,更多?的血淌下来,没过他双眼,他年纪不大,忍不住呜咽。

“叫什?么?”

“小桃。”

“好的,小桃,我记住你了。”严克用?手指压着?他的出血点,“别急,不会?丢下你。”他抬头,朝着?矮身飘过来的高晴吼,“不是让你待着?别动!”他看到高晴手里抓着?长戟,那戟原本挂在马上,刚才那般慌乱,高晴还?是从?容地把戟取下,足见他临阵不乱,身经?百战。严克选择闭嘴。

高晴走过来,问?:“你说你熟。什?么来路?”

中州所有势力快速在严克脑中一一掠过。

鞑靼人已被?赶出关外。白汗王别卓的消息一直断断续续传到严克手中。白汉王到处集结游散的鞑靼部落,妄图再扰中州边境,但近来却很安生,已久未有谍报传来。北境是严氏镇守之地,鞑靼蛮子没胆子直入仇敌之境。

不是他们。

太平道或是五米道?

不对——

如果是他们,火药该更烈,一炸他们早就上天了。

还?是像偏门野路子的捻军。

可?那东西南北中一桌麻将一样的捻军不是早就剿了吗?

余孽流窜到北境——

潘玉这个老江湖老淮北是干什?么吃的?

高晴伸手推一下严克的肩膀,“快说啊!”

“捻军。”深思?熟虑,严克仍是吐出这两个字。

远处响起雷奔一般的马蹄声,飞扬的尘土间黄捻纸漫天飞扬,有人吹唢呐,吹得是又急又高亢,眼前的兵马不似兵马,倒是像是送丧之人。

果然是!

高晴生在长在北境,没见过淮北这一票喜欢故弄玄虚的杂牌军,吼一声:“真是见鬼了!”

严克道:“他们敢来,就证明地上的暗雷不多?。我们冲过去!他们的火丸最佳射程只在三十丈,近击对我有利。”

“好嘞,就等着?你这句话!”高晴站起来,抖一抖发光的长戟,把手指曲成一个圈,放在嘴里,一声响亮的口哨声响起。“嗒嗒嗒”,天边奔来一匹白马,如一道白光朝高晴射来。高晴活动脖子和四肢,在白马四蹄奔得脱离地面,马身呈一个光滑弧线的一刻,飞身上马,直冲入捻军之中。

那飒沓样子,哪里能看出是个受伤之人。

严克将红纱从?脖子取下来,放到受伤兄弟的胸前,“给你个任务。护好这匹纱,这纱金贵,等击退了敌人,我向你来讨。”

小桃被?血迷眼,除了雾蒙蒙的红,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说要护着?怀中的东西,他紧紧把纱拢在怀中,念叨着?:“是,家主。”

严克站起身来,缓缓拔出剑,“小桃,好兄弟。等着?我。”黑马已跑到他身边,他飞身上马,冲入敌阵。

一场厮杀。

临天黑才结束。

———————

“止厌!”之寒在榻上惊醒。

她做了个梦,梦到严克还?未入北境,就遇上了埋伏。

白乎乎一坨雾,像是送丧的阴兵阴鬼。

之寒很快意识到不过是场噩梦,心扑扑直跳,却渐渐平静下来。

她想喝水,轻唤一声:“丹橘?”

屋子里空空荡荡,一盏如豆小灯搁在案上,窗户虚掩着?,刮进来一阵风,将灯舌舔灭。之寒趿鞋去关窗,从?窗缝里看到外头火把明亮,人声嘈杂。

“砰”一声——

门被?撞开?。

丹橘跑进来,急喊:“夫人不好了!鞑靼人打?过来了!”

哐哐哐——

府内锣鼓喧天。

全都乱了。

之寒连跨几步,鞋都跑丢了,一双赤足直接踩在冰凉粗糙的石板路上。

丹橘在后面提着?绣鞋,在后面高喊:“夫人,去城楼吧!怀意小姐已经?去了!”

第九十三章

之寒蹬梯上城楼, 在最后一节石梯上被两名兵士用交叉的长钺阻挡。兵士们看?着赤足想要冲关的披头散发的女人,高喝一声:“哪里来的疯女人,捣什么乱, 下?去!”

之寒不退反进, 双手抓住长钺下?沿, 探头去张望城垛甬道的情况。

兵士们怒吼:“再不退,我们不客气了!”他们语气虽强硬, 却到底不愿伤害女人, 身子一直往后退。

兵士的退与之寒的进得以让她一窥究竟。

此?时, 天已渐亮,城墙上的火把全都被灭了?,甬道有些?暗, 只能?隐隐看?到几团黑影每隔一段距离聚在城墙边, 偶有甲片上的碎光泛起来,令人瞥见那些?黑影原是全副武装的兵士——他们有条不紊, 整装待发。

之寒心中一定。

乱中有序, 还不算太糟。

之寒问:“探明有多少鞑靼兵了?吗?”

兵士目光交错, 手上开始用劲,将之寒往楼梯下?推, “走!走!这儿没女人什么事!”

之寒目光所及能?看?到逼仄的一方天, 那狭小的天缝里落下?一道闪电般的蓝光。

谢忱双膝倒挂在飞翘出来的脊兽身上,身子一荡,悄无声息地落在兵士身后,握鞘抖出刀刃,寒光反射在谢忱眉间, 他冷冷道:“无礼!”

之寒退得太急,身子摇摇欲坠, 被人从身后扶住手臂,一撇头,见到严怀意,急喊了?一声:“妹妹!”

严怀意点头示意,极快地喊了?一声“四嫂”,拉着之寒推开交错的长钺,丢下?一句“你们做的很好”,快步来到城垛边。

两个?兵士相?视一笑,耸耸肩,如没事人一般,继续充当门神。随之赶来的丹橘又被他们拦下?。丹橘不比之寒,直接把兵刃撞开,冲过去,弯腰给之寒穿鞋。

之寒放眼看?向定州城外,乌压压一片鞑靼兵,兵刃与熹微的晨光融为?一体,闪出波光粼粼的光芒。团团黑云中围着一方雪白的兵阵。白——极为?扎眼,不用问,正中围着的正是鞑靼的白汗王别卓。

风在怒吼,送来鞑靼人的狂嗥,糅杂在一声声号角之中,鬼音鬼音——犹如地狱传来的声音。

之寒问:“他们在唱什么?”

严怀意道:“鬼话!管他那!”

之寒又问:“妹妹,他们有多少兵?”

过了?好一会?儿,严怀意才回答:“我不确定。我没经历过。对不起,四嫂,我看?不出有多少兵。”

之寒撇头去打量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女。她正专注地眺望城外的敌军。小姑娘秀气的眉头紧锁,神色中是对于自我能?力的怀疑与不自信。无论少女的手是簪花还是握剑,无论她读过多少兵书,听过再多父兄的故事,她都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见到如此?多的敌寇。她是头一遭上战场,就算胆怯也情?有可原。

之寒刚想安慰严怀意,却被她反抓住手腕,妹妹的眸中迸出坚毅的火花,烧起了?之寒心中的斗志,“四嫂,你别怕。我现在弄不明白,很快就学会?了?。我起过誓,剑为?亲人而斩。鞑靼蛮子休想伤你一分一毫!就连定州城中一草一木——他们也别想践踏!”她将目光投向远处,字字铿锵,“我严怀意誓死守卫定州百姓。”

是啊——

面?对敌寇,严氏之后又怎会?胆边生怯!

之寒几欲落泪,强忍住泪水,道:“四嫂陪你。”

严怀意“嗯”了?一声,目光仍盯在敌阵,手却摸上发间,扯下?一根束发的粉色绑带,头也不转地递给之寒,“四嫂,你的头发松了?,绑起来,行动才便宜。”

之寒咬住发带,丝带在风中翩飞,她挽了?简单的发髻,用绑带紧紧扎住。原本她披散着长发,肩颈处触不到空气,跑动间早已闷出薄汗,如今长发被束起来,一触到凉风,神思一霎清明,精神也为?之一振。

严怀意道:“我刚才已经巡视过城中各处城门、城墙情?况,安排了?巡兵班次。我肯定,只要城中不乱,城不可能?破。但我想的不仅仅是守城,如果可以——我想要破敌!就是不知?道敌方的人数——”

“七万八千人,上下?有余,偏差不过六百。”一个?嗓音飘过来。

严怀意与之寒寻音而去,见楼梯扶手上斜躺着一条细长的人影。

林峥双手垫在脖子后面?,口中衔着麦穗缓缓转动,他目光清凌凌斜过来,与她们交视后又快速移开,吐掉麦穗,对丹橘笑一下?,道:“姑娘,好。”

严怀意皱眉问:“你肯定?”

林峥从衣襟里抽出算盘,“算……给你看??”

“不必!”严怀意想一想,“先生莫怪,事关重?大,谨慎为?好,我会?想办法再去探。”

林峥把算盘塞进去,“很好。”他跳下?扶梯,走到箭楼门前,把门推开,里边灯影晃动,他手一划,“请进。”

之寒、严怀意、丹橘与谢忱走进箭楼。进屋,就见一大幅舆图挂在对门的墙上——定州地域图整整占据了?一整面?墙。在千灯照耀下?,山川河流、草木生灵、城池州域、天险关隘尽数收于方寸之间,无不详尽地展现在世人眼前。

严怀意冲向那堵墙,近乎是趴在堪舆图上看?,手指摩挲着那一条条线一个?个?点,感慨:“比官家?的地图还要精细。”

林峥道:“钱……钱非万能?……但……但有用。”

之寒走到一张桌案上,那上面?用黄土堆着定州城的沙盘,上面?用白石子代表白汉王的兵马,却还在四周插着红、黄、蓝的小旗子,她问:“这些?旗子是什么意思。”

“那——那——那——”林峥“那”了?半天,也没把话说完整。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急死我了?,你倒是快说啊!”丹橘双拳在林峥面?前晃。

林峥越发着急,额头上沁出汗珠,被丹橘逼得连连后退。

又有人从门外走进来,薛平双手揣在袖子里,走到沙盘边,道:“我来解释吧。这沙盘是我和林公子一起捯饬出来的。红、黄、蓝旗子是我们建议在此?处陈多少兵。红旗是一万,黄旗是五千,蓝旗是两千。但这仅仅是根据目前的战局研究出来的,究竟怎样?出兵还要看?小将军你——”

之寒很是惊讶,问:“薛平你会?用兵?”

薛平把伸进袖子的手插得更深,笑眯眯道:“兵法、医术都只会?一点点,和林公子比,不过是——半个?不得志的穷酸秀才。”他顿一顿,把手放出来,分别捏住一红一蓝两面?旗帜,“但也有些?长处。比如说,林公子专攻术数,我讲究实战,觉得这两处用兵应该反过来。”言毕,他把旗帜反过来,看?向严怀意,“小将军,你说呐?”

林峥摇头,“我坚持。”

严怀意走过来,扫视沙盘,深思熟虑后,道:“我赞成?林先生。”

薛平点头,“听主?帅的。”他快速将旗帜再次转换。

严怀意一一扫视众人,“我要探明敌军究竟有多少人?你们有何办法?解释给我听。”

林峥道:“算。”

严怀意道:“下?一个?。”

薛平缓缓道:“兵也是人,是人就要吃饭。烧一釜可供十?人吃饭。派人去探他们烧饭家?伙,估出来与林公子的术数相?结合,可彻底明白。”

严怀意看?向谢忱,“小谢哥哥,这件事劳烦你了?。”

谢忱盯着之寒。

严怀意露出淡淡的笑:“放心,你不在,我会?护着四嫂的。”

之寒始终一言不发。

谢忱抱刀离开。

严怀意拦住之寒的手臂,柔声问:“四嫂,要回去歇歇吗?”

