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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那边

李浩1

“四班的孩子皮着呢!你要学会不怒自威,让学生怕你!”英语老师刚才默不作声,现在插话道,“一会儿去上课,要板着脸,千万不要微笑!”

蒋书轮像领了命令似的,边点头边向后退,他一直退到门边,打开门,悻悻地走了出去。他抬头看了看教学楼,每间教室里都有无数的脑袋在窗户后面摇动着;他听到几乎每间教室里的学生都在大声朗读着,洪亮的声音在校园里回荡一圈,最后跃过树梢,飞向无边的天空。书轮爬上了二楼,经过了四班,班里的学生正在上着自习,他们看到有人从教室外经过,便纷纷抬起脑袋,像鸭子那般伸长脖子,望向窗外。书轮和他们的眼光就这样第一次地相遇了。这一刹那是如此地短暂又如此地久远,久远到即便过了许多年,书轮的脑海里依然能够清晰地闪现出他们当时的眼光。书轮在这刹那间何曾想到过,这几十个孩子,将在他的生命里占据多么重要的位置啊!

书轮走进了办公室,他看到两位女老师坐在桌前,专心致志地备课。她们分别是数学老师和英语老师。数学老师个子低低的,戴着眼镜,一副小巧玲珑的样子。她微笑着,但那微笑很不自然,那笑容里藏着严肃。

“是的。”书轮答道。

“四班可不是好管的班,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数学老师收起了笑容,只剩下了严肃的神情。

停了大约一分钟,还是有许多学生举起了手。

“这位同学,你说,”书轮走下讲台,走到过道上,指向了中间一位同学。她带着眼镜,头发顺在耳边。她身材矮小,十分的清瘦,憔悴的脸庞上镶嵌着一双无神的眼睛。

“语文应该教会我们如何答题。语文分成选择题、阅读理解题、作文题,”她说道,“每一版块的题都需要我们经过认真地训练。比如如何修改病句,如何从考试给的文章里找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出题者的意图是什么,我们应该怎样答题才能更接近标准答案,更符合出题者的意图。至于作文题,那就更应该进行训练了,最好有一些固定的模板,比如写乐于助人就应该写帮助老爷爷推车,写坚强就应该写父母双亡。这样既不会写跑题,也不会什么都写不出来。总之,语文应该是一门可以训练的课。”

“你讲得很好,”书轮说道,“语文应该训练,语文基础知识、对文章的分析能力、写作的技巧,都应该通过训练来提高。可是,语文只有这些吗?语文课难道只是一堂堂的训练课?它不应该承载别的东西吗?”

她看着蒋书轮,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老师,语文除了考试,还应该有什么吗?”

“李亚凡说得对极了,她的语文总是全班第一。”一位男同学站了起来,坚定地看着蒋书轮,“我叫董世昌,我觉得语文课就是语文分析课,每一堂课,语文老师都要带着我们分析课文,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字词含义,这些我们都要背会、记牢,考试时候会出。初一的语文老师就是这样教我们的,我们每次考试,语文平均分都很高。”

“你说得也很对,我们每堂课可以说都在分析课文,只有通过分析,我们才会弄懂课文,明白作者告诉我们什么。可是,每篇课文都有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吗?一篇课文,经过我们支离破碎地分析,最后我们得到了美吗?文章是数学题吗?需要我们这样如此理性的繁琐的分析吗?”

“老师,我叫王亭亭,我觉得应该把‘分析’改为‘鉴赏’更合适。”

站起来的是位女生。她穿着粉色的衣服,扎着马尾辫,白皙的脸庞上洋溢着青春的热情。

“为什么应该改为‘鉴赏’?”

“语文应该是一门美丽的学问,我们应该鉴赏它的美。鉴赏课文也许有两个目的。一是提高我们的口头表达和书面表达能力。叶圣陶说:‘语是口头语言,文是书面语言。’我们陶醉在课文里,在陶醉中,不知不觉的,我们会表达了,我们会写作了。语文是潜移默化的,语文书里的课文我们将来可能都忘了,但表达和写作的能力却会不自觉的提高。另一个目的,也许就是语文承载的人文性。语文教会了我们如何鉴赏美,给予了我们深刻的思想和丰富的感情。它太美丽了,塑造了我们健全的人格,为我们的人生打下了文学的底子,我们的精神世界会因此而丰富多彩。我想,这是最重要的。”

听了她的回答,书轮着实地吃了一惊。没想到一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女孩竟然有如此深刻的见解。她与他的思想竟然出奇的一致。

“我想,语文应该让我们达到三重境界。”这时,又一个男生站了起来。他坐在第一排,也许是个头比较矮的缘故。他的皮肤黑黑的,像涂了一层黑色的墨水。他头发蓬乱,黑色水笔的痕迹刻在蓝色的衣服上。他看上去是那样的可爱,他的发言竟然更加的精彩。

“老师,我叫李浩,”他挠了挠后脑勺说道,“我以前看过一本书,书上说做学问有三重境界,我觉得学习语文也要有三重境界。第一重境界是教会我们自由地表达,自由地写作。这应该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当我们能够读出一段段优美的诗句,书写出精彩的人生的时候,我们会不感到骄傲吗?语文的第二重境界,是培养我们高远的人生理想。文章是经天纬地的事业,从古至今,许多英雄豪杰拿起笔来抒发理想。我们从中读出伟人们的豪情壮志,也激发起自己建功立业的雄心。语文的第三重境界,我想应该是教会我们诗意的生活。‘腹有诗书气自华’,以语文之心看待生活,生活就会充满诗意。当我们欣赏黄昏时,我们会多出一份‘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惆怅;当我们面对波澜的江水时,我们会生出‘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般的豪情;当我们欣赏明月时,我们也会有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美好祝愿。语文就是生活,生活就是语文,也许这就是语文魅力之所在。”

蒋书轮呆呆地站着,惊讶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喉头在微微发紧,他的嘴唇在微微发抖。他鼓起掌来,学生也跟着鼓起掌来。我们的下一代,我们的祖国的花朵,他们如钻石般明艳夺目。他们的思想要远远超出我们啊!他们将会比我们站得更高,看得更远啊!

“同学们,你们说得太好了!”他激动地几乎要落下泪来,“你们说出来老师想说的话,你们的见解比老师更深刻!我看到了希望,看到了语文的希望,看到了祖国的希望!”

下课了,书轮激动地走出了教室。他忘不了这第一节语文课,他看到了思想碰撞出来的火花。

“老师,”李浩蹬蹬地跑到了蒋书轮跟前,他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瞧着书轮。

“有什么事吗?”蒋书轮问道。

“老师,您还没有说您对语文的理解呢!”李浩的头抬得高高的,他的眼睛里充满着求知欲,他的蓝色衣服上的黑色水笔的痕迹也更清晰了。

“哦!”蒋书轮笑了起来,他摸了摸李浩的头,和蔼地说道,“以后我上的每堂语文课都包含着我对语文的理解,你要认真地听,细细地品,慢慢就会品出来了!”

