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为君赦苍生

她从来没有遇见过鬼，有些害怕，连神农清心咒都忘了念。

他此前一直低头奏琴，现在终于是抬头，显露出正脸。

透过面具看去，原本就凹陷的眼窝显得更加凹陷，飞流直下的月光完全照不进去。

所以这柔声，柔的更像是来自阴曹地府的幽凄鬼音。

百里玲儿强忍着躲闪的想法，未回应，也未动弹。

点灯人就像是在自言自语，注视着瓷杯中逐渐升高的酒面，直至与杯口同高。

而先前他自己那半杯，仍是半杯，看来这满杯是给萧十三准备的。

放下酒壶，摊开手心，久等的琉璃鸟径直蹦跳上来。

“这样的答案，你可愿知晓？”

解下鸟脚上绑着的竹筒，抬手轻抛，琉璃鸟顺势展翅而去，没入夜幕不见踪影。

“这样的答案……”

双指并拢成剑指，哧哧声响起，将酒杯缓缓推向萧十三。

他推的很小心，没有丁点溢出，仿佛这酒很珍贵似的。

“……你可敢知晓？”

话音落下，手心打开，“嗒”，一节纤细竹筒落于桌面，紧挨着酒杯。

萧十三在琉璃鸟腾飞之时便已回过头来，想来这便是飞鸟带来的信息，关于生死的信息。

立即抬手去拿，不过却又瞬间定住，面色肃穆眉心紧皱。

似乎真如先生所言，某些答案，是需要勇气去接受的，而此刻，他有些不敢。

只要自己不打开竹筒，无名和沐香就还活着，就像是他不敢回云泉山一般，都是一样的……

全都是一样的……

的确，在某些时候，欺骗自己反而会带来希望。

哪怕你很清楚那希望是多么的遥不可及，哪怕你知道那希望根本就是假的。

但无论如何，那也是你所希望的希望。

如若揭开那层透明的纱，随之破灭的，除了希望……

还有你的曾经，又或是你们的曾经。

萧十三动了，不过他最终拿起的却不是竹筒，举杯一饮而尽。

剧烈的灼烧感，从喉头一直延伸到腹间，让人疼痛难忍，却也给了他莫大的勇气，这也算是美酒可以流传千古的独绝魅力之一吧。

其实有时候，那飘渺的希望破灭了，那难舍的曾经也会随之破灭，却并非坏事。

因为前方的路仍在延伸，因为生活总归要继续，又或者仅仅是因为明天的太阳终将升起，就是如此简单。

只是最开始需要一些勇气，迈出新步伐的勇气。

想来这应该便是先生想要教给他的东西……

毕竟他之后的路，兴许会步步艰难，兴许会有许多身边人离去，兴许会无比孤寂。

但是也要走下去，哪怕只剩他独自一人。

……

“曾有恶战，未见尸首”

竹筒里的锦布上，只有这短短八个字，不过却表达的十分清楚，亦是很客观。

依照当时的情形，这并不是坏消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可算个好消息。

“生死不明”，萧十三没有念出锦布上的字，但他总结的意思也差不多，收拢纸条递还给对面的厉鬼。

应该是觉得恶战与尸首两个词太过刺耳，不想让女孩太过担心。

点灯人打开瞄了一眼，真气溢出，锦布化为飞灰随风飘散。

顺手按住瓷壶，阻止了萧十三想要倒酒的企图。

这小儿永远不会喝酒，只知道一杯杯豪饮，以为这是湖水么，喝不尽！

另一只手抬起，取下面具放于桌上，他并未在意会被百里玲儿看见真面目。

因为点灯人既然知道无名遇险，自然也知道无名传书的其他事宜，大约是男女之情类似的描述。

不过他倒是不怎么相信，毕竟无名在这方面没什么经验，难免误判。

再次转头看向身旁，只是话说回来，百里家的这个小丫头倒是不差，还算般配。

“此酒难得，不知你可愿为我二人斟酒？”，干瘪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带着一种被逼无奈之感。

