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台风过境
桑妤垂眼，不禁又想起方才灯光刚刚亮起时，盛洵倚栏而立时的模样。
“桑妤？”
陈语时又在叫她的名字。
“哇哦。”陈语时夸张地叫了声，“该不会是你哪个暗恋者吧？”
暗恋者。
明亮的客厅内，桑明允正坐在餐桌边吃东西。
听见动静，他头也未抬，倒是刘妈先反应过来，热情地跟她们打招呼：“两位小姐总算回来了，我刚刚煮了猪骨汤，要不要吃一点？”
未等她们答话，桑先生先出了声。
“桑妤。”他说，“你上去看看你妈妈。”
桑妤换鞋的动作微顿，指甲陷进掌心，回头，看见桑柠阴郁的表情。
“好的。”她点头，慢吞吞地走上楼。
打开主卧的门后，她主动将自己的衣袖卷起。
白色的衣袖之下，她素白手臂上嶙峋着许多道横七竖八的青紫色印痕，有深有浅，像是被人硬掐出来的，丑陋又骇人。
其实以前没有这么多。
以前起码会有好着的时候。
但桑太太最近发病好像越来越频繁了。
桑妤闭了闭眼，一言不发地走过去，桑太太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她的手臂：“还是跟以前一样，不许出声。”
桑妤从里面出来时，已经是半个小时后。
她的睫毛已经被濡湿，细细的眼泪好似春夜的雨，湿哒哒粘腻腻的，只能感受到自己被淋湿了，却看不到雨滴的存在。
桑先生已经吃好饭，正靠在门外抽烟，看见她出门，他轻抬起下颌，说话的音调好像机器人那样标准：“给你转了点零花钱，想要什么就去买。”
桑妤抿起唇，轻“嗯”了声，转身上楼。
她和桑柠的房间都在三楼。
楼梯口的灯光稍微昏暗，不知是不是因为太痛了，她感觉自己的腿都跟着发软。
好不容易走上去，却看到桑柠正笔直地站在楼梯口，神色晦暗地看着她。
“我爸又给你转钱了。”
“嗯。”
“我妈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
桑柠像是被她不配合的姿态气到，忍了两秒才咬牙切齿道：“乞丐。”
她说：“桑妤，你只是一个乞丐。”
说完，她便转身走了。
桑妤有些脱力地靠在一旁的墙壁上。
两侧昏白的灯光映着她的侧脸，虚虚打在她颤动的眼睫上，照着上面氤氲未干的水迹。
像是一只被打湿了翅膀的蝶。
桑妤长睫轻垂，目光落在自己被衣袖紧紧包裹的手臂上。
有一些瞬间，其实是会有冲动的，想要不顾一切地冲到桑柠面前，将衣袖捋开。
将这不堪的一切都捋开。
但桑先生的警告制止了她。
他说：“不要让桑柠知道这件事，否则，你知道后果。”
普通人的生命好像浮萍，她没有任何底气去与他们抗争。
还有一年她就会高考完，会去念大学。
到那时，就能逃离掉这些了吧？
总归，在那之前，不能出事。
但是。
“桑柠。”她忽然叫她，终究是忍不过这口气。
前面的女孩走到一半停步，回头，嫌恶地看着她。
桑妤微微侧过头，像是笑了下。
“你以为，我很想在你家里当乞丐吗？”
台风天过后，学校里的一切都像是被猛兽扫掠过。
地面上横七竖八躺着些被风吹断的树枝，以及不知从哪儿吹过来的塑料袋和喝空了的饮料瓶。
桑妤提着书包从外面走过来，看到陈语时鼻子上系了根浅色的丝巾，正提着垃圾桶生无可恋地在捡垃圾。
看到桑妤，她立马无语地大叫：“真搞不懂学校怎么想的，我们准高三生，都特地给我们提前到八月就开学了，怎么还会让我们把时间浪费在捡垃圾上啊？！”
她的声音很大，两侧的人大概也有同感，纷纷点头。
桑妤好笑地捏了下她的鼻尖：“等我把书包放进去，就来跟你一起捡。”
话落，却看到沈昊宇正从教室里走出来。
两人视线在半空中交错了下，周遭空气都好像跟着凝滞了几秒。
沈昊宇显然也有些尴尬，眼神躲闪着桑妤。
桑妤抿了抿唇，这时，桑柠突然从教室里出来，亲昵地挽住沈昊宇的手臂。
“哎，昊宇哥，快点走吧，老师说了上课之前一定要捡完的。”
沈昊宇低“嗯”了声，身体擦过桑妤。
桑妤手指在底下攥成拳，抬脚走进教室。
再出来，果然看见同学们看她的眼神开始怪异，伴随着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
“她真的喜欢沈昊宇啊？”
“还能有假？日记是她自己写的。”
“但沈昊宇明显对她没意思……”
“当然咯，沈家什么条件，怎么可能看上她这种人？”
“也是，不过她运气也是蛮好的哈，被桑家收养，不然现在不知道在哪里打工呢。”
“就是，而且，她长这副样子，谁知道桑家收养她是什么用意，我听说很多有钱的男的……”声音小了些。
过了会。
“卧槽，你说得有道理哎，我之前就一直奇怪，大夏天的，她怎么天天穿长袖……”
切切嘈嘈的私语，蚊子似的，无所不在的环绕。
桑妤垂眼，手里的垃圾桶忽然落地。
“咣当——”一声，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
众人回头，看到是她，脸上神情顿时五彩纷呈。
桑妤弯了弯眼，洁白明净的面庞在阳光下好似被镀了一层柔光。
“抱歉。”她轻轻软软地道歉，“手没拿稳，打扰你们聊天了。”
“……”