“细细地品?”李浩挠了挠后脑勺。

蒋书轮真的对语文就有独特而深刻的理解吗?其实未必。一个只上过一堂课的语文老师,他能有多深刻的见解。即便书轮读过很多书,但自身的知识是无法直接转化给学生的。书轮很清楚这一点,他晚上躺在学校宿舍的床上,思考着教学方法。他盯着墙上昏黄的灯泡,听着墙外昆虫的鸣叫,书轮忽又伤感起来。他曾经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自觉自己能脱离农村,然而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里。书轮感到胸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急忙站起来,在这几平方米的宿舍里来回走动。忽然,一阵敲门声驱散了书轮的伤感。书轮打开门,见两个和他年龄相仿的男老师站在了门口。

“你是今年新来的老师?”问话的人是个瘦高个子,乱蓬蓬的头发盖在他的头上。他的细而长的腿如同画圆的圆规,他的身躯仿佛只是由一些零散的骨头拼凑而成。

“是的,今天是我第一次来这个学校。”书轮请他们进到房间。

“我们两个是去年来的。”另一个男老师说道。他个子很矮,不到一米七的样子,他是有些胖的,这样更显得他矮了。他的脚下穿着锃亮的皮鞋,他的衣着整齐而干净,他的头发根根直立着。

“欢迎新老师加入我们。”高个子满脸堆笑,他伸出手来,同书轮握手,“我叫王伟,他叫李星,这个学校就我们三个年轻男老师。”

“我们算是天涯沦落人了!”书轮苦笑道。

王伟拍了拍书轮的肩膀,装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语重心长地说道:“小伙子,有办法趁早离开这里吧!”

也许,书轮在那时就已经生出了离开这里的念头,这个念头在后来越来越强烈。可是,人总是要面对现实,现实把他牢牢地束缚在这里。书轮如同是被粘在蜘蛛网上的蚊子,拼命地挣扎着,可那只是徒劳,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成为了蜘蛛们的盘中餐。

时光如同紧握的沙子,一点一点地流逝着。蒋书轮的生活变成了三点一线,教室、办公室、宿舍,这成了他每天呆的地方。书轮也渐渐和王伟、李星熟识了起来。在这个封闭的学校里,飞短流长在发酵着。书轮发现每个老师都在背后说着别的老师的闲话,每个老师又被别的老师谈论着。

“咱们学校的老师,都有补习班,都悄悄地补课呢!”王伟和李星晚上在书轮的房间里聊天,王伟压低了声音,他生怕别的房间的老师听到,这房间是不隔音的。

“这个我早就知道了,我上次听王丽老师说了。王丽和李梅不合,王丽背后总说李梅的坏话。上次上完夜自习,我去王丽办公室聊天,她说李梅总是给学生布置大量英语作业,导致学生上她的数学自习偷偷写英语作业。她说她上次在自习课上看到一名学生写英语,她顿时发起火来,把学生的英语作业撕个精光,还警告学生,如果谁再在她的课上写英语作业,她就开除谁。”李星说道。

“平时王丽和李梅关系挺好的啊!总是一起吃饭一起回办公室。”

“那都是表面,私底下两人关系僵着呢!她们两个人背后互相说对方的坏话。王丽说李梅光让学生学英语,导致学生数学成绩太差;李梅说王丽总是让学生学数学,英语成绩总是倒数。”

“上次王丽说李梅有辅导班?”王伟又回到了当初的话题上。

“可不是吗?王丽说李梅的辅导班规模不小,大部分都是自己班的学生。每个周末,四五十名学生都去她家补课,每个学生一天的补习费是三十块钱。”

“这可不少啊!按四十个学生算,一天就能挣一千二百块钱,一个周末就能抵得上一个月的工资啊!”

“那可不是,这挣钱多快。而且,学生家长又不敢不让学生补,家长们都怕学生学习跟不上,成绩下滑,就都让孩子周末上辅导班。”

“其实王丽她也有辅导班!”王伟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夜晚蚊子的嗡嗡声。

“这个还用你说,教师都有呢!只不过都不吭声罢了。”

“李星,你也有吧!”王伟试探性地问道。

“这个,天机不可泄露。”李星狡黠地笑了笑。

“校长不知道吗?”蒋书轮疑惑地问道,“上次开会,校长还让每个老师在不准教师有偿补课的文件上签字按手印了啊!”

“签字?按手印?书轮,你太天真了,那只不过是上面要求的,学校走走程序罢了。”王伟的话里带着嘲笑的味道,“校长心知肚明,只是不揭穿罢了。况且,校长手上也不干净,黑着呢!”

“咱校长也不干净?”蒋书轮更惊讶了。

“上次校长让每个学生买三本辅导资料,包括语文、数学、英语,总共六十块钱,你是班主任,知道这件事吧?”

“知道,校长说是学生每个科目只有一本练习册,不够做,再发几本,促进学生学习。”

“促进学习?”王伟冷笑了起来,轻蔑地说道,“是促进他挣钱吧!每个学生每本书他能从中抽五块钱呢!你想想,一千名学生,三千本书,就是一万五千块钱,这钱最后都落到他腰包里了!”

“真是这样?”蒋书轮惊讶地几乎要喊道。

“小点声,”王伟慌忙止住他的话语,装出老成的样子,“学校这潭水深着呢!年轻人,不要学得这样实在,指不定有谁拿刀子在背后捅你呢!”

蒋书轮的背脊阵阵发凉,没想到学校这般纯洁之地也沾染着铜臭气,没想到教师也这样热衷“窝里斗”。他的心脏疼痛起来,他仿佛像一只可怜的山羊,被群狼环绕着。它们凶狠地盯着蒋书轮,想咬断他的脖颈。

他们聊完便去了隔壁房间睡觉了,蒋书轮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坐在黑暗里,如同鲁迅般“荷戟独彷徨”。蒋书轮仿佛置身于一个铁屋子之中,四周没有窗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屋子中的人都沉睡着,如同死去一般。只有他清醒着、痛苦着。他想反抗,砸碎这屋子,可是他弱小的身躯怎能和这铁屋子相抗衡。

蒋书轮还是更愿意和学生们在一起,不到一周,他就差不多认全了班里的学生。蒋书轮尤其喜欢李浩这个学生,他聪明、机灵、活泼,也时常来办公室问问题。

“李浩这学生要重点培养,”数学老师扶了扶眼镜,脸上现出久违的笑容,“他可是咱们班的尖子生。”

“听说他家的条件不太好,”英语老师放下笔,她朝蒋书轮说道,“他父亲好像出了车祸,终年像植物人一样躺在床上,家里只有他母亲一个人干活,这孩子也挺可怜的。”

“越是家庭困难的学生越有志气!”数学老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忽然她的笑容消失了,脸上换成了严厉的神色,“但是咱班周新杰、崔一航、李梦坤这三颗‘老鼠屎’除外,他们坏了班里一锅好粥!你要想办法,让他们三个在这个学期滚蛋回家!”数学老师严厉地看着蒋书轮,仿佛蒋书轮就是这三个学生。

“他们这三个学生真的那么难管?”

“可不是!初一的时候,你不知道他们捣乱成什么样子!”英语老师提高了嗓音,“简直是无法无天!”

