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夜归人

这其实只是混乱中的一个小插曲，只怕就连飞镜自己都未曾注意到是谁如此关怀，然而孙曦却是看得心尖一跳。

孙曦面色不善，他是耍惯了脾气的人，如此横眉冷对起来更是得心应手，不高兴的时候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冬日里冻得梆硬的冰凌，恨不得扎进人的心里。庆竹连忙道，“我这就去叫人。”

孙曦没有说话，算是变相应允了。然而庆竹刚一转头却停下脚步，“少爷，来人了，周家小姐叫了人来。”

只听一连“噗通”几声，是周家小厮跳下水的声音。人群熙熙攘攘，孙曦看着那小舟是如何被家丁拖到湖边，而田飞镜又是如何被人托上去，又看到有人是如何脱下自己的衣袍披到她的身上。

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五哥，孙骞。

玉城点点头，“你也不必在这同她们曲意逢迎，我叫人给你备下轿撵，必定妥帖将你送回。改日方便，我必定得等门赔罪的。”

言毕便自去安排了。

今日这事儿，也就因着程晴颜不姓孙才干得出这事来。她今日是让飞镜丢了丑，可却实在是手伸得太长了些，结结实实打了主人家的脸。周太太可能不会为她田飞镜出头，可却要为周玉城、要为周家的脸面出头。

是而飞镜也冷静下来，知道了程晴颜必定得吃些苦头，也安心地换起衣服来。刚穿好外衣，却忽然听到门扉轻响。

“谁！”

飞镜吓了一跳，一扭头却看到方才还紧扣的门扉开了条小缝，铜环在半空中轻轻摇晃。

她连忙穿好衣物，心下却是越发膈应起来——虽然她和门之间还隔着一道屏风，可一想到方才换衣服的时候很可能有个男人就在外头偷窥，飞镜便觉得浑身上下先是被毒蛇的信子一寸寸舔过，喉头一紧恨不得当即呕出来。

她在屋子内等了一会儿，确定外头并无半点声响了，这才开了门探出头来。

却没想到还没看清外头，就觉得肩膀一沉，一个浑身酒气的人压了上来。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飞镜只觉得一股血性从胸口满溢出来，当即就对着那□□打脚踢起来，混乱间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顺着面孔滑落，可是她的唇却始终抿成一条线，从始至终未曾发出半点声响。只是一拳一脚地拼尽全力。

不过没过多久，她就被人拉开。拉开的人是孙骞。

飞镜睁开眼睛，浑身颤抖着，不住地喘着粗气。她这才发现如同一世纪那般漫长黑暗的时间，甚至连片刻都不算。她以为自己用尽了力气，而对面那人却只是脸颊上多了一道红印子。

“田小姐，别怕，他只是吃醉了。”

孙骞望着对面醉倒在地的林椁，无奈对飞镜道，“田小姐，你放心，今日之事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起。”

然而飞镜却只是深深再深深地看着面前的这个人，和孙曦完全不同的庶兄。

但好像又没有再看他。

飞镜也不知道自己在愤怒什么，好像孙骞说了什么让她大怒的话来似的。她到底在期待什么呢？对于一个女人而言，有一个男人能替她掩盖丑事已是无上的恩赐了，她为什么还不满足为什么还感到被冒犯呢？

所以她勉强挤出一丝笑来，又露出那副恭顺的神情——

‘“那就多谢五少爷了。”

“飞镜感恩戴德。”

对面的林椁还头痛地捂着脑袋，孙骞走不开。飞镜自己站起来，谢绝了他的好意。飞镜不敢想象若是有人看到她与孙骞一同走出，又会有如何的流言四起。

孙骞却是不放心，二人正僵持着，少辛赶了过来，飞镜这才如释重负道，“这下你可放心？”

孙骞这才点了点头。

少辛扶着飞镜从幽径走出，愈发觉得自家小姐此刻诡异得厉害。虽然平日里的小姐笑里只带三分真心，然而到底有些人气儿，可此刻却是如同一节槁木，只是机械地走着，眼睛红肿空洞，并不知再看向何处。

“小......”

少辛刚开口，却没想到却撞上迎面而来的孙曦。

六少爷怎么会往这般偏僻的地方来呢？

少辛疑惑，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孙曦却是眼尖，一下就看到了飞镜红肿的双眼。

果然，刚才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哭鼻子了吧？

他真是料事如神啊。

孙曦在心里对自己的聪明事迹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怎么哭了？”

然而飞镜低着头，像是看不见他似的不说话。

孙曦皱眉，他是没有哄过谁的，都是别人来哄他。田飞镜真是不知好歹，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知道自己面前是怎样一个天大的福气。

不觉有些手忙脚乱起来。哄人这事，孙曦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想好的话到了嘴边却变了个味——

“躲起来哭谁知道？有这时间还不如做些有用的。”

从前便交代过，孙曦此人虽一向走的是文人路线，却因看多了草莽英雄的事迹话本故而暗藏了一颗行侠仗义的心，是而在喜好上也偏爱娇弱可人的女子。他算准了飞镜无法冲程晴颜出气，是而就等着飞镜能说两句软话，最好滴两滴泪来求求他，他正好顺水推舟把方才程晴颜来找他的时候他已经给了她一个好大的没脸的仗义之举告诉她。

却没想到田飞镜过了许久才道，“六公子教训的是，飞镜记下了。”

......

