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沉沦

最初的刺激震惊平息后，那股压抑闷沉的威压感散去，他们才看清楚灵舟的外形。

它不仅没有被大擂台遮挡光彩，反而暗合这座城的名字，如旭日东升，正将普照大地。

轰隆隆——

如星辰殿广场上那头蛟龙一样，灵舟挡住日光，投下一片阴影。

所有修士都抬头看了上来。

“奈何江温拒绝了。”

“那当然了，人家有师尊的，师尊还是回云剑尊！要是让我选，我也不改拜师。”

“那是因为你修的是剑道，你根本不知道星辰子前辈对于我们阵修来说意味着什么！”

修士们神情兴奋。

江温坐在舟上听着外面修士的声音，眼帘微垂，然后在旁边一位主峰执事的目光里起身，往外面走去。

跟随左右的内门弟子依照方位站好。

一位主峰执事抬手操控云雾，用云雾给江温铺出了一条自上而下缓缓叠开的虚空台阶。

江温白衣如雪，一步一步走下，风吹起衣摆，平添几分仙人风姿。

万众瞩目、盛大场面，她神态自若，既不跋扈自得，也不紧张拘束，举手投足里带出几分漫不经心，如闲庭信步。

望山宗主峰执事眼神赞叹，心道回云峰的这位首席弟子颇有其师回云剑尊的几分风采。

她一露面，修士看清她面容风采后，又是一阵喧闹。

“果然是回云剑尊的弟子，风采卓绝啊！”

“难怪有小阵尊之称！”

小阵尊。

这是望山宗外一部分修士对江温的称呼。

江云回是回云剑尊，回云是道名，剑尊是尊称。

一般弟子若是足够出彩，是能够在师尊的尊称前加个小字，以证明她不堕其师威名。

江温少年成名，以实力证明她担得起回云剑尊首徒这个身份，本该是“小剑尊”的。

但她不修剑道。

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有了小阵尊的称号。

回云剑尊和小阵尊。

一听就很有辈分上的差别。

江温听着修士们的声音，面上表情不变，心里却无端涌上几分压抑，脚步因此一滞。

稍纵即逝，和她距离近的修士大能都没有注意到。

小阵尊。

回云剑尊的得意弟子。

修士群里有一个修士默念着这几个字，抬眸看向江温。

隔着遥远距离，那修士看清楚江温的脸和所谓卓绝的风采后显然一怔，接着眉扬起，眼里生出几分兴味。

江温似有所感，低眸看了过来，正迎上那修士没来得及收回的目光。

四目相对，那修士眼神不变，就那么若无其事地和江温对视着。

她的眼睛很黑很圆，极具剑修锋芒，还含着几分桀骜不驯，让江温想到了蓝天白云里盘旋向上的苍鹰。

绝对算不上是善意的眼神。

没有一般修士看到她应该有的崇拜、敬仰、惊艳，也没有妒忌、愤懑、不平。

乍一看平静如深海，底下却暗流涌动。

这是江温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的眼神。

她不由又认真看了一眼。

这回看清楚了眼睛的主人。

是个穿着深蓝色衣服、五官出挑，眉眼带几分锐利锋芒的女子。

东境负责举行青云赛的大宗长老和来自世家的修士都迎了上来，口称“小阵尊”，面上挂着笑容。

江温迎着许多道友善却未必真实、藏着诸多算计打量的眼神，心里一阵厌烦，只觉还不如刚才那道虽然不含善意、但挑剔不爽也来得实在的眼神好。

她压着情绪扬出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白衣飘飘，声音温和地问那些迎上来的修士：“青云赛结束了？”

“还没有，不过也快了。”

“只差第一第二还没有比，小阵尊来得正好。”