其实,蒋书轮前天刚刚领教过他们的顽劣,那也是书轮第一次体罚学生。那是周三的夜自习,书轮在窗外看到周新杰他们三个人在教室后面肆无忌惮地打闹。书轮的怒气蹭地上来,他把教室的门猛地推开,大声吼道:“周新杰、崔一航、李梦坤,你们三个人出来!”

“老师,我们没做小动作。”崔一航辩解道。

“我让你们出来,没听到?”书轮的声音更大了,怒气更盛了。

他们垂头丧气,眼睛直盯着脚上穿的脏兮兮的鞋,羞愧地走出教室。

“崔一航,”蒋书轮向他说道,然后用手指了指办公室,“去把我办公桌上的棍子拿来。”

他依然低着头,缓慢地向办公室走去。

“你们三个刚才在干什么?”蒋书轮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从牙缝里蹦出来,“夜自习是自我学习的时间,每个人都不准说话,不准做小动作,而你们三个人却随便说话,任意打闹!”

“不止我们三个人说话,许多人都说话了,”周新杰忽地抬起头,眼睛直盯着蒋书轮,“为什么不让他们出来?”

“我还冤枉了你们不成!”蒋书轮抬高了声音,怒火几乎要从口里喷出来。作为老师,最生气的是学生的强词夺理,挑战老师的权威。

周新杰把眼睛盯向一边,抖着左腿,胳膊背在背后,一副不服的样子。

崔一航把棍子递到了蒋书轮跟前,蒋书轮拿起棍子,低沉地说道:“伸开手。”

他们三个畏畏缩缩地伸开手,手臂颤抖着。他们像临刑的犯人,恐惧的神情写在脸上。其实他们不知道,他们老师的手臂也是在颤抖着,因为这是书轮第一次体罚学生,他的内心也充满了恐惧。

蒋书轮朝每个人的手心上狠狠地敲了三下,那教鞭在空中“咻咻”的响,落在手心上又变成“啪啪”的声音。李梦坤被敲了两下,便“哎呦”地叫起来。他把手缩了回去,哀求道:“老师,太疼了。”

“把手伸开!”蒋书轮并没有动仁慈之心,教鞭停留在半空中,准备做敲第三下的姿势。

李梦坤不情愿地再次伸开了手,又哀求道:“老师,轻点。”

蒋书轮丝毫没有减轻,“啪”地一声,教鞭猛烈地撞击着手心。

李梦坤赶紧缩回手,手心不停摩擦着裤子,以此来缓解手心的疼痛。

“不要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定下的规矩——夜自习谁捣乱,就要敲三下手心,在国旗台前站一节——就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上到初二了,还没有一点自觉性?还管不住自己?父母辛辛苦苦挣钱,供你们上学,你们就这样报答父母?我告诉你们,下次如果再犯,叫家长!”蒋书轮狠狠地说道,“这节课站到国旗台前!反思自己的错误!”

他们听完老师的训话,一个个变成了小绵羊,眼睛无神地看着地面,垂头丧气地缓慢下了楼,向国旗台前走去。

看着他们弱小的身影,蒋书轮的内心异常难受。他是老师了,是这几个孩子的老师了。几个月前他还是一个没有走出校园的学生呢,现在忽然地成了“孩子王”了。作为班主任,他该如何管理这个班?他没有一点经验。他唯一能做的,便是铁下心来管住这群“坏”学生。

老师们都是喜欢像李浩、王亭亭这样的好学生的,他们最厌恶像周新杰、崔一航、李梦坤这样的“坏”学生。蒋书轮也不例外。晚上下夜自习,蒋书轮常会在学校的操场上散步。李浩总能在操场上遇到老师。他指着洒满天空的星星说:“老师,星星就像钉在木板上的钉子。”蒋书轮说道:“这个比喻虽好,但钉子不会发光,星星却能发光。”“那,”李浩边走边想,他忽然又想到了一个比喻,竟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老师,夜晚的天空就像披了一件薄纱,而这星星就像缀在薄纱上的明珠。”“李浩真聪明!”蒋书轮夸道。“老师,”李浩忽又安静下来,在闪烁的星空的映照下,他的脸庞由快乐变成了悲伤,“您说,每一个死去的人都会化成一颗星星吗?”“我想是的!”蒋书轮不知李浩为何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但他还是认真地答道,“他们都在天空上看着我们,庇佑着我们。”“那我的奶奶在哪儿呢?”李浩抬起头,他睁大了眼睛望着星空,他渴求寻找到奶奶,“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的奶奶去世了。那时候,我的家里还不是这个样子!”李浩哽咽住了,他蹲在地上哭了起来。蒋书轮也蹲下来,陪在他身边。蒋书轮知道,这个看似活泼的孩子身上藏着太多的故事。

蒋书轮是周日去李浩家家访的。李浩的家就在小镇的天桥附近,在那一排低矮的厂房后面。蒋书轮走到天桥上,又望了望这个小镇,和他两周前来的时候的样子一样,书轮却觉得已经过了一个世纪一般。他又从口袋中拿出了笛子,这个深红色的苦竹做的笛子却在阳光下暗淡下来。天桥上挤满了车辆,间或还有大卡车,轰轰的发动机的声音响遍小镇。书轮的笛声淹没在车辆之中。蒋书轮无奈止住了笛声,下了天桥。他穿过厂房,沿着一条小路找到了李浩的家。

门是早已生锈了的,门上的铁皮一块一块地脱落,露出深黑的颜色。门两边是低矮的围墙,红色的砖头已被磨去了一半,一副意欲倾倒的样子。蒋书轮上去轻轻地拍了拍门,门却自动开了,也许是这门太旧的缘故吧!

蒋书轮进了门,走到院子里。院中长满了杂草,一条被踏得坚实的土路在杂草之间延伸到屋前。屋是瓦房,屋脊两边的瓦早已脱落了大半。蒋书轮刚要叫“李浩”的名字,李浩却正好从屋内跑了出来。

“老师?”李浩在门口立住了,他惊讶地叫了起来。

“怎么,不欢迎啊!”蒋书轮笑着说道。

“老……老师,您来屋里坐。”李浩急忙跑上前去拉住老师的手。

蒋书轮走进屋里,由于屋子是坐南朝北,所以屋内显得特别的暗。白漆的墙壁被灰尘覆盖了厚厚的一层,泛出一片黄色。他抬起头,看到屋的正上方被一层油纸遮挡着,油纸上落满了屋顶掉下来的木屑、瓦块。油纸的有些地方露出了大窟窿,也许是被瓦块砸穿的。

“小浩,是谁来了?”东边的卧室里传出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声音显得那般无力,就像一个垂死之人在使出浑身解数说的最后一句话。

“爸,是我的老师,”李浩跑进了卧室,他对父亲说道,“老师来家访了。”

“那……那,快请老师进来。”男人急促地说道。

蒋书轮大踏步走进了卧室,却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李浩的父亲直直地躺在一张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被子。床边的桌子上杂乱地摆着一堆药膏,浓重的药味直刺向书轮的鼻子。桌边的地上放着几盆水,水里浸泡着毛巾。

“老师,我浑身不能动,起不了床,没法下地迎接你了。”李浩父亲伸了伸脖子,眼睛看着蒋书轮。

“不要紧,你好好休息。”蒋书轮看着李浩父亲,发现他似乎只有脖子能动,书轮关切地问道,“你是得了什么病吗?”