不是不是。

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啊？

孙曦面子上挂不住了，本来想邀功的话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一拳打倒棉花上，孙曦也不乐意了，冷下脸来，“田飞镜，你觉得自个儿这样有意思吗？你还真是体贴啊，只可惜你是机关算尽竹篮打水，搭的一手好戏台，怎奈却是无人落座啊。”

飞镜不说话。

孙曦看着她毛茸茸的发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怒道，“田飞镜，就你这样的，当初怎么来的我们孙府啊？你从小到大，就学会了处处钻营？你们田家就是这般教导女儿的？只教她是如何的奴颜卑膝，曲意逢迎？”

到后来孙曦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其实一开始他不是来骂她的啊。孙曦也不知田飞镜哪点激怒了他，到最后他好像只是为了激怒她，恨不得撕破她这张虚情假意的面具来看看她的心究竟长了几个角。

如此口不择言，然而田飞镜仍旧是淡淡的，不觉也心下有些紧张，住了嘴。

田飞镜不知什么时候抬起头来，望向他的目光十分认真。

“原来这就叫处处钻营了吗？”

“孙曦，你真聪明。很少有人这样说我的。”

孙曦惊讶发现田飞镜竟然没有生气，但她的模样却是让他愈加惶恐起来。

“其实从一开始你就看出来了对吧？什么时候这样觉得的？就因为你们唾手可得的东西，我须得奋力一搏，这在你们眼里就是处处钻营了。就因为我想在孙府的日子舒服些，就是奴颜卑膝了。”

——还是因为我只是想同你的关系融洽些，你就觉得我急功近利不安好心了？

“不是，我看出什么来了？”

孙曦被绕晕了，但显然飞镜并不打算同他多说什么了。

“玉城替我备了轿撵，我得走了。”

“借过，六少爷。”

庆竹也不明白自家少爷怎么忽然就生起气来，只是跟在身后亦步亦趋。孙曦显然被方才面前的一切倒尽了胃口，自己往人少的地方走了走，忽然又停下脚步来。

庆竹被吓了一大跳。

倒是一旁的周玉城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连忙带她去了一旁的耳房。

待四周寂静下来，飞镜的所有感官才如同复苏一般，这才感觉四肢僵硬不受控制，不住地打着喷嚏。少辛已被玉城赶去另一间收拾，玉城怕她难堪，只留了自己亲自来照顾她。

“瘠人肥己。”

“周家管事的人呢？还没有人过去吗？”

飞镜回过神来，这才惶惶扭头对玉城露出一个抱歉的笑来，“真是不好意思，周姐姐，今日搅了你的好事。”

此刻的飞镜可怜的厉害，额前碎发全数打湿，浑身颤抖，想到的第一件事却是抱歉。

周玉城心里一酸，“以后这种蠢话，不要再说了。”

然而孙曦却是闻所未闻，转头就走，就连背影都带着浓浓的怒意。林椁又问旁边好友，“我说错话了吗？”

身旁好友摇头，并不多么在意，“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就是那个性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生气了。古怪得很。”

孙曦站在岸上百无聊赖，他身形高挑又俊逸拔俗，即便是站在众人中间仍旧耀眼地厉害，只是单薄的神情使他显得愈发难以靠近。

秋日的湖水已经十分凉了，孙曦想起自己生病时浑身发抖的模样，眼底颜色愈深，然而却是并未说些什么，只说自己累了要休息。

周玉城带着家丁赶来的时候，飞镜所在的小船几欲翻到。家丁们七手八脚地将她救上来，飞镜还没来得及长呼一口浊气，却发觉方才孙曦所在的位置已变成一片空地。

飞镜低头一笑，却也觉得这是情理之中，反倒连寒冷都感觉不出来了。

有侍女送了干净的衣物进来，又说方才闹了那样一通，园子里早就传开了，就连在前院听戏的太太都差人来问发生了什么。玉城眉头一皱，“我得去同母亲说去，孙家那位表小姐实在过分，还站在我周家的地界呢，竟然就来打我周家的脸了。”

飞镜没说话，她干嘛要开口说话。周太太若是能出头，自然是比她要强成千上百的，于是更不要留玉城，贴心道，“玉城你有事便去忙，我好了很多，换了衣服便没什么了。”

孙曦站在竹林阴影下，此刻微风过境，竹影摇晃，映衬得他那张俊脸斑驳不明。孙曦并未动作，只是扭过头去又往那热闹深处望去。

“啊？”

孙曦身边的是林尚书家的公子林椁，后者只听到身边那人低声说了些什么，却只是听到几个含糊音节，问道，“知晦，你方才开口了吗？”

阅读月照夜归人最新章节 请关注米妮小说网(www.qixinyuan.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