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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莽

第一章 覆没

武长戈漠然的眼光在四名西厥士兵身上完成了一圈扫视,早已开裂出血的薄唇依齿而开。

四名西厥士兵,身披铁甲,手持弯刀圆盾,在沾满血污的铁盔下透射出的贪婪而渴望的目光,无一例外地聚焦在眼前瘫倒在地的武长戈身上的龙纹玄甲,他们自然明白这身盔甲意味着什么,他们的躯体呈半蹲状,呈半圆包围,统一朝向武长戈的刀尖竟然不约而同的地微微颤抖着。

小型的包围圈外,兵器碰撞声依旧响起,厮杀的步伐从未停止。

“哈哈……哈哈……”

悲怆中夹带着无力的冷笑倏忽升起,打破了这种尴尬的寂静。

喜的极致,有时候便会迎来悲的拐角。

例如那一刀,即使砍了下去,却并没有砍出意想中的锦绣前程。

也许,士兵砍掉了是自己生存的最后希望。

武长戈早已安静地闭上了双眼,他现在渴求的不过是痛快一死,十六岁的生命,承载了十数载的压抑与屈辱,如今又在原本希望完成华丽转身的人生拐角处,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千斤暴击,重压之下,少年已经丧失了生存下去的希望。

但是,一只凌厉的铁箭扭转了两人的人生。

箭矢穿喉而过,年长士兵的刀还没有砍下去,命已经没有了。

武长戈已经听到了身前不寻常的异动,缓慢睁开眼后,便见到年长士兵已经颓然倒地,喉间喷涌而出的鲜血早已在地面形成一面血泊。

结束年长士兵生命的箭矢并不是意外出现的一支,更不是最后一支,紧随而来的飞箭陆续破空而至,在武长戈的身后不断涌现,却似乎长了眼睛一般,完全绕过了少年帝王的身躯,自带目标一般急速射杀了另外三名已经愕然如木鸡一般的士兵。

四个生命就在武长戈的眼前瞬间消失,生死契机在刹那间被扭转。

“保护皇上!保护皇上!”

一阵雷喝自武长戈身后嘎然升起。

武长戈心头微恸,僵硬的脖子缓慢转动着,循着声音看了过去。

一队人数至少在五百人上下的黑甲轻骑兵自武长戈身后疾驰而来,为首将军是一名中年虬髯汉子,全身穿着黑色铁甲,头戴钢盔,手中执着一把铁弓,钢盔之顶是一束标志性的纯白缨束。

白缨玄骑,陇西长平。

是长平军……是长平军!

武长戈的内心已经从略有怀疑,转变为无比笃定。

虬髯将军一马当先,率先到达武长戈的身畔,旋即翻身下马,朝武长戈单膝下跪作臣拜之礼,洪亮声音再次响起:“臣长平军雷字营统领洪玄清,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武长戈睁大双眼注视着洪玄清,神情间依然存在着些许难以置信,而后又变得有些悲怆激动,嘴唇微张颤动着,根本说不出话来。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就在君臣二人还没来得及有下一步的交流,又一群敌军士兵已经完成对懿武皇御军士兵的屠杀,开始注意到了武长戈这样一个特殊身份的目标,纷纷举刀猛然杀至。

洪玄清是驰骋沙场十数年的老将,更是陇西长平军中修为功法数一数二的武道修行高手,面对杀机突至早有准备,在西厥弯刀纷至之际,腰间常备武器镔铁双斧已经闪亮出场,伴随一阵厉喝,双斧画出数圈气劲,十数名围攻而来的西厥普通士兵中不少人重则已经是身首异处,轻则也是身受斧刃伤害裂开数道口子,第一波围攻就在顷刻间被洪玄清瓦解。

此时,战场的西侧再次响起震天杀声,一队举着长平军军旗的轻骑突袭杀入战局,西厥大军纷纷迎敌抵抗。

洪玄清麾下轻骑陆续赶至,在以武长戈为中心迅速形成防护包围圈,洪玄清再次走近武长戈,俯身拜道:“陛下,臣已派一队轻骑自铁林峰道的西侧突袭,短时间内可拖延西厥军,请陛下立即随臣向**围,切不可再有迟疑!”

