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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鱼的夏

1. 水族店

他在这一片从小混到大。现在大人们见到他,还会如数家珍地说他年少时抽烟、喝酒、逃学的混账事。汤友诚一脸吊儿郎当,一回头对着小孩仔,却稳重起来。

于夏应声抬起头。

汤友诚溜溜达达到她背后。人一歪,准确无误地读出了屏幕上的字,乐了:“你们哪样人?初中生?”

“不九月才开学么,”汤友诚不以为意,敲了敲桌子,“哎,哥给你个人生建议——好好读书,不要搭理这种拿动漫台词装深沉的非主流,还这么小呢,有什么活得费力的啊。”

汤友诚高中毕业之后,没有上大学,留在了乌沙镇,在家中生意很好的杂货铺帮忙。

偶尔外面响起一声鸣笛,于夏被惊扰,才会看一眼电脑右下角。

这一眼,是2009年8月10日11点02分。

她给宋叔拨了个电话。

嘟嘟声中,门被人轻轻推开。

刺眼的大片日光涌进来,其实后来回想,那光穿过门边,到她这里,已经算不上烈。可于夏还是轻轻眯了下眼睛。

五六岁的小女孩蹦跳着进门,直奔一缸颜色最艳的鹦鹉鱼:“叔叔!你看它,好漂亮——”

她身后,男生关上玻璃门,那一瞬热风轻轻扑进来。白色衣摆被插在兜里的手腕折上去一点,有几道小褶皱。

进门处缸中灯色偏白。他站在那,眉眼在灯光映衬里,有种灿烂的英俊。

心脏像是被一股水流撞了下,酸麻感弥漫,直到听筒里传来宋叔“喂喂”两声,于夏才猛的回神。

她告诉宋叔自己要回去时,小女孩正指着一条红色鹦鹉鱼:“叔叔,我要养这个。好不好?”

“不好。”男生看了一眼,虽然拒绝,却是轻快语气,音质如同夏天经汽水玻璃瓶折射的光线,明亮而令人惬意。

她的手搭在听筒上,忘了反应。

“为什么?”小女孩瘪着嘴,打算抗议的样子。

“前几天不是还想养乌龟吗?等你决定好再说。”也许是习惯使然,他目光漫不经心掠过收银台。

于夏心中一紧,不自觉微微低头。

桌台上的东西区别于她所处的暗处,在台灯下一览无遗。帆布包收拾到一半,拉链开着,几本书没完全塞进去,露出蓝色一角。

短暂一触,男生收回视线,轻轻在小女孩的脑袋上一拍,先迈开步子:“走了,不要妨碍人家下班。”

风铃又响了一次,店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于夏慢慢将几本书装好,拉上拉链。

宋叔还没有来,她在门上挂了把锁,骑自行车回家。

这段是上坡路。于夏费力地踩着脚蹬,热风从香樟树那儿迎面下来,吹过薄薄裤管,空气里有海的潮气,咸咸热热的,到家时,冒了一身的汗。

**

“上哪去了?”于夏妈妈周荷在附近街道上班,做临时工。

正值暑假,她每天中午都会回来做饭。领导体谅她中年丧夫,还有个马上升高中的女儿,对她的溜号睁只眼闭只眼。

于夏没有撒谎,说:“水族店。”

妈妈皱起眉,自动翻译:“上网了?”

纳入鞋帮与脚后跟之间的手指停了片刻,于夏才将鞋脱下:“嗯。”她换上凉拖,手顺势在门边的杂物柜上扶了下,踏进狭窄的家。

说是家,其实只是十多平的麻雀之地,被厕所分掉一平米,其余空间容纳着两张床、一张书桌、电磁炉、便携折叠餐桌,服装店倒闭淘来的简易挂衣架——遮一块牛津布就算衣柜了。每样东西都那么刚好,严丝合缝的卡进彼此之间,没有一寸多余。

房间角落立着一台美恋电扇,很老了,表面生漆,机械性慢速摇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在这样的夏季,吹出来的风都是温的。

“没有再和那个人联系了吧?”妈妈的目光警惕地追着她。

于夏心头紧了下,低头放自己的帆布书包:“没有。”

“快开学了,岱中竞争大,以后就不要去玩电脑了。”妈妈说完,音色缓和下来,“洗手来吃饭吧。”

管子里的水是热的,洗过手后,皮肤干燥得分外快,尤其虎口,有些紧绷绷的微微不适。

于夏边走边捏了捏。

妈妈已经坐下,留意到这一幕。电扇锈钝的声音里,她声音也像是忘了上润滑,虽竭力伪装,却仍显得微微不自然:“最近又开始跳了?”