“唉!不是得病。”李浩父亲叹了口气,眼睛盯着上面的油纸,他不想说出来但又显得愿意将自己的苦难倾诉给他人似的,“两年前,我出了车祸,我骑摩托车和卡车撞了,最后成了高位截瘫,脖子以下都不能动了。”

蒋书轮听了,心里也难受起来。他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去安慰李浩父亲,只能不住地叹气。停了一会儿,蒋书轮问:“那家里的生活怎么维持?”

“小浩的母亲在附近的厂里干活,她每天中午还来家里做饭,”李浩父亲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我太不中用了,拖累了全家人,我有时觉得还不如死了好!”

“快别这么说,”蒋书轮连忙安慰道,“谁都不愿意发生这样的事情,这不是我们能左右得了的,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坚强地去面对。你也要从好的方面去想,你看,李浩这孩子多优秀啊!老师们都很喜欢他。你应该为孩子感到骄傲。”

李浩父亲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颇为自豪地说道:“小浩这孩子在家里很懂事,特别是两年前我不能动以来,他真的长大了。那时候他还上小学,每天放学都会跑到我的床边按摩我的腿,喂我吃饭;上初中以后,他只能周末回来,回家这两天他寸步不离我身边,给我擦洗、抹药。——老师,在学校还望你在他身上多费心。”

“你放心,老师们都是把学生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的,你只要把自己照顾好就行了。”

“爸,该换药了。”李浩小声说道。

“先别换,没看正和老师说话吗?”

“先换药吧!”蒋书轮看了看桌上的药膏,说道,“换药要紧!”

李浩掀开被子,用力将父亲翻成左侧卧位。蒋书轮看到他的背部有些皮肤已经溃烂,出现了深洞式的褥疮,这是躺久了造成的。李浩用毛巾轻轻地擦了擦父亲的后背,小心翼翼地将药膏涂在溃烂的位置上。蒋书轮不忍直视,他走出卧室,眼睛里落下了几滴眼泪。

李浩送走蒋书轮的时候已经是上午11点多钟了。他一直把老师送到天桥边。蒋书轮推着电动车,李浩走在旁边,师生两个人一路无话。他们都各自低着头,仿佛周围的世界都与他们不相干似的。他们的身上就如背了沉重的负担,在一步一个脚印艰难地走着。终于,他们走到了天桥边。

“李浩,你平时回家也走这个天桥吗?”蒋书轮停下脚步,他望着天桥上车水马龙,他想叮嘱李浩在这上面走要注意安全。

“我已经两年没走过这个天桥了。”李浩刚才还低着头,这时忽然抬起头来,就仿佛受了惊吓一般,“我从来不走这上面!”

“为什么?”蒋书轮吃惊地问。

“因为,因为……”李浩的脸侧向一边,他仿佛不愿看到这个天桥似的,他的脸上分明现出悲伤、惊恐的神情,“因为我爸就是在这上面出的车祸,被一个卡车从天桥上撞了下来!”

蒋书轮怔住了,路上的车辆的轰鸣声仿佛一下子就变小了。这个世界变得安静起来,就剩下他和李浩,这样一对师生,在这广阔的世界里默默地讲述着这个悲伤的故事。蒋书轮机械般地望了望天桥,他的眼睛里仿佛出现了两年前的那场惨剧。李浩的父亲躺在天桥下的马路上,血泊在他的身下越积越大,血液向路边的大河流去。旁边的摩托车静静地躺着,就像一匹摔断了腿的马儿,流着眼泪卧在主人的旁边。蒋书轮看到李浩满脸的泪水,安静的世界被这凄惨的哭声打破。他一把抱住李浩,李浩泪如雨下,浸湿了书轮的衣服。书轮从口袋里取出纸巾,擦了擦李浩的脸,他安慰道:“孩子,要坚强,要相信,风雨之后就是彩虹。”

李浩是个乐观的孩子,在学校,你很难看出他和别的孩子有什么不同,可能唯一不同的是,他穿的衣服是破旧的,他早晨和晚上只吃稀饭和馒头。李浩母亲整日地在工厂里劳作,周末也是不休息的,她自然对孩子的穿着打理的不够。李浩有时一连几个星期都是穿着同一件衣服,衣服袖口和领子的地方都变得黑乎乎的。蒋书轮看到了,对李浩说:“要养成自己洗衣服的习惯。”渐渐地,李浩便真就自己洗衣服了。他把衣服脱下放在盆里,倒入洗衣粉,在盆里不断地揉。不一会儿,水盆里就起了无数的白色的泡沫。他继续地揉,白色泡沫不见了,水变得浑浊。他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和蒋老师散步,蒋老师说:“水具有最高的品格,它能滋养万物,又能洗去世间一切的污浊,这就是古人所说的‘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水看似柔弱,可在这至柔之中又有至刚,‘水滴石穿’就是这个道理。”李浩看着水盆,一下子明白了老师的道理。老师是让他汲取水的品格。李浩握紧了拳头,他要勇敢地和苦难搏斗。他在学习上变得更认真了,他比别的同学更努力。每天早上,他都是第一个从宿舍里出来,他轻轻地推开宿舍的门,看到太阳还未跃出地平线,大地还沉浸在酣睡当中。他步履匆匆而又小心翼翼,仿佛不敢打破这清早的安静似的。他进入教室便开始学习。课堂上,李浩总是认真听讲、积极发言,复杂的数学题他很快就能做出来,难背的英语单词他能很快地记住。不仅如此,李浩的阅读量也十分大,许多文学和历史书籍他都读过,这一点令蒋书轮也感到惊讶。

“李浩,你小小年纪,怎么读过这么多的书?”蒋书轮问。

“我上小学的时候,我爸给我买了许多书让我读。现在这些书都还在我的床底下呢!”

“读过《史记》吗?”

“读过,文言文看不懂,只能边看注释边看原文。”

“给我讲讲《史记》里的故事吧!”