之寒摇头。行军打仗的事她帮不上忙,但人总要陪着的。

严怀意“嗯”了?一声,神色又肃下?来,问众人:“女汗王何时会?发起第一波攻势?你们再来分析。”

林峥摇头,“算不出。”

薛平道:“这个?别卓是第一次挥军南下?,时人对她心性、心术与用兵策略都不熟悉,更何况她还是个?女人,行为?——”他突然顿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叹了?口气,“的确很难做预测。”

之寒了?然一笑,“你是想说,女人心海底针。你说得没错。这话能?用在别卓身上,也能?用在怀意身上。双方都是女人,皆是未知?之数。”

严怀意转过身,抬头仰望比她高上许多的堪舆图,说:“她已经在城外按兵不动两个?时辰了?。她定然是知?道四哥不在,欺我定州城无人。她想乱我军心、民心,逼我自乱阵脚。我不会?坐以待毙,她不动,我动!等小谢哥哥回来,我先领人去叫阵!”

薛平一愣,眸中露出钦佩之意,道:“君侯走前吩咐过,守城军中有一小将可用,叫王奔,我现在就去唤他来,为?小将军——不,为?严将军助阵。”

谢忱入敌军一日,暗中记下?了?他们一日三餐伙房所用食具、柴薪与肉蔬数量。回来,林峥用算盘一打,比他计算的人数多了?近一万人。林峥为?自己的失误而抱歉,同时,钦佩严怀意的谨慎与果断。严怀意闻言只是笑笑,“女子嘛——多长一窍,天性使然。”

夜已深,天边悬挂一轮狗牙月,清冷月光下?,军帐绵延数十?里。

定州城头吹响号角,城门“轰隆隆”被左右十?多个?人缓缓推开。

严怀意一身鱼鳞细甲,头发高束成?马尾,脖子上系着一条血红飘带,她的上身笔直如竹,坐于全副马铠的战马之上,腰间挂着弓,右手持剑,左手持缰绳,朝着身后的人马高喊:“出发!”

这队兵马如一支离弦的利箭,破开重?重?黑雾,直刺入沉睡中的敌军。

严怀意的马冲在众人之前,把身子压得与马鞍平行,以防敌人的冷箭。劲风自耳畔呼啸而过,她眼前尽是鬼火之光,她觉得自己从未像如此?这般畅快,不禁口中发出长啸。

嗖嗖嗖——

一支支火箭从严怀意的身边擦过,将原本混沌一片的前路照得火光通明。

她知?道,是四嫂在为?她指明前路。

这火——便是她的亲人。

她的剑为?亲人而挥动!

敌寇未料到有此?奇袭,先乱了?阵脚。

砍杀中,有敌将喝问:“来将是谁,报上名来!”

严怀意浑身浴血——那是敌人肮脏的血,她把插进鞑靼兵心脏的剑拔出来,高声道:“北境,严氏之女,严怀意!”

对方嘲笑:“黄口小儿也来耍花枪——”他的话没说完,就被严怀意一剑挑了?。

严怀意抖去剑上的血珠,黑眸如星,剑指敌寇。

她怒吼: “天公不必怜女子,化作利剑守山河!”

第九十四章

没想到捻军余孽这般难缠, 待一并杀干净,天竟然亮了。

“家主,留了个活口?。”属下将一名捻军压到地上, “口?齿伶俐得很, 像是个读书的。”

严克身子晃一下, 把血刃搁在折起的手肘,缓缓一抹, 袖子擦去剑上的血。剑割破他的盔甲, 手肘窝瞬时破开一道口子, 隐隐地疼。他这才?意识到这是他用刀时候的习惯,剑为双刃,伤敌也伤己, 他告诫自己, 无论从前怎样习惯,以后都不能用袖子擦血。

捻军兵跪着, 耷拉着脑袋, 斜视严克。

严克收剑入鞘, 脚踩在捻兵肩膀,狠狠踩一脚, 迫使他抬起头, 他问:“是路过随便截一票儿?还是搁这里等着老子?”

捻兵冷笑?:“你不是自称天下谁人?不识君嘛?全中州的好汉都知道你必回北境夺兵权。咱们东西?南北王都栽在你一句话里。别急,慢慢儿的,还会有人?来的,我在黄泉路上恭候大驾。”

严克皱眉,失了会儿神。

他很担心定州城的安危。

高晴背着小桃走过来。

小桃的头蔫着, 因为失血过多而失去了意识,手里却还死死抱着红纱。

“起兵取一桌麻将名, 活该糊。”严克的手按在小桃脖子上,细数脉搏,扫一眼捻兵,“杀了吧!”

不就是有人?要来杀他么。

早就预料到了——

他严克往北境可不是来赏风景的。

捻兵被一瞬间抹了脖子,死沉沉摔在地上。

严克问高晴:“还有几日?到北境大营?”

高晴颠一颠小桃,“快了,半日?!”

严克盯着高晴的腰,“换我来背。”

高晴摇头,“不用,腰板硬着呐。就是你用纱给我绑一绑,我怕骑马给小兄弟颠下来。”

严克:“……”

高晴脸上血都干了,露出一个鬼鬼的笑?,“快给老子绑!”

严克冷着脸,把红纱抽出来,仔细地给小桃和高晴绑好,还实?实?在在用手指试了试松紧,“好了!”

高晴把长戟甩给严克,“劳驾收着。回北境大营还我。走咯。”他圈指吹响哨子,黑马飒沓跑来,即使背上有一个人?的重量,他仍是利落飞上马,在马背上颠着喊,“某人?回去要挨骂咯,把嫁衣都送兄弟咯!”

如果不是严克端着为帅的架子,就他那脾气,当?场就把长戟掷出去,百尺一击,必中高晴的后脑勺。

一行人?重新上马,马蹄如雷奔,在大道上扬起黄尘土。

严克终入北境大营。

他们才?靠近营门,高晴就从马上翻下来,伸手高喊:“爹!爹!孩儿回来了!”

一个体格壮硕的中年男子放下挑菜的扁担,朝高晴张开手。

严克端坐于马上,一霎失神,眼见着高晴与他爹抱在一起,开始只是简单的问候,然后变为拉扯家常,最?后竟然抱作一团,比起了拳脚。

小桃被颠醒,“哎哟哎哟”喊着疼,迷糊问:“高大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高晴拍一下额头,道:“抱歉,忘了你。我现?在就带你去医正那!”一踏入北境大营,他如鱼入水,鱼鳞甲片闪闪发光,鱼尾一摆钻进军营,瞬间不见了踪影。

高云雷的目光落在马上的严克身上,走过来,单膝跪在地上,抱拳行军礼,朗声喊:“四公子,您终于来了,大伙儿都盼着您呐。多谢您照看我两个孩子。”

高云雷声如洪钟,这一声“四公子”是从内心深处吼出来的,半点旁的心思也没有——就是欣喜严克能归北境。

这一声“四公子”如落入北境大营的闷雷,暂时没有炸,却也快了。

众兵士全都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眸,侧目,斜乜,暗窥,这位“久负盛名”“翘首期盼”“离经叛道”的严四子终于来了——来了,还走吗?——想走,还走得了吗?

严克的注意仍在高云雷身上,他黑眸一荡,微微撇一下头,“不是,是高大哥和春儿照应我——”他的目光突然落在营门口?的帅旗上,黑红的军旗迎风招展,上面竟然写着一个“孙”字。

高云雷取过缰绳,慢吞吞给严克牵马,引着他入大营之门,注意到严克的目光落在帅旗之上,叹一口?气,缓缓道:“气人?吧!咱们北境什么时候易过名?圣人?随便派个愣头青就想统领我们十七万严家军——嗳——四公子,你去哪?营门在这里啊!你路痴啊?”

严克走到帅旗下,出剑,一击劈开旗柱。

严克转身,“孙”字帅旗在他身后轰然而倒,他神色自若,穿过各色人?异样的目光,踏平帅旗倒塌而扬起的尘土,语气冰冷异常,一字一个响:“呵——什么玩样儿!”

高云雷愣住,把嘴凑到黑马的耳朵尖边,悄悄说:“咱们家主真帅啊!”

严克直入主帅之帐,一抬帐帘,潘玉、左右前后四位偏将军、孙覃与一干小将领都在帐中议事,人?倒是齐整,省得他一个个召。

“四——”昌伯只喊了一个字,就被严克投来似剑锋一般的目光压退。

严克直接解剑丢给昌伯,丢下一句:“总管家,家主之剑——见剑如见家主。暂时替我收着。”

昌伯一瞬间语塞,他觉得四公子与从前不一样了——眉眼间是过往风尘洗刷的痕迹,一双眼睛更亮更有神了,透着一股宝剑出锋的狠劲儿!这些年,他一定没少杀人?!

严克快速掠过昌伯,众将领不自觉给他让了条路,他大步流星走近空荡荡的主位,被孙覃的手攀住臂膀,一瞬间甩开,“爪子拿开!”

严克转身落座,扬起一阵灰尘,他强忍着鼻子痒要打?喷嚏的意外之况,心想,兵营里的男人?果然不讲究,主帅之位也不知道经常打?扫。他看向孙覃,用挑衅的目光望孙狗——你看你是带着谕旨来的,还是没胆子坐这个位子,我来,我就敢坐!

潘玉不似平日?里那般样子——纵使心中看破一切,手中握着屠刀,也在面上摆出一张无知无畏无惧的弥勒佛面。他见到严克时,诧异、不解、愤怒与厌弃一一闪过他眼,随后皱起眉头,草草喊了一声:“君侯,你来了。”

严克直接将自己被捻军伏击的事当?众说了。

严克问潘玉:“捻军余孽在离营不足百里处设伏,捻军是你的老对?手了,你作为一军之帅难道不能事先探明吗?”

潘玉孤身一人?滞留北境,在响彻中州的“严家军”中尚且游刃无余,如今来了一个持谕的孙侯爷分?权,他纵有三头六臂也不能事事兼顾。他明白严克是要先拿自己人?开刃——堵其他将领的嘴立威。再者,他确实?大意失算,让敌人?钻了空子——他这脸的确得主动凑上去挨严克一拳头。

潘玉下跪请罪:“末将知错,甘愿受罚。”

严克的手指捻起桌案上的灰尘,细细揉搓,想了想,道:“高雪霁私自离营也该受罚。他现?在在医正营帐内。你与他见了面,把事情交代?清楚,你们两个各受五十军棍。”

潘玉撇头,抱拳三次,起身正欲离营。

严克喊住他:“潘将军,请务必一定必须让高雪霁告诉你,他为何私奔定州城来见我,也让他告诉你,我是怎么回答他的。”

潘玉留下“知道了”三字,掀帐离开。

潘玉一走,帅帐里陷入焦灼的沉默。

严克装模作样翻看桌案上的书,手指一页页翻过飞扬灰尘的纸张,一个字一个字凿,一句话一句话默念——其实?,一个字、一句话都没往心里去。

人?心浮动如光。

闷雷快要在沉寂中爆炸。

众位将军久历沙场、心眼手都沾过敌寇的血——他们都不是凡人?,皆是手持刀剑的鬼神!

严克在众人?发难前,抬起慵懒随意冷彻的目光,睨着他们,“要是没什么事,先散了吧,我赶了八日?夜的路,乏了。”

人?群开始松动,一个个离开帅帐。

没有人?在离开前开口?。

自然也就表示——没人?承认严克主帅的身份。

他只掌握了一半的兵权——这是父兄的馈赠,仰仗于严氏之名,是他与生俱来的权利。但仅仅一半的权力是不够的,一半意味着无法使用权术,掌握权力和使用权力同样重要。

严克道:“昌伯伯,你留下,让父亲的剑守着我。”

孙覃是个哑巴,只会发出“哼哼”两声闷响,折扇一打?,一副我们慢慢玩的样子,同样离开了帅帐。

严克紧绷的神经顿时松弛下来,瘫坐进扶手椅中。他长舒一口?气,周遭的静与紧张过后的缓令阵阵倦意袭来,他不眠不休八日?,又经历过一场恶战,实?在太累了,让他——好好睡上半个时辰吧。

就睡半个时辰——

但愿能梦到想梦到的人?。

“咚咚咚”响起一阵战鼓,将严克从睡梦中惊醒,他的脑袋从支着的手掌滑下去,磕到了桌案上,一阵头晕目眩,仍是本能地站起来,冲了出去。

高晴冲进来,“主帅,有万名捻军偷袭!”

