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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读书人

110-120

“怎么回事?”

陈慎之的确想好好儿的, 可他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这可是赶鸭子上架,又是大姑娘出嫁头一次, 也怨不得自己。

嬴政实在看不下去了,“叩叩”敲了敲他的案几, 说:“你。”

嬴政高冷的道:“你随朕来。”

“敬诺。”陈慎之作礼,然后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政事堂。

“你闭嘴便是了。”嬴政没好气的说。

嬴政今日公务不繁忙,毕竟考核官员的事情,刚刚到一审,还没有呈阅到嬴政这面儿,本是偷闲的日子,结果天生的劳碌命,一刻也闲不住。

嬴政之前答应了陈慎之,助他考核,正如陈慎之所说,若是他出了甚么错,就是丢了嬴政的脸面,毕竟他可是嬴政亲点的。

嬴政展开简牍,一侧头,便看到陈慎之倒是自来熟,从矮柜上拿了一卷简牍津津有味的看起来。

嬴政本想说他,但转念一想,罢了,朕自己一个人审阅,比他捣乱快多了,只要陈慎之不说话,安安静静的呆着,便是对朕最大的帮助了,谁叫朕需要用他平和朝廷的派系呢?

嬴政耐下心来看案宗,结果没过一会便听到旁边「嗤——」一声,是陈慎之在发笑。

“噗嗤——”又笑了一声,不知道他看的甚么简牍,怎么那么逗趣。

嬴政忍无可忍,“叩叩”敲了敲案几,陈慎之抬起头来迷茫的望着他,嬴政瞪了他一眼,陈慎之恍然大悟,捂住自己的嘴,示意不再出声。

陈慎之换了一卷简牍,又拿了另外一卷来看,没有方才的逗趣,他这回看的是史书。

要知道先秦的史书保留的非常稀少,而且不全面,嬴政这里很多都是孤本,价值连?城,简直是陈慎之梦寐以求的宝库。

陈慎之又开始津津有味的读起来,这回不发笑了,蹙着眉,一脸严肃,指着简牍上的一个字儿道:“陛下,这个字儿怎么念?”

嬴政:“……”

再过一会儿,陈慎之又指着另外一个字儿:“陛下,这个字儿甚么意思?”

嬴政:“……”

陈慎之:“陛下……”

嬴政将案宗往案几上一撩,凉丝丝的凝视着陈慎之:“朕还能批阅简牍么?要不然你来?”

陈慎之使劲摇手:“陛下您来,您来。”

嬴政道:“那你能安安静静,一句话不说么?朕不会将你当做哑子。”

陈慎之干笑:“陛下安心,慎之可以做一个安静的美男子。”

嬴政没好气的收回目光,幽幽的道:“不认识的字写下来,一会子统一拿给朕看。”

陈慎之立刻欢喜起来:“谢陛下!”

陈慎之一审虽然简单,但是分量十足,嬴政也发现了,今年一审的分量,可比去年公子扶苏的分量大很多,可以说是翻倍还要拐弯。

其实嬴政心里明白,毕竟公子扶苏乃是自己的儿子,又是长子,这自古以来,长子为储君,好像是不争的事实,再者,公子扶苏在朝廷中建树颇高,为人谦和,他虽是儒家代表,但法家的人看到公子扶苏,也不会厌恶,甚至还有些敬佩与惺惺相惜。

而陈慎之……

陈慎之初入朝廷,官职是个膳夫中大夫,嬴政突然让他来协助考核,许多人是不服气的,虽王绾与李斯秉公处理,但二人也想看看陈慎之到底有几斤几两,所以特意给他安排了繁重的工作量,就是想要彻底试探试探。

然,他们哪里知道,这哪是试探陈慎之呢?分明是给嬴政加码。

嬴政忙了一下午,转眼到了日落,头晕目眩,再睁开眼目,已然变成了陈慎之。

陈慎之也发现了,又到了对换的时候,他抬了抬手,很自觉地从席位上让出来,道:“陛下,您继续,继续。”

嬴政:“……”

虽然对换了身子,但简牍还没看完,嬴政便继续批看审阅,这时候赵高走进来道:“陛下,可否需要布晚膳?”

陈慎之的眼眸登时亮了起来,道:“可。”

嬴政:“……”

寺人宫女鱼贯而入,将晚膳安置在路寝宫的太室,便规规矩矩的退了出去,全都守在外面等候伺候。

陈慎之也不客气,跑到案几前面坐下来,笑道:“陛下您忙,不用管慎之,慎之自己个儿用膳便可。”

嬴政气都气饱了,再者说了,他这具身子没有味觉,也就没有食欲,当即没说话,继续批看。

陈慎之突然想到了甚么,嘴里叼着一片藕片,手掌油花花的跑过来道:“陛下,您的字儿写丑一些。”

“丑一些?”嬴政不解。

陈慎之微笑:“毕竟慎之的字儿没陛下那么铿锵有力,若是突然改变了画风,王相与李相又都是人精,定会惹人怀疑的。”

嬴政再一次无语,被哽住了。

“陛下。”赵高在太室门外朗声道:“郑姬来了,请求谒见陛下。”

陈慎之看了一眼嬴政,道:“不见?”

嬴政还未发话,赵高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陛下,这……齐夫人也来了,同样请求谒见陛下,说是……说是亲手做了雉羹。”

陈慎之笑着道:“陛下很是抢手嘛。”

嬴政揉了揉额角,低声道:“都不见,打发了。”

陈慎之道:“一个也不见?”

嬴政道:“怎么,朕的妃嫔,你还想见一见?”

“慎之不敢,”陈慎之道:“只是……陛下您上次就没见郑姬娘娘,这会子还不见,慎之恐怕……掖庭中会不会流传一些关于陛下不好的流言蜚语。”

“甚么流言蜚语?”嬴政道。

陈慎之咳嗽了一声,道:“就是……中年危机,不太行。”

中年危机?!

嬴政的脸色黑压压的,陈慎之赶紧道:“慎之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可陛下一到天黑便不见妃嫔,白日里又不能白日宣淫,这十足可疑啊。”

嬴政道:“你以为这掖庭,便这么简单么?郑姬身后的外戚,乃是法家学派的代表,你以为她这会子前来,是做甚么来的?单单为了争宠,单单为了给朕送汤羹?”

陈慎之眨了眨眼目,迟疑的道:“那齐夫人是……”

嬴政道:“齐夫人乃是淳于越的同宗,你说呢?”

“那便是正儿八经的儒家代表了。”陈慎之点点头,原是如此,后宫掖庭之中,竟也参与了儒法流派之争。

流派,在那个年代,不只是学派那么简单,更是信仰,臣工们都是凭借着信仰来侍奉君主的,有人撼动信仰,比杀头还要可怖。

嬴政道:“朕今日见了郑姬,还是齐夫人,明日他们的外戚便会得寸进尺,在朝廷中血雨腥风,如今又是考核官员的时刻,你觉得朕能见她们么?”

陈慎之乖巧摇头:“不能。”

“不能还不打发了?”嬴政道。

“哦——”

陈慎之站起身来,朗声道:“朕今日公事繁忙,让郑姬与齐夫人回去罢。”

“敬诺,陛下。”

“是了,”陈慎之突然说了一声,赵高立刻停住脚步:“陛下您吩咐。”

陈慎之道:“让郑姬与齐夫人,把吃食留下来。”

嬴政白了陈慎之一眼,又低头继续批看文书,道:“你啊。”

赵高立刻去通传,郑姬和齐夫人谁也没见到嬴政,但是不敢执拗违逆,全都离开了。

陈慎之喝着齐夫人亲手熬得雉羹,道:“嗯?这雉羹的味道不对啊,和慎之自己熬的味道一模一样。”

嬴政一点儿也不意外,毕竟这些夫人们十指不沾阳春水,根本不会理膳,每次拿来亲手做的膳食,其实都是从膳房端来的,这豆雉羹八成就是陈慎之本人做的,被齐夫人给端走了。

陈慎之叹气道:“陛下您也不容易,朝廷上要一碗水端平做端水大师,这掖庭里还要雨露均沾。”

他说到此处,给嬴政倒了一耳杯水:“陛下您可要注意身体啊。”

嬴政:“……”朕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第112章 问斩陈慎之

陈慎之笑道:“陛下, 别停下来了,这些卷宗今天晚上都要批看完,明日两位丞相还等着验收呢。”

嬴政没好气的道:“再说一个字,你便自己批看。”

陈慎之抬起手来, 左右手食指交叠在自己唇上, 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示意自己不会出声。

陈慎之食完了晚膳就有点困了, 歪在太室东榻上悠闲的看孤本, 头一垂一垂的, 没一会子便睡着了。

嬴政批看到深夜,终于是把这些一审的文书批看完,抬头一看,好家伙, 怪不得陈慎之突然安静了下来,原是睡着了。

他手里握着简牍,歪在榻上, 头向后仰着,冕旒已经从头上掉了一半,也不觉得坠得头发疼。

嬴政站起身来, 真的很想将简牍扔在陈慎之脸上,这天底下哪里有皇帝批看文书, 臣工睡大觉的理儿?

可嬴政稍微犹豫了一下, 这张脸总归是朕自己的,扔上去明日怕是要留疤,还是忍一忍罢了。

嬴政把文书归置整齐, 又恐怕陈慎之这么睡下去, 明日落枕的会是自己, 耐着性子走过去,将陈慎之摆正,把冕旒摘下来放在一边,又拉过被子盖在陈慎之身上。

“唔……炸藕合……好吃……”陈慎之被拨弄了好几下,竟然没有醒过来的意思,反而叨念了一声。

嬴政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十足不甘心,把刚给陈慎之盖上的被子掀起来,又觉得这天气转凉,万一朕害了风寒还是自己难受。

嬴政干脆将被子扔过去,把陈慎之连脑袋带脚,全都盖起来,这才笑了一声:“叫你睡。”

嬴政没有在太室过夜,毕竟太室的东榻就那么一张,外面守夜的小榻他是万万不会睡的,有失身份,又不想和陈慎之挤在一起,还有这些文书,也要拿回政事堂才行。

于是嬴政任劳任怨的抱着文书离开了路寝宫,先是回到政事堂,把卷宗全都归位,然后又回到了陈慎之在宫中下榻的屋舍,这才躺下来和衣而眠。

“公子,公子?”

“公子,该起身了……”

陈慎之好像听到了詹儿的声音,软软的,他迷茫的睁开眼睛,果然看到了詹儿,詹儿正在唤他早起。

陈慎之伸了个懒腰,左右一看,自己这是在屋舍里,并非在太室?

他打了个哈切,道:“「我」……昨天晚上甚么时候回来的?”

詹儿不疑有他,道:“公子都忙糊涂了么?快天亮才回来的,政事堂的公务这般繁忙么?”

陈慎之挑了挑眉,真是辛苦陛下了,自己昨儿个晚上食的太多,直接睡过去了,没成想嬴政忙了一晚上。

陈慎之梳洗整齐,便往政事堂而去,他刚到门口,便听到几个臣工小声道:“这是那田慎之整理的?”

“一晚上,全都整理完了?”

“左右相分明是想考验他,没成想这齐公子真的有两把刷子,全都做完了?”

“要是换做我,我定然是无法完成这么多卷宗的,若是只求快出了错,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我还以为齐公子只是有些谄媚的本事,没想到……是有真本事的?”

陈慎之在外面「偷听」,不由一笑,心道自然,这文书可是你们的陛下批看的,何止是两把刷子,简直一身都是刷子!

陈慎之施施然走进去,臣工们立刻迎上来,比昨日里可热情多了,拱手道:“齐公子来了。”

“中大夫来了。”

“中大夫批看这么多卷宗,辛苦了罢。”

陈慎之温文尔雅,像模像样的一一还礼,谦虚的摆手道:“没甚么,没甚么,大家伙儿都是为朝廷效力,为陛下分忧,何谈辛苦呢?”

“是是,齐公子说的是。”

“中大夫说的无错啊!”

李斯与王绾来到政事堂之时,便看到里面一片和谐,与昨日里的疏离完全不一样。

王绾笑着捋自己的胡子:“看来这齐公子,的确有些本事儿的。”

李斯道:“希望如此。”

昨日里陈慎之分配的卷宗很多,王绾与李斯本以为他完不成,没成想他全部完成了,今日就没有那么多要分配的了,陈慎之清闲了下来,甚至还有空在班上看「课外书」。

临近正午,臣工们准备去用膳时,午后还有一个时辰歇息。

臣工们主动对陈慎之道:“齐公子,要不要一起去用些膳食?”

陈慎之听到用膳,本是很欢心的,但自己这幅身子,吃饭也无个滋味儿,若是被人发现了无知无感的秘密,唯恐惹来甚么麻烦,便婉拒道:“慎之手头还有一些卷宗没有看完,诸位卿大夫先去罢,待慎之忙完再去。”

“齐公子果然是我等楷模啊!”

“是啊是啊!”

大家寒暄了一番,便离开了,只留下陈慎之一个人。

陈慎之呆在政事堂里,光明正大的把从嬴政太室带出来的孤本拿出来看,看的津津有味。

“公子!公子!”

詹儿突然从政事堂外面跑进来,他平日里素来都是沉稳持重的性子,毕竟经过了这么多大风大浪,早就养出了处事不惊的秉性,可今日不同。

“怎么了,詹儿?”陈慎之放下手头的孤本。

詹儿焦急的道:“公子!大事不好,章台宫卫尉被抓了!”

陈慎之登时收敛了笑容,道:“二兄被抓了?”

陈慎之说的二兄,可不就是之前结拜过的章邯么?章邯不只和陈慎之结拜过,还与嬴政一同结拜过。

章邯因护驾有功,被嬴政亲封章台宫卫尉,那可是嬴政面前的亲信重臣,谁能下令抓章邯不成?

陈慎之道:“是谁下的令?”

詹儿道:“是司马署下的令!据说是博士仆射淳于越检举了卫尉,说章台宫卫尉章邯,其实是……逃兵。”

是了,章邯是逃兵,这一点毋庸置疑。

陈慎之与嬴政第一次见到章邯的时候,章邯是个土匪,带着一帮子兄弟,手里的兵刃还是刻了字的,显然是从军营中偷出来的。

这事情嬴政是知情的,但是没有追究,没成想今日被翻了出来,在秦朝,逃兵的罪名非常严重,更何况章邯在逃走之时,还引起了暴?乱,偷走了这么多兵刃,绝对是死罪!

陈慎之皱眉:“又是淳于越。”

淳于越与陈慎之不和,这点陈慎之是知晓的,但他万没想到,淳于越竟然牵连到了章邯。

章邯虽与陈慎之不过是结拜干系,但陈慎之心里敬他,章邯还是被自己牵连的,他当即坐不住了,站起身来道:“不必着急,我这就去谒见陛下。”

“去何处?!”

一个人声音从政事堂外面响起,有人走了进来,可不就是博士仆射淳于越吗?

淳于越竟然是带着虎贲军来的,幽幽的道:“田慎之,你知情不报,窝藏逃兵,罪不可恕,与罪贼章邯同罪,来人,扣起来,送入圄犴!”

