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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学生的橙镜

XIV4猫的公寓

沙发上盘着一只灰黑条纹的猫,是美国短毛猫,公的。她管它就叫“猫”,当做名字,我便也学过来。俩人在家里倒不怎么叫它,也不太多干涉,因为猫有自己的想法。它相当有活力,尤其在清晨,总要亲自视察一番家里的每一寸土地。流程是从我起床开始,它跟着从Flora身旁蹦下床垫,比我先一步下去,由客厅逆时针绕茶几一周,再跳到沙发上重复一周,接着溜达到厨台,穿梭于地板上的各式瓶瓶罐罐间,对我的行为不抱丝毫兴趣。结束之后,猫就回到楼上,趴在离Flora脸庞更近的地方,直到她也醒过来。记得有人说猫会将主人的生活空间当做是自己拥有的领地,此人大概能从我们猫的例子中获得实证支持。

“你知道不,我以前从来都不自己做早餐的。”

“这种程度也不能算‘做了’早餐吧。”

“好啊,等改天。”

她转身走开,盘腿窝进沙发去。

“干嘛?医学生又不是医生,医生也没有全能的。”

“照你这么说,白天一点都不受影响咯,也完全不需要趴在桌上补觉是吧?”

“额——”

“是吧?”

她不说话,转身就去抱猫,想是有望成为二号反派了。

晚上十点的时候,我洗漱完毕,从二层顺了条毯子到客厅,裹着坐在沙发一角,翻开这本讲退休将军的书。实际是不求甚解,因为一半的精力都在观察课桌前的Flora。她并排在我侧面,照例右臂撑着额头,面对一整摞A4打印纸,纸上印有色彩标记的解刨图和黑压压的大段文字。这时她叹一口气,从卫衣兜里掏出手机。

“诶你看,你就是这样才熬到很晚的。”我一下就坐正身板,将军的故事也扣在一边。旁边的猫受了惊,瞳孔瞬间张开来。

“我咋了?”她歪头看过来。

“你拿手机干嘛?”

“休息。”

“好家伙。你直接休息过午夜再开始学习是吧。”

“哪儿有那么夸张,”她懒散地拖出长音,“你要是困了就先睡呗。”

“不行。我们比赛,今儿晚上十一点就睡。”

“梦话只要在梦里说就好了。”她重新伏在纸上。

十点五十,我站起身来。她假装没看见,故意对着纸面念叨什么学术名词。

“不理我,Isee。”

我将那椅子旋过来,一把将她抱起。肌肤的温热透过羊毛面料传递到胸口,她仰起头来,又合了眼睛贴上我的脸颊,弄得脖颈有些发痒,又仿佛发痒的不只在表皮。

“喂。”她说。

“嗯?”

我们往楼梯走去。

“在别人家里还这么猖狂。”

“你说什么?”我故意侧过耳朵。

“没什么。”她嘀咕道。

在楼梯口,我小心地将她放下来。这招致了房主的不满:

“干嘛又放下来?”

“这是楼梯。”

“我知道,是我挑的。”

“品味不错。但没法保证不摔着你。”

她叹一口气,背对我朝浴室走。

“喵。”我学了一声。

“猫才懒得理你。”

“谁说我在和它说话了。”

“喵。”她说,合上了浴室门。

“听起来很香,很难接着睡。”

“为什么是‘听起来’?”

“小学生吗你?”我不禁笑出来。

“但真的很管用,你试试就知道了。”

Flora的公寓位于市中心南部,十二层,在一座由地产公司运营的高层建筑内,同街区并排了诸多风格近似的商务写字楼,北上几个街区就是金融圈了。离学校虽然有几公里的距离,一旦习惯下来,我也乐得每天穿梭于市区。户型是单层七十平左右的阁楼版型(Loft),五六米高,长条形。除了浴室以外,所有空间都是开放式。一进门就是厨台、连通向二层的阶梯木梯、和摆了一套沙发电视的客厅。二层只有下面一半大的面积,有浴室和直接安置在地板上的皇后床垫,几盏纸套落地灯,三俩半身高的衣橱。

“因为培根的油会发出声音,‘噗呲’——”她学着,套了一件宽大的绒毛卫衣。

她摆出认真的神情,伸手过来要亲自示范,却加重了我第二层的不解。

“你要真在乎身体健康,为什么还熬夜?别人就算了,最主要你不是医学生吗,怎么不尊重身体规律的?”