战局突变,让少有沙场经验的武长戈仍然处于错愕之中,但眼下战局,生机唯有一瞬,哪里能容得这少年皇帝再有任何心理波动,洪玄清根本不等武长戈答应,嘴上猛喝一句:“臣得罪了!”后便闪电行动,一把抬起皇帝陛下朝马背上一扔,随即翻身上马,同时策动马缰与大喝下令:“全军随我突围!”

距陇西肃州城外十五里地的断阳关,长平军风字营的军旗迎着夕阳斜风,傲然拂动。

长平军风字营统领龙阿,独自一人双目微闭地端坐于营帐之内,帐内香炉烟雾缭绕,便是一抹抹安神散香。

龙阿的脸部轮廓方正,身形壮硕,一脸青根未留长髯,年纪仅为二十有七,是长平军“风火奔雷”四大营统领中年纪最小的一位,同时也是长平王萧重的远房外甥,自十二岁起父母因故身亡后便已跟随舅舅萧重南征北战,于军战之事天赋异禀,勇武之余更是智计无双,十五年间立下军功无数,是长平军中自萧重之下最具威望声名的长平首将。

统领营内一片宁静,龙阿于战事之余最好独自静心养神,但今日战局之危急实在不亚于他十数载之间经历的任何一场战事,饶是如此,龙阿仍要尽最大努力令自己处于极度冷静的状态,十数载的军旅生涯早已告诉他这个道理,任何危局,唯有冷静应对,方有破局之法。

“报——”

帐外长声响起,报信士兵神情焦急地急速奔来,一通滑跪在统领营帐之外。

龙阿嘴唇微抿,双目依然没有张开,沉声道:“进!”

士兵应声焦急入营,跪地俯首抱拳报告道:“皇御军于铁林峰道遇伏,已全军覆没。”

龙阿脸部肌肉禁不住地一跳,双眼缓慢张开,神色沉道:“雷字营赶到了吗?”

士兵道:“雷字营已赶至,但是否能完成任务,暂无确切情报。”

龙阿喉结微动,冷声道:“再探。”

士兵领命,速速退出营帐。

龙阿思索半晌,双眉一蹙,朝帐外呼喊道:“传陆谋来营!”

帐外守候左右的执矛卫士闻言,立即应声执行命令。

片刻后,一名面容清瘦,一身作书生打扮的青衣中年男子,循着卫士指引,快步来到营帐之内,见到端坐营中央的龙阿,俯身作了一揖,礼声道:“属下见过统领。”

龙阿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了一番陆谋,陆谋被这顿扫视弄得略显不太自在,脸上连忙硬生挤出一丝微笑掩饰内心的尴尬。

“如你所料。”

尴尬气氛持续了不一会儿,龙阿终于发声打破了沉默。

“陛下的皇御军,已全军覆没?”陆谋双眼中掠过一丝异色。

龙阿轻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陆谋也随着叹气,黯然道:“那可是我懿武朝休养生息,积蓄了十五年的的家底,就这么败了。”

龙阿道:“如此败了,遭殃的是陇西三州的百姓,如非叔父坚持保留风火二营驻守,只怕二十载的陇西坚守也将付之一炬。”

陆谋闻言无语,但脑中思索并未停止,在捕捉到龙阿刚才言语中的某个关键词后,猛地反应过来,满脸讶异道:“留下两营驻守?敢问将军,长平王可是率长平主军和奔字营已经出征?”

龙阿感受到了陆谋的震惊,略有不安地反问道:“是又如何?”

“将军,陛下决定出征时,曾亲自交待长平王留守甘州大营作后援主力,为何此时却领兵主动出击?”

“叔父于昨夜接探子密报,西厥左骁卫王铁罕连莫布下声东击西之计,留西厥王卫军于铁林峰道伏击牵制皇御军,而他自己则亲率狼骑自远道绕开冷河赤峰,计划直取河关进而夺取甘州。叔父决定主动迎击,把握时机亲往河关之外布下埋伏打铁罕连莫一个措手不及,另又派雷字营前往铁林峰道救驾解围。”

陆谋听罢,浑身禁不住地打了个冷颤,急呼道:“不妙,大事不妙。”

龙阿禁不住地吃了一惊,他很清楚眼前此人谋略智虑过人,所言所断必有根据,三年前的陆谋以一个落榜秀才的身份,凭借与龙阿麾下部将是表亲的关系,进入风字营担任军中谋士,但三年以来一直未能得到重视,皆因其虽智谋出众,但平日里行事作风颇为放浪形骸,难得龙阿欣赏,更无法更进一步在长平王萧重面前有任何表现机会,但陆谋对陇西近日来战事的多番判断均十分准确,不得不让龙阿开始重视起他的意见。

“有何问题?”龙阿稍显急切地问道。

“密报有假!”陆谋回答得斩钉截铁。

“密报有假?何出此言?”