“你们干甚么?”魏詹登时眯起眼来,拦在陈慎之面前:“谁敢动公子?!”

“放肆!”淳于越呵斥:“一个小小的宫仆,也敢喧哗政事堂?你还当自己是魏国的公子么?”

“来人!”淳于越道:“宫役魏詹,妨碍公务,一并抓起来。”

虎贲军立刻听令,将陈慎之与魏詹全都抓起来,陈慎之蹙眉:“淳于仆射,慎之好心提醒你一句,你今日的做法,可是引火烧身。”

已经过了正午,最晚天黑,嬴政一定会发现陈慎之被关在了圄犴中,毕竟天黑之后,嬴政便会变成陈慎之,到时候被关起来的可就是嬴政本人了。

淳于越大胆将嬴政关押起来,可不是引火烧身么?

“引火烧身?”淳于越冷笑:“区区一个佞臣邪辟,口气倒是不小!逃兵之事,由司马与司理共同审理,等问斩你与罪贼章邯之后,我自会与陛下启奏!想必陛下会明白老臣的一片苦心的!”

陈慎之没有再说话,直接被虎贲军带走。

嬴政今日没甚么公务需要忙碌,他上午补眠一会子,起身用了午膳,没见到陈慎之来烦自己,心想着难道是今日陈慎之被委派的卷宗不多?

也是,李斯与王绾显然是在试探陈慎之,哪里能鉴天儿的那么多文书,恐怕今日他们看到陈慎之完成了卷宗,都对陈慎之另眼相看起来,嬴政很了解王绾与李斯二人,他们都是有风度品格之人,绝不会故意为难陈慎之。

嬴政用过膳食,便随口道:“赵高。”

“小臣在。”

嬴政道:“去政事堂看看,若是没有不忙碌,便将中大夫叫来。”

“是,陛下。”赵高根本无需问中大夫是哪个中大夫,可不就是陈慎之么?

“陛下!”赵高刚退出去,慌忙又跑了回来。

嬴政蹙眉:“何事慌张?”

赵高匆忙道:“陛下,中大夫不在政事堂。”

“不在?”嬴政道:“这小子又跑到何处去了?膳房可寻过?”

“不不,”赵高道:“不是这个意思,陛下!司马的人突然去了政事堂,说是经由博士仆射检举,章台宫卫尉章邯乃系逃兵罪贼,中大夫窝藏罪贼,一并下狱了!”

第113章 认罪书

“进去!”

陈慎之被狱卒推搡着, 押入圄犴。

陈慎之悠闲的走进牢房,这已然不是他第一次「坐牢」,简直轻车熟路,一点子也不会陌生。

“三弟!”一个声音从对面传来, 陈慎之抬头一看, 是二哥章邯, 被关在对面的牢房中, 两个人之间隔着一条过道。

章邯立刻站起来, 走到牢房门口, 扒着牢门:“三弟,你也被抓起来了?都怪我,是我连累了你。”

陈慎之反而是最平静的一个:“二兄快别这么说,我们结拜的时候都说好了, 做兄弟的,甚么连累不连累的?再者,错不在二兄。”

陈慎之一开始就知道章邯是逃兵, 不只他知道,嬴政也知晓这件事情。

章邯不只是逃兵,还带着一百多号士兵, 在军营造反,杀死了卫尉, 偷走了军营的兵器, 落草为寇。

军中暴?乱的事情震动朝野,章邯一直外逃,没有一人可以抓到他, 后来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根本没人知道暴?乱的真相, 章邯成为了人人喊打的马贼,而那个被章邯杀死的卫尉,反而成了「烈士」。

而这件事情,实际上章邯和那一百号逃兵才是受害者,军中卫尉为了保住自己的头衔和军功,意图坑杀自己人,取首级来充当敌军首级,章邯等人也是因为不想坐以待毙,才愤然反抗。

没成想入了咸阳之后,章邯的身份反而被有心之人拿出来做文章。

章邯叹气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当时那个庸狗卫尉是我杀的!兵器也是我偷的,与你无干!”

陈慎之笑了笑,道:“二兄你便省省力气罢,你难道看不出,他们纠察的岂是逃兵和兵器的事情?”

章邯虽然是个武将,但是他不傻,反而很机敏,其实他已然隐隐知道,这次自己和陈慎之下狱,逃兵和兵器的事情不过是个借口罢了,真正的问题在于党派之争。

换句话说,陈慎之和章邯,是被卷入了儒法争斗和新旧争斗之中。

陈慎之道:“若是说连累,其实是慎之连累了二兄。”

如果不是因为有人想要找陈慎之的茬子,也不会将章邯的事情翻出来,所以说实在的,章邯才是那个被连累的。

章邯皱眉道:“你这是甚么话?我若不是逃兵,三弟也不必被他们找茬。”

陈慎之笑道:“既然如此,咱们也就别说谁连累谁了。”

章邯道:“三弟说的有道理,为今之计,是要出去才是,可是……”

可是他们被关在这里,就连魏詹也被抓了起来,不知道还有谁能帮他们出去。

陈慎之轻松的道:“二兄别急,咱们慢慢等,最多天黑之时,必然会有人前来营救。”

章邯狐疑,但也没有多问,他素来相信陈慎之。

时辰一点点过去,牢卒前来送饭,“哐!”一声将饭菜往地上一扔,全都洒了出来,倘或不是陈慎之退得快,绝对扔在自己身上。

“你们做甚么?!”章邯怒目而视,他身材高大,一双虎目,瞪人的时候十足威严。

牢卒吓了一跳,退后好几步,道:“做甚么?!这可是上面特意吩咐的,给膳夫送饭的时候,一定要特殊照顾!”

上面吩咐的……

陈慎之了然的一笑,道:“二兄,无妨,这里的饭菜口味不佳,便算是没有洒,慎之也是不会入口的。”

“不吃?”一个声音凉飕飕的笑起来:“那你恐怕会饿死在圄犴之中!”

踏踏踏……

是脚步声,有人走进了圄犴,陈慎之定眼一看,原来是博士仆射淳于越。

陈慎之平静的注视着淳于越,章邯怒声道:“是你?!就是你构陷于我,还牵连了三弟!”

“构陷?”淳于越道:“你难道不是逃兵?你难道没有制造暴?乱?你难道没有偷盗军营兵器?”

章邯眯着眼睛,淳于越又抢白道:“这个朝廷里,就是有你这样不三不四的人,所以才会愈发的肮脏不堪!”

陈慎之淡淡的道:“仆射关心的恐怕不是朝廷是否肮脏,而是新旧之争罢?陛下统一天下,采用新制,而仆射却觉得新制一无是处,只有承袭老祖宗的旧制,才是正道……你是怕了。”

“怕?!”淳于越道:“几个肖小,我何须惧怕?”

陈慎之道:“你害怕陛下会继续采用新制,这样你的利益,你的党派,还有你的信仰,都会被踩踏在新制的足下,你惧怕这一切的崩塌。”

淳于越眯着眼睛盯着陈慎之:“你这张嘴可真是妙啊,我倒要看看,你一会子还能说出甚么来!”

“来人,”淳于越一挥手:“把他带到刑室。”

“敬诺!”

章邯“哐!!”狠狠砸着牢门:“你们敢?!”

“一个囚徒,有何不敢?”淳于越不耐烦的道:“带走!”

几个牢卒打开牢门,将陈慎之押解出来,往刑室而去。

“三弟!!三弟!”

章邯大喊着,但是于事无补,只能眼睁睁看着陈慎之被带走。

陈慎之这个当事人,反而很平静,被推搡着进入刑室,长身而立,脸上不曾出现一丝惧怕。

淳于越道:“两日之后,便是你问斩的日子。”

陈慎之挑眉:“敢问仆射,慎之何时认罪?无有认罪,如何问斩?”

“你会认罪的。”淳于越道:“你的罪行昭彰,就算嘴巴再硬,一会子也会认罪的。”

牢卒将陈慎之绑起来,绑在木架之上固定,又将一方小羊皮放在陈慎之面前,那是早就准备好的认罪书。

淳于越道:“你若是乖乖认罪,也可免受一些皮肉之苦。”

“皮肉之苦?”陈慎之笑道:“慎之长这么大,还不曾体会甚么是皮肉之苦,若仆射您有这样的本事,慎之也很想领教领教。”

“你!”淳于越怒目而视,以为陈慎之是嘴硬。

他殊不知,陈慎之说的都是大实话,因为他根本没有痛觉,无知无感,所以淳于越就算给陈慎之用刑,陈慎之也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嘴硬?”淳于越冷笑:“先赏他三十鞭笞,若是一会子还嘴硬,就一根根拔掉他的牙齿,切掉他的舌头。”

牢卒举着鞭子走过来,鞭子漆黑一片,上面带着倒钩儿,倒钩里残存着发黑的皮肉碎屑。

“等等。”

牢卒高高扬起鞭子,刚要打下,陈慎之突然发话。

“怕了?”淳于越道:“那便认罪。”

陈慎之没头没尾的道:“甚么时辰了?”

淳于越皱眉,陈慎之笑道:“怎么还没天黑?”

淳于越道:“不必理会,给我打!打到他招认为止!”

“是!”

牢卒再一次高高举起鞭子,猛地落下。

“啪!!”

鞭子落下去,却没有打在陈慎之身上,一只大手突然伸过来,一把抓住牢卒的鞭子,猛地一抖。

牢卒没有防备,手腕一拧,鞭子已经脱手而出,“啪!”一声掉在地上。

“谁敢?”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响起。

是嬴政!

“拜见陛下!”淳于越和一干牢卒立刻匍匐在地上,不停作礼。

陈慎之被捆在木架上,是无法作礼的,趁着众人伏低头颅,低声对嬴政道:“陛下来的真及时,慎之还以为天黑之后陛下才会知晓呢。”

嬴政没好气的看了一眼陈慎之,随即冷声道:“朝廷的中大夫下狱,两日之后问斩,朕为何不知道?”

“陛下……”淳于越想要辩解,嬴政根本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怎么,朕是不配知晓?”

“罪臣不敢!罪臣不敢!”淳于越连连叩首:“这贼子伙同逃兵章邯,司马署与司理署共同审理,证据确凿,罪臣只是以为陛下日理万机,处死一个膳夫,便不劳动陛下烦心了。”

“怎么,”嬴政道:“还拿司理和司马来压朕?”

“罪臣不敢啊!”

嬴政幽幽的道:“田慎之身为中大夫,不管是甚么中大夫,他的官阶摆在这里,处死一个中大夫,竟无人呈禀于朕,淳于仆射,你可真是越发的出息了!”

淳于越还想辩解,嬴政冷声道:“你以为自己那点子小心思,朕不知情?”

“陛下……”淳于越浑身筛糠一般。

嬴政又道:“你若是把这些心思,全都用在政务上,朕也不必如此忧心!”

淳于越已经不敢说话,以头抢地。

嬴政摆了摆手,示意为陈慎之松绑,陈慎之活动了一下自己被勒红的手腕,朝着淳于越展开一个毫不吝啬的微笑,在淳于越眼中看起来就仿佛是挑衅一般。

嬴政道:“章邯的事儿,朕早就知晓,既然司马署和司理署这么闲得慌,旧事重提,朕也想要算一算这个总账。”

他说着,看了一眼陈慎之道:“彻查章邯逃兵的事,朕就交由你来处置。”

“陛下?!”淳于越震惊不已:“可……可中大夫他是知情人,窝藏逃兵罪责,应属连坐!”

“连坐?”嬴政道:“朕也知情,要不要一起连坐?”

“臣不敢!不敢!”淳于越又低下头去,这次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嬴政道:“务必将当年军中暴?乱的事情,给朕查的一清二楚,不管是涉及谁,也不管干系了哪家达官显贵的利益,全都给朕揪出来。”

陈慎之拱手道:“敬诺,请陛下安心,慎之定不辱命。”

第114章 看破又说破

章邯的事情本和陈慎之有干系, 嬴政却认命陈慎之来监察此事,很显然,嬴政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淳于越虽然看不上陈慎之,但他也不是个痴人, 自然明白嬴政的意思, 如果再执拗下去, 只会对自己不利。

陈慎之虽然被放出来了, 但是章邯还在圄犴之中, 只有陈慎之调查清楚当年军中暴?乱一事, 才能还章邯一个清白,否则逃兵这一个罪名,章邯便必死无疑。

陈慎之跟着嬴政从圄犴出来,直接回了路寝宫。

嬴政皱眉道:“当年的都尉已经被二弟砍死, 这件事情又过了些年月,想必不是那么容易查清楚的。”

陈慎之道:“若是那般容易查清楚,淳于仆射也不会信誓旦旦的来找茬儿了。”

嬴政道:“这就是朝廷。”

朝廷中有太多灰色的地带, 派系之间的利益冲突,没有明确的对错,往往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甚至是为了自己派系的利益,而做一些小小不言的「坏事儿」, 因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想要查当年的事情, 就必须由当年军营的都尉入手。都尉已经死了,军营中的士兵全都跟着章邯跑路,虽然这些士兵都能给章邯作证, 但他们一起做逃兵, 就是从犯, 从犯是无法给章邯作证的,因此这么多人证都等于没有,还需要找其他证明。

第二日一大早,陈慎之为了章邯的事情,特意准备去跑一趟司马署,查查当时的卷宗档案。

他还没走到司马署,迎面便看到一个小豆包跑过来,天真烂漫的,应该是在顽耍。

能在宫中这般肆意跑动的,绝对不是甚么小人物。

陈慎之等那人到了跟前,拱手作礼道:“幼公子。”

原来是嬴政的小儿子胡亥。

公子胡亥也像模像样的拱着小肉手:“中大夫。”

陈慎之还有事情要忙,所以不便久留,小胡亥蹦跶跶叫住陈慎之,歪了歪小脑袋,一脸纯正的道:“中大夫,我听说中大夫正在纠察当年军中作乱的事情?”

小胡亥年纪很小,章邯军中暴?乱的时候,他岂不是更小,根本不记事儿,没想到胡亥却提到了这个。

陈慎之道:“幼公子对此也有耳闻?”

小胡亥摇头:“我也只是刚刚听说的,不过……”

他说着,笑的天真烂漫:“不过,我可知晓另外一件事情哦!还是听大兄说的呐!”

小胡亥神神秘秘,拢着小肉手:“当年军中的副都尉,也就是暴毙都尉的副手,并没有死掉哦,事情发生之后,就给调离了军中,眼下就在司马署供职呢!”

陈慎之挑了挑眉,看来这幼公子知道的还挺多,想必小胡亥这么一大早上在这里跑来跑去的,其实就是为了等自己,说刚才那番话罢?

果然,这宫廷中就算是个孩子,也有两把刷子,否则真的无法生存下去。

小胡亥又道:“我还叽道!我还叽道!”

他一蹦一跳的:“这个副都尉,还有暴毙掉的都尉,其实都是淳于仆射的学生!”

竟然还和淳于越有干系?