“哈——”她挪了挪身子,侧到我边上摁起头上的什么穴位。一阵暖洋洋的酸痛感传来。

“吵到你了?”

她将双臂插进对侧的袖口里,缩着肩膀摇了摇头。

XIV.4猫的公寓

如果这只猫今后决定追随祖先、也出自传一本的话,我们副部毫无疑问会是头号反派。她就住在楼下,听闻我搬进来时,拎了各式各样的零食上门,时间是下午两点。放下塑料袋,她一把就将猫抱进怀中,两指撬开一瓶啤酒罐的拉环,席地而坐。她的视线不停地徘徊于两人间,只有在仰头灌酒时被迫游离,神情却始终严肃,像是斟酌于多么紧急的社会问题。终于那猫不耐烦起来,“咚”的一声跳走了。随之,她从沉思中醒来,发出“啊”的惋惜,很快又兴冲冲地朝我问一通星座和什么性格测试。大多是我不知道的东西,知道的便照实回答。我未必说多么需要所谓的契合度分析,契合与否也没必要套公式去计算,只是生活中有不扫他人兴致的美德罢了。三人坐在毛毯上打了会儿扑克,副部起身要去学校,又说干脆开车送我俩一起:“反正一个人也是顺两个人也是顺。”我解释说自己是早上八点第一节课时,她翻了白眼,祝我“早上骑车愉快”,把Flora带走了。

这是相当遗憾的事情——我是指Flora和我错开的日程表。她拥有Manuel级别的熬夜水准和与我相差不多的起床时间,平均下来,一天只能换算出五六个小时的睡眠。这多半解释了她终日的倦意,可于我来说,又徒增了新的疑惑。其一是眼睛。我连续几天,专程蹲在沙发前凝视她的双眸,竟瞧不见血丝。

“因为我经常做眼保健操?”她想了想,回答道。

“其实我好像不用睡很久,每个人不一样的。再说了,我的熬夜可是很规律的,激素的分泌也会跟着调整吧,大概。”

“大概?”我不惜放弃一时的惬意,瞪大眼睛转向她。

我隔着厨台将锅铲象征性地伸给她:“那你来。”

实际上,我从第一次踏进这公寓时就产生了一种亲切感,像是回归到了熟悉已久的地方——这不是相较于BJ的家,后者长年积攒下来的是无数陈旧物件,唯有在尚好的午后阳光中才能勉强挂上怀旧的美名。这里则更年轻、更鲜活,不带丝毫包袱,是供人触摸的、邀请人触摸的:所有边角条框拂过指尖,能感受到材质的纹理,大多充斥着软和棉。如果在玄关脱了鞋,脚面甚至都碰不到客厅的木地板,因为到处都是绒毛地毯,分为白色、浅灰和奶油色。绒毛不适宜的地方就由布匹代劳,比方说墙面的表层包裹就统统用的亚麻布,摸上去发涩,却是舒服的一种。除此之外,小件的摆设全都和深色木料或铜金属有关,从沙发腿到厨台调料瓶、从书桌笔筒到不明所以的雕像艺术品。在我住下的日子里,我不断地把玩着这些摆件,无数次拿起又换个角度放下,凭着某种具有统一性的印象,时不时从手工市场淘来配对的玩意,加入藏品之列。

周末的早上,晨光顺着客厅那侧的竖长玻璃打进来,爬上二楼、刚好能够到俩人被单下摆时,我便醒了。撑着床垫坐起来,Flora仍侧着身熟睡在一旁。她的短发留长了些许,后摆杂乱的狼尾伸进白衬衫领口里。我轻轻地拨开盖住侧脸的部分,脖颈的细微起伏清晰可见。这种时候,我情不自禁地神游出去,像是站远了几步看着呆坐的自己。我明白那身体身处何地,明白新的一天正要开始,不明白的是我如何就在这里了;不明白自己是否释怀了、是否终于获得了所谓的“纯粹”。我是留学生、大学生、身处异国他乡的中国人、BJ人;无论我是什么,现在都不仅仅是一个人了。Flora转身侧向墙的一边,将我的思绪拉回身体。光脚下楼,我热了两人份的面包片、牛奶,在做培根煎蛋的时候,她也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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