“将军可知目前西厥的内部局势?”

“西厥老铁汗重病卧床,其四个儿子均在为夺取大位而多番争斗,目前更是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关键阶段。”

“你继续说下去。”

“西厥王庭现下的军事力量布局,其实早已分明。老铁汗膝下四子均是勇武过人的军中悍将,但论多年来积累的综合实力与人脉声望,当属长子铁罕干雷与三子铁罕连莫最为强劲。其中铁罕干雷直接掌握西厥王庭目前最为精锐的七万狼骑,这只部队可以说是西厥老铁汗苦心经营多年,留下的最为宝贵的军事财富。”

“而铁罕连莫却因为其母族背景强大,本就是拥有西厥王卫军的指挥权,同时因为铁罕干雷素日里行事作风过于蛮横霸道,在极漠七大部族之中仇人颇多声名不佳,所以七大部族中支持铁罕连莫的力量居多,两兄弟之间的明争暗斗早已经是公开化。”

“就在上月初七,西厥大巫师通过盘罗之术为重病的老铁汗祈天作法,为老铁汗求得圣符之水服下,不料老铁汗服下后反而病情加重呕血连连,因大巫师与铁罕干雷素来亲近,铁罕连莫趁此机会联合极漠七族首领主张此为铁罕干雷的毒计,希望毒死老铁汗获得大位,同时果真在大巫师的住所搜查到了与铁罕干雷的密谋书信,铁罕干雷因此被罢免了狼骑的统领大权,暂被收监候审,铁罕连莫也因此暂代狼骑统领之位。”

龙阿听闻陆谋徐徐道来,并无发言应答。

陆谋道:“此次陛下亲征西厥,而西厥主帅便是铁罕连莫。铁罕连莫因相对年轻,相比铁罕干雷而言,最为缺乏的便是行军打仗的胜绩支撑其继承大位,即使铁罕干雷暂时势弱,但在素来以勇武军功作为立足基础的西厥,赢下此战,便是铁罕连莫继承汗位的必备因素。因此,铁罕连莫于此战,是只可胜不许败!”

龙阿听到此处,似已听出几分端倪,目光中也开始变得多了几分惊异。

陆谋继续道“而将军刚才所说密报,铁罕连莫布下声东击西之计,留王卫军于铁林峰道伏击牵制皇御军,而他自己则亲率狼骑自远道绕道直击河关。按目前局势而言,如铁罕连莫早已察觉陛下亲军借道铁林峰道试图奇袭西厥大营。将军以为,在铁林峰道凭险要设下埋伏围击八万皇御军,铁罕连莫需要多少兵力?”

龙阿沉吟片刻,应道:“铁林峰道路狭崖险,如设下伏击,不出两万人马就可以全歼皇御军。”

“如以两万人马足以围剿皇御军,那西厥的主要战场,其实应该是在河关一战。铁罕连莫刚刚执掌狼骑,在面对胜负攸关继承大位的关键战役,铁罕连莫怎么可能以一支非嫡系的部队去应对?”

陆谋终于说到了问题关键处,龙阿更是循着陆谋言语引导,被终于掀开了逐渐清晰的心中迷雾之帘。

龙阿的神色开始变得凝重,表情的细微变化同时伴随着心理波动,而一切都被陆谋看在眼中。

注意到龙阿表情变化的陆谋,神色突然一改此前的严肃端正,嘴角旁泛起一丝诡异笑意,随即又正色且俯身向龙阿作了一揖,故意压低声音道:“属下恭喜将军!”

龙阿眉角一挑,肃声道:“你说什么?情势如此危急,何喜之有!?”