昌伯一直持剑立在一旁,此刻,正横臂将剑伸出来。

严克抓过剑,发现?剑与鞘已经被擦洗过了,在烛火下泛出凛冽清光。

潘玉奔了进来,脸色比之前还要黑沉,他如此淡定从容之人?也似有顾虑不敢轻易开口?。

严克黑眸沉沉,皱眉问:“何事?”

潘玉道:“刚收到谍报。白汉王别卓率兵围剿定州城。定州兵马与鞑靼蛮子已经——”他握拳一打?,亦是忧心忡忡,愤懑道,“开战了。”

严克与定州是香喷喷的肥肉。

似乎所?有人?都闻血腥味儿——

来了。

战鼓喧天,催人?上马。

一军之主帅不可怯,不可躲,不可弃身后军士于不顾。

严克感觉喉咙涌上一口?血。

然后,咽下去。

第九十五章

严克出帐就见一队整齐的武卒自他眼前齐步踏过, 他?们手持长矛,齐喊号子,士气高?涨。

严克问高?晴:“是谁领军?带多少兵?捻军从何方向袭来?”

高?晴道:“左将军带八千精卒。捻军是从东北方向来的。”

严克上马, 皱起眉头, “已经绕到后面去了?潘将军你竟失策至此!”他?抓起缰绳, 将马头绕过来对着潘玉,“区区一万捻军, 你不必亲自上阵。在帐中好好想一想, 弄清楚捻军的数量以?及藏身之地, 最重?要——别?再让捻军绕到大营后方。北境如今局势不稳,捻军一旦与鞑靼游部结成势力,小打小闹也?够你我受的!”

潘玉的眉头就没松开来过, 又黑沉着脸回“知道了”三?字, 掀帘进帐。

高?晴骑马与严克齐头并进,忍不住道:“你对潘将军未免太严厉了些吧。他?为你出生?入死。把家人丢在淮北都要跟着你干!你好歹给他?留点面子。”

“高?雪霁!”严克本就暴躁烦闷, 北境之乱火烧眉毛, 定州之危压在他?心中有千斤重?, 他?恨不得两条腿一条踏在北境,一条踏在定州, 就算把他?的人生?生?撕成?两半, 只要能护得了北境与定州,他?死也?值得,他?没工夫和高?晴耍嘴皮子,“为将者,做每个决定都决定着兵士们的生?死。这是你告诉我的。潘将军近来的确接连失算。他?犯错, 小桃因此失去了一只耳朵!我们因此被?人杀上门?来!”

严克言毕,驱马奔起来, 穿过列队而行?的步兵,在即将迎战的左将军麾下武卒面前停马。

高?晴耸耸肩,正?欲把马跑起来,见孙覃像只老鼠般钻进帅帐,他?心里犯嘀咕:“这孙狗又搞什么名堂?”摇摇头,把诸多杂乱的想法从脑中驱出去,专注于眼下的战斗。

左将军体格强健,身材矮小,头却极其硕大,一字黑浓眉,满嘴络腮胡,有着如豹子一般精亮的眼睛。他?骑在一匹又壮又小的矮马之上,半条臂膀赤/裸在外,抓着一把巨弓,他?抓弓的手用上了十分的力,露出流畅虬劲的肌肉线条,他?驱使马在严克身边转了一圈,道:“君侯,你去可去,就是一旦乱起来,末将可顾不到你!”

严克朝众武卒发令:“出发!”他?一马当先,朝着西边尘土飞扬处狂奔。

左将军心想,倒是个自来熟。

高?晴的白马与严克的黑马冲在最前,时而黑马超过白马,时而白马超过黑马,互相角逐,率先冲入敌阵。

这第一击——严克选了个首领样子的人下手。他?驱使马头撞向敌军的马脖子,双马长啸,四蹄在空中交错。严克迅速拉紧缰绳,将马头转过来,让马的前蹄踏敌马脖子而落。捻将与马瞬间?侧翻到地上,马折颈而亡。严克将身子挂到一侧,一剑扎在进捻兵脖子,血喷出来,他?迅速弹起,驱使马跳过马与人的尸身,手中的剑再次直刺另一个捻兵,瞬间?完成?双杀。

高?晴的长戟上挑着一个捻兵的尸身,甩出一个圈,将四周马上的捻兵通通扫下来。高?晴在一瞬间?甩开戟上的尸身,跳下马,白马跑出半个弧,高?晴跑出另半个弧,一戟一击,击击插在心脏,两弧合圆如阴阳鱼,他?流畅地再次上马。

等左将军与武卒赶来,一帅一将已杀了百余名捻军。

呵,倒是个硬手!

左将军的矮马不进敌阵,拉起巨弓,十箭并弦,“嗖嗖嗖”射向捻军。每一支箭都像长了眼睛,将一个个捻军从马上射坠下来。左将军快速在箭囊中摸箭,每一次都是数箭并发,几次就将箭囊中的剑射完。

左将军丢掉弓,从矮马上取出一柄斧头,高?举过头顶,那碗口般粗的臂膀瞬时拱起肉山沟壑,在阳光下油光锃亮——似条陈年火腿,他?口中呼喊:“兄弟们冲杀!”

八千精卒高?喊:“杀啊”如潮水一般没过左将军的矮马。

捻军中有力士抡起一铁链挂着的铁锤,那钝器看起来有几百斤重?,挥舞起来似密不透风的钟,“嗡嗡嗡”刮起飓风,人头一触之,立刻脑浆迸裂。

力士惹眼,严克与高?晴早就留意?到他?了。他?们相互交换一个眼神。高?晴侧挂身子,纵马先近身,长戟破开风,直刺力士的胸腔。力士收紧铁锤急绕着圈,对天高?喝一声,从下至上投出铁锤,直击高?晴下巴。高?晴弓腰反弹,触到伤口,闷哼一声,收戟从马上翻身,以?戟尖撑地,戟弓成?一个弧形,又将他?反弹回去,一个鱼跃,高?举长戟,从上至下直刺力士。力士想抡铁锤。严克早就潜到他?身侧,滑膝扬起砂砾,闪到他?身下,挥剑直削铁链。铁链断,铁锤飞出去,将一个马上的捻兵砸得陷进去半张脸。高?晴的长戟同时刺下,将力士穿了个透。

黑马与白马在两人身边旋转奔跑。

严克与高?晴双掌相击,交握,身子旋转起来,“再来!”他?们飞身上马,再一次投入杀敌。

左将军力大无穷,挥舞巨斧,在敌阵中将敌人杀得犹如砍瓜切菜。他?一直默默留意?着严克的动静。

待捻军被?打得落荒而逃,严克盔甲上的血已经淌到了脚边,他?抹一把满是血的脸,把手上的血甩干净,什么也?没说,快马回营。

左将军觉得,真是虎父无犬子。

严克回到帅帐,见潘玉已经在帐中等候,刚想同他?说话,却发现列甲的架子后面还?站着孙覃。孙覃阴笑着盯着严克,摇头晃脑,扇子在严克肩上敲打三?下,遮着嘴,油光水滑钻出了帅帐。

他?们——在谈什么?

严克黑眸犹如点墨,雾霭沉沉,一边脱去几十斤的甲,一边问:“捻军的底细探得如何了?”

潘玉将一张纸放到了桌案上。

严克正?把肩膀上的甲卸下来,“你先说,我再看,快!”

潘玉道:“捻军是扮作流民流窜到北境的。这一年来,中州各方势力角逐,战乱不停,天灾频发,流民越来越多。朝廷想让他?们北迁,定州——已经去不了了,北境自然成?了众多流民的归宿。”

严克闭上酸胀充血的眼睛,指揉弹跳不止的太阳穴,“数量、藏身之地。”

潘玉道:“还?是老问题,捻军与流民难辨,这一次更为棘手,至少有一半的流民在他?们手里,若是以?他?们为要挟,局势会很难看。”

严克咬牙,声调高?昂:“数量!藏身之地!”

潘玉道:“流民有七八万之多。捻军探不到。他?们最后被?见到,是在北望塬深处的虎子口通道。”

严克经历了八日夜的奔波、两场恶战与定州城被?围之危,疲乏、担忧、伤痛、自责与牵肠挂肚在这一瞬间?爆发成?对于手下将领无能的暴怒,他?胸口剧烈起伏着,撕扯着灵魂里仅剩的理?智,将快要将他?压垮的压力通过言语一点点释放出去:“潘玉,你太令我失望了。”

潘玉这尊弥勒佛不笑的时候眼角与嘴角是向下耷拉着的,一张脸没有一丝情?绪,脸颊的肉都松弛地挂下来,在胡子上方陷出两道深深的沟壑。他?的肩膀下塌,双臂下垂,身上每一寸骨与肉都是松的垮的,唯有一双细长的眼睛里射出如霜的锐利目光,竟极为凶相,像极了怒目的金刚。

潘玉并不说话。

严克继续问:“我入北境大营之时,所有将领都聚在帐中议事?。北边游散的鞑靼人没有来。你们又未察觉捻军接近。究竟有何事?值得集结所有将领在孙覃面前议?”

潘玉睨严克,道:“孙覃想要将北境分军成?四股军,两股继续戍守北境,令两股编入中州各兵道府。”

严克太阳穴弹一下,“李淮这小子变聪明了,知道从我军“忠义”之名下手,想要瓜分我北境兵权。”

潘玉道:“恕我直言,北境——还?不是君侯你的。”

严克将甲衣与剑挂到架子上,坐进帅位,双臂支在案上,闭眼小憩,“我知道。他?们不服我。少年时,老将军们把四公子当成?是元京城里只会斗酒玩乐的纨绔。现如今,老将军把四公子当成?是忤逆君父的乱臣贼子。”

潘玉盯着盔甲上不断滴下来的血珠,在地上积成?血潭,可见刚才一战的惨烈,“你有这个本事?、有这个决心、有这个心性把北境稳下来。只要——你懂得取舍。”

这次,换严克没有作声。

潘玉道:“我知你忧心定州城安危,但你真想要成?事?,真想要御宇天下,就必须二者择其一。在北境稳下来之前,君侯不能回定州城。就算城破了,人死了,都不能回去!失定州而得北境,你还?有机会驱十七万雄兵去翻盘,若失北境而救定州,你就彻底败了!一方羸弱的小小诸侯国会在几年间?被?四周的虎狼所分食干净。”

如果一个人的话令人愤怒却又无法去反驳,那一定意?味着这个人剔出了血淋淋的事?实?。这个事?实?无疑击在严克最深的痛点上。潘玉无情?冷漠的分析而彻底激怒了他?,但事?实?往往无力去抗争。

严克太阳穴跳得更厉害,喉咙里又泛起血腥味。

潘玉叹了口气,“君侯,你好好歇息吧。你太累了,累会让一个人的头脑变得异常迟钝。你现在说的话、做的决定未必就是你真心想要的。”

在潘玉离开前,严克开口:“你说捻军已入虎子口?去把路再探一探。我会亲自去把他?们捉出来。北境越快静下来,我也?能越快……”

“回去。”

——————————

“回去!”严怀意?冲着想要冲破城门?的百姓喊。

有一些明显是鞑靼后裔的百姓红着脖子喊:“我们已经被?围了大半个月了!我是山里的猎户,这么久不进山,打不来野,手里的铜板都花完了,家里的米、面、菜也?都吃完了!饿死也?是死,打死也?是死,横竖是死,我就是要拼一次!”

