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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我上青云

第 72 章 终章(上)

人们都说世事无常,尧青不信,到最后却还是被验证了。

尧青拿出汗帕,擦了擦,喑哑道:“不碍事的,我再守一会,一会儿就进去。”

“那你一定要来啊......”女人抚了抚肚子,与旁边人相看一眼,把身子转了回去。

一则是晋级洲际线的升职邮件,另一则,就是女人突然病危的接诊通知。

尧青连夜拖着行李赶上班机,赶回荆川。

“你好......”

寂林里,尧青正发着呆,旁边走近一对母女。

“不好意思啊,我想问下......”那女人生得温婉,开口时一嘴浓厚的安徽口音:“你知道尧桂玉.......尧女士的墓在哪里吗?”

尧青微微一怔,放下香烟,看了眼她身后的小姑娘。

左不过五六岁年纪,穿着藕粉色的小蓬蓬裙,打扮得像个小公主。

男人心里某块地方突然开始塌陷,经由长达半分钟的沉默后,他方开口道:“你们是.......?”

“我们是从香港来的......”女人抿嘴笑笑,露出一丝略带愧疚的表情,“童童,叫哥哥。”

“哥哥......”女孩甜甜地唤了他一声,飞快把脑袋藏到女人身后去。

尧青深吸了一口气,似验证了心中所想后,他恍惚道:“你们.......”

“他已经走了很多年了。”女人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抱歉,尧先生,现在才赶来打扰你们母子。”

尧青涩涩然接过她手里的信封,里头装着一截残缺的一家三口之照。

父亲的位置被横刀剪去,只剩一个镂空大洞。

似能吞噬一切。

从前憧憬了千百次的重逢,如今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尧青总觉得缺了些冲击的味道。

女人面露憾色,口吻淡淡,“其实这些年,我心中也有许多不甘。我一直很想看看,你母亲到底是什么样子,你到底是什么样子.......”

尧青捏住信封,蠕了蠕唇,气息渐寒。

“他临走的那些日子里,一直在呼唤着你的小名。”

女人微微侧身,才留意到身旁这块新刻的石碑,正是她苦苦寻找的那一块。

“童童,你过来。”

女人朝小女孩招了招手,将她带到尧桂玉墓前。

“终究是我对不住你,哪怕你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但我们就是一对最亲密的宿仇,为着那个男人,他先去了......”

女孩拉着她衣角,咿咿呀呀地问:“妈妈,这是谁呀?”

“这是咱对不起的一个人......”女人声色哽呜,别了男人一眼,“童童......也跟哥哥说声对不起吧......”

“对不起......哥哥......”女孩拉了拉男人的裤腿,杏仁般的大眼睛里,闪满无辜的光,“妈妈说我们对不起哥哥,那哥哥会怪童童吗?”

尧青忍住从喉咙底冲出的凉气,揩过眼角,挤出一个毫无破绽的笑,“怎么会?你那么可爱。哥哥怎么会怪你.......”

他依依蹲下身来,抱了抱女孩。

“那哥哥为什么眼睛红红的?”女孩抱着他的手,玩着上头戴着的一个小戒指,blingbling的,像是女孩都会喜欢的那一类饰物。

尧青抹着眼角说:“哥哥眼角进沙子了,你替爸爸......替爸爸给哥哥吹一吹好不好?”

“哥哥想爸爸了......”女孩扭过小脑袋,突然哭出了声,“妈妈......童童也想爸爸了......”

三人不约而同地痛哭起来。

夏夜热风熏人,此刻男人却毫无暑意,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

却不是为着这场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重逢,而是嗟叹于命运的无常。

你最恨他时,他悄无音讯,等你预备放下他时,却又得知他心中有你。

这么多年来奔走相告,遥遥香江,是尧青心头最不敢触碰的痛。

今时今日却从他人之口,确认他已魂归西去,为着一个死人,再多诅咒谩骂、不甘执念都是打在棉花上的铁坨,软趴趴失了隆重,没有了审判的必要。

尧青抬头望天,本应柔和的月色亮得有些刺眼。

都走了。

身边的人,一个个都走了。

王龙,尧桂玉,刘景浩,还有那个本不该存在的父亲......这些本该陪在自己身边的,一个个,一个个都走了。

墓园里响起莺莺燕燕的歌舞声,五光十色里,王龙在弹吉他调,刘景浩在唱歌,尧桂玉撑在桌子前,王淑芬揪着刘景婷的耳朵在吵......

所有的热闹弹指隐去,空留一座巨大的庄园。

如失了发条的梦幻八音盒,悲喜之变,如呼吸般,一收一放。

男人站定身,回望了过去一眼,独自走下了山。

.......

“女士们先生们上午好,欢迎乘坐中国长阳航空公司飞往墨尔本国际机场的AF4322次航班。飞机将在半小时后起飞,本次航班由淮东荆川出发,目的地墨尔本国际机场。

请确认您的登机牌与座位号,避免错乘。飞机起降前,请及时关闭您的通讯设备,本次航班时长十二小时,航班全程禁烟,感谢您的配合,乘务长尧青携4322全体空乘祝各位旅途愉快。

GoodMorning,……

……

……

……

ChiefFlightAttendantQingYaoandall4322flightattendantswishyouapleasantjourney.”