于夏拿起筷子,摇摇头:“只是写字写多了。”

“嗯,你加强锻炼,会好的,”她拾起筷子,夹出一块排骨到于夏碗里,不知在向谁重复,又说了一遍,“只是在发育,会好的。”

**

分班下来了。

于夏被分在高一(13)班。8月17日,班主任周老师发短信给家长,让有空的同学去学校打扫卫生。

从乌沙镇到市区的岱中,要花费近三个小时。于夏起了个大早,先骑自行车去客运码头,搭轮渡到岱山市本岛,再转乘802路。

这是她第一次来岱中,校园大得吓人,西式风格,砖红色楼体中镶着干净流畅的白边,像穿行在片片晚霞之中的航迹云。和乌沙初中破破旧旧的校舍相比,简直有大学的排场了。

门卫问她干吗来的,得知是新高一生,乐呵呵地放了行。

尚在假期中,校园空无一人,只有一组施工队在紧锣密鼓地铺砖。于夏费力地辨认方向,仿佛进了迷宫。有些楼写了“科技馆”、“人文馆”这种直白的名字,尚且好认,有些则没有,比如圆顶的那座,高高瘦瘦的,看着气派极了,路过了都不知道它叫什么。

最后拎着小桶和抹布爬上四楼,已经微微气喘。

因为工程改造,13班班牌覆了厚厚一层灰。有男生站在下边,扬手挥起湿抹布,啪,打一下,再挥,啪,又打一下。飞尘被他打得没脾气了,脏兮兮地贴在班牌上。

男生在这时注意到了她,露出新鲜神色:“哟,一个班的?”

“啊,”于夏再度望了望班牌,“是的。”

“叫什么?”

男生大概是自来熟的类型,或者说,因为做卫生太无聊,而想要找人打发时间。于夏只有硬着头皮招架。

刚起了个头,便看见他身后走来的人。

男生穿一身黑,大概是方便打扫,仗着个子高,胳膊罩小弟似的往另一人肩上松松一搭。神态比对着小朋友时要不正经一点,笑起来有点痞痞的,还有点调皮。

“给班牌搓澡呢,李师傅?”

高一教学楼前种了大片香樟树,微风阵阵,散发清新气味。远处是施工队的电钻声,因为太遥远而显得失真,日光给走廊刷上一层白色滤镜,令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

于夏怔怔地站在原地。

一个“夏”字卡在喉咙里,再也发不出来了。她甚至不敢用力呼吸。害怕像惊破蜘蛛网一样惊破一个梦。

“滚啊,明明在这认识新同学!”男生抗议地从他手臂下逃生,拒绝和比自己高的男生站在一块儿。

他笑得灿烂,也不介意,视线十分自然地朝于夏看来。

像那天一样,他也没有认出她。

当然,这是十分正常的事。

“哎,她叫余……”男生一卡,“余什么?”

喉咙中像装进了无数条缺氧小鱼,一张口,便要噼里啪啦跳出来,她努力将它们吞回去,结果声带更紧了。

“……我叫于夏。”

“哦,我叫李松。”李松一咧嘴。

他笑了下,也自我介绍:“陈西昀。”

我知道你。

“我知道你!”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女声,于夏一瞬间愕然,回过头去,是个明媚女生,长发扎成马尾,随着脑袋一甩。

“你初中明山中学,七班的,学霸大明星,我看过你们的演出,”女生目光灼灼,竖起大拇指,“超赞哦!”

看来高中生活伊始,就要燃起八卦苗头。李松“哇”一声,很有深意地去撞陈西昀的手臂。

相比他大惊小怪,陈西昀则像是习惯于应对此类直白的欣赏。他看向女生笑了下,落落大方又不敷衍:“谢了。”

就是这一个笑,令黄雅然再次肯定,陈西昀一定是当大明星的料。怎么会有男生长得这样周正。不笑时也像在笑,令人心情都变好。笑起来唇角上扬,灿烂迷人仿佛钻石——虽然这个比喻很俗气,可黄雅然实在想不到有什么东西比这更亮晶晶,更能形容那种折射四周的微笑了。

她居然羞涩了一瞬,立刻扭头转移话题,朝着于夏:“那个……唔!我们进去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吧?”