“……”

百姓们七嘴八舌,各述各的理?,想要一股脑往城外冲。守军将他?们围住,百姓就像网兜里的鱼,向前顶,不断拱起一个圆球形状。

严怀意?未出鞘的剑横在身前。

敌寇未曾让她折眉。

慌乱无措的百姓却令她颇为神伤。

之寒一行?立在城门?边的驿所里,一扇窗虚掩着,正?好能看到街上之景。

之寒道:“官府与林公子已备下了施粥的粮食。本以?为至少一月后才用得上,没想到城内这么快就缺粮了。”

薛平摇头,“并非是缺粮食。是人心浮动。定州在鞑靼统下百年,城内一半城民未必把自己当成?中州人。民么——谁给他?们吃饱穿暖,手上还?能有几个余钱花,谁就等于给了他?们故土。这些人从心底里觉得鞑靼人未必会伤他?们,所以?才敢这么大胆。”

林峥说:“粮食,富人多,穷人少,分配不均,自会如此。”

之寒沉了口气,“城里不能乱。一乱,城不攻自破。”她走向房门?,“我们回去吧,回去就把散食的摊子支起来。”

到了下半日,定州城五六个衙门?门?前都支起了粥与菜舍。前来领受的百姓络绎不绝,没什么人叫好,但总算没什么人骂了。

原本沸腾的民怨只平缓了那么几日,就又迎来一场恶疫。

这场恶疫原本只在东城小范围传播。东城的郎中未曾瞧出这是传人的疫症,只当一般风寒发热治疗。过了小半月,定州城各处都有大范围染病的百姓。

薛平一看此病的症状——浑身长满浸着汁水的疱疹,便知是关外人常患的虏。

虏疫可怕,关外这两年人口少了足足一半皆是拜此疫所赐。

比虏疫更可怕的是——

在一个被?鞑靼人团团围起来的定州城里,此疫像枯草堆里的火星,一下子烧起来,半数城民染疫,危在旦夕。

第九十六章

定州城中街巷皆挂白幡, 几乎家家户户门口都停着棺,举城不闻哭丧声,剩下的人要么病着, 要么忙于侍奉生病的亲眷。

之寒迁出定州侯府, 与其他人一起在兵道府衙门住下。

衙门的二堂支起四张桌案。对门朝南坐着之寒与严怀意, 两?个女?子?背后挂着林峥献出的定州城堪舆图。

之寒绑丝麻红襻膊,雪白的手臂在桌案上游走, 正提笔疾书。

丹橘在旁支起红泥小火炉, 蹲在地上扇炭火, 火舌从?烤网间?蹿起来,将几?十颗银杏果烤得“噼啪”裂开口。

严怀意支颐打瞌睡,另一只手?臂压着未收进鞘的长剑, 身子?时不时摇上一摇, 顷刻间?就要磕到?头的样子?。

左边那张桌案上坐着低头打算盘的林峥。他提笔快写,从?案上取下印章, 举在口前哈一口气, 摁在纸上, 又将纸递给候在一旁的刀客一,“钥匙……还……还是头遭那一把, 取来……直接送粥铺。”

刀客一一看纸上的字, 哭丧着脸喊:“阿胶、灵芝、人参这种东西也往外送?喝了这粥,人是能得道?成仙吗?”

林峥手?指拨动算盘,“去!”

刀客一摇头晃脑走出去,与刀客二擦肩而过。

刀客二将一串钥匙放在林峥案上,“十一仓已经搬空了。交钥匙。”

林峥轻“嗯”一声, 一边打算盘,一边用手?指将钥匙拨回来, 随手?丢在脚边的一个竹篾里,又把竹篾踢踢开,好让脚能伸开,清玲玲一阵响,竹篾里堆满了钥匙。

右边桌上的薛平心里明白,城里的粗米细米黑米白米大米小米全都快耗尽了,珍贵之材熬进薄得似汤水的粥里才能补气抵饿。能救人性?命就不算暴殄天物。

粮食——并?不是薛平该忧心之事,他必须控制住虏疫在城中大肆杀人。他在白马关外支药堂这么多年,对虏疫再熟悉不过,治病的方子?是现成的,眼下是缺人手?、缺药材,还有就是敌寇眼皮子?底下和瘟神?抢时间?。

正门前面也搁着一张桌子?,没有凳子?,三个吏、四个兵站在案前低头听差。

之寒抬笔,将纸捏起来送到?口边吹干墨,她用笔尖戳一戳红衣吏,“你来,把这个交给道?释两?门威仪使,叮嘱他们务必要做到?我所写的。”

三吏四兵同时抬头,暗猜今日“观音娘娘”又点到?谁跑腿?

红衣小吏见玉笔戳的是他,露出一个笑,小跑着过去,双手?捧过轻飘飘的纸,从?门槛上跳过,风风火火去办差了。

之寒对薛平道?:“我把城内大小道?观和寺庙征为治疫之所。道?士、女?冠、和尚、比丘自有心善悯人的一众,会愿意收留病患,他们又大多会些简单的医术,后院也会自种药草。但愿能有些用。”她看向林峥,“剩余的药材还是要靠林公子?想办法了。”

林峥并?不抬头,连翻几?页账册后,又“噼里啪啦”拨弄算珠,随后,伸出一根手?指,“在盘,等,一炷香。”

解决了人、所和药的事,薛平算是松了半口气,但一想到?另一难题,他的眉头仍是紧锁。

之寒已有察觉,问:“薛先生,你还有什么顾虑?”

薛平道?:“虏疫是通过口涎、血液、汗液传人。人死亦会传疫。那些染病而亡的尸体必须立刻被烧焚。但中州之人向来讲究入土为安,烈火灼烧是对死者的大不敬。流民染病的也有不少人不愿焚烧尸体的,更何况这定州城中有家有眷有亲的百姓……”

之寒想了想,从?镇纸下抽出一张白纸,边写边说:“死亡该哀悼,但不该是终点。死者大不敬前是生者性?命之可贵。我会派官吏去游说,如有必要——就派兵去镇压。”

薛平道?:“你这么做必遭百姓非议!”

之寒抬起头,双手?拢一拢袖子?,笑道?:“先生,如果你是怕我这个君侯夫人遗臭万年,那就多虑了。青史埋无名?,笔官从?不写妇人嘉言善行,就算写,此举利在千秋,后世沉冤,后后世为我拂雪。我有什么好怕的。”她自嘲一笑,“反正这个祸国殃民的妖女?名?声早就扣在我头上了,望他们好好写,把我写得美一些。”她又轻叹一口气,“君侯好福气,家有贤妻,宜家宜室,还给他背恶名?。他——”

之寒在心中想,这个混蛋什么时候回来?

舍所贱邪,立所贵者,抛乎名?,真是——

好样的!

薛平举目扫视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以为的娇娥其实是上阵不怯的将军。

他以为的金贵其实是倾尽所有的赤子?。

他还记得白马关外的日子?,在破败的佛寺善堂,陪伴了他无数个夜晚的烛灯在晃动,他一抬头,就看到?女?子?卧在男子?怀里,被男子?摇晃哄睡。他当?时就想,如此娇弱的女?子?在这乱世定然活不长久。

但他错了。

她不只活了下来,还用她柔韧的肩膀撑住了这满城的烂摊子?。

丹橘走过来,向薛平摊开两?只手?掌,那里面铺满了挂着炭灰的银杏果,“公子?,吃些解乏。”

薛平把果子?接过来。

好烫——

像他的心一样烫。

他舍不得吃,将它们捧在手?心里。

薛平一时热泪盈眶。

他一生的抱负都在于?医苍生,他一直觉得自己的梦想可笑,可如今又觉得,这个梦并?非遥不可及。

能留下来——

真好啊!

咚咚咚——

战鼓声响。

刚才还在睡梦中的严怀意骤然睁开眼睛,从?椅子?上弹起来,提剑大步往外走。

之寒抓起身旁的披风就追过去,急喊:“妹妹——”

严怀意转身绕回来。

之寒将披风展开,快速系在严怀意肩上,“妹妹,一定将蛮子?杀得片甲不留。也一定要平安。”

严怀意笑道?:“四嫂,我每次出战,你都说同样两?句话。”

之寒拍拍严怀意肩膀,“去吧!”

严怀意走出屋子?,朝着天上喊:“小谢哥哥,还是一起去吗?”

谢忱抱刀落在院子?,道?袍飘逸在风中,转身,撇头,说:“去!”

严怀意边走边指着院中蹲着的魁梧青年:“王奔!王奔!皮小子?别吃了,敌人都打上门了。”

王奔端着脸盆大的碗蹲在地上吃黍米糊糊,他正自我催眠这是碗肥瘦相间?的烧肉盖精白米饭,一听要出战,目光追视严怀意,把嘴巴撑满半张脸,一双筷子?拼命往嘴里塞黍米糊,含糊道?:“来啦,来啦,最后一口,粒粒皆辛苦!”

一、二、三——

众人在心中默数。

王奔放下空碗,奔出去,对天大吼一声:“我姥姥说的!”

薛平和林峥眼神?交汇一霎。

林峥说:“这次,你去。”言毕,继续低头翻账本?打算盘。

薛平提起衣摆,快步追上严怀意他们。

丹橘手?捧满扑扑的银杏果,环视一圈空荡荡的屋子?,十分失落地说:“银杏果不能凉了吃的,否则硬得磕牙疼!”

噼啪——

林峥拔下一颗算珠子?,手?指不再动,良久,头也不抬,缓缓道?:“我吃。”

丹橘欢喜地走到?林峥身边,将银杏往桌子?上一推,小白果子?滚满账册,撞到?精巧的算盘,把算珠子?都拨乱。丹橘将最上面的账本?子?撕下一页,随着“刺啦”一声,林峥的瞳孔微微张开,唇动了动又静止。丹橘叠好纸匣子?,将一颗颗银杏果去掉壳,把碧绿的肉塞到?林峥的嘴里。

丹橘问:“公子?,苦吗?”

林峥说:“有点……”大概是觉得不妥,急忙补了句,“喜欢”。然后瞬间?红了脸——这四个字连在一起是个什么意思?他大窘,只能闭嘴,闷头一颗又一颗吃着微涩微苦的果子?,直吃到?肚饱。

其实——

贵公子?那些弯弯肠子?丹橘不懂,她只觉得这公子?挺呆的,嫌苦还拼命吃苦果子?……

严怀意甩披风上马,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因久战而积蓄的骄躁不安情?绪,北地的劲风卷起她赤红的披风,待披风重新落下,她已彻底沉静下来,双眸有神?而闪着坚毅之光,号令众人:“启门!出战!”

城门被缓缓推开,号角与战鼓从?城楼之上飘出来,战旗飞扬,猎猎作声。

没有百姓给他们送行。

严怀意纵马冲出定州城门。

左边,谢忱的瘦马四蹄跑出幻影,人与马贴成一条直线,如一柄又快又细的破风之箭,与她并?肩呼啸,直刺敌阵。

右边,王奔仍在把自己全家老小的名?字字字铿锵念出来,让他们保佑自己平平安安,回去能吃上一碗盖肉饭!

