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鱼的夏

有风轻轻吹着。树下很凉快。于夏把箱子放上球台。离开人群最里圈的时候，她就不打算回去了。矿泉水是班级物资，不能缺乏人照管。何况，她也没办法厚着脸皮不停地说“让一让”，光是想到可能会遭遇的眼光，就已经开始胆战心惊了。

“我去放到那边树荫下好了。你肚子好一点了吗？”

“还是有点疼，”黄雅然说着微微皱眉，随即又咬牙，很有毅力的样子，“不过我会坚持到比赛结束的！”

女生拎起塑料袋，背离人群小心翼翼地走出去。多亏黄雅然的勇猛，带她占领到黄金观赏位，走出去变得很容易，人群自动分开，在她身后立即攒聚到一起。

岱中篮球场是新修的，很大，旁边一排室外乒乓球台，顶上就是摇曳的香樟树。这些树存在了很久，枝繁叶茂，日光被重重叠叠的叶片挤得一点儿也看不见了，只剩浓厚的绿荫。

“砰！”事与愿违，球砸在篮板上一弹，跌撞着掉进了框中。

27班同学们发出的欢呼声简直排山倒海，好像这一分够抵十分似的。于夏不知不觉中已经踮起脚，手心渗出细细密密的汗。13班同学们心也是揪紧了，有几个女生互相抓着手。

球场上的大家压根没时间灰心丧气，拿到球权后，立即组织起猛烈进攻，尽管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已经煮熟的鸭子，怎么能容忍它飞了，13班也不甘示弱，榨出所有剩余力气严防死守。比赛进入史无前例的白热化，双方都拼红了眼。

倒计时只剩几秒，球到了陈西昀手中。或许是体力、斗志不足之类的缘故，传球给他的人并没经过战术思考，只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仓促把球丢过来。这并不是一个绝佳的投篮位，甚至很刁钻，比平日陈西昀顺手的三分球距离还要远一些。

时间好像进入了慢镜头，慢到可以看清陈西昀起跳时收紧的每一寸线条，稳托篮球的手型，以及手腕甩出时如同投石器般流畅标准的动作。“砰”一声， 27班球员完全呆滞住，篮球砸到地面。随即，裁判员一声短哨加长哨，宣布得分加比赛结束。记分牌上，13班由落后1分到反超2分，直接摘下冠军。

“不是吧？”

“搞没搞错？”笑容凝固在27班同学们的脸上，许多人甚至没看清进球过程，一脸不可置信，“在那种地方居然投进了？”

13班同学的气势则如同弹簧一样窜了起来，满场都是喝彩和叫好声，陈西昀和队友们击掌相庆。从来没打过这么累的比赛，精神松懈下来，疲劳、热和渴就立即占据整个感官。陈西昀拎着衣领平缓呼吸，很想有那么一瓶冰水从头浇到脚。

“要，喝水吗？”忽然听到女生的声音，清而柔，像草尖上颤巍巍的露水。

校服是清爽的蓝白配色，短袖下露出白净修长的手臂，腕上戴了一支手表。岱中几乎每个学生都有一支手表，测试时用来看时间，不过陈西昀不怎么戴，觉得麻烦，从来丢在抽屉里。班中也没几个人时刻戴着，于夏算一个。细窄的浅棕色皮带环住一圈，过于小巧的表盘在她细瘦手腕上尺寸刚好。

意识到自己的思绪岔远，陈西昀立刻收回，接过水笑了下：“谢了。”

手中分量一轻，跟着心好像也一空。于夏抿抿唇：“不客气。”

她很想说点什么，比如，你打得真好，最后那一投力挽狂澜，简直可以载入史册了。也有女生来祝贺的，他大方一笑接受赞赏，她却做不到混入其中。总觉得有双眼睛看透了自己的小心思，随时会发出嘲笑。

很快有其他人围过来，男生或者女生，陈西昀和他们聊着天。无形中像有一股水流，推着她慢慢退出以他为中心的圈子。

明明就不算熟人，在这种热闹场合，默默走掉才符合正常状况吧？之前也从没肖想过会成为包围着他的那些人中的一员。水族店和学校是不一样的。这些道理都明白。但为什么还要失落呢？

回到班中，黄雅然已经在那里。女生趴在桌面上，难得没什么精神的样子。一下子，心中什么杂念都没了。于夏小跑过去：“你怎么样？”

“唔……不知道吃坏什么了，越来越痛。拉也拉不出。”黄雅然苦着个脸，“你水都给他们了吗？”

比赛结束那一刻，黄雅然捂着肚子小跑去厕所，没忘把送水的重任交托出去。于夏点点头：“嗯，都给了。”

女生手指按在右下腹，面色苍白，疼得眉头紧皱。这个位置……于夏忽然冒出一个猜测：“会不会是阑尾炎？”

“嗯？”黄雅然很茫然，又有点被吓到的样子，“不知道啊，没这样痛过。”

得阑尾炎的记忆还在小学时，于夏不太确定了，可这种事，当然是谨慎一点才好：“我去找老师。”

她从班门口小跑出去，差一点和迎面走过来的男生撞上。鼻尖几乎要碰到对方球衣上的刺绣号码图案。陈西昀侧退一步，感到一股风掠过。

难得见她这样急匆匆，陈西昀有点纳闷，几乎同时跟着转身，向已经奔出去的女生背影扬起声调：“喂，怎么了？”