陆谋神色微敛,身子直起道:“将军晓通军事,自陛下决定兵行险着绕道铁锋林道奇袭西厥,您已经断定此战必败。”

龙阿的目光开始朝陆谋身上凝聚,透着一丝难以言明的深邃。

“陛下听信佞臣谗言,一意孤行,陇西军马也被抽调将近半数,此战一败,西厥铁骑必定趁胜进击,如无强军回护,陇西三州只怕将会血流成河。”

陆谋顿了一顿,再次观察着龙阿的神色变化,青衣书生的一张清瘦脸庞上诡异笑容再起。

“同样,长平王早已察觉败局已定,所以唯有倾尽剩余全部军事力量,重新调度布防。重兵屯于河关,防的就是西厥得胜后的追击。但将军您则以宁州中枢须北防白戎为由,留下了风字营主力三万精兵镇守。但事实上,白戎大君的嫡祖母近日新丧,按白戎习俗,根本不可能于此时举兵来犯。”

陆谋一番叙说,看似娓娓道来,实则锋芒隐藏。

龙阿的目光自始至终未曾从陆谋身上挪开,从一开始的凝重深邃,变为现在的寡淡冷漠。

“西厥此番朝内动乱,非内部有内应者不可知晓。长平王得报出动,以将军之智及掌握的西厥内情,不可能连属下能看出来的形势走向,将军却茫然不知,但将军却未对长平王的决定有任何建议阻拦。”

风字营统领帐内,安神香已经烧罢,空气都逐渐变得清冷起来。

“陇西将乱,但世间万事因果循环,危中自然有机,将军等的,就是这样的机会。”陆谋的判断,显得斩钉截铁。

龙阿持续肃穆无情的脸部,终于抑制不住地绽放出一丝冷笑。

“很好,很好。”

龙阿缓缓拍了拍掌,嘴唇张动。

“所以,你便是西厥在我军中的内应。”

一片肃冷的目光,瞬间笼罩在了陆谋的身上。

陆谋也不惊慌,双袖微动,原本有些驼背的身躯也终于挺直,正声应道:“将军已经猜到了。”

龙阿冷声道:“自此前风字营的战事会议中,你力主陛下此战必败,我就知道,你是西厥的内应。当然,你很清楚你在长平军中的地位,你所说所言,如无助力支持,根本难以得到任何重要将领的重视。你能判断出来的问题,无不是建立在足够了解西厥内部形势的基础上。这一点上,你和我,是一致的。”

陆谋淡淡笑道:“是的,谁也不会想到,早在七年之前,将军就已经在西厥铁汗身边布下了一枚最为隐蔽的棋子,这样一枚棋子,却在今天才终于显露出她的作用。”

“你是怎么知道这枚棋子的?”

“自然,除了我便是将军棋子的棋子,又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没想到,她也学会了运用棋子。”

“是的,只是,她并不算是一个好的棋手。”

龙阿心头猛地咯噔一下,因为他察觉到了陆谋眼神中的异样。

“你……你背叛了她?”

陆谋冷笑,原本清瘦佝偻的身躯,在挺直以后,竟然显得有些健壮。

他对龙阿的质问不置可否,却转过了身子,背对着龙阿。

龙阿看着陆谋的背影,来不及下一步思考,便感觉到了身体内一股寒意突袭而来,随即便是气血上涌,眩晕之意难以抑制。

龙阿当即运行修为功法,试图以强力抑制这股寒气。

陆谋依然背对着龙阿,眼光却转向了营帐内的那处烧香炉鼎。

“将军终究是长平军最重要的一环,如最后关头感念长平王昔日恩情出兵援助,则事情便有些不妙了。寒厥香效果果然不错,连将军如此修为,也能轻易制服。”

龙阿神显诧异,内心已打破了此前的所有肃静,同时看向了那只自五年前便一直被自己使用的紫金炉鼎,这只炉鼎产自极漠,取材于产自极漠神山黑金峰的紫玄金,是难得一见的稀世宝物,所燃烧喷发的香雾持久绵长,一直被龙阿视若珍宝,与盛产于陇西的淡云安香配合,是安神静心的不世良器。

“寒厥香!?”

龙阿怒视陆谋,惊诧难抑。

“你究竟是什么人?”