城楼之上,薛平挥舞各色旗帜,与她目光相撞,点了点头,他手?中的白色旗帜向前一划,直指正前方的敌阵。

白色——

意味着白汗王别卓出了鞑靼营帐。

她严怀意要真正对上这位鞑靼史上第一位女?汉王了。

她既兴奋又害怕,灵魂在尖叫嘶吼,被北地之风吹冷的血沸腾起来,捏剑的手?竟然沁出汗水,她用牙咬扯下袖子?上的布,抬起身,夹紧马腹,依然将众人甩在身后,她将布绕在手?掌上,一圈又一圈绑紧——确保一会儿?交战,不会因为手?出汗而将剑滑脱出去。

别卓的银鳞甲、银枪与银马铠在阳光下泛起水波一般的光泽,特别扎眼。

严怀意完全无视其他的鞑靼兵,只一心冲向那片晃眼的白。

王奔的弯刀已经砍了好几?个鞑靼兵。

两?军交战,主将却在不停陷入敌阵深处。

谢忱不敢恋战,他紧紧跟在严怀意身后,想要看住这个逐渐失控的小姑娘。然后,他眼见着严怀意的马与别卓的马交错,剑与枪交击。

严怀意被甩到?了马下。

谢忱的刀也瞬时出了鞘。

第九十七章

谢忱落在?严怀意?身侧, 目光盯着银马之上的别卓,手臂朝斜后方伸去,“无碍?”

严怀意自己站起来, 正视别卓, 剑在?身前左右一掠, 抬起下巴,怒道:“再来!”

银甲兵持银枪将二人团团围住, 口中每喝一声, 步子往前踏一步, 迅速收紧银圈。那铁盔之下皆是皮肤黝黑、紫唇干裂的女兵。

白汉王别卓冷哼一声,用银枪指严怀意?,“你就是那只最小的狗崽子?太弱了!简直不堪一击!”

银甲兵再喝一声, 枪林越收越紧。

谢忱朝严怀意?伸手, “抓住我!”

严怀意?立刻会意?,两人相互击掌, 握住。谢忱闷哼一声, 将严怀意?抡起来。严怀意?在?空中飞出?一个圈, 利剑横劈,“乒乒乓乓”将所有的枪削断。

严怀意?落地的那一刻, 谢忱化作一道蓝光鱼跃出?圈, 如一片叶落在?别卓马鞍之上。他?迅速旋转手腕,又细又薄的鄣刀时隐在?他?臂下飞快旋转,他?刹那间抓住刀柄,一刀抹在?别卓脖子上。

刺啦啦——

金属摩擦的声音割得人心痒痒儿。

别卓的脖子里竟然也戴着甲!

别卓身子下伏在?马脖子上,手迅速拔出?靴子里的匕首, 反身刺向谢忱的腰,“嗙”一声, 障刀顶住匕首,刀身向一边弯曲,谢忱手腕用力,把?匕首弹回去,身子跃到空中,划出?一个流畅的弧线,落地,斜马步横刀于双目前。

严怀意?单脚立地,身子旋转,另一腿放在?立足的腿膝盖上,身子压向一个鞑靼兵压倒,剑刺穿那人的心脏,借用拔剑的惯性,弹起身来,一剑平抹掉另一个兵的脖子。严怀意?的脚边已经横满了鞑靼兵的尸首。

白甲女兵不断向严怀意?扑。

别卓将匕首掷出?去,她掷的方向是谢忱。

谢忱马步极稳,刀未动?丝毫——他?的刀足够快,任何时候只要一招就能劈开匕首。

谁知那匕首只离了别卓半尺不到,她的银枪直刺,枪头缠上匕首旋转起来,然后横臂一甩,枪身拱起一个圆弧,匕首掉转头,直刺向正专心于杀敌的严怀意?。

谢忱急奔,点脚跃起,他?似一朵飞过空中的蓝流云,从别卓与严怀意?之间轻盈掠过,落地,本面对严怀意?的身子迅速旋转,手摸向腰间深扎入腰腹的匕首,按住出?血点。

严怀意?什?么?也没察觉,只瞥见谢忱从她身前不远跑过,喊了声:“小谢哥哥,无碍吧?”

谢忱长舒一口气,说:“没什?么?事?,你专心!”

别卓银枪指向谢忱,“你叫什?么?名字?不像兵,手上的功夫又快又邪,尽是暗杀的招式。若非我被?那严狗伤过脖子,有心留了一手,今日已死在?你手。”

谢忱神色淡然,用拇指将匕首顶出?来,被?血染红的匕首落在?脚边,他?呼吸有些乱,再次斜扎马步,横起式刀招,喝一声:“无名!”言毕,快速向别卓跑去。

别卓以银枪前刺谢忱。

谢忱却无意?于白汗王,双膝跪下,后仰,从别卓的马蹄间滑过,短薄之刃又在?他?手边下陀螺般旋转,瞬间削去马的四蹄,他?滑过马腹下方,直起身,以刀扎入地,又滑出?一段距离,扬起尘土,在?坚硬的黄土地上留下一道带血的刀痕。

马哀鸣长嘶,翻身在?地,将别卓重重摔在?地上。

谢忱腰间的道袍红了一片,血珠自伤口一颗颗滴在?地上,他?没有回头,用刀支着身体不倒,哑然道:“怀意?,回头看我军!”

严怀意?的剑剌开鞑靼兵的脖子,血泼洒出?来,将她的脸与发染成红色,她举剑蓦然回首,高?马尾在?空中飘荡,茫然——无错——愤怒——悔恨之色在?她脸上一一掠过。

在?仇恨与功勋面前,她竟然忘了自己还是一军之将!

失了主将,定州军乱作一团麻线,正在?被?鞑靼兵冲散,零零落落被?虐杀。

遥遥地——

她仿佛听见王奔在?呐喊:“姥姥,孩儿恐怕要尽孝了!”

军将不该逞一时之勇,弃兵于乱局。

别卓在?沙场上的风中狂笑,“小东西!中人有句话,叫野种就是野种!你比你名义上的父兄差远了!定州城——是我白汗王囊中之物?!”

谢忱转身要刺别卓,身子却猛然一晃,单膝插刀而跪,低着头,身下的血淌成小溪。

严怀意?这才发现谢忱受了伤,鼻子一下子发酸,泪水涌上眼眶,她高?扬起头,并没有让泪水流下来,剑指别卓,“我以严怀意?之名起誓,剑所指处,敌寇尽荡!”

“小狗只会叫得好听!手上的功夫弱得很!”别卓持银枪攻来,那枪又快又密,且带着一股暗劲。

嗙嗙嗙——

严怀意?心绪已乱,渐渐落于劣势,被?逼得步步后退,在?她身后,明晃晃的长枪之林正对着她的背,随时准备上刺。

谢忱怒吼一声,蹿起来,步如流星飒沓,以单臂撑地,跑出?一个半圆,扬起漫天风沙,迷了鞑靼兵之眼。刀光在?沙尘之间寒光潋滟,血与沙糅杂在?一起,在?收剑喘息的少?年身边落下点点血雨。

谢忱跑向一匹马,跳上去,拉缰绳奔起来,朝严怀意?伸出?手,“怀意?,上马,收兵!”

严怀意?被?拉上马,从重重鞑靼兵阵中往回冲,纵使心有不甘,却又不得不喊:“军士们听命!收兵!回城!”

轰隆隆——

收兵的号角声响起。

严怀意?的泪终于落下,将谢忱的道袍沾湿。

定州被?围这一个多月,她几次出?战都是大胜而归,本该意?气风发………本该一战功成………

谢忱将缰绳塞到严怀意?手中,“怀意?,胜败乃兵家常事?。”他?顿一顿,身子向前倒去,趴在?马脖子上,“回去,靠你了。”

风吹干严怀意?脸上的泪,凉飕飕的,刺辣辣的。

鞑靼兵在?后面追得急,又砍杀了不少?定州军士。

城门缓缓打开。

这扇门本该迎来凯旋之军。

严怀意?咽下眼泪,下马,命人清点兵和马的数目——一半,他?们折了一半的兵。

严怀意?将谢忱交给军医正,快步上城楼,举目眺望城下之景。

鞑靼兵如潮水一般向后退,有人在?尸骸间掠夺战利品。他?们时不时弯刀下刺,夺去一些人在?这人世间呼出?的最后一口气。

他?们死前会看到什?么??

被?同伴所丢弃。

被?敌寇的弯刀扎入心脏。

六千余名战士的尸骨就堆在?城下,他?们——甚至不能去为壮士收骨。那红艳艳的是血肉,黑沉沉的是残甲,白茫茫的是人骨。天边金乌渐渐沉下,鞑靼人的营帐里篝火璀璨,夜幕低垂,冰冷的黑雾从远处的黑山与漹水漫过来,淹没了那些在?北地寒风里凝成冰的尸骨。

薛平走到严怀意?身边,双手揣在?袖中,书生袍的袖子宽大异常,在?风中猎猎飞舞,他?神色凝重,道:“小将军,天底下没有永不覆灭的王朝,也没有不打败仗的将军。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严怀意?双眼赤红,“还不够好。如果是四哥,他?一定早就破了白汗王的兵,把?他?们赶回鬼乡了!”

薛平叹一口气,心想,少?年心性极锋利,也最易折,但愿她能熬过去,站起来,再出?锋,“严将军,我要回兵府衙门了。”

严怀意?道:“我还需处理军务。先生医术高?明,治虏疫为眼下重中之重,若是空出?手来,请务必帮我看看小谢哥哥的伤。”

薛平点头,“我有一件紧要的事?与君侯夫人说,等交代清楚了,我就去为谢小哥诊伤。”

薛平冲回兵道府衙门,进到二堂内,见君侯夫人靠在?扶手椅上怔怔出?神。林峥也没有算账,捧着一碗凉掉的茶,一口口小呷。丹橘侧着身子,在?偷偷抹眼泪。

不用问,他?们知道了严怀意?战败的消息。

薛平胸中也是闷闷的,透不过气,但身为医者,他?有使命在?身,道:“夫人,我左思右想,始终觉得此疫来得蹊跷。君侯一走,鞑靼兵就围了定州城,而城一被?围住,虏疫就在?城东起头,且感染之快,感染之广超乎寻常。”

林峥盯着茶杯里清亮的茶汤,“有奸细。”

薛平道:“没错,城内定有鞑靼人的内应——传消息,散虏疫。疫是从东城起的,那个人或者那些人就住在?东城之中。虏疫传播如此之快,只怕是城中用水出?了问题。先查定州城内管河道的官吏,再派底细清白的官吏去查水道。”

一听是水出?了问题,丹橘大步流星走到林峥身边,“啪”一声拍掉他?的杯盏,细腻光洁的蛋壳瓷杯盏砸得粉碎。

林峥眨一眨眼睛,慢吞吞道:“我……我……这是……旧年集的……梅花上的雪水。”

丹橘“哦”了一声,“对不起。”

林峥云淡风轻道:“无碍。”

之寒闭上眼,用手指揉搓眉心,“敌寇在?外虎视眈眈,如果我们在?城内兴起什?么?除奸的大动?作,稍有不慎,官场震动?,民怨沸腾,城内一乱,我怕这城就要守不住了。”

林峥与薛平同时沉默。

没错,定州城此时犹如烧滚的热油,随时都要炸!

此事?涉及定州城中官吏与百姓,谁都有可能,谁都无可能,只能暗中查,从民间查起,顺藤摸瓜。

良久,林峥道:“我去查,少?带人,慎之又慎。”

薛平皱眉,问:“林公?子是松江府人氏吧?”

林峥点头。

薛平摇头,“虏疫凶险异常,未得过此病之人极易被?传染,关?内人尤其。林公?子,这个时候你不能倒下。我亦腾不开身。”他?看向君侯夫人,没有将话挑明。

之寒睁开眼睛,站起身来,对众人淡淡一笑,“天幸君侯,也幸我定州城民。我患过此病,那便由我来查。由我亲自过手,也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众位先生,你们说呐?”

薛平心有担忧,问:“夫人,谢小哥受伤。你可另有亲信?”

之寒愣了一下,“谢嘉禾怎么?了?”

薛平如实回答:“我还未问诊,不好说。”

之寒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但她一想到严克在?北境的处境,绝不能再让定州城出?事?,徒增他?负担,她只能咬牙撑,就算牙齿咬碎了和血往喉咙里吞,撑到她夫君收服北境!