其实这个朝廷多半就分为两个派系,要么是法家,要么是儒家,不只是文臣,武将也分为这两派系,就是这么凑巧,当年的都尉,还有副都尉,全都是淳于越的派系。

陈慎之眼眸微动,随即看向小胡亥,笑着道:“多谢幼公子相告,这天色如此之早,就劳烦幼公子在此处等慎之,慎之实在过意不去。”

小胡亥听了一僵,他方才跳窜窜的出来,摆明是「无意间偶遇」的陈慎之,但陈慎之一语道破天机,看破又说破。

的确,公子胡亥的确是特意在此处等候陈慎之的,昨儿个嬴政下令让陈慎之彻查章邯的事情,胡亥就听说了,今日一大早,特意在陈慎之的必经之路上等候,为的就是把方才那几句话,原原本本的说给陈慎之听。

其实道理很简单。

当年的都尉和副都尉都和淳于越有干系,而淳于越又是公子扶苏的老师,如果淳于越受牵连,对于公子扶苏和他的党派来说,也是一次致命的打击。

虽然小胡亥年纪尚小,看起来天真烂漫的,但他已经开始有意无意的培养势力。

削弱公子扶苏的势力,就是对自己势力的最大培养……

小胡亥眯了眯眼睛,一副天真的道:“中大夫,你说甚么呐,我怎么听不懂?鸭!我得去读书了,不然君父又要说我贪顽啦!”

说完,一溜烟儿跑走了。

陈慎之看着小胡亥跳窜窜离开的背影,摇了摇头,便继续往司马署的方向去了。

天色刚亮,司马署里还没有甚么人,一个人影走进来,可不就是淳于越么?

淳于越刚走进来,就被人一把拉住,吓了他一个激灵,定眼一看,原来是司马署的中大夫。

也就是小胡亥口中,当年的副都尉。

中大夫拉住淳于越,道:“师傅。”

淳于越道:“这一大早上的,叫我过来做甚么?”

中大夫将他拉进来,关上舍门,这才小心翼翼的道:“陛下下令,让田慎之彻查当年军中暴?乱之事啊!”

“我自然听说了。”淳于越道。

“大事不好了,师傅!”

“何事惊慌?”淳于越问。

那中大夫脸色惨白,焦急的道:“您老人家有所不知,其实……当年军中暴?乱,是有缘故的!”

淳于越何其聪明,他眼睛一转,心窍陡然一抖:“难道……真的如章邯所说?!”

中大夫脸色为难,却还是点点头。

淳于越登时感觉天旋地转,险些跌坐在地上。

“师傅!”中大夫赶紧搀扶住淳于越,道:“您有所不知,其实当年……当年的确是都尉想要将功补过,但苦于没有敌军人头……”

当年都尉吃了败仗,按律当斩,想要将功补过唯一的办法,就是打一次胜仗,如果这次胜仗打的漂亮,都尉不但可以免去死罪,还可以因祸得福,但那时候根本没有敌军可以给他杀。

秦人的制度是「人头制度」,杀敌要看人头数量,于是都尉就想出了一个办法,召集了手下的士兵,准备割掉他们的人头,充当敌军的人头,到时候只需要向上禀报,说是军中死伤惨重,便可以搪塞过去。

“糊涂!!糊涂啊!”淳于越使劲拍着大腿:“我只当这是谣传,怎么会想到,你们师兄弟竟然做出这等糊涂事情!”

当年都尉做的丑事儿,淳于越并不知情,毕竟如果淳于越知道其中的原委,也不会冒险拿这件事情做文章了。

淳于越以为章邯只是单纯的军中暴?乱,才会拎出这件事情,一定要针对陈慎之与章邯。

中大夫着急的道:“现在怎么办,如何是好啊!陛下令田慎之纠察此时,很快就会查到司马署。”

“你现在才说!”淳于越道:“为何不早说?!”

中大夫也是能瞒一时是一时,毕竟都尉已经死了,死无对证,他这个从犯根本没甚么可惧怕的,但谁想到,陛下竟然下令让陈慎之亲自彻查,若是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彻查,都不会有这么大的问题。

淳于越又是悔恨,又是纠结,最后道:“这件事儿,你绝不能把当年的实情说出去,否则完蛋的不是你一个人,而是我们整个儒派!”

一旦当年的事情曝光,那么法家学派必然会站出来,重创淳于越为代表的儒派,到时候别管谁在理谁不在理,必然都是趁火打劫,甚至赶尽杀绝!

踏踏踏……

是跫音,朝这边来了。

淳于越吓得汗毛差点竖起来:“我先走了,你记得,这件事情,千万不能承认,抵死不能承认,那些逃兵无从作证,当事人只剩下你一人,倘或你不承认,便没有人能知道当年的真相。”

“是是!”中大夫连声答应:“师傅放心,我知了。”

“中大夫?司马中大夫可在么?”陈慎之的嗓音从司马署的外堂传来,已经往里走来。

淳于越赶紧从后舍门离开,中大夫深吸了两口气,走过去开门,一脸惊讶的道:“哎呦,这不是齐公子么?甚么风,把您吹来了?”

嬴政昨日下令,让陈慎之彻查当年军中暴?乱的事情,按理来说,司马和司理应该都接到了公文,司马的中大夫不该如此惊讶的。

他当然不惊讶,而是装作很惊讶,用惊讶来粉饰自己的紧张。

陈慎之上下打量了一眼眼前的中大夫,也不点破,道:“慎之是奉命前来,调查章邯军中暴?乱的事情,还请司马中大夫配合。”

“自然自然!”中大夫道:“自然要配合。只是……”

中大夫话锋一转:“只是咱们司马管事儿的人都不在,还没来班上,要不然这样罢,齐公子稍待一会子,等大夫们都来了……”

不等他的话说完,陈慎之笑眯眯的打断:“慎之找的便是中大夫您。”

“我?”中大夫腿肚子转筋,强自镇定。

陈慎之道:“慎之尝听说,军中作乱之时,中大夫正巧任职副都尉,可有此事?”

“这……这……”中大夫若不承认,未免显得太假了一些,这了半天,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是、是了,这么多年了,我险些给忘了,您看我这记性!实在对不住,对不住。”

“无妨。”陈慎之没空听他这些可有可无的废话,单刀直入:“慎之此次前来,就是想问一问中大夫,当年章邯军中暴?乱,可有内幕。”

“内……”中大夫额角一阵阵飚冷汗:“内幕?不知齐公子所指的是甚么?”

“当年的人,死的死,逃的逃,”陈慎之仔细地观察着中大夫的表情:“唯独中大夫一个人幸存下来,按理来说,大夫您是最了解当年内情之人罢?”

中大夫干笑:“这……实属没有内情,恐怕是时日太过久远,我竟不记得甚么内情,只记得军中突然暴?乱,几个匪贼抢了兵刃,杀了都尉,连夜逃跑了,十足……十足的恶狠呢!没成想,竟然是章台宫的卫尉,这……造化弄人啊!”

陈慎之挑眉:“中大夫可还记得旁的甚么?”

“无有了。”中大夫摇手:“就是这么多,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陈慎之追问。

“是、是了,”中大夫打了一个磕巴:“千真万确!”

陈慎之竟没有再纠缠,就这么放过了中大夫,笑的一脸亲和温柔:“既然如此,多有叨扰了。”

中大夫纳罕,就这么走了?只是问几句,也没有再追问,他还以为陈慎之是个极为难缠之人,没想到这般容易便能摆平?

陈慎之拱手道谢,施施然离开了司马署,中大夫特意送他到门口,直到看不见了,这才狠狠松了口气,擦了擦额角上的虚汗。

陈慎之离开司马署,直接往路寝宫的太室而去,嬴政正在批看文书,见他回来,淡淡的道:“查的怎么样?”

陈慎之道:“慎之去了一趟司马署,当年的副都尉,如今是司马署的中大夫,且还是淳于仆射的弟子。”

“哦?”嬴政挑眉。

陈慎之似乎想起了甚么,似笑非笑的道:“陛下可知道,这则消息是谁卖给慎之的么?”

嬴政没说话,但放下了手中的卷宗,显然是有了兴趣。

陈慎之幽幽的道了三个字:“幼公子。”

“胡亥?”嬴政蹙眉。

陈慎之点点头,感叹道:“幼公子年岁虽小,不过这宫中的确没有省油的灯啊。”

嬴政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他实属没想到,胡亥小小年纪,平日里乖巧天真,竟也有这样的心思。

嬴政道:“副都尉拒不承认,当年的事情知情人甚少,你打算如何?”

陈慎之挑了挑眉,并不如何担忧,而是突然发问:“陛下,您可知甚么是吐真水么?”

“吐……真水?”嬴政当真闻所未闻。

陈慎之道:“这吐真水便是字面儿意思,饮下此水,只会说真话,不会说假话。”

嬴政挑眉:“还真有这样的神水?那司理岂不是不用审理纠察了?只要饮下此水,天底下便没有破获不了的案子。”

陈慎之道:“便是这意思,只不过这吐真水,极其稀有,且只有慎之一个人会调配,还要因人而异。”

嬴政越听越是好奇,陈慎之却不再说下去,反而卖了个关子。

陈慎之离开路寝宫之后,找来魏詹,道:“你去悄悄查一查,这司马署的中大夫,可对甚么吃食不服。”

不服,其实就是古代对过敏的叫法。

陈慎之让詹儿去查中大夫对甚么吃食过敏,魏詹虽不知其中缘由,但他做事儿麻利,而且知道甚么该问,甚么不该问,半句话也没说,立刻便去查。

陈慎之叮嘱道:“切记,一定要悄悄的去查,不能叫中大夫察觉。”

“公子放心罢。”詹儿答应一声,很快离去。

别看詹儿年纪虽然小,但阅历一点子也不差,他办事儿陈慎之很是放心。

半天光景,詹儿利索的回来复命。

“可查到了?”陈慎之问。

“查到了,”詹儿道:“司马中大夫的确有不服的吃食,好似是对羊奶不服。”

“羊奶?”陈慎之挑了挑眉。

这年头牛都是「高贵」的动物,一头牛甚至比平头百姓还要金贵,只有祭祀的时候会用到牛,一般也不会饮牛奶。

羊奶虽然比牛奶普及,但问题在于羊奶都是游牧民族才饮的,朝廷中的达官显贵都不怎么饮羊奶,觉得不入流,上不得台面儿。

詹儿道:“中大夫对羊奶不服,只是……这平日里几乎见不到羊奶,且羊奶膻气味儿十足,中大夫也十足不爱见那个味道,公子若是想用羊奶做文章,恐怕是……”

詹儿虽不知陈慎之葫芦里到底卖的甚么药,但可以肯定的是,陈慎之定然要用中大夫不服的吃食做文章,这羊奶气味如此浓重,想要做文章可不容易。

陈慎之听了没有一点子为难,笑眯眯的道:“羊奶……也不错。”

他说着,对詹儿招招手,又道:“詹儿你来,再给我准备一些苦菜去。”

“苦菜?”詹儿更是奇怪了。

苦菜这种东西,如同名字一样,更是不入流的东西,一听名字就知道是苦涩的东西,很少有人会用苦菜入菜,这东西在宫里头几乎找不到,还要去市井淘换才行。

其实苦菜,便是后世的茶叶。

只不过秦朝根本不流行饮茶,苦菜一般都是入菜,茶叶入菜味道寡淡,局限性也很强,能做出来的菜色里里外外就那么几种,茶叶自然不会脱颖而出成为当时的主流。

眼下这个时候,茶叶还是籍籍无名之辈,百般被人嫌弃。

陈慎之又道:“还要弄一些羊奶来。”

詹儿默默记录下来:“是,公子。只是……”

詹儿实在想不出来,这苦菜和羊奶两样不入流的东西混合在一起,到底要做甚么。

“只是,”詹儿疑惑的道:“公子要这两样儿做甚么?”

陈慎之幽幽一笑,笑得高深莫测,道:“自然是……奶茶吐真水了。”

第115章 专门消遣朕

“奶……奶茶?”

魏詹根本没听说过什么是奶茶, 总觉得这个词儿古古怪怪的,而且这世上真的有吐真水儿么?若是真的有吐真水儿,司理署岂不是不必如此忙碌了?这天底下,还有破不了的案子么?

詹儿按照陈慎之的要求, 去寻了羊奶和苦菜, 虽然这两样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但所幸并不稀有, 想要找的话很好就能找到。

陈慎之被嬴政授命之后, 只去了一趟司马署, 然后就没有了动作,司马中大夫和淳于越三探四探,都没有探出个究竟,也不知道陈慎之葫芦里卖得甚么药。

司马中大夫实在忍不住, 偷偷去寻了淳于越,道:“师傅,那膳夫到底是个甚么意思?陛下下令让他彻查当年暴?乱一事, 他倒是好,只是来寻了我一趟,也没多问甚么, 怎么这两天没了动静?”

淳于越也拿不准,道:“之前田慎之信誓旦旦, 这过了两天, 兴许是查不到甚么线索,因而准备放弃了罢。”

的确如此,当年的暴?乱, 死的死逃的逃, 活下来的人都给章邯作证, 唯一知道事情始末的人就是司马中大夫,司马中大夫只要一口咬定章邯是暴?乱,那么陈慎之就无法给章邯翻案。

看起来,的确是个无解的难题。

淳于越冷笑:“田慎之如今不过是个膳夫,往日里也不过是个齐国的蛀虫罢了,能有甚么能耐,陛下让他去彻查纠察,真真儿是抬举他了。”

不是淳于越看不起陈慎之,他也曾是齐国人,以前就认识「田慎之」,田慎之不学无术,拜了一个好师傅,仗着这么好的天赋,却打了一手烂牌,被荀卿逐出师门,在儒学无立脚之地,成为了儒家的耻辱,淳于越自然看他不起。

只是淳于越不知道,田慎之已然不是当年那个田慎之,早就换了瓤子……

淳于越料定陈慎之没有甚么能耐,道:“再拖个三五天,他便也拖不住了,咱们静等便可。”

“是,师傅。”

淳于越又道:“你切记,无论那膳夫如何找你,你只要抵死不承认便好,甚么也别说。”

“是,弟子知晓了。”

淳于越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件事情,已然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关乎到咱们儒派日后在朝廷中的立足根本,绝不能让有心之人溜了空子!”

司马中大夫道:“师傅请安心,我知道。”

陈慎之悠闲的等了两日,魏詹弄到了羊奶和苦菜,陈慎之终于开始行动了,当然,不是去调查案子,而是往膳房去,准备做奶茶。

陈慎之进了膳房,膳夫们都有些奇怪,他们也听说了,陛下委任了膳夫中大夫纠察当年军中暴?乱的事情,没成想中大夫不去圄犴调查,不去司马署调查,反而跑到膳房来,这膳房能调查甚么?

陈慎之前脚进了膳房,后脚就有一个庖人小心翼翼的从膳房溜出去,一路左顾右盼,生怕有人跟踪,往花园的方向跑,很快看到有人站在那里。

那人身材圆圆润润,小小一只,可不正是小豆包一般的幼公子胡亥么?

庖人走过去,恭敬的作礼拱手:“见过公子。”

公子胡亥正在喂鱼,伸着小肉手,将手中的鱼食扔到水中,看着池塘中的鱼群为了吃食厮杀争抢,肉嘟嘟的小脸蛋轻轻一抖,幽幽的说:“中大夫那边儿,如何了?”