陆谋并未立即回应龙阿,而是缓步抬起,向营帐之门走去。

“我和你一样。”

在临近走出帐门,陆谋转头看了龙阿一眼,目光中笑意盈然。

“都是局中之人。”

河关以西十里,便是落寒原。

懿武朝鼎元十一年,太祖皇帝武镇御驾亲征,亲率八万皇御军征伐西厥七部联军,三战遇挫,意欲退回河关,却在落寒原遭遇当时仍是王子身份的当今西厥铁汗率领的埋伏奇兵,危急之时,长平王萧重如若神兵天降,以五千精骑驰援救驾,引落寒原以东的塞木流河以发动水攻,一时间造成西厥军心大乱,长平王萧重趁势怒斩西厥三名前锋悍将,导致西厥大军顿成溃败之势,铁汗在亲兵护卫下几乎是落荒而逃,这一战也创造了长平军防卫陇西多年来以少胜多的又一场经典战役。

如今的塞木流河,在陇西连续七年大旱的恶劣极端天气影响下,水流早已干涸枯竭。

如今的落寒原,也不再是长平王萧重当年怒洒热血,立下世人百年传颂功绩的十里战场。

年近花甲的萧重此时玄甲披身,一袭原本是银白的战袍如同刚在血池中浸泡过一般,鲜红尽染,再无半寸原有的色彩。那套曾陪伴萧重征战多年的玄色铠甲,此时也是多处开裂,两只黑羽箭早已穿透精铁铸造的甲胄防护,或深或浅地插入了萧重的体内,鲜血自伤口处渗出,顺着那身玄甲滴流而下,箭杆早被萧重折断,留下箭镞陷在血肉里,情状甚是恐怖。

萧重坐在早已枯竭的塞木流河畔的一块灰白色巨大河岩之上,脸上布满了鲜血与污泥的混合物,胸间起伏不停,口中持续缓慢地喘着粗气,手中执着的长剑插在巨岩下的细碎石头之间,剑仍是那把通体赤红刃身宽直的老伙计“灵赤剑”。

灵赤剑陪伴了自己经历了多少岁月,在无数次战役之中斩下过多少英魂恶灵,萧重早已记不清楚了。

塞木流河畔的石地上,有三十多名同样神形疲惫,受伤程度不尽相同的披甲士兵,士兵们无一不头顶白缨铁盔,以萧重为中心,内外形成了两道包围圈,尽管这群士兵都受伤在身,但没有一名士兵放弃手中执握的兵器,脸上的神情中也看不出半分穷途末路的悲怆,他们的目光中依然透着不约而同的坚毅与勇敢,直视前方。

长平军防卫陇西三州十五载,除了具备突出的军事战术素养以外,上下一心永不言弃的军魂更是立军之本。

刚遭遇了一场几乎是剿杀的惨绝包围战,长平军中幸存下来的三十多名士兵,望向同一方向的目光所及处,是在塞木流河畔以东沿岸已完成一字型列阵的大批兵马,阵中直挺竖立的军旗迎着陇西干烈的西风,飞扬起了紫红色的幡角,旗帜面上赫然纹写着醒目的“宫”字。

双方力量过于悬殊,沿岸列阵的士兵们,不少人的神情间都显露出丝丝得意与蔑视的意味。

沿岸军队的为首一骑将领,年若三十,披挂着一袭紫红战袍,身着暗红色铠甲,身形挺拔高壮,容貌气质甚是英伟端正。

他以一人一骑,自身后列阵军队远远走出,驻足于距离萧重及长平军残兵之外不过五丈之地,不发一言地注视着这位名动天下,现如今却已经是被逼至绝境的长平王。

萧重在巨岩之上歇息良久,对于那名紫袍将领的注视,长平王自然是了然于胸。待气息逐渐恢复了些许平稳,萧重低头认真检视着手中的灵赤剑,剑身上的赤红早已难以分清是源于剑刃自身还是染尽的鲜血,他的脑海中不由得翻涌着这许多年来与灵赤剑并肩作战的一幕幕画面,嘴角间情不自禁地泛起丝丝笑意。

“老伙计,想来自当年中天道门的牛鼻子老道将你赠予我,至今也有十七年的时光。想来这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到了今天,也是咱们道别的时间了。”萧重凝视着灵赤剑,慨然诉说着。

紫袍将军虽在远处,但萧重所言却字字入耳,神色间也泛起遗憾之意。

“灵赤护主,天下皆知。王爷在陇西战场上多年来立下的功绩,应记下灵赤剑首功。”

紫袍将军声色低沉,但字字铿锵。

萧重闻言,仰首向天朗声大笑数声,然后望向了紫袍将军,目光中透着赞赏,扬声道:“世人只知长平王百战不败,却不知灵赤剑助我多少次险象逃生。宫晟,你既然能看懂这灵赤剑,这剑,就赠予你了!”