李浩便哗啦哗啦讲起来,他讲屈原,讲孔子,讲陈胜、吴广,他就像说书人似的,提着嗓子,两手胡乱比划着,把蒋书轮逗得哈哈大笑。书轮把李浩领到自己的宿舍,也从床底掏出一大堆书来。

“这是我看的书,我的书还有很多很多,你先挑几本看吧!”蒋书轮把这堆书排成一列,仿佛就在展览一件件稀世珍宝。

李浩的眼睛里放出光芒来,老师竟有这么多书啊!他把每一本书都拿起看看,又舍不得放下,不一会儿,怀里就塞满了七八本书。

“太多了,太多了,”蒋书轮把李浩怀里的书拿出来,“你最多只能拿三本,看完以后再来拿。”

李浩不情愿地从这书中挑出了三本,分别是《古希腊神话与英雄传说》《诗经》《儒林外史》。

蒋书轮看着李浩,仿佛就看到了当初的自己。书轮想起了自己的高中语文老师,他是一个儒雅而博学的人。老师给了书轮许多写作上的教益和人生上的启迪。

“书轮,你看这雨,你听这雨,你用所有的感官来感受这雨,”天下起雨来,老师和书轮在雨中散步,“虽然一年四季都会下雨,但春夏秋冬,雨却是不一样的。”

书轮仰起头,闭上眼睛,伸开双手,雨就像鸟儿的喙,轻轻地啄在书轮的皮肤上,书轮觉得一股清凉涌上心头。书轮至今都忘不了这种感觉,更忘不了老师的话语:“写作就是要写出生活的细节,生活的细节就要用心去感受,所以写作就是在写心。”

心应该平和沉稳,而不能浮躁骄矜。老师有一次对书轮说:“书轮,你的作文越来越差了。”书轮很难受,因为书轮的作文是全班最好的,总是被老师当成范文读,为何老师要这样说。

“书轮,你还很小,你未经过生活的打磨,也未读过大量的书籍,你会很容易变得浮躁,从你现在的作文中可以看出,你已经张扬到什么程度了,”老师翻开书轮的作文本,他指了指书轮的字体和其中的一段内容说道,“你现在写的雨,已经不是当初你写的雨了,你用了那么多形容词,加了那么多华丽的语句,有必要吗?还是那滴清凉的雨珠吗?”

书轮的脸红了,他明白了老师的良苦用心,他太想显露自己写作上的才华,却适得其反,伤害了文章本应该有的真诚。老师这时站了起来,从书桌底下费力地拿出一大摞书来。

“书轮,你的写作天赋很好,但只有天赋是不够的,”老师把书排成一列,也像在陈列一件件稀世珍宝,“只有广泛阅读才能更上一层楼。书轮,我看你特别喜欢文学,是个好苗子,希望你将来能在文学的道路上走得远一些。这些书,你拿去看吧!”

正是老师的书给了书轮最初的文学启蒙。蒋书轮对李浩也寄予了希望,这希望并不是让李浩走上文学之路,而是希望他能按照自己的兴趣爱好自由发展。可蒋书轮怎会不知道,这样一个家庭的孩子,或许将来上大学都是个问题。他父亲因治病已经花去了巨额医疗费,现在又常年躺在床上,不仅不能挣钱,还成了家里的累赘。家里只有他母亲一人干活,每天挣的钱只能够补贴家用。看看李浩每天吃得饭吧!他连菜都吃不起。蒋书轮摇摇头哀叹起来。他与校长沟通,校长倒通情达理,让餐厅免去了李浩一半的伙食费。从此,李浩就真的能就馍配菜了。李浩看着油乎乎的冬瓜,眼睛放出光来。他用筷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片冬瓜,颤抖地放入嘴里,他慢慢地咀嚼,这冬瓜好似鲜肉一般,香味立刻充溢了口腔。他咀嚼了半天才恋恋不舍地咽了下去。李浩觉得这是他十几年来吃得最香的食物了。有了这“美味”的供给,李浩的学习更上了一层楼。第一次的月考,李浩考了年级第一名,老师们夸赞他勤奋、聪明,唯有蒋书轮,只是不冷不热地提醒他:“不要骄傲,你的学习之路还很长,要做到时刻不放松。”

“老师,您放心,我会永远都做到努力学习。”李浩坚定地说道。

从此,李浩起得更早了,睡得更晚了。下完夜自习,教室里只剩下李浩一个人,他还在演算数学题。蒋书轮说道:“李浩,晚上去操场上跑会步吧!学习要劳逸结合,不可急于求成。”李浩点点头。李浩在操场上跑累了,他会抬起头,看着满天的星星,他又想起了他的逝去的亲人。李浩没见过他的爷爷,爷爷在李浩出生前就死了,听母亲说是心脏病发作死的。他的记忆里只有奶奶。奶奶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她每隔一天都会去村头的教堂里聚会。他也陪奶奶去过几次。他听不懂讲台上的人在讲什么,他觉得比老师讲课还没意思。他唯一感兴趣的就是教堂的墙壁上贴的壁画,壁画各不相同,其中一个壁画上画着一群羊,有一个人在羊群边站着,他似乎是个牧羊人,他的周围是小溪和青草。

“奶奶,这个人是谁?”李浩天真地问。

“是耶稣。”奶奶认真地答道。

“耶稣是谁?”

“是为拯救我们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

李浩至今也搞不明白耶稣为什么要拯救我们,为什么要钉在十字架上。其实,他的奶奶也不明白,他的奶奶是不识几个字的,只是听的多了,知道耶稣是上帝的儿子,受了很大的苦,死后升入了天堂。真的有天堂?李浩问过奶奶。奶奶点点头。李浩也问过蒋书轮,蒋书轮则回了一句:好好学习,别胡思乱想。李浩是信这世界上有天堂的,他坚持认为奶奶现在肯定在天堂里,那满天的星星中有一颗是奶奶的眼睛,她无时不刻不在看着李浩。李浩顿时充满了力量。

“奶奶!”李浩朝星空大喊,星星震了震,随后又恢复了原样。

李浩是再遇到什么困难都不会怕的了,因为有星星给予他战胜困难的勇气。那天上午,李浩母亲来到了蒋书轮的办公室。这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女人,一看就是常年在太阳下劳作的。她穿着工厂里的衣服,衣服上满是尘土。蒋书轮热情地招呼她坐下。

“老师,李浩最近学习还可以吧?”她小心翼翼地问。

“李浩学习很勤奋,上次月考,他还考了年级第一名。”蒋书轮夸赞着李浩。

“谢谢老师。”她依然显得很拘谨。

“不过,学生的学习除了要靠老师之外,还要靠家长的支持,希望您也能在平时多操心李浩的学习。”

“我……我……”李浩母亲结结巴巴着,她似乎有什么事情要说。

“您今天来,除了了解李浩的学习,还有什么事情吗?”蒋书轮疑惑地问。

“是这样,”李浩母亲仿佛鼓起了很大勇气似的,“我去了县城里的一家工厂干活儿,工作是三班倒,每隔一天就要上一次夜班。活儿虽然累,但也能干得了。就是……就是,李浩他爸就没人照顾了。”

“您为什么不在原来的地方工作了呢?”

“原来的地方挣钱太少,一天只能挣五十块钱,”她的脸沮丧着,但又忽然舒展开来,“去县城的厂里工作,一天能挣七十块钱,比原来多挣二十块钱呢!”

“那您没办法每天中午、晚上回家了,这样的话,李浩父亲岂不是没人照顾了?”

“是啊!”她露出忧愁的神色,她又结结巴巴起来,“老……老师,能否让……让孩子每天中午还有……还有晚上能回家做饭,照顾他爸?”