庖人回话道:“回公子,这……中大夫这几日都没有甚么的动作,前两日让身边的小童詹儿去寻了羊乳与苦菜,今儿个带着羊乳与苦菜进了膳房,好像是要做甚么新鲜的顽意儿。”

“羊乳?”小包子胡亥皱了皱肉嘟嘟的眉头:“苦菜。”

“是是,”庖人道:“就是这两样,稀罕的紧。”

饶是公子胡亥一直在宫中生活,也没听说过羊乳和苦菜能做甚么吃食的,羊乳又臊又腻,苦菜又涩又苦,都不是理膳的佳品,反而是下下品,入不得台面儿。

小胡亥缩着眉头,将最后一把鱼食抛入水中:“盯紧田慎之,能让君父如此重视,此子绝对不可小觑。”

“是,公子!”

正说话,一阵跫音往这边而来,长公子扶苏的声音朗声道:“幼弟?幼弟你在何处?”

是扶苏来寻胡亥了。

庖人有些慌张,刚想要离开,小胡亥立刻叫住他:“慌甚么?你现在走,正好儿与他打个照面,岂不是更惹人蹊跷?”

“是是,公子。”

胡亥没有让他走,公子扶苏很快来到跟前就看到小胡亥和一个庖人站在一起。

小胡亥扬起天真烂漫的小脸盘子,一跳一窜的要公子扶苏抱抱,奶声奶气的道:“大兄!大兄!你看,一起喂鱼嘛!”

说着,转头看向庖人,很自然的道:“你可还有鱼食?全都拿来!”

公子扶苏一看,原来这庖人是来给幼弟送鱼食的,也没有放在心上,便道:“马上要用膳了,乖乖随大兄去洗手,不要顽了。”

“哦!”小胡亥奶声奶气的答应:“听大兄哒!”

“真乖。”公子扶苏抱着胡亥:“走罢。”

陈慎之进了膳房,开始着手做奶茶。其实做奶茶很方便,煮茶、炒糖,根据自己的口味调配就可以。

羊奶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味道略微腥臊,但也有优点,那就是奶味浓郁,更加醇香,腥臊的味道陈慎之不担心,因为苦菜的味道苦涩,正好可以中和奶制的腥臊。

不需要一个时辰,陈慎之的奶茶便做好了,煮了一大锅备用,盛出来一些放在精致的羽觞耳杯之中,一杯热奶茶,一杯则是加了冰凌,变成凉丝丝的冰镇奶茶。

陈慎之端着两杯奶茶,便往路寝宫的太室而去,赵高就在太室门口,见到陈慎之笑眯眯的道:“陛下一直在等中大夫,刚才还在问中大夫纠察的如何了,问了好几回,等着您去复命呢!”

陈慎之挑了挑眉,嬴政等着自己复命,那是要让他失望了,因着自己根本不是来复命的,也不是来汇报进度的。

陈慎之走进去,嬴政正巧在休息,他活动着有些酸涩的肩膀,便闻到一股清甜的味道,说不出来的香醇,甜而不腻,还透露着一股清爽。

嬴政挑眉道:“让你纠察军中暴?乱的事情,朕可听说了,这几日你根本没有查案,反而见天儿的往膳房跑。”

陈慎之道:“看陛下您说的,慎之的本职乃是膳夫中大夫,不往膳房跑,能去哪里呢?”

嬴政道:“想来你是十拿九稳?”

陈慎之的面容平静,一点儿也不担心的模样,嬴政知道,陈慎之这人看起来不紧不慢温温吞吞的,但关键时刻不会掉链子,必然是已经想好了法子。

陈慎之将奶茶放在案几上,道:“陛下,这是慎之新作的饮品,换作奶茶,不如请陛下尝尝鲜?”

他的手艺,嬴政是清楚的,还经常琢磨一些稀奇古怪的顽意,嬴政批看了文书,正好有些疲倦饥饿,饮点也好。

嬴政净了手,十足讲究,这才端起羽觞耳杯。

陈慎之介绍道:“热奶茶甘醇,冰奶茶清爽。”

这天气不冷不热,冷热奶茶皆可,嬴政首先端起热奶茶呷了一口,入口先是甘甜,随即奶制品的醇香立刻划开,绵延在口中,后味是浓浓的茶香,还稍微带着一丝丝回甘的苦涩,一点儿也不会腻口,更别说羊奶的腥臊了,根本尝不出来。

嬴政惊讶的看了一眼手中的羽觞耳杯,似乎完全没想到「奶茶」竟能有如此新奇的味道。

要知道奶茶在现代可是网红饮料,各种各样的奶茶层出不穷,红也是有红的道理。

陈慎之笑着道:“如何?”

嬴政点点头,道:“不错,尚可。”

能让嬴政给出这样的评价,陈慎之已经自动翻译成「很好喝」。

嬴政又端起冰凉凉的奶茶,入口又凉、又顺、又滑,比热奶茶多了一股凛冽的清爽,仿佛是泉水,更加解腻。

嬴政饮一口热奶茶,一口凉奶茶,反复饮了好几口,似乎无从对比哪个味道更好。

陈慎之道:“陛下,这冷热还是不要一起饮用,小心腹痛,毕竟……陛下年纪大了。”

嬴政:“……”

嬴政没好气的放下羽觞耳杯,道:“说罢,今日送奶茶过来,安得甚么心?”

陈慎之惊讶的道:“陛下,这都被您看出来了?”

嬴政冷笑一声,虚点着他:“就你那点小心思?”

陈慎之道:“其实慎之真的只是想请陛下试菜。”

他说着,指了指两杯奶茶:“请问陛下,若是慎之不说,陛下可能尝出这是羊奶所制?”

嬴政沉吟了一下,这年头喝奶的人很少,羊奶一般都不会入菜,更别说这羊奶又加入了苦菜的甘爽。

嬴政摇了摇头:“你若是不说,的确一时联想不到。”

陈慎之笑道:“那便好了。”

“你到底要做何?”嬴政问,看他这个表情,绝对不是甚么好事儿。

陈慎之道:“当年的事情,只有现在的司马中大夫知情,但他若是说出当年的实情,中大夫本人必然也会被问罪,于情于理,他都不能说出当年的事情。但如今章邯和他的兄弟们都成了逃兵,根本无法作证,能作证的只有司马中大夫一人……因而慎之才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

他指了指案几上空掉的奶茶耳杯。

嬴政挑眉:“这和甜饮有甚么干系?”

陈慎之道:“这不是甜饮,唤作吐真水。”

“吐真水?”嬴政狐疑。

陈慎之信誓旦旦的道:“吐真水,便是但凡饮下此水,只能说真话,无法说假话,嘴巴就好像不是自己的嘴巴,无论有多想说假话,一旦开口,说出来的绝对会是真话。”

嬴政心窍咯噔一声,瞪着那两只空掉的杯子:“胡闹!你给朕……给朕饮了吐真水?”

陈慎之憋着笑,奶茶怎么可能是吐真水呢,他故意道:“陛下,可觉得现在十分想说真话?”

嬴政皱眉不言语,似乎当真了,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说出真话。

陈慎之见他要说不说,不敢开口的样子,实在没忍住笑了出声来,道:“陛下,您怎么还当真了?这天底下真的能有吐真水儿么?那司理的业绩早就顶天了。”

嬴政:“……”

嬴政没好气的看着陈慎之,敲了敲案几,打断了陈慎之的话头:“敢情你做奶茶,就是来消遣朕的?”

陈慎之道:“这倒不是。陛下误会了,慎之做的奶茶,的确是「吐真水」,但并非针对陛下,而是针对司马中大夫。”

嬴政奇怪:“你不是说没有真的吐真水么?怎么现在又变卦了?”

陈慎之解释道:“吐真水自然是假的,但是针对司马中大夫,那就是真的。慎之听说,司马中大夫对羊奶不服。”

这点子小事儿,嬴政从来不关心,也从未听说过。

陈慎之道:“陛下等着看好戏罢,只是还需要陛下帮一个忙。”

“何事?”嬴政道。

陈慎之道:“需要陛下亲自监审司马中大夫,有陛下坐镇,威严不可方物,这奶茶吐真水才有作用。”

嬴政颔首道:“好啊,朕倒要看看,你的吐真水,能不能吐真!”

陈慎之悠闲了好几天,突然要提审司马中大夫,不止如此,陈慎之还邀请了嬴政前来旁听监审,陛下都来监审,司理的官员自然一个也不能缺席,场面可谓是异常宏大。

司马中大夫有些犯怵,他没想到陈慎之会要求陛下监审,更没想到陛下会答应陈慎之这样「无礼」的要求,会审的当天,司马中大夫吓得同手同脚,几乎忘了怎么走路。

淳于越见到他,小声叮嘱:“没有甚么是可以惧怕的,只要你抵死不说,记住,一定不能多说。”

司马中大夫使劲点头:“是是,我知道了……”

众人进入政事堂,嬴政已经在坐了,坐在最上首,陈慎之与百官站在一旁班位上。

嬴政幽幽的道:“今日朕只是旁听,你们不必在意,该怎么审,便怎么审。”

“敬诺。”

陈慎之拱手作礼,款款走出来,将章邯从圄犴提审出来,章邯跪在政事堂正中,司马中大夫就站在他旁边,章邯岂能不认识他?当年都尉虽然死了,但是他的副手幸免于难。

陈慎之道:“司马中大夫,陛下面前,可不能扯谎,慎之再问你一遍,当年军中暴?乱,可另有隐情?”

“无有隐情!”司马中大夫迫不及待的道:“绝对无有内情!章邯因嫌弃中军清苦,早有不满,多次与都尉冲突,遂而引发暴?乱,偷盗兵器逃遁。”

“你血口喷人!”章邯是个暴脾性,怎么能容忍旁人诬陷?

陈慎之道:“两位稍安勿躁,此事疑点颇多,但二位各执一词,正好相反,其中必有一人在陛下面前说了谎。”

司马中大夫额角有些出汗,反观章邯一脸坦荡荡的模样。

“来人!”陈慎之朗声。

魏詹立刻端上一个木承槃,里面放着两只羽觞耳杯,耳杯里自然是陈慎之精心熬煮的奶茶。

陈慎之道:“此乃吐真水。”

“吐真水?”

“吐真水是何物?”

“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陈慎之解释道:“吐真水如其名,饮下此水,只能说真话,不能说假话。”

羣臣喧哗:“竟还有这样的神水?”

“从所未闻,真有这么邪乎?”

“怕是假的,真不得!”

陈慎之面对众人的质疑,神态如常,悠闲自在的道:“这吐真水滋味甘甜,犹如天上琼浆,饮而忘俗。但凡饮下此水,只能说真话。不过此水发作十足的慢,刚刚饮下此水,并不会吐真,如果说出的是真话,那么一切如常,如果说出的是假话,身上便会瘙痒难耐,起红疹,严重者犹如赖疮,甚至吐息困难,危及性命!”

司马中大夫额角的汗水顺着陈慎之的侃侃而谈,终于地落了下来,他赶紧抬起袖袍擦了擦。

陈慎之又道:“吐真水经过一晚上的沉淀,这第二日一早才能发作,那会子才真是吐真水,饮水之人,这辈子怕是都不能再说假话了!”

他说着额,转过头来看向司马中大夫和章邯:“不知二位可愿当着陛下的面儿,试一试这吐真水?”

章邯立刻道:“这有何惧?”

司马中大夫从未听说过吐真水,连连看向淳于越,但淳于越也没听说过,章邯已经发话,如果他不饮吐真水,岂不是承认自己说谎了?

司马中大夫硬着头皮:“卑将……卑将也愿意一试。”

嬴政点点头,道:“好,赐水。”

司马中大夫和章邯一人端着一只耳杯,章邯毫无犹豫,直接饮尽,司马中大夫见他喝了也没甚么事儿,这才小口小口的饮下。

吐真水一入口,滋味竟真的如此甘美,果然如同天上琼浆!

陈慎之笑道:“很好,如此,就请二位静等一会子。”

司马中大夫和章邯站在众目睽睽之下,两个人静等了一会子,羣臣的目光一转不转,死死盯着他们。

就在此时……

“嗬——”

司马中大夫突然低呼了一声,实在忍不住,抬手挠了挠自己的脖颈。

“快看!”

“他、他的脖子红了!”

“是不是中大夫方才所说的赖疮?”

“他说假话了!”

陈慎之不动声色的幽幽一笑,很好,果然过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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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月黑风高夜

司马中大夫完全没想到, 吐真水竟然是真的!

他可不知道吐真水是羊奶和茶叶熬制的奶茶,味道甘甜醇厚,还以为真的是天上的琼浆。

司马中大夫对羊奶过敏,过敏的症状不算太重, 但是也不轻, 没一会子脸上、脖子上、手背上, 但凡是能露出来的地方, 全都泛起红疹, 像是豆瓣一般堆叠, 一片叠着一片,层层叠叠,红肿非常。

司马中大夫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忍耐着刺痛麻痒, 没有去挠,但是红疹如此明显,怎么能骗过旁人的眼目。

“快看!”

“吐真水竟如此神奇!?”

“司马竟然说谎了!吐真水成真了!”

连嬴政也吃了一惊, 没成想陈慎之真的有两把刷子。

司马中大夫这才反应过来,伸手去挠自己的脖子,一摸之下吓了一大跳, 这过敏就是,越痒越挠, 越挠越痒, 简直是一个死循环。

“痒啊!好痒!好痒……”

司马中大夫刚开始还碍于在君前,不能失仪,但后来实在忍受不住了, 咕咚一声倒在地上, 不停的抓挠自己。

“痒!好痒!痒……”

羣臣吓得立刻散开, 纷纷靠后站,生怕司马中大夫把这种怪疾传染给自己一般。

陈慎之眼看着事情按照自己的轨迹发展,他早有准备,自然不能闹出人命,这过敏可大可小,陈慎之早就准备了药物,还是有分寸的。

他将准备好的药丸拿出来,走到司马中大夫面前,掰开他的嘴巴,将药丸扔进去,司马中大夫痒的已经不能自已,根本分辨出来东西,有东西扔进嘴里立刻吞咽下去。

陈慎之道:“看来吐真水应验了,司马中大夫说的是假话,这说出来的话越是假,你身上的赖疮便越是严重,看司马中大夫这个情况……说出来的话,必然不太真罢?”

司马中大夫浑身又痒又痛,更加惧怕,毕竟吐真水甚么的,可是他未知的领域,害怕自然是必不可少的。

他不敢再说话,使劲摇头,生怕吐真水又会应验,让自己痛苦难道。

陈慎之道:“司马中大夫,慎之再问你一边,当年军中暴?乱的事情,可另有隐情?”

司马中大夫死死闭着嘴巴,使劲摇头,一个字儿也不说,但也不愿意承认,毕竟如果当年的事情揭发出来,不只是儒派要被人趁火打劫,自己也难逃一死,而且死的会很难堪。

司马中大夫打定主意不说话,陈慎之似乎早就料到会是如此,拍了拍手站起身来,道:“既然司马中大夫不能言辞,无妨,今日便将司马中大夫收押起来,严严密密的看管,经过一晚上的沉淀,吐真水起了作用,明日一早,请陛下再次亲临政事堂监审,司马中大夫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神了!”