没有回应。

**

又一次反应迟钝，等发觉刚才应该回答一声时，于夏已经站在了教师办公室门口。她懊恼地敲敲门，等了两秒没人应，便直接推开，却发现班主任不在。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

“老周下午不在。”一道声音倏的在门口响起，于夏吓了一跳，转头过去，就看见了陈西昀的身影。

男生刚运动完，身上还带着蓬勃热意，冷气掀动潦草额发，衬得人更干净清新：“是黄雅然的事？李松拿着她的校讯通去打电话了。”

办公室朝西晒，这个点钟，阳光很刺眼，她有点眯着眼，转头避开阳光才说：“喔……”自己真是太呆板了，怎么没想到这个办法。

陈西昀身影动了下，于夏以为他要走了，没想到，却是朝这边走来。他身上还穿着球衣，很好看的蓝白拼色，和校服不一样的蓝，更浅、更嫩，好像七月蓝空。

“现在登下你企鹅，敢吗？”男生微微凑近，抬手搭上老周的笔记本电脑，嘴角上扬，笑得有点促狭，像违纪分子，邀请身为一张乖乖牌的她做同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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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考入岱中的学生大多不会贪玩到哪里去，自觉又努力，几乎不用老师管束。于夏成绩一般，要论勤奋的程度，也比不上那些五点钟就去走廊念书的同学，想来想去，也许是晚一点吃午饭的事给黄雅然留下了“只装着学习”的印象吧。于夏抿了抿唇，感觉自己被高看了，可也不好解释。

“我在想被太阳晒着，这些水会不会变质。”她眼神触碰到脚边塑料袋装着的矿泉水，忽然找到一个说辞。

上下半场都打完了，这是加时赛，双方体力都快要耗到极限。陈西昀站在三分线外，微微弓背，撑着膝盖短暂调节呼吸。岱中校服是正肩剪裁，不方便打球，他穿了自己的白色T恤，外边套一件班级定制的蓝白拼接款球衣。

男生也戴了运动护膝，浅黑色，很个性的只有左边单只，装饰作用大于实际意义。坦白讲，陈西昀并非“帅而不自知”的类型，私下的穿搭让人见了都直呼一声“明星水平”，可又区别于那种仗着自己长得帅就随意玩弄女生的人渣。

“喂！于夏！”

“欸？”黄雅然有点新鲜地低头，若有所思，“变质是不至于，但是被晒着的话，等一下肯定不好喝吧。”

他慢慢直起腰，眼神锐利，用手背面的护腕去擦掉流下来的汗。黑发很蓬松，像漫画里一样，被汗水沾湿不少，汗珠随着呼吸滚落，身上每一寸线条的张力感都给人以视觉冲击。清爽又荷尔蒙爆棚。

这与平时男生和人闲聊着穿过走廊、坐在位置，或与同学打闹时的感觉截然不同，很难准确形容，总之让人脸热热的，目光下意识紧紧追着他，心脏像住进了一支重金属摇滚乐队，渴望被他关注的感觉更强烈。甚至忍不住嫉妒起未来那个会和他在一起的女生。

“吁！”裁判短促吹哨，面色严肃。13班有人心急犯规，球权落入了对方手中。

感官好像还没从水族店的氛围中抽离出来，却已置身在13班对27班篮球赛冠军争夺现场的骄阳下。于夏被黄雅然一嗓子叫回神。思维从什么时候开始岔出去的，已经想不起来了，她小心调整站姿，注意不让鞋子碰到脚边放着的一袋矿泉水。

球场边线外一圈一圈的，全是观众。黄雅然上洗手间回来，费力地挤回原位，瞧着她，又佩服又忍不住咋舌：“看陈西昀比赛也走神，你大概是头一个吧？难道心里真的就只装着学习吗？”

#15

于夏遗传了爸爸的高个子，不满十岁时，就长到了152厘米。害妈妈很担心，生怕她长成一根“竹竿”，半点不美观。岱山庙宇众多，妈妈有拜观音的习惯，不知是不是因为够虔诚，十四岁之后，于夏的个子就停留在了167厘米。幸好视力一直维持着标准，否则就不得不为了看清黑板而戴上眼镜。

如今，身高和视力，派上大用处。乒乓球台旁边造了一些健身器材，站在梅花桩上，视线可以勉强越过人群，直达场内状况。

这是一场很有看头的比赛，两个班都是年段佼佼者水平，比分咬得很紧，不到最后时刻，鹿死谁手都很难讲。篮球砸在地上的“砰砰声”如同激昂的鼓点，满场追逐的身影、严阵以待的神色，打得围观人群也不由悬心吊胆，眼神紧紧盯着球跑，生怕因自己一个没留神而输球似的。

这时，离比赛结束只剩不到一分钟，双方比分恰恰打平，要是27班这个罚球进了，13班的压力无疑瞬间倍增。

“别进别进别进……”虽然有违“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精神，不过，在等待27班罚球队员出手的时间里，大部分13班的同学都在心里这样卖力地祈祷着。

于夏笑了笑。

女生并拢的手掌在眼前快速晃过。一瞬的荫蔽之后，日光重新夺取视线，肆无忌惮地铺满整个世界。

“你在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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