“这?”蒋书轮犯难了。学校是寄宿制,平常是不允许学生随便出来校门的,而且这也肯定会影响李浩的学习。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蒋书轮问。

李浩母亲摇了摇头。她在想,谁会去照顾一个瘫痪在床的人呢?这几年,他们借遍了亲戚的钱,亲戚们唯恐躲之不及。许多人也都劝她,你守着一个活死人干吗?何必要这么辛苦?不如改嫁了算了。她不是没动过这份心,尤其是当她干了一天的活,累得躺在床上无法动弹的时候,她盯着上面的油纸,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她的命好苦!她不想承受了!她一把坐起来,打开破旧的衣柜,把自己的衣服胡乱地往袋子里塞。她这就走!她走出屋子,穿过院子,打开院门。夜很静很静,院子里各种昆虫都在放声歌唱,它们全然不顾这家主人不平静的心情。她回头望了一眼这房子,虽然破旧,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但她眼里还是不舍。“可是,你还想这样过一辈子吗?”她咬紧牙,横下心,掂起袋子往外走。没走两步,她听到屋子里传出了他剧烈的咳嗽声,声音像一支箭,刺透了她的心。她一下子瘫倒在地。他还生着病呢!她怎能一走了之?她还牵挂着他,这份感情就如风筝的线,她即便飞走了,可那根线还没有断。况且,还有小浩,这个苦命的孩子,她更舍不得。她走了,李浩怎么办!做母亲的,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受苦?

当然不会。孩子是母亲的心头肉,为了孩子,她也得扛住苦难。她拼命地干活,在镇边简陋的厂棚里,她像个男人似的,扛着一袋袋的水泥。她累得头晕目眩,眼中的天桥似乎翻了个盖,天桥上的车仿佛在悬空行驶。中午,她跌跌撞撞地回家,她要做饭,还要喂他。她盛出一小碗米饭,掺点白菜,她放到他的嘴边,他却不吃,只是流眼泪。“吃点吧!”她说。“你走吧!”他默默地说,似乎是在对空气讲话一般。“我往哪儿走?”“往哪儿走都比在这儿照顾个累赘好。”她把饭放在桌上,默默地离开。李浩的父亲一直心中有愧,他对不起她,他不想再连累她,他只想自生自灭。他知道,有几次晚上她想离开这个家,他清醒着,他听到她收拾衣服的声音、推开门的声音、脚步沉重的声音,那一刻,他并没有感到太伤心,反而感到解脱,仿佛卸去了千斤的重担一般。他再也不用活在愧疚之中了。然而,他又听到脚步由远及近,她又回到了卧室,她又躺在了他的身边。他鼻子一酸,泪水哗哗地流在脸庞上。他更愧疚了,他更觉得对不起她了。可是,他难道不明白,他要做的,就是坚强地活下去?唯有活着,才有希望。

她去了县城的一家工厂干活,那是流水线,比扛水泥轻松多了,唯一的问题便是没法照顾自己的男人。她想到了自己的孩子,小浩虽然还小,但饭还是能做的。她希望蒋书轮能批准孩子每天回家做饭,照顾孩子的父亲。蒋书轮是没有这个权力的,他只能向校长申请。

“你们班还有这么苦的孩子?”校长掐灭了烟,仿佛就在掐死一个生命一般。

“李浩这个学生很可怜。”

“他可以每天回家。不过,”校长“啪”地打开火机,又点燃了一根香烟,“要让他母亲写份承诺书,如果学生在途中遇到意外,学校不承担责任。”

“行,我让她写。”

李浩母亲歪歪扭扭地写了份承诺书,签上了名字。从此,李浩便要每天中午和夜自习放学回家了。他的家离学校有三公里远,家里没有多余的自行车,他只能步行。他总是一溜小跑,路过大片大片的玉米地,再走过小镇的主干道,穿越地下道,就基本上到了家。李浩最怕的是晚上回家,因为他害怕经过玉米地。路边的玉米已经有一人多高,玉米杆一个挨着一个,仿佛都在列队看着李浩。微风吹来,玉米杆摇晃着,李浩会突然想到电视里扮演的小鬼儿,画着鬼妆,拿着棒子。他还听到玉米地里“嚓嚓”的声音,有时由远及近,有时由近及远。李浩的精神高度集中,脚步也不由加快,手心渗出汗水。他的眼睛左右盯着两旁,生怕会从玉米地里出现什么来。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李浩体会到了巨大的恐惧感和孤独感。他真希望能出现一个人,即使是陌生人也好,只要有人在,他便如在干渴中遇到甘霖,在黑暗中找到光明了。

忽然,他听到身后有骑车的声音,那应该是一辆电动车。车亮起了灯,一束光柱射入了黑暗里,黑暗不再这么浓了。李浩趁着这光,大步往前跑起来。

“李浩,别跑,我去送你!”

老师?李浩立马停住脚步,他欣喜地看着电动车停在自己旁边,他蹦跳起来,他还是个孩子呢!

“快坐到后座上!”

李浩跳到后座上,电动车呼呼地向前开去,玉米秆唰唰地往后退。风似乎微微变大了,也变凉了,秋天的夜晚是凉如水的。李浩靠在老师的后背上,一点也不觉得冷,他感到的是春天般的温暖。

“以后下夜自习,我送你回家,你自己回家不安全。”蒋书轮在前面大声说道。

“不用了老师,我能自己回。”李浩推辞道。

“就按我说的办!”老师命令道。

电动车的光束把黑暗撕了一个裂口,恰好能让车通过。周围的黑暗里响着虫鸣声,它们都在为黑暗歌唱,让这黑暗更肆无忌惮、气势汹汹。

“夜晚走路,如果害怕,就看看星星和月亮。”

“星星和月亮。”李浩抬起头,北斗星静静地躺在那儿,银钩般的月亮散发出微弱的光。月亮旁边有一颗最亮的星,它虽然微小却努力地发着光,给这世界增添一丝的光明。

很快就到了家门口,李浩从后座上跳下,他谢过老师就急忙跑入家中,李浩要帮父亲擦后背、涂抹药。安顿好父亲,他便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打开灯,摊开书本,又学习起来。这个坚强的孩子,生活的苦难不仅没有打倒他,反而使他越挫越勇。

早晨,他依然和在学校的时候一样,六点起床背书,只不过他是要边做饭边背书的。中午,他12点多跑到家,一到家就急急忙忙地烧水做饭。他的矮小的身躯在高高的案板旁忙碌着。有几次,他不小心将烧开的水溅到了胳膊上,他“哎呦”一声,疼痛深入皮肤。“怎么了小浩!”屋里的父亲惊叫了起来。“没事,爸!”他打开水龙头,让胳膊浸润在流水中。父亲抬抬脖子,透过门帘看到小浩的身影。父亲既欣慰又难过。欣慰的是孩子长大了,能承担起家庭的重担了;难过的则是孩子还这么小啊!他本应该和其他孩子一样,在衣食无忧中长大。“都是我无能啊!”父亲又埋怨起自己来,“是我害了一家人,我有罪!”父亲忽然地伸长脖子,把头向床沿上撞去。

“爸,你在干什么!”李浩听到声音,急忙跑进卧室。

父亲一声不吭,只是流着眼泪。他依然狠命地去撞击着头。

“爸,你别撞了!”李浩哭了起来,“爸,我求你了,你这样做我心里也难受。”