修士大能给江温解释。

江温缓缓走到观看席上属于望山宗、最高最好的位置上坐下。

据他们所说，此次青云赛出现了不少天赋绝佳的天才，藏龙卧虎、相当不凡。

她来的这个时间点，青云赛已经进行了十多天了。

前百名都出来了。

只剩两个修士还没有比过，第一名还没有着落。

江温也是望山宗里参加过许多比赛选拔的弟子了，对“王不见王”这种安排套路很熟悉。

她抬眼看去。

悬于云端的广场上，几座小擂台合并成一座大擂台，修士大能口中的两名天才修士正抬步走上擂台，要进行最后的比赛。

最先上去的是个少年，黑衣黑靴黑刀，黑发很严肃规整地束起来，五官英俊，但比五官还要出彩的是那一股凛冽杀意。

不是单独针对某个人，而是融进骨子里。

只一眼，江温就知道这少年绝对是个天才，放在中州五大宗里也照样出类拔萃的天才。

旁边有修士继续解释，声音含着些难以置信：“他是玄刃，东境修士，修行一百四十多年，修为地境前期！”

那修士说完看了江温一眼，表情微变。

他原本是抱着让江温惊讶的态度来介绍的，说完才想起眼前这位是修行一百五十年就修到地境后期的绝世天才，逆天程度足以和江云回相提并论。

想到江云回，修士脸上的表情很快恢复了。

不能跟江云回和江温比，不然哪里还有天才？

江温有些感兴趣，问道：“我似乎没听说过东境有玄氏的大世家。”

往常青云赛前十，大多出自世家贵族。

如果玄刃不是世家子弟还能走到这一步，那他的天资绝不止现在看到的这些。

如此天才，合该拜进望山宗。

他站在那里不动，却有一种无法撼动的风采，跟望山宗的道意也很相合。

江温在心里定下了第一个打算招收的人选。

“不是，玄刃只是他的名字，他没有姓氏。”

那修士叹了一声，“他是被丢弃在山里的，没有父母家族。”

“玄刃此前也说过，他生来体弱多病，好几次离死不远。后来在山里捡到一位修士的心法，才踏上了修行路。”

“修士心法？”江温重复了一遍。

“是。青云赛开始，玄刃连胜数人，我们派人查了查，发现玄刃修行的初始心法温和绵长，应该是天心府的基础心法长春经。”

天心府长春经。

江温看向天心府修士的位置，看到一位白衣慈祥的老者笑容满面，刚起的几分兴趣瞬间就散了：“那他只怕会选择天心府了。”

“是的。”那修士是五大宗里万象宫的，看到江温的表情跟他当初一样郁闷后满意了：“几日前，玄刃已经表明态度，会拜进天心府。”

那还说那么多做什么？

江温收了笑意。

那修士怕她真不高兴，忙继续道：“小阵尊别急，玄刃有选择了，另一位还没有呢。”

“而且比赛结果还没出来，玄刃也未必就能赢。”

江温目光微顿，越过擂台上的玄刃看向另一位和玄刃争第一、而且同样不是出自世家的修士。

然后她就看到了一个穿深蓝衣、手里拿剑的女子。

正是刚才和她对视的那女子。

江温：“……”

“那是余山，修行一百六十多年，玄境巅峰。”