“果然是神了!这世上竟真的有吐真水!”

“你说着齐公子,会不会是巫人?”

“是啊,我听说东夷多巫人,他会不会懂得巫术?”

嬴政点点头,道:“好,便依你所说,今日暂且收押,将司马中大夫和章台宫卫尉全都押入圄犴,仔细看管。”

“敬诺!”

虎贲军上殿,将司马中大夫和章邯全部押解回圄犴,政事堂很快安静下来。

淳于越眼看着中大夫被押走,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又是惧怕,又是担心,又是紧张,说不出来的忧心忡忡。

陈慎之了然的看了一眼淳于越,随即对嬴政道:“陛下,吐真水还未发作,今日只需要稍待便可,明日一早,慎之会准时前去恭迎陛下监审。”

嬴政颔首,站起身来道:“那今日,就都散了罢。”

羣臣还没看够热闹,这等新鲜顽意儿他们从未见过,自然新奇的厉害,从政事堂离开之后,还在不停的探讨着。

陈慎之前脚刚离开政事堂,赵高便来了,恭敬的道:“中大夫,陛下有请。”

陈慎之并不意外,爽快的随着赵高来到路寝宫,熟门熟路的走入太室。

嬴政正在等他,见他进来便道:“没成想你这吐真水,真的应验了?”

陈慎之笑起来,道:“陛下,这世上哪里有吐真水?若真有如此神奇的吐真水,那自古以来的探子细作,岂不是都要失业了?”

嬴政探究的道:“所以……你的吐真水,是假的?”

“自然是假的!”陈慎之说起来,完全没有负担,承认的十分爽快,道:“今日司马中大夫和二兄饮下的吐真水,可不就是昨日陛下饮的奶茶么?”

嬴政越听越是玄乎,陈慎之干脆道:“慎之不过提前令詹儿去打探了打探,司马中大夫可有对甚么不服。”

“不服……”嬴政似乎想到了甚么,恍然的道:“司马中大夫对你口中的奶茶不服?”

陈慎之点头:“其实确切的说,是他对羊奶不服。”

奶制品过敏的人比比皆是,其实并不算少,只不过这年头奶制品很少,所以司马中大夫对羊奶过敏并不怎么注意,毕竟平日里根本不会食用羊奶,加之羊奶腥臊味很大,司马中大夫一尝就能尝出来,而奶茶里根本没有腥臊味,司马中大夫想当然的以为吐真水是琼浆的味道,没有怀疑是不服,也就是过敏之症。

怪不得,嬴政用了奶茶,完全没有过敏的症状,并非是他没说假话,而是因着嬴政对羊年和苦菜都没有过敏反应。

嬴政真是又好气,又好笑,道:“也的确是你能想出来的法子。”

陈慎之拱手:“便当是陛下夸赞慎之了。”

嬴政道:“的确是夸你,真是鬼机灵的紧。”

他说罢,又道:“司马中大夫乃是不服之症,你却关押他一天……”

嬴政似乎想到了甚么,眯着眼目去看陈慎之,陈慎之不需要他说话,笑眯眯的道:“正如陛下所料,这吐真水是假的,司马中大夫的不服之症,慎之也给他喂了药,明日一早,吐真水并不会应验,但司马中大夫八成会说真话。”

这是为何?

自然是因为……司马中大夫背后之人。

陈慎之特意在政事堂审理章邯的案件,邀请了嬴政监审,嬴政一来,羣臣们自然也要到场,今日政事堂的场面十足宏大。

陈慎之先是利用过敏反应,让羣臣坚信吐真水的真实性,然后再给羣臣洗脑,吐真水需要一晚上的时间来沉淀,明日一早司马中大夫必然说出真话。

那么这沉淀的一晚上……

陈慎之幽幽的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嬴政:“……”

虽然当年的知情人只有司马中大夫一个人,但司马中大夫和死掉的都尉都是淳于越的弟子,淳于越才是最不想让当年那个事情曝光之人,一旦曝光,儒派的地位绝对会被动摇,朝廷中法家的人必然趁火打劫。

所以淳于越绝对不会放过司马中大夫,无论是为了儒派的发展,还是自己的理想,甚至是……

陈慎之幽幽的道:“甚至是整个朝廷,在淳于仆射的眼中,法学是动摇老祖宗基业的绊脚石,如果儒派不能稳定朝廷,占据主导,那么陛下的江山都会被败光,所以淳于越必然会舍弃司马中大夫这个不中用的徒弟,来保全大局。换句简单的话就是……”

陈慎之挑眉,言简意赅:“杀人灭口。”

如果今天晚上司马中大夫死了,那么明日一早,就算吐真水再灵验,当年暴?乱的实情也不会有人知晓,这个秘密会和司马中大夫一起埋入地下,长埋黄泉。

“陛下只需要安排人在圄犴等着,抓住这只大老鼠便可。”

嬴政挑眉看向陈慎之:“三弟算无遗策,想必已然安排了人手罢?应当是万无一失。”

陈慎之一笑:“甚么也瞒不过陛下,慎之的确是请高渐离先生,还有小叔田横先去帮忙抓老鼠了。”

高渐离虽然是琴师,但是武艺出神入化,而陈慎之的小叔叔田横,齐国健在之时便是将军,田儋雄踞狄县之时,都是田横在守卫狄县,不只是武功出神入化,而且还用兵如神,有这两个人埋伏在圄犴之中,不怕淳于越不落网。

剩下就是静等便可。

天色昏暗下来,陈慎之与嬴政对换了身子,刚刚对换完毕,宫人掐着时间送来了「夜宵」。

嬴政黑着脸,眼看着鱼贯而入的宫人,端着一槃槃,一豆豆的吃食进来,光是奶茶就端了四五种,全部陈列在案几上,这是要撑死朕的节奏?

宫人们退出去,嬴政指着案几上的吃食:“这般多?”

陈慎之笑眯眯的道:“陛下有所不知,这长夜漫漫的,淳于越指不定什么时候才去杀人灭口,倒不如请陛下与慎之把酒言欢,不,把奶茶言欢,促膝长谈一番,也是一番佳话。”

嬴政:“……”

嬴政被局限于陈慎之的躯壳之中,完全没有味觉,就算奶茶再美味,吃起来也是无滋无味儿的,一点子兴趣也没有。

陈慎之倒是不客气,端着奶茶杯子,食着炙烤牛舌、鹅肝,惬意的不得了。

陈慎之还振振有词:“陛下有所不知,这苦菜之中含有茶多酚,会导致神经中枢的细胞异常放电,从而引发神经末梢的过度兴奋……”

嬴政难道一头雾水,茶甚么多甚么?放电又是何物?

陈慎之笑眯眯的道:“简而言之,就是喝多了睡不着觉,有提神醒脑的功效!咱们晚上要等着老鼠落网,多喝点奶茶有好处,以免睡着了误了大事儿。”

经过陈慎之的解释,嬴政可算是听懂了,但事实证明,奶茶对于陈慎之来说,或者对于嬴政的身体来说,并不敏感。

陈慎之吃饱喝足之后就开始昏昏欲睡,拿了一本简牍来看,没看几眼实在忍受不住眼皮的沉重,沉沉的睡了过去。

嬴政瞥了一眼倒在榻上呼呼大睡的陈慎之,冷笑一声:“还什么多酚,放电?朕看你睡得倒是挺沉。”

陈慎之迷迷糊糊的睡着,感觉有人在拨楞自己,“唔——”他挥了挥手,像是在赶苍蝇,嘴里嘟囔着:“睡……睡觉,别闹……”

而对方却孜孜不倦的拨楞着陈慎之,陈慎之实在忍无可忍,睁开眼目,就看到嬴政顶着自己的脸面,冷冷的看着自己,道:“不是说提神醒脑么?这么大动静吵不醒你。”

陈慎之赶紧坐起来,果然太室外面乱糟糟的,迷茫得道:“怎么了?”

嬴政没好气的道:“有人偷入圄犴,被高渐离和田横抓住了。”

“抓住了!”陈慎之立刻从榻上蹦下来,道:“快!快走,咱们去看看!”

嬴政道:“把口水擦擦,你现在可是朕的模样。”

陈慎之对着镜鉴擦了擦口水,根本没有流口水,整理了一下冕旒,这才与嬴政一同离开路寝宫,往圄犴而去。

高渐离和田横一直守在圄犴,暗中看守司马中大夫,果然不出陈慎之所料,也不枉费陈慎之的「奶茶大坑」,果然有人混入圄犴,准备杀人灭口,刺杀司马中大夫。

司马中大夫心里慌慌的,生怕明日一早就会不由自主的说出真话,是一刻也不能闭眼,夜深人静之后,便听到轻微的脚步声。

跫音很轻很轻,好像故意放轻了脚步,不像是狱卒的动静,司马中大夫以前也在军中供职,当即吓得戒备起来。

一个黑衣人突然冲出来,手中还有暗器,隔着牢门对司马中大夫投掷出暗器。

司马中大夫这几年都在咸阳的司马署供职,不在军中打仗,早就生疏了武艺,加之他今天当堂饮了「吐真水」,感觉自己浑身不舒服,反应自然慢了一些,“嗤!!”暗器直接划过他的手臂,疼的司马中大夫惨叫出来。

刺客眼看一下不中,又要继续下黑手,高渐离和田横已经杀出来,两个人一左一右,直接将刺客包抄起来,按倒在地上,当场抓获。

陈慎之大摇大摆的走进圄犴,道:“是甚么人,胆敢偷入圄犴,还要杀人灭口?”

杀人灭口……

这四个字说的司马中大夫心口一个激灵,他其实也是聪明人,早就隐隐料到刺客的来意,只是方才一直不愿意相信罢了。

刺客显然是死士,打死也不说话,陈慎之压根没想让说话,而是对司马中大夫道:“中大夫这是得罪了甚么人,在圄犴中还不省心,竟有人想要对你下杀手?”

“陛下……”司马中大夫咕咚一声跪在地上。

陈慎之像模像样的道:“中大夫何故行此大礼呢?中大夫虽暂时关押在圄犴之中,但也只是配合纠察,如今行礼,恐怕为时太早罢?”

司马中大夫颤巍巍的跪着:“陛下,罪臣……罪臣……”

陈慎之故意道:“中大夫是不是有甚么难言之隐?无妨,等明日一早,无管是什么难言之隐,只要吐真水一奏效,那便全都能说出来了。”

嬴政站在一旁,冷冷的道:“只是……到了那时候,中大夫的话,便是吐真水的作用,而并非中大夫的肺腑之言,若真有甚么罪,也不可从轻发落了。”

陈慎之与嬴政个一唱一和,再加上行刺的死士,司马中大夫脸色灰白,浑身突然泄气,已经跪不住,瘫坐在地上道:“罪臣死罪!!死罪!罪臣知晓这刺客是谁派来的!”

陈慎之明知故问:“是谁?”

司马中大夫狠狠一咬牙:“是仆射淳于越!是他!是罪臣的师傅!”

陈慎之再次明知故问:“哦?你也说了,他是你的师傅,为何要对你痛下杀手?”

这简直就是杀人诛心,往伤口上撒盐,司马中大夫痛恨的道:“因为仆射不想让罪臣说出当年军中暴?乱的实情!”

“所以……”陈慎之道:“军中暴?乱,却有隐情了?”

司马中大夫已经说出口,便没有甚么可隐瞒的,道:“左右是死,横竖也是死,罪臣便甚么都说了!其实当年军中暴?乱,的确另有隐情,并非是章台宫卫尉的错……”

和章邯说的一样,当年的都尉为了将功补过,想杀自己营中的士兵充当敌军人头,屠杀之时被章邯知晓,章邯带头反了都尉,杀死都尉,砍了他的脑袋,带走了军中的兵刃,和一帮子兄弟落草为寇,上山为匪。

司马中大夫是唯一知情之人,本以为这件事情就过去了,哪知道造化弄人,章邯又回来了,还成了章台宫的都尉,陛下眼前的红人。

而淳于越为了扳倒陈慎之,旧事重提,想用章邯是逃兵的事情做文章,万没想到,淳于越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死掉的都尉,还有司马中大夫都是淳于越的弟子,一旦当年的实情曝光,淳于越和他所代表的儒派一定会一落千丈。

司马中大夫激动的道:“一定是淳于越!是他!是他派人来杀我!想要杀人灭口,为的就是维护他的派系!”

第117章 陛下烦心

陈慎之道:“你可敢指控于淳于仆射?”

“敢!敢!!”司马中大夫连连点头:“淳于越不仁, 就别怪我不义了!既然他对我下狠手,我为何不能指控于他!?”

陈慎之点点头,道:“很好,赐他简牍, 让他把指控全都写下来。”

陈慎之如今是嬴政的模样, 他一吩咐, 寺人赶紧去拿来简牍, 交给司马中大夫, 让司马中大夫将罪状全都书写下来。

司马中大夫反正已经招认了, 便将几年前军中暴?乱的事情始末,还有淳于越为了扳倒陈慎之,用章邯做文章,却不小心牵连出了更多的前因后果全都写明下来。

陈慎之拿过简牍, 像模像样的看了看,侧头看了一眼嬴政,对嬴政挑了挑眉, 道:“走。”

陈慎之与嬴政回了路寝宫的太室,将殿门一关,陈慎之道:“有了这个, 就能证明二兄的清白了。”

司马中大夫的招供,足以让章邯洗脱嫌疑, 只要当年的事情昭雪, 章邯以后都不需要背负逃兵的骂名,终于可以堂堂正正的生活了。

嬴政却沉吟一声,似乎并不欢心。

陈慎之道:“陛下, 事情顺利解决, 您难道还有甚么烦心事儿么?”

“明知故问。”嬴政瞥了他一眼。

陈慎之了然的一笑, 的确是自己明知故问了,司马中大夫的认罪书一拿出来,的确是可以洗清章邯的罪名,但是同时,淳于越的事情也会曝光,淳于越绝对难逃诬陷臣工的罪名。

陈慎之虽然只是个膳夫,但他官居中大夫,中大夫已然不是个小官儿,淳于越为了灭口,还要暗杀司马中大夫,这种种的事情曝光出来,淳于越必然完蛋,成为众矢之的。

陈慎之笑道:“陛下倒不是心疼淳于仆射,而是这事情一旦曝光,绝对会引起儒士与法家的对立,朝廷中的法派会趁机打压儒士,而儒士绝不会坐以待毙,新的一轮争斗即将开始了。”

自古的朝廷就是这样,内忧外患,从来没有停止过。朝廷中不只是有公族和卿族的争斗,还有各种学派的争斗,无论是秦朝,还是以后。纵使是与秦始皇拿来比肩的汉武大帝,也曾经遇到过学派之争,汉武帝力求革新,推崇儒学,而当时大权在握的窦太后则一心追崇黄老之学,认为黄老才是汉家基业的根本,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信仰。

如今的儒法之争,不正是如此么?

