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之途

她饶有兴致地盯着男孩，四目相对，她看到了男孩眼中晃晃褪去的血红，像是山谷绿林里隐匿的大雾，整个瞳孔又重新被稚嫩和清澈包裹。女孩突然有点出神了。

他死死地注视着那个女孩，那个从始至终眼神里带着冷漠的身影。

细长锋锐的白剑从她花一样绽开的袖摆中探出。一瞬间恍惚又回到了那个南岸广场，笼罩在黑袍里的人的目光如同他手中的刀一样阴冷锋利，无论是四周的环境还是内心的声音都在告诉他，他将要死去。女孩眼里的金黄色比那个男人更加捉摸不透。

女孩停在苦离身前，蹲下身来，扶起他的额头。

“这力量不是你的。”

苦离双腿撑起低伏的身体，然后双手持刀，整个身体的重心微微下压，一股令人心惊的压迫感海浪般袭卷整个大厅，而海浪的中心，是那个男孩低伏的身影，仿佛宁静许久的老城中心忽然响起的警钟，暗沉的半空里铛铛声疯狂地高歌。

女孩面露凶光，袖口里利剑银光闪烁，就在那一瞬间，两道身影同时消失在原地。

轰！

仿佛被压榨到极点的气压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压力，让整个大厅为之震颤的狂躁气流在两道身影间炸开，然后顺着他们的身体疯狂倾泻，大厅内鲜艳的明纱纷纷四散脱落，卷入洪流，在两人周身漫无目地飞舞。

漫天飘纱遮盖两人的视线，一片稍大的纱布落在刀与剑的交点，就欲将擦涌的火花包裹，接触到的那一刹那被一分四散。

刀剑交织的两道身影短暂静默，旋即再次消失。

振聋发聩的刀兵撞击声宛如音爆，甚至在他们的身影还未完全模糊时就再次在大厅中响起。落地窗濒碎，冷风刮起窗帘，皎洁的月光涌入大厅肆意高歌，刀光剑影疾风骤雨般响彻暗夜，整个厅堂仿佛濒临自爆的巨大机器，内部零件的破碎撞击奏鸣般此起彼伏。

女孩瞳孔里疯狂跳动的金色火焰愈发冷厉，手中挥舞的银剑嘶吼，交击声越发凶猛。

仿佛有一股从地狱流出的血自心脏流出顺着筋脉四下蔓延，这血刺激人的心性，麻木人的感知，无限扩大嗜血的欲望，使人感觉不到疲倦与困顿，每一次猛烈地撞击与战斗都让这血在身体里更充分地流淌。

血已滚烫，那抹银光此刻就是下沉的月光，祛浊海浪涤荡河川，她已许久未曾起舞，厉剑轻浮，恍若银龙盘踞厅堂，女孩似乎抢占整场战斗的主导权，剑光挥舞拉起更快的节奏，双方的交织争斗进入新的高峰。

女孩肆意倾泻，随着双方持续撕杀不断，大厅破败不堪。

体内流淌的那股烈血随着时间慢了下来，然而双方的交击速度并没变慢。

时间越流淌，女孩内心的惊讶就不断堆叠。

在她的故乡，那个术式体式旷世之才辈出的圣地也难以找出什么同辈的能够满足她酣畅淋漓战斗的人，这个看上去比她还小一点的男孩，不管她的攻势如何凶猛，总是被他出奇地化解，仿佛她那些凌厉的招式挥入了大海，你对大海施展自恃猛烈的撞击，对大海来说仍旧是风平浪静。

他确信男孩身上的力量不是他的，可这究竟是什么力量，在一个没有任何术式体式基础的人身上出入自由仿佛融为一体，且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一个如此贫瘠的小城如何会诞生这种力量？