丹橘站出?来:“我和夫人去!我的命不值钱,有危险,我也可以抱着夫人跑。”

林峥抬眼帘,有些生气,瞪视丹橘,“错了!众生平等!”

“让王奔带着四嫂去吧。他?一脸麻子一看就是患过虏疫。他?武艺高?,人头熟,人也老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严怀意?从屋外走进来,她一身肃杀之气,走近些,铁锈味与血腥味扑面而来。

之寒观察严怀意?的神色,出?于女子的直觉,妹妹她哭过。

严怀意?身后的王奔冒出?头,搔一搔脸上的麻子,一口杂话问众人:“你们腰窝查什?么??”

第九十八章

“摇啊摇, 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囡囡……”王奔靠在门板上?,目光迷离, 唱这童谣时?他没有一丝口音, 反倒软糯甜沙, 似地道吴越之语,唱完, 他补一句, “在?我?姥姥家乡, 娘亲不叫娘亲,叫姆妈,外婆不叫姥姥, 叫阿娘, 是不是很奇怪?”

半个时?辰前,王奔查到东城子午巷尽头的院落里有古怪。他将之寒与丹橘丢在?巷口的寿材铺, 自?己从虚掩的院门钻进?去, 一阵“乒乒乓乓”打斗响之后, 从门缝里钻出来?,朝之寒招手, “快来?!”

之寒与丹橘进院子。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好多人。

之寒走了几步就觉得?不对劲, 那?地上?的人虽闭着眼,脸上?却?无伤,身上?更无血。丹橘步子大,走在?她前面。之寒扯住丹橘的袖子,转身就想?走。

嗙一声巨响——

门被地上?蹿起来?的男子关上?。

之寒转头, 盯着王奔:“其实你?就是我?们?要查的那?个奸细,对不对?”

地上?的人一个个站起来?, 如雨后湿泥土里冒出来?的蘑菇。其中一个用刀顶上?之寒的腰,刀尖顺着背脊凹陷处自?下而上?划到脖子心。

之寒把背挺得?更直,似一支竹。

王奔一改往常呆呆的模样,神色冷峻,用鞑靼语呵斥了那?人一句,冰冷的刀立刻离开之寒,王奔转而问她:“去看看吗?”

人成?就一番事业——别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闷声发财是不可能的,非要让对家亲眼见证他做了什么,这虚荣才能达到顶峰。

之寒要尽量拖延时?间,自?然?是肯的,“去吧。”

王奔手臂划开,做了个请的姿势。

之寒对丹橘道:“紧紧跟着我?!”

丹橘愣愣点头,被之寒拉着往后院走。

后院有架大水车,水车下有个洞,流水潺潺,向洞外输送水。

之寒想?,这个院子里的水该是和城内的河道相连的。

水车对面有个大瓮。

之寒闻到了明矾与炭灰的味道。

王奔走到黑翁边,手握上?弯刀刀柄,将刀晃来?晃去,“想?看看里边是什么吗?”

之寒道:“不想?。”

王奔拔出刀,利落横劈,“嗙”一声翁爆裂而碎,里边泄出白与黑的沙,有的在?地面积成?小山,有的流入水里,沙流尽,黑色腐烂的尸块滑出来?,飘在?水里。

之寒一瞥,那?是带着牙齿的人的下颌。

丹橘惊声尖叫。

王奔问:“看明白了?”

之寒道:“你?不破翁我?也能猜到,多此一举。歹人话多容易被反杀,炫技更是找死!”

王奔怒吼:“我?是歹人?从君侯踏入定州城,死了多少人?你?们?数得?清吗?打破这一城安宁的明明是你?们?!”言毕,王奔提刀快步走过来?。

丹橘张开手,护着之寒,“林公子知道我?们?来?了这里,你?们?不怕他吗?”

“你?们?——不过是异乡人!”王奔冲过来?,伸手抓向之寒。

之寒撇头。

王奔抓下一支金钗。

乌黑的长发瞬间散开来?,在?风中凌乱地飞。

王奔怒吼:“来?啊,送君侯夫人入棺!”

人朝两个女子涌来?。

有人问:“另一个怎么办?”

王奔道:“杀了!”

之寒手臂划出去,反将丹橘挡在?身后,“你?们?谁敢!”

“是啊,你?们?谁敢?” 院中落下两个刀客,那?个嘴毒的喊的第一句话。

王奔抓住之寒的臂膀,将她往后拖。丹橘拉住之寒的另一只手臂,身子向后倒。两人竟拉得?不分上?下。一个鞑靼人见机朝丹橘手臂劈下一刀,丹橘却?一点都不知道松手。

一柄长刀射来?,弹开砍在?丹橘臂上?的刀,直直插入梁柱之中。

刀客二手臂伸直,双掌空空一抓,“丹橘姑娘快跑,他们?的目标是君侯夫人!你?白瞎一条手臂不合算呀!”

王奔驱两指在?眉心一划,鞑靼人立刻分出大半的人围住两名刀客。

之寒命令丹橘:“放手,听他们?的!”

丹橘轻声喊了声“夫人”,松脱开手。

王奔将之寒拉进?屋子。屋正中停着一抬简陋的棺材,四人合力抬棺盖。王奔将之寒摔进?棺材。丹橘追进?来?,想?也不想?,自?己跳进?棺材,抱住之寒,“夫人别怕,我?陪着你?。”

之寒喃喃道:“傻姑娘。”

王奔喊了声:“盖棺!”

一块薄板从天而降,把黑暗锁在?狭窄闭塞的木头盒子里,一丝光也透不出去。

丹橘姑娘开始低声抽噎。

之寒“嘘”了一声,给她擦眼泪。

丹橘止声。

之寒屏息听着动静。

棺材开始摇晃,似是被人抬起。

还好——王奔逃得?急,没有把棺材钉死。

刀客二眼见着王奔将人带走,急着喊:“老大,快追啊!丢了君侯夫人和丹橘姑娘,少东家非剥了咱俩儿的皮!”

刀客一骂骂咧咧冲出偏门,到了一条小巷,眼见着鞑靼人的衣袍飞在?巷口,再急奔,到了大街上?。

满街都是抬棺材拉棺材的人。

他去哪里追人啊!

王奔说得?没错——他们?,不过是异乡人。

半个时?辰后,棺材盖被人推开。

之寒的眼睛被突然?射进?来?的光所刺到,下意识闭上?眼,然?后,她听到了那?首南方的童谣,用手遮住眼,从棺材里坐起来?。

之寒环顾四周。

这是间再寻常不过的屋子,窗棂破败,从纸里呼呼往里灌着冷风,贴墙的桌案上?供着佛龛,香烛几乎就要被风吹灭,青烟缭绕间一方牌位显了出来?,牌位前供着一碗米饭,上?面盖着一块早已风干了的烧肉。

王奔转过头来?,“那?是我?姥姥的牌位。她死那?天,我?的家乡下了头一遭雪。”

之寒记得?定州城的初雪。

她到现在?还能忆起她抬起头,漆黑的夜幕下雪珠子细绵绵落在?她脸上?——好凉好凉。

那?场雪凝住了定州城的血水,将漫天世界压住,化?为白茫茫一片。

王奔道:“那?夜,正好轮到我?守夜。姥姥怕我?半夜肚子饿,来?给我?送饭。这个时?候,君侯就在?城里闹了起来?。我?让她回家躲一躲,谁知夜路黑,她摔了一跤,再也没能爬起来?。找到姥姥的时?候,她手里还抱着饭,大概是想?着肉难得?,回家想?热给我?吃。可是,饭凉了,人也凉了。”

王奔冲过来?,手指扼住之寒的脖子,将她塞进?棺材里,死命压住。他的一双眼睛冲着血,脖子上?青蓝色青筋暴起来?,如一头发狂的雄狮,“去死!去死!去死!我?要让他也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

王奔推平棺材盖,用锤子捶棺材,把拇指粗的棺材钉子一寸寸钉入棺身,“我?恨你?们?!定州城本来?好好的!我?姥姥也好好的!你?们?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来?!”

这一声声问——

之寒无言以对。

钉子入棺,王奔瘫坐在?地上?,冷漠道:“我?姥姥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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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们?这叫自?食恶果。”他将棺材推到街上?,正好有官府的人将家家户户的停尸拿去烧,他眼见着棺材被收去,将手中的金钗收进?袖中,“活该。”

丹橘害怕得?直哭。

之寒搂住她,哄孩子一般哄:“丹橘,莫怕,还没到最后,我?们?不能放弃,绝不能——”

焚烧之地哭声喧天。

谁又会在?乎一抬小小的棺材即将被烈火焚成?灰烬。

哭生,哭死,哭天地之不公。

没有亲人的棺材——

没得?人哭。

———————

“高雪霁,带我?去祭春儿!”严克从马上?下来?,他此时?行在?队伍最前面,在?离开北境大营前,他想?了了心中此愿。

高晴坐在?马上?似没听见,直接驱马往前走。

高云雷把扁担放下来?,坐在?地上?,一脚搁在?另一只脚的膝盖上?,从怀中抽出旱烟,烟杆子敲敲脚底板,抖出不少灰,目光放空放平,“带四公子去。老二说不定也想?和人说说话。”

高晴从马上?滑下来?,淡淡道:“走吧。”

高云雷点燃旱烟,“说几句就回来?,大家都等着呐。”

高晴“嗯”一声,闷头往大营走。

严克跟着高晴走进?一顶帐篷。这靛蓝顶的帐篷极大,偏居在?大营西边。严克日日见这顶帐,却?从未进?来?,更不会想?到这顶帐竟然?是这个用处。一进?帐,就见成?千上?万的小牌被系在?红线上?,帐帘一掀开,风也钻进?来?,所有牌子微微晃动,两指粗细的木牌上?浮出光华,如夕阳下在?水中扑腾翻身的鱼群。

高晴停在?一块木牌下,仰头,手指摸上?它,那?上?面的用墨写?着“高雨”二字,他小心翼翼翻过来?,木牌后面竟然?绑着一枚指骨,“这就是我?弟弟。”

严克诧然?问:“春儿的尸身呐?”

高晴简简单单抛出二字:“烧了。”

严克默然?不语。

高晴抬头,问:“看好了?好了就走!”

严克哑然?问:“北境——一直是这个丧俗?”

高晴愣一下,“你?不知道?你?竟然?不知道?家主,我?还以为你?能掐会算,事事皆知!哦,对了。死了的兵不重要,兵死就是个数目,上?奏的折子里不会写?这些。”

高雨之死永远是卡在?高晴喉咙里一根带血的刺。

经年苦战,朝廷早就没钱了……

拨给北境的军辎必然?是压了又压的数目,堪堪能喂饱活人,又怎么能安置死人?

他该想?到的。

他怎么能没想?到!

严克的手抹上?春儿的牌子,细细摩挲上?面的字,“春儿,哥来?看你?了。”他目光所及,是成?千上?万的阵亡将士,每一个牌子都似在?低声吟唱。

万里长城从不是一块块砖。

而是一个个血肉之躯。

这些血躯于世人皆不知其姓名。

然?——

青史由无名之魂造铸。

青史又把无名之魂掩埋。

“严止厌!”高晴高声喊。

严克看向他。

高晴把话吞回去,头一撇,把目光移开,“说够了,就走!”

严克问:“所有人都在?这里吗?”