父亲停止了撞击,却呜呜地哭了起来。父亲很少哭,李浩记忆中的父亲是伟岸的、高大的。而今,父亲的哭声像尖刀刺向李浩的心,李浩难受极了,他趴在父亲的胸脯上,也放声大哭起来。两个男人的哭声,就像受伤的狮子的呻吟。

一连两个星期,李浩都是中午和晚上放学回家。下夜自习,蒋书轮骑上车,带着李浩,穿过玉米地,在清朗的夜晚里呼呼地前行。李浩坐在后座上,要么和蒋老师谈论学校的趣事,要么背诵学过的课文。玉米地是寂静的,街道也是寂静的。两旁的商铺都已关门,偶有一两家还未灭灯,灯光从屋子里倾泻出来,静静地躺在街道上。书轮凭借着车灯和商铺倾泻出来的光前行。他小心翼翼又快速地骑着。他集中精神,紧握车把,他身后带着的,仿佛就是一个世界。可不就是一个世界吗?十几岁的孩子,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们的未来还长着呢!说不定,他们还会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来!蒋书轮总是看着李浩推开街门,跑进屋里,才调转方向,骑上车离开。而这天,李浩并没有推开门,他仿佛有什么事情要说。

“怎么了,李浩?为什么不进去?”蒋书轮问。

“老师,”李浩看着老师,又看着亮着光的家,说道,“我妈在厂里干活不小心被机器轧了手,现在在家里休养。”

“轧了手?”蒋书轮惊呼道,“严重不严重?”

“不……不太严重。”

“你是不是想请假,在家里照顾母亲?”蒋书轮问。

“是……是的,老师,他们都做不了饭了。”

“我批你三天的假,你在家好好照顾父母。”蒋书轮摸了摸李浩的头,“空闲的时候,一定不要忘了学习!”

“好……好的,老师。”

李浩转身走向家中,他的脚步是沉重的。他似乎背了一座山。这座山不仅仅是需要照顾父母,还是他几日来思想的搏斗,他,他,是的,他不想上学了!

不想上学,这个念头以前从未在李浩的头脑里闪现过。他从小就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父母、老师也从小教导他,上学是唯一的出路。虽然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要上学,但父母和老师的话是不会错的。他的奖状贴满了墙壁,他的成绩年年班级第一,可,可这有什么用?能让父亲好起来吗?能代替母亲干活吗?李浩的脚步由沉重变得坚定,他看着亮着灯光的屋子,他攥紧拳头,他要和父母说,他不再上学了,他也要去厂里打工。

“小浩,晚上回家害怕不害怕?真是让孩子受罪了!”母亲见着儿子回来,连忙关切地问。她的手裹着厚厚的白色的纱布,静静地放在膝盖上。

“不害怕,老师每天晚上骑车送我回家。”

“老师送你?是你们班主任吗?他走了吗?怎么不请老师来家里坐!你这孩子!”母亲赶紧起身,也不顾受伤的手,径直向屋外走。

“妈,老师走了!走好大会儿了!”李浩拉住母亲。

“下次老师来了,让老师来家坐会儿。”

“妈,我请了三天的假。”李浩小声说道。

“请了三天的假?”母亲又坐了下来,“小浩,不用替爸妈操心,你不用请假。妈还有一只手,能料理家中的事。”

李浩点点头,他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他走了两步却停住了,世界仿佛也跟着停住了。在这停住的时间里他在犹豫和徘徊,终于,他坚定了信心,他扭过头,对着母亲说:“妈,我不想上学了!”

母亲缓缓抬起头,母子的眼光在这一刹那间相遇。就在这一刹那间,母亲理解了孩子,孩子也懂得了母亲。母亲的眼中是瘦削的孩子,孩子的眼中是苍老的母亲。母亲的眼光暗淡下来,他慢慢地摆了摆那只未受伤的手,静静地说道:“去睡觉吧!”

母亲不忍心责怪孩子,她何尝不明白,孩子也是为了这个家。她责怪的只是她自己,没有能力给孩子一个好的家庭环境。母亲默默走回屋,同丈夫说:“让小浩去打工吧!”丈夫没有作声,只是在黑暗中不住地叹气。漆黑的夜,没有月亮和星星,房间里是木炭般的黑。黑暗里除了叹气便是沉闷的话语。“小浩还这么小啊!”“他也快16岁了!”“还是让他继续上学吧!不能耽误了孩子。”“可是,他早晚不都要去干活?让他先去工地上干两天活吧!说不定他干两天觉得累,就又去上学了。”

蒋书轮点了点头,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校长,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校长也觉得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忠实的听众,就继续讲下去:“当老师,就要管理一百多个学生,就要让这一百多个学生刻苦用功,考出高分!你要知道,学生都是未成年人,他们调皮、淘气,不会自我学习,而你,一个老师,就要用尽一切办法逼他们学习!在我这里,我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让学生考高分,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你剥夺他们的天性也好,你让他们成为考试的机器也好,总之,就一句话,你只要把学生成绩提上去了,你就是一个好老师。——我的话你听懂了吗?”校长提高了音调,眼睛也变得更大了。

蒋书轮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好听众,刚才他跑神了,思绪不知飘到哪里去了。他只隐隐约约记得校长要让他当一个好老师什么的。他立马站起来,大声冲着校长说道:“您放心,我一定会努力成为一名好老师!”

教室的门吱地响了,他缓缓地推开门,走进了教室。教室里鸦雀无声,书轮唯一能听到的就是自己的心脏跳动的声音。五十多双眼睛看着他,那眼神里带着一丝惊奇,一丝恐惧,一丝疑惑。书轮望着学生,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竟然忘记了忠告,朝学生笑了笑。

班里的气氛顿时缓解了许多。书轮慌张了起来,他的腿在不停地抖着。糟糕了,他们肯定得意起来了,他们心里一定在想,这个老师,而且还是我们的班主任,竟然会笑,竟然会朝我们笑,我们不用害怕了。他肯定是个脾气好的老师,我们要欺负他,狠狠地欺负他,我们这一年会过得很自由,哪怕把教室捅个窟窿也无所谓。

这是学校开学的第一天,蒋书轮就站在至高点上看着小镇。这是一个白皙的青年,刚刚大学毕业,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这个至高点是一座天桥,天桥下是铁路,偶尔会有鸣着汽笛的火车在天桥下穿过。此时的中国,就如这呼啸的火车,刚刚穿过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蒋书轮在天桥之上望了望巨人的头部,学校快到了,他的脸上却忽然现出忧伤的神色。他从口袋里掏了一把笛子出来,笛子是由深色的布套裹着。蒋书轮取下布套,一支杏红色的光滑的苦竹做成的笛子展现在眼前。蒋书轮手持笛子,两臂抬起,手指依次按住笛孔,气流就轻轻地从他的嘴唇之间经过,进入吹孔,灌响了笛子。笛子在太阳下熠熠生辉,仿佛受了日月的精华,通了人性一般,发出清脆的声音。笛声在这天桥之上悠悠扬扬地向小镇的工业区、商业区和学校飘去,犹如满天的火星,向周围四散开来,却又最终消失在空气里。

校长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将身体懒懒地靠在椅背上,眼睛由大变小,又眯了起来。他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又挂在了脸上。他大手一挥,说道:“你去教初二年级四班的语文,并兼四班的班主任!”