跟一般天才相比足够出彩，但跟玄刃比显然不行。

江温很自然地想到了陆摇摇。

她现在的修为是玄境巅峰，修行时间差不多一百四十年。

也就是陆摇摇以前很少出宗门，修士不知道她的修为，才声名不显。

“此前比赛，余山用的都是阵道手段，直到对上玄刃，她才拿出一柄剑，说她主修的是剑道。”那修士道。

以不是主修的阵道走到和玄刃争第一的地步，足以证明她不但剑阵双修，而且都很不凡。

不主修阵道，还能以阵道手段压得许多阵道天才生出阴影。

似曾相识的感觉。

江温想了一会，心里浮出三个字，是江云回。

江云回主修的是无情剑道，但阵道却能赢许多阵道大能。

星辰子是当世阵道第一，江云回哪怕不是第二，也能排得进前五。

擂台上的比赛开始了。

黑衣少年玄刃握紧手里崭新的黑刀，严阵以待。

余山则很随意散漫，手里的长剑垂着，剑刃拖地，一派漫不经心的神情，正仰头看着蓝天白云，跟看风景差不多。

刀声响起，玄刃开始进攻了。

他走的显然是凛冽肃杀的路子，刀刀如疾风，欲催人见血。

黑发一甩，少年动作灵敏果断，像匹藏在黑夜里露出獠牙的狼。

旁边万象宫的修士一声轻叹。

天心府慈眉善目的老者笑开花。

余山迎着那样来势汹汹的攻击半点不慌，脚一踢剑刃，右手一扬，很随意就刺出了一剑。

走的也是进攻的路子。

江温看着她，一瞬间像是看到了汹涌澎湃的海浪，名为余山的女子来自深海底，破水而出挥出长剑的那一刻，如长鲸般无敌。

比赛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没有想象里的势均力敌、酣畅淋漓。

余山前后一共出了三剑。

第三剑刺出的瞬间，黑衣少年的刀脱手飞出。

他没有急着去捡回自己的刀，而是看着余山，声音微哑，表情严肃：“我输了。”

“你很强。”他补充道。

余山轻笑一声，眉眼间的桀骜散漫收了一些，算是青云赛开始以来第一次正经：“你也是。”

说完后，她抬眼看向观众席，看的是江温。

再次四目相对，她唇一挑，冲着江温笑。

她五官精致，是很赏心悦目的一张脸，笑起来应该是倾城如画的，江温却隐隐看出来几分挑衅。

她还在想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那边星辰殿、天心府、万象宫和藏剑阁的修士已经围上去了。

“余山小友，我星辰殿星辰阵道无双，你若是拜进星辰殿，我能做主直接给你核心弟子的地位，将来那星辰殿少主的位置，你也很有机会。”

“余山师妹，藏剑阁剑道应该不用我再多说了。我看你剑道虽然颇为高深，但不成体系，你应是自学的。你如果选择藏剑阁，我藏剑阁副阁主愿为你师。”

“余山道友……”

四大宗来招收弟子的天才弟子、长老们你一言我一语，须臾间许出了许多在座修士听着都心动不已的好处。

一片喧闹里，被许多修士大能围着的余山抬眼直直看着江温，表情兴味：“江温师姐，你望山宗呢？”

四大宗的修士面面相觑，都有些恼怒无奈。

他们在这里吵得不可开交，就差大打出手了，人家倒好，直接奔着望山宗就去了。

一看就知道又是一个崇拜回云剑尊或者小阵尊的。

他们叹声不止，遗憾于绝世天才选择了别家。

望山宗那几名主峰执事美滋滋，以眼神示意江温快说些好听的。

江温面不改色，她无端感觉余山那一问含着几分挑衅，不像真切询问，倒像不屑。

她依然坐在位置上，回道：“诸位前辈能许给你的，望山宗都有。”

不管是少主的位置、拜名师、剑道、修行资源，望山宗都有。

凭三剑打赢玄刃的荣光，余山也配得上。

只是江温认为余山应该不会看得上这些。

果然，一袭蓝衣、长剑拖地的女子半点没动容：“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

江温终于站了起来。

她问：“除此之外，你还想要什么？”

余山一笑：“想要什么都可以？”

一来一回，就是没说到重点。

江温心里生出不耐，面上还要忍着：“你说说看。”

余山笑容加深，直视着江温的眼睛：“如果我说，想拜你师尊为师呢？”

轰——

修士群里一阵喧哗。

江温皱眉，不是因为余山的话，而是察觉到一道满怀恶意的眼神在这一刻从她身上移到了余山那里。

她原本是没有注意到的，这一刻顺着直觉侧眸，隐约察觉出来眼神主人的位置。

似乎是在东境世家的座位席里。

大致范围应该来自——陆家？

她将这个发现记在心里，再抬眼对上余山挑衅十足的目光，不知怎么很想笑。

险险压住了，心里那股不耐烦、想摧毁一切的情绪却越来越浓烈。

“余山道友也说了，那是我师尊，她想收谁当弟子，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

如果她能决定，她根本就不会重生，不会站在这里。

“这样啊……”余山叹一声，做出一副遗憾的样子：“那就没办法了。”

这话一出，四大宗的修士都重新燃起希望。

望山宗的主峰执事着急不已：“余山小友，你还有别的要求吗？除了这个，其他的都不是问题。”