“除了家主和你?兄长——还有——”高晴正视严克,“我?的。”

第九十九章

北境军此?次出征是为扫清捻军余孽。严克钦帅两万武卒深入北望塬虎子口追击捻军。元狩元年, 邓国公与七万兵马受困于虎子口整整四个月,最终斩杀九万鞑靼敌寇。后?人重历前人之路,别有一番心境。

大军停在一处碎石滩作休整。

伙头军支釜煮饭, 空气中尽是菜米香。

高云雷准备给主帅开小灶。他从扁担里扛出一麻袋精白面, 小桌板一拼, 白面一倒,水一和?, 面粉在?他?大鹏展翅的双臂间飞扬, “哒哒哒”面团敲击桌面, 他?拉面条拉得虎虎生?风。

高晴对着他?爹手里的面咽口水,回头,瞧见严克凝眸盯着脚下——他?脚下明明什么也没有, 只有奇形怪状的石子, 高晴折起手臂,往严克胸口狠狠一顶, “想什么呐?”

严克没有抬头, 说:“一入北望源, 定州的消息就慢了。”

高晴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想媳妇了。”

严克脚抬一抬。

高晴一个激灵往旁边闪, 才发现严克只是吓他?, 这才放平手脚,道:“怀意妹妹几次出战都是胜。她很不错,你不必担心。你我还是着眼眼下要打?的仗要紧。”

严克缓缓道:“战局瞬息万变。一个人不可能永远顺风顺水,一个将不可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境。怀意她还小,我不是不信她, 而?是恨自?己不能在?她身边教?她。”

高晴躺下来,双掌垫在?脖子后?, 仰望青天,“你就不能念着别人好?怎么尽想着败?晦气!”

严克说:“我也想她胜。”

高晴道:“我还记得我第一次打?败仗,真是又羞又怒,一头撞死的心都有。老家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人是从失败中成?长的。我什么时候能正视自?己的错误,就能少犯错。好的将领不过是比其他?人少打?败仗,少到被世?人忽略了过错,常胜将军只是一时的,守万里山河却?是一辈子的。”

严克愣愣地点头,“真是——羡慕你。”

高晴挑起眉毛,“羡慕我什么?”

严克说:“别多嘴。”

高晴叹一口气,“我就独独不喜欢你这一点,说话总是说一半,藏一半,存心不让别人好受!你这么神秘,真不会被人打?吗?”

严克快速掠他?一眼,“是你呆。懂得自?然懂!”

高晴会意,“啊——男的都不懂,女的才懂。”他?凑过来,“想她吗?”

严克知?道这个“她“是谁,黑眸闪了闪,犹豫再三,终是不想骗人,准备好了被高晴取笑——却?也心甘情愿,吐出一个字:“想。”

高晴拍严克肩膀,“想——就做。”

“……”严克愣一下,心想,他?和?高雪霁的确勉强算是兄弟,但?绝没有熟到能开这种玩笑,他?一时有些尬,黑眸沉沉,脸色晦暗。

高晴又道: “做得赶紧利落,把老家主这些兵和?将收得服服帖帖!”

严克一脚踹过去,怒道:“你下次说话别大喘气,吓死老子了!”

高晴正要反击,余光瞥到高云雷的身影正朝二人来,身子立刻弹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高云雷捧着两大碗热汤面跑过来,他?大手极稳,脚步那样快,面汤却?一点没泼洒出来,蹲下来,将两碗飘着猪油和?葱花的推到二人眼前,“等入了虎子口,就不能起锅烧热食了,趁着还能吃,多吃两口。”

严克与高晴接了汤面和?筷子。

高云雷又走回去,靠坐在?扁担上,跷着二郎腿,取出旱烟,用力敲敲鞋底,踩进嘴里闷吸几口,火星子飘起来,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我也要好好抽上几口,走得越深,越不能起火烧烟,会引来孤魂野鬼的。”

严克正要动筷,被高晴夺过碗,将自?己那碗塞过来,“咱们换!”

严克皱眉问:“有什么两样?”

高晴“呵”一声,嚷着:“一样,一样,快换!”

严克接过高晴手里的面,埋头吃起开。

高晴稀溜溜嗦面条,面汤一下子下去半碗,他?筷子戳进碗底,从下至上挂起面条,下面偷窝的两枚鸡蛋也就露了头,他?“嘿嘿”一声,筷子“丁零当啷”敲碗沿,“你瞧瞧,一样吗?老头子惯会偏心,小时候就上过当,我现在?可不吃这套。”

严克默默把面吃完,把汤都喝完,灰白色的瓷碗底映着他?微笑着的面——果然不见一颗蛋。

他?生?在?富贵乡,最弥足珍贵却?不过是一颗蛋。

从前是,现在?也是。

高云雷走过来收碗。

严克轻声说:“高伯伯,谢谢你。”

高云雷抓着两只空碗,茫然看向严克,“谢什么?”

高晴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反手撑在?地上,餍足道:“谢你偏心他?——”他?打?了个饱嗝,“就像偏心老二一样。”他?翘起一根拇指,“爹,你拉面的手艺真是一绝!”

北境军又连行?六日夜,深入北望塬腹地。

捻军与流民随时会露迹,全军开始吃干粮,不起锅灶,以免打?草惊蛇。

此?军由严克为主帅,上将军高晴与右偏将军为副将,领两万名精锐战士入人迹罕至的戈壁滩。

右将军是个沉默寡言之人,一路行?来,严克有命吩咐他?,他?就说:“好”。兵士们有任何问题求教?于他?,他?就说:“问主帅。”翻来覆去就那几个字应付人,严克对右将军为人越发好奇。

这军中,唯有高云雷与右将军能说上话。两个半百老友站在?一起,一个空吸旱烟解馋,一个滔滔不绝,忆不尽的往昔峥嵘岁月。

此?军前十天行?得极快,入了虎子口后?,千百条道路纵横交错,地势十分?复杂,加上随时可能遭遇捻军与游散的鞑靼部落偷袭,他?们放缓了脚步。

邓国公当年被困虎子口整整四个月,就是因?为对此?地地形不熟悉,行?军太急,被鞑靼人钻空子切断后?路。好在?上一次高云雷亦在?军中,他?极善记路,这一次主动请缨作为向导领路。

哒哒哒——

来路尽头尘土飞扬,身背令旗的影子逐渐清晰起来——是我军的信使。

严克松懈了下来,下一刻,心又悬起来。

有定州城的消息?

好的——

还是坏的?

道路另一头,一支鸣镝破开风,发出厉鬼一般的嘶吼,直直插入信使的脑袋。信使的身子一摇,从马上跌了下来。惊惶失措的马从严克身边跑过。严克转头,看见那马冲入突然在?尽头出现的捻军人马中,带着信件消失在?漫天黄沙中。

严克高喊:“列阵!盾兵在?前,应敌!”

严克迅速后?退,举盾的兵没过他?,一个兵跨到另一兵肩膀上,平铺出上下两层密不透风的屏障。

盾阵之后?,两万军士迅速分?成?几个方阵。

沉默寡言的右将军问严克:“对方有军马,为何用盾来挡?”他?的话音刚落,火丸密密麻麻抛来,“咚咚咚”砸在?铜盾上,然后?“哄”一声炸开了,燃起连绵成?片的一道火线。

严克估计这伙儿流窜到北境的捻军手上没多少厉害家伙,丢一波就该哑火,他?立刻下令:“各位将军,带好你们手下的兵,给?我冲出去!”

盾兵应声喝一声,上方的兵跳下来,兵间错前后?立直,空出一条条通道。高晴立刻翻身上马,领着骑兵从通道冲出去。

千军万马在?前奔。

右将军下令:“弓兵,架!”

弓兵拉弓。

右将军喊:“放!”

箭雨划出千万条弧线,落进敌阵中,一匹又一匹马摔倒。严克飞上马,拔剑,往涌来的捻军中冲。

右将军耐心观察着严克。

至少——没躲在?将士们后?面,勉强算不错。

严克的黑马在?人群中不断闪现,马头扬起落下,或踩或刺或抹,斩杀数百敌军。他?于万军中也能被人一眼认出。最难能可贵是他?会随时留意伤兵的状况,他?杀人,亦救人。

很不错——

着实不错!

右将军又挥剑发了一阵箭雨,射下后?方最后?一股敌军。如今敌我之军混在?一起,不能用箭了。

右将军举剑呼喊:“将士们,去助主帅!”

严克正在?与捻军一将缠斗。那将领从严克手下滑走,冲向高晴。高晴横枪一挑,贴着将领的背脊掀开甲衣。将领又如鱼一般滑脱出去,冲向了远处正背手而?立的高云雷。

高晴高喊一声:“糟了!”

严克亦喊:“高伯伯,小心!”

捻军首领喊:“挑了这老头!”

高云雷皱眉瞧着冲向他?的捻军众人,从背后?掏出挑担的长木杆,一个闪身抡起来,同时大喝:“说了多少次!金盆洗手!金盆洗手!金盆洗手!”他?喊一嗓子,扁担敲一次捻军兵的脑袋,“作孽!作孽!作孽!”再喊,再打?。

高晴把长戟往前一戳,“爹,孩儿这戟要还给?你吗?”

“滚犊子!”高云雷怒吼,“老子放下屠刀一千两百一十三天,这回功亏一篑了!”

严克的剑抖三抖,“高伯伯真是——深藏不露。”

高晴一戟刺破捻兵的喉咙,“一般一般,高家最强。”

高云雷的长木杆甩得弯成?半个圆,混劲通过杆子弹在?捻军脸上,鲜血和?牙齿飞出来,那人瘫在?地上撞翻竹篮,碎了一地鸡蛋黄,高云雷气得双眼赤红,嘶吼,“我□□老子,这蛋我还留着给?家主下面呐!”

第一战,北境大败捻军。

严克在?尸山血海、孤马残旗间找那匹送信的马。

战火硝烟吞掉了那匹活生?生?的马。

也吞掉了来自?定州城的消息。

右将军抓了一名捻军首领审问,审出来捻军主力正在?此?处向西不远处,他?问严克:“主帅,还要向西吗?”

严克瞭望远处,虎牢山巍峨静谧,山上白雪已化,有鹰枭一类的鸟展翅从密林里冲出来,发出声声怪叫。

他?父兄就是被压在?这山上的雪下。

虎子口之所以叫虎子口是因?为它地处虎牢山咽喉处的一个岔路。

向西,可通西域各部落。

向东,可绕到定州城后?方。

严克想着那匹马,那个人,心里突然空空荡荡,良久,转身低头,嗓音低沉道:“继续向西。”

第一百章

越向西, 越荒凉,举目都是?黄土馒头堆,脚下的砂土也越来越粗粝, 马跑得慢, 人也走得慢。入虎子口第七日, 遇上了捻军余部——不多,七八千人。

北境武卒压过去, 不到半个时辰就破捻军, 找到了被?乱军圈起来的数千流民。流民与捻军之?数与潘玉探明之?数对不上, 剩下的人都去了哪里?问了俘虏的兵和少数流民,更多人钻到深处去了。再往西走就出中州之境。战士的职责是?打仗不假,但踏上他国之?土追敌值不值得, 这需要主帅去思考。

严克决定, 由右将军和高晴率兵先护送流民回去,自己与高云雷领两千精锐跨过边境, 把?剩下的流民带回中州。

右将军欲言又止, 他想劝严克走回头路, 为那么?些流民折掉兵与自己的性命不值得。人若能一辈子理性倒也活得痛快,就怕一时的血性冲头。右将军这个“不值得”终是?没能说出口, 若是?眼下是?他的兵流落于险境, 他怕是也会不顾一切去救——不计得失。

高晴闻言,不仅要换面,还?要换军令——他要陪严克过虎子口。严克一开?始并不同意。一旁的高云雷吸着旱烟,慢吞吞道:“老?大?,你跟着四公子, 都好好活着回来。”不知道为什么?,高云雷的话严克也不敢反驳, 只能默许两人对换。

严克与高晴领着两千精锐继续向西行军。

才行了半日,就在路边遇上一匹走失的马。马儿正悠闲地嚼地上的枯草吃,背后是?一轮金黄的圆日,马腹边豁开?的皮革袋子里有什么?东西在一闪一闪。

是?那匹走丢的驿马!