她说完，便径直走到了陈语时旁边，陈语时满脸崇拜地看着她：“桑妤，你太酷了。”
“我操，这也太酷了！”
另一边，周明甫也在赞叹。
他嘴里叼着半个包子，吊儿郎当地站在盛洵旁边，已不知在那里看了多久的戏。
说完，转头，看了眼正在旁边不知给谁发信息的盛洵，又说：“没想到年级第一长得这么乖，又甜，性格居然也这么对我胃口，想追。”
他说话向来没谱儿，盛洵压根没放心上，只是在听到某个字眼时，懒懒掀了下眼皮，似笑非笑：“乖？”
想起那天在天台上，暴风卷起她衣摆，她低着头，露出一截细白后颈，手里打火机攥得很紧，火苗窜上来，舔上她烟丝的样子。
还有昨天晚上在酒吧里，晦暗交错的光线里，她面无表情说他身上难闻时的样子。
十六七岁的少女，好像生长在石阶上的苔藓，表面触上去，柔软又沁凉，透着股生机勃勃的生命力。
但它的根儿是那截石头。
常年在晦涩阴郁的雨水里磋磨的顽石。
冷着呢。
也硬着呢。
盛洵失笑摇头，看到他发出去的视频已经收到回应。
老方：“我说盛洵，你你你这次又要作什么妖蛾子？！”
老方是他们的教导主任，因为觉得盛洵太难管，强制性地加了盛洵的微信。
盛洵轻啧了声：【你先看视频】
老方：【视频里是什么？】
盛洵慢吞吞地打字：【造谣生事霸凌同学你不管啊？】
回完，他收起手机，转头看了眼周明甫，想到什么，将自己的书包丢给他：“你先回教室，我去办点事。”
“？”
五分钟后，桑妤旁边的玻璃窗忽然被人从外面叩响。
她正戴着耳机写试卷，没注意到旁边的动静，眼前光影忽然暗下来，她也没在意，只当是同学路过她窗外。
停了片刻，才察觉不对劲。
若有似无的眼神都在往她这边瞟。
那种熟悉的、意味不明的议论声又在传播。
“我天，那是盛洵吗？”
“他来找谁的？”
“一班有他认识的人吗？”
桑妤茫然地抬头。
很久以后，她都会记得那日盛洵的模样。
久雨初晴的午后，天空澄蓝明静，世界干净得就如同宇宙初生时那样宁静。
少年穿一身简单的白色校服，双肘撑着窗台。
滨高的窗户统一都做得很低，他过分修长的身形没骨头似的半倚在这里，大概连敲了好几次窗户，始终没得到什么回应。
眉间已经现出隐隐的不耐。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好脾气地在等。
修长的指骨轻轻扣动玻璃。
咚。
咚。
咚。
暮夏耀眼的日光越过屋檐倾泻而下，细碎的光斑顺着他的头发抻进他衣领里，他皮肤白，眉弓很高，太过炽热的阳光照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垂睫，眼皮怠懒地朝下耷着，手臂再次抬起的时候，坐在里面的少女终于回头。
桑妤睁大了眼，似有些意外地将耳机从耳朵上扯下，转头，打开窗。
微醺的热风从窗外吹进来。
她薄唇轻启，正要说话，忽然看见面前的少年勾起唇角，粲然一笑。
“桑妤。”他唤她，嗓音磁沉，漫不经心拖着腔调。
桑妤喉咙无端发紧，疑惑地看着他。
盛洵微微站直身体，干燥的手掌伸至她面前，摊平。
“我帮你抓娃娃的谢礼，你打算什么时候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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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喁喁依依不舍地回头瞧了好几眼，在心里发誓，等自己以后赚到大钱，一定要把满屋子都塞满芭比。
拥有一个芭比娃娃——是七岁以前的小姑娘短小人生里最大的梦想。
玩到九点钟，桑妤就准备回去了。
陈语时说周明甫非要请客，请大家去吃夜宵，让她晚点再回。
小小的桑妤站在橱窗前，目不转睛看着她。
……
桑妤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摇了摇头：“我爸妈不许我们在外面玩太晚。”
她说着，抬眼看了眼桑柠的方向。
桑柠显然也有此困扰，正烦躁地皱着眉。
可惜她没看几分钟，就被小商店的老板赶走了。
嫌弃的语气，鄙夷的眼神。
粉色裙子的芭比，漂亮的长睫毛，金黄色的头发。
少年轻妄，被人群拥簇在最中间，样子却闲适散漫至极，懒懒地撑着栏杆，似笑未笑，冰场上光线幽暗，流转的暗蓝色灯光自上方打下来，抻着他的眉眼，轻佻又傲气。
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暗恋谁？
估计只是心血来潮，感谢她刚刚在卫生间帮他解围吧。
陈语时顺着她的视线，欲言又止了片刻，说道：“你也太乖了。”
到家时，桑先生和桑太太已经回来。
桑妤回神，眼里雾气未散，弯起眼睛朝陈语时挤出一个笑，解释：“刚刚关灯的时候，不知道谁塞进我手里的。”
那时桑妤还不叫桑妤，而是叫“喁喁”，“喁喁私语”的“喁”。
福利院院长随便给她起的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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