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宵长

记忆中，出身氏族的母亲一派端庄，但她却生的唇红齿白，清冷魅惑，媚骨天成，像极了她那冠绝上京的姑姑韦贵妃。即使做了比丘尼，修行佛法多年，她身上那股子能勾人心魄的气质始终无法被掩盖。

许是心中有愧，皇帝只是下旨抄家革职，将他及家人流放去了瓜州，并没有取他全族性命，也没有将家中妻眷没为奴仆。皇帝甚至还给了他赦奴令，准许他将无关的家仆散去。

“小姐，韦府到了”，一句声音将少女从虚空拉回现实。马倌勒紧了马绳，朱顶马车缓缓停在街边。

少女踱步进府，年少时的光景都没有了，迎接她的，只有破败的建筑和满目疮痍的庭院。

穿过狭长的回廊，临进正房时，她摘下了帷帽，青丝如瀑缓缓落下，被面纱遮盖的容颜浮现。

“母亲。”韦莲晖行了个礼，想要上前，却被韦夫人一把推开。“快别过来，咳咳咳……”用来掩面的鲛绡逐渐染了血色，“好孩子，我这咳疾是过人的，离我远些，别过了病给你”。

韦夫人饱经多年风霜，那原本明亮的双眸早已暗了下去，见到韦莲晖那刻，那双灰蒙蒙的眼眸如湖面泛波，闪烁起了光。

但当她抬头瞥见韦莲晖那张脸，原本透射出来的那一点光也顷刻间消散了。

“你父亲今日被陛下召进宫内问话了，今日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你也不必担心，你父女二人总会有相见之机的。”韦老夫人端坐着，脸上盈盈笑意藏之不住。

韦莲晖四下张望，总觉得韦府缺了点什么，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忽忆起什么：“哥哥呢？今日也随父亲一同进宫面圣了吗？”

虽分别多年，韦莲晖仍然记得她那位孪生哥哥——韦兰晖。

兰泽多芳草，朝晖韫山间。

她与哥哥虽为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但她二人在府里的待遇却大相径庭。哥哥是众星捧月之人，他要星星，府里人不会摘月亮给他。

她呢，和哥哥自然是比不得，虽空有个小姐名号，不愁吃穿，但父亲从小就下了禁令，不许她出府半步，更是在外传言，韦府小姐是个弱柳扶风，不能行三步的药坛子。府里的奴婢更是见人下菜碟，即使是府里最低贱的下等奴也从不用正眼看她。

随着年龄增长，她也发现了别人都能发现的事，她和哥哥虽为双生子，容貌却不相同。

哥哥虽美，却不同于她的美。哥哥一半像父亲，端庄威严，款款风骨，又遗传了母亲世家女的气质，生的一派芝兰玉树之象。他只站在那里便柔的像远山雪，云间月。

而她却是唇若朱抿，清冷妖冶，即使从七岁被送进庵内，吃不饱穿不暖，她浑身骨肉却还是迸发出那种遗世独立之气，即使是鸣月楼最艳的胡姬，也无法与她争之一二。

她年幼时或许真怀疑过，她非爹娘亲生，但爹爹虽严厉，对她总算大差不差，母亲呢，也还算护着她，至于祖母，那种怜爱之心是根本装不出来的。她的疑虑终是打消了。

漆黑的夜很快被火把照亮，首领赵瑛将一道圣旨摆在韦府众人面前。幽暗中，赵瑛凛冽的声音和他生硬死板的脸一样若隐若现：“韦大人，接旨吧”。

韦凤梧直了直背脊，他的脸上毫无惧色，双眸平静的如黑夜中一潭湖水。这样的结局是他一早就料到的，只是没想到来的这样快。

正因如此，她才能以戴罪之身在庵里带发修行，这些年，也多亏了显智住持的庇护，她才能活下去。

“莲儿，我的莲儿。”白发老妪推开搀扶的奴婢，上前拉住了她的手。

虽刚下完大雪，严寒刺骨，北街的人间烟火气却不绝，来往行人与小贩熙熙攘攘，诉说着大绥如今的繁华。早听闻当今陛下治国有方，百姓安居乐业，朝有食，暮有所，大绥国力隆盛，外邦朝贡，不敢来犯。

妹妹出事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谁都懂。只是他还没有从失去妹妹的巨大悲痛中走出来，那位大绥的最高统治者，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自己陪了半生，曾经出生入死，肝脑涂地也要拥上皇位的好兄弟，竟然亲手下旨抄了他的家。

老妪一把抱住了她，将头埋在了她的怀里不住的啜泣：“我的莲儿如今都这么大了，你受苦了，我的孩子。”温热的泪水粘湿了她的衣裳，透过胸膛，将她原本如死灰一般的心烧的滚烫。

时间过的真久，久到她都忘了自己是谁。莲儿，韦莲晖，她的本名。这些年，她更习惯了被叫梵音，她的法号。

韦莲晖眼眶微红，身边的奴仆见状将老妪拉开。“祖母，一别数年，莲儿未曾在身边尽孝，您可安好？”

韦贵妃死的蹊跷，无人知道是何缘故，也无人敢追问。多可笑啊，曾经将韦贵妃宠冠六宫的皇上，竟然对她的死不闻不问，草草了之。

同一天，韦府正门大敞四开，黑压压的金甲卫蜂拥而至，很快包围了整个韦府，金甲卫手持火把，宛若一条蜿蜒的火龙。

雪白帷帽下，少女掀开厚厚的车帘，观望着上京街头热闹的人群，这还是十年来，她第一次这么清晰的接触到外面的世界。

也许是因为这点，她从被送入静思庵那天起，便一直被庵里众人欺负。显慧尤甚，什么脏活累活都要派给她做，稍有不如意，轻则不许吃饭或者抄书，重则一顿打骂。

她是罪臣之女，没有靠山，受了欺辱也不敢吭声，只能隐忍不发。

这些年，庵里给过她温暖的不多，显智住持是其一。从她进了静思庵那刻起，显智盯着她看了良久，“施主尘缘未了，业果缠身，非我佛门人。虽习我佛法，亦不可度化。剔度之事，免了吧”。

“祖母虽在西域呆了十年，这身体也还算康健，倒是你母亲，受不了塞外的风沙，又忧思过度，患了咳疾。今日我本是不让她来见你的，可是我劝不住她，她今日无论说什么都非要来见你。”老妪拿蓝白底绣花的鲛绡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快见过你母亲，莲儿”。

目光所至，曾经骄傲的世家夫人容光不再，洗尽铅华，受尽瓜州风沙吹打，留下的，只有一个憔悴至极，眼里黯淡无光，生了白发的妇人。

长街空空，无尽的霜雪和寒冷笼罩着整条街，路边的碎瓦说明了这里已经久无人烟，敕造的“韦府”牌子还高悬于正门之上，九脊顶上落了白，堆了厚厚的一层雪，曾经的朱墙黛瓦也已经褪了颜色，像极了韦府的风光，已经不在。

这十年日换星移，天地早都变了颜色。放下车帘，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不住的往少女的心头灌。

也是这样冷的一天，从宫内传来哀讯，皇上最宠爱的韦贵妃，那位传闻中冰肌玉骨，宛若高山上雪莲一般清冷的美人，无声无息的暴毙在了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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