这面具后的东西，不完全算是鬼，当然，也不完全算是人。

然而，莫名有些许亲切，就像是爷爷的那种亲切。

百里玲儿愣怔的点了点头，稳了稳心神，双手端过瓷壶，给萧十三倒上一杯。

又是一口饮尽，似乎他接下来想说的事，需要借助更多的酒才有勇气，哪怕是如此刚烈的绝世好酒。

“先生，我做了一个梦”，气血借着酒劲将全身烧的火热，可是萧十三却分明觉得寒意阵阵。

点灯人没有答话，端起酒杯呷过一口，眼眸合上细细品味，确是难得佳酿。

远处的有些细微的动静，第二批来访的客人就快到了，只是似乎晚了一点。

不过晚到总比不到要好，反正长夜漫漫，也无需着急。

“梦里”

“梦里……”

“……梦里……”

“就像是……”

“像是……”

“……像是有……”

“……有……”

“……”

“……有神”

她发现自己不仅听不懂他的笛音，也同样听不懂他说的话。

感觉师兄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很艰难，莫不是喝醉了，女孩暗自猜测。

再次给萧十三倒上酒，不过这次只有半杯，小半杯。

“有神？”

点灯人的语气就似不敢相信，睁开眼睛看向这无知小儿。

“哈哈哈……有意思”

狂笑不止，带着一点嘲弄的意味，酒杯仍是端在手中没有放下。

“有神？哈哈哈……有神？”

“哈哈哈……”

杯中的美酒随着他的笑声剧烈晃动着，似乎也在述说这笑话，真的很好笑。

“怎么！”，狂笑突然停滞，枯骨般的面容上再无半点嘲弄之意，语调变得阴冷肃穆。

重重放下酒杯，不少佳酿溅出。

有些落于桌面，有些沾湿古琴，有些坠向竹筏再滑落，融入清凉的湖水中，却没有一滴可以靠近他的麻布衣。

虫鸣蛙声俱寂，神月朦胧黯淡失色，似乎那居住在遥远月宫中的仙人有所顾虑，不敢直面这头行走在人世间的狰狞厉鬼。

深深陷入眼眶的浑浊鬼眼直视萧十三，仿似要将他看穿一般，上位者傲视群雄之势陡然绽放。

仿佛此时此刻于他而言，普天之下，人皆蝼蚁，物皆草芥。

沉声反问：

“你，不信有神？”。

点灯人拎起瓷壶是打算斟酒，谁知提至一半突然停滞在空中，就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妥。

“你可是也喜欢这酒？”，转向左手边一直盯着自己看的小姑娘，柔声好奇问道。

不愿再言，扭头看向湖面。

“哈哈哈，有意思……”

能够在不经意之间，令人陶醉……再陶醉……

浑身一动不动，依然保持着斟酒的动作，只是头转了过去，多少让人感觉有些诡异。

点灯人像是被小孩生气的幼稚举止逗笑一般，并未在意，自顾自的继续倒着酒。

细细的酒线坠下，落入空杯中，就像从前一般，没有半滴洒出。

“在这世上，绝非所有的疑问都有答案”

百里玲儿鼓起勇气盯着近在咫尺的怪人，即使师兄就在旁侧，依然觉得心里有些不安。

不过这也很自然，连生死都无法掌控之时，又有谁会觉得心安。

没有了琴音的萦绕，久违的虫鸣与蛙声交相叠合，配上幽月竹筏，夜荷芬芳，好一番湖心美景。

“她不会饮酒……”，萧十三替女孩解释，他倒是习惯的很，未觉异样。

“也好，正巧只有两个酒杯”，恶鬼头颅回转，又重新看向桌面。

“……亦恕十三难奉陪，还请先生独醉”，萧十三言语中带着未加掩饰的气愤之意。

酒已过半杯，浓郁的香气升腾而出，不过却被夜风吹淡。

“即便有答案，可是某些答案，或许注定就无法让人接受”

所以这眼窝，就像一对漆黑无光的空洞，仿佛那里面连眼珠都没有，仿佛那面具后是一头无面厉鬼。

白底面具上纹画的图案有些吓人，那一道道用来勾勒骇人厉鬼的纹路，看起来很随意，却又绝非那么简单。

配上那道道暗红血色的纹路，就像是在述说着一个事实：恶鬼在此，生人勿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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