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纠缠

“好好，我聊，我聊。”妹妹下一句作怪地用普通话，“那我们聊什么呢？”

一个3岁左右的女人走了进来，刚想对妹妹说些什么，发现我也在后立马改口，“智轩，你也来了啊，我说在外面怎么没看见你。”

我喊了声婶婶。

“有什么好聊的啦。”妹妹半开玩笑说。

“不聊就跟我去帮忙。”

雅欣说还在外地上班，来不了。

我想也可能是不愿意看见奶奶，所以不来。

吃完水粉没多久，我换上了丧服跟着亲戚们一起游行。

我们走过了叔叔被电死的地方。妹妹一点反应也没有。我们又走到我读过的小学，一个男生从学校旁的小卖部走出来，盯着我看了很久。队伍又走过了我和凯瑟琳曾经去过的山头，我早就忘记了那里。

游行持续了大概两三个小时左右，从李坊出发绕着整个乡下走了个圈。游行中，我一声哭声也没有听见。没有人为这个老人的死而悲伤。只有不断循环的哀乐是最真诚的。

等回到奶奶家时，已经中午。我本来想去那个山头看看，但父母叫我吃完午饭再去。

我在奶奶家不远处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午饭是常见的农宴配置，这让我觉得比起葬礼，这更像酒席。

饭桌上有大人来劝我喝酒已经成为了一种流程，拒绝则是流程的下一项。我讨厌极了这些劝未成年喝酒的人，一旦被拒绝还会说些毫无道理可言的话，像是“不喝酒算什么男人”、“偶尔喝点酒没事”之类的。

个体的复杂程度不是能简单用性别概括划分的。

我抬头，妹妹正拿着酒瓶往嘴里灌酒。我有些错愕，问妹妹怎么喝酒。妹妹则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喝酒。我差点就把“因为你是女生啊”这句话脱口而出，但我咽了下去。我知道这句话不对，喝酒的问题不是出在性别上。

我没有吃下去的欲望，早早下桌，去找之前看到的李梦欣和尧俊豪。这两个人都还在坡上等我。两人看见我来了后故作大人姿态打了个招呼，以为这样能让自己显得成熟些，有变化些。

李梦欣向我问好。

我问有什么事。

尧俊豪说我看上去不太好。

我问什么意思。

尧俊豪说至从我几年前跑来这说要找凯瑟琳后，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凯瑟琳这三个字让我胸口扑通一下。“人总会变的。”我强装镇定说。

“是因为，凯瑟琳的事吗？”李梦欣问。

我无法再接受凯瑟琳的名字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我生气了，没有道理地大骂他们一顿，说反正他们也不相信我说的话之类的。

两个人被我吓到了，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骂完后我意识到他们根本没有承受自己愤怒的理由，他们确实什么都不知道。明明早就决定不再提凯瑟琳的事情。我向他们道歉后转身离开。

他们问我去哪里。

我没有回答，只是走着。

两个人随即跟上我。

他们跟在我旁边讲了很多，说看到我在网上发布的那些了，觉得写的就像真的发生过一样。还认为我没必要为了骗人专门跑回乡下。

这些话让我有些动容，这还是从那天起，第一次有人认真想过我说的话。我知道这可能只是场面话，毕竟我以前也是那种一被反驳就说有自己的考虑，其实什么也没想过或者没有认真想过的人。但我还是开口了。

人们总喜欢把逢场作戏叫作思考。

见我终于愿意讲话，两人很高兴。

“所以你现在要去哪？还是去找凯瑟琳吗？我们可以陪你一起去的。”李梦欣说

尧俊豪问要不要叫上其他小学同学。

我摇头，心想促使他们做出这种行为的最大原因或许是羁绊向短视频刷多了，或者看了些热血高校之类的校园剧，玩起了这种无聊的学生团体游戏。其其次才是我们曾经是小学同学的感情。

我说我只是想去以前凯瑟琳去过的地方看看。

明明我不需要他们，可他们两个人还是跟在我的身后，和我一起走过高大榆树下、池塘边、橘树地里……最后来到了那座开满鲜花的山头。人总是喜欢做这种没用却自我感动的事。

我围着花海绕啊绕。尧俊豪看见了，问我在找什么。

我说附近应该有个洞可以进去。

“我也来帮忙找。”

尧俊豪走到一个大山丘前，伸手摸了摸，一大块泥土轰地塌陷下来，露出里面的空心结构。他大声呼喊叫我们过去。

我和李梦欣赶到了。尧俊豪问我是不是这。我一边点头，一边往里面走。里面没什么采光，我只能隐约看见破旧桌椅的轮廓。我摸黑到桌前，手碰到了一本很厚的书。

忽的，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上下颠倒的强烈恶心感，黑暗蔓延整个视线。我正在不断倒退下落，身边有无数玻璃碎片划过。我艰难地集中注意力去看那些倒映着画面的玻璃碎片，在碎片里看见了监狱、棺材、木船、道观以及凯瑟琳的脸。我强忍恶心，拼了命地想抓住倒映着凯瑟琳的那块碎片，可最后只抓到了一块大山和自己一起坠落谷底。

尧俊豪在外面喊我，见我久久没有回应，和李梦欣商量一会，一起走进去找我。

“曾智轩——”这是他们离开前最后的声音。

等头晕目眩逐渐缓和、黑暗潮退，我初醒般睁开眼睛。恍惚间我以为自己看错了，但郁郁葱葱的树林确实吞没了我。

“嗯。”我看了眼旁边的妹妹，也搬条椅子坐下。

大头电视里正在播放cctv频道的动物世界。

妹妹头往一边偏，尴尬地笑。

以这句话为开头，三个人逐渐聊起来。就像婶婶说的那样，只要想聊，从小一起成长的三姊妹能聊的东西确实太多了。我们从各自考上的高中一直讲到小时候妹妹看恐怖片被吓到从二楼跑到村口哇哇大哭。

我朝大堂的左上角落看去——又有燕子在那筑巢了。小时候我趁大燕子不在，偷偷用扁担捅烂了燕窝，摔死了四五只小燕子。

我们沉默了很久，直到外头呼喊“可欣”的声音越来越近。

我久违地笑出来。

“姐姐，”一个六岁左右的男孩走进来，“吃饭了，姐姐。”我听着出了神，想起凯瑟琳姐姐。

“好啦好啦。”曾可欣说着往门外走。

我们互相对视着，都有些惊讶。

皮肤稍微黑些的姐姐先开口：“智轩，你也来了啊。”

我回到奶奶家，看见奶奶怀里的弟弟愣了一会，随后一声不发地进到一楼大堂里。身后响起询问我去哪里了的声音。

“嚯，三姊妹不什么都能聊啊。比如最近成绩怎么样啦，兴趣爱好是什么啦。你不作文不好吗？让哥哥教你写作文啊。”

“成绩成绩，你就知道成绩。”妹妹抱怨。

婶婶走后，我问妹妹：“你现在成绩不好吗？”

“智轩？”雅欣的声音把我叫醒，“你不吃饭吗？”

“哦。”我站起身，问姑姑来了没有。

“你们三姊妹多久没见啦？不聊聊天？”

空旷的大堂也曾发生过跪在这里哭诉自己真没偷一百块钱、因为想出去玩而被父亲踢上一脚、初中闹脾气要离家出走被母亲扇了一巴掌等等的不美好回忆。

我深吸一口气，逃到了奶奶卧室。卧室里坐着两个女孩，一个皮肤亮白，一个皮肤稍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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