嬴政倒不是心疼一个淳于越,淳于越的确有才华,还是长子扶苏的师傅,但淳于越走到今天,完全是咎由自取。

嬴政蹙着眉头,陈慎之叹了口气:“陛下也是不容易,这一碗水端平,不只是要端后宫掖庭,雨露匀沾,这朝廷中也都是不省心的主儿。”

嬴政抬头看他:“听你这口气,倒像是早有法子似的。”

陈慎之一笑:“不瞒陛下,慎之的确已经有化解之法,毕竟这事儿是由慎之而起,慎之于情于理都该亲手解决。”

“如何解决?”嬴政追问。

陈慎之道:“陛下想要权衡儒法两家,那最好的选择,就是二兄的事情,不牵连到淳于越。”

嬴政颔首:“朕也是这个意思,章邯的事情不要牵扯到儒法争斗,直接帮章邯昭雪,然……淳于越指使司马中大夫,眼看事情败露,复又杀人灭口,若是不惩治他,只会令他有恃无恐。”

陈慎之道:“倘或……淳于仆射主动辞官呢?”

“主动辞官?”嬴政眯了眯眼目:“不可能。”

他了解淳于越的为人,淳于越为人过于激进,他是儒士的究极追捧者,一心扑在将儒学发扬光大的事业上,淳于越在朝廷中的所做所为,也正是为了奠定儒学在朝廷中的地位,可以说淳于越是个狂热者,如果离开这个朝廷,淳于越如何能将儒学发扬光大?

朝廷才是他施展抱负的温床,淳于越是绝对不会主动请辞的。

陈慎之道:“陛下先不要说的这么绝对,慎之想问,如果明日庭审之前,淳于仆射主动请辞,辞官回乡,不再踏足朝廷,那么这件事情是不是便可以平息下来,只给二兄洗白,又不牵扯到儒法争斗。”

嬴政沉思了片刻:“的确如此,这也是最好的法子。”

淳于越悄无声息的退出舞台,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陈慎之笑着道:“自然如此,慎之有法子做到。”

“你?”嬴政并非不相信陈慎之,而是不相信淳于越会这么轻易的放弃。

“陛下安心。”陈慎之笑眯眯的道:“慎之自有法子,说到做到。”

陈慎之这么说着,但他并不着急,如今已经晚上了,明日白天就要庭审,但他并不准备甚么,也不连夜去寻淳于越,而是将冕旒摘下来,伸了个懒腰,往榻上而去。

嬴政奇怪的道:“你做甚么?”

陈慎之惊讶的道:“睡觉啊。”

“睡觉?”嬴政习惯性的揉了揉额角:“明日便要庭审,你不去找淳于越,还有心情睡觉?”

陈慎之十足正义的道:“陛下此言差矣,睡觉并非靠心情,而是生理需要。”

嬴政:“……”朕信了你的邪!

陈慎之真的去睡觉了,四仰八叉的躺在太室的东榻上,没一会子竟然打起了小呼噜,看的嬴政眼皮狂跳,但偏偏嬴政拿他没法子,忍了又忍,最后走过去,拽了被子给他扔在身上盖好。

嬴政这一晚上睡得并不是踏实,快天亮的时候,他这身子实在顶不住疲惫,沉沉的睡了过去。

这一睡,嬴政再醒过来,已然是大天亮了,立刻翻身坐起来,看了看自己身上,已经变回来了,太室中不见陈慎之的踪影。

嬴政下了榻,朗声道:“赵高。”

“小臣在!”赵高趋步进来,恭敬的道:“陛下,您吩咐。”

“中大夫去了何处?”嬴政道。

赵高回答:“回陛下,中大夫一大早就离开了,好似是去了膳房。”

膳房?

陈慎之说有法子,他的法子就是睡一晚上,还打呼噜,早上却跑到膳房去,压根儿没有去找淳于越?

嬴政蹙眉:“距离庭审还有多久?”

赵高道:“回陛下,还有一个时辰。”

……

陈慎之从膳房走出来,手里端着一个木承槃,承槃里放着两只小豆,小豆全都盖着盖子,遮盖住了豆中的香气,不知里面装着甚么样的美味。

陈慎之端着木承槃往政事堂而去,这么大清早的,还没有几个人在政事堂,但偏偏就有这么一个人,一大早就来了政事堂。

是淳于越。

陈慎之看到淳于越,了然的笑笑,可不是要来的早么?昨天晚上他派人去灭口司马中大夫,一直没有听到回信,估摸着坐立不安,所以早早进宫来打探消息。

淳于越看到陈慎之,表情似乎很不友好,甚至冷笑一声。

陈慎之反而友好的笑笑,走过去坐在了淳于越对面,将承槃放在长案上。

陈慎之道:“慎之尝听长公子说,淳于仆射喜食猪手,也不知道有没有这件事情。”

公子扶苏曾经聊天的时候与陈慎之说过这么一句,说他的师傅淳于越喜欢食猪手,不过这猪蹄子不是甚么上得台面的东西,陛下也不喜欢食,所以宫中膳房并不怎么准备。

淳于越奇怪的看着陈慎之,面带鄙夷,难道……陈慎之这是来和自己套近乎的?

陈慎之将木承槃往前推了推,打开第一个小豆,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是猪手汤!

严格意义上来说,是老妈蹄花汤。

陈慎之一大早上去了膳房,就是熬制这碗老妈蹄花汤的,汤头奶白中透露着一丝丝清澈,雪白的蹄子清理的干干净净,一根毛都看不到,蹄子炖的软烂脱骨,那汤头、那光泽、那香气简直令人垂涎欲滴。

淳于越心中着急,一大早上入了宫,这时候还没来得急用早膳,闻到这浓郁的香气,又是他喜欢的猪手,肚子当即“咕噜——”叫唤了一声。

陈慎之了然的一笑,又打开旁边一模一样的小豆。

“嗬!”淳于越不由吃惊的倒抽一口冷气。

方才的小豆里,是浓郁醇香,汤头奶白的老妈蹄花汤,而这个小豆里,装的则是黑乎乎的一坨,汤水敖干了,蹄子烧焦了,一半是固体,一半是液体,无论是固体还是液体,全都黑漆漆黏糊糊的,十足令人反胃作呕。

淳于越怒目道:“你这是甚么意思?!”

陈慎之好脾性的道:“淳于仆射有所不知,这两份都是蹄花汤,且用料一模一样,分毫不差。这一豆喷香四溢的,是火候掌握的刚刚好,因此烧制出来的蹄花汤醇香四溢,猪手的胶质完完全全的熬入了汤头之中,使汤头浓郁甘醇,而猪手食起来也不会觉得腻口。”

他说着,又指了指另外一豆焦糊的老妈蹄花汤,道:“而这一豆呢,用料一模一样,只不过火候掌握的并非太好,烹饪这豆的膳夫,只知道大火熬制可以将猪手的醇香逼出,可不知道火候太足,汤水会敖干,猪手也会熬焦,变成了眼前黑乎乎的一坨。”

淳于越并不笨,相反很是聪敏,立刻听出了陈慎之话里有话,道:“中大夫是甚么意思?”

陈慎之笑了笑,幽幽的道:“淳于仆射可听说过这四个字——急功近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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跌下神坛而已,只要我还活着,总有一天会重返巅峰,就算伤痕累累……

新手小白: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大神:我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

新手小白:(目瞪狗呆)告白?

大神:▼_▼你误会了,我不自恋……

王者归来x2;

伤痕累累重返巅峰的大神VS自卑结巴小狼狗新手;

双向治愈

第118章 请辞

淳于越的脸色相当难堪, 陈慎之又道:“这烧糊的猪手汤,不正是急功近利,物极必反的结果么?慎之相信,淳于仆射是聪敏之人, 自然听懂了慎之的言辞。”

他说着又将一样东西陈列在案几上, 推给淳于越看, 淳于越却不看, 凉丝丝的说:“这是何物?”

陈慎之笑眯眯的道:“还是淳于仆射亲自过目, 才更有冲击性。”

淳于越皱眉, 但还是拿过来展开看,是……认罪书!

司马中大夫写的认罪书,上面陈列了当年章邯被冤枉的种种,甚至还有淳于越教唆他不要认罪, 打死不承认的事情,简直事无巨细,一条条写的十足清晰。

“这……这是假的!!”淳于越否认。

陈慎之道:“假的真不了, 真的……也假不了。这是真,还是假,咱们你我心中都有数, 当然了……”

他说着,拱了拱手:“陛下心中也有数。”

“你的意思是……”淳于越不确定的说。

“无错, ”陈慎之好像知道他的意思, 不需要他明说,已然道:“陛下完全知晓此事,昨日里圄犴来了刺客, 还是陛下亲自到场缉拿, 不止如此, 这司马中大夫的认罪书,也是当着陛下的面儿,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写下来的。”

淳于越的脸色铁青,浑身发抖,已然没有了方才的猖狂。

陈慎之幽幽的道:“猪蹄汤的确好喝,又有营养,还能美容养颜,但淳于仆射你知么?这猪蹄汤其实可有可无,少了这一口,顶多几许遗憾,不食也就不食了,这遍天下如此多的美味儿,少了甚么不行呢?又不是害口坐月子,你说是不是?”

“你……你……”淳于越已经开始慌张了:“你到底要说甚么?”

“罢了,”陈慎之摆了摆手,道:“开场白咱们便说到这里,现在说道说道点儿正经的罢。”

叩叩!

陈慎之敲了敲案几上的认罪书,道:“现在证据确凿,一会儿子羣臣来到政事堂,陛下亲自庭审,认罪书一拿出来……啧啧,淳于仆射可能想象到羣臣的脸色?儒士的脸色?法家的脸色?”

他每说一个字,淳于越的脸色就会更差一分,刚才还是铁青,这会子变成了烧焦的大黑锅锅底。

陈慎之又道:“因着你淳于仆射一人,普天下所有的儒士都要蒙羞,不止如此,儒士口碑直线滑坡,在朝廷中的地位还会一落千丈,从此之后法家崛起,将儒士打压一番,你……淳于仆射,便是天底下最大的恶人!”

淳于越浑身打斗,他似乎已经想象到了陈慎之叙说的境况,在脑海中不可抑制的成形,没错,他说的没错,法家那些人,一定会借机会扎筏子,做文章,引导舆论,狠狠打压儒士,朝廷中的儒派将无法生存,威信一落千丈。

“都是因为你啊,淳于仆射。”陈慎之幽幽的道。

淳于越艰难的抬起头来,眼珠艰涩的滚动着,看向陈慎之。

陈慎之笑道:“你真的甘心做这个千古罪人么?你真的甘心眼睁睁看着儒士被打压么?你真的能让信仰被人踩在脚下,不断践踏么?”

淳于越的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仿佛空气稀薄,只有深深的吐息才能让他苟延残喘下去。

“不要九九八!”陈慎之笑眯眯的道:“只需要淳于仆射的一方请辞书。”

“请辞?!”淳于越还没从陈慎之的「九九八」里挣脱出来,又被请辞二字震慑住了。

“你让我请辞?!”淳于越不敢置信。

陈慎之很自然的点点头:“只要淳于仆射主动请辞,离开官场朝廷,陛下已经首肯,认罪书中关于淳于仆射和儒士的一干内容,全都可以抹掉,当做甚么也没有发生,如此一来,儒法不需要对立,法家也不会趁机打压儒士,淳于仆射还能保住自己的清明,也算得上是一种功成身退了。”

淳于越的脸色扭曲着,似乎在做争斗,让他在这时候退出朝廷,他自然是不甘心的,他走了,儒学怎么办,如今真正的儒士在朝廷中占据的地位本就不大,自己走了,儒学会不会被法家打压?更何况,淳于越身为大公子扶苏的老师,足见他的学识和地位,如果就这么走了,岂不是转头成空,一切都化为泡影了?

陈慎之看出了他的不舍,幽幽的道:“人生在世,本来就是舍和得的取舍,淳于仆射若是此时舍不得,那就只能赔上你的晚节,赔上儒士的名誉,赔上……你的信仰了。”

信仰……

淳于越突然开始迷茫了,他如此激进的支持儒士,政治和爱情一样,都是满含占有欲且排他的,如果没有信仰,只是贪婪财币与名誉,淳于越早就不会坚持自己的执着了,的确是信仰,支撑着他在这个朝廷中游走、沉浮。

而他的信仰,就是儒学,是他的全部。

陈慎之指着烧糊的老妈蹄花汤,道:“淳于仆射,不要等到蹄花汤烧焦了,完全不能入口,才觉得悔恨呢,这世上甚么都能用财币买到,唯独后悔药是不行的。”

淳于越放在案几上的双手颤抖,甚至带着案几上的耳杯都在哐哐哐颤抖,过了良久,陈慎之也不再催他,淳于越终于开口了。

“我……该如何做?”

陈慎之了然的一笑,成了。

“其实很简单,一会子羣臣来到政事堂,陛下亲自庭审,在司马中大夫认罪之前,你主动提出请辞,陛下便会顺水推舟的应允,如此一来,这份认罪书中将不会出现淳于仆射和儒士的任何一句话、一个字儿。这个案子,便会了结。”

“便会……”淳于越喃喃的道:“了结……”

他的眼神中有些沧桑,因为了结的不只是一个案子,而是他的官途,而是他将儒学发扬光大的抱负,在这个年代,想要发扬抱负,只能在官场之中,淳于越明白,自己只要做出这个决定,一切就难以回头了。

但他没与任何选择的余地……

淳于越咬着后槽牙,道:“好!我答允了!”

陈慎之点点头,站起身来,笑道:“那就有劳淳于仆射,哦不,应该唤作淳于儒士了。”

他说着转身要走,淳于越震惊得道:“你便这么走了?”

陈慎之奇怪的道:“不然呢?留下来一起食蹄花汤?想必淳于儒士没有和慎之好到可以一起用食的地步罢?再者,这老妈蹄花汤就这么一豆,另外那豆是糊的不能食,淳于儒士一个人食估计还不够呢。”

淳于越哪里是要说这些?他震惊得道:“谁与你说蹄花?我说的是……你不打算让我留下字契?你便这么走了,我若反悔,你可想过该如何收场么?”

陈慎之一笑,他的笑容十分恬淡,甚至可以说是冷漠:“淳于儒士不会反悔的。”

“为何?”淳于越皱眉。

陈慎之道:“在慎之眼中,淳于儒士虽不是个做好官的料子,但却是个十足十的儒士,你不会背叛自己的信仰,将自己的信仰推上绝路的。”

淳于越浑身的力道突然松懈下来,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释然感,双肩耷拉下来,听着陈慎之离开的跫音,突然发问:“你还相信信仰么?”

陈慎之离去的脚步顿住了,回头看向淳于越,唇角挂着一丝微笑,淡淡的道:“「仁人者正其道不谋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

说罢,又抬了抬手,指着案几上的老妈蹄花汤,道:“淳于儒士,友情提示,蹄花汤很是美味,凉了便有些腻口了,趁热食。”

说罢,直接离开了政事堂,施施然翩翩然离去,那离开的背影判若惊鸿,竟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独留淳于越一个人颓然的坐在政事堂中……

陈慎之走出来,他的背后一阵跫音,有人从政事堂的背面绕了出来,那人一身黑色的朝袍,头戴冕旒,腰配象征着权威的宝剑,身材高挑高大,面容威严俊美,可不正是嬴政么?