身形闪烁间，她下意识地将注意力凝聚在男孩的眼睛。

当她再次望向男孩的眼睛时，一抹来自灵魂深处的震颤直冲云霄。周围的世界突然变了。

鲜艳与混乱并存的厅堂土崩瓦解，她忽然置身于一片原野，画面里的原野一半草长莺飞，一半荒芜不堪，她就站在荒芜与生机的分界线上，目光朝生机处望去。

天边云霞缓慢漂浮，时间剧烈地停滞，可仍旧能感觉碧草疯狂飞舞，仿佛要摆脱时间的束缚。

回过头来她愣住了。在那条望不到尽头的分界线上，离她不远的距离站着个男孩，狂风挥舞他的短发与衣袖，而他正注视着自己。

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大厅里女孩的目光仍旧落在男孩身上，可她金黄的眼睛里却有霞红色的云雾升起，她突然回过神来，眨了眨眼，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停住了。银剑还在手上，却不再挥舞，她整个身形都停了下来，站在破碎的窗边一动不动。

苦离也停了下来。

女孩注视着这个让她越来越疑惑的男孩，忽然沉默了。

她低着头，盯着月光映在地板上的清光，眉头微皱，一声不吭，不知道在想什么。

男孩也不动，像个被血液模糊了眼的傀儡，静静看着女孩。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月色上扬匿入云雾，地板上清光不再，晦暗一片。

女孩收回目光，轻吸了一口气，视线重新落向那双云雾四散的眸子。

兵刃撞击的剧烈声响在大堂内炸开，连带着苦离的身体炮弹一样飞出，然后狠狠地砸在拱顶下的巨画上。如此大的冲击力，那幅画居然没有受到一点影响。

背部仿佛被巨锤敲击，汹涌的痛意从身体内部炸开几乎一瞬间就要让他晕厥，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他死咬着牙关强忍着背部的疼痛盯着那个女孩，青筋瞬间从脖颈漫向额头，眸子里的红雾有那么一瞬间被敲散了。

苦离抓住她的手臂，面庞吃力，汗水不停从他脸颊滑落，却仍旧死死地拽着女孩的手不让她再前进一分。

女孩瞥了他一眼，被抓住的手臂轻轻收回，然后缓缓移向苦离的胸口。突然间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彻骨的幽寒从那金黄色瞳孔中迸出，苦离感觉自己整个身体好像都被提了起来，山岳般沉重的压力刹那间涌入胸口，受创的身体再次被重重地砸向墙面。

他缓缓从左手腰间拔出长刀，刀柄朝下，刀刃上扬抵在身前。

当那如漆如墨的黑重新占据眸子时，随着瞳孔倾颤而出的，还有仿佛早就被压积已久的茫然与惊恐。它们像幽底的长鲸摆动尾鳍划出诡异的弧度，然后利箭一般贯出深海。

女孩眼中疯狂跳动的幽火还未停息，那股喷薄而出的气势却又忽然停滞了。

她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男孩，瞳孔剧烈地紧缩，那个背部被凶狠地砸了两次的男孩，低着头一身不吭，面部被埋上了一层阴影。

她察觉到了男孩手底反射的黑芒，那把刀被他握住了！

苦离瞳孔一颤，她的速度快到他几乎看不见，危险逼近，视觉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近乎本能的直觉像一根针一样刺痛他的神经，让他几乎在一瞬间转过身来举刀格挡。

“铛！”

奇怪，明明月光低伏，夜色暗沉。男孩眼里却有云雾轻扬，像是大漠孤暮里升起的狼烟，丝丝缕缕掠逐残阳，眸子里顿时血光乍泄。

她忍不住凑近，想仔细看看那双眼睛。

被那双金色瞳孔近距离地照耀，苦离双眸忍不住轻颤。女孩愣了一下，回过神来。

她瞥了瞥躺落在男孩腿旁的黑身长刀，眉梢微翘，就欲伸手触向刀柄，可即将碰到的手又突然在空中停住了。

女孩突然猛烈地后退，速度快到甚至擦出残影，身形瞬间出现在后方大门的角落边。

在她原先蹲伏的地方，偶有一道清光闪过，然后顺着地面，一道笔直的沟壑利箭般穿越后方的大门，与天花板上的沟壑遥相呼应，大门一侧分成两半，而后应声倒落。

这一刻，身体里那天地四方目空一切的力量仿佛都离他远去了。

他用行动回应了她。

女孩突然间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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