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刑侦）

爱与恨，天使与魔鬼，就在一念之间。还好，郗阳有善良的本心，他选择了这条路，才让我有机会认识了他。或许，这就是造化。

满地的血，带着温热的兽皮，小男孩儿站在门口，面对这一切。

郗阳记得自己是如何躲避隋亮的毒打，记得那些食不果腹的日子，记得那个在树林里追逐不肯放过他的恶魔。亲人不需要以血缘或联姻维系，他那时候唯一的慰藉、唯一的亲人，是那条叫二牧的小狗。

他看着那张皮，一种奇异却真切的痛感传遍他的全身，血腥的气味灌进鼻腔，他想吐，却忍住没有动，小小的拳头紧紧攥起来，目光里的单纯彻底消失，变得冰冷如极地的寒夜。

他一口一口吞掉那些肉，告诉自己从此以后不再躲藏，他要找到那个害死他全家的人，血债必定血来偿。

那时候，郗阳很乖，因为他打定主意要得到肖映诚的庇护，这个陌生的舅舅已是他唯一能依靠的了。

但是，他的小动作从来没有断过，比如把老鼠药放进肖映诚的汤里，被发现之后，又把蟑螂碾碎了混在调料盒里。

我很诧异：“你为什么总执着于‘害死’他？”

郗阳吐吐舌头，道：“我那时候还小，一直听郗禹洁和隋亮说肖映诚杀了我爸妈，还要霸占家产之类的，我就信了。”

“可是，你觉得隋亮的话，真得值得相信吗？”

郗阳道：“我也在怀疑，可是我找不到答案，所以我就当警察，自己找答案。”

我问：“那怎么选了法医专业？为什么不当刑警？”

郗阳的回答自然而然：“别的专业都测体能，就法医不用！”

他笑起来，我想打死他！

“我上次问你的时候，你不说不是因为体测吗？还跟我讲了一堆什么专家什么理论什么死人也能说话之类的，搞得我心底油然而生一种对你莫名其妙的崇拜！”

郗阳还在笑嘻嘻：“那不是为了显得高级点儿嘛！直接说体侧过不去，显得我没本事。”

我捏他的脸。“你有本事，郗小骗子可有本事了。”

郗阳被我捏着，哎呦哎呦地告饶，我低头吻住他，就在他曾经遭受痛苦的无菌室里，狠狠地吻他！

了解他多一点，我就更爱他多一点，这小混蛋，竟然就那么轻易拿走了我的心，我怎么能饶了他？我要让他的世界里充满关于我的事情，用美好覆盖痛苦，用喜悦洗刷委屈。

还没到午休时间，无菌室外的工作人员已经默默撤走了，墙角的几个摄像头也都很自觉地转过脸去，看着窗外的风景。

“小百合。”我看着他：“虽然刘永已经死了，可当年的事，还是没能追查清楚。”我没能说下去，我不是丧气，可确实有种可能，那就是，案子永远都破不了。

郗阳坐在我怀里，回头看着我。他还在笑着，我没有说下去，他却已经懂了。

“没关系的。”郗阳的声音轻轻的，软软的。“疑案就像是绝症，有时候穷尽所有手段，依然无能为力。或许因为我有绝症吧，反倒看得开了。”这本来是件痛苦的事，他却只是轻描淡写。他转身，跨坐在我腿上，手腕搭上我的肩膀，在我身后交叠，看着我，道：“我对别人都没有要求，我只对师兄有要求。”

我被他逗笑了，轻轻捏他的脸：“你那是有要求，还是有需求？”

郗阳笑起来，轻声在我耳边道：“都有。”

“哦？”我问：“要求什么？”

“要求你爱我。”

“那需求呢？”

“需求就是……”他突然在我嘴唇上咬了一下，不轻不重，咬得我心里都麻酥酥的。郗阳又坐好，看着我，他不再说了，他已不必再说了。

无菌室的灯光是白色的，衬得郗阳的皮肤更白了些，那对儿小耳朵也透着粉红色。就算他不说，他搂着我的姿势已让我想入非非，而占有的迫切，却在我握住他手腕的时候，变成了对于春深欲落的怜惜。

郗阳小臂处露出的伤痕像是花朵，自皮肉里生长出来，伴着他的痛苦，却生长得格外动人，带着近乎诡异的美，邀请我来折一枝春。

可我不恋这一枝，我要他整座花园，要他一年四季！

“小百合……小百合……”我的吻更重了些，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郗阳搂着我，脖颈往后仰，喃喃叫着师兄，叫得我就快忍不住了！

就在我准备带小百合一起修花园的时候，手机铃声像是跟我作对一样，“逮虾户”（Déjàvu）疯狂地响起来！

“我靠！”我骂了一声，掏出手机，狠狠瞪着屏幕上的两个字——张超。

“干哈？！（干啥？！）”我张嘴就吼，小百合噗嗤笑出来，想从我身上下去，我不肯，一把拦住他的腰。

人要是太聪明，就容易变成“狗腿子”，此时，张·狗腿子·超虽在千里之外，看不到这边的情形，却立马就懂了。

“要不……”他犹犹豫豫着道：“要不……你们……先……继续？”

“继续你大爷！”我继续吼他：“说，啥事儿！”