书轮强捺住紧张的心情,开始了早已准备很久的开场白。

“同学们,”他故作镇定地说道,“我是你们的新老师,这一年里由我教你们语文,同时也由我做你们的班主任,管理你们的学习和生活。因此,在学校里有什么难处,尽可以找我帮忙,我会帮助你们解决。同学们!我希望每个学生都能努力学习,互相帮助,在四班这个班集体里茁壮地成长!”书轮的声音大了起来,情绪激昂了起来,“同学们!父母在看着我们呢!每一位老师也都在看着我们呢!我相信每个孩子都能结出丰硕的果实,都能在不远的将来走得更远!老师始终记得一句话,只要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

书轮慷慨激昂地做完了这一次的演讲,然而似乎并没有感染到每一位学生。只有前几排的学生睁着大大的眼睛仰望着他;中间的学生低着头,呆呆地看着桌子上的文字;后两排的学生则把他的话当成了和尚念经,一点儿也没听得进去。他们从小到大已经听到无数个老师发表这自以为能感动到学生的演讲,他们的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

蒋书轮坐在了旁边的皮质沙发上,他感到松软而舒适。可他又马上提高注意力,让全身恢复紧张起来。校长正眯着小眼,在上下地打量着他。蒋书轮觉得校长的眼睛虽小,却如鹰般犀利,他有种被看穿了的感觉。然而初生牛犊是不怕虎的,蒋书轮竟将脸转向校长,和他对视起来。校长的眯着的小眼霎时便睁大了,他狠狠的吸了最后一口烟,便将烟屁股按灭在了烟灰缸里。

“欢迎来到我们学校,不,咱们学校!”校长挪了挪屁股,找到了更加舒适的位置。他继续说道,“你们这些刚毕业的大学生,虽然肚子里装了很多知识,但不一定能当得好老师。要抓紧时间转变角色。”

站在一个至高点看这个小镇,小镇犹如一个躺在土地之上、穿着打补丁的粗布大衣的巨人,一切都是那么朴素、那么陈旧。巨人的手的位置是小镇的工业区,低矮的厂房里整天地传出隆隆的机器轰鸣声,有时会从里面走出来几个黝黑的浑身流汗的男人,他们拿起缸里的水舀,在太阳底下咕咚咕咚地喝水;从巨人的手经过胳膊,来到巨人的胸脯,这是小镇的商业区,是小镇最繁华的地方。道路的两旁各是一溜的三层高的门面房,招牌横七竖八地挂着。卖凉皮的店儿挨着卖手机的店儿,卖手机的店儿的右边是卖衣服的店儿,总之,只要你沿着路边往前走,总能找到你想要买的东西。小镇的繁华不像城市那般灿烂夺目,也不像县城那般端庄优雅,她是小家碧玉型的,甚至连这也算不上,她就像是一个穿了件好看衣服的村姑,虽然遮不住她的土气,但依然还是能让人赏心悦目的。小镇就是21世纪初的中国的底色。我们从巨人的胸脯往上走,经过脖子就到了它的头部。巨人的头部在最西边,被无边的庄稼包围着。它是一所学校,是镇上的初中,这个镇上以及周边村庄的小学毕业的孩子,都会来这里上学。你听,巨人的嘴在说话呢!那是学生们朗朗的读书声。你看,巨人的眼睛亮了啊!那是太阳照在教室的窗户上反射过来的光线。你瞧,巨人的头发多茂密!那是学校里高大的梧桐树叶在风中摇曳。

“不要微笑?”书轮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第一节课是语文课,书轮惴惴不安地向教室里走去,他一直想着她们的话,不要微笑!对,一定不能微笑!第一节课一定要震住学生。可是,可是平时一开口说话就爱笑的书轮,怎能做到四十五分钟一直板着脸,脸上不露出一丝表情?微笑就一定错了吗?不微笑就能让学生害怕吗?可是又为什么要让学生害怕呢?

教室离办公室只有十米远,书轮却走得异常缓慢。他做着激烈的思想搏斗。他的心砰砰直跳,因为他第一次做老师,第一次上讲台,第一次把学识传给别人。面对五十多个学生,五十多双眼睛,五十多张稚嫩的面孔,书轮怎能不紧张?

“好,我们开始上课,”书轮顿了顿,咽了一口唾沫,竭力地大声说道,“首先,我想问你们一个问题,在你们的心中,语文应该教给我们什么?语文课应该怎么上?什么是语文素养?”

学生们面面相觑,他们似乎觉得老师不应该问这样的问题。在他们的学习生涯里,老师教什么他们就应该学什么,他们只负责学习。至于为什么学习,怎样学习,学习的目的是什么,他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你是四班班主任?”她压低了眼镜,眼光穿过厚厚的镜片,直射到书轮的脸上。

农村的学校,一切都是简陋的。教学楼默默地矗立在土地之上,白色的瓷砖早被风雨侵蚀,变得黯淡无光。楼里大概是有15间教室的,几乎每间教室的窗户都是残缺不全的,窗户扇也是在风中吱呀呀地响。这所教学楼就像一个已入暮年的老人,皮肤松弛了,牙齿脱落了,脸上刻满了皱纹。教学楼后面是学生宿舍,宿舍的墙皮也一层一层地剥落了,但在这剥落之中,却依然能看到“迎着朝霞去,踏着夕阳来”这两行大字。蒋书轮静静地在校园里走了一圈,他发现他脚上新买的黑色皮鞋蒙上了一层尘土。他掏出纸巾,蹲下来擦了擦皮鞋。这是他第一次来这个学校,一会儿还要去见校长,因此形象还是要注意的。蒋书轮擦着擦着,心中莫名的悲伤忽然涌向大脑,冲入他的眼睛,他差点流出泪来。蒋书轮刚刚大学毕业,他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想去社会上“闯荡”一番。可惜,他的父母执意要让他在老家附近工作,书轮学的是文学,当老师是最佳的选择了。书轮不想拂了父母的意,他通过了考试,被分到了这个离家十公里远的小镇上当老师。书轮曾经也是个有理想的青年,他热爱文学,他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成为像托尔斯泰那样伟大的作家。他在大学里读了无数本的书,贪婪地吸吮着大师们的思想;他写了十几万字的,只可惜一篇也没有发表出去。他终于认识到,理想固然高远,但路还是要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走。他擦好了皮鞋,又叹了口气,便一步一个脚印地向校长办公室走去。

校长看起来还算年轻,不到四十岁的样子。他坐在会旋转的皮质的椅子上,两根手指夹着烟,他不时地将烟头塞进嘴里,猛吸一口,然后吐出一小团烟雾来。他的头发乌黑发亮,就如他皮鞋的颜色。他眯着眼睛,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对蒋书轮摆了摆手,长长地吐完了一团烟雾,然后不紧不慢地说道:“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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