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无疆

他们只是沙家的佃户。

开春伊始，雨雪比往年多了些，再加上连续的大风天，可把土地给彻底冻夯实了。

一时半会儿天气也无法转暖。

“误了播种，今年可没法向‘沙大户’交齐佃粮了啊……”人群中，一位须发皆白的枯瘦老者，满脸愁容的颤声道。

这大片的农田耕地，并不属于村民们，而是属于沙大户的。

实在是租不起哟！

早春的寒风，刺骨凛冽。

刮的呜呜作响。

在场哀怨愤懑的村民们，衣衫猎猎，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人冷心更凉。

隐约间，远处的晨雾中，忽然传来一阵窸窣窸窣的脚步声。

那是千层底踩裂硬土块的声音。

离得近了，众人方才辨识出，原来是沙大户家的一名监工。

每隔一段时间，沙大户就会派出这些监工，像狗一样，四处巡游。

若遇到“懒散”的佃户，便会皮鞭伺候，一顿打骂。

可今日这位监工却一改往日嚣张跋扈的神色，倒显得满脸焦虑，并不像是来催促开垦的。

“你们最近可有见过沙老爷？”

监工问着话，当即扫过面前的十数位村民。

村民们一头雾水，自然无人答话。

监工急了。

“该死的泥腿子！老子问你们呢，你们可有见过沙老爷？”

直到此时，人群中为首的鸡皮老者，才迟疑着站了出来，“回尊驾的话，我等未曾见过沙老爷。”

监工闻言，仍旧仔仔细细盯着每个人的脸，上下打量，看了又看。

似乎想从某人茫然的表情中，找出一丝破绽。

“哼，若有人敢知情不报，待查出来，有你们这群泥腿子好看的！”监工骂骂咧咧转身要离开，却又忽然侧头，丢下一句：“谁知晓了沙老爷的下落，赶紧来报，赏金子十锭！”

一听赏十锭金子，人群立时哗然。

每个人的眼中，都泛起一抹精光。

尤其是年轻人。

一锭金子足够在城里买座庭院，再娶上一房婆娘了。

若能再找份体面的活计，从此结束为奴为婢的日子，岂不美哉？

更遑论十锭金子那么多。

后半生啥都不用干，妥妥的就可以躺平享福了。

有人当即便壮起胆子问监工。

“尊驾，请问沙老爷究竟出了何事？我等也好有迹可循。”

监工不动声色，只是冷冷道：“三天前，沙老爷便神秘失踪了，府中各处均已仔细搜寻过，并无老爷踪影，还以为他独自来了田间地头，视察开垦情况呢……”

监工咕哝着走了。

留下寒风中一群各怀心思的村民。

其中一位瘦高个，长着一双狐狸眼的周姓青年，当即便丢弃了手中的锄头，并朝身边几个同伴一挥手，“走！咱们找沙老爷去！”

十锭金子就摆在眼前，谁还有心思种地？

找到沙大户就发财了！

每个人都能去城里娶娘们儿，买房子了。

人群登时就散了一大半。

仅留下几个年迈力微，走不动道的耄耋老人，在冷风中冗长一叹。

或许年轻三十岁，他们也不会无动于衷了。

无奈。

几位老人只得颤颤巍巍，从地上捡起锄头，吭哧吭哧，费力的刨起土来。

直到晌午时分。

尽头的阡陌小道上，忽的随风刮来一声声细细的吟唱。

“我本是浮云山下散淡的人儿，”

“雷霆雨露呀，俱是天恩，逢魔遇佛呀，皆为度化，我却偏要消灾解厄，管教阴阳乾坤逆造化……”曲调声高低不清，咿咿呀呀，听起来有气无力的样子。

同时，还伴随着“嘀笃、嘀笃”的蹄踏声。

刨土的人们停下手头的活计，循声望去。

但见寡淡的薄雾中，一头膘肥体壮，滚身圆润的大黄牛，口鼻间喷吐白气，气喘吁吁的驮着一位身穿灰袍的年轻道人，悠哉悠哉游走在乡野田间。

“是李道长！”

有眼尖之人，凭着身影，打老远便认出了坐在牛背上的这位年轻道人。

众人纷纷放下手中锄头，沿着阡陌小道围上前来。

年轻道人名唤李续。

就住在浮云山脚下的一间落魄道观中。

村民们与李续可以说是颇为熟稔。

平素间，村子里谁家有了红白之事，都会请李续来凑个“热闹”。

祈福超度、赐符送药。

甚至有什么恶疾缠身，久病难治的，也一定要请李续“作法”一番。

因此，虽然李续看上去年纪不大，但在这群村民眼中，道长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威望颇高。

“李道长，你这是要往何处去呀？”

村民们围在大黄牛身边，与牛亦步亦趋，抬头望着李续。

李续微微一笑，手中缰绳下意识收紧，止住了黄牛前行的脚步。

大黄牛似乎颇为不耐，牛头使劲挣扎，想要摆脱缰绳的束缚。

于是，李续脸上挂着笑容，伸手却是狠狠一巴掌拍在了牛头上，打的大黄牛一下便蔫了。

李续顺势跳下牛背，与村民单手打问讯。

“无量天尊，贫道知晓你等难处，特来送牛，以解困境。”

几个村民闻之，蓦然一顿。

随即。

反应过来，立时大喜！

这下可好！

有了这头强健的大黄牛助力，要不了半个月，便可犁完这一大片冻土，还不费人力。

村民齐齐高呼：“道长真乃活神仙！”

“但有一点，请大家务必谨记，”李续脸色一变，将牛缰绳交到了其中一位村民手中，“切不可去看牛肚脐，也莫要伸手去触摸，否则，将会有灾祸之事发生，切记、切记！”

在大片广袤的农田间，一群衣衫朴实的村民，看着脚下未化开的冻土，一筹莫展。

嘭、嘭嘭！

交不上所欠的佃钱，那么就继续利上加利利滚利，直到逼死佃户，或者强迫佃户卖儿卖女，家破人亡为止。

总之一句话，只要家中还有一个人在呼吸，就得把祖上世代所欠的佃钱全都还上。

立春。

有人用锄头使劲刨了几下土，好似砸到了坚硬的铁石，震的手臂发麻。

眼下老天爷不给饭吃了，教人如何不愁？

“要不……大家一起筹点钱，去跟沙大户租头耕牛吧？”

这般坚硬的冻土，若仅靠人力开垦，短时间已无可能了。

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世代靠农耕生活。

眼下，又值耕种时节。

天符元年。

世代靠租赁沙家田地，以粮食抵佃钱，苟延残喘。

耕种讲究风调雨顺，靠天赏饭，若无法及时翻土播种，生活将会陷入困顿。

谁都知道，沙大户好剥皮抽筋，敲骨吸髓。

提议虽好，可众人兀自面面相觑。

沙大户家的牛……

若仅靠人力开垦，怕是十分吃力了。

距离“浮云山”十数里开外，有片零散的荒野村落。

村中人家不足百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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