嬴政抱臂走过来:“难得三弟起得早,竟是去熬蹄花汤了。”

陈慎之一笑:“陛下,淳于仆射已经答应请辞,一会子庭审,必然平平安安,保证陛下母子平安。”

嬴政好气的说:“甚么母子平安。”

陈慎之挑眉道:“陛下之于这个朝廷,之于儒法的争斗,不正像是一个看着孩子争斗的老母亲么?”

嬴政更是无奈,这比喻当真粗俗的紧,但莫名还是有点道理的。

嬴政又道:“你倒是有法子说服淳于越。”

“全都是嘴皮子功劳,”陈慎之道:“且淳于越是内明之人,他有底线,有信仰,有坚持,说服这样的人再简单不过。”

的确如此,人生在世最怕有底线,有底线就是有软肋。

而且陈慎之觉得,淳于越如此退出朝廷的舞台也是好事儿,毕竟在他所知的历史之中,淳于越的出现少之又少,忤逆了权相李斯之后,没有甚么明确的收场,如此功成身退主动请辞,也是好的。

陈慎之搓了搓掌心:“陛下,膳房里还留着老妈蹄花汤,要不要早膳的时候来一碗?”

嬴政挑眉道:“你又尝不出滋味儿。”

陈慎之道:“不妨碍,陛下食完,给慎之留一豆,晚上慎之再食。”

嬴政:“……”这小子用朕的身子进食,已然如此自然了。

嬴政回了路寝宫太室,让赵高端了一份老妈蹄花汤来,汤头熬制的奶白浓郁,蹄花脱骨软嫩,再配合着陈慎之秘制的调味酱汁,不沾酱汁的时候醇香肆意,回味浓长,沾了酱汁开胃微酸,隐隐约约的辣味十足爽口,特别解腻,这两种口味搭配着食用,完全不会腻口,越食越开胃。

嬴政啃了一整只蹄花,他平日里不喜猪蹄,难得今日有这样的食欲,还是一大早上,陈慎之眼巴巴的看着,托着腮帮子,口水几乎要滴下来,那模样哪还有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都是骗人的。

嬴政食完猪蹄,还用小匕一勺一勺的舀着汤头,姿仪端雅的喝着蹄花汤,咸香的汤头回甘,说不出来的鲜美,整整一豆全都喝光了。

因为蹄子分量很足,蹄花汤也很多,吃完这个都不需要用其他早膳了,完全饱足。

陈慎之抹了抹嘴角无形的口水,说:“陛下,咱们去政事堂罢?”

嬴政净了净手,优雅的擦了擦嘴,这才道:“走罢。”

陈慎之先进入政事堂站好,嬴政最后一个进入,羣臣立刻拜下作礼:“拜见陛下,陛下万年——”

嬴政在上手席位展袖端坐下来,道:“提审章邯罢。”

“提审罪臣——”

章邯身上戴着枷锁,被虎贲军押解着走入政事堂,不只是章邯,还有司马中大夫,也一同被押解上来。

司马中大夫咕咚一声直接跪在了地上,和昨日里的态度完全不一样,他的目光还在四周搜寻,很快锁定了淳于越,哐哐磕头:“陛下!!罪臣招认!罪臣全都招认!!”

羣臣哗然,司马中大夫的表现实在不同寻常,难道章台宫卫尉章邯真的是被冤枉的?而且司马中大夫频频看向淳于越是甚么意思?那眼神还充满了歹毒,完全不像是师徒的模样。

“陛下!”淳于越突然站起身来,从班位上迈出,拱手道:“老臣有事起奏!”

“陛下!陛下!”司马中大夫突然大喊着:“不要听他的,不要听信他的!都是他教……”

“教唆”二字还没说出口,淳于越已经心如止水的朗声道:“老臣希望陛下准许……老臣的请辞。”

“请辞?”

“仆射博士要辞官?”

“淳于越不是大公子的师傅么?怎么突然辞官?”

“正是啊,太突然了。”

“你不曾看到司马的反应么?这其中一定有甚么端倪。”

羣臣哗然,对于淳于越的突然请辞,众说纷纭,都隐隐约约觉得不太对劲,这其中必然有猫腻,但也不敢贸然猜测。

但无论觉得如何,羣臣都感到十分惊讶,十足意外,谁也没想到淳于越会主动请辞。

整个政事堂上,只有两个人一点子也不惊讶,其中一个便是端坐在最上首的秦皇嬴政,他泰然若之,平静自若,尽显君主风范。

而另外一个,则是嫌犯之一,却负责主审的陈慎之了,这一切都是陈慎之主导的,他自然不会意外,满脑子都想着,快点结束,快点天黑,老妈蹄花还等着慎之呢……

第119章 自立为王

淳于越突然辞官, 全场哗然,但是也有聪明人,毕竟大家都是沉浮官场之人,尤其是在嬴政手底下做事儿, 若非聪敏之人, 早就卷铺盖回家了。

最先明白过来的聪明人, 自然是司马中大夫了, 他可是当事人之一, 淳于越突然请辞, 陛下的脸色没有太大的变化,反而透露出一种满意的神色,这说明甚么?

说明……淳于越的请辞,是陛下有意主动, 起码是授意的,为的便是不主动挑起朝廷中儒士和法家的内部争斗。

司马中大夫心中明镜一样,如果自己不顾圣意, 拉淳于越下水,可能会惹怒陛下,后果惨不忍睹。

司马中大夫立刻明白了嬴政的意思, 心中有了计较,认罪还是需要认罪的, 但一会子绝口不提淳于越的话, 可能还有一丝生还的机会。

剩下聪敏之人,可不就是法家的代表丞相李斯,还有儒士的代表丞相王绾了么?

这两个人都是丞相, 一儒, 一法。李斯向来看淳于越不顺眼。其实大家都是儒士, 李斯对王绾就是敬重,而对淳于越便看不上眼,因着淳于越为人太「嚣张」,分明只是个博士,却对自己顶撞三番,而王绾就不同,王绾有礼有度,做事也有里有面,让人挑不出毛病,并不会咄咄逼人。

如今淳于越辞官,陛下有意放他一马,也不是放他,而是不挑起儒法的争斗,李斯刚刚成为丞相没多久,其实他也不愿意看到朝廷动荡,因为李斯明白的紧,只有陛下在,朝廷在,李斯才能在,陛下和朝廷永远都是第一位。

李斯没有说话,他身后的法家派系见到李斯都没有说话,也就没有吱声。

那剩下就是儒士了,丞相王绾本就不是激进派,今日之事如果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大的受益者说到底还是儒士,所以王绾更不会趟这一趟浑水,也默默的没有言语。

嬴政道:“淳于仆射在朝廷中供职多年,的确年迈,朕并非不会关虑臣工,准了。”

“谢——陛下!”

淳于越跪下,以头抢地,一瞬间狠狠松了一口气,感觉被扒了一层皮似的,浑身的骨头也没了,一切都完了,结束了……

淳于越顺利请辞,之后就是审理章邯的案件了,司马中大夫很配合的将多年之前的事情原原本本还原出来,羣臣震惊。

原来当年的逃兵事件,根本不是章邯的错,而是原本的都尉滥用职权,竟然想要坑杀自己的士兵充作敌军人头。

司马中大夫因为当时官居副都尉,根本没有话语权,无法阻止当时的屠杀,当然他没有参加,但是隐瞒不报,的确有罪。

嬴政冷声道:“司马中大夫隐瞒罪行,理应同罪,但念在你还有一丝悔念,主动相告,朕便饶你不死,从今日起,革去中大夫官职。”

“谢陛下!谢陛下!”

司马中大夫也是死里逃生,连连磕头。

嬴政又道:“为章台宫卫尉松绑。”

虎贲军上前,给章邯卸去枷锁。

嬴政道:“章台宫卫尉章邯无罪,从今日起官复原职。”

“谢陛下!”章邯立刻跪下来谢恩,转头看向陈慎之,对陈慎之点了点头。

陈慎之也微微一笑,这么多年的冤案,终于沉冤得雪了。

今日羣臣本来想看「吐真水」的威力,没想到吐真水没看到,但是好看到了一场好戏,儒法的争斗已经烧到眉毛尖儿了,竟然被一个辞官直接化解掉。

“章台宫卫尉无罪释放?”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池塘边,伸着小肉手正在喂鱼,正是幼公子胡亥,他眯着眼睛道:“淳于越……请辞了?”

“是,公子。”亲信道:“这是刚从政事堂传来的消息,淳于越主动辞官,陛下恩准了,政事堂今日并没有闹腾起来。”

“呵,”小胡亥唇角一翘,冷笑一声:“没成想这个田慎之……竟有这样的本事儿,本公子的计划倒是落空了,这个淳于越也是命大,这都扳不倒他。”

“公子,要不要卑将去处理掉淳于越那个老货?”

“不必。”小胡亥冷声道:“淳于越离开朝廷,还能值得甚么?处理掉他,不过脏了公子我的手罢了,只是可惜,都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淳于越主动请辞,对长公子根本没有影响,可惜了……”

淳于越是长公子扶苏的老师,淳于越如果落马,对长公子派系的影响必然非常之大,但如今淳于越可谓是全身而脱,保住了晚节,如此一来,根本没有影响到长公子分毫。

小胡亥喃喃的道:“看来这个田慎之的确有些本事,本公子还是要与他多亲近亲,将他拉拢到身边儿来,才好。”

陈慎之完成了给章邯平反的事情,考核官员的事情他只是负责一审,也忙得差不多了,瞬间清闲下来,终于可以往膳房一头钻进去。

今儿个得闲,陈慎之钻进膳房里,刚一进去,就看到有人站在膳房中,格格不入,身材那么一丁点儿大,肉肉圆圆的,可可爱爱。

可不是小包子胡亥么?

小胡亥见到陈慎之,立刻天真无邪的跑过来,奶声奶气的道:“慎之哥哥!我等你吼——久了哇!”

还有小奶音呢,真是可爱的不得了,只可惜……

陈慎之早就看出来了,这个可可爱爱的小娃娃,比他那温和的大哥心机深多了,深得根本不像是个小孩子。

陈慎之恭敬的作礼:“拜见幼公子。”

“慎之哥哥不必多礼!”小胡亥拉着他:“我们不是说好了做朋友嘛!你不要多礼,我今儿个带了好多好吃的来找慎之哥哥呢!”

上次胡亥送了栗子,这次又送了很多枣子,还有新鲜的时令水果,这年头因为运输条件不便利,所以水果蔬菜都是金贵的东西,能得到这些水果可不容易,看似不怎么值钱,其实老值钱了。

陈慎之笑了笑,这个公子胡亥,还真是会送东西,让人不能多口舌,但分量也不轻。

小胡亥非要留在膳房和陈慎之「顽」,陈慎之也不好哄人走,毕竟对方可是个小公子,皇帝的儿子,往后里还是大秦第二个皇帝。

小胡亥似乎想起了甚么,道:“对啦慎之哥哥,你听说了么?最近外面好似不太平,你千万不要去外面走鸭,很危险的!”

“不太平?”陈慎之奇怪,他最近都在宫里头,因着自己与嬴政休戚相关,所以嬴政也不让他往外跑,宫里这么大,陈慎之还没顽够,自然也没往外跑。

正说话到这里,魏詹急匆匆跑了进来,道:“公子!公子!”

詹儿似乎有急事,但是看到公子胡亥,立刻收了声音,有些忌惮。

陈慎之了然一笑,道:“詹儿你找我?那咱们回去说罢。”

小胡亥也没多挽留,看着陈慎之和詹儿离开了。

两个人回了屋舍,詹儿将舍门一关,这才心事重重的走过来。

陈慎之笑着道:“詹儿,你这小小年纪的,总是蹙眉,会长川字眉的。”

“公子还有空说笑呢。”詹儿道:“是天大的事情。”

陈慎之道:“你倒是说说,是甚么天大的事情。”

詹儿道:“詹儿方才听人说,田儋的儿子田巿,被拥立为齐王了。”

陈慎之点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田儋已然死了,他的儿子田巿自认为是齐国正统,自然有很多不服的人会拥立他为齐王,继续来反抗大秦的「暴?政」。

其实这一点,陈慎之并不意外。

詹儿又道:“还不算呢,先王的弟弟田假,也被拥立为了齐王。”

先王说的自然是陈慎之的便宜老爹,他的弟弟田假则是陈慎之名义上的叔叔。

这下子好了,一下出现了两位齐王。

陈慎之心想,难道……刚才公子胡亥说民间混乱,难道就是这个事儿?

詹儿见他不着急,又道:“公子以为这样就完事了么?”

“还没完?不会还有第三个齐王罢?”

詹儿道:“何止是三个,还有第四个,第五个!”

陈慎之:“这么多?”

詹儿道:“田儋一死,公子您的长兄田升,次兄田桓,三兄田轸,全都被拥立为齐王!”

陈慎之掰着手指头数了数,一二三四五,还真是五个齐王,都能上山打老虎了。

陈慎之笑道:“所以,该不会还有第六个齐王罢?”

“自然是公子您了!”詹儿道。

“我?”陈慎之指了指自己,道:“我本人怎么不知情?”

詹儿恨铁不成钢的道:“齐国的大公子、二公子、三公子都被拥立为齐王了,公子你身为幼公子,难道没人会想到您么?必然也有势力想要拥立您为齐王啊!别管公子你愿不愿意,反正已经有人拥立公子您了。”

陈慎之幽幽的叹了口气,心说做个膳夫也不容易啊,自己个儿都这么不争了,怎么还有人上赶着替我争抢呢?

陈慎之挑了挑眉,突然别有深意,笑眯眯的打量着詹儿,道:“詹儿,这事儿……还没传开罢?”

“自然没有,”詹儿道:“若是传开,公子岂不是危险了?公子怎么还有心情笑呢。”

陈慎之道:“没传开,你怎么第一时间知道的?”

“我……”詹儿张了张口,没说话。

陈慎之围着他绕了两圈,道:“是不是有人告诉你的?”

詹儿不答。

陈慎之又道:“这个有人,怕是大公子婴罢?”

人人只知道嬴政的长子是扶苏,但其实嬴政还有一个养子,如果排年纪的话,他才是长子,自然是公子婴了。

这一路走来,陈慎之与公子婴还是相熟的。

詹儿的脸色很不自然,陈慎之笑道:“看来慎之猜对了,你不是看大公子不顺眼么,甚么时候走的这般近了?”

魏国与公子婴有血海深仇,魏詹是最后一任魏王的小儿子,自然也和公子婴与血海深仇。

只不过……

那都是往事儿了。

其实魏詹对公子婴的痛恨,早就没有那么强烈了,这么长一段时间相处下来,他反而也明白了公子婴很多无能为力的心态,相对比自己来说,公子婴反而是个坦荡荡的君子。

魏詹道:“没有走得近,只是偶然遇到,听说了一嘴而已。”

“偶然遇到,”陈慎之笑道:“慎之以为不然,大公子必然是特意跑来告之的,大公子这人就是不错,足够仗义。”

魏詹头疼,道:“公子您就别夸大公子了,说说您自己个儿罢,如今怎么办?”