话音一落,萧重手下运劲挥动,灵赤剑便接势飞起,夹着一道赤光直向紫袍将军飞去。

剑身飞至紫袍将宫晟的身侧,宫晟同样扬起单掌,掌心处瞬间祭出道气劲,将飞剑周身的赤光顿时散去,飞剑立即止住了飞行势头,剑柄自然顺势落入了宫晟的掌中。

宫晟目露惊色,连忙望向不远处的萧重,老王爷洒脱的神情间隐然藏着一股意味深长。讶异片刻后,宫晟低头仔细端详起手中的灵赤剑身,早已名动天下的一代名剑,在陇西的夕阳余晖映照下乍现赤光粼粼,历经无数次血战的千锤百炼,强刃锋芒仍丝毫不减。

正当宫晟被眼前锋芒吸引得陷入一阵深思,一抹异色突然出现,引得他的瞳孔猛地张开。

倏——倏——

数道飞箭破空的响声,彻底打破了宫晟静默之中的思索。

萧重身畔外层包围圈最东侧的数名士兵,瞬间应声中箭倒地,其余士兵立即反应过来,纷纷举起手中兵刃格挡随后飞来的羽箭,最内侧的士兵更是立即收缩包围圈,在萧重四周形成一个紧密的防护层,足以看出士兵的的战术纪律性之强,对长平王的忠心同样可见一斑。

宫晟循着羽箭飞来方向看去,自塞木流河畔以西岸边的丛林之中,突然杀出一队轻骑,骑兵纷至沓来,人数陆续增加至少也有数百人之众,行军所举暗红色幡旗上纹写的是“司空”的金边黑体字样。轻骑兵队伍为首将领,身着红袍黑甲,年纪与宫晟相仿,身形同样高壮,容貌气质较宫晟相比却是另外一种类型,剑眉鹰目,轮廓分明,但目光深邃中自然流露出一股狠厉,与宫晟的端正持重相比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气度。

被士兵紧密围护的萧重,自身前众多躯体的缝隙之间,一眼便注意到远处策马赶来的红袍将领手中提着一件物事,他的瞳孔瞬间放大。

红袍将领驱马当先,左手提着一物,右手执着一柄通体深灰的长刀,奔驰至距长平残军若三丈距离方才停下马步,眼看着长平残军已彻底再次落入包围圈,将领脸上呈现出满意微笑,当即左手举起那件物事,大喝一声道:“叛贼洪玄清意欲加害皇帝陛下,已被我手刃取下首级,陛下已被我军解救,并颁下口谕,叛贼萧重,外通西厥,罪大恶极,当诛!”

红包将领左手提着的,赫然便是长平军雷字营统领洪玄清的项上首级!

另一侧方向的宫晟眼见此等情状,双眼缓闭,轻轻叹了口气。

长平残军无不注视着洪玄清的头颅,神色愤然,不少人更是眼泪夺眶而出,悲痛难忍。

萧重脸上肌肉抽搐跳动,眼眶已是通红,但仍强忍着没有流下眼泪,他强抑着悲愤,示意身前所有护卫士兵让出一条道来,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强行挺直着身躯,正面面对着红袍将领,沉声喝道:“司空亦,要杀要剐,悉随尊便,但要玷污了长平军凭靠陇西血战十数载立下的功名,本王绝不允许!”

红袍将领司空亦的嘴角旁泛起一丝轻蔑笑意,冷声应道:“萧重,你外通西厥,泄露军情,联合设下埋伏伏击陛下亲军,导致我八万懿武皇军全军覆没,罪证确凿。若非陛下鸿福天佑,只怕你还得担下这弑君之名,受后世千秋唾骂!”

“哈哈哈……“”

萧重仰首朝天大笑数声,双眼视天嘴唇微张,神情似笑非笑极其复杂,却不再有言语应答。

司空亦身后骑兵陆续赶至,士兵们纷纷各自举起兵器,直指长平残军。

司空亦表情恢复冷静,沉吟片刻,敛色道:“长平王也不失为一代名将,既然是我军中前辈,自然应该有一个体面的结局,本将欲独自挑战王爷,王爷意下如何?”