他不想错过余山这个天才。

而且青云赛第一名若是拜进望山宗，后面再招别的天才弟子会容易很多。

“别的要求——”余山静了很久，吊足众人胃口。

然后抬眼，还是直直看向江温，握剑的手收紧，咬字清晰极了：“听说望山宗江温阵道天赋无双，我不服，想和江温较量较量。”

和江温较量阵道。

她主修的是剑道，却和江温比阵道，江温赢了半点好处都没有，如果输了——

虽然青云赛上余山的阵道相当出彩，甚至有人说她以后能与江温并肩，但众人并不觉得江温会输。

只是——

只是她的修为是玄境巅峰，江温却已经到了地境后期。

若是要较量，江温肯定要压境的。

而压境一般会影响修士的发挥。

江温修到地境已经很久了，玄境和地境间还有一个能不能御空的区别。

已经习惯了地境后期修为的江温，如果把修为压到玄境巅峰，只怕无法发挥出全部实力，甚至一半都悬。

余山此举，真不是想踩着望山宗小阵尊的名声往上爬吗？

江温看着擂台上大多时候漫不经心、此时却很严肃正经的女子，确定了一件事：先前那几眼对视，她果然是在挑衅她。

望山宗的修士也看出来了。

回云峰一位弟子嗤笑一声，满满不屑：“江师姐阵道天赋无双，惊才绝艳、举世瞩目，你以为你是谁，就想和我们江师姐较量？”

极具折辱意味的话。

擂台上的余山不为所动，半点没被折辱到，反而扬唇一笑：“是，你说得很对。望山宗江温风采卓绝、堪比天人，我自然不是对手。”

“既然如此，能不能请江温师姐让让我，把修为压到玄境后期得了？”

“反正你是天才，是回云剑尊的弟子，越境取胜，应该也很简单吧？”

“你师尊能做到的，不知道你能不能做到？”

望山宗回云峰。

江云回原本是盘膝坐在静室里打算冲击长生境的，却不知怎么的，始终静不下心来，甚至还有些心神不宁。

她低眸沉思，正看见自己腰上系得整齐的玉带，进而想到了江温。

于是有些乱的心更乱了。

横竖是无法继续修行了，她起身出了回云殿，漫步到一处断崖前，遥遥注视着日出的方向。

从远处望来，这座以擂台形式建成的广场是藏在云雾里的，颇有种沉重庄严的神圣感。

而东升城位于这座大擂台下面，本该是一片阴影黑暗的，但却有明耀的光亮自上方穿透着洒落下来。

望山宗的标志，来的是望山宗的修士！

人群一静，接着喧闹开。

东升城能作为东境的主城，自然是东境内最繁华壮观的一座城。

树影斑驳，光亮聚成线，明暗交界处透出一种堪称震撼的美。

“望山宗的队伍！听说这次带队的是回云剑尊的弟子江温耶！”

“修行一百五十年就修到地境后期、据说阵道天赋无双的江温？”

“什么据说？那是星辰殿老祖星辰子前辈亲口说的。”

这座擂台很大，金碧辉煌自不用说，最玄妙的还是以一根千年古木加以阵法就支撑了起来，其上遍布数百座小擂台。

四周略拔高一些，用来当观众席。

五日光阴转瞬即逝，灵舟穿梭云雾，很快到了东境青云赛举行的地方——东境主城东升城。

那是一只很大的天阶灵舟，做工华丽壮观，雕刻着诸多玄妙阵纹。

目光从前方看上去，舟头似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稳稳压在所有人头顶，恍如望见世间最高最沉重的山岳。

有反应快的修士惊呼出声：“那是望山宗的标志！”

“三个月前摇光山境历练你们知道吧？要不是有江温出手，五大宗的天才弟子就没了。”

“后来星辰子前辈还把阵道至宝小星辰图送给江温了，还说要是江温愿意改拜师，直接就能当上星辰殿少主！”

灵舟自上空穿透云雾，破空声闷沉，以一种强势无敌的阵仗越过重重山水，出现在了东境修士面前。

此时参加比赛的修士和来看热闹的修士都从四面八方涌来，热闹非凡。

东升城城主在城内最中央处修建了一座广阔雄伟的擂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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