严克纵马冲出队伍,滑下马鞍,扑倒信驿马边,往皮袋里一抓,抓出一支金钗来。一看到这金钗,严克整个人怔住,四肢百骸似灌了铁汁,沉得他动不得一丝半点,但他躯体里的某个角落七魂六魄在尖叫。他就那样?捏着金钗,顿着一动不动。

高晴走过来,朝皮袋子里掏了掏,掏出一封信,他直接打开?看,一看就皱眉,“怀意打了败仗……”他眼珠子转来转去,一目十行,突然脸色大?变,快速抬起眼帘,眼皮也不敢耷拉一下,“那个……你听了……别着急。少夫人她——”他顿住,眉头拱起两座山。

“高雪霁,告诉我?。”他上阵杀敌从未有过一丝胆怯,如今却连一封信也不敢看。

高晴转头,命令众人暂时扎营休整,然后极快地说出一句话:“信上说她死了。”他缝住嘴,瞪着眼,静待严克的反应。

严克又顿了好久,问:“这信落款是?谁?”

高晴这才意识到自己没看完,埋头快速掠一眼信纸最后,嗓音上扬几个调,“孙覃?孙覃!是?他!这小子干嘛给我?们通风报信?”

严克把?金钗插进腰间,猛然伸手,从高晴手里抽出纸。高晴拳头捏得紧,撕下小半张,递给严克,想把?纸拼起来。严克却看也不看,直接把?上半张纸捏成团,往空中一丢,“孙覃,老?子弄死你!”他瞥见高晴手里下半张,恶狠狠抢过来又揉团,砸出去。

高晴张大?的嘴合上,“你这是??”

“除了潘玉的消息,我?谁也不信。”严克转身,往兵马那头疾行,风卷起他的披风,怒火在黑眸中翻涌,说,“偷钗不是?什么?难事?。写信捏造也是?他行事?之?风。但他的爪子敢伸到之?寒身上,老?子肯定要弄死他!”他命令将士,“找到捻军前不必休息,立刻出发!”

严克上马,朝愣在原地的高晴喊:“高雪霁,站在那里当棒槌吗!不知道老?子赶时间啊!上来!”

纵然高晴是?个暴脾气,但这个时候也不敢去触严克逆鳞,他也不愿相信麻子姑娘死了——她人还?怪好的,“来了!”他快步跑过去,翻身上马,然后眼见着严克如支黑箭般冲出去,怎么?追也追不上。

严克不眠不休。

兵士们有时候休整一夜,闭眼前,主帅站在灿烂星河下,睁开?眼,主帅还?站在那里,迎着旭日东升,遥望归路。

高晴一开?始庆幸严克的沉默——他真的很怕听自己兄弟吐苦水,因为他惯不会安慰人,万一斩钉截铁说是?孙覃骗人,偏偏到后来事?与愿违,那到时候他必然捶死自己。

后来,高晴害怕严克的沉默——他知道严克也怀疑自己料错,不眠不休是?不想让自己泄掉一口气,可人没有情绪的发泄口会爆炸——他宁愿和严克吵一架、打一架,也不想他兄弟被?一口气憋死。

无波无澜最可怕。

因为底下是?一潭深渊。

严克此时就是?这个恐怖的样?子,三丈之?内没人敢靠近。

遇上捻军之?时,严克的马率先?冲了出去。严克没有布盾阵,就像个头一次上战场的新兵蛋子,毫无战术可言地撞进列阵以待的捻军敌阵。高晴宁愿他是?忘了布阵,也不愿是?他故意不避敌军的火丸。前者是?一时失策,后者则是?存心找死!

捻军明显把?最强的火力留在这最后一战,火丸密密麻麻砸过来,比大?雨还?密。高晴一边在后指挥盾兵挡住火丸,一边留意着严克的情况。

严克的剑从未像此刻这般快,把?腔内的所有情绪扫出去,让心变得麻木,让记忆冰封,他就可以化?身阎王,听敌人的血溅出来,听利刃夺去生?命的声音,这一刻他的意志凌驾于一切生?灵之?上,他无所不能,无所不为,无所顾忌,爽快!爽快!杀人真是?爽快!

高晴眼见着严克越陷越深,身后的披风都被?火舌点燃。他将领军的责任交予副将,纵马飞出去。高晴翻身下马,将严克着火的披风撕下来,怒吼:“你冷静一下!你是?帅,不能乱!”

严克浑身浴血,黑眸浑浊,如坠地狱,恍然不闻。

高晴锤他,“严止厌!你还?不醒!你是?要你的兄弟们跟着你都战死在这荒山野岭吗?”

严克的魂儿晃一下,身子僵直倒下去,天悬地倒,火光燎燎,光影如电,哀嚎遍野,他的头砸到地上,耳朵开?始嗡鸣,所见开?始模糊,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眼底陷入暗之?前,严克看到高晴手持长?戟,担忧地望着他。高晴高大?的身影与另一个影子重?合,天边同样?落下日来,描着一条人形的光边,“严止厌!严止厌!”高晴的嗓音缥缈,一柄刀从他头顶劈下来。

那人也是?持戟,为救他而露出破绽。

绝不能——

绝不能让犯过的错再重?演!

春儿,哥来救你了。

严克低吼一声,爬起来,一下子冲向高晴,将藏在他身后的捻兵撞到地上,他忘了用剑,用拳头拼命砸捻兵的脸,锤得那人牙齿尽碎,血肉模糊,直到他没了气息,严克剧烈喘息着,茫然转头,看向那个熟悉的身影,愣一下——不是?……

其实,高晴的戟比严春使得更刚更快更稳,严克不必救高晴,高晴自己救能应付得过来。但正是?在那刹那间的神性压过人性,令严克神台恢复清明。吾本凡人身,历绝境,不信鬼神,只信人。他的身后还?有兄弟,还?有千千万万的将士。或许称不上英雄,但也绝不做懦夫,还?没到放弃的时候——绝不能……

严克的剑指向前方,“哥,咱们一起破敌阵!”

高晴的长?戟在阳光下粼粼发光,侧过身来,露出一个笑,朗声道:“好,家主,就等你这句话了!”

北境将士齐心,大?破捻军。

一场惊天动地的厮杀后,风吹黄沙,夕阳下露出一块旧石碑,是?前人所留,上面的字大?多残破,只依稀辨出最后几字——吾军从此过,子孙不断头。

严克将捻军首领的头割下来,挂在马颈处,护着剩余的流民回到北境大?营。他拎着敌寇血淋淋的头颅,走过北境十七万将士的列阵,快步走上插着严氏帅旗的点将台。

严克将人头扔在了地上,捻军之?旗包裹着的人头滚出来,面目狰狞,血肉模糊,但台上所有人中唯有孙覃见了血肉疙瘩躲闪目光,其他人都盯着敌军人头陷入沉默。

严克拔剑,剑指人头,“孙侯爷,我?回来了。”

孙覃皱眉,闪身躲在潘玉身后。

潘玉隔着万军,瞥见了被?捻军掳去的家人。他的家人是?被?严克带回来的最后一批人,如果没有严克的坚持,他此生?或许再也见不到他们。这些日子,他内心的焦灼、不安、犹豫和怨恨瞬间消散如烟,他还?有什么?理由背叛君侯?潘玉将孙覃推了出去。

严克问孙覃:“是?不是?很吃惊?阳谋阴谋都没弄死我?,我?还?是?全头全脚地回来了!”

孙覃脚步想走,被?严克横剑拦住。

严克道:“捻军究竟如何?深入北境,我?不在乎,问你,你肯定也不会回答。事?到如今,我?只问你要一件东西。”

孙覃的目光投过来,分明在问要什么?。严克一脚踢在孙覃背上。孙覃踉跄几步,跪在地上。严克的脚踩在孙覃肩膀上,将他的身子压低。

点将台下,身着铠甲的兵士们高昂头,眼见圣人亲封的北境宣抚使认罪般跪在飘扬的帅旗之?下。那位传闻中的四公子横剑在他脖子前,字字铿锵,响彻全军,“我?要你一句话,告诉他们,我?是?谁!”

孙覃嘴里“呜呜呀呀”想要反抗。

严克的剑锋贴得更近,“我?知你很勉强,可话一定要从你嘴里说出来。你想好,我?的剑很快,我?数到三。”

“一——”

“二——”

“三!”

孙覃几乎是?同时低吼出来:“北境之?王!”

嘶哑残破之?音似秃鹫怪叫一声,冲过万军,直刺上青天。

这声喊源自元京城皇城内某条幽暗的小巷,一个人被?五个人压着打。这声喊源自一场夺刀的闹剧,一个人拼命想要那刀,最后却弃刀用剑。这声喊穿透那么?多年的时光,在北境苍茫大?地上长?出翅膀飞翔。这是?孙覃哑后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他留给人世的最后一言。

严克割下了孙覃的头颅。

潘玉跪下。

高晴跪下。

左右便将军跪下。

前后将军相互看一眼,亦摇头跪下。

全军呼喊如山崩地裂,跪下。

恩也好,义也好,自愿也罢,受迫也罢,时也,势也,如果历史的洪流往前涌,涉水之?人只能顺水行舟。

严克高悬孙覃的头颅,他向众军发誓:“从此我?北境以严氏为姓名,再无——无名人!”

之寒抓起丹橘的手, 用帕子擦两掌之间的血, “丹橘,如林公子所说,你把事情说清楚。”

丹橘说:“大英雄只在书里,遍地都是坏人。”

丹橘双眼?肿得?似两颗核桃,手指交错捏得?血红,默不作声看着?他们一个个给自己的爹娘磕头。

之寒、严克和林峥并?排站在幕前。

“丹橘!”之寒从凳子上弹起来, 冲过去扣住丹橘的手腕,想将她拉到身后,但丹橘脚上有劲, 拉不动分毫, 似沙袋子在地上扎了根。

“老子——”高晴怒吼到一半,声音矮下去, 才意?识到对方不是糙汉子,经?不住吓, “我怎么是坏人了?”

干冷的风在坟间穿梭,挂起残破的经?幡与漫天黄捻纸。有零星的百姓在行祭拜,他们从枯枝间折下一朵朵不知名的小白花,捏成?一小束供在坟前。

之寒也跟着?百姓在干枯的草木间寻找白花。

这片墓冢是严克下令挖的,他从来没来看过,举目望去,一个个土馒头连绵起伏——似山,山底下埋的都是曾经?鲜活过的人。他从前看战报,死人不会有名姓,只是一个数字,伤多少,死多少,是用来理性判断战局的。他不知道?从今以后,他还?能不能理性起来。人对这世间的苦知道?越多,越优柔寡断。然,为帅者忌讳犹豫。

严克皱眉问高晴:“无碍?”

高晴支起腰, 深吸一口气, 嘴里骂骂咧咧一阵, 哼一声:“死不了,骑马有点悬。”

第九十一章

之寒道?:“我看在场的——都得?去磕头。”

林峥抬起手,四平八稳道?:“除外。”

林峥还?是跟着?众人去扫墓。

之寒把花放到丹橘父母坟前,踱步到严克身边,“一将功成?万骨枯。止厌,愿你所向披靡,所到之处再无荒冢。”

严克“嗯”了一声。

“高雪霁!”严克抬腿,一脚将桌案踹出去,“哐哐哐”桌的四条腿往前震颤移动,撞到高晴腰上,高晴惨叫一声,往前一冲,差点挂到丹橘身上,被?林峥同样一脚踹在胸口,弹开。

高晴单臂撑在桌子上, 上半身全?都倚在上面,一手将剪子利索拔出来, 丢到地上, 翘大拇指压住伤口, 低声道?:“够狠的,扎到腰子了。”

林峥站起来,身子斜过来, 有意无意隔在丹橘与高晴之间, 把算盘塞进衣襟,“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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