萧重心头微凛,他低首再次注视着司空亦左手提拿的洪玄清首级,未加过多思索便应战道:“好,本王也想领教武道顶尖高手,究竟有几斤几两。”

司空亦目光中隐现一抹喜色,冷哼道:“王爷,本将领教了。”

他左手一扬,首级后抛至身后由随行士兵接着,双腿自马背一蹬,整个人便飞跃腾空而起数丈之高,长刀凌空挥舞,顷刻便扫出十数道黑色的刀劲,直接冲萧重破空袭来。

萧重血战一场,早已是重伤在身,但以他的武道修为,放眼在懿武皇朝上下数千武道修行者之中已是翘楚,多年功法的支撑下,老王爷仍有一战之力。只见萧重检视袭来的黑色刀风片刻,沉声怒喝一声,双臂抬升,他立足之地方圆五米的地上许多碎石立即被强气吸引,闪电般快速聚拢在萧重身前一米处,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石墙,黑色刀风触碰至石墙,如同被弹簧弹开一般,调转方向便四溢而散。

司亦空腾在半空,见萧重瞬间化解自己的第一道攻势,毫不惊讶地沉声一叱,挺起长刀自半空砍下破碎虚空的一刀,刀势极其凌厉霸道,如同夹带着千斤坠力,足以在坚硬的大地之上划下一道碎痕。

刀锋破除了层层的空气阻力,直至触碰到萧重身前的那道石墙周遭凝成的气罩,下砍之势立时迟滞了片刻,萧重双掌翻转朝上,气劲随之流动向其头顶上空凝聚,一道石墙也跟着气劲流动翻飞,由墙形顿时幻变为内外两层的石圈,组成石圈的石子首尾相顾,外圈顺时针旋转,内圈则逆时针旋转,形成的中央虚空,逐渐凝成了一道字形,俨然便是个“十”字。

处在观战之地的宫晟,瞧见两大武道高手刹那间处于僵持阶段,萧重身受重伤仍有如此战力,不禁暗自叹服连连。

“生死印!”

长刀即使夹劲千斤,仍然难以下达,司空亦失声惊呼出一道功法名称。

宫晟闻听那名字,内心不免咯噔一声。

“老王爷终究是练成了这生死印。”宫晟的内心默默念道。

司空亦是懿武皇军内拔尖的武道高手,入仕十年来于中境大陆难逢敌手,现下眼见身前这长平王萧重武道修为竟已到达如斯境界,自然是叹服,但他的个性是遇强则强的强硬坚韧,一手成名功法“断离刀”早就让他足以位列中境十大高手之列,他暗自思忖片刻,当即祭出更为强硬的杀手。

司空亦脚下凌空一点,长刀离手依然架在了萧重头顶上空,整个人却已经飞跃后退,落在了萧重身前两丈之地,双掌携气抡出了两道圆弧,那原本架在萧重上空的长刀立即抽身后退,飞到了司空亦身前两道圆弧的中央,长刀迎着圆弧气劲转了个圈,霎时间如幻影分散一般,化身出二十多道同样模样的长刀,每把长刀之间隔着半米距离,形成了一个黑色的“大”字,刀尖迎着萧重,再次携着重重劲道袭来。

萧重见状,猛喝一声,十字石符往下一坠,落到了身前,两圈石弧已经明显不足以支撑这道强力,他立足地周遭的碎石块再次被强风吸引,纷纷离地在原本的两圈石弧以外形成了第三第四第五道石弧,石弧中央的虚空“十”字也骤然增大,形成了一道更加强硬的气罩,迎接那柄“大”字狂刀!

大字刀遇到生死印,强轰一声惊天狂暴的巨响,在的塞木流河畔刮起了层层的飞沙走石。

不少观战的士兵们,只能是举手掩面遮挡这飞石。唯有同样具备相当武道修为的宫晟,依然定睛注视着这场战局,一刻也不敢转移视线。

萧重眼前呈现如此危急的战局,心潮却是暗自翻涌,禁不住地欣喜。

大字刀与生死印僵持良久,二十多把的长刀竟然已经被折断了十有四五,颓然倒地,这时的司空亦已呈现出勉力支撑的迹象,但萧重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奇怪的笑意,忽然暗喝一声,双掌猛地收回,生死印顿时如无源之流无根之木,气势立萎,剩下残余的大字刀趁着这难得的转机,立即破开身前的所有阻滞,勇往直前地突破开去。

宫晟瞳孔瞬间放大,猛地大喝一声:“不!”