忽然几道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不知名女生的,李松的,陈西昀的。只是同学之间出于礼貌,不带任何含义地看着。

于夏脸却觉得自己好像烈日下掉在地面的雪糕,半身不遂的就要化了。她仓促点头。

他的目光好像丝线,她是木偶人。虽然,这根线早已落到了走廊之外。陈西昀只看了她一眼,便背靠墙,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李松聊起什么。

教室有空调,于夏一脚踏进去,冷气阴凉,将身后男生爽朗的笑声隔在一门之外。

**

之后几天,一个凉爽的傍晚,妈妈要去超市,补充家里的生活用品。于夏想要一起去,妈妈没有答应,要她在家温书。

已经是八月末了,镇上游客还是那么多,一群人从外边经过,嬉闹声被晚风送入每一户人家的耳中。窗外有邻居在遛狗。妈妈让她把碗放那儿,于夏还是洗了。

洗完把水池中的滤网冲干净,垃圾拎下去扔掉,这个季节,厨余垃圾放几个小时就会变臭。

回到家,于夏仔细地洗手。

白日里用来隔热的窗帘失去效用,她一片一片地拉开,到某一片却忽略掉,似乎习惯长期使它保持闭合状态,阻隔掉不道德的视线。

蓝色窗帘右下侧,摆着一张书桌,于夏小心拉开右边抽屉,拿出字典。某一页中夹着一张便利贴,因为被撕下来而卷曲抗议着。

纸上杂乱画着建筑物,几个字符交错:www.youxs.org,高一(13),陈。

于夏静静坐下来。与其说是回味,不如说是反复推敲。

那天,温度很高,她刚出门就汗涔涔的,所以去买了一瓶矿泉水。收银员是位卷毛阿姨,新烫的头发上有刺鼻的染发膏味儿。去学校路上,窗边飞过一辆18路新空调公交巴士,岱山市有这条线路,司机向来很野,那天也不例外,像开火箭似的,嗖的一下就把已经迈入迟暮之年的破802路超过了。

每一个细节都符合常理。

于夏终于确信,她和陈西昀分在了一个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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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没有打上回复,玻璃门被谁“砰”一下顶开,风铃玎玲当啷撞在一起。汤友诚抱一箱啤酒,大迈步进来。

“哐”一声,酒瓶子沉甸甸的,在箱子里头碰头,短促地脆响。

他左右翻翻,放回去。水族店拉着墨绿窗帘,光线阴惨惨的,掺着一股很不新鲜的水腥味儿。人泡在里边,像进了福尔马林缸,哪里能想到外面已经三十多度了。

汤友诚实在不解,转头去看她:“你喜欢这什么啊。宋叔又不给你工资。”

《游鱼的夏》

“宋叔要的酒,给他放这里了啊。”汤友诚说。

于夏关上冰箱门,从抽屉摸出钱给他。少女白皙的胳膊被水流映得波光粼粼,身侧那一缸玫瑰鲫几乎就要游上去。

她说:“这里很安静。”

图书馆不是更安静?汤友诚想想又摇摇头,没说出口。十几岁的小女生,也许就是喜欢水族店这种文艺的氛围感。

「不觉得吗?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光是活着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台式电脑右下角,金发女孩的头像闪动。于夏移动鼠标,点开来,就看见这样一句话。

#01

于夏不想争辩:“嗯,知道的。”她走过去蹲下,撕开啤酒箱上的黄色胶条,拿出两瓶,替宋叔冷藏。

照顾鱼的习性,室内没有开灯,手掌下压的棕色实木桌很有年代感,上边有一块电热玻璃台板,被空调风吹得冰冰凉凉。借着台灯,汤友诚发现于夏刚才在写卷子。

随便抽出一张历史卷,纸页上一手好字,铁画银钩,带着不属于这个年龄女生的遒劲。许多练过书法的人,也写不出她这么好的。

他还要回杂货铺,接过钱就走了。于夏坐到台灯下继续预习高一课程。

光线昏暗深幽,四面八方的玻璃水缸泛着蓝紫色,发出细嗡嗡的氧气泵和水流声,是无伤大雅的白噪音。

“我高一了。”这才意识到什么,于夏仓促叉掉对话框。

文|今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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