“好嘞！”张超很干脆，仿佛刚才的尴尬从未发生过。但他还是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道：“你们现在还觉得，月月有嫌疑吗？”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但张超一向真诚直接，他甚至能直接对我说自己女朋友有嫌疑，对待这样的兄弟，闪烁其词倒不如有话直说。

我说：“刘永那边，确实没有指向傅月月的证据。那个做成咖啡壶装饰的密钥，确实是个女人去定做的，用现金支付的，老板形容的人跟傅月月很像，但也只能说很像而已。”

张超道：“很像？他没有看到客人的脸吗？”

我回答：“戴着帽子、口罩和墨镜，穿宽松衣服，身材中等，身高中等，这样的女孩子很多。”

张超打断我：“月月的身材不中等，她身材很好，特别好，特别——好！”

我说：“哦。”

张超似乎发觉自己反应过度了，轻咳两声，转移了话题：“小嫂子当时发现密钥的时候，是怎么打开柜子的？”

郗阳亲自回答：“傅月月给我们泡咖啡的时候，打开过那柜子，我记下了密码。”

张超不懂：“我看小嫂子有时候戴眼镜啊，你不近视啊？”

郗阳笑着道：“我间歇性视障，有时候清明，有时候很瞎。”

“哦——难怪了！”张超似乎懂了，意味深长道：“那小嫂子看上我们裴然的时候，应该就是正好瞎了！”

“滚！”我抢过电话，跟张超互相嘲讽了几句就挂断了。

按下挂机键的一刹那，吵闹声突然消失，无菌室，乃至整个实验室都很安静，安静得让人不安。

“怎么了？”郗阳问我：“师兄，你脸色不太好。”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此刻正担忧地望着我。

我看着这双眼睛，问：“张超怎么知道，王小山死的那天，你没戴眼镜？”

车子停在一幢破屋门口。

郗阳下了车，看着那扇门。那门已毫无意义，因为旁边的墙已经塌了。我站在郗阳旁边，问：“需要钥匙吗？”郗阳抬头看我，眼睛里刚刚的悲伤一瞬间消散，他笑了。

忽然，指尖传来温热，我低头，看到郗阳已握住我的手。他的衣袖滑落，露出手臂上的疤痕，我心里一阵酸楚。

回家，我们回家！我的心里反复喊着这一句话。我不知道这条路他是如何独自走下来的，现在我只想带他离开，回到我们那个老破小，过我们的小日子，从此与世无争，也与世无关！

车子出了龙城，下了省道，路过一条田间的柏油马路。郗阳看着窗外，那是肖阳生命结束的地方。

在郗阳琥珀色的眼睛里，那片湖水般幽深的眼波中，藏着太多刺痛他心的往事，许多都与隋亮这破屋有关。

可我只能忍耐，我必须忍耐，郗阳还指望着我。

我跟着他，看完了所有的仪器，也看了他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一间无菌室。那里两面是镜子，两面是玻璃，只有简单的陈设，简直是个牢笼。

每次治疗前后，郗阳都要在这里待上三天。对于一个孩子而言，这无疑是难熬的。特别是治疗后，他需要靠自己吸收药物，情况好的时候，只是有惊惧和轻微的抽搐，情况差的时候，他的症状类似于癫痫，但吐出来的都是血。

肖阳的悲剧，更像是郗禹洁的遭遇，两个把婚姻作为逃避工具的人，最终都只落得个孤单离开的下场。那场大火，沥青和羽毛，是对她告密的惩戒吗？

车子驶过那条马路，夏末秋初，两旁的庄稼就快成熟了，即将收获的季节，那女孩子的生命却永远留在了去年。

周五，我休了一天假，开着我的小捷达，载着我的小百合，跟他一起重走他走过的路。

海城，DMDS研究与治疗实验室。

第一次站在那台仪器前的时候，我感到冷，仿佛每个毛孔都在收缩，汗毛根根竖立起来，从皮肤冷到心里，与此同时，又有一股恶寒从心底往外涌。

我想吐，因为眼前的东西给我的冲击太大，这哪里是治疗仪器，这分明就像是科幻电影里拆分仿生人的装置！也是在这一瞬间，我明白了郗阳从前对肖映诚的恐惧，绝不只因他的臆想而已。

那时候的刘向南还没有当上主任，却是实验室最年轻的研究员。他很有天分，也很懂得讨好老板，看到肖映诚为郗阳的事情忧心，他很快研制出一种制剂，专门用以缓解郗阳的症状。正因为此，他赢得了肖映诚的信任，最后终于成为了“换梦剂”的核心研究员。

肖映诚重用刘向南，却不知道此人早已藏着别的心思。

梦里，那张鲜血淋漓的皮仍在地上，还留着温热，他记得那男人的贪婪，记得他如何夺走了那唯一的依靠！

根据已知的证据，肖阳的死和刘永、曲俊辉都有关联。她曾经告诉小滕旭，她在杨树村见到了已经“死去”的刘向南，小滕旭让她不要私自行动，可是她还是莽撞了。或许她只想向舅舅证明自己的能力，最终却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

活着的时候，肖阳从心底相信，自己就是肖映月和郗禹彬的孩子，可另一方面，她以为自己爱上了舅舅，陷入无法调和的痛苦中。终于，在那次的借酒消愁之后，他对宋强说出那些话，这男人彻底对她死了心，却也从此缠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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