陈慎之摊了摊手道:“顺其自然,以不变应万变,咱们就好好儿的在宫里做膳夫,旁的甚么也不管,甚么也不听,甚么也不看。”

叩叩!

是敲门声。

陈慎之奇怪,看了看舍门,他只是个膳夫,如果有人来找,那必然是嬴政身边的寺人过来叫他去路寝宫谒见。

魏詹道:“詹儿去应门。”

魏詹将门打开,陈慎之也随着走过来,就见到门外是个面生的小寺人,如果是路寝宫的寺人,陈慎之合该眼熟才对,此人倒是不曾见过。

陈慎之道:“你是……”

“幼公子!”那寺人激动的道:“您不认识小臣了?在齐宫之时,小臣还伏侍过您一段时日呢!”

齐……宫?

那小寺人激动的涕泪横流,激动的抓住陈慎之的手,道:“公子,终是让小人找到幼公子了!现在五王并立,只有小臣心里最清楚,先王在世之时,最为宠爱的便是幼公子,幼公子才是我们齐宗室之正统!小臣敢情公子,自立为王,统领我老齐人子民,反了这秦狗暴?政!”

陈慎之:“……”哪壶不开提哪壶,头疼。

第120章 善于吃软饭

刚说到这个事儿, 没想到上赶着就来了。

陈慎之当真是没想到,怎么人都混进秦宫里来了?自己本便是没有野心之人,对他来说,做齐王, 还不如看看书, 干干饭, 看书不香么?干饭不香么?为何非要打打杀杀?况且做齐王, 也是今天拥立明天杀头, 根本不是长久之计。

陈慎之觉得自己善于吃软饭, 而且吃的很好,不需要非去啃硬骨头。

“公子?”寺人说了一大通,见陈慎之良久没言语,奇怪的道:“公子?公子您听到小臣说的话了么?”

他左右看了看, 也是怕被人发现,作势推开舍门,道:“公子, 外面人多眼杂,咱们还是舍内叙话罢。”

“诶,等等……”陈慎之抬手拦住, 把手搭在门框上,横在寺人面前, 挡住他的路, 不让他进来。

陈慎之觉得,今儿个这话必须说清楚,若是说不清楚, 这寺人怕是还会来纠缠, 不如一次解决。

寺人纳闷的看着陈慎之, 陈慎之露出一个微笑,道:“这位小兄弟你有所不知,如今的慎之,已然并非昔日里的慎之,今日的慎之乃是秦宫中的一个膳夫中大夫,并非是甚么齐国公子,也无心争抢齐国的王位。”

“公子?!”寺人震惊的道:“您在说甚么胡话啊!”

“这可并非是胡话。”陈慎之正色道:“当今自立为齐王的人如此之多,你若是想要找一个齐王,遍大街都可以,慎之如今过的挺好,志不在此,所以你还是请回罢。”

“公子!”寺人不走,道:“公子,您可是有甚么难言之隐?!”

随即恍然大悟:“小臣懂得,这里是秦宫,人多眼杂,所以公子才说出如此反话。”

“这并非是反话。”陈慎之强调:“真话,真真儿的,比真金还真。”

寺人却一厢情愿:“小臣懂得,懂得!公子您的良苦用心,小臣都懂!”

“你不懂!”陈慎之道:“慎之一字一句,发自肺腑,绝无半句虚言,若有半句违背良心,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诶!”寺人连忙道:“公子,小臣都懂了,您不必对天诅咒。”

陈慎之:“……”我怎么觉得你还不懂呢?

陈慎之突然感受到了嬴政「日常头疼」的那种错觉,分明自己没有感知,却已经模拟出了头疼的感觉,自己平日里不该如此气陛下,看,现世报来了罢。

那寺人好像扯皮一样,陈慎之分明拒绝他好几次,但他就是听不懂,詹儿一看这种情况,当即眯了眯眼目,从后面悄然离开。

詹儿离开之后,立刻绕过院落,小跑出去,正好迎面遇到了带着虎贲军巡逻的公子婴。

公子婴见他如此匆忙,奇怪的道:“可是有甚么事?”

魏詹一看是公子婴,立刻抓住公子婴,把他往陈慎之的住所带,一面走还一面故意朗声道:“大公子是您啊,您找中大夫有事儿?好的好的,詹儿这就为您通传——”

公子婴一脸迷茫,平时魏詹见到自己,都是冷冷淡淡的,虽已然同朝为官,他们的干系稍微缓和了一些,但是魏詹对他还是不冷不淡的,顶多见面打个招呼,从没「拉拉扯扯」这么亲厚过。

今儿个魏詹一上来就上手,让公子婴诧异不已。

陈慎之和小寺人都听到了魏詹的高声,小寺人一听,秦人来了?吓得一个激灵,连忙拔腿就跑,不忘了道:“公子,小臣先走了!”

说完,一溜烟儿跑了。

魏詹看到小寺人从陈慎之的屋舍前面跑走,这才松了一口气,立刻放开了公子婴,淡淡的道:“大公子还要巡逻,那就不耽误大公子了。”

说完,施施然离开。

公子婴:“……”刚才不是让我去见中大夫么?现在又不见了?

陈慎之眼看着小寺人走了,对魏詹竖了竖大拇指,道:“关键时刻还是要看我家詹儿的。”

詹儿道:“那寺人确实走了,公子往后里却还是要小心一些,千万不可招惹了他们去。”

陈慎之拍着胸口点头:“的确,仿佛狗皮膏药一般。”

“狗皮……”詹儿迷茫。

陈慎之看着他板着一张老成的脸,却一副迷茫的歪了歪头,不由抬起手来捏了捏詹儿的脸蛋儿,笑着道:“詹儿如此可爱,平日里合该少板着脸才是。”

“公子!”詹儿赶紧摇头躲开陈慎之的捏脸大法,不由觉得脸上有些发烧。

陈慎之打发了那小寺人,生活复又回归了平静,管他市面上有多少个齐王,左右自己个儿是不做齐王的。

第二日陈慎之准备往膳房去,他走在路上,突然听「簌簌簌」「沙沙沙」的声音,路边修剪整齐的草丛突然摇晃起来,剧烈的摇晃,好像有甚么东西随时会窜出来。

陈慎之戒备的停下脚步,“簌!”一声巨响,草丛里果然窜出了东西,差点子扑在陈慎之面前,是一个人!

“幼公子!”

这声音有些许耳熟,陈慎之定眼一看,是昨天那个狗皮膏药一样的小寺人!

陈慎之:“……”头、头又疼了。

小寺人好像埋伏已久,猜到陈慎之会从这里经过,专门在这路堵截陈慎之一般。

果不其然,就听小寺人道:“小臣便知,公子会从这里经过,专成在此处等候幼公子多时了。”

陈慎之干笑:“有事儿么?慎之昨儿个……不是把话说的很清楚了么?”

那小寺人点点头:“无错无错,很清楚,小臣全都听懂了。”

“你是不是没听懂?”陈慎之真诚发问:“我觉得你还是没听懂,慎之的意思很明确,我没有宏图大志,完全不想做齐王,你还是找旁人去罢。”

小寺人却道:“幼公子,小人已经在宫中找到一个绝佳的说话地点,您若是觉得膳房附近还是不方便,可以随小臣移驾到安全地点。”

他说着,还恭敬的道:“幼公子,请!”

陈慎之揉着额角:“请甚么请啊!”

小寺人迷茫:“您不是觉得这个地方说话不方便么?”

陈慎之:“……”

陈慎之感觉并非自己不会说人话,而是对方压根儿不听人话,不管自己怎么强调,怎么解释,小寺人只是一相情愿的相信自己想看到的想听到的,选择性的失明和失聪。

陈慎之觉得和这种人说不清楚,左右不能让这种人耽误了自己个儿,朝廷里本就是多事之秋,多少人看自己不顺眼呢,总得想个办法摆脱才是。

陈慎之眼眸一动,突然朗声大喊着:“来人呐!来人呐!”

“公子?!”小寺人吓了一跳:“您别喊啊!”

陈慎之可不管,一改仙风道骨的高冷之姿,大喊着:“来人呐!来人呐!快来人!”

小寺人吓得脸色都青了,不敢多停留,拔腿就跑,一溜烟儿又没了踪影。

长公子扶苏和幼公子胡亥就在附近,扶苏正带着胡亥喂鱼,听到陈慎之的大喊声,两个人赶紧朝着这边跑过来,不只是两位公子,虎贲军也听到了陈慎之「凄厉」的嗓音,仿佛在呼救一般。

众人匆匆赶来,小寺人早就被吓跑了,长公子扶苏喘着粗气,道:“中大夫,可是发生了甚么事情?”

陈慎之定眼一看,好家伙,这么大阵仗,没想到旁边的人还挺多,自己只是喊了几嗓子,来了这么多人?

陈慎之灵机一动,眼眸微微晃动,“咕咚”一声直接坐在了地上。

别说是扶苏了,小胡亥和旁边的虎贲军都吓了一跳,公子扶苏连忙把弟弟放在地上,上前去扶陈慎之,道:“中大夫您这是?”

陈慎之装模作样的道:“啊……那个……崴脚了,哎呦,站不住……”

小胡亥:“……”

陈慎之摆摆手,一脸坚强的道:“无妨,无事,慎之不过突然崴了脚,想要找个人来扶一扶,没成想惊扰了长公子和幼公子,实在是惭愧、惭愧……”

长公子扶苏不愧是温润如玉的性子,而且很容易相信人,并无怀疑,体贴的扶着陈慎之道:“中大夫当心一些,我扶着中大夫罢,快去,叫医官来。”

小胡亥蹦起来,积极地道:“大兄,我去!”

随即医官也赶来了,来的正好是夏无且,给他做检查了扭伤的脚腕,事实证明,陈慎之的脚踝又白又细,跟腱的形态也特别好看,是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不红不肿,特别好。

夏无且也是上道儿的人,不该问的不问,道:“中大夫并无大碍,稍加休养便好。”

陈慎之递给他一个友好的微笑,夏无且连药都没开……就走了。

嬴政今日批看了所有的文书,舒展了一下疲惫的筋骨,淡淡的道:“今儿个宫中可有甚么事儿?”

赵高恭敬的回答:“小臣不曾听说有甚么大事儿……哦是了,倒是膳夫中大夫好像出了一些事儿。”

嬴政「哦?」了一声,道:“甚么事?”

赵高回答道:“其实也不算大事儿,中大夫今儿个去往膳房的路上,不知怎么的,突然崴脚了。”

“崴脚?”嬴政眼皮一跳:“中大夫崴个脚,你都知晓?”

赵高笑道:“其实这等子事儿,小臣合该不知道的,但是架不住,中大夫崴了脚,坐在路中间,突然大喊着来人呐来人呐,当时长公子和幼公子都在,听闻中大夫的呼救声,还以为遇到了甚么刺客,带着一帮子虎贲军呼啦啦的赶过去,那场面儿……”

赵高描述的绘声绘色,嬴政突然头疼起来,他就不该随口问问今天宫中发生了甚么事情,问了只觉得尴尬,替陈慎之那小子尴尬。

嬴政没有替陈慎之尴尬多长时间,因着天色很快暗下来,他变成了陈慎之,完全不需要替陈慎之尴尬,这会子该替自己尴尬了……

嬴政准备去路寝宫的太室,好好儿的跟陈慎之说道说道,让他别鉴天儿的搞这种舆论,弄得宫里头风言风语的,丢脸的可不只是他一个人,朕也跟着丢人。

嬴政往路寝宫的路上走,就听到「公子——幼公子」,有声音飘过来,跟叫魂儿似的。

嬴政皱了皱眉,这么唤陈慎之的人,从头到尾也就是魏詹一个人,但那嗓音比魏詹尖细很多,倒像是个寺人?

他停下来,那人立刻追上前来,站在嬴政面前,道:“公子,是小臣啊!”

嬴政不动声色的皱眉,这寺人看着面生,但好像与陈慎之很相熟似的,平日里也不曾听陈慎之提起过,今日突然偶遇,也不好露馅。

嬴政面额不动,淡淡的道:“有事儿么?”

“自是有要事的!”小寺人道:“公子,今日白日里人多眼杂,小臣还没来得及与公子细说。”

“细说?”嬴政道:“何事?”

那小寺人惊讶的道:“公子,您不记得了?小臣连着找您两日了!”

嬴政更是纳闷,连着找了陈慎之两日,那必然是大事儿,神神秘秘的,也不知具体是为了甚么。

嬴政怕引起小寺人的怀疑,因此很谨慎,没有开口,等着小寺人继续说下去。

小寺人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声音,十足谨慎的道:“自然是想与幼公子商讨,拥立幼公子为齐王,共同推翻秦狗朝廷,诛杀秦狗皇帝的大事!”

嬴政听罢,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在昏暗朦胧的月光下,那唇角的弧度冷酷又高深莫测,淡淡的道:“哦,原是如此。”

此时此刻,陈慎之歪在路寝宫太室最尊贵的东榻上,把绝版的简牍平铺在榻上,抱着一只软嫩的老妈蹄花,一面啃一面看书。

突地,不知怎么,陈慎之总觉得后背发凉,说不出来的奇怪,毛骨悚然的……

嬴政在政事堂里走了一圈,最后才走到陈慎之面前,皱了皱眉, 低声道:“别人审批了那么多,你审批几个?”

陈慎之举起三根手指头:“仨。”

他们正说着, 陈慎之突然去而复返, 一路小跑回来,然后抱起自己案几上的简牍案宗,又一路跑了出去,急匆匆的。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甚么。

陈慎之赶紧用袖子抹了两把嘴巴, 不出意外收到了嬴政嫌弃的目光。

“你还敢说,”嬴政道:“好好儿的。”

陈慎之抱着一审的简牍案宗,熟门熟路的进入了路寝宫,直接来到太室。

嬴政坐在太室之中,正在饮水,看到陈慎之走进来,险些对他翻一个白眼,道:“一上午,你才审了三个,还是初审?”

陈慎之将简牍放下来,小可怜儿一样道:“陛下,慎之也是头一次协助考核,若出现纰漏,岂不是给陛下您丢了脸面儿?”

臣工们这才起身,纷纷落座, 开始忙碌公务。顶头上司都亲自监督了, 大家伙儿可不是牟足了劲儿的忙碌, 好在嬴政面前表现表现。

陈慎之也坐回班位上, 像模像样的拿起简牍, 展开, 然后眼睛发直,好想打瞌睡……

第111章 中年危机,不太行

“陛下怎么把中大夫叫走了?”

“陛下方才的脸色不好看呐!”

“恐是惹了甚么事儿, 啧啧。”

嬴政没辙了,深深谈口气,道:“还不拿过来。”

陈慎之立刻笑起来,将简牍推到嬴政面前,贴心的道:“陛下,您慢慢看,要不要慎之为您倒杯水?”

他一发话, 所有的臣工立刻放下手头的活计,恭敬的等待圣命。

嬴政道:“朕今日只是来看看,诸卿不必在意,都忙罢。”

“敬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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