.......

“尧组长。”头舱帘子被“嗤”一声拉开,前头有空乘在喊,“有人找你。”

“什么?”尧青放下麦克风,往头舱里看了眼,“让他等我下。”

“好啊。”

帘子又被放下了。

尧青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又理了理衣领口,托起餐盘往舱里走去。

隔着六七排的座位,他瞥见一抹熟悉的背影,却又不太敢确定,只能走得更快了些。

“尧青......?”那人半转过头,冲他笑了笑,“还真是你啊。”

“老邹.......”尧青微微一恍,有些不大敢相信眼前情境,心中某块地方开始瑟瑟漏风。

“刚刚广播听到你名字,我还以为是重名呢,没想到还真是你?”邹志辉嘿嘿一笑,上下打量道:“怎么,你还好吗?”

“我很好啊。”尧青一脸职业笑意,从头到脚冒着精致的光。www.九九^九)xs(.co^m

男人说:“你嫂子一定要去墨尔本送她宝贝女儿念国际学校,这不,我跟着去采风去了。”

“这么快就要念书了?”

尧青后知后觉。

是啊,这么快,两年说过去就过去了。

“学前班,但也该提前准备起来了。”男人细细一凝,迟疑道:“他......后来有跟你联系吗?”

“谁?”尧青跟着皱了皱眉。

“刘景浩啊.....还能是谁......”男人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没等他反应过来,说:“看了你真把他忘了。”

“刘景浩啊。”尧青轻轻笑了下,“还以为是谁......嗯呐,我们很久没联系了。”

“你.......”

“都多久以前的事了。”尧青侧了侧身,抚了抚空荡荡的手腕,眼底闪过一丝过尽千帆的释然,“日子嘛,总得是要往前过的。”

“他这些年过得很不好......总是病痛不断,每天都在吃药。”邹志辉说,“不过......你好就行了,他那是活该。”

“他不是老早就离职了吗?”尧青认真一想,努力回忆道:“我记得上次知道他消息,还是一年多前,听同事说,他全家移民去了澳洲?”

“移民这种事,哪是说走就走的。”邹志辉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其实也是我对不住你,他老早就告诉了我要出去的事,就在他妈去世后不久,他告诉我,他不打算在国内待着了。”

“移民很多手续是我替他办的,”见尧青不说话,他略含歉意地看了他一眼,“对不起啊,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老刘的未来计划里,没有你的位置.......”

“没什么的,都过去了。”尧青无畏地笑笑,内心毫无波澜。

他也快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想到那个人的名字时心中再无波澜。

仿佛一个无关轻重的人,他来过,又走了,又回到了无关轻重的队伍中,无关轻重着。

“你会恨他吗?”邹志辉壮着胆问,“许多事我不大清楚,但我觉得,是他辜负了你。”

飞机驶入更高云层,机身微微颠簸起来,舱内嗷呜一片。

尧青扶住座位靠手,尽力保持住平衡。

“不会,”他看着邹志辉的眼睛,神色温柔,“老邹,我已经忘记恨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了。”

男人垂耳听着内场里神圣的祷告声,站在墓园口,静静地抽完了最后一支烟。

“师父。”高露洁打着遮阳伞里来,小肚微凸,她的身后跟着个一脸安态的徐竞泽,“你要不要过来,让老徐顶你一下?”

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哭,什么时候该笑,就像出殡这天,他只是不停鞠躬致谢,向每一位来宾展示最后一点正常人该有的理性与秩序。

坐席表是高露洁和尧青一起定的,高露洁一个座次一个座次对过去,发现一个极中心的位置上一直空着。

惊天卷地的热浪如洪水猛兽般拢压全城,使得这座城市的任何一处都滚烫如火。

女人望了望天,忧心道:“你已经站了快两个钟头了,不然中暑了。”

按理说临时拒参追悼会也是常有的事,但高露洁却发现,连丧帖都多了一份,不知是原来备给谁的。

尧青从早站到晚,那个位置还空着。

那份丧帖也一直被他握在手里,没发出去。

哀乐舒缓响起,紧接是牧师略带沙哑的话音------

“仅让你我以最崇高的敬意与最悲恸的心情,一同悼念我们失去的尧桂玉女士。她的来生,一定会沐浴在爱与慈悲之下.......”

六月里的荆川,三伏正盛。

尧桂玉苟延残喘了两三个月,最后还是静静地合上了眼。

母子二人在床头握手言和,只是事已至此,言不言和也没那么重要了。

经历这一番捶打,尧青已几近麻木。

月亮落下了,他也回了头,空荡荡的墓园里只剩下清洁工在打扫。

男人站在坟前,一支接一支抽着烟。

今天是尧桂玉出殡下葬的日子,说来可笑,就在他三月前被某人赶回荆川的那一晚,他接到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两则通知。

男人手持黑伞,遮住这鼎烈的日照,一身黑色西装紧贴在身上,他抬手擦了擦汗,依次向来宾鞠躬问好。

足够毒辣的天气,不一会儿就让人满头大汗。有人不放心地跑过来,要替他的班,只见那男人摆了摆手,继续搁在日头下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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