随着他的急呼,他手中的灵赤剑如有感应一般,形成一道疾风,以超光之速飞出。

但灵赤剑依然晚了一步。

剩余的十数把十字刀,如同挣脱了牢笼的野兽一般,已经失去理智,疯狂地撕咬着牢笼外一直挑衅着自己的猎物。

萧重低头看了一眼周身上下这十数把已经穿过自己躯体的长刀,脸上只露出淡淡一笑,随之十数把长刀在萧重体内消失,只留下一柄实体。

灵赤剑飞势嘎止,落在了萧重的脚畔。

萧重仍勉力转过了身子,看向了二十多名长平军残军士兵,士兵们的神情只剩下震惊。

萧重强撑着身体,举起颤抖着的右手指向残部,眼睛却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宫晟,目光中透着难以琢磨的执着,嗓音嘶哑,嘴中已是鲜血不断涌出。

“活下去……活下去……”

.

在战场上卑躬屈膝,已经成为了这位少年帝王的唯一选择。

豆大的冷汗,顺着依然略带稚气的脸部线条不断滑流而下,脸上的那抹血红,已经分不清是敌人的鲜血,还是自己的鲜血,夹杂着污浊的黑泥,凝聚在绝望的神色之上。

“是……我就是懿武皇帝……武长戈”

一字一顿间,武长戈应承着,没有任何力气的吐字,也是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言语。

武长戈手中的剑,早已被血污掩埋通体,失去了最后一丝锋芒。

少年跪了下去,剑也跌落一旁,所有固执的骄傲也在顷刻之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但在少年帝王的心间早已默认,这样的回答等同于求死,求死的选择便是源于王族血脉的矜持谋求的最后体面。

得到了肯定回答的四名士兵,一阵难以抑制的狂喜自心间翻涌而出,战争的冷酷血腥摧毁着每一个参与其中的个体对生命的信仰,唯有活下去赚取最后的胜利,是在刀尖下讨生的卑微生命难得的执念,执念的力量,才有可能支持着这样的生命继续与命运抗争下去。

四人的耳畔仿佛同时响起了,出征以前西厥大军最高统帅铁罕连莫那振聋发聩的战前最后动员——“取懿武皇帝首级者,封千户侯,赏万金!”

但是,人在命运的摆布下,往往没得选择,在天道无常的狠辣鞭挞之下,人无法选择自己的路,无法选择究竟是去拥抱繁花锦簇,还是去亲吻死神的寒唇。

武长戈的双腿,已是软弱无力,根本无法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躯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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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想要杀我吗?”

四名士兵的目光再次相互照拂了一遍,其中一名军阶较高的中年士兵敛了敛神,操持着生硬的通用语,率先应道:“你……你是懿武……懿武朝的皇帝?”

武长戈透过四人躯体的缝隙,目光所及,均是懿武军队士兵被无情屠杀下的哀嚎遍野,这是一场一边倒的血腥屠杀,更是一场始料未及的绝对溃败。

泽被后代的荣华富贵就在眼前,出身自寒微的士兵怎能不兴奋激动。

心机最为成熟的年长士兵吞咽着口水,眼神从怀疑变成了兴奋,最后又恢复了杀戮者特有的冷漠与狠辣,他的长刀没有再等候依旧迟疑的另外三人,运足了气劲,划破了阻滞的空气,夹着凌厉的刀风即将朝向他的命运转机奋力一砍,试图砍出他的光明前程,砍出他的荣誉等身,砍出一个真正的将来!

四人时不时地面面相觑,却不发一言,动作之下试图向武长戈挺近,又似有默契一般止住了脚步,颤动着的刀尖依然在竭力试探中。

整个世界,天与地,光与空气,目之所及的一切景象,瞬间陷入了静默,所有的行动也逐渐变得迟缓,耳畔仅仅剩下一丝低沉而持久的蜂鸣,刺痛着武长戈已经变得脆弱的神经。

如果没有手中的龙晶宝剑,没有身上的龙纹玄甲,没有头顶上的玉冠金盔,没有肩膀上源自于帝国天威的重压,十六岁的武长戈,也仅仅只是芸芸众生像中的一名普通年轻人,一名正值及冠之年的稚嫩少年,他的双手,他的身躯,如何能支撑得起眼前的一片哀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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